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家奴子
康自矫出身寒门,在吏部的公文中是这样记录的,事实上,他的家世比“寒门”还低,几乎没有门,十岁之前他是家奴子,因为年纪小,干不了重活,陪主人家的孩子读书,因此识文断字,教书先生称赞有加,但他却没资格考取功名。
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陪主人出门经商时,独战数名拦路强盗,救了主人一命,自己却身负重伤,侥幸拣回一条命,却再也没法下床。
主人还算心善,替康家人赎身,给他们一小块田地,听说康家的儿子读书不错,又利用自己的关系帮康家修改户籍,抹去家奴子的记载,好让他能够参加科考。
父亲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更希望儿子经商或是务农,做个老实本分的人,十岁的康自矫已经看清自己的路,坚持读书,并改名“自矫”,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路上,他必须自我鼓励、自我提升。
户籍修改了,身份却没有,在学堂里,康自矫仍被同学当成“家奴子”,尤其是旧主的孩子,对他呼来喝去,要他端茶倒水,命他替自己写作业……
康自矫都接受了,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提醒他:“你得感恩,是主人家给了你现在的身份,你一个家奴子,能识字就不错了,努力考个秀才,也算对主人有个交待。”
康自矫每次都点头,心里却感到憋闷,在学堂里,他没有朋友,偶有闲暇,一块玩的伙伴还是庄农与奴仆之子。
康自矫顺利考中了秀才,还想继续读书,为此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起不得床,管不住儿子,咬牙道:“读吧,看你什么时候能将家里的几亩田败光。”
父亲的预言成真,不到十年,康自矫的确“败光”了家产——他要进京赶考,只能卖掉田产筹措盘缠。
可父亲没看到,他已经去世,没过多久,母亲也随父而去,家里的地一直租给别人耕种,倒是没受影响。
从当秀才开始,康自矫就摆脱了旧日的同学,包括主人家的儿子在内,同村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考中秀才,能够进城继续读书。
可他仍是“家奴子”,县学里经常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甚至表示愿意出钱雇他当随从。
康自矫不再忍受,每遇嘲讽,必以更刻薄的言辞还击,性子也越来越孤傲,除了一位教书先生,没人喜欢他。
康自矫与儿时的少数好友却没有断绝来往,每次回家,仍去探望,随便聊几句,因此一直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了解百姓的疾苦。
他不仅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甚至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韩孺子真心不太喜欢康自矫,因此留在身边,迟迟没有任命为官,可是欣赏他的心直口快,与此同时也感到恼怒,“大敌当前,朕仍不忘释放私奴,不忘减租、垦荒,你却说朕不知民间疾苦?”
“陛下真在穷人中间生活过吗?”
“没有,但是朕见过,朕身边的宿卫军里有许多人就是穷人出身。”韩孺子指的是那些渔民,虽然只有几百人,却是他身边最为可靠的保护者。
“各家的私奴呢?陛下见过多少?”
“没见过。”韩孺子实话实说,康自矫的咄咄逼人用在别人身上时,皇帝还是很高兴的,现在自食其果,加倍觉得尴尬,“难道私奴不愿离开旧主?”
“为什么愿意呢?天塌了有主人家顶着,如今却是净身出户,天塌了谁来扛?”
韩孺子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说‘天塌了’?”
“从前生活被打乱,原来有房居住,有饭可吃,现在却是居无定所,吃饱一顿担心下一顿,民以食为天,对私奴来说,吃不饱就是‘天塌了’。”
“朕已传旨,私奴离家时,要得到补偿,而且愿意从军或是垦荒的话,官府还会分给田地。”
“陛下传旨了?”
“当然,而且是你亲眼所见。”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恼怒,只是还不想完全显露出来。
“旨意传给谁了?”
“康自矫,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韩孺子冷冷地道。
康自矫拱手谢罪,“陛下的圣旨先进宰相府,再到各部司,由驿站分送天下各郡,郡里抄送各县,县转乡,乡告民,一道圣旨要被百姓得知,需要经过几道手,每一手都在官员的控制之中。而这些官员,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陛下所要打压的一批人,试问,他们愿意如实传达这道圣旨吗?”
韩孺子心中怒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也缓和下来,“康卿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就在京城以外,许多私奴在路上号啕大哭,不肯离开旧主,以为从此再无着落。”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一直集中精力与大臣争斗,官员们的激烈反应让他自以为与胜利只差一步,现在才明白,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正在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虽胜犹败。
“私奴可愿从军?”
“只有很少一部分愿意,他们种惯了地,对打仗极其畏惧,北方正要开战,无论给多少田地,许多人也不想从军,何况陛下所许下的田地要三至十年之后才能到手,穷苦人怕官、不信官,一听说是三年以后,更不信了。”
韩孺子沉默得更久。
当皇帝真难,但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韩孺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实据?”
“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不用太远,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大庄园,问问他们了不了解圣旨的全部内容、愿不愿意离开旧主自立门户?”
韩孺子当然要派人调查,“康卿可有妙计解决困境?”
康自矫回道:“本朝定鼎之初为何官民和谐而政令通顺?乃因功臣皆由民间出,熟知百姓疾苦,两三代之后,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视富贵为天生,偶有不顺,只觉得自己苦,哪知世上还有更苦、真苦?陛下问妙计,微臣只有一计,多用寒门子弟当官,或可令朝廷再度知民。”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康自矫此计不够“妙”,“你先退下,容朕考虑一下。”
康自矫拱手告退,最后说了一句,“康某不谦,自认为有宰相之才,陛下若是欲用寒门,可从康某开始。”
韩孺子大笑,挥手命令康自矫退下。
康自矫并不掩饰自己的求官野心,韩孺子也不在意,而是在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韩孺子是皇帝,即使是在被迫退位的情况下,所遇到的人也大都愿意为他所用,更洒脱者则是事了之后急流勇退,所以他很难理解,竟然还有人甘愿为奴,而不愿自立门户。
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韩孺子必须调查清楚,想了一会,觉得金纯忠和景耀都不适合,于是让张有才召来晁鲸。
养尊处优久了,晁鲸已不再像是穷苦的渔村少年,只是眼睛闪亮,到哪都乱瞄,贼兮兮的,也不像是宿卫军将士。
韩孺子将事情交待清楚,让晁鲸去京城以外打听情况,特意提醒道:“不要泄露身份,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
“衣服不行吗?我换一身。”
“嗯……不只是衣服,你从前挺黑的,现在好像变白了一些。”
“是吗?”晁鲸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跟张有才比,我还是挺黑的。”
张有才咳了一声。
“而且也胖了。”韩孺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平时不参加练兵吗?”
晁鲸脸上一红,他倒聪明,明白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陛下想找一个人,能与普通百姓说得上话,不被认出真实身份,对不对?”
韩孺子点点头。
“这个简单,让马大和我一块去,他黑不溜秋的,擦粉都盖不住,还跟从前一样又矮又壮,只要换身衣服,没人能认出他是宿卫军士兵。”
“马大的脾气……”
“有我看着,陛下就放心吧。”晁鲸竟然转身走了,好像这不是皇帝的命令,而是熟人相托。
“这么久了,他也没学会规矩。”张有才不满地说。
韩孺子笑了笑,“规矩与真话——朕更愿意要后者。”
张有才躬身道:“真话伤人,也就陛下能受得了。外面还有几位将军,陛下今天要见吗?”
“明天吧。”韩孺子实在累了,回转后宫,给太后请安之后没去秋信宫,也没去看望淑妃邓芸,径返泰安宫,他需要独自待一会。
天黑不久,皇后派人送来皇帝常穿的睡衣。
孟娥放下衣物,转身要走,韩孺子叫住她,“公主今天怎么样?”
“很好,打碎了一只杯子。”孟娥回道。
韩孺子露出微笑,可这并不是他叫住孟娥的真正原因,他在犹豫,最终问道:“朕曾自夸掌握了帝王之术,现在却没那么有把握了。”
孟娥等了一会,回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人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这是杨奉的话。”韩孺子心中一动,突然没有那么多话要倾述了,“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躬身退出。
“不能做什么。”韩孺子轻声自语,恍惚中,杨奉似乎就站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皇帝不能做什么?”
第五百零四章 找事
没人能认出身穿普通衣裳的马大是宿卫军士兵,可是也没人觉得他像好人。
马大长相凶恶,又不会说客套话,吆来喝去,目光乱扫,被当成前来踩点儿的强盗,全村的男人出来围堵,手持锹镐,高喊“打死报官”。
马大踹倒一人,转身狂奔,可是不认路,被村民包围,险些死于乱棍之下。
晁鲸及时赶到,声称这是他的仆人,因为迷失了方向,过来问路,未承想言语得罪众人。
晁鲸穿着绸衫,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得到了村民的信任,饶了马大一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晁鲸油嘴滑舌,很快取得村民的好感,借口天色已晚,需借宿一晚,村民们不敢私自留宿客人,将两人送到庄里。
庄上管事见过世面,一眼就判断这主仆二人不是真正的有钱人,顶多算是暴发户,于是客气地留下,提供酒菜,几杯酒下肚,邀请晁公子赌博。
晁鲸忍住赌性,声称自己不会,让仆人代劳,自己是出来观赏风景的,想到处逛逛。
于是,马大在庄里赌钱,晁鲸在村里信步闲逛,见到人就过去搭讪,他现在算是庄上的客人,村民的态度客气多了,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聊。
马大好赌,赌技却一般,等“少爷”回来,他已经输光了几十两银子,庄上的人更客气了,次日上午欢送出庄,热情地邀请他们再来游玩。
天快黑时两人才回到城里,立刻换衣裳去见皇帝。
皇帝还在凌云阁,但是没有立刻召见两人。
张有才守在楼下,小声道:“陛下在与将军们议事呢,昨天、今天,两个下午了,陛下交待过,说是你们回来之后就稍待一会,陛下要见你们。”
马大哈欠连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晁鲸站在一边,琢磨着待会怎么对皇帝讲述情况,随口问道:“朝里官员还在告病吗?”
“都回衙门里了,个个生龙活虎。”张有才不屑地说。
七名武官正在楼上争得热火朝天。
这七人都是韩孺子亲自选中的,有勾引人妻、风评不佳的赖冰文,有在枯燥的奏章中被发掘出来的陈嚣,有老成持重、经兵部推荐的老将狄开,有在云梦泽剿匪时表现出色的邵克俭,还有年纪轻轻就受到皇帝欣赏的勋贵子弟谢存,另外两人则是房大业临终前力荐的将领。
他们争论的内容只有一个:该不该从西域撤军。
大多数人支持朝廷的决定,以为大楚应该专心应对北方的威胁,西域可以暂弃,等北方稳定,再派兵夺回。
只有赖冰文和谢存反对。
谢存年轻气盛,以为大楚寸土必争,西域附庸大楚已有多年,不可说弃就弃。
赖冰文则以为,西域之所以成为藩屏,乃是因为大楚强盛,楚兵一退,西域诸国必定倒向敌人,虽然西域承受不起大军行进,但是大楚西边的防御也很弱,只有一座玉门关可作门户,若是受到频繁骚扰,反而令大楚更加分心,无法专守北方。
“好比两军对阵,敌强我弱,我军纵有退意,也不可显露出来,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示敌以必战之意,然后再图进退。陛下即使有意从西域撤军,也不该直接发布圣旨,应该给予西域将领便宜之权。邓将军生死不明,还有张将军呢。臣等在京城夸夸其谈,不如张将军在虎踞城一人之见。”
就是这番话打动了韩孺子,他一下子醒悟,也后悔了,他不该发出那份召回楚兵的圣旨,正如赖冰文所说,应给给予张印和邓粹更多的自主权力。
若非顾及皇帝的威严,韩孺子真想立刻补发圣旨,可他必须保持冷静,眼看天色将晚,结束了商议。
众将走了之后,张有才上楼问道:“晁鲸和马大回来了,陛下要见吗?”
“见。”韩孺子今天仍很疲惫,但是精神却很充足。
马大哈欠连天,只记得自己差点挨打,输了几十两银子,全是晁鲸向皇帝报告情况,“我们去的庄子属于柴家,几十年了,村里一多半人没有入籍,他们听说过圣旨,都不愿意离开,说柴家势大,能护着他们,自立门户的话,更容易受欺负。”
韩孺子皱起眉头,“柴家对他们很好吗?”
“说是很好,村民个个感恩戴德,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晁鲸笑着摇摇头,“村民根本见不到柴家人,只知道自己种的地属于柴家,哪敢说柴家坏话?有几个胆大的人,对我说庄头儿心狠,经常找借口多收租子,并不交给柴家,而是自己截留,但是村民不敢上告,以为庄头儿在柴家肯定有靠山,告也没用。”
“村里的男子可愿从军?”
晁鲸摇摇头,“我问了,没有一个愿意当兵,都觉得那是有去无回的危险行当,不如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
这与康自矫说的情况几乎一样,韩孺子长叹一声,思忖片刻,问道:“同样是村民,为什么你们就愿意从军呢?”
“不一样,他们是庄农,一辈子几乎不离庄,顶多去附近赶赶集,别说去边疆当兵了,进趟城都能把他们吓得半死。晁家村是渔村,光靠打鱼养活不了全家,村里的男子年轻时都出去闯荡过,有经商的,有当苦力的,也有入伙当强盗的,比当兵过得还惨,所以陛下一说管吃管住,大家就都来了。”
韩孺子笑了,当初为了养活这支部曲,可花了他不少钱,甚至需要崔小君回家硬要,随后他又叹息一声,崔家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对他的确帮助甚大。
“百姓也都各有各的想法。”
“那是当然,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晁家渔村,也有不爱当兵的人,现在还以打鱼为生。我曾经回过村里,他们倒是挺羡慕我们,说我们眼光好,竟然跟了皇帝,可是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兵,他们还是摇头,说是太危险,得拼命才能保住富贵,他们宁愿过踏实的苦日子。”
韩孺子无话可说,晁家渔村的士兵在晋城损失甚大,他们享受到了富贵,必要的时候也以命效忠。
“有些事情,真是左右为难。”韩孺子感慨道。
晁鲸点点头,他并不觉得有何为难,只是不想反驳皇帝,身边的马大突然挺起身子,瞪眼吼道:“有什么难的?闯就是了,反正怎么都是错,还不如硬气一点。”
韩孺子大笑,让张有才送走了两人。
张有才回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两眼。
“你又在想什么?”韩孺子问。
“陛下今天好像……很高兴。”
“你觉得奇怪?”
“官员们是回衙门了,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听陛下的意思,好像变得更难了,所以……”
“难,真难,比朕最初的预想难上百倍。”韩孺子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张有才越发困惑不解,皇帝却不做解释。
韩孺子回到秋信宫,皇后崔小君忧心忡忡地说:“我哥哥……他不明白陛下处置崔家的深意,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陛下的原谅,在家里要死要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母亲给我写信,我真不想麻烦陛下……”
“朕明白,皇后可以给家里回信,就说你已求得朕的同意,过两天会召见崔腾,让他养好身体来见朕。”
“陛下真的要见我哥哥?”
“不为别的,就为崔腾为朕冒过的那些危险,朕也该见见他,但是他还得去边疆,就当是送行吧。”
“崔家让陛下为难了。”崔小君很是羞愧。
韩孺子摇摇头,看了看女儿,“皇帝若不为难,那必然是因为无所作为。”
他又照常去给太后请安,事后跟随母亲一块来到慈宁宫,屏退太监与宫女,“朕回京多日,还没有向太后请罪。”
“请什么罪?”慈宁太后惊讶地说。
“朕在外做出诸多惹怒太后之事,要请不孝之罪。”
慈宁太后叹口气,“陛下是我的儿子,无论怎么做都不是罪,何况你是为天下着想,我纵然当时不解,过了这么久也该醒悟了,陛下事务缠身,我的确不该再添乱。”
“朕的确事务缠身,所以有件事要请太后代劳。”
慈宁太后真的吃惊了,儿子当皇帝这么久,这可是第一次向她请求帮助。
“什么事?”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调查思帝之死的真相。”
慈宁太后脸色骤变,“不是已经查清那是崔太妃所为吗?”
韩孺子摇头,“此事疑点颇多,上官太后只怕是弄错了。”
“那也没有必要替崔妃洗冤。”慈宁太后不满地说。
“与洗冤无关,若是当初的下毒之人还在宫里,朕怎么能够放心?”
慈宁太后盯着儿子,“陛下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朕本想整肃朝廷之后再调查此事,现在看来,以后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朕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所以要请母亲帮助,此事只可暗中调查,必要的时候,可请景耀帮忙。朕只有一个要求,无论牵涉到谁,请母亲告知朕一声。”
“当然。”慈宁太后仍显困惑,“陛下为何不让皇后调查此事?”
