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孺子帝TXT下载孺子帝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孺子帝全文阅读

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三章 纸上谈兵

    皇帝此次巡狩带的兵少,由各地驻军接替护送,也算是一种形式的练兵与阅兵,但是不能太靠近皇帝,只负责数里、十几里以外的警戒。

    房大业临终前推荐的数十名将领陆续赶到营中,韩孺子通过阅读奏章选中的将领一直跟在身边,两伙人加在一起有七十多位,得到的任务就是临时治理地方军,自京城出发以来,他们已接管过七支军队。

    对这些将领,韩孺子十分满意,相信只需假以时日,他们个个都会是了不起的将军。

    地方军队则让韩孺子看到了大楚的另一面,与精锐的京城、塞外军队相比,地方军数量不足,少则数百人,多则不过一两千人,衣甲破旧,好像都没经过训练,很多时候连队列都不齐,远远望去,像是一群被追赶的败兵。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考验将领们的能力,有些人束手无策,也有人能在极短时间内令一群乌合之众变成稍微像样的军队。

    陈嚣就是这样一名将领。

    此人三十来岁,出身于行伍世家,数代人一直当兵,直到祖父时才熬得一个小小武职,陈嚣十六岁从军,在边疆待了七八年,随后调回南方,负责剿除云梦泽群盗,因为兵少,没立过显赫的战功,但是所守之城从未遭到掠夺,韩孺子因此在奏章中注意到他的名字。

    韩孺子骑马立于一座小丘之上,遥望远处的东海国军队,说:“东海国常与海盗作战,军队果然与别处不同,陈嚣,你觉得呢?”

    陈嚣这回没轮到管军,留在皇帝身边担任顾问。

    皇帝身边的人可不少,层层叠叠,陈嚣的名字一被叫到,立刻有人将他推向前。

    陈嚣为人与名字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嚣张,小步前行,向皇帝行军礼,回道:“陛下看得仔细,此军进退有度,平时显然训练有素,不过据末将所知,这不是东海国军,而是陛下降旨成立的水军。”

    韩孺子想起来了,笑道:“没错。”

    韩孺子两年前下令成立的水军,如今已具雏形,他最看重的将军却不知去向。

    “陈嚣,这样一支军队,再加上一支普通的地方军队,都交给你,你会如何使用?”

    陈嚣略一沉吟,“视情况而定。”

    “你自己假设几种情况吧。”

    “若是陆战,若是敌弱我强,则水军与地方混成一军,由精兵带弱兵,一同作战,若是敌我势均力敌,弱兵为正,专守而已,精兵为奇,侧翼冲锋,一举破敌,若是敌强我弱,精兵打第一战,向敌我双方示勇,随后全军退回可守之处。”

    “若是水战呢?”韩孺子问。

    “水战不可用弱兵,若是末将用兵,宁可将弱兵留在岸上接应,也不让他们上船。”

    陈嚣已经省略许多“假设”中的情况,真到了战场上,形势只会更复杂,没有一定之规。

    韩孺子点点头,扭头在人群中寻找兵部的随行官员,看着他问道:“水军是朝廷军队,东海国本地的驻军呢?”

    官员急忙上前,回道:“在更外围,离得比较远,这里看不到。”

    “接管者为谁?”

    “这支军队只是负责肃清道路、设立关卡,因此……没有派将官接管。”

    旨意明明说得很清楚,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仍会出现种种违背本意的解释,韩孺子没有显出恼怒,平淡地说:“朕身边这么多将领闲着呢,多派人去接管东海国军。”

    兵部官员仓皇告罪,接旨退下,立刻安排将领去往东海国军。

    韩孺子又向东海王道:“你不去看看?”

    东海王就在皇帝身边,而且是少数骑马者之一,闻言一愣,“啊?陛下让我去……我就去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军全是那样,平时不是种地,就是修路修墙,根本没时间训练,与其说是军队,不如……嗯,我去看看。”

    东海王是宿卫军大司马,前往一支散乱的地方军,有点纡尊降贵的意思,他不情愿,可皇帝盯着,他只能同意。

    韩孺子看了一会,又指定陈嚣为临时的“水军大将”,前往水军统领众将。

    韩孺子骑马下山,继续上路,众侍从也都上马随行。

    前方就是东海国地界,离治所还有一日路程,东海国按规定只派来军队与少量文官,主要官员都留在治所,没有出城接驾。

    当天傍晚,巡狩队伍扎营,韩孺子临时召集群臣,宣布一条令众人意外的旨意:在东海国界停驻三日,水军与东海国军演练战法,皇帝要亲往阅视。

    当今皇帝主意太多,经常一天一变,官员们早已习惯,可私下里还是头疼不已,皇帝随便一个想法,他们就得熬上半夜,书写命令,然后传送各方,事后还要连夜督察,以免出现意外,别想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其实皇帝也没闲着。

    韩孺子知道自己的一道旨意会带来多少麻烦,众官员忙碌的时候,他也没睡,单独下达了几项旨意。

    右巡御史瞿子晰将提前出城来见皇帝,旨意一来一往,他大概后天能到。

    陈嚣当晚再被召见。

    “白天时只是远观,陈将军接手之后觉得这支水军如何?”

    皇帝的帐篷里极为简朴,不过一桌、一椅、数张凳子,七八只箱子放在一边,里面的东西都没取出来,唯有脚下的地毯显示出几分特殊。

    陈嚣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越发恭谨,躬身回道:“这支水军数量不多,两千余人,但是曾得楼船将军调教,末将暂管之后,更觉得是一支精兵。”

    韩孺子点点头,黄普公是难得的大将,他训练出来的军队,自然不会差。

    “你觉得此军可否一战?”

