第五百一十八章 牢中从军
想组建一支义军可不那么容易,楚军本来就数量不足,不可能分兵给南直劲,去找豪杰,他不认识,站在街上招募百姓,估计没人会搭理他,南直劲很快想到了办法。
他去监狱。
南直劲通过瞿子晰要到一份赦书,所有囚犯,无论罪行大小,只要肯加入义军奔赴战场,即可免除罪名,立即释放,连坐者无罪,家产归还。
他先到兵部大牢,这里关着一些犯罪的将士,是他眼里的主力,“死在监狱里,还是死在战场上,你们选择。”
有人愿意死在战场上,四十余人自愿追随南直劲,只有一个要求,恢复自己的身份,这样的话,家里人不再受影响。
南直劲当场派人去办理,恢复这些人原有的军籍,于是又有二十多人加入。
南直劲要来兵甲,这些人穿上之后与正常将士无异。
凌晨时分,他带兵来到京兆尹府大牢,这里关着轻刑犯人,多是普通百姓,这两天城内混乱,抓起来的人更多,牢中挤满了人。
“你们有胆子闹事,可有胆子随我去抗击敌军?”
所有人都看过来,但是没人应声。
南直劲又道:“从军者,每人立发一百两纹银,家属一人可由官府护送离京。”
“京城就要完蛋了,为什么不让百姓全部离城?”一个声音喊道。
南直劲循声望去,是名老妇,牢里犯人太多,没法分别关押,临时抓来的几名女子也都关在男监里,但是独占一间牢房,老妇胆子最大,不仅敢说话,还盯着官员不放。
“京城百姓数十万,加上城外的人,不下百万,这么多人挤在路上,谁也走不得,敌军一到,逃难者没有城墙保护,都会死于屠杀。所以走可以,但是要分批走,保证道路畅通。”
朝廷还没想到如何撤离百姓,南直劲随口一说,犯人们却都相信了,纷纷点头。
还是老妇开口:“我愿从军,银子不要,让我儿子离京就行。”
南直劲不想要老妇,但这是一个开始,他立即道:“好,还有吗?是在这里吃牢饭,等着敌军攻城,还是吃军粮,随我建功立业……”
“去!匈奴人也不是三头六臂,怕什么?宁当英雄,不当狗熊!”一名男犯吼道,一掌拍在木栅上,震得木屑乱飞。
百姓分不清敌军身份,还以为是匈奴人。
南直劲多看一眼,记下此人。
应和者甚众,南直劲走遍京兆尹府牢房,募集到八百余人,其中一多半是这几天闹事进来的。
南直劲立刻召来军吏,编造名册,一是治军方便,二是交给朝廷给予相应的奖赏。
老妇上前说道:“我姓侯,侯小蛾,不是女娥,是虫蛾,会写吗?”
军吏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上司,南直劲道:“巾帼不让须眉,可这是打仗,用不到妇人。我看你的罪名只是拦截宰相之轿,不是大事,回家吧。”
“我不回,我要从军打仗。”侯小蛾举起拳头,“别以为女人不能打仗,叫个男人出来,看我三拳两脚将他打趴下。”
周围的士兵与犯人全笑了,谁也不相信,老妇矮而壮,看上去很强悍,却不可能打得过男子。
侯小蛾大怒,回身一脚,踢倒了身后笑得最大声的男犯,落地之后又扑向附近的一名士兵,连出三拳,士兵大骇,步步后退,连腰刀都来不及拔出。
一名壮汉出队,跳到老妇面前,“我接你几招。”
老妇也不搭话,挥拳就打,拳脚生风,壮汉几次发起反击,竟不能占据上风。
南直劲急忙道:“两位英雄住手,我都留下了。”
壮汉后退,老妇追着又打了三拳,这才停下,竖眉道:“我是英雄?”
“你是英雄。”南直劲拱手道。
侯小蛾又来到军吏桌前,喝道:“我的名字写对了吗?”
军吏连连点头,调转簿册让老妇看。
“我不识字。”侯小蛾一挥手,还是看了一眼,“嗯,我认得‘小’,认得虫边。”
军吏问道:“夫家姓名?”
“已经死了。”
“那也得留个姓名。”
“姓罗,叫什么忘了,有个儿子,叫罗世浮,‘与世沉浮’的那个‘世浮’,说好了,你们得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身子弱,受不得罪。”
南直劲在一边听到,心中略感意外,老妇虽然粗俗,其夫或许是读书人。
那名壮汉也走过来,“我叫胡三儿,人称铁头,没家没业,银子如数给我,别的就不用了。”
南直劲对照记录,很快查到铁头胡三儿的罪行,原来是赌输时打了人,被事主扭送官府。
“今后你跟着我。”南直劲说。
胡三儿打量南直劲几眼,“你是什么官儿?”
“御史台右部御史,兼兵部前锋将军。”南直劲杜撰了一个官名。
胡三儿点头,“还行,跟着你不算丢人,等我再去找几个人来,人多热闹。”
南直劲真担心此人一去不回,面露犹豫。
胡三儿冷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见更大的官儿,比你爽快多了。”
“给你二百两纹银,天黑前回来。”
胡三儿拱手告辞,领银子大步离去。
南直劲将士兵留在京兆尹府,自己只带五人前往刑部大牢。
刑部关押的人不多,但都是重犯,其中不少是官员,狱吏因此非常谨慎,仔细查验公文,南直劲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犯错,宰相、兵部、刑部的命令一应俱全,没有任何瑕疵,很快获准进狱。
他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以为重罪官员更愿意从军赎罪,结果得到的却是更明显的冷遇。
“我认得你,南直劲,你得罪了皇帝,想要立功赎罪,不对,你是要以死明志,你早就准备死了,可惜皇帝不允许,你没死成。抱歉,我不想凑这个热闹。”
南直劲看去,认得是前宰相殷无害的儿子殷措,因为兵奴一案下狱。
“有大楚,才有皇帝与大臣,才有君臣之争,如今大楚危殆,朝中的任何争斗都应该放在一边,专心对敌。南某是要以死明志,但不是向陛下明志,是向大楚明志,向天下人明志。诸位三思,是身败名败,还是名传千古,皆在此一朝。”
还是没人应声,南直劲轻叹一声,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转身要走,最里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声音,“过来让我看看你。”
南直劲愣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狱卒提灯跟随,小声道:“那人叫罗焕章,在牢里好几年了。”
南直劲想起来了,罗焕章原是饱学鸿儒,因为参与崔家宫变,被捕入狱,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南直劲站在牢门前,门上的送饭孔里露出一双眼睛,“皇帝没变?”
“没变。”
“崔家呢?”
“崔家被夺侯,长子崔胜死于军中,次子崔腾被发配边关,不过皇后还是崔氏,崔太傅改任兵部尚书。”
罗焕章大笑,随后又问道:“东海王呢?”
“随陛下亲征在外。”
罗焕章再次大笑,突然收起笑容,“淳于枭呢?”
南直劲摇摇头,“我不太了解,据说根本没有什么淳于枭,那就是一本书,书已经被毁,再不会有蛊惑人心的望气者出现了。”
罗焕章长叹一声,“如果当初我们能成功……”
“如果你们成功,大楚今天还在内乱之中,各地纷起、群龙无首,大楚江山拱手让人,你我皆为异族之奴。”
“小皇帝的确有些本事。”
“陛下已经长大,本事也更大了,我愿从军抗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相信陛下最终能够拯救大楚,我即使死在阵中,也不算白白牺牲。”
“我犯下的乃是谋逆之罪,按律永不可赦。”
“按律的事情多了,可敌军并没有按律留在塞外,而是直逼京城,今日之事皆不按律。”
“你能做主?”
“宰相卓大人与御史瞿大人做主,陛下也不是那种记仇之人,崔家与东海王都能获得宽赦,何况他人?”
罗焕章退后,面孔消失,只有声音传出来,“我的罪行可以抹去,我的愚蠢却永远都在,好吧,我愿从军,拿不动刀枪,还可以拿笔,拿笔无用,还可以呐喊,呐喊无用,总可以充个人数。”
“欢迎。”
又有几个人愿意从军,但数量终归不多。
南直劲走到殷措的牢门前,往里面看了一眼,想起宰相殷无害,心生感慨,却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京城戒严,街上人不多,南直劲回到京兆尹府时已是下午,胡三儿已经回来了,带来数十人,看装扮大都是街头混混,府里差人认得这些家伙,向南直劲悄悄摇头,南直劲却不在意,着力赞扬一番。
“不管还有多少人愿意从军,明日上午出发。”
胡三儿道:“出城之后我还能再叫点儿人。”
胡三儿带来的混混当中挤过来一人,就他穿着比较正常,像是一名小贩,眉宇间却颇有英气,向南直劲道:“请大人到一边说话。”
南直劲用人之际,对谁都比较客气,走到一边,拱手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姚,贱名多年未用,不值一提,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叫‘不要命’。”
“你是……你是杨奉的随从?”南直劲有那么一点印象,实在是此人的名字比较古怪,在公文中看一眼就能记住。
不要命点头,“不是随从,我亏欠于他,还人情而已,我今天来与胡三儿无关,是要替换一个人。”
“哪位?”
“侯小蛾。”
“你认得她?”南直劲很意外,抬头看去,侯小蛾正在院子的一角挥舞短刀,没人敢靠近。
“她是杨奉之妻,陛下找她很久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不添乱
王国舅虽然是太后的亲哥哥,也没资格随便进入后宫,他求太监通报了至少十次,才终于得到允许。
慈宁宫里人不多,命妇们都不见了踪影,里里外外只有不到十名太监与宫女,王翠莲还在,正跪在太后榻前哭泣,看样子已经到了许久。
王国舅心生不满,至亲被拦在外面,一个邻居却能随时进宫,太后的做法不太公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也扑到太后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咱爹都快急死了,太后,你不能留下啊,咱们一块走,尽快走,去洛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王家如今也有钱了……”
慈宁太后苦笑道:“我的傻哥哥,大楚若是亡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王国舅呆了一下,“咱们家真是帮不上忙啊,留在京城也是给朝廷添乱。”
慈宁太后严肃地说:“你没去找大臣乱说话吧?”
王国舅犹豫着摇摇头。
慈宁太后叹息道:“还是陛下的眼力强一些,我还指望王家能有人辅佐陛下,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回去告诉父亲,我是大楚太后,陛下不在,我就得留下与大臣共同守城。”
稍顿一下,慈宁太后又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宁愿死在里面。”
“可是……可是……”
“你们若是有心,就留下陪我,向陛下和天下人表明,王家人虽无将相之才,却都有一颗忠诚之心,如果怕死——我写一份懿旨,放你们出城就是,也别去洛阳,直接回老家,继续种地,就当京城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找到过你们,你们也没真正来过这里。”
王国舅不停磕头,他怕死,全家人都怕死,可是太后说出这种话,他没法再提离京的事,只能回道:“太后不走,王家人一个也不会离开。”
慈宁太后轻叹一声,“你回去把家人都带进宫来。”
王国舅磕头,退出房间,只觉得双腿发软,小声对自己说:“还有机会,我劝不动太后,老爹能。”
厅内,慈宁太后对王翠莲说:“你不是外戚,用不着守这些规矩,也别哭了,回去带上你的儿子,随皇后一道离京。”
“太后……”王翠莲还要再说话,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只好起身退下。
慈宁太后命人点灯,屋内屋外都点上,像是过年一样。
将近子夜,皇后等人又来拜见,慈宁太后命女官挡门,不许任何人进来,两名皇子也不例外,交待众人少带笨重之物,迁宫时不必再来告辞。
子夜过后,王家人都来了,近亲、远亲几十口,绝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进入后宫,却没心情观赏景致,全跪下大哭。
慈宁太后亲自扶起父亲,自己也跪下了,“女儿不孝,连累老父亲受难。”
王国舅跪在地上,向父亲道:“爹,你劝劝太后……”
王老爹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转身踢了儿子一脚,随后将女儿扶起来,大声道:“我明白太后的意思,王家一步登天,多少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总不能再让他们说咱们贪生怕死,留下,都留下,真到了必要的时候,都去守城,拿不了刀枪,出力气搬搬东西总还能做得到。”
王国舅吃惊地看着父亲,连哭都忘了,在家里老爹只是点头,可没说这些话。
慈宁太后既感动又悲戚,正要开口,王老爹转身向自家儿孙道:“你们不要哭,也别觉得不公平,咱们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神仙一般的日子,从前梦都梦不到,这是老天有眼,让咱们提前将一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剩下的就是苦日子,没什么舍不得的。”
王家人只是磕头。
慈宁太后道:“王家不能因我绝后,请父亲挑选几位儿孙,我交给皇后,一块离京避难。”
王老爹放眼望去,全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能被选中,他也是悲从中来,一狠心、一跺脚,“谁也别说我不公平,老三的儿子年纪最小,而且是在京城出生,好日子还没到头——就是他了。”
王国舅哭道:“爹,太后说是‘几位儿孙’……”
“少废话,王家人若是有这个命,自然香火延续,要是没这个命,全家人都离京也没用。”
慈宁太后再次向父亲下跪,“女儿谢父亲成全。”
王家最小的孩子被送往秋信宫,慈宁太后命其母跟随,女人却不愿意离开丈夫与一家人,说:“皇后身边还缺人照看孩子?我留下,咱爹说得多,好日子都过完了,这是咱们的命。”
慈宁太后将家人都留在宫中,准备好酒好肉,金银珠宝堆在地上,随众人把玩。
四更时分,皇后等人离宫,受命不得前来告辞,集中在一起,向慈宁宫的方向磕头。
过后不久,宫女通报,王翠莲又来了,她没走,将儿子交给出宫的太监,自己来见太后。
慈宁太后再不相劝,也留在宫中,与几位女眷一块闲聊,回忆不多的往事。
天亮之后,慈宁太后终于困倦,倒在榻上入睡,王翠莲亲自看护。
皇宫里人数众多,不能都跟着皇后离开,大多数人仍然留下,等候接下来的安排,两位太后不管事,中司监刘介比平时更忙碌,送走了皇后等人,开始指派第二批、第三批人员以及要携带的物品。
他自己不打算走,要与皇宫共存亡,事实上,他也是宫里最镇定的人之一,做事仍然井井有条,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人想讨好他换取一个出京名额,见到他之后也都放弃了。
一天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刘介终于闲下来,要了一桌酒菜,命人去请景公。
景耀是刘介的老上司,两人相识已久,一直是上下级,直到几年前才反转过来,关系说不上融洽,但也没有深仇大恨,刘介亲自相迎,请景耀入座,举杯道:“请景公满饮此杯。”
景耀也不客气,做势相请,随后一饮而尽。
刘介喝过之后,又连请两杯,然后道:“有件事我要请问景公。”
“现在你是中司监,不必说请。”景耀道。
刘介笑了笑,“景公有什么事情必须告诉陛下吗?”
景耀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如果说有,他就能进入第二批离京名单,如果说没有,则要留守京城。
景耀端起酒杯,也不相请,自饮一杯,回道:“没有。”
“痛快。”刘介又连敬三杯。
景耀来者不拒,问道:“刘公又为何不肯去见陛下?”
刘介笑道:“与景公一样,我没有什么事情非要去见陛下,既然于陛下无益,我还是留下吧。实不相瞒,跟随陛下巡狩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后尽量不要再离开京城,最好能死在宫里。”
景耀大笑,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觉亲近。
酒过三巡,刘介屏退服侍的太监,已是半带醉意,说道:“宫中的规矩,至死不可多嘴多舌,今天我却要问一句,景公究竟替慈宁宫查到了什么?”
景耀微笑道:“刘公也有好奇之心?”
“当然。”
“你真想知道?”
“死前的最后愿望,我知道这必定与思帝之亡有关。咱们都服侍过思帝,如果思帝还在,也会是一位好皇帝,而且大楚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内乱,或许也不至于被外敌入侵,连京城都保不住。”
景耀收起笑容,面容倍显苍老,“规矩就是规矩,就算大楚亡了,规矩也还是会延续下去,我已将所知都告诉了慈宁太后,太后怎么处理是她的事,但是秘密绝不会从我口中透露出去。”
刘介大笑,“景公说的对,我还是不够资格担任中司监啊。”
景耀又喝一杯酒,“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事?”
“思帝不如当今陛下,远远不如,思帝若在,可能与大臣的关系更融洽,可能不会出那么多内乱,但是思帝担不起大事,更没有远见卓识,面对强敌,大楚将毫无准备,更没机会绝地逢生。”
景耀了解许多真相,他说的话极具权威,刘介也喝了一杯酒,说:“我与大臣一样,希望一切稳妥,希望能有万世基业,时间久了,把希望当成了事实,真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乱子。景公说得对,当今陛下虽然有点……但是也只有他能承担起这样的危机,大楚是存是亡就看陛下了,咱们都帮不上忙,不添乱就好。”
“两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竟然背后议论皇帝,真是坏了规矩,该罚。”
“该罚!”