“皇后心软,做不了这种事。”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点头应允,“皇宫里不只住着陛下,还有皇子与公主,我绝不允许暗藏危险,如果下毒者另有其人,我一定要将他挖出来。”
“不可张扬。”韩孺子提醒道。
慈宁太后挥挥手,表示自己明白。
韩孺子告退,他给母亲安排了一项任务,接下来,还要给更多人找事做,他开始领悟到自己之前错在哪里了。
第五百零五章 重获信任
卓如鹤自从当上宰相之后,还从来没在凌云阁获得过皇帝的单独召见,因此得到消息之时他感到十分意外,走进凌云阁,心中则生出颇多感慨,觉得自己应该是大楚历来最难做的宰相。
皇帝起身相迎,两名太监搬来一张椅子,而不是常见的凳子,卓如鹤行礼之后坐下,暗自警惕。
“朝中官员可还尽心?”
“一切正常,各衙门的人都齐了,前几天耽误了一些事情,总算还能弥补过来。”
“废私奴之事,有劳宰相了。”
卓如鹤起身,“臣不敢推脱,臣自会尽心竭力,只是困难比较多,眼下又值多事之秋,臣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还请陛下多做准备,以防万一。”
韩孺子笑了笑,示意卓如鹤坐下,“卓相可还记得你我的第一次见面?”
“臣毕生难忘。”
“那时候卓相说过一句话,‘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朕也毕生难忘。”
卓如鹤既感动又羞愧,还有一丝困惑,不明白皇帝提起这句话有何用意,难道是讽刺自己“似乎有病又似乎没病”?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继续道:“那时朕以为各地官员不以民生为念,皆是贪官、恶官,也是朕太年轻,如今仔细想来,官员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应对更紧急的突发情况,更是为了应对上方的无尽索取,所以,根子不在官员,而在朕。”
卓如鹤回道:“陛下不必对自己苛责太甚,贪官、恶官都是有的,与陛下无关。”
韩孺子没有继续“反省”,问道:“垦荒之事进展如何?人手还紧缺吗?”
垦荒是卓如鹤执政的核心,他马上回道:“去年丰收,对垦荒助益甚大,人手依然紧缺,不过这种事无需急迫,垦荒者若是太多,官府反而提供不了足够的耕具,而且此时人多,以后必然人少,到时多出来的耕具会遭到浪费。”
韩孺子点头,稍稍向前探身,很严肃地问:“在卓相看来,宰相的职责是什么?”
卓如鹤明白,这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起身行礼,“臣以为,宰相为陛下之辅,在政务上,不求精,而求全,不求功,而求稳。”
“皇帝的职责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卓如鹤打点精神,小心回道:“皇帝坐拥天下,垂拱而治,首要职责为选官、用官。”
“卓相所言乃太平天子,若是乱世呢?皇帝也要垂拱而治?”
“若在乱世,天子与宰相一人平乱一人守成,平乱者征战四方,守成者更需求全求稳,为平乱者提供所需的一切应用之物。”
“卓相觉得你我二人谁该平乱?谁该守成?”
卓如鹤再行礼,“臣以为眼下并非乱世。”
“西方有强敌,北方有匈奴,卓相以为这不是乱世?”
“西方强敌相隔甚远,且是骤兴之国,锋芒所至,一时无两,假以时日,其败也速,大楚严阵以待即可,无需过于担心。至于匈奴,为祸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是在武帝之前,匈奴也没让大楚成为乱世,如今其内部分裂,大楚虽稍弱,并不惧它。”
韩孺子点下头,这就是多数大臣的看法了,所以他们才不着急,甚至抽空弄出一次怠工,在他们眼里,眼下的危机很寻常,完全可以正常应对,皇帝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认真。
“希望一切皆如卓相所言。”韩孺子曾经盼望过战争,现在却改变了想法,战争只是他一人所欲,大臣不支持,最重要的是,百姓也不支持,大多数人宁愿过平安的苦日子,也不愿势妻弃子去边疆立功。
“平乱是一时之功,守成乃万世之业,朕贪一时之功,不擅守成,眼下虽非乱世,朕守成也有些力不从心,守成之重责,唯有交给宰相。”
卓如鹤做好了准备,要与皇帝唇枪舌剑一番,甚至可以小小地得罪一下,然后借机请辞,绝没料到皇帝居然顺水推舟,要让自己担守成之责,既意外,又有点惊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卓如鹤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仍不知该说什么。
“卓相放手去做吧,朝廷又是你的了。”
卓如鹤扑通跪下,“江山是陛下的,臣民是陛下的,朝廷更是陛下的,臣代管而已。”
韩孺子笑了一声,大臣对这种事有时候比皇帝本人还要敏感,“那就继续代管吧,朕相信卓相有这个能力。”
“可是……”卓如鹤没有起身。
韩孺子稍显严厉,“废私奴之事还要进行,卓相可酌情变通,但不可停止,你说江山与臣民都是朕的,那就不要让大楚出现化外之地与法外之民。”
卓如鹤终于相信皇帝真是要将相权还给自己,磕头道:“臣才质粗陋,常令陛下失望,废私奴任重而道远,臣也是有心无力,恐令陛下更加失望。”
“宰相觉得私奴该取消吗?”
“应该,再不取消,这些无籍之民将变成国中之国,虽在大楚境内,却非大楚臣民。”
“似乎有民又似乎无民?”韩孺子微笑道。
“正是。”卓如鹤觉得身上在出汗。
“楚运不佳,其罪只在朕一人,朕欲重振祖业,唯有依靠朝廷,首先就是宰相。无论如何,卓相有一颗护民、济民之心,如此足矣,至于具体事务,勉力而为。”
“臣不敢懈怠,必定尽心竭力。”
“卓相请坐,不必跪着说话。”
卓如鹤起身坐下,心中还是一片茫然,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从何而来。
“朕身边有一位康自矫,寒门出身,比一般人更知民间疾苦,或可对宰相有所助益。”
卓如鹤心中稍宽,觉得这才是皇帝正常的手段,回道:“宰相府少一位知事,康自矫榜眼出身,可为此官。”
“如此甚好。”
知事并非大官,但是常在宰相身边行走,能够参与政务,卓如鹤任命康自矫为此官,也是接受皇帝对自己的监督。
“兵部尚缺掌印之官,卓相可有推荐?”韩孺子又问道。
突然重获信任,卓如鹤还没反应过来,心中慌乱,想了一会,“按惯例,兵部尚书应由侍郎升任,或者由别部尚书调任,皆是文臣。如今边疆多事、军务繁杂,应该选一位文武兼通的大臣担任。”
韩孺子嗯了一声,等卓如鹤的答案。
卓如鹤又想一会,“有一人倒是合适,只怕陛下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
“此人刚刚待罪家中,身体也不是太好。”
“崔太傅?”
“正是。”
韩孺子惊讶了一会,突然觉得这条建议也不是太匪夷所思,“说说理由。”
“崔太傅身经百战,虽非必胜之将,但是熟知军务,且他从前本是文官,后来被武帝派到南军,才改为武职,对部司之责比较了解。”
“崔太傅曾是大将军,担任兵部尚书岂不是贬职?”
“崔太傅早已卸任,最近又被夺爵,出任兵部尚书乃是戴罪立功,并非贬职。”
韩孺子摇摇头,“朕刚贬黜崔太傅,突然又委以兵部尚书,外人不知,还以为朕此前是在虚张声势。”
“唯陛下裁定,崔太傅若是不妥,户部孙尚书可为备选,兵部周侍郎也可。”
“宰相酌情商定吧,明日递一份奏章。”韩孺子没有完全拒绝。
“遵旨,陛下。”卓如鹤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了,可心里总是不安,迫切地想要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于是说道:“臣有一言不可不说,请陛下垂听。”
韩孺子挥下手,示意宰相可以说。
“骤废私奴,伤筋动骨,大楚承受不住突然增多的大量人口,陛下委臣以重任,臣请先为私奴入户籍,其它事情一概缓行。”
这离收回圣旨只差一步,皇帝若是同意,卓如鹤自可放手去做,若不同意,则所谓信任只是一时之兴,当不得真。
韩孺子陷于沉默,良久方道:“宰相先与群臣商量一个具体计划吧。”
“是,陛下。”卓如鹤心中又信了两三分,只是纳闷究竟是什么事情改变了皇帝的态度。
卓如鹤告退,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忍不住道:“宰相分明是要借机抬举崔家,背后必有交易。”
“别管太多,你这么闲,朕交给你一件重要任务吧。”
张有才面露喜色,“好啊,私访?还是查案?”
“都不是,从今以后,你替朕掌管宝玺。”
张有才吓了一跳,中掌玺在宫里可是不小的官儿,论地位,通常只比中司监低一些,他现在是皇帝的贴身太监,相当于一步登天。
“陛下是说真的?宫里不是有人掌玺了吗?”
“可以调离,你是朕相信的人,由你掌玺朕更放心。”
“可我不想离开陛下,别人服侍陛下,我还不放心哩。”
“中掌玺也可以留在朕身边。”
“那我愿意!”张有才喜形于色。
韩孺子笑了笑,“宰相有事做了,御史台绝不能闲着,你去问问,瞿御史回京了吗?”
张有才一溜烟地跑出去,很快回来,“楼下的中书舍人说了,瞿御史还在路上,还要至少三天才能到京。”
“嗯,不用着急。”韩孺子手指轻敲桌面,突然停止,“派人去倦侯府,传赵若素。”
第五百零六章 罪上加罪
赵若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被贬回倦侯府之后,他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异常举止,比从前更认真地履行府丞之职,修修补补,当后花园的鸡鸭数量太多的时候,他向皇后上书,希望能够定期处理一批。
这份请书辗转一个多月才送到皇后手中,皇后很惊讶,想不到一名被贬的小吏,以待罪之身竟然还想着这种事情,于是做出回复,表示多余的鸡鸭不得宰杀,以皇帝的名义送到京南的晁家渔村,由那里的村民自行处置。
赵若素在府中做的事情大抵如此,好像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管理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值得他兢兢业业,付出大量心血。
宫里太监赶到的时候,赵若素正亲自监督两名工匠置换破损严重的几块地砖。
赵若素官职太小,召见他不用圣旨,太监径直走过来,“赵若素,放下手中的活儿,随我进宫去。”
赵若素愣了一下,“这么快?”
“什么快?”太监没听懂。
“没事,等我换身衣服。”
“别耽误时间,天要黑了,咱们这就走,你又不是朝中大臣,换什么衣服?”
赵若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寻思一下,对工匠说:“今天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赵若素随太监进宫的时候,身上穿着旧衣,风尘仆仆,像是刚刚远道归来。
凌云阁楼下,张有才笑道:“赵府丞这身行头不错,既有失宠之后的落魄,又有见驾的急迫,上楼吧,陛下等着呢。”
赵若素脸色微红,张嘴想要解释几句,想想又算了,迈步上楼,发现太监们没有跟上,心里稍感意外。
皇帝正在写字,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没有抬头,继续写完,拿起纸张看了一遍,向跪在门口的赵若素说:“大将军府是什么时候设立的?”
赵若素又是一愣,但还是马上回道:“微臣记得是成帝初年,太祖驾崩不久,时任宰相颇有反意,成帝于是分宰相的统军之权给大将军,此后几经改动,武帝七年左右确定为现在的格局:大将军府掌管兵符,兵部制定调军计划,各地将军负责练兵、统兵,各司其职。”
“大将军有点类似于宫里的中掌玺。”
“是,所以常由宗室或勋贵担任,宁缺勿滥。”
“朕打算任命原兵尚书蒋巨英为大将军。”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蒋兵部并非武将,又非勋贵,如此任命并无先例,但是只要陛下愿意,不会有人反对。”
“你明白朕的用意,不必遮掩,说出来就是。”
“微臣不敢,微臣有罪。”
“你想要一句‘赦你无罪’?不行,赵若素,这不行,你的确有罪,尚未得到朕的宽恕,所以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过是罪上加罪,鉴于你的罪已经很重,再加上一点也没什么。”
赵若素想了想,觉得皇帝所言很有道理,于是不得命令就站起身,说:“陛下要让蒋巨英以大将军之职致仕?”
韩孺子点点头,“蒋巨英最近一段时间做得不错,从各地追回了十几万的兵奴,这些兵奴一部分自愿为民,还有七万多人愿意继续从军,加上先有的地方驻军,大楚能够集结至少十五万人支援边疆,但这些军队兵甲器械不全,训练更是不足,需要半年时间练军。”
“是,陛下。”赵若素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治军练兵并非他的专长,他也提不出意见。
“你刚才说练兵之责归属将军,若是将军都在前线,练兵该归谁管?”
“呃……按道理应该是兵部,但通常是交给郡尉或是属国都尉,真有实权的则是郡守与国相,兵奴之弊正是因此而起。”
“如果朕要将练兵之责交给大将军府呢?符合惯例吗?”
赵若素想得更久一些,“此事并无惯例,所以也就无所谓打破或是符合,陛下只需注意一点,大将军手握兵符,一旦加入练兵之责,既是有了部分调兵之权,大将军之衔由虚转实,只怕就是从此开始。”
“所以在蒋巨英之后,担任大将军的人必须极受信任。”
“并不好找。”赵若素提醒道。
“那就只好由朕亲自担任了。”
赵若素大吃一惊,脱口道:“这、这不合规矩!”
“你刚才还说此事并无惯例。”
“陛下此举打破的不是大将军府的惯例,而是天子的惯例,天子至尊,哪有自贬为臣的道理?”
“可朕除了自己还能信任谁呢?”
“这个……陛下为何非要改变大将军府的格局呢?维持现状不好吗?”
“大将军府名存实亡,无异于收藏兵符的仓库,曾经被一群乱兵所攻破,兵符如宝玺,乃调兵之信物,却无可靠之人把守,朕怎能放心?”
赵若素上前一步,退后一步,再上前一步,“陛下若要直接掌管大将军府倒也简单,只需不任命大将军即可,不必自己担任此职。”
韩孺子想了一会,“有道理,你再替朕想想办法,如何让这件事做得既合规矩又迅捷,不至于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与反对。”
“容微臣想一下……等蒋巨英致仕之后,陛下可以直接收回大将军印,如此一来,虽无大将军之号,却有大将军之实,然后需要两位比较可信、可靠之人,一人掌库,专职保管兵符,一人主事,替陛下分担日常职责,再然后……”
赵若素突然停下,发了一会呆,说:“陛下召微臣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的办法不错,以后每天来凌云阁待命,不必再去倦侯府了。”
“可微臣依然有罪在身。”
“对,而且你别指望朕会宽恕你,别人待诏,你待罪,有功不记,有过加罪,所以你也不用想着戴罪立功了,有话直说,想猜就猜,想跟谁来往,皆随你意,就这么一直罪上加罪吧。什么时候朕真的被激怒,或者觉得你无用了,无需调查,直接就能将你处死,或者发配到边疆。”
赵若素目瞪口呆。
“退下。”韩孺子一挥手。
赵若素呆呆地下楼,张有才笑道:“恭喜赵大人,升官了吧?陛下这几天心情不错,你算是撞上大运了。”
“嗯,陛下封了我一个‘待罪之官’。”赵若素说。
“待罪之官?这是什么官?几品几级?”
“无品无级,开口即是罪,罪上加罪,直到陛下想杀我的那一天为止。”
张有才也愣住了,“你……可太倒霉了,陛下心情这么好,都没原谅你。”
赵若素突然大笑一声,既不行礼,也不告辞,迈步扬长而去。
几名太监面面相觑,张有才小声道:“陛下这是……把他逼疯啦?”
只有韩孺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再要什么忠诚,任人唯才,也不再事必躬亲,居中监督,然后亲自接管最弱的一项。
次日下午,韩孺子召见了崔腾,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
崔腾一开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很快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自责,甚至自扇巴掌。
韩孺子终于消气,屏退外人,对崔腾说:“你犯过的错不少,可这一次最让朕痛心,明白为什么吗?”
崔腾满脸泪痕,“明白,之前……之前都是无心之失,这一回是……有意为之,都是我太笨、太虚荣,总想做点大事。”
“你想做大事,这很好,可是没有必要非在朕面前显露,朕最欣赏之人,不是在边疆,就是在外地巡视。朕留顾问在身边,无非是为了检验是否有真才实学。你想做大事,就去边疆努力。你此行虽是发配,但是朕给你指定了一位师父,到了马邑城,跟随王坚火多学多问,明白吗?”
“洛阳丑王?”崔腾擦干眼泪。
“你不必学他的本事,只需观察他如何为人。”
“是,陛下,我明白,我要重新做人。”
“嗯,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好了些,只是被我气得又躺了两天,御医说并无大碍,就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
“回家问问你父亲,可愿重新出山、执掌兵部?”
崔腾面露喜色,他不在乎官大官小,父亲重新做官就意味着崔家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马上道:“愿意,太愿意了!”
