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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八章 进谏

    南直劲离开皇帝的第二天,大臣的待罪请辞奏章终于雪片般涌来,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四十余份。

    理由全都出奇地相似,先是盛赞皇帝的英明与决绝,大楚积弊已久,确实需要强力手段扫除,接下来是告罪的内容,自己都是清白的,但是亲友、门生等等却有违法之处,私蓄数量不等的家奴,最后是自责无能,愧对朝廷俸禄,甘愿交出官印,待罪家中,请皇帝另选贤臣、能臣。

    只有一个人的请辞奏章稍微特别一点。

    宰相卓如鹤写了一份极长的奏章,主要意思只有一个,自己面对朝廷乱象已是无能为力,他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可是“发坠齿摇、心慌意乱”,纵有捕猎之心,已无奔走之力,最后他请求亲自来见皇帝,但是需要皇帝先指定一位留守大臣。

    韩孺子找不到留守大臣,除了少部分闲官,三品以上的大员几乎都递交了请辞书,只有瞿子晰一个人还在东海国苦苦支撑,据说也接到许多私信,都是劝他从众。

    韩孺子一份也没批复,全部留在手中,就像没收到一样。

    南直劲走了,盯着皇帝一举一动的人却更多了,整个营地里的随行官员以及勋贵子弟,包括许多皇帝亲自选定的顾问,都在揣摩皇帝的心意。

    在这场狭路相逢的较量中,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只要后退一步,就等于全军溃散。

    韩孺子无时无刻不注意自己的言行,绝不显露出半点犹豫,即使是在淑妃邓芸面前,也保持着一股冷酷与满腔斗志。

    不久之后,各地武将的告病请辞奏章也来了,没有预料得那么多,文官的请辞书已经达到百份以上,武将的却只有不到二十份。

    韩孺子提前将几支军队从京城调走,这一招影响极大,留在京城的文臣团结一致,分赴各地的武将却各有算盘,相隔千山万水,他们的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

    巡狩队伍重新上路,按原定行程前往洛阳,出发的前一天,韩孺子再下圣旨,与请辞无关,而是加封黄普公为海西大将军,奉使持节,统领南海、西海诸国军务,得便宜行事,事后上报即可。

    韩孺子还送给黄普公二十条两年之内新建成的大型战船,允许他自行在大楚兵民当中招募船员,但是期限只有一个月。

    总之他给了黄普公想要的一切,凭借这道圣旨,黄普公带着水军能在海上横行无忌,唯有一点要求:大楚余威尚在,海上诸国欢迎楚军的到来。

    巡狩队伍在陆上缓缓西行,黄普公在海上紧锣密鼓地准备,接受招安的海盗越来越多,少量平民与士兵也加入这支奇特的水军,愿意追随黄普公去海上冒险。

    邀月与黄普公成亲之后,由官府一路护送回到京城,成为正式的将军夫人。

    黄普公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韩孺子不再想他,专心打击私蓄家奴的行为,一方面,他扣押了所有的请辞奏章,另一方面,巡狩路上每到一郡,必然召见七品以上的所有官员,一一责问,虚辞以对者当场免官。

    金纯忠和景耀分头行动,查证当地大庄园的情况,韩孺子因此能够心中有数。

    请辞之官不予回应,贪恋官位者却被免掉十几名,皇帝的心事越发令大臣们捉摸不透。

    重新上路半个月之后,皇帝身边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抱成一团,而是一个一个地前来进谏。

    第一位是康自矫,因为一次单独召见,他被认为是新兴的“宠臣”,受到鼓动之后,正式求见皇帝,要做诤臣。

    队伍行进得比较慢,下午早早扎营,韩孺子在用晚膳之前召见康自矫,不打算给他太多时间。

    康自矫明白皇帝的意思,因此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陛下巡狩在外,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告罪请辞,朝廷已如大厦将倾,陛下可见否?”

    “请辞奏章都在朕这里,朕当然知道。”韩孺子平静地说,他现在要用一切手段向群臣表露自己的决心。

    “微臣曾向陛下进言,面对请辞之官,可加以分化,陛下却按兵不动,微臣斗胆进言,以为陛下不可犹豫,或进或退,都可免除一场大动荡。”

    “百官因何请辞?”韩孺子反问道。

    “因陛下欲改祖制,要对朝廷大动干戈。”

    “朕只是废私奴、开荒地,与朝廷何干?”

    “私奴、奴田虽不合法,历代皇帝却都容忍之,当成朝廷稳定的必要代价,到了陛下这里,却要一朝废除,三个月之内清理完毕,此为改祖制。为官者皆欲锦衣玉食,与世家联姻结亲者早成惯例,便是自家,一旦得势之后,也要广置田地、多蓄奴仆,以为十世、百世无忧,然后才能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陛下放奴,无异于动摇百官家中根基,此为大动干戈。”

    韩孺子大笑,“时移事易,先代皇帝容忍私奴、私田,因为规模不大,影响不深,可惜人心不足,一代更比一代贪婪,如今竟然连官府所养的士兵都成为私奴,朕花费大力气安置流民,结果也送到了各家的庄园里。不是朕与百官争利,而是百官在与朕争利,太祖、烈帝、武帝在世,还会容忍吗?至于身后无忧,朕只放奴,并不收田,不至于让诸家破产,他们只是不肯放弃眼前之利而已。”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拖着,等百官幡然悔悟?”别人都在揣摩皇帝的心事,康自矫却直接发问。

    “朕自有主意,但是朕绝不会让步。”

    康自矫想了一会,深躬到地,起身道:“如果陛下真能坚守不退,微臣愿为马前一小卒。”

    康自矫受众人所托来向皇帝进谏,结果稍一交手他就倒戈,其实这才是他的本意,之前的劝说只是想听听皇帝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韩孺子微微一笑,他需要马前卒,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接纳,“康卿打算怎么做?”

    “人人为利而当官,却没有一官肯言利,挂在嘴上的都是忠孝二字,这是他们的门面,也是他们的软肋,微臣无权无势、无兵无武,只有三寸不烂之舌,专戳软肋。”

    “你得到朕的许可了。”

    “遵旨。”康自矫告退,当晚洋洋洒洒地又写下一份万言书,这回不是给皇帝看的,而是先后对百官、读书人、天下人发声,或指责,或劝说,或激励,总之希望众人支持皇帝。

    此前的鼓动者都很尴尬,拒绝再与康自矫来往,万言书没人传抄,康自矫就自己抄写,专门送给那些意见相左者,他打着皇帝的旗号,对方还不敢不接。

    每到一县,康自矫都将万言书分送当地官员与读书人,请前者赏鉴,请后者代为传扬。

    数日之后,第二位进谏者求见,同样是在傍晚得到召见。

    东海王不会开门见山,与皇帝闲聊一会,笑道:“陛下听说了吗?康榜眼如今得大名了,天下皆知。”

    “进士三甲,皆当扬名。”韩孺子装糊涂。

    “这位康榜眼与众不同,并非靠文章成名,而是用陛下的名义为自己造势,人人都说他是狐假虎威,却又不敢肯定。”

    “他说朕什么了?”

    “那倒没有,他写了一份万言书,言辞狂妄,然后声称自己是‘奉旨传书’,别人不接不行、不看不行。”

    韩孺子叹息一声,“这是朕的错,朕的确允许他做点事情,没想到他抓住不放,竟然当成圣旨,可是没办法,君无戏言,只要不是太出格,随他去吧。”

    东海王心领神会,笑了几声,“也对,一名在吏部待职的进士,能折腾出什么?无非得些名声。对了,我也要向陛下告罪。”

    “何罪?”

    “治家不严之罪,我还以为自己是位清廉诸侯,可陛下降旨,要求各家三个月内交出私蓄的家奴,我得遵旨行事,于是给家里写信询问情况,昨天刚接到回信。万万没想到,京城没事,东海国没事,我在洛阳、南阳却各有一块地,佃农数百,其中……有几十户没入籍,属于私蓄之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我已经写信回去,王妃很快就会派人去这两地,让所有人入籍,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离三月之期还远,你不用着急。”

    “陛下不怪罪我?”

    “你既遵旨,自然无罪。”

    “谢陛下大恩,老实说,接到家信之后,我还真是担心了一阵。”

    “担心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道:“担心陛下拿我当出头鸟,狠狠处置,以儆效尤。”

    韩孺子心中一动,“大家都以为朕会虎头蛇尾,处置几名不得宠的大臣之后,就将此事草草结束吧?”

    东海王笑道:“陛下莫要见怪,陛下所图甚大,百官却都请辞,不肯配合,天下人此时观望,也是正常的。”

    韩孺子稍稍向前探身,“等到了洛阳,朕会让大家明白朕有多认真。”

    “不用到洛阳,我现在就看到了陛下的认真。”东海王识趣地告退,一句进谏也没说。

    韩孺子准备安歇,张有才跑进来通报,“宫里派人来了,刚到。”

    文官告罪、武将告病,太后的人也终于来了,韩孺子重振精神,说:“带进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 朕知道了

    自从在那个寒冷的夜里被杨奉带走之后,韩孺子与母亲渐行渐远。

    他常常想起小时候的场景,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王美人虽然读书不多,却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教育儿子,教他认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韩孺子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永远留在母亲身边。

    他永远都会感谢母亲,但是梦想却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坚持出京巡狩,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躲避母亲。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与母亲打交道,好在母亲迄今为止还没有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免去了一大难题。

    如今难题终于还是来了。

    慈宁太后不只写了一封信,还派来一个人。

    孟娥奉命千里迢迢来见皇帝,带来慈宁太后与皇后两人的书信与口信。

    皇后的信内容比较简单,主要是替崔家私蓄家奴而告罪,崔宏与南直劲勾结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她没有提及,可能并不知情。

    慈宁太后的信比较长,言辞谦卑,不像是太后面对皇帝,更不像是母亲对儿子说话,而是以臣子的语气自责,声称自己昏聩无能,为外戚所蒙蔽,选中了王平洋这样的人服侍皇帝,希望皇帝将王平洋押回京城,她要亲自质问。

    信的后半截内容是劝说,希望君臣和睦,不要发生争斗。

    韩孺子放下信,喟然长叹,他是皇帝,却不能让母亲和妻子显耀人前,甚至不能让她们无忧无虑,他的每一个计划都会顺带打击外戚,崔、王两家首当其冲。

    太后的这封信将会留存在史官之府,皇帝的不孝之名只怕会被记在史书中。

    韩孺子没有立刻召见送信来的孟娥,回寝帐休息,次日下午闲下来的时候,抽空让张有才叫来孟娥。

    孟娥一直留在皇后身边,穿着、举止与普通宫女无异,只是神情还与从前一样冷漠,天天留在皇帝身边时是这样,分别多时也还是这样。

    这不是单独见面,张有才等几名太监在场,孟娥行礼,开始转述慈宁太后与皇帝的口信,“太后说,‘陛下这是怎么了?如果觉得我做得不对,直接说出来就好,何必为难王平洋?他原是商人出身,贪些小利,不懂朝廷规矩,为奸人所误,应该没犯什么大罪吧?我安排王平洋随侍陛下,原是一片好心,未料到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此再不敢给陛下引荐一人一物。王家皆是庸碌之辈,不入陛下法眼,我会将他们全送回乡下老家,不许他们再踏进京城一步,希望陛下满意。’”

    书信要由史官记录下来,语气还算委婉,口信就比较直接了,孟娥语气呆板,但是慈宁太后的怒意还是显而易见。

    张有才等人都低下头,假装一个字也听不见,韩孺子嗯了一声,示意孟娥继续。

    “皇后说,‘陛下在外奔波,若有闲暇,请记得皇子与公主。’”

    韩孺子也垂下头,崔小君还与从前一样,总是站在他这一边,说不出严厉的话,她这样做,不知要承受多少来自各方的压力与指责。

    他很快抬起头,相隔千山万水,不用直接面对母亲与皇后,他的心肠更容易变硬,“朕已明白,朕会写信回复,你和张有才一块带回京城。”

    孟娥应是,张有才惊讶地“啊”了一声。

    韩孺子转向张有才,“你是朕的心腹,唯有你能向太后、皇后说明情况。”

    “是,陛下。”张有才偷偷瞄了一眼孟娥,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孟娥告退,韩孺子提笔写信,就像康自矫建议的那样,在信中以大道对孝道,花费大篇幅讲述私蓄家奴对大楚的危害,“譬如病入膏肓之人,唯有猛药可治,若再耽搁下去,虽壮士断腕、虽剖心挖肠,亦难医治。”

    这封信同时写给慈宁太后与皇后,她会被史官收存,韩孺子叫来康自矫等三名顾问,命他们加以润色修改,并重新誊写。

    韩孺子让张有才带几句口信,“告诉太后,‘顾国难顾家,顾家难顾国,儿不孝,不能两全。请太后静养,儿回京之后,当面谢罪。’告诉皇后……告诉皇后……”

    韩孺子沉默良久,“皇后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了。”

    “是,陛下。”张有才道。

    康自矫等人改过的信送回来了,加上不少内容,有一些明显是康自矫的手笔,“正人先正己,外戚之罪虽小,却为天下所瞩目,百官献媚,自以为可效仿,因此其恶甚大。”这一类的话比较多。

    韩孺子再次修改,然后交给顾问誊写清楚,成为正式信件,加盖印玺,交给张有才,他与孟娥次日一早就会出发,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朝廷的三招用过了,韩孺子也一一还招,双方僵持,胜负难料,韩孺子决定到了洛阳之后,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这天傍晚,韩孺子用膳时心不在焉,饭后又回到书房帐篷,反复阅读群臣的请辞奏章,从千篇一律中寻找差异,他相信,大臣们不可能真的团结一致,必有分歧,只是不敢公开表露出来。

    将近午夜,韩孺子放下奏章,犹豫一会,决定还是回寝帐休息,淑妃早已习惯皇帝的晚归,睡得很熟,不会受到打扰。

    今天却是个例外,淑妃竟然没有早睡,坐在床边,正与孟娥手拉手聊天,看到皇帝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韩孺子很意外。

    淑妃笑道:“陛下真是狠心,孟娥姐姐远道而来,不给接风洗尘也就算了,竟然让她明早就走,怕她没累着吗?”

    淑妃称孟娥为“姐姐”,显然不当她是普通宫女。

    “这是公事……”韩孺子想说孟娥习武之人,受得了奔波,想想又咽了回去,“为何不早些休息?”

    “等陛下回来,有话要说呗。”淑妃笑着向外面走去,“你们先聊,我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茶水什么的。”

    “太后和皇后还有话要说?”韩孺子问道。

    孟娥点头,“皇后没话了,太后想问陛下,要与大臣斗到什么时候?”

    “到大臣让步为止。”

    “好,我就这么回太后。”

    “还有吗?”

    “没了。”

    韩孺子觉得这句话真没必要私下里问,“好。请谅解,朕现在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关注,绝不能流露出半点犹豫,如果大臣们觉得太后或皇后是朕的软肋,他们会做得更加过分。”

    “我明白,我想太后其实也明白,她只是觉得很丢脸,与另一位太后相比,她的权力太小,几乎可有可无。”

    “这句话不要传到宫里:太后本来就不应该干政,上官太后是大楚的异数,绝不可再有。”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气氛有些尴尬,韩孺子道:“我还在坚持练功。”

    “陛下太忙,内功不会再有提升,但是多练总有好处。”

    “是,起码能熬夜,也能经受奔波之苦。”

    “练功毕竟不是灵丹妙药,陛下能熬夜,主要是因为年轻,万望陛下注意身体,否则的话,中年以后会有影响。”

    韩孺子露出一丝微笑,觉得孟娥变化很大,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

    孟娥没笑,等了一会,见皇帝没开口,她说:“吏部元尚书愿意支持陛下。”

    韩孺子一愣,“元九鼎?”

    元九鼎本是礼部尚书,后来改任吏部尚书,最擅长投机,先后讨好过上官太后、慈宁太后,如今又向皇帝献媚。

    “他……找到了太后?”

    “不,他托人直接找我。”

    韩孺子的眉毛一扬,心生警惕。

    孟娥继续道:“太后、皇后命我给陛下送信,元九鼎得知之后,托平恩侯夫人找我,说他愿为陛下效劳,该怎么做,只需一句吩咐。”

    “哪都少不了这个平恩侯夫人。”

    “平恩侯夫人说,她家的田宅很少,私蓄家奴一个没有,如果陛下需要,可以拿她家警示群臣。”

    “她不怕平恩侯一家成为朝廷公敌吗?”

    “她说平恩侯一家,她特意强调平恩侯的儿子苗援,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觉得呢?元九鼎与平恩侯夫人可信吗?”