    陈嚣微微一愣,“末将斗胆一问,要与谁战?”

    “海盗。”

    陈嚣是名谨慎的将领,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愿假装勇敢,这样的性格让他从军十几年默默无闻,现在也改不了,仔细想了一会,“末将问过,东海国尚有战船五十余艘,其中大船九艘,可为主力,若是普通剿匪,足够了,若是面对曾经伏击黄将军的那群海盗,只怕不够。”

    “东海国还有大量受降的海盗,可用否?”

    陈嚣又想了一会,“受降海盗人心不稳,只可为引导,不可为依靠,若是能找出几名熟悉海情的人,或可一战,以奇袭为主,不可恋战。”

    “就当这是一道题目吧,你去写一份作战书,朕要瞧瞧。”

    “遵旨。”

    皇帝在巡狩路上经常出类似的题目,路过某城某山某水都要问问如何攻守,有时甚至指定一方攻,另一方守,各出战法,争论不休,但大都是纸上谈兵,并不真的实施,一开始将许多人吓了一跳,后来也就习惯了。

    陈嚣因此并不意外,接旨之后回归本军,连夜召集众将,查问海上情况,制定作战计划,水军原有的将领不知情,大惊失色,得到解释之后才平静下来。

    次日下午,韩孺子前去阅军,水军没问题,东海国军却是一盘散沙,东海王亲临也没办法一夜之间让他们变样,总共一千五百余人,连盔甲都不齐全,将士们手持刀枪,一个个神情紧张,想见皇帝,又怕被皇帝看到。

    数百名宿卫军隔在中间,这是兵部坚持的做法,地方军良莠不齐,不能让他们离皇帝太近。

    东海国军虽弱,也没比其它郡县更差,因此东海王也不掩饰,直接呈现给皇帝。

    水军与东海国军进行了一次对阵演练,高下立叛,水军人数多些,几次变阵之后,将东海国军分割成三大块,互不衔接,还没开战,就已处于必胜之地。

    韩孺子犒赏两军,不做任何评判。

    回到营地,韩孺子刚在帐篷里坐下,崔腾走进来,笑呵呵地说:“陛下真是喜欢阅军啊,这一路走来,看过多少军队了?”

    “大楚地方广大,不能只有几支精兵,多多益善。”

    “那是当然。”

    “你有事?”韩孺子问。

    崔腾天天跟在皇帝身边,可是除非真有事,不会主动过来说话。

    “那个……东海王适合管军吗?”

    “怎么了?”

    “他可是……”崔腾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只是临时而已,顶多三五天。”

    崔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嗯……陛下什么时候也给我一支军队?我的要求更低,管一天也行啊。”

    东海王好歹懂些治军之法,崔腾却是不学无术,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亲自领兵,韩孺子笑道:“你们都去带兵,朕身边留谁?”

    崔腾一拍脑门,“对啊。”

    韩孺子正好有事想问,随口道:“崔腾,你家的田地不少吧?”

    “应该不少吧,反正每到秋天的时候,进府报账、送东西的人排成长队。”

    “奴仆也不少吧?”

    “跟宫里肯定比不了,但是也不少,我见过名册,摞在一起这么高。”崔腾比划了一下,“我一看就头疼。”

    崔腾是个有问必答的人,韩孺子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低头看奏章。

    崔腾意犹未尽,还想再吹嘘几句,见皇帝似乎不太感兴趣,只得退下。

    当晚二更,金纯忠从湖县快马加鞭赶来,带来的消息正与田地、奴仆相关。

    韩孺子不肯立刻前往东海国治所,等的就是他。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事

    瞿子晰准备出发去见皇帝,只带贴身随从,将御史台的下属都留在城里。

    众人送行,南直劲也在其中,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惊慌之意。

    瞿子晰心生冲动,真想下令将南直劲捆绑起来,一块带去见皇帝,他忍住了,将南直劲单独叫到一边,低声道:“你明不明白这是多大的罪?”

    南直劲拱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放任皇帝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眼看着大楚朝廷四分五裂,才是更大的罪过。这几年来,卑职一直在观察瞿大人的所作所为,相信瞿大人会是千古贤相。身为宰相,大人不仅需要陛下的信任,更需要同僚的支持与配合。请大人上路,向陛下道出所有真相吧,经此一事,陛下对大人不会再有怀疑。”

    “所有真相?兵部默许燕康除掉楼船将军、你在暗中干预朝政,这些真相也要道出?”

    南直劲微笑道:“谁能阻止大人呢?卑职无所谓,不过是在死罪之上再加一条罪,至于兵部——卑职相信大人自有选择,而且是最正确的选择。”

    揭发兵部意味着还要收集大量证据,并且得罪大批同僚,对于瞿子晰来说,得不偿失,甚至对皇帝也没有好处,反而会破坏皇帝的种种计划。

    黄普公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在朝中毫无根基,消失也就消失了,再挖出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对瞿子晰来说,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瞿子晰厌恶南直劲,自己苦读圣贤之书,凭本事得到明君赏识,到了最后,命运却好像被一名小吏操纵在手里。

    同时他也佩服南直劲,在心中自愧不如。

    “陛下的心事没那么好猜,接任宰相的人很可能不是我。”

    “还好,卑职这么久以来猜得都很准。”

    瞿子晰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南直劲目送瞿子晰离开,与几位同僚一同完成剩下的文书,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仆人去外面买来一壶酒、三四样小菜,自斟自饮,笔墨纸砚都放在顺手的地方,喝几杯就写一封信,或长或短,都是一挥而就。

    仆人进来通报:“兵部张侍郎来了。”

    “有请。”

    兵部侍郎张擎进屋,面带微笑,看着桌上的酒菜与纸张,笑道:“南兄好雅兴,以酒配文,还是以文配酒?”