“回家问你父亲,有何想法,给皇后写信。”
“是,陛下。”崔腾连连磕头,离开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笑。
太监们见怪不怪,张有才摇摇头,“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每个见过陛下的人都……都不正常。”
韩孺子在排兵布阵,他任命金纯忠为使者,再去边疆,会同柴悦与独立未降的匈奴人谈判,大楚可以支援匈奴人,但是匈奴人要效仿此前的东匈奴,向大楚称臣。
西域使者也出发了,携带新的圣旨,允许辟远侯张印和可能还活着的将军邓粹便宜行事。
皇帝的改变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尤其是朝中大臣,既困惑不解,又都松了口气,毕竟皇帝逼得没那么紧了,宰相卓如鹤恢复实权,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
韩孺子并非对朝廷甩手不管,但不再是亲自监管,他在等瞿子晰回来,建立一个刚正不阿、敢于对抗宰相的御史台。
他希望在边疆生乱之前,还来得及做完这些事情。
第五百零七章 一举一废
皇帝放权给宰相,自己终得闲暇,携皇后、皇子与公主前往倦侯府小住,在这里,皇帝召见了皇后的父亲崔宏。
崔宏与皇帝的明争暗斗从未中断过,但是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上一次是韩孺子前往崔府探病,结果遭到刺杀。
崔宏的确一直有病在身,比从前瘦了整整一圈,容貌也更显老,皇后倒是经常与父亲有书信往来,却没怎么见过面,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差点哭出来。
父女二人唏嘘一番,觉得差不多了,皇后请父亲去后花园散散心。
皇帝就在后花园等着崔宏。
两人彼此间从未有过信任,每次见面都有些尴尬。
韩孺子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对面的一群宫女,她们正护着几位皇子与公主,逗弄乱蹿的小鸡和戏水的鸭子。
崔宏进来,正要下跪,韩孺子转身笑道:“这里不是朝堂,太傅不必拘礼,请坐。”
“谢陛下。”崔宏坐在皇帝对面,春风吹来,身子的袍子更显宽大,他也向池塘对面望去,“被抱着的那位就是庆皇子吧?”
“嗯,他受太后宠爱,习惯被人抱在怀里。”
听说庆皇子要出宫,慈宁太后特意加派人手,三名老成持重的宫女,轮流抱持,庆皇子几乎脚不沾地。
与之相比,三位小公主就自由多了,年纪大些的已能满地乱跑,最小的孺君公主也在毯子上爬来爬去。
“第一位皇子,难怪太后爱不释手。”崔宏张望几眼,“孺君公主在哪?”
“毯子上的那个,抓住泥土往嘴里塞的就是孺君公主。”
对面的宫女正费力地从公主嘴里抢夺泥土,崔宏大笑,“公主真是活泼,这样很好,说明身体不错。”
“朕与皇后皆非爱动之人,公主的淘气不知像谁?”
崔宏微笑道:“陛下不知,皇后如今娴静,儿时却不是这样,爬树、攀墙,与男孩子相差无几,七八岁的时候才变了性子。”
韩孺子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几句闲聊,消除了不少尴尬,韩孺子转身,面朝崔宏,正色道:“皇后说,太傅不愿出来任职。”
崔宏拱手,长叹一声,“非不愿也,实不能也,陛下也看到了,老臣一身病痛,又是待罪之身,入职兵部,只怕会耽误朝廷大事。”
“太傅半生戎马,兼又熟知朝廷掌故,区区一个兵部,不会牵扯太傅多少精力。”
宰相卓如鹤既然首先推荐,就表明崔宏已有出山之心,只是按规矩,必须推辞一番。
韩孺子了解这套规矩,于是“苦劝”一番,最后崔宏跪头谢恩,接受兵部尚书之职。
“朕有一人推荐给太傅,请太傅在兵部多加考验。”
“陛下推荐之人必不会错。”
“难说,此人做事还算稳妥,也能出谋划策,只是风评不佳,朕因此颇为犹豫。”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
“水军将领赖冰文。”
崔宏点下头,“老臣听说过此人,弃文从武,据说是因为……”
“那件事是真的吗?”韩孺子问道。
崔宏已不像刚见面时那么尴尬,但也没自在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耳闻而已,不知实情。”
“多事之秋,先论才再论德吧。”韩孺子没再问下去,“太傅执掌兵部之后,要如何应对西方之敌与北方匈奴?”
“静观其变。”
“请太傅细说。”
“西方之敌根底未知,但也不必过于恐慌,此敌若从西域来,则其数量必然不多,若绕路由北方来,与匈奴合流,不过是更多匈奴人而已。大楚防范匈奴一百多年,或攻或守,皆有成规。眼下大楚尚无力远攻,以守为主,塞外碎铁城、马邑城一西一东扼守门户,背后长城横断,再后是边塞郡国。依过往之策,塞外驻兵不宜多,多则空耗钱粮,且敌踪不明,塞外无路,不利楚军调动,只可向边塞诸郡国加强驻军,塞外有事,出城接迎,若是匈奴专攻一处,关内调兵也方便些。”
若在从前,韩孺子必然要与崔宏争辩一番,以证明“过往之策”未必适应现在的情况,但他只是点点头,“这正是朕所依仗太傅的地方。”
崔宏脸上显出一丝明显的意外,很快消失,“老臣守成而已,难图进取,无论何时,陛下若有他选,老臣立即交印让贤。”
“望太傅勉力支撑,总得边疆稳定,朕才放心让太傅休养。”
崔宏稍稍宽心,知道自己并非临时任命。
崔宏告辞,韩孺子送出一段路,又回到亭子里,向对面望去,正好看到庆皇子在宫女怀中大哭,不由得暗自摇头,心想等庆皇子再大一些,必须要让母亲放手。
皇帝与皇后在倦侯府一住数日,皇子与公主都被送回宫内,两人仍留住了三天。
皇帝好不容易表现出妥协的一面,对他的这点小小喜好,再没人提出反对。
崔宏出任兵部尚书,崔家又一次绝地逢生,令众人惊讶不已,只能感慨崔家生了一个好女儿,都以为是皇后保住了崔太傅。
原兵部尚书蒋巨英被提升为大将军,同样令众人惊讶,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蒋巨英的仕途快要到头了。
大将军府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皇帝接连派出七名顾问入府任职,大将军府向来位高而权轻,因此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
与之相比,皇帝对御史台的改变更加惹人注意,让许多人觉得,皇帝的变化或许也没有那么大。
瞿子晰回京了,一连三天前住倦侯府与皇帝长谈。
第四天,韩孺子召见左察御史冯举。
冯举也是第一次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比宰相卓如鹤更觉意外,也更加忐忑。
见面地点在大厅里,皇帝端坐,冯举跪下磕头,礼毕之后又过去一会,太监才请他平身。
冯举预感到不妙。
“冯御史知道朕为何召你来吧?”
“臣不知。”冯举低头道。
韩孺子叹息一声,“最近弹劾冯御史的奏章可不少。”
冯举心里咯噔一声,马上拱手道:“臣在御史台司督察之职,难免得罪同朝之臣,受到弹劾也很正常。”
“冯御史所言极是,可朕有一点不明,冯御史在御史台任职至今,未见几份弹劾他人之奏章,何以得罪同朝之臣,反受弹劾?”
冯举吃了一惊,身上出了一层冷汗,立刻跪下,想要辩解,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得道:“臣自忖无错,不知奏章里弹劾臣什么,望陛下告知。”
“你先起来。”
冯举慢慢起身。
“有一份奏章,弹劾你身为监察之官,却与朝臣来往甚密。”
“绝无此事,臣只是……只与亲友往来,人之常情。”
韩孺子微笑道:“冯御史的‘亲友’好像不少,朝中大臣多半都与冯御史沾亲吧?”
“没那么多。”冯举额上渗汗,“臣、臣知错了,今后再不与朝臣往来。”
“嗯,偶尔往来一下也没什么,毕竟有一些人是真正的亲友。”
冯举越来越不自在,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拿自己开刀。
“还有一份奏章,说冯御史人虽已离开吏部,手却留下来,吏部上下皆听使唤,任命了一批‘冯氏官’。”
冯举又跪下,与刚才的弹劾不同,插手吏部可是重罪,“污蔑!这是污蔑!臣自从担任左察御史以来,再没有去过吏部,顶多……顶多与相熟的官吏偶尔相聚,闲聊而已,绝未干涉过任何事务。”
“朕也不太相信,朝廷大官任命由朕亲定,次一级官员决于宰相,吏部不过推荐而已,如何给‘冯氏’立官?”
“陛下英明,有陛下此言,臣无憾矣。”冯举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另有一份奏章,说冯御史不满废私奴之令,与大臣勾结,阳奉阴违……”
“血口喷人!”冯举显得极为愤怒,脸上青筋毕露,“臣敢问一句,是谁在弹劾臣?有何证据?”
韩孺子沉默一会,“弹劾者不只一人,不说也罢,至于证据,倒是有一些,但朕并不相信,皆需再加求证。”
“臣愿对质,也愿接受查证,以表清白。”冯举硬着头皮说。
韩孺子摇摇头,“朕不想折腾了,冯御史乃武帝朝老臣,功劳显赫,纵不得赏,也不该受此羞辱。”
冯举连连磕头,“陛下之恩,臣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
冯举大表忠心,听得几名太监都皱眉头了。
等他说完,韩孺子道:“以冯御史多年之功,该封太师。”
冯举呆若木鸡,又是一个意想不到,好一会才道:“臣、臣受之有愧……”
“不必推让,冯御史该受此封。”
太监上前,冯举只得告退,头晕目眩,如在云里雾里,怎么都没想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二门外,冯举遇到了赵若素。
送行的太监转身回去,赵若素迎上前,拱手道:“冯大人见过陛下了?”
冯举认得赵若素,却没怎么说过话,眉头一皱,突然明白些什么,急忙上前一步,凑近道:“陛下是何用意?”
“冯大人总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陛下先是说有奏章弹劾我,然后……然后说是要封我为太师。”
赵若素点下头,想了想,“冯大人觉得自己该受此封吗?”
“这个……只怕有些勉强,我最近……没立过大功。”
“太师已是极品之官,冯大人半生劳碌,还不请求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尚待何时?”
冯举终于醒悟,踉踉跄跄地离开倦侯府。
新任中掌玺张有才正好进府,看到冯举的样子,忍不住向身边人笑道:“又疯一个。”
(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五百零八章 大兵压境
玉门关是前往西域的必经之途,多年未有战事,几乎由边关转为商关,城里城外,税官比军吏更多。
将军邵克俭几个月前来到玉门关,重整驻军、修补城墙,同时远派斥候,监视西域的动向。
最后一批楚人两个月前从西域返回,在那之后,偶尔有西域人叩关,带来诸多混乱的消息,虎踞城再没有人去过,西域诸国反复无常,但也只是在嘴头上凶狠,对楚人尚还尊敬。
初夏的一天傍晚,斥候回城通报,又有一群人从西域而来要求进城,身份比较特殊,据说都是极西方的王公贵族,一路逃避神鬼大单于的军队,请求进入大楚避难。
总共一百余人,穿着奇怪而华丽的衣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进城之后一见到楚军将领,就双手捧出大量珠宝,队伍中有一名通译,声称捧珠宝者乃是一位国王,只要大楚肯收留,他愿意献出更多珠宝。
邵克俭让客人收起财物,派人送他们进入城内的驿馆,跟往常一样,详细询问消息。
这些人两年前就逃到了西域,因此不清楚虎踞城的状况,但是听到传言,说城内将士因为分歧而自相残杀,又遭到敌军袭击,那里早已是一座空城,神鬼大单于之所以还没有进攻西域,唯一的原因是要时间集结大量兵力。
据说在极西方,北至草原南抵大海,都已臣服神鬼大单于,将共同组建一支多达百万人的大军,一举吞并大楚,完成神鬼大单于最终的宿愿。
邵克俭写了一份公函,以急信送往京城,如何接待这批逃难的客人,要由朝廷做主。
此后的几天里,又有几批逃难者到来,数量越来越多,有极西方的贵族,也有西域土著,其中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不久前路过虎踞城,那里的确已是空城、废城,城墙都被推倒了。
半个月后,邵克俭接到朝廷的命令,让他详加调查,各国王公连同通译可以送住京城,随从人等留在玉关门。
邵克俭是名听话的将军,立刻遵命行事,打算花十天时间进行甄别,然后送客人前往京城。
玉门关数十年未有战事,即使是在当初大楚与匈奴战事频仍的年代,这里也未受波及,邵克俭得到的一切消息都表明,西域不稳,但还不至于发生战争,诸国虽有异心,顶多偷偷向极西的强敌献媚,不敢对大楚不敬。
因此,又有一批逃难者到来的时候,整个玉门关,包括邵克俭在内,都没有特别在意,按常规接待,送往驿馆居住。
玉门关常有外国人来往,此地的驿馆比京城还大,而且建在城内,占据了城内一角,足以容纳上千人。
当天晚上,新来的逃难者动手,屠杀此前逃难至此的王公贵族,与此同时,在城里四处放火,试图抢占一座城门。
邵克俭闻讯大惊,亲率士兵镇压,折腾了整整半个晚上,终于平息事态,可损失已经无可挽回,数十名贵客被杀,他们万里迢迢逃至大楚,结果这里却是真正的终点。
刺客大都被杀,剩下十余名俘虏,嘴里大叫大嚷,通译胆战心惊地说:“正天子……神鬼大单于有仇必报,有仇必报,绝不手软,绝不宽恕,楚人……大楚必亡……”
刺客们还交出几口箱子,上面堆着金银珠宝,下面却是几只小箱子,里面盛着数颗人头,他们并不隐瞒,得意地宣称,这些都是楚使,作为礼物,献给大楚皇帝。
邵克俭认得其中一人,果然是朝廷冬天派往西域的使者,他们一直在努力前往虎踞城,没想到却命丧它方。
一怒之下,邵克俭斩杀了所有俘虏,从此紧闭城门,再不接纳西域客人,并向朝廷写急信,希望得到支援。
西域已不再是大楚的屏障,而是敌人。
入春以来,匈奴人回到大楚北方,大批军队停在碎铁城对岸,与楚使反复谈判。
大楚要求匈奴人效仿前例,向大楚俯首称臣,遭到断然拒绝,双方僵持几个月未有进展。
夏季渐热,匈奴人需要放牧,不能久驻一处,大单于决定东进,扔给楚使一句话:“等大楚能够阻挡神鬼的时候,再来谈判吧。”
他拒绝承认还有一位大单于,因此只称“神鬼”。
楚军斥候远远跟随匈奴人,发现他们的确远遁东北,而且越走越分散,分别前往不同的牧场,看样子今年没有作战的打算。
匈奴人退却之时,正值玉门关遭到偷袭,兵部迅速做出反应,从碎铁城调一支军队前去支援玉门关。
西域看来真是抛弃大楚投降强敌了,诸国又组建一支联军,这回的进攻方向是东方。
几位国王悄悄送来书信,声称自己也是被迫无奈,神鬼大单于的使者已经进入西域,命令诸国立即投降,犹豫者灭族,不降者屠国。
楚人都已退出西域,诸国没有选择,只好出兵出粮建立联军,以示效忠,等神鬼大单于的大军到达之后,就将正式向大楚开战。
综合各方消息,以及西域诸国的实力,兵部推测神鬼大单于顶多派兵十万,加上西域联军,也不到十五万,虽不至于动摇大楚,对玉门关的压力却不小。
兵部建议尽快向玉门关提供更多支援。
皇帝有些犹豫,但是玉门关连发急信,兵部催得也紧,他没有太多选择,于是批复同意。
神鬼大单于为何不直接从北方绕路进攻大楚?那条路虽然长些,但是比较通畅。
兵部给出解释,神鬼大单于必定以为大楚与匈奴已经联手,不愿同时对抗两股力量,因此通过西域,只与大楚一家交战。
韩孺子还是有些疑虑,但是玉门关告急,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调兵五万前去支援,另有几支大军入关驻守,与西边的玉门关和北边的神雄关距离相等,以备不时之需。
战争真的要到来了,崔宏新官上任,决心要在此战中立一大功,以赎回自家的爵位,因此亲赴玉门关指挥。
崔宏身体虚弱,家人以及皇帝都不想让他受累,崔宏却坚持己见,三度上书,详细讲述此战的重要,以及为何自己必须亲往督战。
“大楚示敌以弱,以至西域诸国投降外敌,此一战虽能守住玉门关,于事无补,非大军西进一举破敌,不能挽回西域。”
韩孺子被说服了。
崔宏赶到玉门关,召集后备军队,凑到八万人,主力是四万南军,于夏末秋初,向西域进攻。
他的计划是不等神鬼大单于的军队与西域联军汇合,先将西域夺回,然后酌情再定,宁可将西域变为战场与废墟,也不能让它成为敌军的领土。
初战大胜,西域诸国本无斗志,一触即溃,又都纷纷投降楚军,转而带路,迅速平定诸国。
皇帝记挂着虎踞城以及城里的将士,崔宏也没忘,派出一支三千人的先锋,前去查看情况。
在距离虎踞城数百里的地方,这支军队与神鬼大单于的军队遭遇了,彼此不知底细,互相观察了整整两天,楚军首先发起进攻,敌军还击,战斗力比西域人强多了,双方战了一个上午,各自收兵,陷入僵持状态。
崔宏率军支援,他必须在入冬之前返回大楚,因此急于击败敌军。
韩孺子每天都能接到西域的通报,虽然都是胜利的消息,他却没法完全安心,这些消息最快也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他希望了解当下的情况。
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朝廷总算按他的想法初具雏形,宰相卓如鹤重新掌管朝廷,虽然与皇帝算不上同心同德,但是比较稳定。
与此同时,御史台的力量得到加强,冯举以太师之位致仕,右巡御史瞿子晰独掌监察之职,对官员看得比较紧,三天两头地上书弹劾,令群臣苦不堪言。
大将军府成为皇帝的直属衙门,专门负责各地练兵,多半年过去,颇有些成效。
韩孺子觉得时间够用,只需再有一到三年,大楚虽然不能恢复武帝的巅峰时期,但是足够腾出手来大战一场。
可事情总是不能如计划中那么顺利。
时值深秋,天气渐寒,塞外传来消息,碎铁城斥候在西方观察到一支大军,像是匈奴人,很可能是投降神鬼大单于的匈奴人。
不等皇帝与朝廷做出反应,更多的消息雪片般传来,大军人数之多超乎想象,斥候甚至没法做出大概的估计。
碎铁城派军迎战,败。
碎铁城遭到围攻,一日被破。
碎铁城守军逃回关塞,所剩无几。
神雄关遭到进攻。
……
仅仅十天,意外消息变成了噩耗。
这天下午,两封加急公文一先一后送到皇帝面前。
一封来自神雄关,情况危急,需要朝廷立刻派军支援。
另一封来自西域,写这封信的时候,崔宏还不知道北边的情况,很高兴地宣称西域已定,敌军覆灭,大军正在返回途中,入冬前可至玉门关。
崔宏的信里还通报了一条好消息,虎踞城尚在,他已派人前去查看,或是继续守城,或是带回城里的楚人。
韩孺子终于明白,他上当了,崔宏上当了,整个大楚都上当了,西域只是疑兵,引走了一部分楚军。
神鬼大单于不仅凶残,还很奸诈,他对大楚的了解,显然远远多于大楚对他的了解。
韩孺子放下公文,他一直很重视西方之敌,结果还是大意了。
太监张有才匆匆跑进来,不知道皇帝的心事,高兴地叫道:“生了,淑妃生了,是位皇子!”