两人一杯接一杯,直到昏昏倒下。
次日一早,刘介醒来,只觉得头沉如山,景耀已经不见,不知是自己走的还是别人抬走的,他努力晃晃头,叫来外面的小太监,洗脸漱口,穿戴整齐,准备继续履行中司监的职责。
将近午时,有太监来通报:“宰相在勤政殿有请。”
刘介知道,事情该来了。
勤政殿里的大臣比平时更多一些,卓如鹤看到刘介,也不客套,直接道:“小周城、满仓城皆已失守,敌军正急速南下,不日即将到京,前锋义军估计挡不住,宫里还能再撤一批人,然后城门、宫门都要封闭,再不会打开了。”
第五百二十章 逃难路上
元九鼎一家最早出城,可他忘了,城门虽然关闭,城外却还有不少百姓,一部分人逃进城里,另一部分却早早地选择向函谷关以东逃亡。
走出没有十里地,吏部尚书家的马车陷入人群、车群、牛马群之中,只能跟着一点点向前蹭。
元夫人又急又怒,掀开帘子向外面望了一眼,扭身对坐在车厢最里面的丈夫说:“尚书大人,给咱们开条道呗。”
元九鼎惊慌失措,急忙道:“别说‘尚书’两个字,小心惹来麻烦。”
元九鼎没敢带太多人,只有一妻两子三孙,儿媳被留在京城,美其名曰看家,还有一名随从以及五名车夫,五辆车上载着不少贵重之物,由不得他不小心。
他原计划一路顺利到达洛阳,自有新家、新仆,没想到会被困在半路上。
一个儿子探头进来,刚要开口,元九鼎严厉地说:“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我,明白吗?”
儿子点头嗯了一声,放下帘子,什么也没说。
走得虽慢,终归还在前进,元家人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次日下午,从京城来了一队士兵,命令百姓全都移到右侧通行,让出半幅路面给“贵人”,士兵们很急,遇到不听令者,挥刀恐吓,甚至直接将车辆推到路外。
逃难的百姓慌忙让路,本来就拥堵的道路,更是挤成一团,原来还能缓缓前行,现在都站在路边旁观了。
“肯定是皇后迁宫。”元九鼎猜道。
“哎呀,太好了,你亮出身份,咱们去见皇后,跟着大队走,胜过夹杂在百姓中间。”元夫人大喜。
元九鼎高兴不起来,压低声音道:“我是私自出城,怎么能亮明身份?”
元夫人柳眉倒竖,“你不是说过,宰相大人一定会给你补发一份出城之令吗?有什么可怕的?”
“当时觉得很有把握,现在一想,可能有些托大……”
“真是没用,我去说,只要找到王翠莲,我就不信她敢拒绝。”
“王翠莲是太后亲信,太后不走,她怎么会走?”
元夫人冷笑一声,“太后做做样子而已,我就不信她真敢留在京城。”
元九鼎沉吟片刻,“把老大叫来,我跟他说。”
元家长子探身进来,听父亲面授机宜,很快转身挤出人群,寻找能说话的军官。
开路的士兵不是很多,做不到处处有人,但是常有骑兵在路上往返驰骋,百姓们怕官都习惯了,谁也不敢越线。
元家长子不认为自己是百姓,于是迈过道路中间,来到左侧,向一队驰来的骑兵挥舞双手,吸引对方的注意。
骑兵马上就注意到了这名胆大的“刁民”,其中一人快马加鞭而来。
“请问带队的是哪位将……”
元家长子话未说完,骑兵一鞭甩来,喝道:“退后!”
元家长子劈头挨了一鞭,脸上火辣辣地疼,惨叫一声,急忙退回右侧,双手捂脸,气急败坏,管不了许多,大声道:“我父亲是吏部尚书冯大人……”
骑兵又是一鞭甩来,“不得喧哗。”
元家长子手上再挨一鞭,放下手一看,手背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凛子,眼看着就要往外渗血,他哪受过这种苦,惊恐地看了一眼士兵,想要发出威胁,对方一瞪眼,他先怯了,立刻又后退两步,进入百姓群中。
骑兵归队,继续前行维持秩序。
一名老者对元家长子说:“孩子,第一次出门吧?民不与官斗,忍一忍吧,等贵人通过,咱们就能上路了。”
“我不是民,我父亲是官,大官!”元家长子怒喝,转身挤向父亲的马车。
老者摇头,向其他人道:“一看就是外地人,在老家是个小官儿,到京城还以为自己很大呢,结果也跟咱们一样,陷在这里走不了。”
听到的人都笑了。
元家长子笑不出来,掀开轿帘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我挨打了,母亲你看,脸上,还有手上。父亲,我认得那是虎贲营的士兵,您得给我报仇……”
元夫人既心疼又着急,元九鼎却只有恼怒,“没用的家伙,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滚开。”
元家长子讪讪地退下。
“儿子挨打,你竟然不管!”
“我管得了吗?这里没人认得我,再等等,队伍通过的时候,咱们多看看,见到熟人喊一声。”
元夫人无法,只好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宫中的队伍终于到了,路边的百姓又顺从地退后几步,许多人下跪,不跪者都躲在车、牛、马的后面。
只有元家人例外,两个儿子举帘,元九鼎夫妻二人跪在车厢门口,伸脖望向路上的队伍。
先头是一队仪驾,即使是逃难,皇家的排场也不能小。
仪驾之后是一队华丽的马车,至少有五十辆,谁也分不清哪辆属于皇后,哪辆属于命妇,车厢帘子遮掩得密密实实,里外互相看不到。
天有些黑了,夫妻二人看不太清,队伍过去快一半了,也没见到熟人。
元夫人先急了,大声喊道:“吏部尚书元九鼎在此……”
路上尽是马蹄声、车轮声,她的声音被淹没了,只有附近的人能听到,几名跪在地上的百姓转身,严厉地看着她,目光充满警告。
元九鼎眼睛一亮,“宁肃,那不是骁骑营将军宁肃吗?”
“还不快叫。”元夫人催道。
元九鼎清清嗓子,朗声道:“宁将军,宁将军!宁将军!!是我!”
宁肃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目光在元氏夫妻脸上未做停留,竟然扬长而去。
元九鼎目瞪口呆。
元夫人怒道:“他看到你了,明明看到了,宁肃的外甥能当县令,还是你给安排的……”
眼看队伍就要走完,元九鼎也忍不住了,举起双臂,“我是元九……”
左右的几名百姓同时起身,将元氏夫妻与两个儿子推进车厢内,一名相貌凶恶的男子小声道:“老实点,别给大家惹麻烦。”
一家四口都被此人给吓住了,躲在车厢里不敢动。
元九鼎受惊尤重,他年少时考中进士,很快当官,仕途或有不顺的时候,但也没有离开过官场,早忘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现在才明白,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离开朝廷,他什么都不是。
马车竟然动了,元家的两个儿子跳下去查看,很快回道:“宫中的队伍已经过去了。”
元九鼎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元夫人只会埋怨宁肃无情。
“先到洛阳再说。”元九鼎慢慢回过味来,“在路上乱喊没有用,到了洛阳,通过曾家与宫里恢复联系,卓如鹤若是补发了命令,万事大吉,若是没有,就得想办法取得太后与皇后的认可。到时候需要你出面,金银珠宝不要吝惜,只要我的位置能保住,东西都会有的。”
“宁肃不可原谅,别的事情我不管,大人以后一定要给宁肃一点教训。”
元九鼎嘿嘿笑了几声。
行进速度还是很慢,元家车多且重,速度因此比别人更慢,足足十天之后,总算到了函谷关,过关之后百姓分流各地,道路应该会畅通一些。
元九鼎最近比较谨慎,让儿子先去城门口打探情况。
长子也老实许多,甚至换下身上的华服,改穿普通人的衣裳。
很久之后,长子回来了,掀开轿帘,直接跳进车厢,随后将帘子迅速拉下,一脸的惊慌。
“怎么了?”元九鼎心生不祥之感。
“不让过关吗?”元夫人也有点害怕了。
“可以过关,但是要挨个查验面目,城墙上……城墙上贴着父亲的人头。”
夫妻二人一愣,元夫人骂道:“混账,怎么说话呢?”
长子急忙摆手,“不对不对,是画像,父亲……父亲遭到通缉了!”
元夫人大吃一惊,元九鼎更是面无人色,喃喃道:“卓如鹤好狠,真是好狠啊。”
“卓如鹤公报私仇,咱们……咱们去告御状。”元夫人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
车夫在外面问道:“元大人,还走不走了?”
元九鼎又是一惊,车夫、随从都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泄露出去……他对夫人说:“我出去看看。”
“大人,墙上可有你的画像。”元夫人抓住丈夫的袖子。
“没事,我自有办法。”元九鼎故作镇定,下车去了。
元夫人对长子说:“别急,你父亲有办法。”
元家的两个儿子骑着马,元九鼎跳上长子的马,正要走,看到次子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自己,于是招手让他过来,小声道:“别吱声,跟我走。”
次子点点头,顺从地跟在父亲身后,惊讶地发现父亲不是进函谷关,而是背道而驰。
路上的人仍然很多,逆流而行更是艰难,但父子二人还是离家人越来越远。
次子忍不住问道:“父亲,咱们要去哪?”
“别问。”元九鼎冷冷地说,尽可能催马前进。
入夜之后,道路稍微好走一些,元九鼎马不停蹄,无论次子怎么询问,都不开口,甚至不肯停下等候,次子好几次差点追不上父亲。
半夜过后,路上突然发生骚乱,到处都有人叫喊:“敌军追来啦!”
次子惊骇,不停地叫唤父亲,元九鼎根本不听,反而催马跑得更快,次子不肯追了,调转马头,随着百姓又向函谷关的方向跑去。
元九鼎不回头,只管策马奔驰,前方的人越来越少,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马匹受不了这种跑法,突然向前摔倒,将背上的主人抛出很远,元九鼎爬起来,不看马,也不顾身上是否有伤,拼命向前奔跑。
路上已经没人了,元九鼎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仍然在跑。
天边放亮,前方出现一队士兵,穿着、兵器都很怪异,显然不是楚军。
“我是楚国大臣!我投降!我投降!”元九鼎大声喊道。
对面的士兵无动于衷,元九鼎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身后竟然也有一支军队,不知是什么时候赶上来的,旗帜在朝阳中飘扬,他一眼就认出了皇帝才能拥有的黄龙旗。
(今日正常两更,望周知。)
第五百二十一章 以虎驱狼
马邑城大胜与神雄关失守的消息先后传来,相隔不到五天,皇帝与群臣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遭受重重一击。
晋城离马邑城近得多,神雄关的战报先到京城再到晋城,虽然晚了三天,却意味着神雄关失守比马邑城大胜要早一些。
兵部侍郎赖冰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无误之后,他立刻来向皇帝请罪,“臣罪大恶极,请陛下惩处。”
皇帝身前的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成摞的奏章,甚至没有常见的笔墨纸砚。
韩孺子平淡地说:“赖侍郎何罪之有?”
赖冰文惊讶地抬起头,“是臣拟定策略,以为神雄关固若金汤,敌军必然转而进攻东方,力劝陛下专守马邑城,结果……结果却是这样,臣一念之差,酿成如此大祸,罪不可赦。”
“为臣子者,畅所欲言,说出你的真实想法乃是职责所在,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朕,朕在诸多建议当中选择赖侍郎的策略,纵然失误,也是朕的失误,何况朕并不觉得有错。”
赖冰文既羞愧又感激,接连磕头,一边的张有才接到皇帝的示意,上前两步,“陛下赐赖侍郎平身。”
赖冰文又磕了一个头,慢慢起身,忍不住还是说道:“敌军先是‘声西击东’,这回则是‘声东击西’,楚军主力调至马邑城,还是上当了。”
“果真上当了?”
赖冰文一愣,呆呆地看着皇帝,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韩孺子从接到神雄关失守的消息那一刻起,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敌军是如何做到两线开战的?马邑城传来的大量消息显示,楚军遭遇到的是一支庞大军队,绝非简单的诱兵,狄开与金垂朵率领的奇兵也证实,他们烧毁的粮草足够维持数十万大军半月之费。
可是公文看得越多,韩孺子心中越是糊涂,神鬼大单于的攻势强劲得不可思议,于是他让张有才将所有公文都搬走,桌上不留一物,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
杨奉说过,消息太多反而不如没有消息。
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
“赖侍郎的策略没有错。”韩孺子道,语气越发平静,“敌军并没有所谓的这个计、那个计,单纯就是兵多而已,大楚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早料到神雄关会失守,朕还是会选择防守马邑城。关中地方狭窄,北关失守,南下路上尤有可守之处,马邑城一旦为敌所占,则关东诸郡国皆需防守,对大楚更加不利。”
“可关中有京城。”赖冰文提醒道。
“是啊,有京城。”韩孺子明白京城的重要性,“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无需计较之前的对错,先想未来的应对之策吧。”
“由神雄关进入关东共有两条路线,北线路狭,途中尽是山区,臣已下令各地闭城自守,南线道路同样不宽,但是只有函谷关可守,臣同样下令防守,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赖冰文是兵部侍郎,代行尚书之职,只能做些小的决定,至于大规模调军,要由皇帝决定。
“京城不可轻易放弃,北方诸关卡城池,尽量防守,不可令敌军大举南下,还有满仓城——守不住的话必须烧掉,不可资敌粮草。”
“是,臣即刻拟旨。”
“然后召集群臣,今日务必商量出对策来。”
“是,陛下。”赖冰文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可是心里却不像一开始那样无着无落,皇帝身上的镇定给予他许多信心。
天黑了,张有才命人在大厅里点起蜡烛与油灯,照得灯火通明,每处灯火附近都有人照看,以免发生意外,他想问皇帝是否要用晚膳,只看了一眼就将问题咽了回去。
皇帝的全部心事都在别外。
兵部拟好的圣旨很快送来,韩孺子看了一遍,加盖宝玺,立刻发出,以加急军信送往京城。
兵部与大将军府的官员很快赶到,一开始气氛有些紧张,以为皇帝会先发怒,追查神雄关失守的责任,很快气氛缓和,大家都与赖冰文一样,从皇帝那里得到信心,专注于建言献策。
“立即将塞外的军队全调回关内,只守长城,然后调集天下军队,全去关中,与敌军决一死战!”
“敌军已经抢占先机,再去支援京城根本来不及,莫不如退守函谷关,将敌军封死在关中,伺机再战。”
“莫不如命柴将军趁胜追敌,没准能从后方击溃敌军。”
“诸位所言皆非当务之急,现在的问题是朝廷和宫中怎么办?是撤是留?是守是走?”
……
既然有皇帝的默许,人人都说出自己的想法,却没有一个能得到皇帝的明显赞同。
韩孺子只是听,偶尔点头,事实上,他在揣摩神鬼大单于这个人,接连遭遇出乎意料的失利,终于让韩孺子明白问题在哪:众人只看地图与敌军数量,得出的都是正常结论,神鬼大单于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能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统一广大的领域,并且向大楚派出难以想象的庞大军队,必有过人之处。
猜不透敌军首脑,自然也就猜不透敌军的动向。
夜色渐深,厅内的蜡烛全换过一轮,皇帝下令众人休息半个时辰,吃些宵夜,然后接着议事,今晚必要拿出一个合适的整体策略。
韩孺子自己也吃了一点食物,叫来赵若素,一边吃一边问道:“如果你是神鬼大单于治下的远方官吏,从未见过他,只见他调兵遣将,并且听说了种种传言,会认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赵若素没料到会被问到这种事,想了一会,老实回道:“微臣要多想一会。”
“天亮前给朕一个回答。”
“是,陛下。”
韩孺子刚放下筷子,一名太监进来,向张有才俯耳说了几句话,张有才转身来到皇帝面前,“马邑城派人送来一批俘虏。”
这是韩孺子早先的命令,当时还不知道神雄关失守。
他嗯了一声,没太在意,如今这已不得特别需要关注的事情。
张有才又加上一句,“是崔腾送回来的。”
韩孺子笑了一声,“柴悦倒是会做人。”
柴悦是世家子弟,懂得不少“规矩”,让崔腾参与马邑城之战立功,战后则找借口将他送到皇帝身边。
“让他进来。”韩孺子不想让崔腾太失望。
崔腾很快到来,一身尘土,一进屋就跪下,“总算活着见到陛下了。”
“平身。”韩孺子冷淡地说,对崔腾绝不能太热情。
崔腾起身,仔细打量皇帝几眼,“陛下瘦了一些。”
“朕这里比较忙,你若没有要事,先去休息吧,明日再说马邑城的事情。”
“我不累。”崔腾拍拍身上,尘土飞扬,站在他不远处的张有才直咳嗽,“而且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陛下说。”
“说吧。”韩孺子还有一点时间,全当是休息。
“我听说神雄关失守了?”