    “无所谓可信与不可信,平恩侯一家失势已久,田宅大都被卖掉,用来给儿子铺路,平恩侯夫人说自家没有私奴,应该是真的。至于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乃是险中求取富贵,不管以后的事。元九鼎却有几分可疑,我猜他是在试探,如果陛下急迫地给予回应,甚至重用元九鼎,则表明陛下孤立无援,快要坚持不住了。”

    韩孺子十分惊讶,呆了一会,说:“你还在学帝王之术?”

    “陛下坚持练功,我也没有放弃。”

    韩孺子笑了笑,心中涌出一股怀念,若非孟娥经常隐瞒秘密,真想将她留下来。

    怀念很快消失,韩孺子必须让自己变得与石头一样又冷又硬,这与孟娥无关,与太后、皇后更无关,而是要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向外展示自己的坚持。

    “告诉平恩侯夫人,谨守妇道,莫要干政,苗援就在朕的队伍里,他想要为朕赴汤蹈火,先得显示出赴汤蹈火的本事。”

    “嗯。元九鼎呢?”

    “元九鼎……”对这个老狐狸可不好回答,太急露怯,太冷自断退路,元九鼎是吏部尚书,有机会接任宰相,没准真能争取过来。

    韩孺子思忖片刻,“对他说,‘朕知道了’。”

第四百九十章 两军归一人

    巡狩队伍到达洛阳时已是初冬,路上一片萧瑟,城内也不是很热闹,当地官员秉承节俭之旨,没有大张旗鼓地迎接皇帝,好奇的百姓被隔在几条街以外,只能看到旗帜飘扬。

    东海国传来消息,瞿子晰仍在查案,黄普公则已率军出发,他要在冬天赶往南方,然后利用明年的春夏两季,游说海上诸国,再度扩充水军。

    黄普公是一支已经射出去的箭矢,能飞多远、能否击中目标,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结果。

    在洛阳,有许多事情需要皇帝尽快处理。

    柴悦已经从塞外赶到洛阳,他是庶子出身,与家族关系不是特别融洽,名下也没有多少田宅奴仆,因此对皇帝的决定一点也不反对。

    经过一番长谈之后,柴悦次日被加封为南军大司马,加上原有的北军大司马,他一个人统领两军,大楚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韩孺子必须牢牢掌握住军队,只要没有大规模叛乱,他就能与大臣一直对峙下去,一旦军心混乱,再强硬的皇帝也得低头。

    黄普公拒绝参与朝政,韩孺子失去一位南军大司马,放眼看去,满朝武将当中再无合适人选,不是太年轻,就是不可信。

    柴悦同时掌管大楚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一支驻扎在碎铁城,一支驻扎在马邑城,职责由拱卫京城变成了保卫边疆。

    这项任命招致一面倒的反对。

    随行官员品级稍低,一直比较忍耐,没像京城大臣那样告罪请辞,当皇帝宣布将南、北两军交给同一个人,并且两军要在塞外驻扎至少一年时,他们不干了,当场就与皇帝发生了争执。

    韩孺子仍住在上次的宅院里,客厅不大,大部分官员只能在庭院里列队,想说话要先通报再进屋,即使这样,也挡不住他们的反对。

    最先发难的是兵部,兵部尚书蒋巨英就在洛阳,但他是待罪之身,三次上书请求致仕,因此没有参加今天的朝会,兵部的一名主事,年近六十,皇帝刚一宣布决定,他就站了出来。

    “陛下,此举万、万万不可。”主事姓刘,一着急,说话有些结巴。

    “为何?”韩孺子料到了反对,也做好了驳斥的准备。

    “南军、北军历来由两位大司马分别统领,从太祖时就已如此,一百多年来,从未变过,怎可轻易改动?而且京城乃天下至重之地,两军专职守卫京城,偶尔派出去抗敌,怎能长驻塞外,成为边疆之军?如此一来,京城空虚,无兵可守,便是两军将士,也会寒心。”

    韩孺子点下头,嗯了一声,没有马上发起反击。

    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比兵部主事还要激动,“陛下,兵者,国之利器,南、北两军乃大楚最利之器,绝不可授予同一人。柴悦年轻,既无显赫战功,又非宗室重戚,独自统军在外,这个……这个……绝不可以。”

    他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官员找到了更合适的目标,纷纷对准了柴悦,都觉得他没有这个资格。

    柴悦站在一边,恭谨地低着头,一声不吱,更不辩解。

    庭院里的一名官员获准进厅,先向皇帝行礼,随后指着柴悦说:“柴将军从龙有功,但是绝不能同时掌管南、北两军,因为他品行不端。几年前,就是皇帝登基的那一年,柴悦酒后无德,与人打架,还公开声称大楚将要天翻地覆、尊卑颠倒,真英雄就该早谋立身之术,这岂不是叛逆之心?此案由礼部核查,详细记录在案,陛下随时可以调阅。柴悦,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柴悦得到过皇帝的命令,仍不吱声,但是脸有点红,官员所言显然不是捕风捉影。

    十七位官员先后提出反对,分别来自不同部司,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等官员们势头稍缓,韩孺子开口道:“理不说不清,事不辩不明,诸卿反对柴悦掌管两军,朕已听到,可有人支持?”

    厅内厅外近百名官员,没一个人站出来。

    兵部的刘主事上前,拱手准备再度开口,无论如何得给皇帝一个台阶,可是不等他说话,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微臣觉得这项任命最合适不过。”

    众人惊诧,四处寻找,终于靠墙的位置看到了说话者。

    这是每日例行的正式朝会,随行官员参加,皇帝选中的诸多顾问通常要等官员散去之后,才来见驾,今天却有几名顾问留在大厅里,没有加入队列,而是远远地靠墙站立,一直没受到关注。

    “康自矫,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刘主事斥道。

    康自矫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名声却大,人人都认得他。

    康自矫前行数步,“我该不该说话,应由陛下决定。”

    韩孺子抬下手,“说说你的理由。”

    皇帝下令,没人敢于反对,兵部刘主事悻悻地退回队列。

    康自矫走到皇帝面前,深鞠一躬,然后侧身面对刘主事等官员,大声道:“诸位只说了坏处,我来说说好处吧。第一,大楚百废待兴,不宜劳动天下,南、北军是现成的军队,用来守卫边疆对天下的影响最小……”

    刘主事抢道:“难道京城就不需要守卫了?”

    康自矫微微一笑,“盗匪临家,主人是守院门还是卧房之门?京城的敌人从何而来?当然是塞外,塞外不守,专守京城又有何意义?边疆若是稳固,京城又有何惧?”

    “别忘了齐国之乱。”刘主事冷冷地提醒,京城的敌人并不都来自塞外。

    “别忘了陛下。”康自矫转身向皇帝行礼,“陛下巡狩四处,就是最强大的威慑,何地还敢效仿齐国?”

    刘主事冷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康自矫向刘主事深揖,“刘大人在兵部任职,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好让陛下有所防范。”

    刘主事一惊,急忙向皇帝道:“微臣没有隐瞒,更不知何地会是隐患,只是……只是有备无患,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兵部的警惕其实是有道理的,大楚几起内乱刚刚平定不久,还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说不定哪里就会出事。

    可韩孺子愿意冒这个险,想要恢复国力,就得多减税、少征兵,兵少则面临两难,守内还是守外,怎么都是冒险的选择。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自己不会怪罪任何人。

    康自矫又道:“何况还有数万宿卫军,足以保护陛下吧?”

    宿卫军也已奉旨赶到洛阳,正驻扎在城外。

    另一名官员开口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将南、北两军都交给同一人,更不应该交给柴悦。”

    康自矫摇头,“非也,南、北军在京城时,统领者就是陛下本人,因此分属两位大司马,塞外不同,匈奴已经合为一家,令出一人,若生意外,边疆向京城请示,一来一回,战机早已贻误,非得有一位大将随机应变不可。”

    “数十万精锐尽归一人,柴悦担不起此项重责,起码得是一位宗室王侯。”

    “兵部刘大人刚才提起的齐国之乱,最初就是由宗室王侯挑起的。”康自矫用这句话堵住对方的嘴,随后抬手指向柴悦,“礼部刚才声称柴将军品行不端,可我想问一句,事情发生的时候柴将军年纪多大?”

    柴悦现在也不到三十岁,皇帝刚刚登基那一年,他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康自矫又道:“礼部当年既然查过案子,却没有对柴将军做过任何处罚,想必也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大吧?”

    礼部的官员还在大厅里,闻言脸色微红,无言以对。

    “在我看来,诸位以为柴将军不可统领两军,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利器不可以授予外人,对此我没什么可说,我今天才见到柴将军,对他不了解,可陛下了解,陛下相信柴将军,我没有理由怀疑。第二个原因就是诸位的私心了,天下皆知,京城三军当中,宿卫军里勋贵子弟多,南、北两军当中官员亲眷多,塞外苦寒,又多危险,偶尔去一趟立个军功也就是了,常年驻扎却不合算……”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呵斥,康自矫坦然面对,等声音稍歇,他说:“我只问一句,诸位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南、北军中没有自家的亲戚?”

    厅里一下子静下来。

    南、北军的地位比宿卫军稍低一些,但是驻扎在京城繁华之地,待遇比普通军队高得多,每次出征皆能立功,因此许多人都愿意加入,官员们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但两军的士兵主力仍是京城周围几个郡县的良家子弟,装备精良、供应充足,战力一直不弱,因此也就没人计较。

    韩孺子也不会,与变兵为奴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无言以对就像是默认,几名官员反应过来,急忙向皇帝下跪,赌咒发誓,声称自己在提出反对时绝无私心。

    韩孺子仍没有怪罪任何人,宣布廷议结束,明天会有正式旨意。

    散朝之后,韩孺子留下柴悦,对他说:“委屈柴将军了。”

    柴悦慌忙拱手道:“臣得陛下信任,乃是天大之恩,有何委屈?”

    “昨日朕问你,匈奴是否会再次侵边,你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可有结果?”

    “臣仔细考虑过了,有七成把握,觉得匈奴人会在明年春天进犯大楚。”

    虽然无法宣之于口,可韩孺子心里“盼望”着这场战争。

第四百九十一章 收服罪臣

    南直劲奉旨回京,比皇帝提前几天到达洛阳,在这里,他与兵部尚书蒋巨英见了一面。

    两人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不欢而散,如果只看神情的话,蒋巨英似乎更加不满一些。

    南直劲在洛阳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上路,返回京城。

    这是景耀收集到的消息,他的确是名收集情报的好手,摊子越铺越大,尤其是在京城、洛阳这样的重地,眼线众多,所需花费皆由少府承担。

    景耀很谨慎,极少出现在皇帝身边,也不与其他大臣接触,从前他是中司监的时候,朝中的朋友不少,如今全都断绝联系,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多立功劳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韩孺子的确不太信任这名老太监,但是很依赖景耀所获得的情报,哪怕是只言片语,对他也有帮助。

    但是京城的情报韩孺子极少关注,皇帝不在,留守的大臣彼此间频繁往来,反而失去了揣测的价值。

    信息太多还不如没有信息,杨奉说过的这句话,韩孺子一直记在心中。

    廷议是否应该任命柴悦为南军大司马的当天下午,韩孺子召见蒋巨英。

    蒋巨英素服,不戴官帽,进厅之入跪地磕头,向皇帝请罪。

    他的确有罪,各地驻军的数额与调动都要报给兵部,若是声称自己不知道有大量士兵被变为私奴,实在说不过去。

    皇帝身边的人不多,只有两名太监和两名侍卫,蒋巨英虽然承认有罪,但是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罪臣也是没有办法,各地驻军皆由当地的勋贵世家掌握,朝廷委派的官员不过虚有其位,比如东海国驻军,皆由燕家做主,都尉位同家仆。兵部若是查得太严,世家不满,捅到京城,兵部反而要担上无事生非的指责,上一任兵部尚书就是这么被免职的……”

    蒋巨英没敢说得太详细,韩孺子却已听明白,问道:“蒋大人入主兵部多少年了?”

    “十几年了。”蒋巨英含糊道,他的这番辩解实际上是将责任推到了前几位皇帝头上。

    “如此说来,你是支持朕收回军奴了?”

    “支持,当然支持,再这样下去,大楚只有京城和边疆军队才能打仗,应付小麻烦足矣,真有大事,只怕一时间征集不到可用之兵。”

    “蒋大人能作此想,朕心甚慰。问一句,蒋大人家中挪用了多少兵奴?”

    蒋巨英一直没起身,这时再次磕头,“罪臣不敢有所隐瞒,前后挪用过一千余人,都已放归本队,任其选择为兵还是务农。”

    韩孺子点点头,这与他了解到的数字相差不多,“蒋大人执掌兵部多年,对朕说说,挪用兵奴之风何时兴起、因何难治?”

    蒋巨英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发现这与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皇帝似乎不是特别恼怒,极为平静,反而更让他惴惴不安。

    “据臣所知……臣要先请罪,得到陛下宽恕之后,才敢知无不言。”

    “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罪臣谢恩。据臣所知,此风始于和帝,当初却是好意。”

    “哦,仔细说说。”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启后的一位皇帝,在史官评价甚高。

    蒋巨英又一次叩首,“烈帝在位时,大楚进行过几次战争,兵员倍增,和帝即位,有意休养生息,可是不能立刻修改先帝之命,于是做了一些调整,派出大量士兵在各地筑城修堤,和帝之陵也由士兵修建,如此一来,兵员未减,却很少再动用民力,两全其美。”

    “的确是好意,后来为何却变了样子?”

    “武帝时,兵员再增,待匈奴分裂,大楚无事,却不能立刻遣散军中将士,于是又拾旧例,武帝……比较喜欢宫室苑囿,许多勋贵世家的庄园恰好也在附近,趁士兵清闲的时候借来一用。因为一直没人管,此风愈演愈烈,终成今日之势。”

    “原来如此。”韩孺子突然想到,自己与和帝倒有几分相似,都是承接前弊,希望通过休养生息以恢复民力、国力,本是一片好心,却可以在后世酿成大患。

    韩孺子此前收流民入军,以及要将南、北军交给同一人掌管,只怕在后世都会成为惯例。

    韩孺子先不想这些事,说:“蒋大人在兵部任职已久,也该换个位置了。”

    蒋巨英虽然是来请罪,听到这句话还是吃了一惊,以为皇帝这就要处置自己,连连跪头,“臣罪该万死,唯陛下惩治,臣不求……”

    “蒋大人不要误解,朕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一直缺人,蒋大人或可补缺。”

    蒋巨英一直没猜透皇帝的意图,这句话最让他感到震惊,以至于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虽是虚职,但是位居一品,对于没机会接任宰相的武官来说,乃是最好的归宿。

    可大将军一职通常由武将和勋贵担任,通常是宗室老人,上一任大将军崔宏乃是皇后的父亲,兵部尚书却是文职,蒋巨英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家世一般,全靠着联姻才与大世家攀上关系,由他担任大将军,比柴悦同时掌管南、北两军还要不合规矩。

    “这个……陛下……这样不妥吧?本朝没有文官接任大将军的先例。”蒋巨英小心应对,以为皇帝是在试探自己。

    “这倒是,不如这样,蒋大人先在军中历练一番,立下功劳之后,接任大将军之职顺理成章。”

    蒋巨英吓了一跳,急忙道:“臣愿为陛下冲锋陷阵,只是……只是臣乃进士出身的文官,自幼从文,若说选贤任能、征兵收粮,臣还比较熟悉,若是排兵布阵、当机立断,臣不敢自夸,确实不如普通一将。”

    “不用你上战场,先去大将军府任职,掌管兵符,稽查各地驻军,务要辨别清楚,兵是兵、民是民,不可混淆,宁可缩减规模,绝不许以虚数应对,你能做到吗?”

    蒋巨英终于明白过来,所谓大将军只是一个诱饵,皇帝这是让自己充当与朝臣对抗的急先锋,事成之后才有奖赏。

    “臣只怕……臣只怕……”

    “怕什么?”

    “臣只怕笨拙无能,做事不合陛下心意,反而耽误陛下大事。”

    “嗯……那你就立个军令状,若是做不到公允无私,该当如何?”

    蒋巨英又吓一跳,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一步一步将自己引到坑里,直接活埋不说,还要在上面跺几脚,踩得更夯实一些。

    蒋巨英不停磕头,“陛下饶恕,臣不能……臣真的没办法……”

    “那就有点麻烦了。”韩孺子并不动怒,也不强迫,“朕的本意是由蒋大人查案,轻重自知,你若是不愿意,朕也不能勉强,只好将此项任务交给御史台。”

    蒋巨英脸色骤变,案子一旦交给御史台,首先就要从兵部、从他这里查起,虽说大家同殿称臣,关系都不错,可是皇帝若是逼得太紧,没人会保他。

    “湖县有一个叫宋阖的人,出言无忌,声称自己与蒋大人私交甚好,此人如今就被关在东海国……”

    “罪臣认得宋阖,此人乃是无耻之徒,说话绝不可信,罪臣与他只有数面之缘,并无私交。”蒋巨英后悔莫及,南直劲见面时劝过他,说皇帝要在洛阳大展拳脚,他最好想办法急流勇退,蒋巨英却还存着万一之想,以为能求得皇帝原谅,继续留在朝中。

    他的确能留在朝中,甚至可能升官,却要付出预想不到的巨大代价。

    “臣想明白了,无非是舍身向前、拼死一搏,臣眼睁睁看着大楚将士沦为奴婢,也该由臣挽回颓势,臣愿立军令状,若是……若是不能整肃军队,甘愿身受极刑。”

    “期限呢?”