第五百零九章 朕要亲征
神雄关是京城最北边的门户,一旦被突破,敌军将可长驱直下,虽然途中还有数道关卡,都不如神雄关易守难攻。
此关遇险,京城耸动。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又让众人稍稍松了口气,由碎铁城前往神雄关,多半路程是山间小路,敌军数量再多,也无法一拥而入,守关将士在最初的惊骇之后,终于稳住军心与阵脚,一连三天,不分昼夜,挡住一次又一次进攻,随后,敌军停止攻势。
崔宏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亲自征伐西域,兵部日常事宜交给了侍郎赖冰文。
赖冰文人品颇受诟病,能力却没问题,他只比皇帝早半个时辰接到神雄关遇险的消息,受到召见时,却已制定出一套详细的应对计划。
崔宏没有带走全部南军,剩下的数万人全都前往神雄关,正是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候稳住了军心,保住了这座至关重要的关卡。
许多大臣建议尽快从马邑城调兵支援神雄关,赖冰文却表示反对,“神雄关易守难攻,敌军不能倾巢而至,楚军也难排兵布阵,数万南军足矣,兵力再多也无益处。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敌军久攻不克,必然调转锋头,下一个目标极可能就是马邑城。马邑城之军不可动,反而应予增兵。”
皇帝接受了赖冰文的建议,派陈嚣前去协防神雄关,赖冰文则前往洛阳,亲自调动各地军队,前去支援马邑城以及长城诸关卡。
老将军房大业生前夺回了辽东,解决了一个大隐患,那里边城林立,互为犄角,成为大楚守卫最为牢固的地区,楚军因此不必分兵多处,可以专守神雄关与马邑城。
马邑城守将是柴悦,麾下兵多将广,尤其是有北军精锐,力量最为雄厚,在兵部制定的计划中,神雄关以守为主,马邑城则要伺机进攻,给予敌军一次重击。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崔宏率军回来之后,楚军就将在入冬前后发起一次反击。
淑妃生下皇子已经十多天了,皇帝终于得出空来,能够仔细看看儿子的模样,并且安慰一下虚弱中的淑妃。
“已经得到证实,你哥哥还活着,就在虎踞城里,很快就能回来。”
邓芸笑了笑,“他真是命大,可我觉得他不会回来。”
“你的预言不准,之前做的梦就是错的。”韩孺子笑道,看着熟睡中的儿子,心想母亲这回该满意了。
“做梦是做梦,我这回说的不是预言,是我哥哥的脾气,只要没打胜仗,他就不会回来。”
韩孺子微皱眉头,“虎踞城只有数百将士,加上西域士兵也不过一两千人,邓将军拿什么打胜仗?”
“崔太傅不是率领一支军队在西域吗?”
韩孺子摇头,“那支军队要回来保卫北疆,不能留在西域,崔太傅绝不会同意分兵给邓将军。”
“唉,我也不关心了,哥哥从小就固执,聪明的时候好像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件,发起脾气来却是一个彻底的糊涂虫,尽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相隔千山万水,我管不着他,只怕陛下也难让他听话。”
邓芸坐在床上,伸手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抚摸,爱怜地说:“我现在只在意他,没想到小东西会这么可爱。”
“朕要御驾亲征。”韩孺子试探道。
邓芸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陛下得先给皇子起个名字才能走。”
韩孺子哈哈一笑,觉得邓芸的脾气有点像她的哥哥。
“嘘,别吵醒他,小东西只在睡着的时候才这么可爱。”邓芸马上提醒道,她现在眼里只有孩子,没有哥哥,也没有皇帝。
韩孺子又去秋信宫,这里也是孩子的地盘,孺君公主已经会走路了,还是那么活泼,一看到父皇就扑上来,嘴里咿咿呀呀地乱说。
韩孺子没法不喜欢这个女儿,立刻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向皇后道:“朕要御驾亲征。”
崔小君一直微笑着旁观,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呆了半晌,开口道:“一定要这样吗?”
“大楚将士正在前线浴血奋战,朕不能总坐在皇宫里等候消息,而且这一战很重要,如果战败,或者僵持不下,北方观战的匈奴人很可能因此倒向敌军,两敌联手,大楚危矣。”
“陛下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吧,只是……只是一定要策划周全。”
“会的,楚军精锐多半都在马邑城,如果这一战打不赢,朕坐在皇宫里反而更加危险,而且还会连累你们。”
崔小君笑了笑,随后轻叹一声,“为什么陛下总是这么艰难呢?”
“你该庆幸,在这种艰难时刻,大楚是朕在做皇帝。”
崔小君又笑了,走过来,从皇帝手中接过公主,轻声道:“孺君,听到了吗?父皇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公主大声道:“不起!不起!”
韩孺子总是能从皇后这里得到支持,信心增强几分,又来拜见母亲慈宁太后。
庆皇子又大了点,学会了一些规矩,向父亲行礼,叫了一声“父皇”,退到祖母身边,将手交给祖母,生母佟青娥站在太后另一边,如婢女一般恭谨。
韩孺子闲聊了几句,再度提起御驾亲征之事。
慈宁太后面无表情,突然扭头,向惠贵妃佟青娥道:“你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佟青娥明显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及,低声回道:“臣妾不懂军务,陛下想要出征,总有道理吧。”
“陛下不只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是你孩子的父亲,就要抛下你们亲上战场,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佟青娥脸色微红,更不敢说话了。
庆皇子突然大声道:“父皇不准去!”
慈宁太后笑着在长孙头上摸了一下,抱起来交给惠贵妃,“你呀,太老实,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你们母子两个先回去吧,我跟陛下说话。”
佟青娥脸上又是一红,抱着儿子匆匆离开。
慈宁太后将太监与宫女也撵了出去,房间里再无外人,她说:“陛下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这不是小孩子脾气。”韩孺子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大楚必须在马邑城打赢这一战,否则的话,匈奴人将会全部投降敌军。
慈宁太后安静地听完,“朝中无臣,非得陛下亲征?再说马邑城不是有柴悦吗?那是陛下最信任、最欣赏的武将,真到了用人之际,他却没用吗?”
“柴悦有大将之才,但是生性谨慎,作战守正,不擅用奇招,如果是对付知根知底的敌军,有他足矣。神鬼大单于却是陌生的敌人,从他声称要从西域进攻,却移大军于碎铁城来看,这股敌军十分狡诈,朕担心柴悦应付不了。而且军情瞬息万变,朕在这里做出决定,前线只怕早已错失时机。”
“我理解陛下的心情,可是……陛下也不是将军啊?御驾亲征能比柴悦指挥得更好?”
也就母亲敢说这种话,韩孺子微微一笑,“两军相争勇者胜,朕即使不能指挥得更好,至少也能鼓舞士气,令楚军将士勇于争战。”
慈宁太后沉吟良久,“陛下不会忘了晋城之事吧?”
“毕生不忘。”
“唉,大臣们怎么说?”
“朕还没有向大臣表明此事。”
慈宁太后又沉默了一会,“陛下一向独断专行,这回怎么想起先询问我的意见?”
“儿行在外,慈母担忧,朕年纪大了,懂得太后的难处,因此希望先让太后安心。”
“唉,陛下亲冒矢石,我怎么可能安心?不过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我帮不忙,但也不能阻挡,陛下去征求大臣的意见吧,他们肯定比我这个老太婆更会出主意。”
这算是同意了,韩孺子躬身道:“谢太后。”
儿子虽然有些倔强,但是在自己面前从未失礼,慈宁太后心中既欣慰又难过,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陛下放心,宫里由我看守,绝不会出问题。陛下此前说过的那件事,已经有些眉目,等陛下得胜回朝,或许就能看到结果了。”
慈宁太后暗中调查思帝之死的真相,事关后宫安全,她非常上心,特意将景耀调回宫中,尽量不惹人注意地追根问底。
“太后不要太辛苦。”韩孺子告辞。
他的确比从前更成熟了,既然大臣可能利用宫中的力量阻挠皇帝御驾亲征,他干脆先取得太后等人的同意,内忧既无,接下来就可以专心对外了。
次日下午,韩孺子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赵若素,“大臣会反对吗?”
“当然会反对,太祖以下,大楚天子只有过三次御驾亲征,烈帝两次,武帝一次,但是敌人都很弱小,甚至没遇到敌人,所谓亲征只是走走过场。陛下这一次却是要与强敌遭遇,诸多不可预测,这正是大臣们最为担心的事情,便是微臣,也要反对。”
韩孺子将赵若素当成大臣的代表,正色道:“规矩、惯例,朝廷赖之生存并延续,可是遇到预料之外的危机呢?还能用规矩与惯例解决吗?碎铁城和神雄关的公文你们都看到了,敌军不仅数量庞大,其兵甲之利、器械之精,皆不弱于大楚,匈奴之降乃在情理之中。”
韩孺子顿了顿,继续道:“大楚将与另一个大楚作战,而且可能是鼎盛时期的大楚,诸卿可有现成的规矩与惯例可拿出来一用?”
赵若素跪下磕头,“微臣愿随陛下出征。”
第五百一十章 西进
淑妃邓芸最了解自己的兄长,她猜得一点没错,邓粹“扣”下了一部分楚军。
数千名楚军先锋到达虎踞城,所见场景令他们大吃一惊,刚刚筑好没多久的新城,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火烧刀砍,已经变得如千年古堡一般破旧,但是依然屹立不倒,城内只剩二百余名将士,个个面黄肌瘦,看人的时候目露凶光。
邓粹本计划开春之后获取支援,结果一直等到深秋,粮草匮乏,战士们吃光了马匹,最后被迫无奈,甚至开始吃人,有战死的同伴,也有倒下的敌人,敌军发现这一点之后又惊又恐,退后数十里,每次攻城失败之后,都要尽快将尸体带走。
邓粹不降,张印也不降,麾下的士兵则到了不思不想的境界,麻木地遵从两位将军的命令,麻木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麻木地吞下入口的一切东西。
但他们守住了虎踞城,全仗着张印最初的坚持,建墙时务求厚重高耸,令敌军好不容易运来的器械难以发挥作用,只能凭人力硬攻。
城墙的缺口也被堵住了,邓粹最初利用这处缺口惊疑敌军,坚持了几个月,然后就地取材,用剩下的乱石与尸体筑了一段城墙,又坚持了几个月。
援兵终于来了,带队的将领名叫关颂,认得邓粹,刚一进城就接到命令:“交出食物。”
幸存的士兵狼吞虎咽,目光在马匹上扫来扫去,令新到的将士心惊胆战。
先锋军只带着随身口粮,关颂请求邓粹等人立刻随自己离开,去与崔太傅汇合,共同返回大楚,“战争结束了。”
邓粹只管吃,几乎吃下三个人的饭量,终于抬起头,问道:“结束了?”
“是啊,敌军已经被逐出西域,诸国闻风而降,楚军大胜,我会留人守卫虎踞城,两位将军苦守孤城已久,也该回京受赏了。”
张印不吱声,邓粹打了一个久违的饱嗝,“关将军与敌军交过阵了?”
“是啊。”
“觉得敌军如何?”
“很强硬,只进不退,但是不知变通,楚军只要挡住最初的攻势,就能反击,将其剿灭。”
“你遇到的只是仆从军,他们更像是奴隶,而不是战士,都有家人被神鬼大单于扣押,进则一人死,退则全家亡,敌军主力根本就没来西域。”
“敌军还没有准备好吗?”
“笨蛋,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对,是‘声西击东’,神鬼大单于假装进攻西域,吸引楚军到来,真正的进攻方向必是北方,有匈奴人带路,他们知道该打哪里。”
“那两位将军就更应该随我一块回京了。”关颂不是特别关心,他只管自己的任务,大楚的整个防卫要由兵部以及朝廷决定。
邓粹找了一眼,大厅里尽是野兽一般的饥饿士兵,新到的士兵盯着角落里的骨头,悄声议论。
“邓将军遭遇的敌军数量有多少?”
关颂不明白邓粹为何总是对这件事感兴趣,可邓粹官职更高,他只得回道:“四千多人,不到五千。”
“邓将军有没有想过,敌军声势浩大,为何进入西域的只有区区数千人?”
“他们……没准备好吧?”
“敌军攻打虎踞城将近一年,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关颂笑道:“我明白了,因为有两位将军守卫虎踞城,堵住了前往西域的要道,敌军无法大规模通过,只能一点点过去。”
邓粹点头,“敌军害怕后路被断,因此全力进攻虎踞城,你遇到的几千敌军,本是用来拦截我们的后路,嘿,好像我们会逃走似的。还有一个原因,入夏以来,敌军攻势放缓,我与张将军当时就有猜测,敌军很可能调走了一部分,正是趁势反击的最佳时机,可惜我们手中士兵太少……”
关颂大吃一惊,也不管官职大小了,立刻摇头,“不行,我奉命带这支军队寻找两位将军,顶多留五百人守城,你们都跟我走,立刻就走,去见崔太傅,他现在是兵部尚书,邓将军有什么想法跟崔太傅说就是。”
“崔太傅当了兵部尚书?”邓粹看了张印一眼,“陛下做事……也挺出人意料。”邓粹向前探身,语重心长地说:“关颂,你从军也有十几年了,熬到现在不过是名普通将领,封侯了吗?”
关颂摇头笑道:“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福分。”
“本事,封侯者个个都有本事吗?福分,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好运就不能落到你头上?单说辟远侯,他凭什么封侯?就是因为当年胆子够大,在沙漠中迷路,贻误了军机,他一想,反正已经如此,往后退要受罚,不如闯一下,于是率军深入,竟然遇见了战败逃亡的一批匈奴王公,来个一锅端,立功封侯。”
张印张张嘴,嗯了一声。
关颂呵呵笑了两声,“还有这种事,可我不同,我是奉命撤退,回去之后能够领功,不会受罚。”
“能有多大功劳?大功属于崔太傅,他家不知又要多几位列侯,你顶多官升两三级……”
“真能那样,我就满足了。”
“你的父母满足吗?兄弟子侄满足吗?夫人满足吗?”邓粹察言观色,“关夫人是大家闺秀吧?下嫁给关将军,就是看中你前程似锦,关将军却不思进取,送到手里的大功不要,升个小官儿就满足了,回去之后怎么向夫人交待?”