    南直劲起身相迎,两人寒暄一会,等仆人退出,张擎脸上笑容消失:“陛下不肯进城,提前召见瞿御史,这是什么意思?”

    “与拒入京城一样。”

    皇帝西巡之时,逐退了赵若素,回京之后也是迟迟不肯进城,与大臣们进行了一次“交锋”。

    张擎微叹一声,“陛下终究还是不肯相信大臣。”

    “别怪陛下,此乃人之常情,想挽回陛下的信任,唯有依靠瞿御史。”

    “瞿御史……可靠吗?”张擎还是有点没把握。

    “如果只是看人,天下有谁可靠?”

    张擎笑了一声,“瞿御史忧国忧民,他想做成一番事业,必须依靠整个朝廷。”

    “张大人稍等片刻。”南直劲想起了什么,走回桌后,提笔写字。

    张擎的官职比南直劲高得多,这时却坐在一边耐心等候。

    南直劲将信写完,一一折好,共是七封,分别放入函中,写好收信者姓名,起身直接交给张擎,“有劳张大人代转。”

    “这是什么?”

    “一些需要处理的私事。”

    信函没有封死,张擎看向南直劲,得到默许之后,拿出信挨封扫了一遍,的确都是私事:还某人银两若干,向某人索债若干,向某人表示所承诺之事无法做到,对妻子儿女各提出要求……

    张擎再叹一声,收起信,说:“我等必将尽自己所能,绝不至于祸及南兄家人。”

    “不必,陛下心细,不可让他看出破绽,而且陛下生性仁慈,绝不会降罪于无辜之人。”

    “南兄杀身成仁,请放心,待风头过去,南兄家人自会得到照顾,南兄的几个孙子都在读书吧,听说长孙南冠美颇有令名。”

    “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南直劲露出微笑,却没有多说什么,既未夸赞长孙,也没有开口托付,反而道:“前宰相申大人的儿子后年应该参加大试,请张大人记得此事,申大人是不会忘的。”

    张擎摇摇头,“这位申大人,从前当御史的时候就沉不住气,现在也还是这样,只要他那个儿子有些才华,何必担心出不了头?同朝为官,难道大家还会故意使坏不成?朝廷自有规矩,大家遵守即可,何必非问个清清楚楚呢?”

    申明志听说南直劲得罪皇帝之后,派人进京四处打探,惹得一些大臣不太高兴。

    “只要他别做得过分,急迫之情可以理解。燕国相那边怎么样?”

    张擎神情微暗,“他还不知情,自以为能够脱罪。唉,这个燕康,也是太急了些,让黄普公惨败一次,失去陛下的信任,也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惹来陛下的注意,他还指望着用阴谋诡计遮掩。我想他是在东海国作威作福惯了,全忘了按规矩行事。”

    张擎摇头,对燕康感到失望。

    南直劲盯着张擎,说:“燕国相愿意逃亡海上,从此不再回归故土吗?”

    “什么?他对咱们的计划毫不知情,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大人与燕国相结交多年,熟知其为人,可以猜上一猜。”

    张擎沉吟良久,“燕家全族都在东海国,扎根已久,走不得。”

    “原来如此。”南直劲点点头。

    张擎明白南直劲的意思,他刚才流露出同情之意,南直劲在提醒他,不要提前泄密,燕康已经没有挽救可能,泄密只会惹祸上身。

    张擎心中终获轻松,起身深施一躬,“南兄走好。”

    南直劲是一名小吏,平时在哪位大人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今天却坦然接受兵部侍郎的一拜,喃喃道:“希望陛下能对下一位宰相真的满意。”

    张擎问道:“我们该对瞿御史支持到什么地步?”

    “各司其职就好,张大人刚才还说有些规矩只可遵守,不可明说,瞿大人会明白的。”南直劲顿了顿,“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他是个聪明人。”

    张擎再次躬身行礼,告辞离去。

    南直劲回到椅子上,已经没信可写,继续喝冷酒、吃残肴,丝毫不以为苦,突然笑了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孙子,自言自语道:“南家会出头的。”

    城里的两位官员心安理得,行在路上的瞿子晰却没法平静,心中患得患失:按南直劲的计划行事,自己就将成为朝廷“规矩”的一部分,从此前途无忧,却会失去独立与自由,尤其是心中难安;向皇帝合盘托出一切真相,则朝廷大乱,自己即使成为宰相,也难做成大事。

    在国子监的时候,瞿子晰冷眼旁观朝中事务,总觉得迂腐可笑,自从进入户部任职以来,他才发现为官之难。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错的究竟是整个朝廷?是某些大臣?还是皇帝?