    “三年为期。”

    韩孺子竖起一根手指,“一年为期,明年今日,朕要看到效果。”

    蒋巨英磕头领旨,越想越后悔,却不敢提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陛下,有一件事臣要先说清楚。”

    “你说。”

    “变兵为奴与私蓄家奴是两码事,臣只管收回兵奴,不管其他的私奴。”

    “当然,私蓄家奴不入名籍,该由户部查处,蒋大人只管兵奴就是。”

    蒋巨英稍稍松口气,磕头谢恩。

    韩孺子挥手,示意一名太监准备笔墨纸砚,“既然是军令状,请蒋大人写下来吧。”

    太监将纸铺在地上,蒋巨英跪着写字,手一直在颤抖,寥寥百余字,写了好一会。

    终于写完,太监又拿来印泥,蒋巨英跟签卖身契一样,在上面按下手印。

    太监将军令状递送给皇帝,韩孺子看了一遍,比较满意,“蒋大人明白朕为何要让你写下此状吗?”

    “臣明白,臣之责甚重,免不了要得罪人,陛下越显严厉,臣在执法时越好说话。”

    “明白就好。”韩孺子微笑点头。

    君臣二人心知肚明,这可不是表面文章,蒋巨英若是真完不成任务,皇帝就会按照军令状处罚,蒋巨英要受灭门之祸。

    韩孺子冷下脸,“蒋巨英,是以大将军之位善终,还是以罪臣之名流传史册,皆在此一举,你好自为之。”

    蒋巨英颤声应是,全身已然虚脱。

    韩孺子当然要分化大臣,但是他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等元九鼎这样的人主动送上门。

    韩孺子现在需要一位新的兵部尚书。

第四百九十二章 太后之难

    皇帝在洛阳一待就是几个月,新年在即,仍不肯起驾回京,反而热衷于发布圣旨,一道接着一道,任命了大批新官员,同时不停地召见留守京城的重臣,每次只见一位,除了宰相,三品以上的实权大臣,几乎都被叫到。

    皇帝的应对之策由此变得清晰。

    挨个召见大臣,是为了分化朝廷,这一招确有效果,同在京城的时候,大臣们十分团结,一旦分处两城,中间隔着函谷关,免不了彼此猜疑,只要是被皇帝见过的人,都要向同僚“自证清白”。

    但大臣还是慢慢分化了,原兵部尚书蒋巨英调任大将军府掌印官,专职调查兵奴一案,一有人来说情,他就双手捧出军令状的副本给对方看,“本官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你说,我该怎么帮你?”

    皇帝的另一招则让大臣们更加头疼。

    新官员都是皇帝亲选的人才,品级不高,却被安插在重要部司,这些人有皇帝撑腰,个个都很狂傲,以未来的尚书、侍郎自居,一上任就挽起袖子要大干一场,令上司极为不满,同时也心怀忐忑。

    京城大臣多已上交请辞奏章,皇帝扣留不放,原来只是缓兵之计,只待亲信成熟,就要将大臣全换掉!

    没有几个人真心想辞官,皇帝只是要求释放私奴,并没有没收田宅,如果丢掉官位,损失可就大了。

    大臣开始“反击”,做法是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暗示手下的老吏可以怠工,皇帝既然派来了新官员,就让他们干活儿好了。

    朝廷逐渐陷入混乱,影响之大,远在洛阳的皇帝也能感觉到。

    奏章不再按时送达,晚个两三天已成常态,顺序颠倒,不分轻重缓急,偶尔还会有丢失,不是落在驿站,就是遗落在部司,追究起来,全是推委,谁做事谁担责,皇帝任命的新官员只好请罪。

    皇帝仍不屈服,奏章混乱,他干脆不做批复,有了想法之后,直接下达圣旨,驿站不可靠,就派宿卫军甚至身边的太监将圣旨送往京城的宰相府,盯着宰相发布下去。

    卓如鹤总算尽忠职守,他没有完全站在大臣一边,虽然不停地上书请辞,并且言辞恳切地请求皇帝以天下为重,稍退一步,但是没像其他大臣那样懈怠,只要是圣旨,都会照行无误。

    大雪纷飞的季节,皇帝与大臣斗得热火朝天,“战场”逐渐扩张,最先加入的是一群读书人。

    读书人也发生了分裂,一派支持皇帝,一派支持大臣,或是当众辩论,或是书信往来,各持己见,一些人甚至因此断交。

    瞿子晰曾算是读书人的首领之一,如今却弹压不住当初的仰慕者,他还在东海国,各地书信络绎不绝,府门下经常被塞进匿名信,大都是指责与咒骂,声称他失去了气节,令天下读书人寒心。

    瞿子晰只给几位好友回信,对其它书信一概不回,亲笔写下四个大字,贴在大门上——公门无私,字迹被泼墨,他就安排工匠刻了一块木匾。

    瞿子晰身为右巡御史,没法参与读书人之间的争斗,皇帝这一方的“大将”是康自矫,他没有被派回京城当官,仍然留在皇帝身边充当顾问,白天与到访的读书人当场争辩,晚上奋笔疾书,继续为自己辩护。

    康自矫很聪明,不以强权压人,擅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说皇帝逾越规矩,他就问大臣的规矩在哪里?对方说皇帝劳民伤财,他就问劳谁的民、伤谁的财?对方说天下纷扰,皇帝要负最大责任,他就说皇帝当然负责,所以才要频繁下达圣旨……

    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斗,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无论对错,皇帝都不会改变主意。

    韩孺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接下来,他要等大臣出新招。

    离新年还有半个月,这天午时过后不久,东海王求见。

    东海王一直小心地置身事外,拒见外人,连信都很少写,只在被皇帝问到的时候才给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议。

    韩孺子刚用过午膳,正站在桌子旁边发呆,桌上的公文摆得乱七八糟。

    东海王进来之后笑道:“岂有此理,连陛下身边的人也懈怠了,桌上这么乱也不好好收拾一下。”

    韩孺子转过身,“何必呢?这就是真实的现状,无需粉饰。”

    东海王又笑一下,没有接话,说道:“我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陛下肯定猜不到是谁写来的。”

    “你既然说朕‘猜不到’,那这封信十有八九是从宫里来的,太后还是皇后?”

    “是太后。”东海王躬身道,皇帝就像是即将入场比武的高手,气势外露,随时都准备做出反击,东海王只能甘拜下风,“慈宁太后拜托我一件事,要我劝陛下回京,过个年就好,年后随陛下去哪都行。”

    韩孺子沉吟片刻,“这是大臣的新招。”

    “嗯……倒也未必,思子心切,慈宁太后应该是真心希望陛下回京。”

    “太后是真心,但是真心会被假意所利用。”韩孺子指着桌上的奏章,“你觉得乱吗?这是两个月来最准时的一次,数量也最多。你来之前,朕就在想,大臣此番服软是为了什么?”

    东海王不愿与皇帝直接争辩,苦笑道:“这么说,连我也被利用了。”

    韩孺子微笑,“既然来了,就说说吧,你要怎么劝服朕回京?”

    “我有自知之明,陛下肯定不会同意,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你今日的说辞没准就是大臣们以后的说辞,即使朕不接受,也可以提前有所防范。”

    东海王挠挠头,“其实我还真没有好的说辞,来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太后的面子不能驳回,我来求见陛下,随便说几句,就算给太后一个交待。”

    “你的本事不止于此,别谦虚,‘随便’说吧。”

    东海王拱手,面露沉思之色,侧行三步,转身面对皇帝,说:“陛下允许我‘随便’说,我就斗胆一次:陛下觉得做皇帝很难,可曾想过太后也很难?”

    东海王说中了要害,韩孺子沉默片刻,说:“太后难在何处?”

    “陛下觉得大臣难对付,因此远离京城,太后却在京城,深处宫中,无时无刻不受大臣影响,所见所闻尽是陛下不好的事情,所谓三人成虎,太后必然以为陛下身处险境,慈母之心担忧不已,此为一难。”

    韩孺子无言以对,他多次派张有才回京城给母亲送信,可信毕竟不是本人,抵消不了大臣的影响,他能想象得到,在母亲眼里,皇帝在外一定已是风雨飘摇。

    东海王继续道:“何谓‘显贵’?只是地位尊崇没有用,总得人前显耀,所以品级低些的实权之官,比位居一品的虚衔之官地位更高。太后母仪天下,天下女子当中数太后地位最高,可是有贵无显,沦为虚衔,此为二难。”

    “朕将舅氏一家留在了京城。”韩孺子辩解道,慈宁太后曾向皇帝请罪,要将王家人都送回乡下老家,韩孺子第一次派张有才回京,解决的就是这件事,留下了王家人,还给予许多赏赐。

    东海王笑道:“陛下对舅氏与对太后一样,富则富矣,算不上‘贵’,更不是‘显贵’。”

    韩孺子叹息一声,“王家若成‘显贵’,朕只怕群臣效仿,官官任人唯亲,大楚衰落更甚。”

    “陛下担心得很对,外戚常是祸乱之源,史书上的记载不计其数。我只是想,陛下不能令王家‘显贵’,是否能在别的事情上抬举太后,令太后脸上有光呢?陛下孝心可尽,太后也得心安,不会再以为自己的太后之位是虚衔。”

    韩孺子盯着东海王想了一会,“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东海王笑道:“一点小聪明而已,至于朝堂与天下,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东海王先将路堵死,韩孺子嘿了一声,他现在不相信东海王还能夺取帝位,但是也不会重用他。

    “等等再说吧。”韩孺子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就算要推崇慈宁太后,也要等大臣先请皇帝回京,拒绝之后再接受慈宁太后的请求。

    “太后怎么会给你写信?”韩孺子有点疑惑,母亲对东海王向来不喜,甚至曾劝皇帝斩草除根,如今却向东海王求助,实在有些古怪。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大概是平恩侯夫人在太后面前把我夸了几句。”东海王摇摇头,“平恩侯夫人太爱管闲事。”

    “平恩侯夫人……他儿子还在洛阳吧?”

    “苗援?在洛阳,骁骑营军吏。”

    韩孺子陷入沉思。

    东海王等了一会,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太后?陛下请放心,陛下所言绝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

    韩孺子抬起头,“为什么朕一定要回京城?为什么太后、皇后不能来洛阳与朕相聚?路途并不遥远,道路也很平坦。”

    东海王愣了一会,“应该可以,可是这样一来……洛阳不就变成京城了吗?”

    韩孺子点头,“东海王,你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东海王大吃一惊,这可不是他的主意。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迁都之争

    东海王奉旨回京,迎请太后、皇后一块来洛阳,圣旨里没提“迁都”两个字,只说“恭迎太后至洛阳赏雪,共迎新春”,可所有人都从中嗅出不祥的意味——皇帝、太后、皇后都不在,京城还叫京城吗?

    这天早晨,东海王带领一队人,刚走到城门口就被拦下,一群官员堵在街道上,气势汹汹,带头者是礼部尚书刘择芹。

    刘择芹原在户部当侍郎,曾经随同皇帝参加第一次巡狩,立过一些功劳,升为尚书,后来又调至礼部,是最后一位奉旨来洛阳见驾的重臣,刚来三天,正好赶上这件大事,他要向天下人尤其是朝中群臣证明,自己并没有在皇帝面前屈服。

    “东海王,你要去哪?”刘择芹不客气地抓住缰绳,大声质问。

    空中飘着雪,四十多名官员堵在街上,这种场景可不多见,百姓远远观瞧,不敢靠近,守门士兵更是视而不见。

    东海王苦笑道:“我这不是奉旨回京嘛,刘尚书怎么没去参加朝会?”

    “朝会不急。我问你,是不是要回京城迎请太后与皇后来洛阳?”

    圣旨都是公开的,东海王没什么好隐瞒的,“是啊。”

    “此事绝不可行,正月里有祭天、祭祖,大臣正力劝圣驾回京,怎么能将太后、皇后也接到洛阳?你不能去。”

    “刘尚书,你想劝陛下回京,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我有圣旨在身,不敢停留,要不……”东海王弯下腰,小声道:“我在路上走得慢点,刘尚书说服陛下之后,再发一道圣旨把我追回来。”

    刘择芹不上当,大摇其头,“你现在就回头,咱们一块去见皇帝,劝皇帝收回圣旨。”

    “刘尚书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领旨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这一回头,可就是抗旨不遵。”

    “你都敢建议皇帝迁都,还有什么可怕的?”

    东海王脸色一变,“刘尚书,你在胡说些什么?谁说迁都了?”

    刘择芹抓住缰绳不放,“不用装傻,我们都听说了,迎请太后、皇后是第一步,然后就是宗正府、大将军府、大理寺与六部,再后是宰相府,最后连太庙也要迁到洛阳,这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东海王急忙摆手,“不是不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刘择芹身后的一名官员冲上来,劈头盖脸地喝道:“就是你,前天你见过陛下,密谈良久,昨天陛下颁旨迎请两宫,今天你领旨出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众人齐声指斥,东海王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也不敢辩解,只能用力掰刘择芹的手指,大声道:“你们不要乱猜,没人说过要迁都,我是奉旨行事,奉旨行事!”

    官员们将东海王团团围住,甚至有人伸手要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东海王焦头烂额,身后的随从有几十人,被大臣隔开,不敢上前相助。

    皇帝这一招真是太狠了,东海王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大喊“奉旨行事”。

    这出闹剧持续了将近两刻钟,终于被一声大喝结束,“让开!通通让开!”

    一名极其高大的将军大步走来,冲进人群,像拎小鸡似地抓住官员,一个个往两边抛去,为东海王开道。

    “我是礼部尚……”刘择芹一句话没说完,也被扔到一边,那人倒有分寸,没有太用力,众官员顶多在雪地上摔个跟头,无人受伤。

    东海王拱手道:“多谢樊将军。”

    攀撞山也不还礼,在马臀上一拍,大声道:“快走吧!”

    东海王当先出城,身后的随从跟上,一路疾奔,心中都想,到了京城,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樊撞山转身,拦住众多官员,他说话总像是在吼叫,“别追了,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

    刘择芹拍掉身上的雪,怒道:“樊撞山,说清楚,陛下若要迁都,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樊撞山耸下肩,“陛下去哪我去哪,陛下指哪我打哪,莫说迁都,就是迁国我也没有意见。”

    刘择芹面红耳赤,在这次持续数月的斗争中,朝廷一方之所以处于下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掌握兵权,南、北两军被调至塞外,居然没几个人反对,告病的一些将领很快又“活蹦乱跳”地回到军中,至于像樊撞山这样的“愚忠者”,在军中不在少数。

    “咱们去见陛下,今天必须将事情说个清楚!”刘择芹大声呼吁,得到众文官的回应,一块浩浩荡荡地去往行宫。

    韩孺子在大厅里严阵以待。

    一大早来参加朝会的官员比平时少了一半,韩孺子知道有事发生,于是派樊撞山去给东海王送行。

    官员们站在厅内厅外,个个低头不语,刘择芹等人赶到的时候,对这些准时参加朝会者投以鄙夷的目光。

    厅内狭窄,刘择芹只能带几个人进去,全是礼部官员,再怎么着礼节不能破坏,还是得向皇帝磕头,等太监宣布平身,才能站起来。

    “陛下,臣等晚来,只为一件事:新年将至,陛下不肯回京祭天、拜祖,却要迎请太后、皇后来洛阳,更有传闻声称陛下要迁都至此,臣等不解,请陛下说个明白。”

    “迁都?谁说要迁都?京城乃本朝太祖选定,经营百有二十余年,耗费无数财力,怎么可能说迁就迁?谁说的这种话,必须严惩!”韩孺子冷冷地说。

    刘择芹一愣,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竟然拿一件还没公开的事情来质问皇帝,气势一下子全消,轻声回道:“原来不是迁都,那就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朕在问你,究竟是谁在散布这种居心叵测的传言?”韩孺子更显严厉。

    刘择芹扑通跪下,“是臣误听谣言,该当死罪。”

    官员跪下一大片,韩孺子脸色仍未缓和,“刘择芹,你是礼部尚书,专掌朝堂礼仪,乃朕之股肱大臣,不为朕排忧解难也就算了,为何带头闹事?迁都这种无稽之谈,你竟然当真,哪天若是有人谣传朕驾崩了,你也相信?”