关颂脸红,“怎么叫‘下嫁’?我与夫人是……算了,功劳真那么容易到手?”
“当然,敌军主力已经转向北方,留在西域的兵力不多,只有七八千人,被关将军剿灭数千,剩下的不过三四千人,只会冲锋送死,绝不是咱们楚军的对手。”
邓粹一开始还是猜测,现在则当成了事实,顺口就说,旁边的张印埋头吃饭,老仆却是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被困在城里,连斥候都派不出去,根本不知道敌军还有多少。
关颂皱起眉头,“这样算不上大功啊。”
“关将军怎么糊涂了?神鬼大单于主力移于北方,后方必定空虚,此去再往西,风俗与西域相似,尽是一些小国,被迫归顺敌人,听说楚军来了,必定抢着投降,这还不是大功?”
关颂有点心动,但是仍犹豫不决。
邓粹又道:“我给邓将军分析一下:敌军会从北方进攻大楚,这是确定无疑的,很可能已经动手了,咱们现在回大楚,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有两种可能,一是楚军大胜,咱们没机会立功,连热闹都没得看,二是楚军大败,咱们仍然没机会立功,却要立刻顶上去,面对敌军主力,指挥作战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胜亦无功,败则有罪。”
“敌军真会绕路北方?”
邓粹重重地一拍桌子,将整个大厅的人都吓了一跳,“我们在虎踞城坚守将近一年,几乎天天与敌军打交道,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出来?”
关颂更是吓了一跳,他年纪大些,在与邓粹交往时却一直处于下风,被邓粹连劝带吓,什么疑问也没了,“我带的粮草不多,只够十天之用。”
“入乡随俗,到了西域,你得学会就地取材,粮草不够,边打边抢啊。”
关颂笑了一声,既觉得不妥,又感到兴奋,看向老将军张印,“辟远侯觉得呢?”
“我……只守城。”张印道。
“别管他,人家已经封侯了,只要守住虎踞城就算立大功,跟咱们不一样。”
关颂寻思再三,也一拍桌子,“那就听你的,大丈夫立世,总得冒一次险。可是有一句话说在前面,邓将军官职比我高,进退都是你的命令,不是我的,若能立功,首功也是邓将军的,我沾点余光就好。”
邓粹起身,大声道:“此一战若不令关将军封侯、众将士富贵,邓某赔命给你们!”
关颂带兵五千,邓粹也不谦虚,接管军队,分五百人护送虎踞城残兵去见崔太傅,留五百人给张印继续守城,他与关颂带着剩下的四千人,只带三日口粮,次日出城,竟然追击敌军去了。
崔宏接到人与信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正在返回大楚的途中,看信之后怒不可遏,可是一切都迟了,再快的马匹也追不上那四千人。
又过数日,离楚界玉门关不远,崔宏接到消息,敌军主力出现在塞北,碎铁城失守,神雄关岌岌可危。
崔宏惊愕不已,原本做好准备,要在回京之后重重地参邓粹一本,这时却要默祝邓粹旗开得胜。
邓粹在虎踞城里信口开河,但他的猜测是对的,神鬼大单于的确将主力军队全都调往北方,在他的预计中,楚军绝不会继续西进,一听说北方有险,更是会快马加鞭地返回楚地。
邓粹与关颂击败了一支敌军,抢到了所需的粮草,一路西进。
邓粹并不糊涂,他有一个计划,无论如何,自己的这点军队不是敌军主力的对手,所以敌军转北,他就往南偏移,以避其锋芒。
一个月之后,关颂又开始害怕了,翻越一座小山时,他问:“邓将军,咱们究竟要打到哪里?”
“听说神鬼大单于的领土北抵草原,南至大海——我要看看大海。”
邓粹的心没有尽头。
第五百一十一章 是楚军还是海盗?
邓粹又一次孤军深入,大楚还有一支军队被困在了海上。
栾凯在云梦泽长大,自以为熟知水性,在海上待过几天,没觉得有何特异之处,直到进入远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低估了海洋的威力,船上的晃动永不停歇,无论昼夜,他连做梦都是在游泳,疲惫至极,陆地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游不过去。
栾凯早早醒来,干呕了几下,摸黑走出船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出来多久了,怎么还不到冬天?热得人心发慌。”栾凯大声问道。
天还没亮,甲板上坐着另一个人,嘿嘿笑道:“傻瓜,这里没有冬天,总是这么热。”
栾凯走到那人身边,靠着船帮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夜色中,隐约可见远处的几点灯火,那就是陆地,相隔不远,却不允许他们上岸,“没冬天?这里是地狱吗?地狱也得让人上岸吧。”
林阿顺从前是一名海盗头目,现在是副将,却没有半分将军的模样,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木桶,“黄将军这回失算了,大楚的名号没用,南洋诸国根本不承认咱们是楚军,只卖食物,不准咱们上岸。”
栾凯感到头晕,转身坐下,“咱们多久没上岸了?”
“半年了吧。”
“这么久?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栾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嘿,武功高强的栾凯,黄将军手下第一猛将,竟然被大海打败了?”
“谁说我败了?”栾凯抬起头,慢慢地又垂下,“败就败了吧,敌人太强大,而且没完没了。你说咱们今天能上岸吗?只要一天,能踩在实地上,不来晃来晃去,我就能恢复。”
“谁知道,看黄将军怎么跟爪哇使者谈吧,弄不好连食物和水也不卖给咱们了,那才是倒霉。咱们都会饿死在船上,听说过鬼船吗?”
“没有,什么是鬼船?”栾凯的声音微微发颤。
林阿顺稍转过身,刻意压低声音,“当船上的人都死了以后,大家怨气不散,就会变成鬼,船也变成鬼船,永远在海上漂泊,连地狱都去不了,更没机会投胎。”
“啊?变鬼了还要晃荡下去。”
林阿顺点头,“运气好的话,爪哇国会派人把船烧掉,咱们也跟着化成灰,就不会变鬼船了。”
“我宁愿化成灰,等使者来了,咱们好好跟人家说,让他们把咱们烧了吧,烧干净一点。”
林阿顺大笑。
栾凯怒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我是说你既然愿意恳求使者烧船,干嘛不求上岸?”
“那是黄将军的事,我管不着。”
“这是大家的船,人人管得着。”
“真的?”
“当然,我们海盗……现在不是海盗了,船上挂着大楚的旗号,可是既然人家不认,咱们不如再当海盗。”
“海盗能上岸?”
“不仅能上岸,还能抢他们的财物、睡他们的女人,一手人头,一手大碗喝酒,这才是英雄好汉该过的生活。”
“对啊。”栾凯兴奋地说。
“云梦泽的好汉也是这样吧?”
“差不多,但我们手里不拎人头。”
林阿顺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大家其实都愿意再当好汉,就是黄将军不愿意。”
“劝劝他,他从前不也是好汉吗?”
“此一时彼一时,黄将军现在要当忠臣了。”
“忠臣有屁用,能让咱们上岸吗?”
“不能,忠臣只能让咱们在海上飘荡,一直到死,黄将军没准还有人记得,咱们算什么?生是无名之人,死是无名之鬼。”
“我叫栾凯,不做无名之鬼,待会我去劝黄将军,爪哇国要是让咱们上岸,一切好说,要是不同意,干他娘的,黄将军抢财宝,你们抢女人,我就想要张床,摆在最稳当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一觉。”
林阿顺嘿嘿地笑,正要开口,栾凯突然喝道:“饿不死的王八蛋,好大胆啊。”
林阿顺自知不是栾凯的对手,听到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一翻身打算滚到一边去,刚弯下上半身,手肘还没碰到甲板,栾凯已经站起来,冲着斜前方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林阿顺这才明白过来,栾凯呵斥的不是自己,只觉得全身虚脱,冷汗直冒,随即迁怒于偷听之人,也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从桅杆后面拽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相貌颇为清秀,使劲儿甩动手臂,想要挣脱林阿顺的掌握。
天边泛亮,林阿顺打量少年,“你叫什么?是谁的人?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我叫什么不关你事,我是黄将军的手下,你们不也没睡觉?”
“呵呵,小子嘴挺硬。”林阿顺手上加劲,论武功他比不上栾凯,却有一膀子蛮力。
少年吃痛不过,唉呀叫了几声,服软了,“松手,快松手,我也姓黄,叫黄武儿。”
栾凯也走过来,“我有印象,你是黄将军在东海国招来的人,给他当亲兵。”
林阿顺减弱力道,却没有松手,皱眉道:“黄将军怎么连这种小兔崽子也带上船了?浪费食物。”
“我会写字,你会吗?没有我,你们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永远无人知晓,有朝一日回到大楚,想领功都没个凭据。”黄武儿大声道。
“嘿,小兔崽子口气不小,难道你是黄将军的干儿子?”
“他倒是有这个意思,可他没这个资格。”黄武儿语气狂傲,再次挣扎,“放开我!”
林阿顺松手,不等黄武儿走开,一把将他夹在左臂下,右手堵住他的嘴,向栾凯道:“去我的住处。”
林阿顺是头目,拥有独立房间,大步走去,少年挣扎得越用力,他的手臂夹得越紧。
栾凯跟在后面,困惑地说:“干嘛?你是要把这小子吃了吗?”
林阿顺不回答,进到房间里,先用破布将黄武儿的嘴堵住,又找来绳索将他牢牢捆住,扔在一边,拍拍手,对栾凯道:“这小子偷听咱们说话,要向黄将军告密。”
“告密?告什么密?”栾凯更加困惑。
林阿顺笑道:“接着刚才的话说,如果黄将军不听劝,你要怎么办?”
“我这人嘴笨,我劝不服,你们接着劝,总得让黄将军同意当好汉。”
少年唔唔地叫唤,林阿顺上去踢了一脚,等少年老实了,他向栾凯道:“我们也劝不服呢?大家就这么陪葬?黄将军是忠臣,咱们能得到什么?”
栾凯挠头,“黄将军对我不错,他要是真让我陪葬……”
林阿面呸了一声,“对你不错?上船之后,你睡在哪?”
“船舱里啊,跟大家挤一块。”
“黄将军呢?独自住在大屋子里,宁可与这种小兔崽子分享,也没让你去同住,这叫对你不错?呸,他根本没将你当回事。”
“闭你娘的嘴,我跟黄将军一声喝过酒、唱过歌,你敢说他对我不好?”栾凯翻脸快,前一刻还是有气无力的病猫,眨眼间就变得生龙活虎,而且是要吃人的龙虎。
林阿顺马上堆起笑脸,“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栾凯推开林阿顺,过去给黄武儿解开绳索,“老大不小了,还玩儿?”
黄武儿自己掏出嘴里的破布,呸呸几声,急切地说:“栾凯,别信他,林阿顺要背叛黄将军,他在劝你杀死黄将军呢。”
栾凯转身看向林阿顺。
屋子里很黑,林阿顺只显露出大致的轮廓,嘿嘿笑道:“小兔崽子胡说八道。说真的,栾凯,我有个主意,能让咱们今天就上岸,你愿意加入吗?”
“你想杀黄将军,我先杀你。”
“谁说要杀黄将军了?咱们杀爪哇使者,使者一死,爪哇国必然大怒,到时候黄将军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干回老本行……”
“你们是大楚水军,不是海盗!”黄武儿躲在栾凯身后喊道。
“当不当海盗不重要,爪哇国对大楚不敬,得惩罚一下他们,黄将军犹豫不决,咱们帮他拿主意。”
栾凯不语,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黄武儿急忙道:“别听他的,是楚军还是海盗,只在一念之间,今天杀死一国使者,在南洋诸国眼里,咱们就与海盗无异。”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林阿顺上前要打,却不敢靠栾凯太近,只得止步。
栾凯转身道:“当海盗没啥不好,只要能上岸就行。”
“咱们能上岸。”黄武儿肯定地说。
“你保证?”
“我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林阿顺不屑地说。
黄武儿却很自信,“南洋诸国之所以不相信咱们是楚军,是因为军中没有真正的大楚使者,从黄将军到你们,都是一副强盗模样,自然难以取信诸国。”
“难道你能变出真正的使者来?”林阿顺更不屑了。
“不用变,我就是。”
“你只是个会字的小免崽子,什么时候成大楚使者了?”
黄武儿再也忍耐不住,侧行两步,叉腰站立,朗声道:“林阿顺,放尊重些,我的真名不叫黄武儿,我姓韩,叫韩锳,乃是武帝幼子,当今皇帝是我的侄儿。此次出海,是要在海上建立新朝,我当皇帝,你们当大臣,与大楚平起平坐。”
栾凯呵呵笑道:“原来你是皇叔,可你怎么比皇帝还小呢?”
林阿顺根本不信,“原来这就是黄将军想出来的主意,要用你欺骗爪哇国使者?”
“黄将军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有证据,今天会向爪哇使者出示,他们肯定会接纳这支楚军,让咱们上岸。”
林阿顺还是不信,栾凯却当真了,“太好了,只要能上岸,皇帝、皇叔、太上皇……随便你当。”
第五百一十二章 决战在即
韩孺子第二次驾临晋城。
大臣们勉强同意皇帝御驾亲征,但是绝不同意皇帝出塞,他只好驻陛在关内的晋城,路上多设临时驿站,与马邑城随时保持联系。
兵部与大将军府的一多半官员都跟来了,协助皇帝调兵遣将、转运粮草,尽一切努力支援前方的楚军。
韩孺子没来得及完成大楚的复兴计划,但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有些效果,在很短的时间内,马邑城集结了二十余万兵力,数量还能更多一些,但是粮草供应有会麻烦,兵部建议量力而行。
赖冰文成为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虽然在兵部任职的时间不长,做起事来却是有条不紊,就连多年老吏也挑不出纰漏。
天还没亮,他就来拜见皇帝,这是惯例,在早朝之前,君臣二人会先见一面。
韩孺子起得更早,兵部侍郎赶到的时候,他正在览阅公文。
“敌军数量又增加了,估计已经达到三十万。”韩孺子抬头说道,只要是前线的公文,即使深夜里也能进城——城门不能打开,公文放在篮子里,由城头的卫兵提上去。
赖冰文抖擞精神,行礼之后走到桌前,指着摊开的地图,“敌军数量虽多,辎重也多,而且这支敌军与匈奴人不同,不只有骑兵,还有大批工匠与奴隶,运送攻城器械,辎重因此更多。陛下请看,敌军显然以为马邑城会是决战之地,兵力多在这一带布置,楚军只需截断其后方粮道,顶多十天,其军必溃——兵力越多,溃败得越快。”
这是早已制定的计划,柴悦率军二十万在马邑城吸引敌军,老将狄开等人率军一万绕行北方,约定日期进攻敌军粮道,将碎铁城敌军与马邑城敌军从中截断。
还有三天,约定日期就要到了,了解这个计划的人都有点紧张,因为此计能否成功,不仅取决于狄开这支奇兵,还要看匈奴人的反应。
大单于率部北遁,听说决战在即,再度南下观战,楚军奇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匈奴人无论是进攻还是告密,都将令楚军计划失败,迄今为止,大单于的态度十分暧昧,只说自己此次绝不会参战,没有给出保密的承诺。
“东海王今天该回来了。”韩孺子道。
东海王和金纯忠被派去与匈奴人谈判,只有他们带回肯定消息之后,韩孺子才能安心让楚军开战。
“此战关系到匈奴人的存亡,匈奴人应该不会拒绝,据说大单于十分在意自己的地位,不至于向敌军投降。”
韩孺子点点头,问道:“神雄关那边有消息吗?”
“暂无变化,敌军大都退出山道,每日以骚扰为主,其意是阻止楚军出关,而不是攻城了。”
韩孺子又点点头,神鬼大单于显然要主攻马邑城。
两人谈了一会,群臣分批到来,谈的仍是军务,数字、地名一个接一个,一般人早听糊涂了,皇帝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立即与昨日的进展衔接上,偶尔有记不清的地方,赖冰文就会出面提醒。
早朝一直持续到午时才告结束。
韩孺子用膳时没忘了提醒张有才,“别人看情况,如果是东海王回来,马上带来见朕。”
东海王没回来,马邑城送来一封加急公文,赖冰文亲自送来。
韩孺子放下碗筷,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胃口了,“‘敌军发起进攻,我军坚壁不出,互有伤亡。’嘿,敌人沉不住气了。”
“正是,敌军远道而来,辎重繁多,比楚军更急于速战速决。”
韩孺子沉吟未语。
赖冰文明白皇帝的心事,“陛下还在担心敌酋会出奸计?”