“嗯。”
“真是倒霉,好不容易马邑城打胜了,西边却出了问题,不过我不意外,这些敌军就是一群不要命的蝗虫,只要看到一点破绽,立刻就会扑天盖地飞过去。扯远了,我要说的是,神雄关失守,京城可就危险了,皇后、太后等人怎么办?陛下不可能立刻回京,派我回去吧,我路上不睡觉,肯定比敌军先到一步,将宫里的人接出来,送到陛下这里,免得……”
韩孺子半心半意地听着,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你刚才怎么说的?”
“啊?哪一句?”
“说敌军像蝗虫那句。”
“对啊,我在马邑城可算是见识了,他们打扮得怪模怪样,兵器也跟咱们楚人不同,可是在战场上真拼命啊,有进无退,我亲眼见到他们踩着尸体往前冲,比蝗虫还可怕。”
“可楚军还是打败了他们。”
“那是陛下制定的奇计生效了。粮道被截的消息传来,敌军没有溃散,反而攻得更猛,柴将军将计就计,假装要撤离马邑城,敌军蜂拥而入,楚军万箭齐发,那一场大战——啧啧,真是精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陛下,允许我斗胆说句实话,我跟陛下也打过不少仗,都没有这么大场面。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楚军一日之间射出的箭矢得有几百万支!最后箭囊都空了,可敌军也终于退却了,他们打仗时不要命,逃亡时更不要命,甚至会砍死自己人,就为争一条道路。”崔腾两眼发光。
“真是奇怪,神鬼大单于统一西方没有多久,为何麾下将士肯为他如此拼命?”
崔腾笑道:“这不奇怪,柴将军审过俘虏,我在一边听来着,原来敌军并非一整支大军,按照被征服的顺序,早一些的位置靠后,晚一些的冲锋在前,怕是有几十、几百支军队,后方监督前方,以此类推,只许进,不许退。”
“以虎驱狼。”
“对对,柴将军也是这么说的,俘虏还说,他们害怕的其实不是粮道被截断,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带多少粮草,全指望着尽快攻入楚地,就地取食,这是他们一贯的打法。可后方被截,虎就驱不着狼,他们一下子失去主心骨,因此才会大乱。”
“柴将军还说什么?”
崔腾一拍脑门,“瞧我的记性。”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张有才,再转送到皇帝桌前。
韩孺子打开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柴悦希望皇帝给予更多军队,由塞外绕行,直扑碎铁城。
柴悦写这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神雄关也已经失守。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召集群臣。”
他已经做出决定,无需商议,也不用再争论,道路早就摆在那里,就看他敢不敢走。
第五百二十二章 朕即诱兵
对韩孺子来说,眼前的道路是明摆着的,对大臣来说,皇帝又一次要冒奇险。
“兵部与大将军府留在晋城,调集天下兵马粮草,全力支援塞外楚军,兵部侍郎赖冰文升任守兵部尚书。”
皇帝的第一道圣旨就让众臣吃了一惊,赖冰文资历不足、风评低下,身为建议者,对神雄关失守毕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竟然被临阵升官,虽然前面加个“守”字,意味着这个兵部尚书只是虚职,战后还要交还,但也表明了皇帝的极大信任。
韩孺子没有别的意思,朝廷规矩,品级低者在高者面前要保持谦卑,想让赖冰文负责粮草征调,必须先提升其官位,哪怕是暂时的。
“将军柴悦统领塞外楚军,伺机与敌军再战,长城以外一切军事,由其便宜定夺。”
皇帝的第二道圣旨赋予柴悦更大的权力,同时也让群臣心生猜疑:陛下这是要放弃关中、放弃京城吗?朝廷和宫中诸贵人怎么办?
“朕将亲赴洛阳,监督关中事态,绝不令敌军涌出函谷关,望诸卿努力,不要有后顾之忧。”
大臣们互相瞧了几眼,一开始有些糊涂的人,这时也都明白了,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
皇帝将塞外定为主攻方向,自己却前往洛阳监督关中,这分明是要亲自去守卫京城与函谷关。
关中朝不保夕,楚军主力尽在塞外柴悦军中,天下兵力也都向塞外调集,皇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将自己置于险地、死地。
“陛下万万不可离开大军的保护。”赖冰文刚刚升官,成为晋城品级最高的大臣,必须第一个劝说皇帝。
韩孺子摆下手,“诸卿平身,不必多言。敌军兵多将广,分为两路,一路南下,已破神雄关,一路东进,受阻于马邑城。与之相比,楚军势弱,只能主攻一路,塞外既已获胜,且又准备充分,理应成为主战之场。关中惨遭涂炭,但是关中吸引的敌军越多,对塞外的楚军越有利。”
群臣不肯起身。
韩孺子继续道:“敌军急于一战,京城能够吸引敌军,但是不够,军队能够吸引军队,但是大楚已没有更多将士,唯一能引来更多敌军的就是朕本人,朕要充当诱兵。”
群臣磕头,赖冰文道:“陛下话虽没错,可是若有万一……”
“朕督战关中,或有万一,朕若留在晋城,则两路楚军都难取胜,赖大人执掌兵部,连这点形势也看不明白吗?”
赖冰文当然明白,只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决绝,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诸卿皆有家人、亲友留在京城,如今关中形势不明,朕不乱做承诺,只说一句:太后、皇后皆在京城,朕绝不坐视京城落入强虏之手。退下吧,明日一早,朕就出发。”
韩孺子回到后边书房,看到赵若素正等在门口,笑道:“你想明白了?”
赵若素点点头,“依微臣所见所闻,神鬼大单于不是极狂妄,就是极恐惧。”
“此话怎讲?”韩孺子进入书房。
赵若素看向张有才,得到许可之后才跟随进屋,回道:“如各方所言,神鬼大单于统一西方诸国应该不久,看其战法,对大楚也应该稍有了解,可是他却不做囤积、不做试探,直接派大军强攻。微臣据此以为,神鬼大单于要么过于狂妄,百战百胜之后看轻大楚,要么是过于恐惧,大军已如烫手铁丸,必须尽快抛向它方。”
“神鬼大单于害怕自己的军队?”韩孺子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妙。
赵若素深施一礼,他如今是“罪上加罪”之身,什么都可以说,“正如陛下初登基时害怕群臣,神鬼大单于以小驭大,统领百国之军,心生恐惧也是自然之事。诸国将士初归强主,难言忠诚,若是留在本国,早晚必生祸患,不如引向陌生的敌国,以战止叛。”
韩孺子想了一会,放声大笑,“赵若素啊赵若素,你将为人君者看得如此透彻,对你可没有好处。”
“微臣并未求过好处。”
韩孺子收起笑容,“随朕回关中,朕要看看神鬼大单于究竟是狂妄还是恐惧。”
赵若素拱手回声“遵旨”,并无一句相劝。
离天亮没剩多久,韩孺子也不休息,点选一千名宿卫军,诸将之中只要樊撞山,午时之前离开晋城,前往洛阳,途中不允许提前通知郡县,他要亲自去吸引敌军,但是不能太早泄露,要先看清形势,确定何处可守之后,再公开自己的位置。
在洛阳,韩孺子终于得到比较及时的确切消息:京城以北的大多数城池皆已失守,京城还在坚持。
这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洛阳行宫,他见到了皇后等人,得知太后拒绝离京。
崔小君率嫔妃向皇帝请罪,韩孺子不想责怪任何人,也没时间停留,洛阳离京城毕竟还远,消息滞后,没准就在他稍稍感到心安的时候,京城已经沦为敌区。
韩孺子赦皇后等人无罪,匆匆看了一眼几位皇子与公主,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离开,率军继续前往函谷关。
在函谷关,消息就不那么令人心安了,京城已经三天没有公文传来,前方斥候表示,一支敌军正向函谷关攻来,不知是绕过了京城,还是攻下了京城。
崔宏听说皇帝要来,大吃一惊,见到皇帝本人,又是大吃一惊,迎入城内军营,欲要下跪,被太监扶起。
“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韩孺子将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函谷关还在,大楚仍有希望,如果京城也能守住,则胜算更多一些。京城具体情况如何?有兵多少?谁是守将?粮草可足?满仓城可及时烧毁?”
崔宏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但是一一回答,只有满仓城的具体情况不知道。
听说瞿子晰担任守城大将,韩孺子也吃了一惊,待得知谢存与花缤为辅,他又松了口气。
韩孺子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迫近函谷关,大概有五千多人。
韩孺子要亲自带兵前去迎战,崔宏绝不同意,“陛下已经亲临函谷关,不可轻涉险地,敌军五千或许是伏兵,不如待守城中,等情况明了再战不迟,即使要战,也该由臣率兵出击。”
“有太傅守城,朕心甚安。该是向敌军宣示朕在此的时候了,出城迎战乃是最好的手段。以朕所知,敌军不会设伏,必是前锋军队,趁其人数不多、立足未稳,正可一举破之。”
皇帝是个固执的人,崔宏争不过,只好交出城中一多半军队,让皇帝带去迎敌,他留下守城,心情比皇帝没到的时候更加忐忑。
韩孺子率军八千出城,高擎黄龙巨旗,连夜行军,清晨时分与敌军相遇,中间是私自离京的吏部尚书元九鼎。
元九鼎从来不是坚定的大臣,先后讨好过上官太后、慈宁太后,皇帝与大臣争执不下的时候,他两边邀功,表面上支持大臣,暗地里却向皇帝效忠。
这是他最后一次摇摆不定了。
元九鼎认出了黄龙旗,却没有看到皇帝本人,也不敢看,又望向对面的军队,觉得更近一些。
他跑得太久,两条腿又软又麻,几乎站立不住,可他强迫自己迈动脚步,奔向全然陌生的敌人,大喊道:“我是楚国重臣,我愿投降……”
一小队骑兵迎过来,元九鼎大喜,以为是来保护自己的,可是没过一会,他的脸上就变了颜色,那些骑兵举起了手中的兵器,而且加快了速度。
元九鼎扑通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投降!投降!”
直到刀枪接二连三地落在身上,元九鼎才突然醒悟一件事:这些人听不懂楚语。
除了俘虏,韩孺子第一次见到战场上的敌军,从盔甲到兵器果然都与楚军不同。
“有劳樊将军出战。”韩孺子道。
樊撞山早已急不可耐,立刻领命,率本部千人出战。
道路狭窄,双方军队没办法一字排开,只能分批交战。
樊撞山身先士卒,第一个接触到敌军、第一个将敌兵挑落马下。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韩孺子亲眼见识了敌军的有进无退。
楚军也不退,身后就是皇帝,前方的京城则是许多将士的家乡,他们必须前冲,拼命厮杀。
马战变成步战、步战变成混战、混战变成血战……韩孺子先后投入了几乎所有兵力,身边只剩数十名护卫。
太阳高高升起,敌军退却,正如崔腾所言,这些人进攻时不要命,一旦崩溃,更加不要命,互相踩踏,如有深仇大恨。
一身血迹的樊撞山回来复命。
韩孺子坐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表示谢意与赞赏,再无其它表示,下令道:“上马,继续前往京城。”
敌军以虎驱狼,韩孺子击败前锋之后,则要随狼追虎。
楚军稍做休整,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干粮,继续行军。
韩孺子猜对了,敌军只是试探,大军并未跟来,途中又遇到三次敌军,数量都不多,而且有了怯意,一触即溃。
连行数日,楚军终于赶到京城外围,在这里,他们被拦住了。
曾经令太傅崔宏心生怯意的黑压压大军,如今都在包围京城,远远望去,京城竟也显得渺小。
京城尚在,但已岌岌可危。
第五百二十三章 害怕
双方互射了几轮箭矢,不约而同地停下,发起冲锋。
韩孺子登上战车亲自擂鼓,樊撞山率领二百骑冲入敌阵,其余将士严阵以待,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也要进入战场。
敌强我弱,奇怪的是,没有人感到害怕,不只因为皇帝亲自督战,更因为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已经与敌人数次交手,摸清了路数,发现敌军并非不可战胜。
面对十几倍于己的敌军,韩孺子没有退却,第一,他要给京城守军鼓劲儿,第二,他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撤退必须以进攻为保障,否则的话,敌军士气更盛,己方的将士则会变撤为逃。
樊撞山一生中的巅峰尽在这一天,手持长枪,纵马冲入密密麻麻的敌军群中,不管对面是人、是马、是骆驼,都是一枪刺杀,他根本不在乎前方有没有拦阻,只在意身后的目光和鼓声。
樊撞山冲入敌阵里许,听到收兵的锣声,又冲了一段距离,才调头回来。
神鬼大单于的军队往往有进无退,今天却出人意料地谨慎小心,没有追赶,也退回原阵。
二百骑伤亡过半,樊撞山却没事,只是枪头断了,将枪杆往地一抛,抱拳道:“请陛下允许我再入敌阵,以壮军威,这回别太早招我回来。”
“不愧真猛将,来人,赐酒。”
不等别人动手,崔腾抢先跳下马,拿着酒囊跑到樊撞山面前递了过去,一脸的崇敬神情。
樊撞山也不客气,拿起酒囊灌了一大口,随手扔掉,崔腾双手接住。
樊撞山向本部士兵道:“一、二队冲过一次了,三、四队出列。”
二百士兵立刻驱马向前,樊撞山招手,有人送来一杆新枪,他接在手里,“不够,再来一杆。”
樊撞山左手握缰,腋下夹着一杆枪,右手持另一杆枪,再次冲向敌阵。
就像约好了一样,敌军仍没有射箭,也派出一队将士,大概五百余人,当先五名将领,同样手持长枪,样式不同,更长更粗。
韩孺子擂鼓,樊撞山率军第二次冲锋,与敌将相距十几步的时候,他的左手松开缰绳,手臂松开,腋下长枪下坠,他一把抓住,双手持枪,大吼一声,再次加速,在最后一刻身子前倾,躲过对方的长枪,将自己手中的两杆枪深深刺进两名敌将的脖子里。
敌将人仰马翻,樊撞山只是速度稍缓,持枪继续前冲,所至披靡,如入无人之镜,敌阵又派出第二支队伍上前迎战。
樊撞山连破三拨敌军,直至大军阵前,举起右手长枪,向敌阵中最高大的旗帜远远掷去,又吼一声,调头转回,再入战场。
樊撞山这一次冲入战场五六里,一去一回,损失的兵力却更少,只有二十几人亡于阵中。
樊撞山驰至皇帝车前,扔掉剩下的长枪,“还能再冲,只是枪不堪用,马也不行了。”
“换枪,赐朕御马。”
两名将领送上新的长枪,东海王亲自牵来皇帝的坐骑,崔腾再次递上酒囊。
樊撞山喝下酒,对皇帝的马却有几分犹豫。
“朕不爱一马,独望将军平安归来。”韩孺子道。
樊撞山这才上马接枪,向本部大声道:“三、四队归列,五至十队随我出战。”
六百人前行,樊撞山指着远处的京城,“这一回要冲到离城墙一箭之地,让守城将士知道陛下驾临。”
敌军派出千余人迎战,这一回将领更多,共有二十多人,冲在最前一排,目标都是楚军的猛将。
双方的冲锋已经与胜负无关,而是关系到士气与名声。
韩孺子第三次擂鼓,同时下令全军备战。
樊撞山被敌将围住了,混战中,他大吼了一声,似乎受了伤。
韩孺子立即下令全军前移。
樊撞山冲出包围,手中只剩一杆枪,敌将倒下五六人。
楚军主力缓缓前进,做出全军出击的架势,敌军调整阵形,选择了撤退。
樊撞山看不到前后的变化,只知前冲,目标唯有一个,就是远处的城墙。前方的人越来越多,可他看不出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自己。
樊撞山素以猛将闻名天下,今天他的发挥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似乎拥有了十倍于往常的力气,就算前面横着一座山,也能一枪挑翻。
城墙近在眼前,樊撞山能望见城头的旗帜与隐约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往前冲,跨下的坐骑却不干了,哀鸣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
樊撞山推开死马,翻身站起,长枪不知哪去了,他赤手空拳,原地转了半圈,向敌人发出嘶吼。
本部士兵追上来,护住樊撞山,有人将长枪递到将军手中。
樊撞山还要徒步前行,一名军官大喊道:“将军,已到一箭之地,请速退,勿让陛下担忧。”
樊撞山又向城头望了一眼,跨上一匹空马,与众将士往回冲。
城墙之上,鼓声雷动,喊声直冲云霄,为樊撞山送行。
这一战规模不大,双方主力皆未出动,影响却极深远。
京城里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皇帝亲自率军前来支援。
敌军明白,虽然接连攻破城池,他们却没能让楚军屈服或害怕。
对韩孺子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可以率军撤退了。
不到一万士兵,救不了京城,更不可能与敌军进行真正的决战,他得见好就收。
天黑之后楚军才撤,在此之前,韩孺子于阵前犒赏全军,人人赐爵一级,随樊撞山冲锋者赐爵二级,阵亡者三级。
爵位意味着身份、田地与金钱,阵亡者的家眷可以继承这一切。
樊撞山被封为破军侯,这一赏赐当之无愧,全军山呼万岁。
东海王是这一战的见证者,与别人一样,他感到极度振奋,一度曾想与樊撞山一同冲锋,几番犹豫才放弃这个过于大胆的念头。
他还非常困惑,对敌军、对皇帝都感到困惑,当阵脚稳住之后,他忍不住抬头向战车上的皇帝问道:“敌军明明势强,又以拼死战斗闻名,今日为何胆怯?”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若素,大声道:“敌军死战,乃是因为身后有主人逼迫,围攻大楚京城是首功,主人舍不得让给奴隶,亲自出动了。”
“神鬼大单于就在军中?”东海王吃了一惊,与众人一同向对面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群,什么也看不清。
“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他的心复,能够自作主张,而不是没头没脑地一直向前冲。”韩孺子笑了一声,“主人越胆怯,对待奴隶越严苛,反之也是一样,敌军越不惜命,敌酋心中越怯。如樊将军者,朕只怕他一去不返,见他平安归来,如得一城,绝不想让他陷入阵中。敌势虽强,其心却惧,朕因此敢与之一战。敌酋不知底细,以为楚军背后还有伏兵,又怕城里军队内外夹击,因此不敢放手一搏。神鬼大单于,不过如此。”
“非陛下亲征,别人即使猜到敌酋心怯,也不敢出战。”东海王佩服得五体投地。
入夜之后,楚军撤往函谷关。
行军途中,樊撞山才发现肋下血流不止,原来是受伤了,“嘿,无耻之徒,不敢明面射箭,却以暗箭伤人,我当时把箭拔掉,过后却忘了。”
韩孺子率军奔往京城时是急行军,撤回时却是正常行军,沿途桥梁、道路都不破坏,两座城池也都留人驻守,并且设立大量哨所,监督敌军动向。
韩孺子猜对了,准确地说是赵若素猜对了,敌军果有怯意,锋头一过,没有再来追击,只是专心围城,在外围建立大量壁围,看样子是要采取守势。
函谷关守将崔宏得知京城的消息之后,亲率全体将士,出城三十里相迎。
皇帝这一战绝非大胜,更没有解脱京城之围,却令楚军士气大振。
韩孺子向崔宏下令,在沿途险要之处设立临时关卡,以木石阻道,也做出防守之势。
奇招毕竟是奇招,只能偶尔一用,想要打败敌人,还是得步步为营。
进入函谷关,脱下战甲,独自坐在屋子里,韩孺子才感到全身虚脱,手心冒汗,连心跳都变快了。
他根本没有连日来表现得那么镇定与自信,派樊撞山出击完全是迫不得已,敌军胆怯,他与别人一样意外,阵前对东海王说的那番话,倒有一半是临时想出来的,而不是事前的深思熟虑。
无论走到哪里,有几本书韩孺子总是带着,其中之一就是太祖本纪,他颤抖着双手随意翻开一页,逐字读下去,慢慢地心中踏实,手也不抖了。
太祖的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更像是运气,但太祖有一个本事,能承受得起坏运,也能担得起好运,不骄不馁,一遍遍地东山再起。
书中掉出三页折起来的纸张,是造反之书《淳于子》仅剩的三页,里面记载了太祖韩符的一段故事,声称他曾向豪侠低头。
韩孺子一直没明白这个故事里的含义,今天却别有一种感觉。
“太祖也会害怕。”他喃喃道。
房门打开,张有才进来,笑道:“陛下,瞧我在军中发现了谁?”