    刘择芹汗流浃背,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唯一的安慰是,他并非第一个败在皇帝手下的大臣,几乎每一位大巨都是斗志昂扬地来洛阳,灰头土脸地返京城。

    皇帝的脸色总算稍缓,宣布继续朝会,迎请太后、皇后之事再也没人敢于反对。

    朝会之后是顾问的小会,这些人大都被派去各地为官,只剩少数人还留在皇帝身边,地位更显重要。

    康自矫隐然已是这些人的首领,一直以来,他都是皇帝的支持者,以猛将之姿与众人争论,今天他却比较沉默,等小会结束,他请求留下,要与皇帝私谈几句。

    “陛下真无迁都之意?”康自矫必须问个清楚。

    韩孺子的态度缓和多了,“康卿先说说看法,迁都是好是坏?”

    “迁都确是一招釜底抽薪,可是对大楚的伤害更大,一百多年来,大楚的根基都在关中,一旦迁至洛阳,动摇甚大。”

    “前朝也有迁都之举吧?”

    “有过,可情况完全不同,欲行迁都,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新辟疆土,比故地更加肥饶。所谓地利,旧都破损,修补比重建更耗财力。所谓人和,新臣来自新地,都有迁移之心。大楚此三者皆不具备,如果陛下只是为了与大臣争锋,迁都实在无益。”

    韩孺子点头,“康卿所言甚是,所以大臣们怀疑朕要迁都,岂不可笑?”

    康自矫也有点糊涂,“如此说来,陛下真的无意迁都?”

    “朕无意迁都,朕要再造第二座京城。”

    康自矫愣住了。

    “京城地处关中,与天下一半郡县相隔颇远,人所谓‘天高皇帝远’,朕的旨意常常执行不下去。洛阳地处天下至中,前往各方都比较通畅,因此朕欲在洛阳设一永久行宫,有事则来,无事则去。也不耗费太多人力,对此府稍加改建就好。”

    韩孺子顿了一下,“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朕不能令天下靠近朕,只能由朕去靠近天下,四方巡狩耗时费力,不如长久巡狩洛阳。”

    康自矫躬身,“微臣明白了,陛下需要微臣向外人做些解释吗?”

    “不必,就让传言多散布一会好了。”

    康自矫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是转移大臣的视线,如果现在就提出要建“巡都”,大臣还是会坚决反对,先用“迁都”吸引众人,然后再以妥协的姿态提出只建行宫,就会容易得多。

    康自矫行礼,“一直以来,微臣都坚决支持陛下,充当口舌先锋,虽然没说服多少人,但是起码不令陛下这边静默无声。”

    “朕得益康卿甚多,不会忘记。”

    韩孺子以为对方在要官,康自矫接下来却道:“以正治国者长久,以奇获胜者可一可再不可三,陛下半年来皆行奇招,微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打算何时当一名真正的皇帝?”

    这是一次极其大胆的提问,康自矫生性狂妄,再加上深知皇帝愿听真话、实话,他才能问出来。

    韩孺子眉毛微微一扬,思考多时,决定给康自矫一个回答,“如无意外,明年仲夏之时,朕即能返奇归正。”

    韩孺子盯着康自矫,这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如果落入大臣耳中,却是一次重大泄密。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东海王的麻烦

    慈宁太后拒绝离京前往洛阳。

    “大过年的,去什么洛阳?赏雪可以,让皇帝回来,过年之后我们娘俩儿一块去洛阳。”

    平恩侯夫人转述慈宁太后的原话,一脸的无奈。

    东海王更无奈,“这个……陛下传旨迎请,太后这样回答不好吧?”

    “没办法,太后正在气头上。东海王,陛下派你回来,就是对你比较信任,你先想办法让陛下回京,太后自会记得你的功劳。”平恩侯夫人眨下眼睛。

    “容我回去想想。”东海王告退,他现在不能进后宫,只能在凌云阁通过平恩侯夫人向太后传话,周围的太监、宫女比较多,两人无法畅所欲言。

    出宫之后东海王先回家,远远看见家门口停着几顶轿子,心知有麻烦等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快到的时候跳下马,笑脸迎上去。

    左察御史冯举、吏部尚书元九鼎等几名大臣亲自来堵东海王,因为只有王妃在家,所以他们一直等在门外。

    天寒地冬,几位大臣坐在轿子里抱着暖手炉,依然冻得脸色发青。

    东海王急忙将大臣们请入家中,来不及与王妃见面,一路风尘,却要先尽地主之谊。

    这些大臣比刘择芹等人要客气得多,分宾主落座,东海王这边只有一个人,对面则是一排,按规矩排序,冯举位于上首。

    寒暄几句,冯举道:“东海王,我不妨直白说吧,今天来见你只为一件事,请你向我们透露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是不是要迁都?会不会回京?何时回京?”

    “这可不是‘一句实话’,是三句。”东海王打个哈哈,随后端正神色,“实不相瞒,诸位大人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不过听闻陛下在洛阳已经明确表示不会迁都,还要追究迁都谣言的来源,我觉得这就是定论了。既然不会迁都,陛下肯定是要返京的,至于什么时候,咱们当臣子的不好胡乱猜测,不如静候陛下自己的决定吧。”

    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满意,元九鼎道:“东海王刚刚返京,咱们也不要逼得太紧,东海王要在京停留几天?”

    “难说,全要看宫中的意思。”

    元九鼎笑道:“估计早不了,明天吧,我们再来登门拜访。”

    东海王起身准备送客,也笑道:“诸位什么时候来,我也这是几句话,我真是毫不知情,说句大胆的话,我若是知道点什么,陛下也不会派我回来,对不对?”

    元九鼎哈哈一笑,几位大臣拱手告辞。

    预料中的大麻烦虎头蛇尾,东海王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急忙去往后宅见王妃,两人可是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谭氏正坐在卧房里等候,与春风满面的丈夫相比,她表现得比较冷漠,平淡地说:“你回来了。”

    “可不。”东海王皱眉,“王妃这是怎么了,不高兴看到我吗?”

    “当然高兴,只是这股高兴压不下去我心中的烦闷。”

    东海王笑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你能?”

    “呃……你先说是什么烦心事吧,再不济,我也能开导一下。”东海王现在比较谨慎,当着王妃也不敢说大话。

    谭氏叹了口气,“当你的王妃倒是清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唯一能让我烦心的就是娘家人。”

    “我问过了,谭家人在东海国好好的,田宅买来不到三年,家中奴仆都是正常采买来的,没有兵奴,也没有不入籍的私奴,算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谭氏冷冷地说:“夫君还真是会‘开导’。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谭家的生意。”

    “生意怎么了?”

    “自从谭家在洛阳向丑王服软,阖家迁到东海国之后,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勉强维持而已,可现在连勉强维持也难了,货物过税关时,常受官家刁难,照这样下去,我们谭家就只能在东海国种地了。”

    “种地不好吗?是非更少。”东海王倒希望谭家能老实一点,可是看见王妃面带寒霜,他笑道:“我明白了,有人故意为难谭家,知道是谁吗?”

    “人家都堵上门了,你还问我是谁?”

    东海王吃了一惊,“不会吧,那些人都是朝中重臣……再说我刚从洛阳回来,朝廷的反应不至于这么快吧?”

    “我只知道谭家从南方刚刚运到京城的一批货被扣下了,必须缴纳重税才能放行,带货的管事说,税官暗示了,这只是开始,以后只要是谭家的货物,进京、出京都要缴重税。”

    “那就别来京城了,谭家生意那么大……”

    “谭家的生意京城占一半,而且官官相通,京城刁难谭家,以后其它地方的税官也都会效仿,这是要将谭家逼上绝路啊。”

    东海王嗯了一声,没有回应。

    “怎么办?说句话啊。”谭氏催道。

    “容我想想,这事可不简单。”

    谭氏叹息一声,“自从我嫁给你,谭家就没遇到过好事。”

    东海王笑道:“像我这样妇唱夫随、任你欺负的夫君,上哪去找?这就是好事。”

    谭氏冷着脸,起身走到东海王身边,右手掐住他的胳膊,“我不管,是你惹出的麻烦,你负责解决。你是个穷王,没有谭家资助,咱们就得过更苦的日子。”

    东海王一边求饶,一边顺势搂住谭氏,“放心吧,皇帝越来越狠辣,我都能在他面前如鱼得水,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到了傍晚,平恩侯夫人以探望王妃的名义登门,喝了一杯茶水,屏退仆妇,对东海王说:“你这是自找麻烦啊,稍一不慎就会同时得罪皇帝与太后,最好的结果也是得罪一方,你怎么想的,竟然揽下这种事?”

    东海王苦笑,“这哪是我揽下的?太后给我写信,请我帮忙。”

    “太后请你帮忙劝陛下回京,不是让你来迎请太后去洛阳。”

    “陛下能听我摆布?我一开口,陛下就想出这个主意,非让我来迎请太后、皇后,我这是身不由己啊。”

    “话先说清楚,虽然好兄弟帮过我几次,可这回我帮不了你,太后正在气头上,谁的劝也不听。”平恩侯夫人欠东海王不少人情,不想在这件事上偿还。

    东海王笑道:“别害怕,我打听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就是了。”

    “我未必知情。”

    “知道就说,不知道就算了,我不勉强。”

    “那你问吧。”平恩侯夫人有几分警惕,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慈宁太后的信任,绝不想轻易失去。

    东海王想了一会,问道:“太后为何生气?”

    “我还以为你要打听什么秘密呢,太后当然生气,陛下一走了之,人不回来,还要将太后接到洛阳。你知道……”平恩侯夫人压低声音,“太后等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才进到宫里成为太后?皇宫对太后来说,就像天下对于皇帝一样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谁也没说要让太后放弃皇宫啊,只是去洛阳小住一阵,与陛下一块过年,然后就回来了。”

    “陛下对你这么说的?”

    “是啊。”

    “你相信陛下?”

    “天子无戏言,当然相信。”

    “陛下那么聪明,过完年再想别的借口挽留太后呢?不说放弃皇宫,也不说迁都,最后事实上却常驻洛阳,你能保证陛下不这么做吗?”

    “这个……我可不能保证。”

    “太后是怕陛下犯糊涂,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付之东流。”

    东海王点头,表示明白,如果当初他夺得皇位,绝不会随便离开皇宫,在这件事上,他佩服当今皇帝的决绝,心里却不是特别认同。

    “所以太后是担心去了洛阳之后被皇帝留下,再也回不了京城?”

    “对,就是这样。”

    “陛下不是派人解释过好几次吗?太后为什么还不肯相信陛下?”

    “陛下与大臣斗得这么激烈,一副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认输的架势,太后怎么知道陛下派人来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要故意传给大臣听的?”

    东海王再次点头,皇帝使的手段太多,反而让亲人也分不清真假,“陛下的确有点做过头了,照这样下去,天下人都将无所适从。”

    “抱怨也没用,麻烦是你的,看你怎么解决。”平恩侯夫人有点兴灾乐祸。

    东海王笑了笑,继续问道:“皇后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样?皇后老实得不像是小君妹妹,每日里就是照顾庆皇子与公主,什么也不参与,太后怎么说怎么是。”

    “嗯……另一位太后呢?”

    平恩侯夫人立刻警惕起来,“现在可不是你报仇的时候。”

    “你想多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慈顺太后若是相劝,慈宁太后还会听吗?”

    “反正慈宁太后对慈顺太后还跟从前一样尊敬,可是你想让慈顺太后帮忙,比直接劝说慈宁太后还难。”

    东海王笑了笑,随口问道:“除了你,最近还有哪些命妇经常进宫?”

    “不少,大家都抢着讨好太后。”

    “除了你,还有谁比较得宠呢?”

    两句“除了你”,让平恩侯夫人脸上露出笑容,“我可是立过实实在在的功劳,才得到太后的宠信,别的命妇不过嘴上说些好听的话,怎么能跟我比?也就是王家的几位女眷,仗着亲情,比较得宠。”

    平恩侯夫人收起笑容,“尤其是那个王翠莲,严格来说都不算外戚,就因为小时候叫过太后几声‘小姐姐’,现在一步登天,在皇宫里经常一住就是好几天,她算什么?连朝廷命妇的身份都没有啊。”

    “事情往往如此。”东海王劝道,又问了几件事,心里却已明白,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关键,都在那个王翠莲身上。

    (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四百九十五章 媒婆

    东海王最近与外人联系较少,消息也不那么灵通了,送走平恩侯夫人,回后宅向谭氏问道:“太后宠信的那个王翠莲,你听说过吗?”

    谭氏的态度比昨天好了许多,马上回道:“当然,她虽不是命妇,所有的命妇却都要讨好她,只是为了与太后搭上关系。其实那就是一个长舌妇,到处传闲话。据说她在乡下当了多年媒婆,能说会道,因此颇得太后欢心,现在也没忘了旧业,经常给贵人家里说亲。”

    东海王笑道:“你讨好过她吗?”

    谭氏脸色一寒,“我们谭家虽非大贵,但还要些脸面,想让我讨好,她还不配。”顿了顿,她又道:“再说你这种情况,人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也就平恩侯夫人偶尔登门,我还能讨好谁?”

    东海王笑而不语,心中在想,怎么能见王翠莲一面,亲自登门肯定不行,诸侯拜见民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王翠莲未必在家。

    东海王看向一脸气恼的谭氏,有了主意,笑道:“你说得对,咱们家怎么能讨好一个媒婆?得让她来讨好咱们才行。”

    谭氏冷冷地盯着丈夫,“你疯啦?”

    “我?当然没疯,不对,是有一点疯,既然别人都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那咱们干脆就当一回贼——你派人去给王媒婆问丧。”

    “她又没死,问什么丧?”谭氏吃惊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派人去,就说——你们怎么称呼她?”

    “王姨母。”谭氏一脸厌恶地说。

    “‘听闻王姨母命不久矣,东海王王妃特派我来问候。’”

    谭氏越发吃惊,愣了一会,“为什么要用我的名义?”

    “你们都是女人嘛,我又不认识她,你们总见过面吧?”

    谭氏想了一会,“你是想逼王媒婆上门问罪?”

    东海王笑着点头,“不必多问,你让我解决问题,就按我的办法来,等我的大问题解决了,谭家的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谭氏打量丈夫几眼,“做成了,你是一家之主,做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次日上午,谭氏派去的仆妇被骂了回来,到家的时候脸上还是红的,“王妃,咱们这回可是将人家给得罪了,王姨母不在,她家里的人不好惹,什么脏话都敢骂,差点就要动手打人。”

    仆妇心有余悸,谭氏也有点紧张,东海王却无谓,坐在家中静候回音,当天下午,冯举和元九鼎又来了一趟,东拉西扯,在暗示中威逼利诱,东海王全当听不懂,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王翠莲是傍晚来的,乘着一顶小轿,随行的一名婆子向看门人喝道:“你家王妃呢?让她出来,王姨母有话要问!”

    王翠莲四十多岁,长着一副刻薄面相,满脸堆笑时看着还算亲切,满面冰霜的时候,就像是要吃人。

    仆人将王翠莲迎入正厅,谭氏出来相迎,一个劲儿地道歉,“误会,全是一场误会,东海王这不是刚从洛阳回来嘛,在那边不知听说了什么,竟然……总之是误会,王姨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翠莲面带狐疑,“东海王在洛阳也能听说我的消息?”

    谭氏笑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王姨母,在哪没有您的消息啊?”

    王翠莲的气势消了一些,“你让东海王出来见我,我要听他解释。”

    东海王早就准备好了,一进厅就拱手笑道:“万分抱歉,竟然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王翠莲只是一名普通民妇,面对诸侯却不站起,倨傲地说:“都说东海王小聪明多,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我哪来的小聪明?我是一点聪明也没有。”

    “那倒是,你若真聪明,就不会只当诸侯。”王翠莲直戳东海王的痛处。

    东海王却不上钩,依然笑道:“诸侯很好啊,此生无憾,倒是王姨母……”东海王仔细打量,显得不太礼貌。

    王翠莲越发恼火,“你在洛阳听说什么了,居然咒我死?”

    谭氏站在一边旁观,倒要看看丈夫怎么对付这位有名难缠的王姨母。

    “王姨母是在试探我吧?这么大的事情,消息灵通的王姨母怎么会没听说过?”

    王翠莲来之前心里就有三分怀疑,这时增加到五分,“我一个平民百姓,消息一点也不灵通,就听到你一个人在乱嚼舌头。”

    “王姨母真不知情?”