“咱们连神鬼大单于在哪都不知道,此人狡诈,手握重兵却惯用奇计,不可不防。”
“马邑城之战结束之后,敌酋必然露面。”
韩孺子笑了笑,挥手命太监们将饭菜收走,准备开始下午的忙碌。
太监们出屋,赖冰文上前一步,说:“陛下有什么人需要从马邑城调回来吗?”
“朕自己都想去马邑城参战,怎么会往关内调人?”
皇帝不喜欢拐弯抹角,赖冰文只好直接说道:“崔腾是太傅之子,太傅督兵西域,独子似乎不宜再冒矢石之险。”
“此事不必再提,先保大楚再说吧。”
“是,陛下。”赖冰文躬身后退。
韩孺子忍耐多日,终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谨慎,开口道:“赖大人当初为何弃文从武、离开京城?”
赖冰文抬起头,“没人告诉陛下详情吗?”
“有些传言,朕想听听你自己的讲述。”
赖冰文脸色微红,“既然陛下想知道——臣年轻时喜欢吟花咏柳,在京城小有些名气,所写之诗倒也有人传看,不知怎么,被一位夫人看到了。臣不愿提及大臣姓名,望陛下原谅。”
“嗯,你就说事情吧。”
“这位夫人化名,以男子身份写了几首诗,派人送来,希望臣能指点。臣也是年轻不经事,逐字点评,一来二去,通了几回书信。后来臣发现此人的诗过于旖旎,颇有脂粉气,猜出她是女子。唉,臣一时糊涂,虽然在信中劝她停止,可还是来信必回。臣不敢隐瞒,臣当时心里确有邪念。”
“然后呢?”韩孺子问。
赖冰文沉默了一会,“书信被发现了,夫家闹了一通,臣无颜在京城立足,于是远走它方。”
“那位夫人呢?”
“臣……离开京城之后,再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臣后悔当时的少不经事,但是绝未行过苟且之事,与那位夫人从没见过面。”
韩孺子微笑道:“自古英雄多情,赖大人何必自责?”
“陛下不罪,臣感激不尽。”
赖冰文告退,走到外面,心中怅然若失,呆呆地站立一会,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在后悔,还是在怀念。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赖冰文收束心神,正好迎上皇帝身边一名太监的目光,急忙加快脚步离开。
张有才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摇头一边往里走,“陛下,崔腾写来一封信。”
“说谁谁到。”韩孺子接过信,看的时候皱眉,看过之后却是大笑,“这个崔腾,说什么要对朕‘有始有终’,还说‘来世为人,再为陛下奔走效劳、执帚除尘’,他明不明白‘执帚’的意思?”
“陛下真不打算将他调回关内?”
韩孺子收起笑容,“必要的时候,朕也要亲上战场,何况是崔腾?崔太傅和崔腾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担心的不是太傅父子,是皇后。”
韩孺子沉默一会,“皇后更会理解朕的决定。”
张有才躬身后退,韩孺子明知无用,仍然问了一句:“东海王和金纯忠还没有消息?”
“没有,我一直盯着呢。”
韩孺子挥手让张有才退下。
整个下午,韩孺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马邑城的消息不停传来,前线战事正酣,敌军十分顽强,而且手段多变,马邑城外围的哨所与小城纷纷失守,楚军逐渐退缩。
驿兵速度再快,路上也需要时间,留在晋城的皇帝与官员只能看到几天前的事情,韩孺子真想插翅飞到塞外,亲眼看一看现在的状况。
可他不能动,真去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已经给予柴悦一切必要的权力,接下来就要看柴悦是否担得起这份信任。
直到入夜,东海王和金纯忠也没消息,韩孺子不等了,上床睡觉,做了几个不好的梦。
次日,韩孺子仍是天没亮就起床,夜里又来了几份加急公文,马邑城战况越来越激烈,柴悦的应对之策很简单,就是坚壁不出,拒绝与敌军决战。
即使没有那支绕行的奇兵,柴悦也要等敌军气势衰落之后,再求一战。
赖冰文匆匆走进来,防守神雄关、决战马邑城是他最早提出来的战略,如今战斗开始,他不能不紧张。
“陛下,前方送来敌酋的一封信。”
“朕为什么没看到?”韩孺子有点意外。
“敌酋出言不逊,群臣皆以为不宜入陛下之眼。”
“哈哈,难道神鬼大单于还能用信杀死朕不成?好吧,不看就不看了,他说什么?又让大楚投降?”
“是,而且很狂妄,说是要踏平京城,将楚人全都变成奴隶。”
“信是用楚文写的?”
“用了好几种文字,包括楚文。”
“这个神鬼大单于,对大楚恨意不浅啊。”
“据说敌酋对所有国家都是如此。”
“如果传言没错,他也的确将拒降之国的子民全变成了奴隶。”
“大楚非它国可比,敌酋之败,必在马邑城。”
韩孺子笑了一下,“这封信朕就不看了,你们可以传抄一下。”
“陛下,此信言辞粗俗……”
“粗俗的是敌人,不是大楚,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他们的凶残,赖大人,马邑城之战只是开始,无论胜负,接下来都会有更多战争。”
赖冰文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是,陛下,旬月之间,此信将会传扬天下。”
韩孺子正要开口,张有才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东海王回来了。”
东海王与金纯忠连夜赶路,终于及时回到晋城。
东海王开口道:“大单于承诺置身事外,但是……”
“但是什么?”
东海王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道:“贵妃率兵三千,要与狄将军汇合,共击敌军。”
第五百一十三章 请兵三千
老单于死后,新任大单于对大楚满怀疑虑,金垂朵在匈奴人中的地位因此下降许多,要不到所需要的兵马,只能去找一个人帮忙。
大单于阏氏是晋阳公主崔昭,虽说出身名门,自幼娇生惯养,她却很快习惯了塞外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从服饰以至坐姿,都与匈奴女子无疑,甚至学会了骑马,能够跟随丈夫驰骋。
人人都知道,大单于极宠爱这位阏氏,对她有求必应。
金垂朵进帐的时候,崔昭正坐在一堆毡毯上,与几名匈奴妇女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身前两个小孩子摔跤打闹,像是两只爪牙未全的小猫,大人也不管,任他们胡闹。
见到金垂朵,匈奴妇女退后让出一块地方,崔昭笑道:“你今天怎么有空?”
金垂朵跪坐在阏氏对面,两个孩子撞过来,她不客气地推开,开门见山地说:“我来是有事相求。”
两人用楚语交谈,旁边的匈奴妇女听不懂,低头只管穿针引线。
“又想让我劝大单于参战?你高估我啦,事关匈奴人的存亡,大单于不会听我的话,你若是想要一块好的牧场,我倒是能帮忙。”
牧场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每年分配的时候都是一连串的明争暗斗。
金垂朵摇摇头,“我不要牧场,也不求大单于参战,只希望大单于能给我一些将士,让我去参战。”
崔昭很惊讶,两个孩子扑过来,在她膝前打成一团,崔昭费力地将他们分开,一手一个,搂在怀中,说:“何必呢,你并不亏欠大楚,也不亏欠皇帝,你的册书迟迟未到,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就是宫里没打算承认你这个贵妃。”
金垂朵昂然道:“我欲参战,与大楚和皇帝没有关系。”
“那又是为什么呢?”
“匈奴人想要坐山观虎斗,可是大单于有没有想过,此战过后,无论谁胜谁负,匈奴人都将沦为附庸?”
“此话怎讲?”两个孩子在阏氏手臂下面也不老实,还在互相打闹。
“三方之中,匈奴最弱,想与任何一方平起平坐都很困难,大楚要求大单于称臣,神鬼则要将匈奴人全变成奴隶。马邑城一战过后,胜者更强,匈奴到时只怕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而败者则会记恨匈奴,肯定会想方设法将祸水引向北方。”
崔昭想了一会,稍不注意,两个孩子挣脱她的手臂,又抱在一起摔跤,嘴里咿咿哑哑地大叫。
金垂朵咳了一声,一瞪眼,两个孩子立刻停止打闹,连滚带爬地逃到阏氏身后,探头出来偷瞧,既显调皮又有畏惧。
崔昭笑了笑,随后正色道:“我替大单于说一句吧,就算匈奴人要参战,也该帮助更强的一方,我是楚人,但我要说句公道话,在这场战事中,大楚处于弱势。”
“请阏氏转告大单于,正因为大楚表面上处于弱势,助大楚一战才有意义,神鬼强横,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匈奴人的帮助,他只要投降者,不需要盟友。”
“若是败了呢?”
“神鬼战胜大楚之后,转头就会进攻匈奴,匈奴与其早晚都有一战。大单于如果担心,给我士兵之后,就宣布我为叛逆者,大楚若胜,可以据此取得好处,大楚若败,不耽误他投降为奴。”
崔昭摇头笑道:“还好你没有直接去见大单于,像你这样说话,只会惹怒大单于,要不来一兵一卒。”
金垂朵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可就是忍不住,“所以我来找阏氏帮忙,你是明白人,而且大单于肯听你的话。”
“大单于只在小事上听我的,他继位不久,还没有完全取得族中老人的认可,发出的命令分量不足。”
“我的要求并不高,一万骑兵足矣,少一些也没关系。匈奴绝不能置身事外,一时安宁,换来的将是绝境。”
崔昭叹口气,“老天真是瞎眼,让你生为女儿身。好吧,我试着劝劝大单于,可能给不了你一万人,有多少算多少吧。”
“谢谢阏氏,你一定要将我的话转述明白。”
崔昭笑道:“刚说完你不该生为女儿身——你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但是不能用来劝说大单于。我会说,神鬼要让匈奴人男儿为奴、女子为婢,据说此前投降的诸国,连王后都要送上去遭受蹂躏,大单于若有降意,请早些告知,妾择时自尽,免受此辱,大单于若无降意,请出兵昭告天下。”
金垂朵愣了一会,“这样就行了?”
崔昭摇头,她与金垂朵年纪相仿,这时却显得成熟许多,“你呀,都已经有夫君了,还是这么不懂男人。等着吧,不出三天,大单于必定找你,请你出兵。”
金垂朵脸上一红,“好吧,我等着。”说罢站起身,准备告辞。
崔昭从身后拽出一个孩子,“教你的规矩呢?”
“母亲慢走。”孩子低声说,不敢抬头。
金垂朵嗯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哥哥吗?”
“二哥会告诉皇帝,皇帝肯定会派人索要。他既然不承认我的身份,我为什么要将孩子给他?”
“皇帝必有难处,大楚规矩甚多,他在京城肯定比大单于更不自在。”
“那我就更不能将孩子送回去,让他在大楚再受一遍我们金家的苦头吗?”
崔昭没再说什么。
金垂朵给皇帝生了一个儿子,但她不会养,也不愿养,于是交给阏氏,崔昭倒是很高兴,正好自己的儿子也有一个玩伴。
崔昭显然更了解大单于,次日下午,金垂朵接到命令去见大单于。
在大帐里,大单于向两名大楚使者表示,匈奴人绝不会进攻大楚奇兵,更不会泄密,而且还要派一支匈奴人骑兵与楚军并肩作战。
东海王与金纯忠都吃了一惊,直到金垂朵站出来,两人才明白,原来要与楚军联手的人是她。
大单于未做解释,给的兵也不多,只有三千,金垂朵对此很满意。
一离开大帐,金纯忠追上来,兄妹二人边走边说话。
“你要亲自率军参战?”
“当然,二哥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我希望匈奴参战,不是希望你参战。”
金垂朵扭头看着兄长,“怎么,觉得我没资格?”
“当然不是,我只是……妹妹,我看你在这边也不得志,跟我回大楚吧。”
金垂朵止住脚步,“二哥,你想回大楚,我不阻拦,我想留在匈奴,你也别劝,这叫人各有志。再不得志,我也能要来一支军队,回大楚我能做什么?坐在宫里给皇帝缝袍子吗?”
金纯忠叹口气,“坐在宫里起码是安全的,妹妹,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金垂朵一时冲动,险些将孩子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天下纷扰,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匈奴与大楚唇齿相依,咱们兄妹比别人更有责任令两国联手对敌。”
金纯忠从小就比较听妹妹的话,长大了也还是如此,点头嗯了一声,可还是担心,“一定要注意安全,东海王会写一封信,交给狄开将军,以免误会。”
金垂朵说了声“好”,也不告辞,转身离开。
金纯忠心中叹息,金家最勇敢的人竟然不是男子。
东海王与金纯忠快马加鞭回晋城向皇帝复命的同时,金垂朵率军三千疾驰南下,名义上是要赶赴马邑城参战,中途却绕路与狄开率领的楚军汇合,准备伏击神鬼大单于的粮道。
韩孺子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在进行中,大楚天子也无能为力,唯有静观其变。
金垂朵不肯坐在皇宫里缝补袍子,韩孺子却要在关内的晋城行宫里苦等一条又一条消息。
每次想到这些消息都是几天前的事情,韩孺子都感到难以忍受。
为了保密,狄开与金垂朵再没有消息传来,只有马邑城每隔两三个时辰就有驿兵赶到。
这些消息勾勒出前线的大致状况。
神鬼大单于的军队与匈奴完全不同,骑兵、车兵、步兵多种多样,甚至还有骑着骆驼与大象的士兵,器械之精良更是不弱于楚人。
这几年来,马邑城外围修筑了不少城寨哨所,如今都被一一摧毁,没有一座能坚持过一天。
柴悦采取守势,一边加强加厚城墙,一边在城外挖掘大量壕沟,敌军的势头却是一拨高过一拨,似乎没有完结的时候。
战斗越来越激烈,一连三天,韩孺子接到的消息尽是某城某寨被破、将士伤亡若干的内容。
第三天,该是金垂朵与狄开按约袭击敌军粮道的时候了,前线的战斗已经进行了七八天,楚军仍处守势,马邑城外却已没有屏障。
韩孺子睡不着觉,每到前方军情传来的时候,不用人叫,自己就醒了,如果公文到得晚了,他就坐等,根本没法合眼。
大臣们更是紧张,兵部与大将军府没夜没日地调兵遣将,一是支援马邑城,二是预防万一,马邑城若是守不住,长城一线就是第二个战场,再往后则是晋城。
所有人都明白,马邑城之战至关重要,此战若败,楚军过半精锐将会覆灭,士气更是会受到严重打击,再想守住第二、第三道防线,难上加难。
马邑城之战持续了整整十一天,这也是韩孺子一生中最难熬的十一天。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一胜一败
听说碎铁城失守、神雄关遇险,正从西域返回大楚的崔宏不由得又羞又恼。
他是兵部尚书,力主出兵西域,本意是西域势弱,一举平定之后,既能威吓敌军,又能轻易立功,没想到敌方如此狡诈,西域只是诱饵,却被他一口吞下。
崔宏将军队分为三部,前部随他星夜兼程,尽快赶回楚地,中部正常行军,以备不时之需,后部护送辎重缓缓而行。
神雄关若是失守,京城告急,他在西域取得的大胜将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一种罪。
崔宏心急火燎,半途中又抛下一半军队,只带五千人轻装疾进,在入冬之前赶回了玉门关。
听说神雄关还在坚守,皇帝正在晋城亲自指挥马邑城之战,崔宏稍稍松了口气,打算住一晚,等后方军队追上来再做定夺,前往马邑城已经来不及了,或许可以伺机从神雄关出兵,截断敌军退路。
崔宏睡了一个踏实觉,只在凌晨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以为自己还在西域带兵打仗,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敌军,可是冲过去之后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过多久,连身后的将士也没了,只剩他一个人东奔西跑……
崔宏突然惊醒,呆坐半晌仍心有余悸,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时更觉旧伤隐隐作痛。
他没有叫人,准备躺下再睡一会,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连日急行军,就算是青壮年都难以承受,何况他这样一位虚弱的老人。
身子刚刚后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急迫的声音,“尚书大人?”
“什么事?”崔宏下床。
“有紧急军情。”
崔宏一开口,睡在外间的随从也起来了,立刻点燃油灯,打开房门。
崔宏披着衣服走到门口,严肃地盯着来报信的将军邵克俭,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封公函,只看第一行字就脸色突变。
神雄关失守……
昨天的消息还说神雄关无忧,决战将在马邑城进行,一夜之间怎么就会失守呢?
崔宏继续往下看,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详述经过与原因,只说神雄关失守,请玉门关立即支援。
信送来的时候,神雄关还不知道兵部尚书已经赶回来,因此只向玉门关守将邵克俭求助。
“送信的人呢?”
“在外面。”
崔宏马上穿好衣服,心中还是不大相信,忍不住问道:“会不会是误报?敌军主力不是都在马邑城吗?神雄关易守难攻……守将是谁?”