    圣旨发出的第三天上午,瞿子晰赶到巡狩营,远远望去,营地依山傍水,与普通军营无异,直到接近之后,才能看到众多与众不同的旗帜,表面营中之人乃是至尊的皇帝。

    从十里以外瞿子晰就开始接受检查,此后每走两三里就要查一次,在营门口,更是有官员出来,认出右巡御史之后,才允许他进营。

    当今皇帝喜欢自行其事,所谓巡狩治国,更像是少年人的幻想,难见实际效果。瞿子晰发现自己正逐渐接纳南直劲灌输的想法,不由得一惊,急忙收束心神,专心等候皇帝的召见。

    韩孺子上午又去了一趟水军营地,听取众将制定的作战计划,提了一些问题,最后夸赞一番,午时前返回宿卫军营地。

    水军没有大将指挥,战船、装备不足,对新来的陈嚣等将领也不是特别信任,都不愿出海,见皇帝真的只是“纸上谈兵”,他们松了口气。

    韩孺子饭后小憩片刻,召见早已在营中等候的瞿子晰,身边只留金纯忠一人。

    瞿子晰进帐,先正常报告情况。

    听说黄普公没死,竟然投降海盗,韩孺子很意外,接过信反复看了几遍,“这真是黄普公所写?”

    “无法确认,这是副本,原件还在国相府,就算真是黄普公的笔迹,也说明不了什么。”瞿子晰开始讲述黄普公遭到陷害的事情,最后道:“此事有人证、物证,燕康意欲嫁祸于他人,反而露出马脚。”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纯忠,对瞿子晰道:“瞿大人做得很好。”

    瞿子晰接着说起王平洋,他自己做了一些调查,发现王平洋不止行为不端,还收受大量财物——据称是用来招待皇帝,但是要力行节俭而用不上的诸多金银布帛。

    韩孺子嘿了一声,母亲太相信亲情,没有看清王平洋贪财好利的本性。

    “瞿大人不负朕之重托,此行大有收获啊。”

    “实不相瞒,这些并非臣之功劳。”

    “哦?有人帮忙吗?”

    “臣一直不得进展,是手下的南直劲查出这些事情。”

    “南直劲。”韩孺子一下子心生警惕,“他还做从前的勾当,揣摩朕的心事?”

    “是,他还想将臣拉下水。”瞿子晰深吸一口气,迄今为止,他说的一切都在南直劲的计划之内,接下来要说到什么程度,他仍然没有做出决定。

第四百七十五章 支撑

    少说一句,南直劲就是普通的奸臣,利用丰富经验揣摩皇帝的意图,提前泄露给大臣,让他们有所准备、决定取舍,他则从中渔利,类似于那些阴险狡诈的太监。

    多说一句,南直劲则是一**臣的联络人,他们都在维护与当今皇帝存在矛盾的一套规矩与惯例,为此互相通风报信、互相帮助扶持。

    瞿子晰不希望看到后一种结果,因为他也是朝中一员,他有理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如果今天就将朝廷闹个天翻地覆,以后他就永远没法得到百官的真心支持。

    “是南直劲给燕康出的主意,并且希望用王平洋之事吸引陛下的注意,从而草草了结对东海国的调查。”

    韩孺子微微睁大一些眼睛,不怒反笑,“这个南直劲……看着很老实,胆子却这么大,朕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反而变本加厉,还好瞿大人盯得紧,没让他得逞。”

    “那是因为有陛下事先提醒,臣对南直劲不放心,对他想得比较多。”

    韩孺子点点头,“瞿大人随朕一块进城,先不要做什么,继续收集证人、证物,务必要让此案无懈可击。”

    “遵旨,陛下。”瞿子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觉得有些奇怪,南直劲做出如此明显的欺君行为,皇帝为何无动于衷?

    韩孺子也正看着瞿子晰,两人对视片刻,瞿子晰急忙低头。

    “燕家陷害黄将军,兵部知情吗?”韩孺子问。

    瞿子晰心中一颤,回道:“臣迄今未发现线索。”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瞿子晰告退,心中仍觉不安,君子坦荡荡,小人藏兮兮,他今日的所作所为绝称不上坦荡,违背了他一向引以为豪的准则。

    帐篷里,韩孺子向金纯忠道:“瞿大人似乎有话未说。”

    “微臣眼拙,没看出来。”金纯忠虽是近臣,却不肯事事顺着皇帝的意思说话,他一直谨守本分,目光低垂,只看脚下一小块地方,没有观察皇帝与大臣的神情。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变得严肃,“湖县真有数千名奴隶待卖?”

    “微臣亲眼所见,而且还从宋阖手里买了一百名,但他说不能送往京城,所以微臣要在东海国买一块田宅,然后他将人送去,所有钱都从那十万两里出,宋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微臣对陛下说一句‘湖县并无异常’。”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他派金纯忠去湖县是为了寻找杨奉家人,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挖出一件大案子,“各地共有多少人口被卖?”

    “不可计数,宋阖只是人贩子之一,各地都有他这样的人物,从地方军营里拿人,卖给大庄园为奴,驻军则以伤亡上报,兵部不知参与有多深,至少是失察。前几年天灾不断,安置流民时各地驻军招募颇多,数量膨胀,宋阖等人从中大赚了一笔。”

    “被卖者那么多,为何没人告官?”

    “微臣问过,陛下本意虽好,到了地方却常有变动,就说招募流民为士兵吧,陛下本意是给流民一口饭吃,然后让他们返回本乡各安其业,有些军营却会欺骗流民,对他们说,陛下开恩,只是允许他们吃饭,不包括衣物、住处、牲畜等等花费,这些都要流民自己出钱,有时候营里将官还会故意引诱流民赌博,允许他们记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让他们卖身还债。”

    流民大都不识字,又都怕官怕兵,真以为自己欠皇帝许多钱,只能接受被卖的安排。

    宋阖等人比较谨慎,绝不将人口卖到京城。

    卖身契都有时限,少则五年,多则二十年,被卖者一旦习惯了大庄园的生活,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而且他们会发现,自己欠下的债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加离不开旧主。

    宋阖的生意做了许多年,从没出过问题,只是这几年数量太多,他感到心虚,因此一听说有京城口音的人在城里四处打听,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事,于是拿出惯用手段,直接花大价钱收买。

    韩孺子想了一会,“宋阖在朝中的靠山是谁?”