    “别玩花样,有话就说,这里是京城,闹起来,我可不怕你。”王翠莲有点心虚。

    东海王眉头微皱,“糟了,那我就是犯下大错了,王姨母,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我向您道歉,您要是不满意,明天我亲自登门道歉,送上一份厚礼以表歉意。”

    东海王越不想说,王翠莲越好奇、越忐忑,跟她一块来的婆子不太识趣,误解了主人的意思,插腰道:“好你个东海王,现在知道服软了,道个歉就行了?想得美,告诉你……”

    “出去。”王翠莲喝道。

    婆子吓了一跳,嘴上收不住,又说了一遍“告诉你”,随后满脸通红地退出正厅。

    “这回能说了吧。”王翠莲明白东海王的顾忌。

    东海王拱手,问道:“王姨母大祸临头,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不知,我不过就是陪太后聊聊天、叙叙旧,哪来的大祸?”

    “罪不在人,在事。”东海王上前一步,这是王府,他却像客人一样,“王平洋的下场,王姨母总该听说了吧?”

    “削夺官职、发配边疆、永不叙用,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都姓王,却不是一家人,王平洋算是外戚,我算什么?”

    “王平洋说是外戚,也比较勉强吧?”

    “嗯,他是后来认的亲……说他干嘛?”王翠莲有点不耐烦。

    “要不是王姨母今日登门,我绝不会透露半句,可您既然来了,我不能再有隐瞒。陛下为什么要收拾王平洋?”

    “他犯法了呗。”

    “对,可也算不上不赦之罪,陛下之所以不肯宽容,有两个原因,一是向天下显示王法无私,就算是外戚也不能置身法外,二是……嘿,咱们私下里说,王姨母不会乱传吧?”

    “当然,你去问问,我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吗?”

    “我相信王姨母。”东海王收起微笑,“二是提醒宫中,不要再干涉朝政。”

    王翠莲愣了一会,“你这越说越远了,陛下与太后的事情,和我更没关系。”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不对,大有关系。陛下处置王平洋,是希望给太后一个提醒,可太后显然有误解,对陛下似乎心怀怨气,陛下远在洛阳,不可能亲自回来解释,唯有继续给太后提醒。”

    东海王又一次盯着王翠莲,若有深意地微笑。

    王翠莲心中发慌,“这还是跟我没关系啊。”

    “王平洋已经被发配边疆,陛下接下来拿谁给太后提醒呢?至亲肯定不行,那只会惹怒太后,陛下也不忍心,非得是王平洋这样的人,太后比较在意,但又没到完全舍不得的地步。”

    王翠莲脸色微变,“陛下……知道我?”

    “陛下有什么不知道的?京城的大事小情,每天都有人报给陛下,陛下隐而不发,等的就是一个时机。”

    王翠莲脸色变白,“我与太后情比姐妹,太后不会……绝不会……”

    “只要太后愿意,肯定能保住王姨母,可王姨母因此得罪洛阳,值得吗?”

    王翠莲脸色变换不定,“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东海王笑道:“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您。”

    王翠莲喃喃道:“你知道了,陛下肯定也知道,就算现在不知道,你回洛阳也会告诉陛下。”

    这个媒婆倒是不笨,东海王没什么可说的了,得意地向一边的谭氏瞥了一眼。

    谭氏面无表情,心里却佩服丈夫,顿生柔情。

    “你想让我怎么办?”王翠莲问道,对问丧一事已不在意。

    “不是我想,是王姨母你能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王翠莲问,已经没了主意。

    “要找源头,王姨母的危险皆源于陛下与太后关系不睦,若能母子和谐,王姨母何险之有?还会两边立功,地位更稳。”

    “让我劝说太后去洛阳?”

    “眼下也就这件事能让太后与陛下恢复亲情吧。”

    王翠莲沉吟良久,抬头道:“东海王,奉命迎请太后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东海王点头,“奉命者是我,立功者却能是任何一个人。”

    “我不要功劳,只要太后开心就好。”

    “太后开心,陛下就开心,陛下开心,自然不会多增是非。”东海王不提自己。

    王翠莲站起身,脸上总算挤出一丝微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可你找错人了,东海王。”

    “我不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东海王还以微笑。

    “我真的只是陪太后聊天,阻止太后去洛阳的另有其人。”

    “谁?”

    “东海王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啊,当然是在京城做主的人。”

    “在京城做主……宰相?”东海王难以相信,一直以来,卓如鹤表现得都很忠于皇帝。

    王翠莲笑道:“男人都这样,以为管事的都是男人。别问我,去问王妃吧。总之我不惹事就是,东海王若能打通关节,我愿意劝太后几句。”

    王翠莲也不告辞,大步离去。

    东海王反而疑惑了,向谭氏问道:“不是宰相,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太后本人吧?”

    谭氏已经醒悟,“是公主。”

    “哪位公主?”

    “当然是卓家的公主,难道你忘了,宰相也是驸马。”

第四百九十六章 亲上加亲

    卓如鹤是留守宰相,东海王是皇帝派回来的使者,两人应该见一面,可东海王没有提出请求,卓如鹤也没有发出邀请,两人都愿意装糊涂。

    东海王装不下去了,他剩下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说服慈宁太后。

    卓如鹤接到拜贴之后很意外,当着仆人的面表现出明显的犹豫,最后还是同意见东海王一面,约在次日上午,卓如鹤在勤政殿结束议政之后、回宰相府之前。

    这算不上正式见面,卓如鹤没打算邀请东海王进入勤政殿。

    这也不算私下会面,勤政殿外有大臣、卫兵等人,都能看见他们交谈。

    皇帝不在,议政很快结束,卓如鹤等大臣走出来的时候,东海王正站在门外等候,脸上挂着微笑,向几位大臣点头致意。

    大臣们回礼,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外小声交谈,只有卓如鹤走过来,拱手道:“太后那边给消息了?”

    东海王摇摇头,“看来这趟我要空手而归,回去没法向陛下交待啊。”

    “只要是太后的决定,陛下想必都能理解。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东海王笑吟吟地看着卓如鹤,“我要宰相大人帮我一个大忙。”

    “别的事情好说,劝说太后可不行,身为外臣,不好参与宫里的事情,而且……”卓如鹤叹息一声,“我现在不过是尸位素餐,只要陛下一句话,我立刻交印让贤。”

    “宰相大人千万别这么说,陛下如今正依仗你呢,每次看见宰相大人的请辞奏章,都要唉声叹气,一连沉闷数日,连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卓如鹤摇摇头,表示不信,“说吧,什么事,我今天比较忙。”

    东海王侧身,示意卓如鹤向一边走出几步,离大臣稍远之后,他说:“若非走投走路,我也不找宰相。”

    “我说过,太后的事情……”

    “宰相大人身为外臣不好过问,公主呢?”

    卓如鹤一愣,“哪位公主?”

    “当然是宰相家里的公主,也是我的姑母。”东海王笑道。

    卓如鹤脸色一寒,“公主与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罢转身就要走。

    “宰相大人还是回家问问吧。”东海王稍稍提高声音。

    卓如鹤大步离开,再没回头。

    大臣们很快散去,东海王站在原处,抬头看了一眼勤政殿,扭头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持戟卫兵,心里轻叹一声,也向外面走去,对附近的同玄殿,一眼也没看。

    东海王不想枯等回信,离开勤政殿之后,又去宗正府拜见韩踵。

    韩踵是宗室老臣,临危受命,代替韩稠掌管宗正府,本意只是过度一下,结果事情却是一件接一件,令他十分为难。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韩踵比卓如鹤客气得多,将东海王请进宗正府正堂,上茶之后屏退了仆人与属下官吏。

    “陛下的心事谁也猜不透,陛下如今的防范之心比较重。”

    韩踵重叹一声,“也难怪,大臣们做得过分了一些,竟然派专人揣摩陛下的心事,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南直劲、赵若素两名小吏,有何本事,竟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陛下放过他们,真是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所说的,陛下的心事如今谁也猜不透。”

    韩踵笑了两声,“是啊,你来见我是有事吧?”

    “太后拒绝去洛阳。”

    “要我说,这的确不合规矩,正月是宫里最忙的时候,人都走了,谁去祭天、祭祖?谁来评判元宵灯会?谁来朝会宗室子孙?一堆事情没法解决,我现在完全不知所措,真后悔当初接掌宗正府。”

    韩踵比卓如鹤更狡猾,不等东海王开口,就给拒绝了。

    东海王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大人不必担心,太后拒绝接受陛下的迎请,这才是大麻烦。”

    “是啊,大麻烦,东海王,你可得小心,走错一步,你就要遭殃。”

    东海王连笑数声,“我遭殃不怕,就怕太后与陛下母子不睦,甚至影响到朝堂稳定。”

    “那你得想办法啊。”韩踵正色道,表现得很关心,但是暗示得也很明显,他绝不会插手此事。

    “老大人的孙子与卓宰相的一个侄女定亲了吧?”

    韩踵招手,示意东海王靠近一些,轻声道:“算来算去,大家都是亲戚,宰相夫人是你姑母,她还叫我一声叔父呢,你想从这里找帮助,错得不能再错。”

    东海王嘿嘿干笑,“都是亲戚,愿意亲上加亲的却不多,老大人说我错了,可我除了一错到底,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空手回去见陛下吧?请老大人体谅,我的身份跟你们不一样,说是如履薄冰、危如累卵也不为过。你们走错一步,大不了告罪请辞,我可不行,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不碰南墙不回头,碰到南墙——也得头破血流再说。”

    韩踵冷冷地看着东海王,突然露出笑容,那是由内而外的笑容,并非敷衍,“你先回府吧,等我消息,或许我真能帮你一把,都是宗室子孙,做长辈的要照顾晚辈。”

    “晚辈自然也要孝敬长辈。”东海王笑道。

    回到家里,东海王当着谭氏的面,将卓如鹤和韩踵骂了一通,“这两个老糊涂,以为留下太后,就能击败陛下吗?陛下的手段我最了解,别看现在隐忍,真出手的时候,大臣必然一败涂地。”

    谭氏坐在那里倾听,最后道:“陛下真要撤换整个朝廷?”

    “整个不至于,但是大臣们若是还不肯服输,陛下真会下狠手撤掉一半。”

    “嗯。”

    “你可别乱想,军队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呸,我想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我是说,诸多新人将要兴起,不知谁是最后的大赢家?”

    “别想了,陛下如今最忌讳这种事,没人知道陛下最赏识的人是谁,有一个康自矫最近比较得宠,可我觉得这是陛下用的障眼法,陛下真正要重用的人,很可能已经被派到某处当个不起眼的小官儿,说不定哪天就能一步登天。”

    “柴悦呢?他现在统领南、北两军,风头正劲。”

    “不用说,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你干嘛问这个?”

    “当然是给未来铺路,难道咱们就这么一直卑微地活着。”

    东海王吓了一跳,“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别胡思乱想……”

    “哎呀,你才胡思乱想,咱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柴悦有个同母弟弟,如果谭家能与柴家结亲,岂不甚好?”

    东海王松了口气,摇摇头,“动手晚了,柴悦得势多久了,早有人惦记上他那个弟弟了,据我所知,崔家、邓家都在争,别人家没机会。”

    谭氏想了一会,“那你就得努力了。”

    “努力什么?”

    “陛下最近任命的这一批新官当中,必有未来的宰相,你若能猜中,让谭家提前与之结亲,就是给未来铺了一条光明大路。”

    东海王笑着摇头,“你还没明白,第一,我猜不出来,第二,无论是谭家,还是某个世家,与此人结亲,立刻断送此人的前途。”

    谭氏又想了一会,“皇帝好难对付。”

    “嘘。”东海王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当然难对付,我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本事了。”

    “这么说来,谭家想要复兴,就只能从自家推出一位能人了。”

    “干嘛,不看好我吗?”东海王笑着问道。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皇帝怎么可能重用你?”

    东海王也知道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算了,我先睡会,如果有人来找,马上把我叫醒,我就不信卓如鹤和韩踵能挺过今晚。”

    东海王说对了,天黑之前就有人来拜访,不是卓如鹤,也不是韩踵,而是南直劲。

    南直劲仍然担任御史,从前的地位却丢得干干净净,皇帝固然不可能信任他,大臣也对他颇多怀疑,只在要向皇帝传话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几个月不见,南直劲更显瘦削,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副皮囊包裹着骨架,礼节倒是没忘,也不坐,站着说道:“慈宁太后与皇后三日后出宫前往洛阳,慈顺太后可能不会去。”

    东海王心中如释重负,脸上却不显露,微笑道:“有劳南大人告知。”

    “东海王回洛阳会怎么对陛下说?”

    “一切顺利,陛下思念太后,太后也思念陛下,母子之情摆在那里,任何挑拨离间之举都不会成功,我绝不会当那个乱说话的人。”

    南直劲面无表情,点点头,“现在的确不是乱说话的时候,大楚需要稳定,朝堂也需要稳定。”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大家若是都像南大人这么想,天下太平。”

    南直劲目光冷峻,“东海王还没有听说?”

    “听说什么?”东海王有些糊涂。

    “今天刚刚传来的消息,邓将军在西方大败,匈奴人也参战了,但他们帮的不是大楚,而是神鬼大单于。陛下的担心是正确的,大楚的确面临着强敌,而且这股强敌已经收服了匈奴。”

    东海王目瞪口呆,“这、这么快?”

    “陛下希望用五到十年恢复国力,怕是没有机会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太后、皇后最终没有去洛阳,皇帝起驾回京了。

    韩孺子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发,身后只带着千余人。

    他希望有一场战争,可即将到来的战争却可能远远超出期盼,与之相比,君臣之争变得微不足道。

    新年即将到来,京城百姓即使听说西方的战败也不放在心上,顶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仍在热热闹闹地忙着采购年货、访亲探友。

    皇帝毕竟是皇帝,可以仓促离开洛阳,可以不作停留直过函谷关,却不能随随便便进入京城,大臣们一直盼着皇帝回来,等皇帝风风火火地赶到,他们却一致反对皇帝在没有仪驾的情况下进京。

    “百姓会怎么想?难道大楚已经慌张到这种地步,天子连最简单的威仪也不顾了吗?”宰相卓如鹤带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皇帝,劝皇帝稍等两天,等洛阳的辇驾、仪卫赶到之后,再举行仪式进城。

    韩孺子同意了,事实上,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反思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激烈。

    但他需要马上了解第一手消息。

    韩孺子停在北军大营里,北军正在塞外驻守,营内空虚,正好成为临时行宫。

    西域的消息大都传给兵部、礼部,兵部尚未任命新尚书,礼部尚书刘择芹跟在皇帝后面,还没有到达京城,宰相卓如鹤因此指定兵部的另一位侍郎向皇帝报告情况。

    “十二月十三西域传来消息,说西方发生了一场大战,但是说法比较混乱,礼部的四方司接下,没有立即上报。随后的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三日,西域传来更多消息,都是传给礼部,说是有几位国王逃难至大楚,恳请入关。可这只是西域一位国王写来的信,没有我大楚官员的印章,因此也没有上报。此后几天,常有消息传来,彼此矛盾,来源不清,或到礼部,或到兵部,也都没有上报。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昆仑山虎踞城将军张印,与西域都护申经世联名写来一封正式奏章,终于说清了事实。”

    奏章就摆在桌子上,韩孺子早已看过,心中还是有诸多疑惑。

    奏章不是很长,主要内容是张印写的。

    大概是在两个多月以前,邓粹率领西域联军与敌军相遇,两战皆胜,正在撤退的时候,匈奴人不知从何处赶来,突然加入战场,使得联军大败。

    张印在写奏章的时候,邓粹依然下落不明。

    虎踞城还没有完全筑成,张印立即停工,给工匠分发兵器,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他写奏章,一是通报情况,二是请求朝廷尽快给予支援。

    韩孺子一路奔驰的这些天,西域又传来大量消息,来源极其复杂,有大楚官员,有各国王公,有来往商旅,说法更是多种多样,邓粹一会死,一会被俘,最好的消息则说他已经安全逃回虎踞城。

    关于匈奴人的说法更为矛盾,一说整个匈奴都投降了神鬼大单于,一说那只是部分匈奴人,匈奴人主力没敢迎战,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身为皇帝,韩孺子大多数时候只是听,宰相卓如鹤主持朝议,兵部无主,礼部尚书还没到,卓如鹤按品级、地位指定大臣们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陈述意见的是左察御史冯举,“臣以为,邓将军兵败固然是一件憾事,但也不必过于惊慌,由昆仑山至大楚相隔数千里,中间的西域土地贫瘠,支撑不起大军经过,对楚军如此,对敌军也是如此,千古以来,中原从未遭受西域方向的入侵,可为明证。值得警惕的还是匈奴,匈奴若是真的投降敌军,大楚北疆堪忧,好在陛下有远见,南、北两军已经驻守塞外重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弄清匈奴的状况。”

    群臣一一发言,大都与冯举意见一致,也有几位大臣觉得西域不可放弃,应当尽快给予支援,否则的话,西域诸国离心,虎踞城也白建了。

    朝议持续了整个下午,韩孺子遣散群臣,单独留下卓如鹤。

    “宰相乃百官之首,卓相也该说说自己的想法。”韩孺子道。

    君臣二人数月未见,心中都有芥蒂,这时却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卓如鹤躬身施礼,说:“陛下垂问,臣不敢不回,臣斗胆进言,西域不可守。”

    “为何?”