韩孺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张有才身后的人。
孟娥竟然来了,身着宿卫士兵的盔甲,脸上抹灰,很难看出原来的样子。
“皇后派我来的。”孟娥说,“陛下打了一场硬仗。”
“这才只是开始。”韩孺子很高兴自己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也很高兴看到孟娥,“围困京城的敌酋不是神鬼大单于本人,但他会来的,等他一到,才有真正的硬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守城无计
由京城通往函谷关的道路,少半被敌军占据,多半由楚军控制,临时壁垒一座接着一座,哨所林立,无数双眼睛盯着路上的一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命仍然一路潜至函谷关城门外,才被发现。
“带我见皇帝,我有前线的消息。”不要命全身血迹与尘土,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身体瘦骨嶙峋,像是刚从地下爬出来,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士兵们大吃一惊,层层上报,最后得令,将这人送往临时行宫,皇帝竟然真的认得这个叫“不要命”的怪人。
不要命得到了很好的招待,吃了一点食物,洗了澡,换上新衣服,本来还想让他先睡一会,不要命摇头,“让我先跟皇帝说几句话。”
韩孺子很久没见过不要命了,微笑道:“壮士从何而来。”
有人教过他简单的规矩,不要命拒绝遵守,站在皇帝面前,不跪不低头,只是稍一拱手,直接道:“大概一个多月前,关中前锋将军南直劲赦囚组军,又在城外招了一批人,总共一千余人,前去与敌一战。”
“南直劲?”韩孺子大为意外。
南直劲品级不高,组建的义军规模不大,在京城还能向外传递公文时,急事、要事众多,对这件小事没有提及,韩孺子因此一直都不知道。
不要命点点头,像背诵一样继续道:“这支军队马匹很少,没走大路,由山中小路穿行向北,避开了大批敌军。大概二十天前,我们偷袭了已被敌军占据的满仓城,把它烧掉了。”
韩孺子腾地站起身,将身边的几名太监与侍卫都吓了一跳。
“满仓城被烧了?”
不要命又点头,“我亲眼所见,至于烧到什么地步,我就不知道了。敌军很多,大家浴血奋战,南直劲对我说,烧掉满仓城是件大事,应该让京城的大臣知道。”
瞿子晰守城时已经下令在必要时烧掉满仓城,结果命令尚未到达,敌军已经攻破小周城,大举南下,将满仓城占领了。
敌军远道而来,能坚持多久,全看粮草供应,满仓城若是落入敌手,京城就得准备持久防守,士气将会大受影响。
韩孺子这几天一直被此事所困扰,前方撤下来的将士声称满仓城没来得及烧毁,不要命却带来截然不同的消息。
做成这件事的竟然是南直劲,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
“南直劲和其他人呢?”
“我没看到,不过以当时的情况看,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则的话他们是逃不出来的。”
韩孺子叹息一声,缓缓坐下,“你们立了一件大功。”
“全是南直劲的功劳,剩下的人不是为钱,就是为了名声。”
“知险而进,足为真英雄,钱与名声,乃是当然之事。”
不要命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去过京城,但是没能进去,向城墙上喊了几声,上面的人说皇帝可能在函谷关,我想陛下也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于是就来了。”
“多谢壮士义举。”韩孺子对不要命比较客气。
不要命打个哈欠,“话说完了,我该去睡觉了。”
“稍等,杨奉……”
“等我睡醒再说吧,真是困了。”
看着不要命走出去,张有才忍不住道:“江湖人真是不懂礼貌。”
“他们懂礼貌,只是江湖的礼貌与朝廷不同,能得到不要命的一句承诺,有时比千军万马还有用,可惜,朕得不到此人,杨奉却能。”
张有才吃惊地看向皇帝,觉得陛下谦逊过头了。
崔宏求见,再次代表群臣提议皇帝退至洛阳,“敌军这些天来一直在向东调动,显然是要在天气更冷之前进攻函谷关,对京城的攻势据说也是昼夜不停。臣等以为……”
“朕是不会离开函谷关的。”韩孺子道。
崔宏心中叹息,他与皇帝名为翁婿,却从来没有过互信,关系最近的时候也只是平常的君臣,有些话很难说出口,可今天必须破例,即使屋子里还有不少外人,崔宏也得说。
“虽经征调,函谷关内外也只有不到两万楚军,路上所设关卡壁垒,只能暂缓敌军攻势,敌军一旦发起猛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必至关下。函谷关与神雄关类似,神雄关没能挡住敌军,函谷关也不能,比京城还要危险。陛下至尊之体,若是陷于城中,则臣等死罪,天下更将因此无主。”
韩孺子寻思一会,问道:“函谷关若是失守,敌军东出,洛阳能守多久?”
洛阳更守不住,崔宏只得道:“楚地广大,洛阳并非最后的退路。”
“天下虽大,一退就得再退,总有退无可退之时。太傅不必多言,朕明白形势危急,可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必须知其不可而为之,朕别无选择,大楚别无选择,唯有死守关卡,直到塞外可以一战。”
“如今天气已冷,不到开春,塞外难以开战,至少还要三个月。”
“所以京城和函谷关至少要守三个月。”
崔宏目瞪口呆,好一会才说:“这、这不可能啊。”
“想办法,大家都要想办法。嗯,刚有一个好消息,满仓城被烧掉了。”
“真的?”崔宏眼睛一亮。
“有人亲历此战。”
“太好了!”崔宏心中一松,可这股高兴劲儿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就烟消云散,“满仓城一毁,敌军难做长久打算,可是凭借多半个关中的积粮,敌军坚持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所以京城与函谷关一定要守住,将敌军困在关中,数月之后,塞外楚军才有大胜之机。”
崔宏还是觉得做不到,但是没有再多说,躬身道:“望陛下三思,臣等死不足惜,唯陛下不可有一点闪失。”
“朕会三思,但是只思一件事,如何守城。”
崔宏告退,韩孺子知道,太傅还会再来,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增加守城的胜算,同时也能说服群臣。
能用上的招数都用上了,却没有一招万无一失。
韩孺子没法安坐在屋子里,带人出去巡视一圈,登上城墙查看,函谷关虽然比不上京城高耸,却比一般城池坚厚得多,可崔宏说得没错,神雄关没挡住敌军进攻,函谷关也很难。
城外,众多壁垒横贯道路,只留小门以供出入,看似森严,可都是临时建成,经不得猛攻。
韩孺子还是想不出主意,回转行宫,继续翻阅奏章。
奏章分为两摞,一摞是普通内容,另一摞更高些,全是众人提出的守城建议,韩孺子一份份细看,没有出色的奇计,基本都已经实施过了。
入夜不久,太监进来通报,说那个“不要命”醒了,还想再见皇帝。
不要命吃饱了饭、睡足了觉,神色好了许多,举止也客气了一些,拱手时稍稍弯了下腰,说话时仍然开门见山,“杨奉妻儿都在京城。”
“是你将他们从湖县接走的?”
“嗯,杨奉生前交待我这么做的。”
大敌当前,杨奉的事情不那么重要,可韩孺子想守城之计已经想得头疼,需要休息一下。
“你很早就认识杨奉了吧?”
“很早,那时候我才十几岁,为了博取名声,连命都可以不要,结果真的差点将命丢掉,是杨奉救了我,他对我说,你欠我一条命,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不能再随便舍弃。”
这一听就像是杨奉说出的话,韩孺子露出微笑,“所以你叫不要命,其实是想要命?”
“这个名字用来提醒我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
“名声……这么说来,你应该非常了解杨奉了?”
不要命摇头,“我和他相识多年,但是很少交谈,他有事直接交待我做,我有事也是直接告诉他,杨奉在我眼里是个怪人,对他,我一点也不了解。”
韩孺子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杨奉怎么个怪法?”
“陛下会解京城之围,救出杨奉妻儿吧?”
“当然。”
“只说一件事吧,杨奉一直在查找一个神秘组织,甚至不惜为此当太监。”
“望气者。”
“望气者是后来的事,杨奉一开始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说这个组织必然隐藏极深,官越大,反而越看不清,所以他要当太监,从至微之处着手。齐王叛乱之后,杨奉将目标定为望气者、定为淳于枭,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可是在云梦泽,当他得到那本书之后,却对我说‘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没问,杨奉就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就天天抱着那本书,也不看,只是抱着,得病也不治,好像故意等死。瞧,这就是我觉得他奇怪的地方:执着的时候,比我当初追求名声更甚,放弃的时候,却一点理由也没有。我是因为怕死,看破了名声的虚幻,杨奉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名声……名声……真的虚幻吗?”
“陛下应该比我更了解杨奉。”不要命看着皇帝,“我倒希望陛下能给我一个解释。”
韩孺子也缓缓摇头,“我跟你一样,看不透这个人。那本书被毁掉了,只剩下三页,记着一个故事,与名声有些关系。”
韩孺子早已倒背如流,故事说太祖韩符追查陈齐后人,为此威胁天下豪杰,结果有数名豪杰宁肯当众自杀,也不愿意透露陈家人的行踪,一位陈家子孙自杀谢恩,太祖不得不撤回威胁,以了结此事。
“名声就是这么虚无,那么多豪杰白死了。”不要命说。
“可名声也有实在的一面,太祖毕竟因此妥协了,陈氏后人也没有灭绝。”
不要命皱起眉头,“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却能蛊惑一批望气者兴风作浪,很有意思吧?”韩孺子笑了笑,“谢谢,朕希望你能多留几天,我还要再与你聊聊杨奉,现在,朕要忙着守城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以战养兵
崔宏去了一趟前线,回来之后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京城与函谷关坚持不过这个冬天,想要挡住潮水般的敌军,必须另想办法。
他亲自去拜访破军侯樊撞山,希望争取到此人的支持。
樊撞山的伤势比预料得更重一些,一路坚持过来,到了函谷关就倒下了,经过御医精心治疗,能够坐起来吃饭,却不能上马参战,听说兵部尚书到访,以为又有任务,强撑起身,命随从给自己穿上全套盔甲,昂然出门相迎。
在客厅里,两人寒暄几句,樊撞山问道:“又要开战了?这几天把我闲得心里发慌,正好活动手脚。”
崔宏看出樊撞山伤势未愈,笑道:“暂时无事,什么时候开战要看敌军的动向。”
樊撞山皱眉,“敌军不过人多一些,怕他做甚?给我一万人,把他们全撵到沙漠里去。”
樊撞山是猛将,却不是大将,爱说大话,也不管能否实现。
崔宏道:“樊将军说得对,敌军就是人多。”
“那也不怕,大不了再来一个几进几出。”
“呵呵,樊将军当世猛将,天下敬仰,陛下绝不想再让将军冒险。”
“怎么,就把我这么养起来了?”樊撞山一挥拳,牵动伤口,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痛苦神情,马上掩饰过去。
“当然不是,敌军人多,楚军也得增兵才行,只要人数相当,或者稍少一些也行,再有将军这样的猛将,楚军就不必坐以待战,可以直接进攻,收回京城。”
“那就增兵啊。”樊撞山不管那么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兵都在塞外,连洛阳这样的大城都没剩多少人守卫,哪还能增兵?”
樊撞山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这件事挺难。”
“如今之计只有征兵。”
“征兵?”
“嗯,征发函谷关以东、洛阳以西诸郡县的男子,以人多对人多,兵部估算,半个月之内就能征集到十万人,甚至更多。”
“对啊,咱们大楚地广人多,还能比敌军人数更少?”樊撞山毕竟不笨,听到这里,终于有所醒悟,“调兵、征兵都是陛下与兵部决定的事情,太傅特意找我说这个?”
崔宏笑道:“兵部早做好了准备,可是陛下迟迟不肯同意。”
“为什么?兵多不好吗?”
“陛下想得长远。敌军征服一国之后,往往驱全国壮丁为兵,既壮声势,又能防止国内叛乱,可是长此以往,必然国衰民弱,此乃杀鸡取卵之法,陛下以为不足取。”
“陛下说得对啊,我就知道,训练过一年的百名士兵强过几千名普通百姓,参加一次实战的士兵强过训练三五年的士兵。”
“话是这么说,可值此生死存亡的关头,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论长远之计。敌军以战养兵,大楚也可以效仿,不必太过,先征集十万士兵,然后逐渐向其它郡县扩展,三个月之内可增兵至少五十万。”
“五十万!”樊撞山吓了一跳,“这可真不少,可是没训练过,能上战场吗?”
“敌军也不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樊将军刚才也说了,打过一战的士兵强过训练几年的士兵,所谓的以战养兵就是这个道理。五十万楚军轮番上阵,最后剩下的十万人必是精兵强将。”
樊撞山默然,他明白皇帝为何犹豫了,以战养兵也是杀兵,这是在用大楚百姓的性命充当城墙。
“这绝非妙计,事后大楚可能需要十几年时间恢复国力,可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总比坐以待毙强。”
“太傅大人希望我能劝说陛下?”