    “宋阖经常将朝中大臣挂在嘴上,据说他的一个妹妹是前宰相殷无害长子殷措的小妾,但此人常有夸大之辞,微臣觉得不能太当真。”

    这是金纯忠谨慎的地方,就连查证人口买卖,他也要自己买一批,有了真凭实据,才敢向皇帝说明一切。

    韩孺子点头,“你去东海国买田宅吧,小心,宋阖是个糊涂虫,背后却可能有精明的靠山,如果有官员来试探口风——肯定会有——你不要露出马脚。”

    “是,陛下。”

    黄普公、燕家、南直劲、兵部、宋阖……诸多事情赶在了一起,韩孺子需要一个稳妥的处置方案,他还在想。

    金纯忠没忘记自己本来的任务,“微臣在湖县打听到,县里确有一位杨婆,据说丈夫在外地,从来没回过家,偶尔会托人送来银两,杨婆为人口碑不错,就是脾气暴躁,时常与人打架——与男人打架,她有个儿子,读过书。一年前,杨婆母子搬走,不知去向。微臣可以继续调查下去。”

    “不急,此事……以后再说吧。”韩孺子明白,杨奉提前安排妻子搬离,大概就是不想让皇帝找到他们。

    金纯忠告退,韩孺子坐在帐中思考。

    最简单的做法是雷霆一怒,直接抓人,快速而有效,名声也佳,可是到底能维持多久却很难说,地方官员和将领总有办法曲解皇帝的旨意,继续从中捞好处,被抓者不过是倒霉蛋。

    最重要的是,朝廷将因此遭受重创。

    大楚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危房,急需修补,为了防止房子彻底坍塌,却不能大修大补,必须找准最重要的位置,先建立几处支撑。

    韩孺子独自坐了将近一个下午,谁也没见。

    第二天早晨,巡狩队伍出发,向东海国治所行进,于当晚进城。

    接下来几天,皇帝的行程与在云梦泽差不多,亲耕劝农、会见宿老、召集众官、演练将士……忙碌而紧张,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大多数官员对此感到满意,极少数人却犹疑不定,预料中的骤风暴雨没来,反而让他们更觉不安。

    第四天,皇帝宣布,要将驻陛时间由五日延长为十日,他要亲赴船坞,观看新船下水,并且正式任命新的水军将领。

    皇帝似乎不想再提黄普公,那是他提拔的大将,结果却兵败投敌,实在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

    这回改由兵部按正常程序选将,兵部推荐了三个人,一位是在云梦泽立过战功的邵克俭,一位是熟悉水战的老将军狄开,还有一位是随行将领陈嚣。

    皇帝全都接受,眼下水军规模不大,很快就会得到扩充,三人皆可为将,但他没有指定统领整支水军的大将。

    黄普公一事刚刚发生,皇帝谨慎一些的确没错。

    停留在东海国的第八天,瞿子晰最先忍耐不住,求见皇帝,希望问个清楚。

    皇帝巡狩力行节俭,不准新建宫馆,行宫就设在城内的一座空宅子里,此宅原本属于一位富商,占地不小,足够容纳皇帝的随从队伍,离国相府比较远,无需比较谁好谁差。

    时值初冬,瞿子晰走进宅院,见不到多少皇帝居住此地的迹象,只是来往的太监稍多一些,许多摆设还显露出明显的商人气息。

    瞿子晰忍不住想,无论如何,皇帝毕竟不是昏君,他想做大事,只是手段还显生涩,没能得到朝廷的认可与全力支持。

    瞿子晰心中更觉羞愧。

    皇帝喜欢在书房里见客,这里的书都是他带来的,瞿子晰进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本书。

    韩孺子放下书,示意瞿子晰坐下,问道:“皇帝经常向大臣低头吧?”

    瞿子晰一惊,站了起来。

    韩孺子笑着摆手,“瞿先生不要误解,朕看史书,发现历代皆有君臣矛盾,因此一问。”

    瞿子晰稍稍安心,“皇帝怎么会向大臣低头?史书中应该记载得很清楚,最后低头的都是大臣。”

    “表面上如此。比如本朝,从太祖定鼎之初就说要轻法省刑,之后的皇帝也都这么说,还处置过不少酷吏。”

    “大楚讲慈孝,与前朝相比,的确减轻了许多刑法。”

    “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减来减去,为什么后来的皇帝还在诏书中说刑法太重呢?到底减在哪了?朕不由得怀疑,许多减轻的刑法,后来又都恢复了原样,史书中却没有记载。”韩孺子拍拍手边的书,“皇帝让大臣低头,都记在了史书里了,大臣让皇帝低头,却在史书之外,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点点破绽。”

    瞿子晰沉默不语。

    韩孺子继续道:“瞿大人当官,是为国?为民?为君?为家?为己?”