    “西域空虚,路途遥远艰辛,粮草由大楚出发,到西域之后,所剩不过一成,且旷日持久,来不及与敌军交战,反而会成为资敌之粮。”

    “西域三十几国,以及即将完工的虎踞城,就这么放弃了?”

    卓如鹤再度躬身,“在昆仑山筑城,实是陛下的远见卓识,若是再有三到五年时间,哪怕只有一年,大楚军粮陆续进入西域,依托虎踞城,背靠西域,可与敌军一战。如今那虎踞城却是空城,按辟远侯张印所言,尚有一角没有完工,而敌军却已压境,大楚不是不想救,实在是来不及救。”

    韩孺子点下头,示意卓如鹤继续说下去。

    “左察御史冯大人的意见很有道理,大楚无力支援西域,敌军也很难通过西域进攻大楚,威胁仍来自北方。”

    “塞外可有消息?”

    “正值隆冬,塞外没有见到匈奴人的踪影,大概要到明天春夏,匈奴人才会有所动作,大楚还有三五个月的准备时间,与其费力保护西域,不如招回西域楚人,转而加固北边。”

    “邓将军生死未知。”

    “邓将军若是侥幸逃脱敌军之手,可与辟远侯、西域都护一同回京,若是不幸,大楚鞭长莫及,也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他是擅自出征,回来也该受罚。”

    “等消息明确一些再说吧。”

    “是,陛下,不管怎样,先要把年过了。”

    “嗯。有劳宰相。”

    卓如鹤突然跪下,磕个头,“臣愧对陛下。”

    “朕是大楚天子,你是大楚宰相,意见或有不同,却都是为大楚着想,何来愧意?”韩孺子从桌上找出几份奏章,“域外骚动,该是君臣携手同心、共度难关的时候,望卓相勉力支撑,再为朝廷效力几年吧。”

    那都是宰相此前的请辞奏章,卓如鹤再次磕头,“臣不敢推辞,唯有披肝沥胆,为陛下效命。”

    留住了宰相,自然也就留住了百官,一项危机算是解决,危机的根源却还在,卓如鹤没有起身,仍跪在地上,问道:“外患既生,内忧还要如期解决吗?”

    韩孺子给出三个月时间,要求天下富贵人家出交私蓄的家奴,或入籍,或放归为民,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也等年后再说吧。”韩孺子道。

    卓如鹤磕头告退。

    韩孺子独坐多时,他现在左右为难,西方强敌来得太不是时候,不马上开始防范的话,将有大患,若要尽快着手,则必须依靠大臣与世家的支持,整肃朝廷的行动就得中止,留下一个远忧。

    他怀念杨奉。

    杨奉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出“淳于枭”,但他从不犹豫,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一点其他人都比不了,赵若素等人即使还受到皇帝的信任,在这种时候也提供不了帮助。

    后面的仪驾跑得也很快,第二天就到了,皇帝得以正式进城。

    还有大批随从在路上,尤其是淑妃邓芸,走得比较慢。

    韩孺子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见两位太后,上官太后仍然告病,慈宁太后表现得比较客气,母子二人之间已有隔阂,比君臣矛盾还难化解。

    庆皇子又长大不少,已经能说出简单的话了,却不肯叫“父亲”,躲在祖母怀里一直不抬头。

    孺君公主倒很活泼,躺在小床上,冲着父亲手舞足蹈。

    崔小君站在皇帝身边,看着女儿,微笑道:“瞧她的眼睛,大家都说很像陛下。”

    “朕哪有这么美的眼睛?”韩孺子心中生出暖意,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公主的脸颊,公主不怕,反而呵呵地笑出声来。

    “陛下在外辛苦了。”崔小君看向皇帝,心中的怜惜与对女儿的一样多。

    “还好。”韩孺子仍盯着女儿。

    “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什么?”韩孺子惊讶地扭头。

    “内忧外患赶在了一起,我知道陛下是个不服输的人,肯定不想放弃任何一项计划。”

    韩孺子沉默无语。

    “陛下不如从崔家着手吧。”

    韩孺子更加惊讶,“崔家……”

    “陛下已经以身作则,裁撤皇家在天下各处的园囿宫室,可效仿者不多,那就是心中仍存疑虑,以为陛下不会一以贯之。王、崔两家皆为外戚,王家势弱,有一人获罪,崔家势强,却未闻陛下降罪,天下人会因此觉得不公,以为陛下有所偏向。”

    “朕不会降罪于无辜之人。”

    “崔家并不无辜,父亲已经对我说过,他与人勾结,探听陛下心事,早为前计,给崔家安排了不少官位。”

    韩孺子其实已有计划,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没想到皇后竟然提了出来。

    “皇后明白崔太傅的罪有多重吗?”

    “明白,所以我有一个请求,崔家愿意认罪,但是请陛下能够大发慈心,给崔家一条活路。”

    家事、国事、天下事,全赶在了一起。

    韩孺子未做任何决定,还是先将年过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寒城

    昆仑山正处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万古不化的积雪又添一层,只在极少数地方还保留着一点杂色,虎踞城背靠悬崖,扼守唯一的过山之路,前后百余里范围内,几无人烟。

    辟远侯张印当初选择在这里筑城,为的是易守难功,可是也有一个不小的问题,粮草运输极为困难,囤粮比筑城还要困难,如今城已基本建成,城内余粮却没有多少,勉强能供养千余人过冬。

    越到紧张时刻,张印口吃越显严重,到了难以发号施令的地步,只能依靠身边的几名贴身随从,再经由通译向城里的西域工匠发布命令。

    但他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只知不停前进的拉磨驴,即使大难临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仍在督促工匠们夜以继日地修建最后一段城墙,唯有看着巨石一块块垒起来,心里才能舒服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执着。

    西域都护申经世的治所本在后方,奉旨前来宣召邓粹回京,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兵败消息。

    环顾整座虎踞城,真正的士兵不到二百人,剩下的全是各国工匠,一闲下来就用本族语言悄悄交谈,申经世看在眼里,心跳不已,眼皮也跟着跳,预示将有大祸降临。

    这天上午,城外哨所传来的消息让申经世下定决心来找张印。

    “张将军,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嗯?”石屋里,张印坐在炭盆旁边,全身裹着厚厚的毛皮大氅,尽量少说话。

    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出于恐惧,申经世脸色铁青,“哨所传来消息,有陌生的骑兵在远处窥望,此地百里之内并无人家,哪来的骑兵?必然是西方人。”

    “嗯。”张印已经听到消息,伸手拿着铁钩,轻轻拨弄盆中的木炭,木炭也是紧缺之物,除了少数将领,大部分士兵与工匠都享受不到这点温暖。

    申经世急了,“敌军就要打来,虎踞城守不住,咱们得马上撤走。”

    张印想了一会,摇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西域都护兼管文武,名义上是大楚在西域的最高长官,可是并没有太多实权,自从大楚实力衰落,不再向西域大规模派兵,各国又都恢复各自为政的状态,邓粹能聚集一支军队,靠的全是他本人的本事,至于辟远侯张印,直接领受圣旨,在昆仑山筑城、守城,不用听从其他人的命令。

    一个“不”字令申经世大怒,明知张印口吃,并非故意做出冷傲姿态,他还是双眉倒竖,“张将军不想撤离,可以,把城里的士兵交给我,我要带走,不能白白损失在这里。”

    邓粹大败,西域诸国震动,对大楚肯定不像从前那么尊崇,没有士兵保护,申经世已不敢在西域走动。

    张印摇头,“圣、圣旨。”

    旁边的老仆小声解释道:“侯爷是说,要等朝廷的旨意……”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用不着你多嘴多舌。”申经世斥道,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张印对面,稍稍缓和语气,“朝廷的反应没这么快,等圣旨到来,虎踞城已成一片平地。而且我敢保证,朝廷的旨意肯定也是撤离。”

    张印看了一眼,表示不信。

    申经世耐心解释,“我们申家与兵部蒋家乃是姻亲,我叔叔的女儿,嫁给了蒋兵部的侄子,两家通好多年,所以我能听说许多朝内的消息。实不相瞒,朝廷对在昆仑山筑城并不支持,全是因为陛下坚持,才不得不派张将军、邓将军来西域。朝廷的想法是,反正筑城主要由西域各国承担,不费大楚太多物力,等城好之后,慢慢向陛下解释由大楚向西域运兵、运粮的艰难,将虎踞城交给最听话的西域小国也就是了。至于张将军、邓将军,照领筑城之功,并不受影响。”

    张印低头看着烧红的木炭,没有开口。

    “如今城未筑完,敌军已到,粮草更难运来,情况比预想得还差,朝中大臣必然苦劝陛下放弃此城,召回两位将军。陛下再怎么坚持,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选择,早些弃城,起码不堕国威,若是在城里再败一场,大楚在西域威风尽扫,咱们想回大楚,只怕连路都没有了。”

    张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铁钩,缓缓起身,开口道:“陛、陛下信、信任我,我、我、我不能、不能弃城。”

    申经世怒气又涌上来,腾地也站起身,大声道:“张印,我知道当初就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为的是给孙子赎罪,可你不能拿大家的命赎罪,城里的士兵我要带走。”

    张印不回应。

    申经世等了一会,伸出手,“交出官印。”

    官印才是一切问题的关键,申经世想走,城里的将士大都也想走,但是没有官印,就没有正式的命令,撤退就会变成逃亡,回到大楚之后,没法交待,很可能会因此获罪下狱。

    张印还是摇头,“圣旨。”

    申经世再也忍受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怒道:“你比筑城的石头还硬,有这个本事,你一个人去击退敌军吧。”

    申经世拂袖离去。

    老仆上前道:“侯爷三思,申都护的话有些道理,就算是圣旨到来,只怕也是让侯爷放弃此城。”

    在仆人面前,张印说话通顺一些,但也尽量简短,“张家不能再次辜、辜负陛下的信任,圣旨不来,我不退。”

    老仆不敢再劝,说道:“那我出去看看,城里人心不稳,申都护又急着撤离,别闹出事来。”

    张印点头允许,老仆离开之后,他又坐在凳子上,继续烧火,心里只琢磨一件事:照现在的速度,多久才能将最后一段城墙修成。

    不知过去多久,出去查看情况的老仆突然推门闯进来,惊慌地说:“大事不好,城中军士受到鼓动,要来夺印!”

    “关、关……”张印一紧张,结巴得更严重。

    老仆明白主人的心意,立刻关门上闩,退后两步,看着门,好像它会变成怪物。

    敲门声一响,老仆吓得一哆嗦,转身看向主人。

    辟远侯张印不知何时拿起了靠墙放置的铁枪,双手握持,对着房门,皮毛大氅放大了身躯,又恢复几分年轻时的威风。

    老仆受到鼓舞,也到墙边拿起一口刀,握在手里,站在主人侧前方,心惊胆战。

    敲门声停止,有人推门,推不动,一个声音喊道:“张将军开门。”

    主人口吃,老仆代为回答,“侯爷问,有什么事情?”

    “敌军眼看就要攻来了,我们来跟张将军商量守城事宜。”

    “不用撒谎,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想来夺取侯爷的将军印。侯爷说得很清楚,没有圣旨,绝不弃城,申都护不归侯爷管,他想走,带自己的人走好了,其他军士都得留下。”

    外面沉默了一会,突然又响起砰砰的敲门声,然后是一个恼怒的声音,“张将军,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我们上面还有爹娘要养,没法跟将军一块给朝廷尽忠,请你要么交出官印,要么写一道撤退命令,让我们离开虎踞城。”

    老仆转身又看了一眼主人,大声回道:“既拿朝廷俸禄,就该尽忠报国,怎可轻言退却?虎踞城即将完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军再强,轻易也夺不走,贸然撤退,身后无险可守,反而更难逃出西域。”

    外面有人说道:“这不是张将军,是他身边的老家伙。”

    另一人道:“少听他胡说八道,张将军不肯交印,是怕回京之后没法向皇帝交待,孙子性命难保,所以拿咱们当替死鬼。”

    张印无言以对,老仆道:“你们休要乱猜,张将军平时待诸位不薄,不会追究今日之事,你们速速退去,督促工匠筑城,早日将最后一段城墙建好,才是大家的保命之资。”

    这番话没有说服任何人,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声音更响,像是在用什么东西撞门。

    门很厚,门闩也够硬,外面的人砸了一会,放弃了,有人道:“干脆放火吧。”

    老仆心中一惊,石屋不怕火烧,木门却不行,屋里还有木炭等易燃之物。

    好在马上有人反对,“不行,咱们不能担杀将之罪,何况若是烧坏了官印,咱们更没法离开了,堵上几天,屋里没吃的,张将军自会开门,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外面的人散去,老仆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会,转身来到主人面前,小声道:“有人在外面看着呢。”

    张印坐回凳子上,将铁枪放在身边,看着炭火渐弱,没有再拿铁钩拨弄。

    “咱们坚持不了多久,没吃的还好说,没有水……”老仆虽然一直替主人辩解,心里却希望主人能够妥协。

    张印沉默多时,开口道:“宁死、宁死不退。”

    老仆轻叹一声,拿着刀又走到门口,靠门站立,做好准备,要与主人同生共死。

    夜色降临,木炭却烧没了,屋子里越来越冷,主仆二人轮流睡觉。

    次日一早,申经世亲自来了,表面上是要调停将军与士兵的矛盾,其实还是在劝说张印撤离。

    张印只字不回,老仆偶尔说几句,很快也放弃了。

    辟远侯张印顽固不化,外面的军士开始商量自行撤离,可是一想到回大楚之后要面临军法处置,谁都不敢甩手就走。

    第三天,申经世又来了,“张将军,出来看看吧,工匠都快跑光了,就剩咱们楚人了,虎踞城生不逢时,注定无法完工。”

    老仆肚子饿得咕咕叫,脾气不太好,大声道:“工匠就是你们放走的,看你们以后怎么向陛下解释!”

    申经世哼了一声离开。

    到了下午,老仆透过门缝看到军士们抱来木柴堆在门口,脸色一白,转身向主人道:“侯爷,咱们不会渴死、饿死,会被烧死。”

    “比、比冻死……强。”张印说了这么一句。

    老仆点点头,向门外大声道:“要烧就多来点木柴,暖暖和和的。”

    木柴堆好了,却迟迟没人过来点火,军士们互相推诿,申经世也不肯亲自动手。

    夜里,主仆二人又渴又饿,都睡不着觉,坐在凳子上默默相对。

    “小主真不值得侯爷这么做。”老仆死到临头,说了一句实话。

    “我不为他。”张印道,不在乎别人相不相信。

    外面响起叫声,“敌军攻来啦!”

    老仆起身,外面又叫道:“不对,是邓将军!”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不退

    邓粹大败而归,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走时率领万余名西域士兵,如今身后只跟着三四百人。

    可邓粹的表现却没有一点败相,骑马直入虎踞城,大呼小叫要酒要肉,好像腰缠万贯的旅人走进一家不起眼的乡间小店。

    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申经世说得没错,工匠的确跑光了,他们是为大楚筑城,一旦发现楚人不和,顿生离意。

    邓粹突然现身,让城里近二百名楚军士兵心生惴惴,他们困住了一位将军,正要放火烧死。

    申经世尤其紧张,邓粹回京之后能够直接见皇帝,若是告上一状,他可受不了,于是挤过人群,来到邓粹面前,惊讶地说:“邓将军回来了,我们还以为……邓将军怎么回来的?”

    邓粹将手中的缰绳扔给申经世,“先拿酒肉来,吃饱了再说。”

    邓粹毕竟是大将,而且带回来的士兵数量更多,申经世将马匹转交他人,下令准备食物。

    厨子也跑了,士兵们端上来冷酒冷肉,不等加热,邓粹等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在肉是熟的,只是吃起来多了一些冰碴。

    楚军士兵站在大厅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全都看向申经世,申经世示意众人不必着急,一切包在他身上。

    邓粹吃得差不多了,大声道:“张将军呢?怎么不来见我?”

    申经世走上前,笑道:“张将军睡得早,我们不想打扰他。”

    “嗯,人老了是这样。”邓粹挥挥手,让身边的西域士兵让开,给申经世挪出位置,然后问道:“城里的其他人呢?”

    “听说前方兵败,全都跑了,楚军人少,弹压不住。”

    邓粹撇撇嘴,“一群胆小鬼。”随后打量申经世,“别人都跑了,你却怎么来了?”

    “我奉旨来召邓将军回京。”

    “奉谁的旨?”