“将军陈嚣。”邵克俭回道。
“嗯,陛下亲选之人,应该没问题。”
崔宏匆匆赶往前院的正厅,驿兵还等在那里,但是提供不了更多消息,他在半路接信,之前不知倒了多少手,他甚至不知道信中的内容。
崔宏不是那种当机立断的人,急行军赶回玉门关就是他最急迫的表现了。
他又等了一个上午,召集众将与官吏,制定了多个方案,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求援公文接二连三,午时过后,崔宏再不犹疑,命令邵克俭立即率领玉门关守军出发,作为先锋前往小周城。
小周城是座古城,也是一座极其重要的关卡,神雄关失守,它就是第二道防线,此城若是再失守,则关中再无险可守,西边的玉门关、东边的满仓城以至南边的京城,都将面临敌军的直接进攻。
尤其是满仓城,乃是关中最重要的存粮之地,函谷关以西的军队,都要依靠此城供应粮草。
崔宏心中焦躁,第一次感觉到敌人是如此强大,甚至让他心生恐惧。
他又等了半天一夜,另外五千士兵赶到之后,先期到达的五千人立即出发,也去小周城增援。
前方不停传来消息,邵克俭赶到了小周城,只比敌军早几个时辰,接着就是一场大战,楚军坚守,勉强稳住阵脚,可神雄关的消息却中断了。
崔宏不能再留在玉门关了,次日一早率兵五千出发,给中后两部留下命令,到达玉门关之后不得停留,立即前往小周城。
崔宏赶到的时候,小周城已是一片狼籍。
自从神雄关建成之后,小周城地位下降,已经多年没有整修,敌军来得匆忙,没有器械相助,因此没有立即攻克城池,可是仍造成极大的破坏,古旧的墙砖散落一地。
崔宏进城,登墙观看,只见远方黑压压一片,全是陌生的敌军,他们暂时放弃了硬攻,排列阵势,中间留出空地,明显是在等候后方的攻城器械到来。
小周城守不住,崔宏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越发恐慌,第一次生出可怕的念头:大楚要亡。
事发突然,皇帝与朝廷大员都不在,兵部尚书就是楚军的主心骨,一切事情都要他做决断、拿主意,崔宏有点敬佩自己的女婿,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崔宏转过身时,勉强保持住了镇定,下墙召集众将,首先询问神雄关究竟是怎么失守的。
城里有一些神雄关退下来的败兵,众说纷纭,有说内奸开门纳敌的,有说天降神火烧城的,有说山摇地动震塌城墙的……
最只有一个人的说法稍微可信些,他说敌军在城外山谷里隐藏了一批攻城器械,趁夜组建,凌晨时分发起进攻,当天下午撞破了城门,守将陈嚣坚持不退,很可能已经陷于城中。
敌军不仅有器械,而且十分精良,神雄关若是抗不住,小周城更不行。
崔宏不提此事,命令邵克俭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弃城而逃者,死罪。我要立刻回京,调军前来支援。十天,你最少要坚守十天。”
邵克俭领命,崔宏留下自己的军队,只带少数亲兵南下返京,经过通往满仓城的路口时,他派人去给守城将领下达死守的命令。
绝不能露怯,这是崔宏唯一的想法。
京城里已经乱成一团,街上到处都是人,都嚷着要逃跑,却不知逃向哪里。
崔宏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众多大臣在城门口相迎,宰相卓如鹤召他前往勤政殿议事。
勤政殿里聚集着十余名大臣,一看到崔宏,全都迎上来,把他当成了大救星,七嘴八舌地询问前方的情况。
崔宏更想知道京城的情况。
卓如鹤比较镇定,喝令众人闭嘴,亲自解释道:“事情都赶在一起了,晋城消息,楚军在马邑城大胜,敌军溃散,没想到神雄关却……唉,我已派人去送信,陛下还没回信。”
“敌人哪来这么多兵力,能同时在两地开战?”崔宏难以相信。
卓如鹤等人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京城有兵多少?”崔宏问道。
“一部分宿卫军,加上临时征调的士兵,有五万多人。”卓如鹤没闲着,这些天来尽其所能调集军队。
“五万人,太少了。”崔宏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神雄关失守,小周城将破,满仓城必败,京城该怎么办?
现在他将问题抛给宰相,“敌军势众,小周城坚持不了多久,就在此时此刻,可能已经失守,敌军不日将要攻至京城,五万人于事无补,是战是退,请宰相大人定夺。”
群臣闻言大惊,如果连兵部尚书都没把握,那京城真有危险了。
“战如何?退如何?”卓如鹤问道。
“战的话,立即将前线的将士全调回来,放弃小周城,烧掉满仓城,专心守卫京城,是胜是败,听天由命。退的话,都去关东,也得立即动身,扼守函谷关,挡住敌军的机会更多一些。”
众人无言,目光全都看向宰相。
卓如鹤沉默片刻,突然叹息道:“今日方知皇帝之难,如果陛下在的话……”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与宰相一样,他们无比怀念皇帝。
“当初就不该同意御驾亲征。”吏部尚书元九鼎颤声道。
“陛下留在京城,并不能守住神雄关,反而有可能失去马邑城大胜,那样的话,咱们连退往关东都做不到了。”崔宏要为女婿说句话。
众臣再度无言,最后还是卓如鹤说:“此时不必谦虚,大家有话尽管说,崔太傅,你先说,怎么做比较稳妥?”
崔宏明白,宰相等人怕担责任,必须由自己拿主意了,“退。”
“放弃京城?”卓如鹤惊愕地说。
崔宏暗骂,嘴上道:“起码要将宫中诸人送往洛阳避难,京城要守,函谷关也要守,尤其是函谷关,很快就将是最重要的防线,我会亲自督守,至于京城……”
崔宏目光扫过,群臣纷纷低头。
卓如鹤道:“守卫京城是我的职责。”
崔宏看向卓如鹤,心想老狐狸也有勇敢的时候。
按规矩,众人这时候应该劝说几句,可是人心慌乱,规矩也没那么重要了,谁也没开口。
卓如鹤道:“事发紧急,陛下又不在,事情只好由我决定。崔太傅,我再问一句,小周城果然守不住吗?”
“守不住。”崔宏十分肯定。
“京城呢?也守不住。”
“难说。”
卓如鹤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宫中要移往洛阳,有劳崔太傅进宫敦请,函谷关至重,也有劳崔太傅据守,户部备好图籍、礼部装好礼器,情况如果更加危急的话,两部也迁至洛阳。”
卓如鹤顿了顿,“其他人随我留守京城,除非陛下有旨,不得离开,你我皆为楚臣,该是尽忠的时候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皇后的承诺
崔宏连家都没回,直接由勤政殿前往后宫,请求面见太后与皇后。
他是皇后的父亲,由他劝宫最合适不过。
请求立刻得到了允许,在中司监刘介的引领下,崔宏匆匆赶往慈顺宫——上官太后失势已久,她这里仍然是宫中的核心区域,只比皇帝居住的泰安宫级别稍低。
迁宫的消息大概传开了,一路走来,崔宏见到大量惊慌失措的太监与宫女,他们忘记了森严的规矩,三五成群地切切私语,刘介偶尔会训斥一些人,但他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到了慈顺宫直接往里走,迈过门槛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出来,侧身请太傅先进。
庭院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宫女与命妇,崔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平恩侯夫人,来不及说什么,点下头,在另一名太监的引领下,进入客厅。
两宫太后并肩坐在软榻上,皇后与诸嫔妃站立两旁,几位皇子与公主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察觉到大人的紧张,也都老老实实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一动不动,只有淑妃邓芸的儿子还小,偶尔发出声音。
崔宏不敢抬头细看,前趋几步,跪下磕头。
太监请太傅平身,崔宏也不客气,立刻道:“敌军攻破神雄关,正向京城进发,太后与皇后宜迁宫洛阳,动身越早越好。”
慈顺宫归上官太后所有,真正管事的却是慈宁太后,她开口道:“这是崔太傅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所有人的决定?”
“勤政殿内宰相等人共同做出决定,臣奉命进宫奉请。”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扭头问上官太后:“慈顺太后觉得如何?”
上官太后一脸病容,倦怠地说:“你们决定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皇宫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敌军真的攻进来,我会自杀,不会给大楚增添麻烦。”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这也是我的意见。”
崔宏吃了一惊,“两位太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两宫若是出了意外,臣等日后没法向陛下交待。”
慈宁太后道:“皇后以下,迁宫洛阳,留几个人照顾我们即可,这样总可以向陛下交待了吧?”
皇后等人立刻跪下,淑妃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佟青娥抱着的庆皇子也向祖母伸出手,想要进入她的怀抱。
慈宁太后叹了口气,伸手叫来淑妃与惠贵妃,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搂着庆皇子,上官太后往旁边让了让。
婴儿在祖母怀中停止了哭泣,庆皇子咬着手指,盯着崔宏,似乎在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大家如此恐惧。
皇后要开口,慈宁太后冲她摇摇头,“此事已定,你们去收拾东西,崔太傅看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都退下吧。”
“太后请三思。”崔太傅道。
“太傅进宫之前,我已经‘三思’过了,不必多言,请尽快安排迁宫事宜,需要慈顺宫与我做什么,尽管提出来就是。”
崔宏再度跪下磕头,这种时候实在没必要客气,说道:“有请两宫颁布懿旨。”
迁宫是大臣的决定,但在名义上,只能是太后的旨意。
慈宁太后点头,“待会派人送给你。大家还跪着干嘛?快去收拾东西,别带太多,以后你们还会回来的。”
不知是谁带头,客厅里突然哭声一片。
慈宁太后不耐烦地挥手,刘介与几名太监、宫女分头劝离众人。
崔宏也告退,出门之后场面有些混乱,他只来得及与女儿说几句话,“我会将你母亲和崔格送过来,你要保住他们的安全。”
崔小君嗯了一声,问道:“京城真的守不住吗?”
崔宏盯着女儿的眼睛,点下头,“马邑城大胜,如果你哥哥还活着,一定要求陛下将他留在身边,崔家的安危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崔小君心生不祥,“父亲……”
“快去收拾东西。”旁边的太监在催,崔宏跟上,快步离开皇宫。
崔小君将女儿交给身边的孟娥,“你先回去,我马上到。”
孟娥接过公主,先回秋信宫。
院子里的众命妇个个惊慌失措,也不请辞,争先恐后地离开,要回家商量逃难之事。
崔小君逆行回到客厅里。
上官太后斜倚在榻上,慈宁太后正与两个孙子告别,对庆皇子说:“听母亲的话,多亲近父皇,以后你会当皇帝,明白吗?”
庆皇子不明白,他只知道一件事,祖母似乎要离开自己、不要自己了,于是放声大哭,抱着祖母的手不肯松开。
慈宁太后心酸不已,先将小皇子还给淑妃,将庆皇子抱起来,亲了两下,交给惠贵妃,抬头看到皇后,说道:“正好你来,我要对你说句话。”
“太后请说。”崔小君急忙走过来。
慈宁太后抓住皇后的一只手,“答应我,要让庆皇子继承帝位。”
“太后……”崔小君惊讶至极,想抽手回来,慈宁太后却越握越紧。
“我不为难你,你若是生下嫡子,皇帝自然是你的儿子,如果你没这个运气,我要你支持庆皇子。”
“太后,现在说这些太早,而且……而且这种事不由我做主啊。”
“不用谦虚,皇帝听你的话,我就要你一句承诺,在必要的时候,全力支持庆皇子。”
“太后……”
“惠贵妃没有家人,对你们崔家不是威胁。”
佟青娥听到自己被提到,急忙抱着儿子跪下。
“好吧,我会尽自己所能……支持庆皇子继位。”崔小君本来是要劝太后一块离京,没想到会接下这样一个难题。
“皇后养过庆皇子一段时间,他也是你的儿子。”
“是,太后,我会待他如亲生子一般。”
慈宁太后点点头,又对淑妃邓芸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要争,惠贵妃先生皇子,这是她的运数,你们邓家没这个命。”
“我不争。”邓芸淡淡地说。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挥下手,“都走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邓芸行礼之后先走,佟青娥随后,崔小君收回手掌,没有马上走,“太后,陛下若在,肯定不会让您留下。”
慈宁太后笑了一声,“所以我很庆幸陛下不在。你是个好皇后,我之前对崔家有偏见……算了,不说那些,你心肠软,这未必是坏事,今后好好服侍皇帝,尽量让他少冒些险。你是崔家的女儿,早就知道自己会当皇后,不会明白我的心情,此刻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走吧,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记住你今日的承诺,否则的话,我在阴间也会找你质问。”
崔小君心中一寒,有点后悔刚才的承诺,可是来不及反悔,只得行礼,匆匆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位太后,随身女官与侍女都不知去哪了。
安静了一会,上官太后道:“庆皇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连崔家都能原谅?”
“庆皇子由我一手养大,是我的长孙,也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而且由他继位,外戚势力干扰最小。”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那也不值得原谅崔家。”
慈宁太后起身,转而面对上官太后,“思帝不是崔太妃毒杀的。”
上官太后仍不抬头,“随你说吧,反正我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真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最后也是冷笑一声,“没错,你已经报仇了。”
慈宁太后走向门口,她对上官太后一直存有敬畏之情,现在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上官太后再怎么擅长权术,都是一名失败的母亲,不值得羡慕。
两宫太后的女官和侍女、太监都站在外面,慈宁太后大声道:“想留者留,想走者走,我会写份懿旨,赦你们无罪。”
没人离开,众人突然一块跪下,仍然没人吱声。
慈宁太后也不多劝,目光停在刘介身上,“你不必留下,陛下还需要你。”
刘介摇头,“有人替陛下掌管宝玺,我很放心,不会走。”
慈宁太后笑了笑,走到刘介身前,小声道:“那就替我去趟秋信宫,将皇后身边的侍女孟娥叫到慈宁宫。”
“是,太后。”
刘介带着孟娥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慈宁太后已经写好相关懿旨,连同太后之印一同交给刘介,吩咐他去找慈顺太后,完成之后将懿旨连同印章都交给宰相卓如鹤。
孟娥站在太后面前,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叫来。
“你会跟随皇后一块离开吧?”
“嗯。”孟娥在谁面前都不太爱说话。
“那就好。陛下一直很信任你。”
“那是从前。”
“不对,陛下虽然不让你留在身边,但是将你送到皇后宫中,这就是最大的信任,嘿,要知道,陛下甚至不放心将皇后交给我。”
孟娥没有回应。
慈宁太后独自深思片刻,微微扬眉,似乎刚想起孟娥还在,“见到陛下之后,转告一声,就说‘宫里没事了,不必再担心’。”
“陛下会问个清楚,如果我说不明白,陛下就会查个清楚。”
慈宁太后笑道:“还是你更了解陛下。”随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告诉你无妨,但你只能说给陛下,绝不能泄漏给外人。”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沉默一会,“思帝的确不是被崔家所毒杀,他是自杀的,慈顺太后与杨奉都有责任。”
第五百一十六章 陛下会怎么做?
吏部尚书元九鼎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一进卧室,夫人就抬头问道:“什么时候走?跟宫中一块走,还是单独走?”
元九鼎沉下脸,挥手将丫环撵出去,“走什么?我是吏部尚书,要留在京城,只有户部与礼部才能离开。”
“为什么?”夫人惊讶地问,随后面露怒容,“谁做的决定,宰相还是太傅?”
“妇人家别管那么多事,你收拾一下,带着家里人先走,不必等宫中,我弄了一份通关文书,你们过函谷关,直奔洛阳,投奔曾家,如果……”
夫人上前,“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能去哪?曾家也要看你的面子,你若是有了万一……谁肯搭理我们啊。你得跟我们一块走。”
元九鼎脸色铁青,“你以为我不想吗?可宰相说得很清楚,只有户部与礼部能走,其他大臣都得留下守城,等陛下的圣旨。”
“圣旨到了,人都死了。我去见宰相夫人,让宰相放你走。”
“没用,宰相自己也留下,他能放我走吗?”
“我说能走就能走,我甚至不必亲自去宰相府,只需给宰相夫人写封信,她自会帮你争取到宰相的同意。”
元九鼎一脸狐疑,“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又在搞什么?”
夫人冷笑一声,“当然是给你们帮忙。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当初皇帝出京巡狩,几位命妇天天在宫里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背后的主使人就是宰相夫人。”
元九鼎大吃一惊,“你参与了?”
“这不重要,反正我有宰相夫人教唆命妇的证据,太后如今不肯离京,我若是将这份证据交给皇帝,宰相夫人必受怀疑,全家都要完蛋。”
元九鼎脸色忽红忽白,他知道朝中的这些夫人经常私下里策划小阴谋,只要对自家有益,他并不干涉,没想到竟然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证据呢?”
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丈夫。
元九鼎打开看了一遍,这是宰相夫人写给王翠莲的,感谢她的帮助,表示很快会给她的儿子安排一份肥差。
信里没提挑拨皇帝与太后关系的事情,但是有这样一封信足矣,宰相夫人与太后身边人勾结,许以“肥差”,本身就是令人怀疑的重罪。
“这封信怎么会到你手里?”