    “为一腔正气。”

    “好,眼下有一桩大案,瞿大人以‘一腔正气’观之,看看该如何处置。”韩孺子指着桌上的一厚摞文书。

    瞿子晰求见皇帝,没想到皇帝早有准备,他困惑地走到桌前,先行礼,随后拿起文书一份份浏览,越看越惊、越看越怒。

    地方军营倒卖人口的事实清清楚楚地写在里面,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要说兵部毫不知情,瞿子晰一点也不相信。

    “原来这就是朝廷所要保护的‘规矩’。”瞿子晰羞怒交加,亏得自己还为是否保护兵部犹豫多日。

    他终于决定说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等着,他迫切需要先建立一根支撑,再修缮破旧之屋。

第四百七十六章 传染的不安

    国相燕康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皇帝已经驻陛九天,却迟迟不提黄普公投敌之事,也不对“陷害者”陆大鹏下手,好像将整件事忘得干干净净,这可不像皇帝一向的行事风格。

    燕康将儿子燕朋师叫来。

    燕朋师是在宿卫军中跟着皇帝一块回来的,当初离家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新任水军大将,结果却只是一名普通的将领,这让他既失望又羞惭万分。

    见儿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燕康沉下脸,喝道:“家里又没死人,摆什么脸色?”

    燕朋师苦笑道:“父亲,我怎么笑得出来?皇帝在东海国家门口任命三人为水军将领,我连候选资格都没有,这不是……这不是公开在我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吗?”

    “那是皇帝,打你的脸你也得笑着承受。”

    燕朋师笑得更尴尬,“我笑还不行吗?反正被打脸的又不至我一个,黄普公投敌,皇帝的脸……”

    “闭嘴。”燕康怒声道,走到门口看了看,虽在自家,也不敢大意,“当初我就不应该同意这件事,早将黄普公除掉,反而少些麻烦。”

    “不给皇帝一点教训……”燕朋师强压怒火,缓和语气道:“总得有人让皇帝明白,他自己选的将领不可靠。而且哪来的麻烦?一切都在计划中,皇帝瞧不出破绽。陆大鹏不会反悔吧?”

    “他不敢。”燕康对本国人很有把握,想了一会,说:“你去兵部张侍郎那里探探口风,我现在不好再去见他。”

    “探什么口风?”燕朋师虽然失落,却不觉得会有危险。

    “跟他随便聊聊,把他说的话记住,回来告诉我。”燕康看着英俊的儿子,心中暗暗摇头,儿子足够聪明,可是在东海国待得太久,早已习惯唯我独尊,到了勋贵遍地的京城,不免四处碰壁,早知如此,就该一早将儿子送到京城历练。

    “好吧。”燕朋师勉强同意,心里自有计较。

    皇帝一到,兵部侍郎张擎成为随行官员之一,与其他官员一样,住在临时行宫附近,随传随到,燕康不好公开前去拜访,身为宿卫将领的燕朋师却可以自由进出,不受关注。

    兵部最近比较忙,不过燕朋师还是顺利见到了张擎。

    燕张两家算是世交,关系非同一般,张擎将燕朋师带到自己的住处,在客厅里命人上茶,笑道:“最近也是真忙,世侄回来好几天,咱们也没机会见个面。”

    “是啊。”燕朋师随口敷衍,仆人一退出去,他就放下茶杯,皱眉问道:“张大人,别怪我心直口快,皇帝选水军将领的时候,兵部为何不肯推荐我?皇帝同不同意再说,起码让我脸上过得去啊。”

    张擎笑道:“原来世侄为这件事恼火。你得体谅一下,兵部也有难处,明知陛下正在气头上,怎么好去捋虎须?何况世侄若是得到推荐而不被选中,更加难堪。世侄一表人才,今后必有大用,何必急于一时?”

    兵部侍郎不是小官儿,燕朋师不敢表现得太过分,勉强点头,“张大人说得也对,我就是……唉,咽不下这口气。对了,张大人,陛下那边是怎么想的?不会有意外吧?”

    “不会。”张擎笑着摇头,“陛下明显是要在驻陛的最后一天降旨,不给下面争论的机会,这样也好,省下许多麻烦。世侄放心,回去告诉你父亲,一切都在掌握中,陆都尉一旦认罪,万事大吉,剩下的事情兵部自会处理。”

    燕朋师拱手,“那就多谢了,燕家不会忘记大人的恩情。”

    张擎亲自将燕朋师送到房门口,看着世侄的背影远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皇帝给的气都咽不下去……燕家这是自寻死路啊。”

    张擎远没有表现得那么镇定,皇帝迟迟没有动作,他也很慌张,见过燕朋师之后,派人去请御史台的南直劲,声称一份文书有点小问题,需要核对一下。

    南直劲很快到来,张擎盯着他不放,半天没说一个字。

    “大人找我有事?”南直劲先开口。

    屋子里没有外人,张擎微微皱起眉头,“还能看到南兄自由自在,我真是……既欣慰又疑惑。”

    南直劲笑了一下,“欣慰就够了,何必疑惑?”

    张擎摇摇头,“事情还没结束,不得不疑惑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很不安。”

    “何事?”

    “说来也是意想不到,陛下身边的金纯忠,前些日子不知为何突然去了一趟湖县,在城内四处打探情况。”

    “金玄衣乃陛下最信任的爪牙之一,搜寻情报是他的分内之职,据我得到的消息,他可能是在寻找前中常侍杨奉的家人,陛下对这名太监很在意。”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湖县的一位豪杰,唉,其实是个笨蛋,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受得到了注意,竟然主动收买金纯忠。”

    南直劲问道:“湖县的一位豪杰,怕就怕了,与兵部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此人与朝中官员多有结交,又爱吹牛,就怕他胡说八道,金纯忠当了真,说给陛下,陛下也当真,那就麻烦了。”

    南直劲也皱起眉头,“金纯忠被收买了吗?”