    “当然是陛下的圣旨。”申经世惊讶地说。

    “我正打得高兴呢,干嘛要回去?我不走。”

    申经世又吃一惊,“邓将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已经大败,麾下将士所剩无几,敌军就在你们身后吧?若是攻来,虎踞城绝计守不住,而且这是圣旨,邓将军怎可抗旨不遵?”

    邓粹笑了几声,“我不推辞一下,回去怎么向陛下交待?”

    申经世一愣,随后恍然大悟,也笑道:“邓将军放心,回京之后,我一定在奏章中将邓将军虽败不馁的意思写得明明白白。”

    邓粹用沾满油脂的手拍拍申经世的肩膀,“那就谢谢了,把张将军叫起来吧,让他别睡了,要走咱们就快点。”

    邓粹急于离开虎踞城,申经世松了口气,探身向前,小声道:“张将军比较麻烦,他拒绝离开,说是一定要等圣旨到来。”

    “你不是有圣旨吗?”

    申经世摇头,“我是在兵败之前来的,圣旨只召邓将军一人回京,不包括其他人。”

    “原来如此。”邓粹点头。

    申经世继续劝说,“邓将军率军出征,陛下都要召回,若是听说兵败,肯定是要全军召回,咱们先离开虎踞城,在路上慢慢走,迎上圣旨,回京之后也别说提前离开的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保住西域的这点兵力。”

    “大家的想法和你一样?”邓粹用下巴指向大厅门口的一群楚兵。

    “完全一样,只有张将军固执。”

    “那张将军现在没睡觉?”

    “应该没有,他拒绝与将士交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邓粹站起身,“这还不简单,我去劝劝,他肯定听我的。”

    “是是,邓将军不用太麻烦,只要有官印就行。”

    邓粹大步向外走去,突然转身,“你不和我一块去?”

    申经世急忙跟上,心里踏实许多,张印与邓粹一个筑城、一个领军,共用一印,名义上,邓粹的地位要更高一些,又是皇帝的外戚,应该能说服张印弃城。

    石屋前还堆着木柴,邓粹笑道:“这是干嘛?担心张将军晚上太冷吗?”

    申经世脸一红,急忙命令楚兵将木柴挪走。

    几名士兵举着火把站在后面,邓粹大步上前,重重敲门,“张将军开门,是我,邓粹。”

    里面的老仆开口道:“邓将军也是要劝侯爷弃城吗?”

    “一座破城而已,你家侯爷为何恋恋不舍?大家一块回京解释清楚,陛下肯定会谅解的。”

    “侯爷说了,将近三年的心血不能白费,而且这也不是破城,此城一失,西域诸国肯定会投降敌军,神鬼大单于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据大楚的西部屏障。匈奴骑兵由北方大举南下,西方敌军经由西域不停叩关骚扰,大楚两面受敌,更难支撑。”

    邓粹转身对申经世说:“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申经世急忙上前,“可虎踞城根本守不住,总共几百名士兵,粮草也不够……”

    屋里的老仆抢道:“人少了,粮草反而足够,挨过冬天,朝廷知道咱们还在坚守,肯定会派人支援。只要虎踞城还在,敌军就不能大举进入西域,对大楚利莫大焉。”

    申经世恼羞成怒,又上前几步,“西域皆是反复之国,楚军孤守虎踞城于事无补,张将军想给孙子赎罪,别拿大家的性命邀功,邓将军是此地主将,他的命令大家都要服从。”

    “侯爷说了,他只服从圣旨。”

    申经世无奈地摇摇头,向邓粹道:“就是这么固执,也不知是张将军本人的意思,还是那个老仆在使坏。”

    邓粹挪开两步,招手示意申经世过来,小声道:“事情既已至此,莫不如……”

    申经世探身问道:“莫不如什么?”

    邓粹一挺身,拔出腰刀,再不多说,一刀砍下,申经世人头落地,至死也没反应过来。

    屋内屋外全都大吃一惊,尤其是一群楚兵,更是惊惧莫名,邓粹此举实在太出人意料,他甚至没带西域士兵,只身一人与申经世来劝张印,居然就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

    邓粹漫不在乎地收起刀,说:“再有提议弃城者,与申经世同罪。”

    没人敢吱声,可是也没人领命。

    邓粹大笑道:“瞧你们的鬼样子,十万敌军围攻,我都能逃回来,还守不住一座虎踞城?你们看看我,像是要死之人吗?邓家单传,就我这么一个男子,以后回大楚,我可是要传宗接代、封侯拜相的,在虎踞城,我只立功,不送命。”

    邓粹神采飞扬,没有半点败军之将的样子。

    申经世已死,楚兵群龙无首,一下子被邓粹气势所折服,终于有人开口道:“怎么守城?”

    “敌军兵多势众,可这里是昆仑山,前后百里之内没有人烟,更没有粮草供应,敌军来得越多,坚持的时间越短,咱们什么都不用做,轻轻松松就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敢保证,敌军只会派人来查看情况,城里无人,他们趁虚而入,城里有人,他们根本不会发起进攻,若是说得不准,我砍下自己的人头,让邓家就此绝后好了。”

    邓粹胸有成竹,楚兵受到感染,再没人发出疑问。

    大厅里吃饭的西域士兵也出来了,全都聚在邓粹身边,他们经历过一次惨败,十人九亡,对率领他们出征的将军却没有任何怨言,没人逃跑,反而都露出一副愿意为邓粹拼命的神情。

    “都去睡觉吧,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等等,先把尸体抬走,待会和地面冻在一起,可不好收拾。”

    几名楚兵过来抬走尸体,其他人散去,邓粹转身又来到门前,“再不开门,我就真放火烧啦,到时候就说你家侯爷与申经世勾结,意欲献城投敌……”

    门开了,老仆走出来,脸色苍白,“那可是朝廷封的西域都护。”

    “我还是朝廷封的将军呢,没事,邓家儿子少,女儿多,大不了再向皇帝献一个妹妹。”

    张印也出来了,脸色也很苍白,不是受惊,而是因为又冷又饿。

    “饿了?”

    张印点头。

    邓粹亲自扶着张印去往大厅,那里还有剩下的酒肉。

    邓粹看着张印吃东西,对老仆说:“你也别看着了,吃吧。”

    张印吃得不多,问道:“你……”

    “我遇上了西方敌军,把他们打败了,没想到匈奴人突然出现,而且数量不少,我没打过,但是逃了出来,绕了一个大圈,总算回来。后面还有一些散兵,加上城里的楚兵,估计能有一千出头,足够守城了。”

    “缺、缺口。”

    两人共事多时,张印一开口,邓粹就明白他的意思,“不用修了,就留在那吧,我敢保证敌军不敢进攻。”

    张印不是普通士兵,一句保证打动不了他,又问道:“万一呢?”

    邓粹笑道:“万一天崩地裂呢?万一明天山就倒了呢?万一突发恶疾呢?该准备的时候做好准备,该死的时候——那就笑着死吧,哭没用,怕也没用。你说得对,虎踞城不能丢,我跟西方敌军打过,他们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咱们坚守,就是大楚在坚守,咱们撤退,就是大楚在害怕。要说守城的最大用处是什么,那就是告诉敌军,大楚寸土必争。”

    张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冷酒、吃冷肉,身边的老仆却没胃口了,原来邓将军所谓的保证并非万无一失。

第五百章 崔家认罪

    邓粹和张印在西域做出了决定,却没办法将这项决定及时通报给朝廷,派出去的使者被寒冬与西域诸国的疑虑拦住,前进不得,这队楚军在虎踞城凄凉地庆贺新年时,京城还不知道邓粹已经安全返回城内,更不知道两位将军打算死守寒城。

    韩孺子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不痛快,身为皇帝,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可与他与大臣的分歧并未解决,如今又添上新的一条:皇帝觉得西方敌军是更大的威胁,大臣们却认为北方的匈奴才是大患。

    大臣的证据很充分,西域不利于大军行进,西方敌军不了解大楚地势,匈奴人却是中原上千年的敌人,投降神鬼大单于之后,必定引敌南下。

    还有一项证据,虎踞城最后的公文里说得清清楚楚,邓粹曾率军击败西方敌军,却败给匈奴大军,更说明匈奴更值得防范。

    韩孺子手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他只知道,匈奴老单于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神鬼大单于的恐惧,最终匈奴也还是选择投降。

    他向塞外派出多名使者,其中包括金纯忠,只为弄清一件事,匈奴人是全体投降,还是再度发生分裂,迄今还没有回信。

    新年过后,韩孺子不能再等,终于传旨,要求邓粹和张印返回京城,将虎踞城转交给西域国家。

    兵部接管了与西域的一切联系渠道,立即派人前去送达圣旨。

    韩孺子离开勤政殿,心中总是不安,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大臣的理由十分充分,邓粹下落不明,单凭张印一个人极难守住虎踞城,当初的筑城决定没有错,可惜时不我待,敌人来得太早了一些。

    在凌云阁,皇帝的诸多顾问又都聚齐,也都一致支持朝中大臣,自大楚定鼎以来,匈奴总是最强大的敌人,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即使匈奴已经投降另一股强敌,也很难改变楚人的看法。

    圣旨已经发出,后悔无益,韩孺子开始与众人商量北疆战略,他现在急需一位兵部尚书,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傍晚,韩孺子回后宫时,心情好了一些,接受大臣的建议有一个好处,无论最终胜败如何,责任都不在皇帝身上。

    这个年过得很是仓促,初十还没到,宫里已经没有多少喜庆气氛,韩孺子照例给两位太后请安之后,立刻前往秋信宫,在皇后与公主这里寻找片刻安宁。

    孺君公主不知烦忧,每次见到父亲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令韩孺子更生怜爱之情。

    韩孺子想留在秋信宫过夜,崔小君劝道:“邓将军生死未卜,陛下应该多去安慰淑妃。”

    邓芸极为挂念兄长,回京之后一直心神不宁,皇帝来的时候,她正对烛发呆,甚至忘了起身相迎,过了一会才记起规矩,急忙起身,“陛下……”

    韩孺子示意她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邓粹擅长出奇制胜,没那么容易被杀,顶多三个月,他肯定能安全返回。”

    邓芸勉强笑了笑,“陛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巡狩途中,邓芸曾梦到哥哥满身血迹,韩孺子点点头,“梦不可当真。”

    “仔细算来,我做那个梦的时候,与哥哥在西域遇险正好相合。”

    韩孺子坐下,握住淑妃的一只手,轻声道:“就算真出意外,你也不要太伤心,邓粹是将军,免不了会遭遇种种危险。”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哥哥的脾气向来是知难而上,越危险越要往前冲,他若陷在阵中也就算了,若得安全,必然不会遵旨回京,一定要在西域再战几场。”

    “朕的旨意很明确,他会遵旨的。”韩孺子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气。

    邓芸又是勉强一笑,另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我有了。”

    韩孺子一愣,随后大喜道:“真的?”

    “我已超过十天没来月事,御医今天确诊,说我已经有了。”

    “怎么不早说?太后、皇后还都不知道吧?”

    “我让御医先不要透露,我想亲口告诉陛下。”

    韩孺子站起身,“太好了,朕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此子在危难时刻孕育,必然不同凡响。”

    邓芸笑道:“可能是位公主呢,我瞧陛下更喜欢公主。”

    韩孺子笑了笑,“你不害怕了吧?”

    邓芸曾经被惠妃佟青娥生孩子给吓到了,声称再也不想要孩子,这时道:“有点怕,不过还是挺盼望的,这个孩子不只是韩氏子孙,也是邓家的希望。”

    邓芸向来口无遮拦,韩孺子也不在意,立刻派人将消息通报给太后、皇后,下令宫中庆祝,恢复一点喜庆气氛。

    妃子怀孕所带来的喜悦很快消失,韩孺子又陷入到连串的事务当中,元宵灯节过后,他决定解决崔家。

    外患即起,大臣们都以为皇帝不会再执着于私奴问题,韩孺子必须向天下人表明决心。

    只要敌人还没有打到大楚境内,韩孺子就要先除内忧。

    勤政殿内,韩孺子向宰相等大臣出示一份奏章,询问意见。

    这份奏章的内容是弹劾太傅崔宏,称他身为外戚,表面上致仕,却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力,与外臣勾结,探听宫中秘事,以为己用,为崔氏一党谋利,尤其罪大恶极者,在皇帝下令“借奴垦荒”之后,崔家只放出少量私奴以塞责,继续隐瞒大量人口。

    卓如鹤等人面面相觑,最近一段时间里,类似的奏章比较多,不只是弹劾崔宏,宰相等大臣也都隔三岔五地受到指责,皇帝一直没有追查,谁也没想到,就在群臣以为事情已经了解的时候,皇帝突然发难,选定的第一个目标竟然是自己的岳父。

    “三月之期已到,年也过完了。”韩孺子扫视殿内的几位大臣,“该是追责的时候了,大楚不能拖着内忧去对付外敌,必须先解决私奴问题。”

    大臣无语,宰相卓如鹤只好上前道:“陛下所言甚是,私奴问题的确该解决了,可是不是太急了一点?大楚需要稳定,此时动摇天下……”

    韩孺子严肃地说:“允许众家继续蓄养私奴,才是动摇天下。”

    左察御史冯举开口道:“天下私奴少说有数十万,多说可能逾百万,这么多人……一时间该当如何安置?垦荒需要官府提供种粮、耕具等物,过去几年已经贷出太多,迄今尚未收回,再难供应。”

    韩孺子早想到了这个问题,说道:“边疆正值用人之际,可以允许私奴入军,服役三到十年,分为若干等级,许以田地,正好官府收回旧具,贷给新人。”

    “私奴不只男子,还有家眷。”礼部尚书刘择芹提醒道。

    “各家蓄私奴多年,交少多少粮租?不能只是放人了事,得支付一定的钱粮。”

    大臣们目瞪口呆,皇帝不仅要继续废私奴,手段还更狠了。

    “先不说那么多,崔宏该当何罪,你们定个意见。”

    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开口,皇帝再次催促,最后还是卓如鹤道:“且不说崔太傅乃是皇后之父,单凭他为大楚立过的赫赫功勋,朝廷也该对他网开一面,臣以为,陛下应该先发书责问,崔太傅若是执迷不悟,不肯认罪,也不肯交出私奴,到时再予严惩不迟。”

    宰相开头,皇帝似乎比较认可,其他大臣立刻跟上,全都表示支持。

    责问书由几位大臣当场拟定,交给皇帝过目,韩孺子接连三次提出修改意见,要求加重措辞,午时过后才予通过,立刻交给宰相府,由府中官吏送到崔府。

    崔宏已经听说消息,准备好了香案等物,以接圣旨的姿态收下这份责问书,磕头谢罪,当天入夜之前,就交上一份请罪奏章。

    说是请罪,崔宏还是为自己做了辩解,否认与外臣勾结探听秘事,只承认曾为一些好友向朝廷求过官职,至于私蓄家奴,他表示崔家已按旨意行事,所有私奴不是入籍,就是释放,若是还有隐瞒,很可能是下面办事的人自作主张,崔家马上就会进行一次复查。

    第二份责问书没有经过勤政殿与宰相府,直接由宫中发出,措辞更加严历,质问身为一家之主的崔宏,何以尽是推脱之辞。

    韩孺子没有召见崔宏,所有问答都以公文进行,来回三次之后,崔宏终于认罪。

    事情还没完,韩孺子立刻要求宰相与刑部定罪,一开始的处罚意见只是罚俸与斥责,韩孺子驳回,又经过一番拉锯,最终的处罚的是夺爵、收田、放奴,崔家一门两侯,都被削夺,连崔腾也不例外。

    处罚本应更重,但是皇帝允许崔家以旧功抵罪。

    消息传出,京城轰动,没过多久,传遍四方,引发更大的反响。

    废私奴令僵持数月进展不大,直到崔家领罪之后,才有大量富贵之家交出私奴。

    正月剩下的日子里与整个二月,韩孺子都在忙碌这件事,对朝廷逼得越来越紧,与此同时,一直关注着疆外的消息。

    西域陷入一团混乱,虎踞城再无消息传来,送去的圣旨也下落不明。

    二月底,金纯忠等使者回京,带来确切的消息,匈奴没有全体投降,而是再度分裂,坚持不降的一部分匈奴人,以大楚贵妃金垂朵和大楚公主崔昭的名义,向皇帝求助。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被迫交出私奴的几大世家,再也无法忍耐,联手向皇帝发难。

第五百零一章 百官怠工

    世家的地位不只体现在自家子弟身上,通过联姻、亲友、同乡、同窗、门生等多种途径,每一家都能组成一股范围广泛的强大力量。

    世家,以及世家羽翼之下的各小家,拥有最多的兵奴与私奴,当皇帝越来越严格,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们最为不满。