崔宏点头。
樊撞山低头想了一会,“说实话,我也觉得应该征兵,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可是我个粗人,让我冲锋陷阵,二话没有,让我劝说陛下,这个……实在是力不从心啊,我说的话陛下也不当回事。”
“樊将军只需向陛下要兵就是,别的不需要你多说。”
樊撞山挠头,“陛下对我恩重如山,刚封我为侯,我有点不好意思再要东西了。”
崔宏笑道:“要兵不是为了将军自己,是为了保护陛下。”
樊撞山又想一会,“好,我去向陛下要兵。”
崔宏满意地告辞,回到住处,派人请来赵若素。
赵若素来得比较晚,站在门口,“太傅大人不怕惹祸上身吗?”
赵若素身份特殊,乃是皇帝亲赐“罪上加罪”之人,平时甚至没人多看他一眼,更不用说请上门了。
“大祸在前,小祸无所谓了。想要守关,唯有征兵,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只要不是残疾,皆可为兵。”
“好。”赵若素道。
崔宏一愣,“我还没说完。”
“我会尽力劝说陛下。”赵若素拱手告辞。
崔宏又一愣,忍不住对身边的随从道:“赵若素从前挺正常的一个人,自从被陛下‘定罪’之后,越来越古怪了。”
次日下午,樊撞山求见皇帝,立刻得到了接见。
皇帝总不得闲,书房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东海王、崔腾等人都在,樊撞山一进来,所有人都向他拱手致意,甚至有人上前躬身行礼,皇帝也以微笑相迎。
樊撞山极不适应,想要下跪,却被太监扶住。
“臣乃一鲁莽之将,担不起诸位大人如此礼遇。”
崔腾笑道:“你可不是鲁莽之将,你是猛将、名将,京城一战,将军已经名闻天下,我的仆人说,他出去买东西,人家听说他见过樊将军,直接给打了一个折扣,哈哈。”
樊撞山脸红了,他一直在养伤,这是第一次出门,还不知道自己多有名。
韩孺子微笑道:“樊将军伤势好些了?”
“好了,只要一声令,我这就冲进京城。”樊撞山声若洪钟,努力挺直身体,不管伤口有多疼,脸上也不表露出来。
“将军休急,继续养伤。”
“谢陛下关心,其实我来是有事要说。”
“请说。”
樊撞山名声太响,他要有话要说,别人都不开口,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瞧一尊显灵的神像。
樊撞山更不好意思了,这才明白崔宏为何找自己帮忙,连咳几声,壮胆道:“函谷关的兵太少了,陛下应该多征兵。”
樊撞山不会拐弯抹角,直接将话说了出来。
韩孺子一笑,没有对樊撞山说话,而是转向崔腾:“你父亲找了一个好帮手。”
轮到崔腾脸红了,“我不知道……樊将军,我父亲找过你吗?”
樊撞山不敢撒谎,尴尬地点下头。
“我父亲也是一片好心。”崔腾急忙道。
韩孺子道:“当然,而且这不是崔太傅一人的建议,晋城、洛阳、函谷关的兵部以及诸将、诸臣,都有同样的想法。”
“那陛下还犹豫什么呢?”崔腾问道。
“朕不忍心看到大楚数年来的辛苦积聚毁于一旦。”
众人无声,皇帝自从二次登位以来,一直在努力提升大楚的实力,减租、安置流民、垦荒、释放私蓄家奴等等举措,皆是为此,大规模征兵将破坏之前的多半努力。
“如今应以守国为重。”东海王插口道,其他人都点头。
樊撞山见大家的想法果然一致,也道:“虽说我不怕敌军人多,可是咱们兵多一些总是好事,没准能一路打到西方去,将神鬼大单于的老巢端了。”
众人大笑,韩孺子也笑了,看向角落里的一人,问道:“你的看法呢?”
赵若素从不主动说话,被问到了,也不隐讳,“此乃唯一之计,陛下虽有仁心,再犹豫下去,就是妇人之仁了。”
只有赵若素敢说这样的话,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皇帝也不生气,反而点头,其他人都觉得奇怪,却不敢问。
“是该征兵了,但是不能毫无差别的全征,家中独子不可征,父亲早亡者,许留兄弟两人……让崔太傅拟个计划吧。”韩孺子又向樊撞山道:“既然樊将军能起床了,就请你助太傅一臂之力,前往各地征兵。”
“啊?征兵我可不在行,我更愿意上战场,而且我能打。”樊撞山举拳在胸膛上擂了两下,忍不住咳了几声。
“大战之时,必然重用将军,如今时机未到。将军名振天下,正该四处传扬,而且有将军出面,征兵也能更容易一些。”
樊撞山脸又红了,嗫嚅着说了几句。
众人又聊了一会,见皇帝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一一告辞,自然有人去见崔宏,传达皇帝的决定,尽快将它变成切实的旨意。
东海王也要告辞,皇帝却示意他多留一会,别人没注意到,只有崔腾看到了,也不开口告辞,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与赵若素。
赵若素养成了习惯,皇帝让他来他就来,让他走他才走。
“仓促征兵,仍不足以挡住敌军。”韩孺子道,没有撵走崔腾。
东海王学乖了,一声不吱,崔腾道:“那也比没有强。”
“朕还有一个想法。”
“原来陛下已有妙计,怪不得同意征兵。”崔腾笑道。
韩孺子笑着点下头,仍然看向东海王,“朕决定派使者去向神鬼大单于求和。”
“什么?”崔腾大惊,差点跳起来,“这、这……”
韩孺子摆手,“别急,朕还没有说完,如果神鬼大单于肯退兵,即使他提出一些苛刻条件,朕也可以接受。”
崔腾忍不住插口道:“他绝不会退兵的。”
“如果不退,使者要向神鬼大单于及其麾下将士传递一个消息,不,是两个消息:一路楚军已由西域进入敌军后方,另一路楚军由海路进攻,也快到了。提醒敌军小心些。”
崔腾惊讶地说:“邓粹和黄普公?这两路楚军……很久没消息了吧?”
“朕敢肯定,两路楚军都还在。”韩孺子说,好像他拥有特别的消息渠道。
东海王抬起头,一脸苦笑,“如果陛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由我来当使者,去给敌军传话吧。”
赵若素没吱声,知道自己已被选中。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楚使者
东海王默默祈祷神鬼大单于能够拒绝和谈,可事态进展偏偏不如人意,双方来回沟通了好几天,敌方居然同意接见大楚使者。
东海王别无选择,开始思考如何传递消息,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语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译接力合作,双方才能互相听懂。
出发之前,东海王问赵若素:“你有计划吗?”
赵若素重重叹了口气,“见机行事吧。”
这话跟没说一样,东海王只好自己想主意,刚坐上马背,崔腾匆匆跑出来,向东海王道:“陛下说他就不送行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能不能回来不重要,关键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
“这是陛下说的话?”东海王面露恼怒之色。
崔腾笑道:“陛下就说他不送行了,其他话是我说的,真羡慕你,有机会为陛下尽忠。”
“那你跟我一块去吧。”东海王冷冷地说。
崔腾连连摇头,“呵呵,我本事没你大、地位没你高、口才没你好、运气没你佳,就不跟去添乱了。记住,完成任务优先,就算不能吓敌军一跳,也要争取多拖延几天,好让这边征集到足够的兵力。”
东海王拍马离去,崔腾在身后大声道:“东海王,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忠臣!”
一队十余人驰出函谷关,由各处将领接力护送,通过一道又一道壁垒,每过一处东海王都想,此关能坚持多久?守关将士现在还都是活生生的,过不了多久就将伏尸雪地,这些人心里知道吗?不害怕吗?
东海王差点开口问出来。
当天夜里,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军营里,东海王邀赵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几杯热酒驱寒,东海王问:“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候,你因何长叹?”
赵若素不太爱说话,东海王笑道:“你是‘罪上加罪’,我是‘九死一生’,还有什么话不可说、不敢说?”
赵若素终于开口,“我叹陛下还是爱用奇招、虚招,指望用两条亦真亦假的消息惊吓敌军。”
东海王一拍大腿,“对啊,我也觉得此招难以奏效。”
赵若素斜睨东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这个意思?”
赵若素摇头,“我只说这是奇招、虚招,没说不会奏效,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一招很可能激怒敌酋,楚军只要能挡住最初的怒意,这两条消息就会发生效力,令敌军士气大降,甚至发生分裂。”
“可你仍然叹息?”
“我叹息此招生效之后,陛下更爱用奇、用虚,这绝非帝王之术、大楚之福。”
东海王眨眨眼睛,他与赵若素正好相反,以为这种时候什么招数都可以用,只担心这一招没用。
“陛下为何派你跟来?”东海王疑惑地问,他是皇帝的弟弟、宿卫军大司马,起码表面上地位极其尊崇,赵若素却是一名连职务都没有的待罪闲人。
“使者当中总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赵若素平淡地说。
东海王发了一会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发现酒已经凉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来越狠了,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何对得罪者时常宽容了,分明是要物尽其用,让咱们以死效忠啊。”
赵若素点头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陛下若坚持以此治国,则天下太平。”
两人都认可同样的事实,态度却截然相反,东海王嘿嘿地笑,不想争论谁对谁错。
第二天早晨,使者一行加快了速度。天寒地冻,东海王冷得直流眼泪,可还是注意到一件事,“楚军在囤积冰块,这倒是冬天阻敌的一个办法。”
赵若素嗯了一声,半晌才道:“敌军迟迟不肯发起进攻,必是准备充分,冰块能挡多久?”
东海王不吱声了,心里纳闷,皇帝怎么会欣赏这样的怪人,处处作对,就没有一次肯顺着自己说话。
三天之后,楚军不能再护送了,从这里开始,东海王一行由敌军带领。
“距离这么短。”东海王自言自语,心里有点发慌。
第一批敌军是匈奴人,接下来不停更换,敌兵的装扮各式各样,越往后越华丽,有人的盔甲上镶满了宝石,阳光照耀,晃得人眼晕。
使者绕过京城,继续北上,东海王远远地望了一眼,京城尚还屹立,但是城墙破损,累累伤痕、烧痕,令人触目惊心。
“京城守不了多久。”东海王更小声地说,瞧了一眼赵若素。
自从进入敌军范围之内,赵若素更不爱说话,但是腰板越发挺得笔直,就算骑在马上跑一整天,也从不肯弯腰露出疲态。
东海王也挺起身子。
楚使被送到京北百余里外的一座庞大军营里,东海王心中震惊,敌军数量太多了,营地一座连着一座,纵马驰骋也要跑上几天几夜。
楚使没有立刻得到接见,而是被送到一顶帐篷里,来了几名奇装异服的贵人,借助通译向他们传达面见“正天子”的规矩:
下跪时双手着地,手心冲上,亲吻地面三次,然后以额头触地,未得允许不可抬头。
问什么答什么,不可擅自开口。
每次回答问题,都要口称“天下共主”,自称“惶恐之奴”。
先要沐浴更衣,一天之内只喝水不吃饭,待身上全无异味之后,才能面见“正天子”。
……
敌酋规矩繁多,说完之后,又拿出一卷纸,上面以三种语言将每一项规矩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其中包括楚语。
贵人退出,东海王拿着纸对赵若素说:“咱们若是全数照做,也就没脸再回去见陛下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赵若素被分配到另一顶帐篷里,转身要走,东海王上前拦住,“赵若素,你到底想怎么做,提前告诉我一声,都到这里了,我不可能再有别的想法,以死明志?可以,我能做到,让我有个准备就好。”
赵若素盯着东海王看了一会,吐出几个字:“那就准备吧。”
东海王真想狠狠一脚踹过去,勉强忍住,回道:“好吧,去见敌酋,但是不下跪?”
赵若素点头,“不下跪。”
赵若素离开,东海王心里空落落的,尽量什么都不想。
很快有几名仆人抬来一只大桶,让客人沐浴。
在寒冬里泡热水澡,本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东海王总摆脱不掉一个念头: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洁,换了好几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颇为刺鼻,逐渐变得清香。
沐浴持续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给任何食物,东海王又累又饿,快要虚脱了,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还没有一男半女,实在是失败。
次日午时过后,东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顶样式古怪的软轿,前去面见神鬼大单于。
“其他人呢?”东海王问,只有他一人乘轿,赵若素等人都不见踪影。
通译没在,护送者低头前行,一个字也不说。
东海王脸色微变,不管怎样,赵若素都是一种监督、一种鞭策,他不在,东海王心里更加没底。
“以死明志。”东海王小声道。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东海王已经被冻得全身颤抖不已,轿子终于停在一顶巨大帐篷前,几名奴仆上前,将客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上另一顶小轿,这回行程比较短,直接抬进了帐篷里。
帐篷垫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华服贵人掌管,东海王下轿,踩着松软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发空、双腿发软、心里发虚,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开朗,至少三十人同时扭头看向客人,有衣饰华丽的男子,还有戴着面纱但是并不羞怯的女子。
东海王做好了抗争的准备,目光扫过,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中间,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边没有人靠近,地位应该最高。
东海王正要开口,忽然警醒,这人不是神鬼大单于,这间屋子甚至不是正厅,而是等候召见的前室。
东海王发现自己紧张了,咳了一声,脸上挤出微笑,大声道:“有人会说楚语吗?”
中年男子走过来,其他人纷纷让路。
“我会说几句。”男子生硬地说。
“阁下怎么称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该称我‘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亲弟弟,你也该称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来送死的。”
男子的轻视反而让东海王丢掉了恐惧,正色道:“我是来送信谈判的,大楚天子有话要对神鬼大单于说。”
男子脸色一变,“注意你的用词,送死者,死法有许多,你想挨个尝试一遍吗?”
有些话本应等见到神鬼大单于再说,可东海王忍不住了,担心再过一会自己心中的斗志与锐气将要消息,于是大声道:“我只知道一种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请你转告神鬼大单于,大楚天子开出条件:如果你们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会召回已经攻入你国的两支楚军。”
“两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发,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进攻,此时已经登岸了。”东海王尽量表现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别种语言说了几句,帐篷里的人全都发出笑声。
东海王心中一紧,这两个消息对敌人来说显然不是意外。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再攻京城
中年男子大笑着转身离开,其他人也都走出前室,东海王一个人愣在当场,不明所以,帐篷里到处都是帷幔,稍一走神,他甚至分不清门在哪里。
很快,另一名男子走进来,身穿窄袖长袍,头戴尖帽,唇上留着一撇胡子,看相貌像是楚人,一进来先掐灭几根蜡烛,只剩三根维持照明。
“帐篷里到处都是易燃之物,必须小心些。”男子走近东海王,抬头看他。
“你是楚人?”东海王皱眉道。
“什么是楚人?”那人反问道,笑了一声,“楚国治下、受皇帝统治的才是楚人,我出生在西域,在更西方的国度长大,会多种语言,与王公贵族做生意,谁也不能说是我的主人。只有正天子例外,他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于是我自愿为奴,为正天子奔走效力。对了,我有一个楚国名字,丘洪。”
东海王笑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释当奴才的理由,你的模样与装扮已经说明一切。”
丘洪并不气恼,“追随正天子这些年来,我见识过无数人的狂妄,也见识过同样多的惨败与乞求。”
“我是来与神鬼大单于谈判的。”东海王冷冷地说。
“你说的名称是匈奴人乱叫的,最好不要再说。”
“‘最好’常是奢望,比如你国,自以为攻入了大楚之境,却不知后方危在旦夕,连回家的路都没了。”东海王急切地想要弄清那些贵族在笑什么。
丘洪哦了一声,“怪不得大家发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走到一张榻前,坐在上面,却没有邀请东海王坐下。
“神鬼大单于让一个奴才替他谈判?”
“我不是来谈判的。”丘洪平淡地说,停顿片刻,“我是来看看楚国使者究竟有几分诚意,然后向正天子提出建议。”
“大楚很有诚意,可以不计较你国的无礼入侵,只要你们退出楚境,大楚也会召回你国境内的所有楚军。”
丘洪再次大笑,“你还真是不忘这件事,看来你们并不知道,也难怪,由此往西,一切路径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消息传不到楚国。”
“不知道什么?”东海王心中惴惴,脸上却不动声色。
“你们有一个叫邓粹的将军,带着很少的人进入我国,一开始打了几场小小的胜仗,可是在神叶城全军覆没。”
东少王脸色微变。
丘洪继续道:“你国曾派出一名使者,名叫韩息,自称是皇亲国戚。”
“他的确是宗室子弟。”东海王隐约记得几年前皇帝曾派出一名使者,应该就叫韩息。
“他在神叶城待了很久,这次也一块被杀了,正天子已经传令,楚人西行者,一律格杀勿论,所以你瞧,我不是楚人,只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一张楚人的面孔。”
“你的确不是楚人,真正的楚人不会数典忘祖。”
“哈哈。你们还有一路军队,从海上出发,将军也自称是皇亲国戚,说是皇帝的叔叔。”
东海王一愣,“你说的是谁?”