    张擎点头,“一开始他不愿意,后来还是没过美人关,收了十万两银子,带走一名侍妾。金纯忠是归义侯之子,当然喜欢这些。”

    “大人见过金纯忠?”南直劲平淡地问。

    “昨天见了一面。”

    “觉得他怎么样?”

    “还好吧,勋贵子弟,仗着妹妹是不在册的贵妃,有点骄傲,这种人我见多了,还是挺好打交道的,就是胃口有点大,又提出不少要求。”张擎觉得没问题,金纯忠要得越多,他越放心。

    南直劲也点点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耐心等候吧。”

    “燕家有点不镇定。”张擎道。

    “他们听说什么了?”

    “没有,陛下迟迟没有动作,他们担心夜长梦多。”张擎又一次盯着南直劲,“老实说,连我也有一点担心,南大人消息灵通,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与其猜测陛下是怎么想的,不如揣摩陛下的为人,陛下天性多疑,且又好大喜功,不到极有把握的时候,轻易不肯动手,他此时按兵不动,是在收拢本地军队。”

    张擎惊讶地说:“陛下怕有人造反吗?这个……不可能吧。”

    “陛下从军中再兴,相信将士甚于相信朝廷,自陛下来到东海国之后,所作所为大都与军务有关,无非是要一个心里踏实,咱们都觉得不会再有造反这种事,陛下未必这么想。”

    张擎长出一口气,觉得南直劲说得有理,“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南直劲拱手告辞,“就算又一次诀别吧,张大人不要再找我,以防引来猜疑,对你不是好事。”

    心情放松之后,张擎的态度缓和许多,起身道:“南兄莫怪,明天是陛下驻陛的最后一天,应该会有结果,我不会再麻烦南兄。”

    南直劲告辞,说服了张擎,他心里却开始不安,这种不安早已产生,如今越来越强烈,尤其是金纯忠一事,让他看到一个极大的威胁。

    当了多年中书舍人,南直劲对各部司的一些不法行为都有耳闻,但他从来不过问,以为这是朝廷固有的一部分规矩,可他知道,皇帝,尤其是当今皇帝,对这部分规矩绝不会认可。

    他更知道,金纯忠不像是会被收买的人。

    他没回住处,径直来求见右巡御史瞿子晰。

    瞿子晰正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南直劲等了一会,说:“没事。”

    瞿子晰抬起头。

    一位是年富力强、冉冉升起的朝中大员,一位是垂垂老矣却不肯服输的小小官吏,这时却像无事生非的街头混混一样,冷冷地对视,揣摩对方的底细,决定是否出手。

    “瞿大人都说了?”南直劲问。

    瞿子晰没有回答,对自己没能保守秘密感到恼火,但他的确不擅长做这种事。

    “朝廷即将刮起血雨腥风,这就是瞿大人想看到的?”

    瞿子晰向前探身,“朝廷、朝廷,你心中只有朝廷,没有天下吗?南直劲,朝廷腐坏的程度比我预想得还深,如果你知情,那就是为虎作伥,如果你不知情,就是愚昧无知。我决定站在陛下一边,即使得不到百官的支持,也要一斗到底。”

    南直劲平静地听着,突然露出微笑,“瞿大人就是陛下需要的宰相,你会做得长久。”

    瞿子晰厌恶再受这种操纵,挺身道:“你错了,我已经向陛下提出请求,也得到了同意,我会一直留在御史台,为陛下监督百官,至于宰相,陛下自会另选他人。”

    南直劲脸色微变,随后摇头,“暂时而已,陛下选来选去,还是会选中瞿大人。”

    “你还以为自己了解陛下的心事吗?”瞿子晰同情地摇摇头,“陛下会让你意外的。”

    南直劲默不做声,神情却显示,他仍然相信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瞿子晰不想再多说什么,昂首道:“南大人请回,你是御史,先把自己的活儿做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御史台都会很忙。你也会。”

    右巡御史的话让南直劲一愣,他已做好慷慨赴义的准备,怎么还会有“很长一段时期”?

第四七十七章 放虎归山

    栾凯有个习惯,每到吃饭的时候,必抢别人面前的食物,同时还要怒目而视,他武功高,脾气古怪,没人愿意惹他,可是都感到奇怪,栾凯平时明明是个极为随和的人,挨骂也不生气,跟大家一块笑,唯独一见到食物,就变了性子。

    在他吃完饭之后,有人问过他原因,栾凯茫然回道:“不都是这么抢饭吗?你们竟然各吃各的,真是奇怪,还能吃出滋味吗?”

    栾凯从小生活在云梦泽,在那里,只有性子狠暴的人才能活得好,栾凯并不明白狠暴的含义,只知道自己做出凶狠的样子就能得到栾半雄的赏识,而栾半雄又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出现,以显示自己是众人的衣食父母,栾凯于是养成了“抢饭”的习惯。

    他现在是剑戟营的一名普通士兵,连侍卫都算不上,但不用参加警戒,每日不是行军,就是与其他人一块练功,在侍卫们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前去帮忙。

    副都尉王赫来的时候,栾凯正在抢饭,那人被连抢了三天,心中不满,而且也想试试栾凯的功夫,于是较量起来。

    两人都是同样的姿势,左手托碗,尽量转往身后,右手在前,以拳掌搏斗,栾凯怒目而视,那人却是凝神屏息、全力以赴。

    其他人看热闹,起哄叫好,见到王赫进来,立刻禁声,与栾凯搏斗的士兵也要收手。

    王赫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继续。

    栾凯也看到了王赫,根本不在意,趁着对方稍一分神,右手闪电般探出,将那人拽往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时,随手夺过一碗饭菜,左右睥睨几眼,回到自己座位上,抱着两只碗埋头大吃。

    被夺饭者很不服气,又得到上司的暗示,大步走来,“栾凯,你趁我不备才赢了半招,不公平,咱们再打。”

    栾凯仍然埋头,嘴里嚼饭,含糊地说:“再打?”