    在此之前,朝中官员虽然接二连三地提出请辞,但都是试探,并不真心,皇帝若是直接发出圣旨,他们也会遵守,这回不同,他们也要动真格的。

    二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早早起来,打开大门准备恭迎各位官员进府的小吏与公差,惊愕地发现,老爷们没有按时出现,而是派来家中奴仆,称病告假。

    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御史台、大理寺、宗正府……但凡是朝廷重要部司,官员都不肯来,只有尚书与侍郎现身,留下一两人看守衙门,最高长官则去勤政殿通报情况。

    勤政殿的大臣倒是聚齐了,一共五人,宰相、左察御史、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没说几句话,其他大人陆续赶来,在殿外候旨,很快获召。

    大楚官职最高的十几位官员,基本都到了,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和大将军府掌印官蒋巨英还在外面奔波。

    众臣一一上前说明本衙门的缺席情况,总共五百多人,集中在四品到七品之间,更高的官员不想当出头鸟,更低一些的不够资格参与,还都坚守岗位。

    没人提出任何诉求,只是告病,声称自己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只得请假数日。

    韩孺子听完,看着殿内的大臣,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并不无辜,没有他们的暗中许可,官员们不敢做出这种事。

    大臣们心里也很清楚,皇帝已经看破一切,能不能让皇帝重新遵守规矩,就看这一遭了。

    “最近比较忙,大家的确辛苦了,传朕的旨意,全员休假三天。”韩孺子起身离去。

    殿内的大臣跪下恭送,皇帝的身影一消失,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韩孺子前往凌云阁,顾问们还都在,没人缺席,韩孺子命令他们各回本衙门,什么也别做,更不要多说,就在大堂上坐着就行。

    获封官职的顾问只有四十余人,支撑不起朝廷的运转。

    韩孺子照常与剩下的顾问议论时事,得空就批复几份奏章,中书省倒是没人告病,仍在正常为皇帝服务。

    到了下午,事态变得严重起来,告病之风扩展到京兆尹府等地方衙门,一些好事的小吏,也纷纷声称腰酸腿疼,或公开,或暗中,回家休息,衙门里更空了。

    皇帝仍无动作,只是传旨宣布休假三日,可是传达圣旨需要诸多官员的配合,如今人都休息了,圣旨只能张贴在少数几个部司的大门上,然后由大家口口相传。

    这一天,皇帝不动声色,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次日上午,皇帝正常前往勤政殿,与大臣们聊了几句不相关的话,又去凌云阁了。

    皇帝不急,自然有人急。

    崔腾已被削夺爵位,但是留任宿卫军中,仍是皇帝的近臣,而且比一般顾问更容易见到皇帝。

    “陛下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崔腾看样子已是惊慌失措,“这是明摆着的挑衅啊,若是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后还不得造反啊。”

    “不急,等休假结束再说。”韩孺子道。

    “那就来不及了。”崔腾上前,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我听说,军中将领也在密谋,要参与此事。”

    南、北两军都在塞外,京城唯有宿卫军,军中的世家子弟极多,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韩孺子抬起头,“将领也要闹事?”

    “是啊,我是这么听说的,他们的意思是守卫皇宫与陛下的将领正常履职,轮休以及宫外的将领告病,跟那些文官一样。”

    韩孺子问:“你觉得朕该如何应对?”

    崔腾认真地想了一会,“这个我真拿不准,只是觉得要尽快解决,否则的话,咱们怎么跟匈奴打仗啊?”

    “是啊,匈奴……朕本想趁着匈奴分裂之机,彻底将未降的匈奴人收服,以为北方屏障,现在看来,不止文官不可信,武将也有异心,朕需要另想办法了。”

    “别啊,我觉得陛下只需要稍退一步,文武百官还是会同心协力支持陛下的。”

    “退?怎么退?朕如今走在悬崖上,退一步可能就要堕入万丈深渊。你且退下,朕自有主意。”

    崔腾无奈,只得退下,行礼之后又道:“陛下,崔家跟这事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韩孺子微笑道:“朕知道,这里有你父亲的奏章,将事情说得很清楚。”

    崔腾松了口气,退出房间。

    韩孺子继续浏览奏章,站在他身边的张有才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个崔腾,今天可有点古怪。”

    “别又犯错。”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张有才吐吐舌头,急忙闭嘴,再不敢乱说乱猜。

    东海王下午求见,他本不想见皇帝,是被崔腾撺掇来的,“我对他说,陛下肯定有办法应对,他却急得不行,非说我的话陛下肯听,让我来劝劝陛下,真是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韩孺子认真地问。

    东海王长长地呃了一声,“陛下肯定早有准备,崔腾完全是杞人忧天。”

    “朕有哪些准备?”

    东海王苦笑,“这我哪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陛下向来谨慎,废私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突发奇想,对大臣的怠工肯定已有应对之策。”

    “朕允许你猜上一猜,赦你无罪就是。”

    东海王嘿嘿干笑两声,“胡猜啊,陛下在各部司中任命了一批官员,他们忠于陛下,必要的时候,陛下完全可以撤掉一批带头的告病官员,让陛下的人代替。按道理,官员们不可能如此齐心,大多数人大概是受到了蛊惑,或是碍于人情,不得不参与闹事,陛下一旦杀鸡骇猴,我相信,他们立刻就会回到衙门里。”

    “那样的话,朕与大臣的隔阂将会更深,不到必要之时,此计断不可行。”

    “鱼死网破,乃是下下之策,所以我也只是胡猜。”

    “继续猜。”

    东海王挠挠头,“陛下前些天从各地召回一批将领,想必是要重整宿卫军,只要将士们仍然听命于陛下,朝中官员的闹事不足为虑。”

    “朕召回的将领不过十余人,宿卫军中尽是世家权贵子弟,只靠这点人,如何重整?”

    “也对,而且陛下已经掌控宿卫军,最重要的剑戟营,从上到下都是陛下的心腹,又有樊撞山这样的猛将坐镇,其它营不敢生事。”

    “再猜。”

    “陛下这是在难为我嘛。”

    “与其背后猜,朕更愿意听你当面猜。”

    东海王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召回将领,若不是为了接管宿卫军……那就是为了组建新兵部了,只要兵部完整,陛下就能继续进行与匈奴人的战争,其它部司发现自己失去重要性,立刻就会向陛下屈服。”

    “总算有点接近了,可百官怠工,朕总不能放三天假了事,你再猜。”

    东海王后悔来见皇帝了,可是也有一点兴奋,振作精神,仔细想了一会,“如果我是皇帝……”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扑通跪下,“陛下恕罪,这只是无心之失……”

    “朕已说过,赦你无罪。”

    东海王慢慢起身,脸色仍然苍白,好一会才恢复正常,继续道:“百官如此齐心,背后必有主导之人,击其首脑,余党自散。”

    “嗯。”韩孺子表示鼓励。

    “第一可疑之人是宰相卓如鹤,他是百官之首,说话有人听,而且……”东海王一直没向皇帝提起卓家公主,现在也不想,“卓家也算世家,一直不太支持陛下的废奴令。”

    “还有吗?”

    “第二可疑之人是那个南直劲,此番怠工者,以四品以下的官吏为主,像是南直劲能挑动的事情。”

    “还有吗?”韩孺子重复问道。

    东海王抬头看向皇帝,前两人嫌疑大些,但是也有不足之处,宰相太显眼,而南直劲被皇帝识破之后,早已失去从前的影响力。

    东海王终于明白皇帝要让自己“猜”什么,不由得轻叹一声,“再就是崔家,我了解崔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权力,没有军队,他就要利用各大世家的子弟。这一回——只怕崔腾也参与了,所以他才会这么急迫地劝说陛下让步,这小子对陛下还是有一点忠心的,只是……只是先要为自家着想。”

    韩孺子沉默良久,“就为这点忠心,朕犹豫未决,你有什么好主意?”

    东海王就知道,皇帝又要交给自己极难的任务。

    “崔腾追随陛下已久,为人……有些鲁莽,还有些恃宠而骄,总以为能得到陛下的原谅,按理说,这种人就得逐退,送到苦寒之地受点罪,他若能反躬自省,尚可召回,若是顽固不化……”东海王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叹息一声,对崔腾,他有一点亏欠之意,“你去和他谈谈吧。”

    东海王知道,自己这回是要将崔家彻底得罪了。

第五百零二章 罪有应得

    东海王很久没来过崔府了,一路走过,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不敢相信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

    “这座院子一直这么小吗?”东海王问。

    崔腾迎面走来,困惑地左右看看,“一直都是这样……你来干嘛?我可没请你。”

    “我来找你说件事,单独说。”东海王看了看崔腾身后的两名随从。

    崔腾摇头,“是公事,当面说,私事,我不想听。”

    东海王笑道:“陛下让我来的。”

    崔腾不太相信,“真的?”

    “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啊。”

    崔腾还是不想邀请东海王进屋,摆摆手,将随从屏退,“说吧。”

    虽是初春,天气还很冷,东海王紧紧外袍,又等了一会,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说:“崔二,你做了一件傻事。”

    “别来这套,又想唬我吧?”

    东海王走到崔腾面前,正色道:“记得吗,咱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

    崔腾犹豫着点点头,“从前的事情,提他做什么?”

    “当时谁能想到变化会这么大?崔家还是崔家,我还是东海王,却是各走各路,好像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崔腾忍不住挖苦道:“那是因为你无能,崔家起起伏伏,总能再度兴起,你却一蹶不振,当然要各走各路,难道崔家还要跟你一块衰落不成?”

    “当然不用。”东海王笑容不变,“我现在这样也挺好,无欲无求,不争不抢,过得反而踏实。”

    “有话就说,我没空听你做诗。”

    东海王大笑,很快收起笑容,“陛下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崔家在背后捣鬼。”

    崔腾脸腾地红了,“血口喷人——我说的是你,不是陛下——崔家与怠工一事毫无瓜葛。”

    “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是这是崔家的主意,说你们崔家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肯定会在这件事上让步,如果出事,崔家愿意担责。”

    “你听谁说的?找他来对质。”崔腾脸更红了。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你没跟舅舅商量,自作主张吧?”

    崔腾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面红耳赤,目露凶光,“少跟我耍小聪明,想报复崔家,你可没这个本事,走,咱们一块去见陛下。”

    东海王也不挣扎,等崔腾放手,他整整衣裳,平淡地说:“不用去见陛下,咱们先去见舅舅吧,他若说这事与崔家无关,我就相信。”

    “用不着,咱们去见陛下,现在就去!”崔腾拉着东海王往外走。

    “陛下明天会颁布圣旨,撤换一批新官员。”

    崔腾止步,“陛下亲口说的?”

    “圣旨已经拟好,就等三日休假结束后公布,各部司的四品官员将全部撤换,由从四品官员里提升,如果新任官员继续告病,就接着免职,重新再选,直到有人愿意担任为止。”

    崔腾的脸色由红转白。

    东海王继续道:“官员们能承担几次免职?我猜就一次,圣旨中还有一条,此次被免官员,永不叙用。”

    “陛下……真的不会让步?”崔腾喃喃道。

    “陛下没必要让步,有一批官员支持陛下,目前的官职还不高,正好可以借机提拔,咱们都了解朝中那些人,一旦被免官,而且是永不叙用,他们会恨死你,到时候不用对质,出卖你的人会排成长队。”

    崔腾脸更加苍白,“他们会恨死我……”

    东海王拍拍崔腾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做法……”

    崔腾甩开东海王的手,怒气冲冲地吼道:“理解个屁,你什么都不懂!”

    东海王冷笑一声,“我不懂吗?你现在是崔家唯一的儿子,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屡立大功,放在从前,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权臣,比舅舅掌管南军时还要威风。可事实并非如此,陛下信任你,却不重视你,陛下每次召集顾问商议大事时,你都站在旁边,难得插上一句话,偶尔开口也是逗大家一笑而已。在外人眼里受宠非常的崔二公子,其实只是一名弄臣。”

    “弄臣”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崔腾,他的脸又红起来,吼道:“那也比你强。”

    “当然比我强,我再怎么努力,也洗刷不掉当年与陛下争夺帝位的污点,纵使陛下已经相信我,仍忌惮天下人悠悠众口,不会真正重用我。我没希望,但是你有,所以你不服气,非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本事。”

    崔腾惧愤交加,还很困惑,“陛下为什么要找你?只要对我说一句话,一夜之间我就能平定事态。”

    “用我无需封赏,用你却越来越难。”

    “我连侯位都丢了,还有什么难的?”崔腾大怒,好像皇帝就在眼前,憋闷多日的心里话夺口而出,“出生入死!有几个人能做到?我做到了,而且是在陛下处境最危险的时候做到的,结果换来了什么?”

    崔腾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事情都拿崔家先开刀,崔家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妹妹没生出太子吗?是因为我不够忠诚吗?我不服!”

    崔腾再也忍不住,脏话一句接一句,又蹦又跳,好像地上躺着仇人,非得踩个稀巴烂才能宣泄他心中的愤怒。

    东海王了解崔腾的品性,也不劝,静静地看着、听着。

    最后崔腾累了,终于停下,粗重地喘息,心中怒意渐去,开始感到恐慌,面无血色,低声问:“陛下让你来的?”

    东海王点点头。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来跟你谈谈。”

    崔腾几乎站立不稳,庭院里却没有地方可以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站稳,茫然地说:“谈什么?”

    “嗯……先说说你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吧,这么多官员,竟然都听你的话,我可有点意外。”

    “不全是我的话,主要是……”崔腾叹了口气,“还有柴家和萧家。”

    “我明白了,柴家曾在夺位时支持过陛下,萧家出了一位敌前殉难的萧声,结果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信任与重用,柴悦同掌南、北两军,自家人并未得到好处。”

    崔腾点点头,“他们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传话,让陛下做些让步,我想……我想……”

    “你想与其让陛下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如你居中传话,既能向外人显示自己的地位,又能立一功。”

    崔腾嗯了一声。

    “唉,崔二啊崔二,你可真是……舅舅果真不知情?”

    “父亲不知情,他听从妹妹的建议,打算退隐一段时间,他提醒过我,让我老实留在陛下身边,不要参与……”崔腾心里空落落的,“我真蠢,竟然会与陛下作对,陛下一定气坏了。”

    崔腾的确很蠢,东海王将这句话埋在心里,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陛下……还会原谅我吗?”崔腾期待地问。

    “我可不知道,但是我想,陛下既然没有直接找你对质,而是派我来和你谈谈,大概就是要给你一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抓住,我一定抓住,可是……东海王,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你肯听我的话?”

    “听,你说的话我全听,就像小时候那样。”

    东海王嘿了一声,“陛下可以撤换一部分官员,但那意味着陛下与朝廷的关系会更加僵持,乃是下下之策,明天一早,如果告病的官员都能回到衙门里,陛下自然不必撒换任何人。”

    “我去说,明天早晨谁敢不去衙门,我亲自去家里把他拖出来。”

    东海王笑了笑,“然后你还是得请罪,真心请罪,任何处罚都得接受,陛下就算要砍你的头,你也得磕头谢恩。”

    “我认错了,陛下还要砍我的头?”崔腾捂着脖子,有点舍不得这颗脑袋。

    “看你的造化了,别去猜测陛下的想法,记住一点,你是罪有应得。”

    “我……我……罪有应得。”崔腾垂头丧气,锐志尽消。

    “剩下的事情就是听天由命了,陛下决定一切。”

    “我真的还有机会吗?”

    “陛下决定一切。”东海王拱手告辞,出了崔府,驻立马前,半天没有上去。

    他说服了崔腾,其实崔腾也“说服”了他,身为皇帝唯一的弟弟、东海王、宿卫军大司马,他所拥有的只是一堆虚衔,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争得真正的权力,崔腾还有机会,自己的机会在哪呢?

    东海王跳上马背,悲从中来,快到皇宫的时候,他调整好了心情。

    皇帝还在凌云阁,正与康自矫交谈,没有别人在场,东海王等了一会才得到召见,心里有点嫉妒,对康自矫笑了笑,向皇帝施礼。

    “怎么样?”

    皇帝竟然没有屏退外人,东海王略感惊讶,口中回道:“一切顺利,据崔腾所言,他是受到柴、萧两家的蛊惑,为他们居中传话,他还说,崔太傅并不知情。”

    “这么说朕不用撤换官员了?”

    “应该不用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罚崔腾?”东海王小心问道。

    “送到边疆待几年。”韩孺子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许丑王能教他一些道理。”

    东海王吃了一惊,皇帝竟然要借助一名江湖人训导崔腾,不知这是羞辱,还是重视。

    皇帝挥手,东海王告退,临走时又向康自矫一笑,心里纳闷,一名连正式官职都没有的小小顾问,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占据皇帝这么久的时间?

    东海王退出房间,康自矫继续道:“陛下与满朝官员一样,并不真正懂得民间疾苦,自以为在做好事,结果却害苦了百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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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