“看来楚国的消息不灵通啊,或许那个人是在撒谎,但他的确自称皇叔,在爪哇国抢占了一座岛屿,自立为皇帝,不打算再走了。海上诸国没向楚国通报消息吗?真是奇怪,我们很早就接到了。”
丘洪笑吟吟地看着东海王。
东海王越发困惑,若说黄普公带着一群海盗自立为王,他是相信的,可是自称皇叔,并且自立为皇帝,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告诉你,不能再用这两路楚军跟我们谈判。”
东海王半晌无语,不管消息真假,皇帝想用这两条消息惊吓敌军的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
可他没有死心,突然也大笑起来,悄悄观察对方的反应,见丘洪略不耐烦,他说:“你也可以选择相信,我只是来告诉神鬼大单于,这是他最后一次平安返家的机会。”
丘洪收起笑容,起身离开。
很快从另一个方向走进来两名奴仆,示意东海王跟随他们出去。
东海王很想冲进帐篷深处,或者站在这里大喊几声,但他没敢,老老实实地跟随奴仆回原来的住处,心慌意乱,如果丘洪所言都是真的……
“陛下肯定不会像我这么惊慌。”东海王自语道,稍稍安慰一下自己,“我不是来争论消息真假的,是让敌人犹疑不定。”
东海王对刚才的反应很不满意,下定决心,再有机会见到丘洪,一定要表现得胸有成竹。
仆人送来了酒肉,东海王真是饿了,却没有胃口,“怎么?不用我空腹见神鬼大单于了?”
仆人大概听不懂楚语,连头都没抬,放下食物转身走了。
东海王狼吞虎咽吃了半顿,突然想到这或许是断头饭,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胃口再失。
仆人进来收走残肴,东海王坐在床上呆呆发愣,想找赵若素说话,门口却有卫兵把守,不许他出去。
东海王不停给自己鼓劲,可是只要一停下来细想,又觉得完全不可能,神鬼大单于与极西方必定保持联系,消息比大楚顺畅得多,怎么可能轻易受骗?
第二天一早,东海王又被叫出去,这回没有软轿,四名卫兵像押送一样带他到了一块空地上,在这里,他见到了赵若素等人,心中一惊,以为楚使都要被处决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看来神鬼大单于不懂这个道理啊。”东海王向赵若素大声道。
赵若素没吱声,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是在观赏风景。
东海王敬佩不已,也闭上嘴,四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不对,这里不是刑场,周围的士兵一批批调动,像是在奔赴战场。
没过多久,有人牵来楚使的坐骑。
东海王稍松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趁着上马的工夫,向身边的赵若素道:“这就要开战了?咱们怎么办?”
“见机行事。”赵若素还是这四个字。
“见什么机啊?”东海王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见不到神鬼大单于,只见到一个堂兄和一个奴才。”
赵若素点点头,跳上马,什么也没说,仍然挺得笔直。
东海王也上马,心想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楚使随着大军南下,敌军前后望不到头,东海王想找人说话,周围士兵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会说楚语,他只好又向并驾齐驱的赵若素道:“这是要攻打京城,还是函谷关?”
“京城。”
“咦,你听说消息了?”
赵若素摇头,“神鬼大单于为人刚强不屈、有进无退,上次敌军没能攻下京城,还被陛下带着数千将士所惊吓,他肯定非常不满,所以要强攻京城,以定军心。”
东海王觉得有道理,“你再猜猜,神鬼大单于最后会见我吗?”
“京城若被攻破,他挟余威,可能会见东海王,京城若是不破——那就难说了,他这种人一怒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东海王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然与京城的存亡联系在一起,“那……京城会被攻破吗?”
“我只猜人,不猜事。”
东海王患得患失,既希望京城能保住,又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传递消息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军队走了一天,在一座山后扎营,看不到京城,敌军士兵更显众多,一眼望去,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楚使又被分散到各个帐篷里,东海王仍然独占一顶,但是没有了木炭等取暖之物,入夜之后,外面寒风呼啸,帐内冷得人睡不着觉,东海王哆嗦了一晚上,心里诅咒敌军能被冻死。
次日一早,楚使又被带出来,这回骑马只走了一个时辰,停在一处高地上,远远地能够望见京城。
高地上还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高台,装饰得极其华丽,大量士兵环绕周围,楚使站在高台之下,有士兵监视,不准任何人抬头,事实上即便抬头也看不到什么。
“神鬼大单于在上面。”东海王小声说。
赵若素嗯了一声,望着京城,如雕像一般。
丘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楚使身后,突然开口,“今天你们就能回家了。”
赵若素没动,东海王回头,冷冷地看着丘洪,“你们却在放弃回家的机会。”
“四海为家,正天子所到之处皆为家,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你就能在皇宫里见到正天子。据说楚国皇宫非常华丽,我一直想亲眼看看。”
东海王转回身,心中愤怒,却无话可说。
一队士兵押着一个人转到高台前方,东海王惊讶地看到被押者竟然是神鬼大单于的堂兄。
堂兄软软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似乎在哭泣。
丘洪小声解释道:“他之前指挥攻城,胆子太小,面对几千名楚军,竟然不敢进攻,围城一个月,毫无进展,这种人正天子是不会留下的。”
高台之上一声锣响,士兵退后,只剩堂兄一人跪在那里,他用奇怪的语言叫喊,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向神灵祷告。
高台之上射下来一支箭,正中堂兄头顶,随后是更多箭矢,堂兄倒地时成了一只刺猬。
锣声再响,敌军发出呼喝之声,一层一层向外传递,越来越远,加入者越来越多,声响不见减弱。
远处,样式奇怪的攻城器开始发射巨大的石弹,一队队士兵像蚂蚁一样抬着云梯朝城墙行进。
“要么爬上城头,要么死在城下,这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丘洪轻叹一声,“我更可惜这座传说中的楚国京城,今天之后就要面目全非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京城之火
对京城的围攻持续了整整一天,无数将士前仆后继,坐在高台之上的神鬼大单于,就跟当众杀死自己的堂兄一样,对此无动于衷,偶尔有几声锣响,总是意味着投入更多兵力。
这支军队擅用火攻,抛出的巨石、射出的箭矢,甚至连撞门的铁头槌,都带着火焰,东海王等人没见过这种打法,看得胆战心惊。
午时前后,曾有一批敌军士兵将要攻上城头,丘洪很得意,对东海王说:“楚国美女不少,你有妻子吧?也住在城里吗?”
东海王怒不可遏,恶狠狠地扭头看过去,丘洪大悦,笑道:“你得知道一件事,只要是我开口索取的人,正天子没有不同意的。”
东海王气得浑身发抖,明知这样会令对方更加高兴,他还是很难控制住,最后僵硬地扭头,冷冰冰地说:“楚人尚在,京城不破。”
丘洪大笑,很快,他又笑不出来了,那支好不容易接近城头的士兵,都被长枪挑落。
东海王很想反唇相讥,看了一眼赵若素,还是忍住了。
守城一方仍处于不利状态,在看到最终结果之前,说大话毫无意义。
攻城继续,冬日天短,将近天黑,敌军撞破了一座城门。
前线敌军齐声欢呼,很快汇成一股整齐的声音,像是楚人的山呼万岁,待呼声停歇,高台之上锣声连响,呼声再度响起。
丘洪也跟着呼喊,甚至跪在地上,亲吻台基,等他站起身面对楚使的时候,又换上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今晚,我们将进楚人的城池、住楚人的房屋、吃楚人的美食、拥楚人的美女,人生之快,莫过于此!”
众楚使面如死灰,就连赵若素也没法保持镇定,神情骤变。
为攻破京城,敌军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他们承受得起,剩下的兵力仍然庞大,足够用来进攻函谷关。
前方的士兵正挪开攻城槌,向城内蜂拥而入。
东海王第一次有国破家亡的强烈感觉,喃喃道:“大楚……大楚……”
赵若素第一个恢复平静,开口向丘洪问道:“你们驱使被占之国的士兵死战,可大楚以东已无大国,假如你们攻占大楚,还能驱兵去哪呢?”
丘洪轻蔑地瞥了赵若素一眼,没有回答,显然是看不起此人的地位。
东海王稍稍回过神来,“是啊,你们还能去哪呢?一旦无处可以征服,你们还能控制这支军队吗?”
丘洪哼了一声,“现在求饶已经晚了,正天子只奖赏那些最早醒悟的人。至于攻占楚国之后去哪——正天子不会停下来,要继续前行,直到大地尽头、日升之出,然后调转方向,再去日落之地,阳光普照之下,都将有正天子的足迹。”
东海王瞧了一眼赵若素,不明白他问这句话有何用意。
前方的敌军似乎受到了阻滞,大批士兵拥堵在城门口,城头仍在往下射箭,高台上锣声再响,对此声敬若神明、畏如鬼怪的将士,努力向城里前进,效果却不明显。
“怎么回事?难道楚兵比城墙还要坚固?”丘洪有些困惑。
“京城未破。”东海王小声道,精神振奋,恍若春暖花开时第一次出城郊游,甚至感觉不到寒风的冷意,“京城未破!”他提高声音。
“闭嘴,楚城未破,你就危险了。”丘洪发出威胁,匆匆走开,拾级登上高台。
周围的士兵上前一步,将楚使看得更紧。
东海王不在意,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向所有人发问:“京城没有被攻破,对不对?”
赵若素踮脚遥望,不像其他楚使那么高兴,但是关切之意显露无遗,“城门肯定是破了,楚军在城内将敌军拦住,不知能坚持多久。”
“一定能坚持下来,一定。”东海王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觉得疼。
天黑了,敌军仍在进攻,大批士兵仍向城内推进,另一批士兵则开始攻打别的城门。
第二座城门也被攻破了,接着是第三座、第四座。
夜色越来越深,火焰照亮了地面,东海王的心又在陷落,“卓如鹤怎么守的城?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城门,把城门堵死啊。”
从前方回来通报消息的士兵络绎不绝,他们只能来至台下,然后由其他人将消息向上传递,这些人的话东海王一句也听不懂,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偏偏丘洪不再现身,连个能问的人都找不到。
他突然想起自己带着两名通译,转身向一人喝问:“他们在说什么?城里究竟怎么回事?”
通译抖了一下,急忙摇头,“我只会匈奴语,他们说的不是……”
东海王又向另一名通译道:“你呢?”
第二名通译回道:“我学的是西域通用语……”
“西域与神鬼大单于接近,你总能听懂几句吧?”
西域以西是高山与荒漠,与神鬼大单于的地盘相隔甚远,绝非“接近”,通译呃呃几声,被逼不过,只好道:“他们好像在说……在说墙的事情,我只能听懂几个词。”
“墙?他们已经攻破城门,还在乎城墙?”东海王不明所以,觉得通译肯定听错了。
敌军移动了几架攻城器,离城墙更近一些,巨大的火石越过高耸的城头,落入城内,也不管是否会砸中己方的士兵。
东海王无人可问,只能自己猜测,如果是他守城,面对如此众多的敌军该怎么办?
突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墙,城墙!我明白了,京城又建了一道墙,不对,是许多道墙!”
连赵若素也看过来,东海王哈哈大笑,“肯定是这样,城里面对城门又建了几道墙,敌军士兵进去之后就被拦住了,他们的攻城器械个头儿太大,进不去!”
楚使全都点头,觉得东海王猜得没错。
“这是谁的主意?肯定不是卓如鹤。”东海王兴奋至极,没过多久,又开始担心,“京城被围月余,匆匆建城的墙肯定不高,也不牢固,真能挡住这么多敌军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
丘洪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一开口就证实了东海王的猜测,“楚人很狡猾,竟然在城墙以内又建成几道墙,不过没关系,里墙脆弱,我军将士用双手也能推倒,天亮之前,京城必将为我所有。”
“可惜,今天晚上你只能抱着别人睡觉了。”东海王知道不该激怒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讥讽。
“嘿,城里的人惹怒了正天子,连当奴隶的运气也没了,城破之后,所有人都会被杀死,无论男女老幼,京城就是你们的坟墓。”
东海王心中一颤,可是却没有太害怕,反而多了几分信心,“楚人比你们聪明多了,难道会只有墙内建墙这一招?你们还是小心些吧。”
丘洪哼了几声,似乎要开口反驳,突然转身,又上高台去了。
东海王后悔不迭,“真是的,我怎么能提醒敌人?闭嘴,你这个……”
东海王将嘴紧紧闭住。
丘洪很快回来,什么也没说,但是脸色铁青,似乎受到了训斥。
再没人开口,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京城,黑夜毕竟不比白昼,虽有火光照耀,还是很难看清具体情况,骑马回来禀报的士兵更加频繁,东海王还是一句听不懂,却宁死也不向丘洪打听,只是偶尔瞄一眼,从丘洪的脸色上猜测动向。
丘洪渐渐露出喜色,东海王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下去,默默祈祷守城将士们还有奇招御敌。
轰的一声,京城东南方向火光冲天,远远高出城墙。
东海王的心沉到了底。
丘洪一跃而起,落地之后大笑三声,“破了,京城终于……”
又有火光冲起,并且迅速向城西漫延,很快整个南城都在燃烧。
“火烧京城!火烧京城!”丘洪大声道,像是终于达成梦寐以求的愿望,“我要记住这一夜,记住这个场景,楚国京城,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今夜毁于火海!”
东海王险些站立不稳,在他身边,几名楚使瘫倒在地上,看到他们的样子,东海王反而站稳了,向同样站稳的赵若素道:“陛下会为咱们报仇吧?”
赵若素嗯了一声,没说话。
东海王抬头向高台之上望去,几名士兵的长枪立刻抵过来,东海王不在意,仰头道:“你以为能吓住天下所有人吗?等大家被吓到不怕死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士兵上前,强迫众楚使跪下,刀枪架在脖子上。
丘洪笑道:“我见过众多狂妄,也见过同样数量的惨败与乞求,大楚不过是其中之一。”
东海王跪在地上,但是努力抬起头,望向京城。
火光不熄,隐约有惨叫声传来,慢慢地,叫声越来越响,城外的黑暗里,大军像麦浪一样起伏。
东海王突然想起一件事,“这样放火,不是连你们的人也烧死了?”
“嗯?”丘洪面带微笑,没有在意这句话。
敌军的波动越来越明显,东海王无所顾及地纵声大笑,就算当场被砍掉脑袋,他也要笑,他从来没这么快乐过,怀疑就算当初夺得帝位,也未必有这么快乐。
“那不是你们放的火,是我们放的,烧的不是京城,是你们的人!”东海王大声道。
丘洪不信,但是城外的军队隐隐有退缩之势,已经攻入城内的士兵似乎正往外跑,逼得自己人不得不退。
惨叫声稍歇,极远方有鼓声传来,接着是更近、更多的鼓声,不紧不慢,不急不徐,稳如群山。
东海王腾地站起身,两名士兵竟然按不住他。
“京城的援军来了。”东海王自信地说,虽然他不知道这支军队来自何处。
第五百二十九章 皇帝的两封信
建筑多道壁垒、备置大量冰块、派出和谈使者……楚军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敌我双方从上到下都是这么以为的。
楚军兵力不足,除了防守似乎别无选择。
韩孺子却偏偏要进攻,而且是不遗余力的全军出动。
崔宏惊呆了,可这项旨意由皇帝亲口说出,他亲耳听到,由不得他表示怀疑。
“陛下,楚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崔宏还是要劝说几句。
“朕知道。”韩孺子站起身,将崔太傅当成整个朝廷和全体楚军,“朕问一句,正面交锋,楚军有几成胜算?”
崔宏一愣,硬着头皮回道:“没有胜算。”
“守正不行,唯有用奇。”
“可是……陛下已经用过一次,而且这一回不同,敌酋亲临战场督战。”
“所以敌军绝对料不到楚军敢于出战。”
崔宏还要劝说,皇帝抬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敌军极可能继续强攻京城,如果攻下,则士气如虹,正面交锋也好,暗中偷袭也罢,函谷关都不是对手,到时候只能另想办法。如果攻城再次遇挫,敌军士气沮丧,奇袭就有可能事半功倍。”
崔宏张口结舌,不是被说服,而是觉得匪夷所思,就像听到一名赌徒信誓旦旦地宣称下一轮必胜,因此要将全部身家都押上去。
韩孺子绕过桌子,继续道:“敌军为何数量众多?因其涸泽而渔,攻占一国之后,将其成年男子全部编入军中,不从者斩。这样的军队人心不稳,不可留在本国,必须转战它国,越远越好,而且不能停留,要一战再战。”
崔宏点点头,马邑城一战楚军在追败逐亡的过程中抓获不少俘虏,过后详加审问,相关公文他都看过,皇帝所说倒是没错,只是不知与现在有什么关系。
“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样的一支军队,其中的将士明知进亦死、退亦死,为何不肯反戈一击,击破神鬼大单于?”