“我在宫中候命时拣到的,肯定是王翠莲不小心掉在地上。”
“你没对别人说过?”
“当然,若不是为了救你一命,我今天也不会拿出来。”
元九鼎想了一会,大笑,“走,也不必等宰相的许可,咱们全家人现在就走。”
夫人大喜,“不用向宰相夫人求情?”
元九鼎将信收入自己袖中,“都这种时候了,还向宰相夫人求什么情?我给宰相写封信,等咱们出城之后再送过去,卓如鹤肯定会补发一道命令,这就够了。”
卓如鹤也回了趟家,让公主与家人收拾细软之物,准备与皇后一块迁宫洛阳。
公主免不了也要劝说一番,卓如鹤只回一句话,“我是宰相,全城人都走得,唯有我走不得,我一人留下,尚留忠名,我若弃城,全家遭殃。”
家人知道劝不得,只好放弃,派人去与宫中联系,准备一块出京。
卓如鹤本应再去勤政殿,可他却去了书房,屏退随从,独自坐了一会。
没有外人在场,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显露真心,只觉得全身虚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不得不小声提醒自己:“你能做到,萧声能做到,你也能。”
前左察御史萧声在晋城投河效忠,已成为大臣的楷模,卓如鹤也曾慨然进军匈奴大军,可那时他的决定无关紧要,现在却会影响京城乃至大楚的存亡。
小半个时辰之后,卓如鹤终于恢复镇定,起身出门,准备叫上随从前往勤政殿。
随从递上一封信,“吏部尚书元大人送来的信。”
卓如鹤微微一愣,接信打开,粗略看了一遍。
“大人要出府吗?”随从问道,他服侍宰相已久,总能准确猜到主人的决定。
这一回却错了。
“不,待会再走,先去见公主。”
“是。”
在府里,宰相夫人被称为“公主”,从她下嫁卓家时就是如此,就连公婆还在时,也要用这个称呼。
公主正指挥家人将值钱之物装箱,箱子堆满了半个院子。
卓如鹤皱起眉头,“公主请进屋说话。”
公主又向仆人吩咐几句,随丈夫一块进屋,屋里空荡荡的,连桌椅都被搬空了。
“都是我的陪嫁之物,不能留给蛮子。”公主以为丈夫嫌自己带的东西太多。
卓如鹤将信递过去。
公主一愣,接信看了一遍,大怒,“原来那封信落在了她手里!”
“这么说,真有一封信?”
公主稍一犹豫,回道:“不是什么大事,难道我不能与别人通信了?”
“王翠莲的外甥是谁?已经安排了?”
“在户部担任小吏。”
卓如鹤心里明白,户部掌管图籍钱粮,即便是一名小吏,也可能是个肥差。
“唉,你把我害苦了。”
“我是为你好,你这个宰相当得朝不保夕,皇帝不信任你,大臣各怀异心,太后也对你不满,总想用别人代替你,是我保住了你的位置,太后与皇帝关系越紧张,越需维持朝堂稳定,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卓如鹤哑口无言。
“元九鼎不就是想要一道离京的命令吗?给他就是,到了洛阳,不用你插手,我自有办法收拾他们一家。”
卓如鹤长叹一声,“看来我真是高估自己了,大概只有陛下能应付得了这种烂摊子。”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公主大声道。
“你快收拾东西吧。”
卓如鹤转身要走,公主又道:“既然说到这儿了,还有几个人也想去洛阳,希望能得到你的许可。”
卓如鹤扭头,神情又惊又怒,“你有多少把柄握在外人手里?”
“与把柄无关,你签署一道命令,至少能得五万两银子,到洛阳兑付。”
卓如鹤大怒,“卓家就这么缺钱吗?”
“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多艰难,银子当然越多越好。人不多,就十几位……”
卓如鹤拂袖而去,乘轿出府,刚出大门就被拦住,随从们叫叫嚷嚷,没一会工夫,一名随从来到轿前,“大人,王国舅求见。”
卓如鹤嗯了一声,轿子落地,随从掀开轿帘。
皇帝的一个舅舅扑过来,探身进轿,一把抓住宰相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卓大人,你失职啊,怎么能让太后留下呢?别人不走,太后也得走啊,否则的话,你以后怎么见陛下?”
王国舅原是农夫,平时还能强迫自己遵守规矩,一着急就不管不顾了。
卓如鹤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王国舅是替自家人着急,太后离京,他们自然跟随,太后不走,他们也不好走,即使太后下令,王家人若是离京,也会落下坏名声。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你是宰相,陛下走的时候将京城交给你,你不能决定,谁能决定?别唬弄我们老实人,这件事就得落在你身上,你不管,我不撤手。”
卓如鹤甩手,王国舅手劲儿却不小,他只好道:“我这不是正要进宫嘛。”
“我跟你一块去。”王国舅说罢就往轿子里挤。
两边的随从急忙拦下,一人说:“国舅,你不是有自己的轿子吗?”
王国舅这才醒悟,松手后退,“咱们一块进宫,一块劝说太后,总不能让太后留在京城。”
卓如鹤还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却接连被琐事所困扰,心情越来越差。
“如果陛下在这里……”卓如鹤在轿中自语,既愧疚又怀念。
没走出多远,轿子又停下了,卓如鹤跺跺脚,一名随从掀帘道:“有百姓拦路,已经派人去驱逐了。”
迁宫洛阳的消息早已传出,城内大乱,人人都想抢先离开,可是自从听说神雄关失守以来,京城各门一直封闭,没有朝廷的命令谁也出不去,百姓因此拦路求情,希望开门放人。
卓如鹤不能下令开城门,那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拦阻宫中诸人的道路,而且人若是都跑光了,只剩空城一座,更难守卫。
轿子缓慢前行,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卓如鹤心中惴惴,打算一到勤政殿就下令全城戒严,不许百姓随便出门。
砰的一声,轿子一晃,差点倾倒,卓如鹤大惊失色,双手扶住两边,以为遇到了刺客。
一个似男又似女的声音高喝道:“让我见宰相,凭什么不让我见宰相?我连皇帝也见得……”
轿子稳住,卓如鹤自己掀起轿帘,只见几名军士正奋力按住一人,怒道:“怎么回事?”
随从过来,虽是深秋,脸上却全是汗珠,“一名老妇,力气大得吓人……”
老妇暴起,竟然将军士推开,上前两步,离轿子只有不到十步,轿夫根本不敢阻拦。
“宰相,我跟你说,我家男人与皇帝交情不浅,不信……”
更多军士跑过来,合力将老妇按住,甚至有人拔刀。
“住手。”卓如鹤喝道,当街杀死民妇,一旦传扬开来,可能会激起民愤,“送到京兆尹府,关起来就是,不可伤害。”
军士拖走老妇,老妇嘴里仍大叫大嚷。
轿子继续前行,总算平安到达皇宫,停在勤政殿前。
王国舅又跑来,“停这儿干嘛?进宫啊。”
“宫里是想进就能进吗?总得通禀一声。”卓如鹤下轿,进入勤政殿,看到几位大人都已赶到,唯独没有元九鼎。
“陛下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卓如鹤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踏入大殿的一刻,他知道该找谁询问了,“传御史南直劲。”
第五百一十七章 站在陛下一边
南直劲来到勤政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殿外站着一群官员,有人大声叫喊要誓死守卫京城,有人拐弯抹角地建议从长计议,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找人算过,敌军过不了小周城。
殿内,十余位重臣正围着宰相,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卓如鹤应接不暇,一看到南直劲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话不多说,碰到这种事,必须由陛下做主,可陛下不在,一时半会圣旨也到不了,咱们只能先商议出一个办法出来。南御史比较了解陛下,让他猜测一下陛下会怎么办,咱们照做就是。”
群臣看向南直劲,有人对他比较熟悉,有人只闻其名,这时的神情却都一样,冷淡而严厉,好像他是一名被唤上大堂准备招供的犯人。
南直劲挨个向众人行礼,准确地叫出了每个人的官职与姓氏,尤其是对顶头上司瞿子晰,身子躬得更深一些。
卓如鹤挥手道:“时间紧迫,少些虚礼,南御史有话就说吧。”
连宰相都不想遵守“规矩”了,南直劲沉吟片刻,开口道:“猜测陛下的想法乃是重罪……”
瞿子晰道:“时移事易,这一次不算你有罪。”
南直劲再次躬身行礼,然后道:“让我猜测的话,陛下绝不会弃守京城。”
卓如鹤点头,心里稍微有底。
“陛下为人颇有深谋,兼又坚忍不拔,绝不轻言放弃,我不懂军务,但我觉得,陛下若在,不仅会死守京城,还会派兵援助小周城、满仓城和玉门关,寸土必争。陛下的想法是这样:狭路相逢勇者胜,楚军只要退却,就是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敌军会趁胜大举扩张,楚军则会失去斗志则,一败再败。”
“可敌军明显比楚军势众,一时间去哪调集足够的军队?”崔宏问道。
南直劲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猜到大概,陛下就算妥协,也要等到前线稳住阵脚,再与敌军谈判。”
论到军务,众臣当中只有崔宏最懂行,他想了一会,摇摇头,“京城守军本来就不多,没法分兵支援前方,小周城此刻驻兵将近十万,其中有数万南军,能守住自然最好,守不住的话,再派人去也是无益。京城墙高且厚,更容易守卫,另外一道防线就是函谷关,也是一人挡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与神雄关一样。”卓如鹤插口道,神雄关一度也被认为是固若金汤,最后却失守。
崔宏压下心头怒火,拱手道:“当然,陛下不在,一切由宰相做主,宰相若觉得应该支援小周城,我即刻带兵出发,大不了有去无回、为国尽忠。”
卓如鹤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太傅还应该去守卫函谷关,并且护送宫中诸贵人。”
崔宏嗯了一声。
卓如鹤道:“小周城先不管了,守卫京城,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选一位守城大将,诸位可有推荐?”
除了崔宏,勤政殿里尽是文臣,能做决定,却不会排兵布阵,偏偏多半个兵部与大将军府都被皇帝带到了晋城,剩下的将领不多。
若在平时,大家会抢着推荐自己的人,这时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崔宏推荐了几位,他刚回京,不了解情况,推荐的这几个人都不在。
南直劲道:“我推荐两个人,一个陛下会赞同,诸位不会,另一个诸位赞同,陛下却未必。”
“这种时候了,就别绕圈子了。”卓如鹤催道。
“赞侯之子谢存,虽然年轻,但是参加过晋城之战、云梦泽之战,陛下几次巡狩,他都追随左右,颇受赏识,这一回是因为得病,留在了京城。”
众臣当中有人认得谢存,“他才刚刚二十岁吧,而且只是宿卫军里的一名小小参将。”
“用人之际,年纪与职位都不重要。”南直劲也不讲规矩了。
“你推荐的另一位是谁?”卓如鹤问,觉得谢存不太合适。
“前俊阳侯花缤,曾经带过兵,颇得武帝赞赏。”
众臣更是无语,花缤犯过谋逆大罪,现在还被软禁家中,能活下来已算是皇帝开恩,重新启用实在没法向皇帝交待。
中司临刘介匆匆走进来,将太后懿旨交给卓如鹤,“宫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迁宫?”
卓如鹤看向崔宏,崔宏道:“今晚四更,尽量不要泄露消息,以免惊扰城中百姓。”
刘介退下。
众人继续讨论守城大将的人选,都觉得谢存与花缤各有问题,难堪大任,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出更适合的人选。
眼看夜色渐深,崔宏首先告退,他得准备出发事宜。
卓如鹤又叫进来几位大臣,只是令争论变得更加激烈。
南直劲被遗忘在一边,没人再问他的意见,也没人让他离开,南直劲默默观察,悄悄走近左察御史瞿子晰,隔着数人向他点下头。
瞿子晰刚刚发过言,口干舌燥,看到南直劲点头,不由得微微一愣,很快醒悟过来,又是一愣,再一思考,却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唯一选择,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早没有想到。
“我再推荐一个人,比谢存年长位尊,比花缤忠成可信。”瞿子晰大声道。
群臣止声,都看过来。
瞿子晰上前一步,“就是我本人。”
群臣全都呆住了,卓如鹤皱眉道:“瞿大人懂军务?”
“看过一些书,守城也没有那么难,而且城中不是还有许多将领吗?只是职位不够高,有他们相助,应该没问题。”
外围的南直劲小声道:“谢、花二人也可一用。”
“对,让这两个人过来帮我。”
瞿子晰扫视一圈,众臣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都是一副沉思表情,瞿子晰怒道:“敌军入境,京城危殆,诸位纵然不为满城百姓着想,也该替自己考虑,还有谁愿意出来负责实城,站出来就是,我让贤,若是没有,尽快做决定吧。”
卓如鹤道:“好,就由瞿大人领守城之职。”
宰相开口,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反对,立刻以宰相的名义任命左察御史瞿子晰为关中提督,兼领兵部侍郎,就在南门外的兵部设立幕府,指挥关中一带所有楚军。
瞿子晰向卓如鹤拱手道:“守城我来负责,其它事情宰相处理,别干扰我就是。”
卓如鹤带领群臣亲自将瞿子晰送出勤政殿。
大事已定,宰相的麻烦才刚开始,好几位大臣又来劝说宰相将朝廷迁到洛阳,“瞿大人守城,咱们一帮文臣留下只会误事。”
卓如鹤斩钉截铁,“谁也不能走,京城之所以是京城,就是因为朝廷在此,朝廷若是弃城,就会示弱于敌,大楚之倾自此而始,谁能负这个责任?”
好几位大臣未得宣召就进入了勤政殿,王国舅也混在其中,这时大声道:“要留就都留,为什么户部、礼部可以走?”
“两部分掌图籍与礼器,乃是大楚东山再起的根基,不可留于危地。”卓如鹤的这项决定没有大臣反对,他们都明白这两样东西的重要。
王国舅还是不满,“那吏部尚书元九鼎呢?我听说他已经带着家人出城了,谁放他走的。”
“元九鼎私自离城,乃是大罪。”
“不对,我听说是宰相让元九鼎离开的,他的家仆下午还给宰相送了一封信,而且还有一大批官员排队等着宰相放行,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宰相不如开个价吧。”
“放肆!”卓如鹤再也忍受不住,退后几步,从袖中取出信,大声道:“元九鼎写来的信在此,卓某不才,可也不至于在城危之时假公济私,诸位同僚有谁看到我给任何人发出离城之令了?”
没人回答,王国舅也闭嘴了。
卓如鹤憋闷已久,一开口就不想再隐瞒,“元九鼎声称我家夫人干预朝政,离间陛下与太后的亲情,我没话说,就是诸位的家眷,想必也不都是清白无辜。”
卓如鹤几下将信撕碎,“城破人亡,身后之名任身后人评说,若是侥幸保住京城,我自会向陛下伏地请罪,谁也不用再拿此事要挟在下!”
这番话一出,更没人敢开口了。
卓如鹤心中痛快,突然之间真的无所谓了,“明日迁宫,大臣之家最多可跟随两人,年纪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不得离京,卓某两子,幼者今年十六,全都留守京城!”
群臣骇然,可是也有人支持宰相,礼部尚书刘择芹上前一步,“礼部要护送礼器离京,可礼部尚书不是非得亲自护送,我留下。”
卓如鹤有点意外,刘择芹并非他这一派的人,与皇帝的关系也不和睦,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站出来表示支持。
户部尚书没办法,也站出来自愿留京。
卓如鹤缓声道:“诸位,咱们就是朝廷,大家多多少少都曾与陛下有过争斗,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证明朝廷是正确的,现在,证明对错的不是说过什么,而是要做什么,你我皆为楚臣,大话说过许多,今天该做些实事了。”
群臣一块躬身行礼,只有王国舅敷衍了一下,转身向外跑去,要向太后本人求情。
兵部衙门里,瞿子晰开始接管京城军队,命人将谢存与花缤都叫来。
谢存的病还没好,脸色苍白,说话带着鼻音,见过瞿子晰之后立刻道:“城外的道路、桥梁,瞿大人是守是弃?”
“该守还是该弃?”
“先派人守,情况不对的话,伺机毁掉。”
“你去拟一份方案出来。”
花缤心里即使有意外,脸上也没表现出来,说话更直接,“瞿大人派人烧掉满仓城了吗?”
“没有。”
“满仓之粮若是落入敌军之手,京城必陷。”
瞿子晰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叫来宿卫军将领,调军一千火速前往满仓城,只要听说小周城失守,立刻烧掉城中粮仓,在此之前,尽可能将粮草向京城转移。
直到后半夜,瞿子晰终于理出大致头绪来,对身边的南直劲说:“还有什么事情没办,提醒我一声。”
“朝廷只想守卫京城,不愿支援小周城,可我知道,陛下一定会以进为退,所以请大人允许我征集义军,前往小周城。”
南直劲顿了一下,“这回我站在陛下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