这个问题崔宏能回答,“据臣所知,敌酋拥有一支本族军队,兵力在五万到十五万之间,除此之外,各国军队数量都不超过一万,如果多于此数,就分到别的方向,甚至会被杀死。敌酋还刻意在各国之间制造矛盾,使得诸军互不信任,无力挑战敌酋的本族之军。敌军将士皆以为,全力图进或有活路,退则必死,因此往往愿意死战。”
“神鬼大单于极少打败战,所以各国将士都以为进攻优于逃散,更优于造反。”
“正是,何况将士的家人还都在后方,受神鬼大单于控制。”崔宏道。
“敌军只可胜,不可败。”
“当然,神鬼大单于若非百战百胜,单凭本族军队,控制不住这么庞大的诸国联军。马邑城一战,敌军败逃,京城一战,敌军临阵而怯,但这两战的指挥者都不是敌酋本人。他一到,必要取胜。”
“如果不胜不败呢?”
“何为不胜不败?”崔宏不解地问。
“攻破京城为胜,退走为败,若是敌军全力攻城而不破,但又不至退走,则为不胜不败。”
崔宏思忖片刻,“敌酋亲临指挥而不能破城,则敌军士气必然大受打击。”
“神鬼大单于会怎么做?”
“应该不会退走,也不会伺机待战,而是尽快发起下一次进攻,以一场大胜掩盖之前的不胜不败。”
“照此说来,敌军士气下降不会太久,只在两战之间,可能不到一天,甚至只有一两个时辰。”
崔宏明白皇帝要说什么,勉强点头。
韩孺子叹息一声,“敌军士气旺盛时,楚军无论正奇都不是对手,必须趁其士气下降时发起奇袭,或有胜算。”
“可是京城……能守住吗?”
“必须守住,如果不能——”韩孺子又叹一声,“楚军退回函谷关,再作打算吧。”
崔宏被说服了。
崔宏掌军多年,不说百战百胜,却也颇通兵法,想了一会,说:“我会多派斥候,敌军一有攻城迹象,楚军马上做准备。这几天从邻县征集到一些士兵……”
“全带上,函谷关只留百人守城。”
皇帝这是在孤注一掷,崔宏继续道:“楚军可以多张旗帜,或许能迷惑敌军。”
“也可能要在夜间作战,多带锣鼓,十倍以上,百倍也可,务必要让敌军心慌意乱。”
崔宏上前一步,“臣请亲自带兵,陛下留下守城。”
韩孺子摇摇头,“这一战朕必须亲临战场,否则的话,拿什么稳定军心?”
楚军的战术就是虚张声势,敌军或许不明所以,却骗不了己方士兵,能给他们带来些许信心的唯有皇帝本人。
崔宏考虑再三,无可劝谏,再躬身道:“臣请为先锋。”
“好。”这正是韩孺子的本意,崔宏既是兵部尚书,又是皇后的父亲,理应与皇帝共进退。
崔宏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主动提出,紧接着,他提出了条件,“既为楚臣,自当为大楚、为陛下尽忠,臣年迈体衰,于世间并无留恋,只有一事萦怀:长子死于军中,幼孙尚稚,只剩次子崔腾一人以续香火。”
“崔腾可以留在关内。”
崔宏跪下磕头,谢恩之后告退,开始调兵备战。
韩孺子独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在冒奇险,所谓退守函谷关只是安慰,如果京城被攻破,敌军必然一鼓作气直逼关下,楚军的撤退很容易变成溃散,皇帝本人也镇压不住。
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能打赢这一战。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祖宗若是有灵,保佑朕旗开得胜,若是以为朕无德无能,朕甘愿战死沙场。”
韩孺子自言自语,他对神灵向来敬而远之,这时却忍不住向祖先求助。
自己给自己鼓了一会劲儿,韩孺子再度平静下来,走到门口,对张有才说:“请孟娥过来。”
孟娥很快到了,还是普通宿卫士兵的装束,张有才刚要退下,皇帝将他叫住:“有才留下。”
韩孺子从桌上拿起一封已经写好的信,递给张有才,“这是密诏,朕离关之后,你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将此信交给皇后,不得有误。”
张有才大致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心中一颤,扑通跪下,“陛下……”
“这不是谦让的时候,朕心意已决,你执行旨意就好。”
张有才磕头,起身之后颤抖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韩孺子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交给孟娥,“你留在关内,只要一听说前方败绩,立刻去洛阳,也将此信交给皇后。”
孟娥看了一眼信,没有接,说:“让张有才带信,我留下。”
“这两封信不能同时带到洛阳,必须一先一后,而且必须是你。”
孟娥还是摇头,“我另外推荐两个人,陛下肯定觉得合适。”
韩孺子很久没被人这么直白地拒绝过了,有些尴尬,“不可能再有人比你合适。”
“杜氏爷孙。”孟娥还是说了出来。
韩孺子吃了一惊,盯着孟娥看了好一会,最后说:“去哪找他们爷俩儿?”
“他们就在函谷关,跟张有才见过面。”
张有才脸一红,急忙道:“我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陛下最近太忙……”
韩孺子笑了笑,表示不在意,手里拿着信犹豫片刻,最后递给张有才,“这封信你也拿着,等你出发的时候再将它交给杜老爷子,必须是他,不是小杜。”
张有才点头。
“杜摸天要见皇后比较困难,你要与他约好如何在洛阳见面。”
张有才再次点头。
“你要告诉杜摸天,如果前方大胜,他手里的信立刻毁掉。”
张有才还是点头,“陛下不见他们爷俩儿吗?”
韩孺子露出微笑,“不必。你先退下吧。”
张有才拿着两封信退下。
韩孺子看着孟娥,“你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第一封信,陛下要立庆皇子为太子,以免朝廷无主。”
“是,朕还让皇后必要时带着太子前往晋城,接受大军的保护。”
“第二封信,如果陛下大败,京城、函谷关接连失守,陛下希望有人能带着皇后、皇子与公主藏于江湖,就像是当初的陈齐后人。”
都被孟娥猜中,只有一些小错误,韩孺子笑了一下,“只是孺君公主,皇后与皇子不可逃于民间,他们要为大楚尽忠。所以你比杜氏爷孙更合适。”
“陛下错了,我虽是陈齐后人,但我是被保护者,杜氏爷孙名满江湖,朋友遍及天下,他们才是保护者。”
韩孺子退后两步,“你已经没什么可学的了,为何还要留下?”
“有始有终,陛下大败,楚亡,陛下大胜,从此无需帝王之术,对我来说,这都是终结。”
“朕若大败,楚未必亡,朕留在晋城的人足够再建一个朝廷。”
“嗯,我又学一招。”
韩孺子又笑一下,他很想向孟娥提一个问题,最后还是决定藏在心里,说道:“有时候,朕更希望经历大风大浪,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要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陛下当然自私,只要还能考虑到别人就不为过。”
“你的自私呢?只是为了学习帝王之术?”韩孺子忍不住旁敲侧击。
孟娥却没有回答,问道:“得有人去通知京城,让他们多坚守一阵。”
“不要命已经去了。”韩孺子迅速冷静下来,思绪又转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第五百三十章 乱猜
(感谢读者“麦草在YY”的飘红打赏。)
京城真的挡住了敌军强攻,不仅搭建了多道墙内之墙,还放了一把火,形成一道火墙,这把火终于动摇了敌军的士气与斗志。
但他们仍不敢立即退却。
远方鼓声响起,来自四面八方,夜色笼罩中,似乎有无数的楚军即将涌出。
“援军,这是我们的援军!你们包围京城,现在自己也被包围了。”东海王仍然想不明白楚军哪来这么多兵力,但是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兴奋,扭头看向丘洪,微笑道:“若论‘声东击西’,神鬼大单于可比不上大楚天子。”
“你们将军队从塞外调回来了?”丘洪脸色微变。
“你说呢?”东海王反问道,回忆自己在函谷关的所见所闻,觉得不太可能。
丘洪再次登上高台。
东海王心中振奋,向远处遥望,恨不得楚军席卷而来,立刻将敌军全部歼灭,突然想起一件事,心猛地一颤。
“敌军若是大败,会将咱们杀死泄愤吧?”东海王问道。
敌军若是战胜,会留下东海王等人以供羞辱,一旦大败,却可能恼羞成怒,将军中楚人全部杀死。
赵若素嗯了一声。
东海王脸色苍白,“陛下派咱们来和谈,其实就是为了迷惑敌军,让他们以为楚军不会发起进攻。”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来之前你知道这件事吗?”
赵若素摇头,“陛下不可能冒着泄密的危险,将这件事提前透露给任何人。”
东海王想了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也对。不管怎么说,咱们这算是立功了。”
赵若素没有回答。
高台之上锣声连响,十几名身穿华服的贵人匆匆下来,上马奔赴各处。
“他们要迎战外围援军。”东海王猜道。
“援军不是对手。”赵若素小声道。
皇帝又在虚张声势,东海王也想明白了,心中大惊,这回的对手是神鬼大单于本人,敌军不会被轻易吓住,而是会拼死一搏。
东海王踮脚遥望,影影绰绰的敌军的确出现一些混乱迹象,但还没到溃散的地步,到处都有人用古怪的语言叫喊,应该是在重新调集军队,准备投入战斗。
更远处,鼓声不断,隐隐有嘶喊之声,两军似乎已经交锋。
“陛下千万不要亲自参战啊。”东海王心焦如焚。
数名骑兵疾驰而至,停在台下,大声通报情况,东海王侧耳倾听,一个字也听不懂。
赵若素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喊了一句。
东海王更加吃惊,因为他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赵若素竟然会说异国语言。
楚使当中的通译也很意外,连他们都不能与神鬼大单于的人直接对话,需要借助对方的通译,丘洪虽然会说楚语,却不做通译的事,每次商谈,仍然派出多人重重转达。
更惊讶的是敌军士兵,他们听懂了。
赵若素继续大喊,东海王很快明白过来,赵若素反来覆去喊的只是一句话。
东海王仍然不明白话中之意,但是看到敌军士兵个个面露惊恐与迷惑,就连看守楚使的卫兵,也都面面相觑,竟然没有阻止赵若素的叫喊。
东海王也大喊起来,赵若素的话很简短,一学就会。
两人齐声大叫,终于惹来反应,丘洪走下来,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大声下令,卫兵们立刻拔刀横枪,强迫楚使全都跪下。
样式古怪的弯刀摆在眼前,东海王与赵若素闭嘴。
丘洪来到两人面前,怒笑道:“楚人果然奸诈,竟想用谎言扰乱军心。”
东海王正要反唇相讥,赵若素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
“这是事实,不是谎言。”赵若素道。
丘洪退后一步,第一次正眼打量赵若素。
卫兵退下,赵若素缓缓起身,盯着丘洪,一字一顿地说:“神鬼大单于什么时候离开军队的?我猜已经有几天了。后方发生什么了?又有叛乱?由西域出发的楚军,并未大败吧?”
丘洪面红耳赤,一字不发。
东海王也想站起来,却被赵若素摆手制止。
“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胡说?”丘洪终于开口。
“我是大楚待罪之人,不敢胡说,只是做出一点合乎事实的猜测。神鬼大单于为人刚硬,若是对堂兄不满,刚到京城的时候就会杀之示众,绝不会等到攻城之前动手。可他有更急迫的事情,提前离开,你们这些人假装他还在,模仿他的命令,却处处显出犹豫。神鬼大单于不会是得病暴毙了吧?”
“闭嘴!神鬼……正天子好得很,此刻就在高台之上。”
东海王终于明白刚才自己与赵若素在喊什么,不是“正天子已经逃走”,就是“正天子为假”,他只纳闷赵若素从哪学来的这句话。
赵若素冷笑一声,“他若在台上,根本不会派你下来,会直接下令将我处死,用不着任何解释。我说了,你们假装的神鬼大单于不像,只有他的凶残无情,却没有他的果敢无畏,很快你就会看到,对此产生怀疑的不只是我,还有军中将领,到时候你们还是犹豫不决的话,大家就要亲眼看看高台之上都有什么了。”
丘洪脸上变颜变色,正要开口,东海王也站起来了,他不想再这么跪下去,“没错,夺城辱敌乃一大块事,神鬼大单于为什么要让给你?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丘洪抬起手,要对卫兵下令。
远处驰来一骑,上面的人看来是名大将,远远就大叫大嚷,语气显得又急又怒。
丘洪刚刚得到赵若素的“指点”,不想再显得犹豫,抬起的手落下,立刻下达命令。
数名士兵举起手中短枪,却没有立刻动手,丘洪与来者吵了几句,更严厉地下达命令,士兵掷出短枪,竟将大将当众射杀。
丘洪仓皇地向台上跑去。
“神鬼大单于真的不在这里?”东海王小声问。
“我是乱猜的。”
东海王吓了一跳,“可你会说他们的话。”
“这几天现学的,并不难,多听就是,‘正天子’他们天天挂在嘴上,拿起东西问他们是真是假,听回答就行了。”
东海王敬佩不已,“敌军会相信咱们的话吗?”
“军心不稳,什么话都会相信,除非神鬼大单于亲自露面,可我猜他不会。丘洪刚才做了一件蠢事,他应该先假装请示一下再杀人,却在台下直接下令,应该会让军中将士更增疑心。”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的确,包括卫兵在内,视线内的敌军全有惊慌之意,比刚才更加明显。
一名满脸胡须的军官跑过来,严厉地发问。
东海王听不懂,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赵若素同样听不懂,但他敢于开口,极其简洁,应该只是一个词。
东海王也跟着重复一遍,这是刚才那句话的后半截,大概是“虚假”的意思。
军官脸色骤变,竟然抬头看向高台。
高台之下,所有人都不准抬头,这是规矩,军官却公然违背。
几名卫兵上前,以刀枪相对。
军官不理会,抬头看了片刻,大声对自己人说话,又有一些人靠近过来,卫兵们反而退后,却没有收起刀枪。
军官又说了几句,带头迈步向台上走去。
赵若素小声道:“这些人是神鬼大单于的本族人,一直以来也被蒙在鼓里。”
“你怎么知道?”东海王惊讶地问。
“多看,族人与奴隶的神情是不一样的,多听,说话语气更不一样。卫兵是奴隶,这些人不是。”
十几人向台上走去,东海王等楚使抬头以目光跟随,卫兵没有阻止,很快,连他们也抬头观察。
又有数骑驰来,看到竟然有人拾级登上高台,他们远远停下,没过一会,有人调转马头跑了。
登台者走得比较慢,直到过半也未受阻挡,他们加快了脚步。
突然,他们停下了。
台阶两边排列火把,最高处却是一边黑暗,又有帐篷遮挡,下面的人看不清状况,只见到登台者停下,很快,他们跪下了。
东海王心中一沉,赵若素似乎猜错了。
一道身影走到火光照射的范围内,停在十几名军官身前,让台下的人看得稍微清晰一些。
或许是仰视的原因,那具身影显得极其高大,穿着长袍,头上戴着兜帽,容貌不清。
身影没有开口,右手下垂,摘下带头军官的头盔,随手扔下,头盔蹦蹦跳跳地一路掉下台阶,随后他轻轻抚摸军官的头发,很轻柔,军官一动不动,像是中了邪术。
身影突然用力,紧紧抓住军官的头发,向前一扯,军官翻身从台阶上跌落,期间一声不吭,到了台下,全身蜷缩,瑟瑟发抖。
一名卫兵冲上去,一枪刺下,随后是更多卫兵、更多枪刺。
东海王面无人色,赵若素小声道:“神鬼大单于必有隐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惜我不会说这句话。”
东海王惊愕地看向赵若素,“你还敢乱猜?”
“损失的又不是大楚,为什么不可乱猜?”赵若素反问。
损失的不是大楚,却可能是楚使,东海王抬头又看一眼,心中大惊,觉得那道身影正盯着自己。
“我应该努力让王妃生个儿子的。”东海王喃喃道。
第五百三十一章 战场上的黑暗
身后的火把多如天上繁星,火光下却没有多少人。
楚军将虚张声势发挥到了极致,锣鼓、火把、旗帜全是正常数量的十倍以上,数十名将领的穿着打扮与樊撞山一样,手持双枪,带着士兵横冲直撞。
真正的樊撞山被强令留守函谷关。
敌军或许会受到惊吓,楚军却也很快失去了彼此间的联系,士兵迅速分散,从多个方向发起进攻,一开始还有人回来报信,没多久就都迷失在黑夜中。
只有鼓声不断、杀声不断。
韩孺子带数百人留在后方,终于他也忍受不住,转身对众将士说:“这一冲要直抵京城。”
这种时候没人劝说皇帝,人人都明白,离敌军如此之近,逃亡是没用的,反而更容易被追杀。
皇帝策马在前,孟娥、王赫、晁鲸、马大等人迅速追上,后面是大量侍卫与少量士兵。
他们越过一条冰冻的小溪,偏离了大路,没时间找路、认路,只奔着火光与叫喊声而去。
敌人却迟迟没有出现,连自己人也消失了,韩孺子放慢了速度,手里握着一杆枪,总觉得手滑,必须用力握紧才行,就跟他的心一样,似乎悬在了某处,又好像无动于衷。
这真像一个古怪的梦,韩孺子想,随后觉得可笑,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自己竟然生出如此无聊的念头。
前方有人惨叫,一名侍卫将火把先扔过去,几名士兵躺在地上,分不清属于哪一方,其中一人正在啊啊地大叫,不分族类,痛苦时的叫声都差不多。
韩孺子没有停下,继续向前驰骋,右前方有一团火,突然蹿起一丈有余,照亮一大片黑压压的士兵,旋即收缩,士兵也跟着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韩孺子愣了一下,想要调头冲过去,却被其他人挡住,只能继续前进,等他再转头时,不要说士兵,连那团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开始感到尴尬,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方向。
嗖的一声,一支箭莫名其妙地射来,直到近前才被发现,一柄刀抬起,将它格开。
孟娥一手火把一手腰刀,紧紧跟在皇帝身边,及时解除了一次威胁。
韩孺子的心猛地一跳,他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只差一点,他就要死在无名之辈的无名之箭下。
他稍稍偏离方向,压着其它马头,迫使整支队伍跟着自己一块走。
终于,他看到了厮杀的场面。
一小队敌兵看到了这边的火把,正在冲过来,当先一名将领,手持西方样式的长枪。
韩孺子用双腿拍马,他的坐骑千里挑一,全速奔驰比别的马要快。
他超过了众侍卫,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全神贯注于对面的敌将,将其当成冲破梦境的出口,好像只要刺中这个目标,一切的黑暗与寒冷都会消失。
身后有人在叫喊,韩孺子听到了,却不解其意,也不在乎,他只想前冲,将那名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的敌将刺落马下。
两人相遇,韩孺子甚至看到了对方战马鼻子里喷出的大量白气。
他相信自己能刺中,这信念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根本想不到要躲避对方的进攻,将对方完全当成了会动的靶子。
砰的一声,韩孺子胸前剧痛,身子一晃,险些从马背上飞起来,坐骑长嘶,两腿前立,随即又向前冲去。
韩孺子眼里仍然只有目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戳。
长枪刺中了,也脱手了。
坐骑带着主人继续前冲。
韩孺子无力控缰,想要挺起身体,只感到天旋地转,分不清上下左右。
这样的结局可不光彩,连敌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韩孺子想完这个念头,从马匹上掉下来。
他没有昏过去,只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有意憋气的人,时间长了,偶尔会突然忘了怎么呼吸。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地上拽起。
韩孺子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孟娥下马,丢掉了火把,一手握刀,怒声道:“这可不是我想学的帝王之术。”
孟娥从来没发过怒,韩孺子很好奇,刚要说话,胸前再次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能走路吗?”孟娥问。
“能。”韩孺子试着迈步,有点艰难,问题不大。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战场中间,到处都是人和散落的火把,身边的侍卫除了孟娥,都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来的,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一会。
孟娥拽着皇帝前行,尽量避开士兵,实在避不开,就挥刀砍过去。
韩孺子甩开孟娥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刀,却扑个空,从马上摔落的时候,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孟娥护着皇帝往黑处走,有一回甚至与楚兵交手,直到双方都喊出楚语的“自己人”,才罢手分开。
那名士兵隐约听出对面是名女子,明显愣了一下,却没有认出皇帝。
韩孺子看到一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立刻跑去,用力拔枪,地面上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枪是插在人身上的。
惨叫之后再无声息,也不知是敌是友,韩孺子握着枪走出一段路,突然想起这是楚枪,被刺中的必定是敌兵,于是心中再无歉意。
黑暗中有人冲过来,韩孺子抢先喊道:“大楚必胜!”
对方呜啦呜啦回了一句,韩孺子与孟娥刀枪齐施,将那人击倒。
韩孺子用力拔出枪,大声道:“往火光处走!”
孟娥用左手推皇帝,严厉地说:“不行,跟我来。”
“我……”
“谁也不行。”孟娥又推一下。
地上尽是冰雪、石块、尸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
“你知道要去哪吗?”韩孺子问。
“安全的地方。”
“哪来的安全之处?京城内外都是战场。”
“那也用不着故意送死。”
前方有一棵树,孟娥让皇帝靠着树干,她握着刀四处观望。
韩孺子的确需要休息一会,他一直觉得自己体力不错,修行内功之后,可以连续几夜只睡很短时间,之前也参加过战斗,都能完整地坚持下来,这回只经历一次冲锋、一次枪刺,就已累得气喘吁吁。
“别绷得太紧。”孟娥说。
韩孺子点点头,慢慢平复呼吸,没错,他太紧张了,毫无必要地浪费了大量力气。
“樊撞山真是一员猛将。”韩孺子由衷赞叹,现在才明白樊撞山有多么难得,庆幸将他留在了函谷关。
“嗯。别动。”孟娥提刀跑出去,很快回来,不远处地上的一支火把熄灭了,周围更加黑暗。
“我可以了。”韩孺子说,感觉力量又回来了。
孟娥没动,也没吱声。
“咱们可以回战场了。”韩孺子又道。
“你刚刚说过,到处都是战场。”
韩孺子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要战斗。”
“多杀死几名敌兵,并不能取得胜利,你活下来才是胜利。”
韩孺子再次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肩站在树下,倾听周围的杀喊之声。
“有点冷。”韩孺子说,胸口也疼,伸手摸了一下,护心镜凹下去一块,他怀疑自己的骨头可能断了。
“走。”孟娥带路,韩孺子紧随其后。
几名士兵呼喊异族语言跑过来,孟娥立刻转身,拽着皇帝退到一边,蹲下不动。
韩孺子将长枪放在地上,等敌兵从前方不远处经过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挺枪冲了过去。
孟娥伸手没抓住,只得持刀追随。
敌兵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韩孺子追上去,一枪刺倒一人,另外三人跑得更快,等他拔出枪,只能隐约看到黑暗中的背影。
孟娥拦在他前面,低声道:“不要命了吗?”
“敌兵在逃跑,你瞧,他们没有兵器,声音也很急促。”
“才几个人而已,楚兵肯定也有逃跑的人。”
孟娥继续带路,她就像一只警觉的猫,通过声音与火光,总能避开大大小小的战场,只与少量散兵遭遇过,走走停停,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只有一次,两人还是不小心陷在一处激烈的战场里,双方士兵浴血奋战,孟娥不顾一切地挥刀,也不管砍中的是什么人,开出一条路,又将皇帝带了出去。
韩孺子胸前越来越痛,但他没说,也没再坚持参加战斗,握着长枪跟随孟娥。
这一夜如此漫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不知不觉间,天边放亮,周围的景物与人逐渐清晰。
韩孺子惊讶地看到,京城就在数里之外,而附近不远就有一处战场,战斗刚刚结束,一群士兵正茫然地四处游荡。
“楚兵,那是楚兵。”韩孺子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极为肯定。
孟娥看了一会,“是楚兵,咱们过去,你先别说自己是谁。”
韩孺子的甲衣与普通士兵不同,但是头盔丢了,身上沾满了血泥,手里拿着寻常的长枪,看上去就是一名侥幸脱难的将领。
韩孺子走过去,聚集到数十名士兵。
“是胜是败?”
“敌军呢?”
“太傅大人呢?”
“陛下呢?”
人人都有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去与其他人汇合。”韩孺子以将领的身份下令。
远处还有散落的士兵,韩孺子带头走去,很快聚集到百余人,甚至弄到了一匹马。
对面驰来一名骑兵,大声喊道:“敌军溃逃!敌军溃逃!”
韩孺子大喜,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孟娥,转身看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不明之战
一开始,谁也说不明白整个战斗过程,只记得自己在浴血奋战、在艰难跋涉,寻找敌人的同时,也在寻找自己人,但是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感觉:在某个时候,敌兵开始逃散,不是同时,而是陆陆续续。
天亮没多久,每个人都“记起”了更多事实,拍胸脯保证敌军是被楚军的气势吓跑的。
韩孺子四处集结散落的将士,很快被人认出,再也不敢陪着他到处乱走,立刻分出一队人,要护送皇帝前往京城。
韩孺子拒绝,仍然骑马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他要重新集结军队,还要寻找孟娥。
孟娥不见了,以她的本事,绝不会跟丢,只有一种可能,她走了,不辞而别。
将近午时,聚集的将士已达四五千人,韩孺子放弃寻人,开始专心调查战斗情况,希望尽快弄清形势,制定下一步计划。
城里出来一小队士兵,他们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因为城门都被堵死,敌军难以攻进去,里面的人也很难出来,他们出城是来请示,需不需要清理道路。
“再等等,找到崔太傅和敌军下落再说。”
城内居高临下,虽然不能看得更清楚,却有旁观的优势,而且他们与攻城者交战多日,了解敌军的习惯,“敌军是撤走的。”
昨晚楚军鼓响,连京城都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援军,心中振奋,却没法出来帮忙,而且当时的攻城之势并未缓解,敌军士兵还在疯狂进攻,一个方向不行,就换另一个方向。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子时以后,一支正在攻城的军队突然选择撤退,最初还有条不紊,尚未离开守城一方的视线,就变成了鸟兽散。
奇怪的是,在守城士兵看来,敌军之退并非逐渐扩散,而是东一块、西一块,黑暗中,各支敌军也没法互相通信,都是独自做出决定,一个多时辰以后汇成逃亡大军,再也没人能够阻止。
但这不算溃散,很快就有人用锣声传令,约束敌军士兵朝同一个方向退却。
韩孺子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众侍卫,他们跟丢了皇帝,正抱着必死之心到处乱跑,看到皇帝还活着,全都喜极而泣。
晁鲸也跑过来,倒是没怎么担心皇帝,“马大追一支敌军,不知跑哪去了。”
在一条小土沟里,士兵们找到了兵部尚书崔宏。
崔宏被数名亲兵守护,面无人色,身边聚集百名士兵之后,他迅速恢复镇定,立刻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很难说这些命令有什么用处,但是的确能够稳定人心,让士兵们明白一切都受控制。
赶到皇帝面前时,崔宏已经基本恢复了兵部尚书的权力。
向皇帝下跪磕头,崔宏继续下达命令,都很简单,无非是找人、收集旗鼓、打扫战场,甚至要求几名士兵前去寻找皇帝的坐骑,生要见马,死要见尸。
“敌军溃逃,臣请趁胜追击,不给敌军喘息之机。”崔宏请战。
韩孺子反而有些犹豫,“据闻敌军并非溃散,数量仍多……”
“士气一散,再多士兵也是乌合之众,机不可失,请陛下速作决定。”
一名亲兵壮胆开口,“太傅大人,您与敌军奋战多时,手刃敌兵无数,真的不能再劳累了。”
“放肆,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劳累?就算死,也要死在追敌的路上。”崔宏向亲兵怒喝,又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请下令吧,我只需带兵一万,若是敌军已有准备,我自会择机退回。”
崔宏难得主动请战,韩孺子只好同意,“太傅不可勉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
“遵旨。”崔宏带人匆匆离开。
等崔宏稍稍走远,晁鲸向皇帝小声道:“太傅‘奋战多时’,身上可挺干净啊,脸上那点泥,倒像是自己抹上去的。”
“只看大略,莫问小节。”韩孺子无意追究真相,崔宏原本就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年岁已大,又兼体弱,昨晚他肯率兵冲入战场,已经算是极大的勇敢,没必要再做苛求。
就是皇帝本人,虽然满身血污,昨晚大多数时候也是在东躲西藏。
“你呢?杀了多少敌兵?”韩孺子问。
晁鲸一拍胸脯,“瞧我这一身的血迹,都是敌人的,至少十个,别看我长得小,可我灵活啊,猫着腰,趁敌兵注意不到的时候,上去一刀……”
晁鲸说得天花乱坠。
下午,终于有确切消息传来,敌军正向小周城退却,数量未知,一路上丢盔弃甲,车辆辎重沿路堆积。
韩孺子心中警觉,立刻派人去追太傅崔宏,命他放慢速度,不可追得太紧,与此同时,传旨让京城立即开出一条通道。
京城做的是死守准备,清理比较麻烦,直到入夜之后,才开出一条能供军队进出的通道。
韩孺子进城,没有仪卫,没有龙辇,没有旗鼓,只有一队疲惫至极、饥寒交迫的将士跟随,从皇帝到士兵,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受到了最为隆重的欢迎,留守京城的全体官员,从宰相以至九品小吏,列队跪拜,远处,“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虽不整齐,却更显真实。
韩孺子立刻下马,亲自扶起卓如鹤等几位大臣,“诸卿劳苦功高,大楚赖诸卿以存。”
规矩没法像从前一样完整,终归还是要遵守,韩孺子在大臣的簇拥下进入同玄殿,在这里他宣布,敌军尚未剿灭,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传旨城中军队备战,明天一早出发去支援兵部尚书崔宏。
军队需要休息,皇帝也需要,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传旨之后立刻进宫给太后请安。
宫里的人少多了,中司监刘介亲迎皇帝,引路来到慈宁宫。
慈宁太后与王家人都在,韩孺子冲到母亲面前下跪请罪,众外戚全都伏地痛哭,这是真哭,死里逃生之后的激动。
最镇定的人是慈宁太后,从宫女手里要来手巾,亲自为皇帝擦去脸上的尘土,微笑道:“我儿无恙,陛下无恙。”
韩孺子起身,说了几句话,问道:“慈顺宫呢?朕应该去看一眼吧。”
慈宁太后对家人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跟陛下说会话。”
王家人告退,韩孺子亲扶外公送到门口。
“上官太后薨了。”屋内没有外人时,慈宁太后平静地说。
韩孺子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听说敌军攻破城门,上官太后悬梁自尽,命太监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
韩孺子大惊,“这……上官太后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慈宁太后盯着皇帝,“这不奇怪,这些天来,宫里所有人都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我的房里也有一口剑、一条长绢,我更愿意用剑,据说几个老太监在争宫里的一口深井。”
韩孺子还是不能理解上官太后的做法,“可其他人并没有自尽。”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陛下见到孟娥了。”
“见到了。”
“她没对陛下说什么?”
韩孺子缓缓摇头,“她昨晚随朕作战,后来走散了,迄今下落不明,更早之前……她没说过特别的事情。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是个嘴严的姑娘,可惜……”慈宁太后叹息一声,“陛下去问景耀吧,还能见到陛下,我已无憾,该休息一会了。”
“是,太后。”韩孺子困惑不解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寝宫,本想让刘介立刻传景耀,可事有轻重缓急,他得先顾及别的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朕。”
“是,陛下。”刘介看上去并无疲态,虽然他很可能也是一天一夜没睡。
“刘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陛下率兵在外苦战,宰相领兵在内死守,臣等毫无作为,在宫中等候消息而已,哪来的辛苦。”
韩孺子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必须休息一会了,好积聚精力处置更多事情。
一个时辰之后,几乎是在听到刘介呼声的同时,韩孺子自己也醒了。
头晕脑胀,比没睡之前还要痛苦,但是精力的确更充沛一些。
“传景耀,你们随朕一块去勤政殿。”
已是深夜,宰相卓如鹤等人仍守在勤政殿里。
“崔太傅派人送来消息,他已率兵到达白桥镇,占领了一座敌军营地,准备休整一夜再追敌军。臣也派人送去陛下的旨意,请崔太傅稍待,等京城守军明日赶上之后,一同进军。”卓如鹤简单报告情况。
韩孺子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瞿子晰身上,稍点下头,随后向宰相问道:“守城之策是谁制定的?”
卓如鹤不会抢功,侧身道:“瞿御史全权负责守城。”
瞿子晰这才开口,“臣负责守城,但出主意的另有他人,墙内建墙是花缤之策,以火攻火则是谢存之计。”
韩孺子吃惊不小,“自此之后,谁还敢说自己识人呢?”
瞿子晰道:“若非陛下当初秉仁厚之心、行宽容之道,也没有花缤等人今日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在勤政殿里与众臣议事,拟定了一连串的旨意,直到凌晨,听说京城守军开始出城,才算告一段落。
韩孺子回后宫,刘介等人跟随,在寝宫里,韩孺子屏退众人,独留景耀。
“上官太后为何自尽?”韩孺子直接问道。
景耀跪下,“陛下是要从头听起吗?”
“嗯。”
“此事要从思帝驾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