    “再打,公平比武,谁也……”

    那人话未说完,栾凯坐在凳子上一脚踢出,上半身却不动,仍是一手护食,一手往嘴里扒拉饭菜。

    这一脚来无影去无踪,距离又近,那人全无防备,只能以双手阻挡,顺势后跳,落地之后站立不稳,踉跄后退,终于一屁股坐倒。

    当着上司的面,那人更不服气,恼羞成怒,一跃而起,又要冲上去,这回不打算说话,直接开打。

    王赫只想看看栾凯的身手,不想引起是非,抬手阻止那人,走到栾凯对面坐下。

    屋中恢复正常,宿卫营不缺食物,被抢者又盛了一碗,与同伴坐在一起,接受大家的轻声嘲笑。

    剑戟营副都尉本人在场,离他最远的士兵也觉得不太自在,吃饭时尽量小声,离他最近的栾凯却不在乎,专心吃饭,风卷残云,好像这是牢中的最后一顿饭。

    别人一碗饭才吃一半,栾凯两大碗饭都吃光了,挺起身子,肆无忌惮地打个饱嗝,长长地吐出一股气,拍拍肚子,心满意足,笑呵呵地看着王赫,似乎在等对方的表扬。

    王赫不得不后仰一些,以躲避扑面而来的气息,说道:“饭量不小。”

    “不比从前了。”二十来岁的栾凯模仿老江湖的语气,“想当年,这点饭菜只能垫个底儿。”

    “现在怎么不吃了?”

    一个极简单的问题也能让栾凯皱眉挠头,想了一会,“这里的饭菜油水太多,吃完不饿啊。”

    宿卫军的地位比南、北军还要高一点,剑戟营在八营当中更是独尊,普通士兵当中也有不少勋贵后代,伙食自然不差,虽然与别的军营一样,也是一只大碗同时盛饭盛菜,可饭是白米饭,菜里荤多素少,的确耐饥。

    王赫笑了一声,起身道:“跟我来。”

    栾凯也不问原因,起身跟上去,经过刚才的对手时,在那人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有意思,同样的饭菜,盛在你碗里,就比我碗里的香。”

    那人又没防备,差点一头栽在饭碗里,急忙抬起头,满脸通红,看着栾凯和上司离开,向同伴们苦笑道:“栾凯是我儿子,教子无方,让大家笑话了。”

    众人大笑,那人打不过栾凯,只能在嘴上讨些便宜。

    王赫将栾凯带到自己房中,盯着他瞧了又瞧,心中犹豫不决。

    栾凯看不懂别人的神情,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你住的地方比我的好。”

    “因为我是官,你是士兵,当然要有区别。”

    栾凯点头,“就跟寨子里一样,寨主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拥有的女人也最多,在咱们这儿,你就是寨主。”

    “我可不是寨主。”王赫笑道。

    “对,皇帝才是寨主,你算第几把交椅?”

    “我算……我们没有交椅,我是剑戟营副都尉,从四品武职。”

    “那就是第四把交椅。”栾凯只明白一个“四”字,自动得出结论,“还算不错。”

    “从前在云梦泽,你能排第几?”王赫问道。

    栾凯傻笑了几声,“我还没排上,栾半雄那个狗杂种说,要等我多立几次功劳才给我位置。”

    自从得知栾半雄杀父夺子之后,栾凯就恨上了义父。

    此子倒是爱憎分明,王赫想了又想,说:“眼下有一份功劳,你若能做成,加官晋爵,不再是普通士兵。”

    “能,说吧,要杀谁?”栾凯问都不问,在他看来,立功就是杀人。

    王赫摇头,“这回不是杀人,是救人。”

    “我又不是郎中,怎么救人?”

    “我问你,云梦泽与东海群盗来往多吗?”

    “还行吧,一年下来,总能互相赠送几次礼物,不是给我,给狗杂种栾半雄。”

    “你认得东海的人吗?”

    栾凯摇头,“海上的人说话怪里怪气,我不喜欢。”

    “云梦泽被攻破的时候,一部分人逃入海上,这些人你总认识吧。”

    “你得说出名字来,云梦泽那么多人,我哪知道认不认得?”

    王赫从桌上找出一张纸,找了一会,念出一连串名字,栾凯听着,突然道:“这个人我认识,武游是狗杂种栾半雄的拜把子兄弟,总说不求同生但愿共死,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原来跑到海上去了。”

    “嗯,武游逃到海上去了,伙同群盗,抓了大楚的一名将军。”

    “呵呵,他倒挺厉害,就是不够义气,说好一起死,自个儿却跑了。”

    “这位将军叫黄普公,是陛下欣赏的人,你能去一趟海上,把他救回来吗?”

    “能,把海盗杀光,把姓黄的带回来。”

    “海盗人多……”

    “没事,我一个个地杀,总能杀完。”

    栾凯还有一个脾气,不允许别人怀疑他的身手,王赫只好道:“海盗要是把黄将军杀了呢?”

    “那我就给他报仇,然后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陛下要的是活人。”

    “这样啊,可有点难。”栾凯挠头。

    “所以才要你去,不是去杀人,是去谈判,让海盗将黄将军活着放出来。”

    “谈判……谈什么?”栾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满脸茫然。

    王赫难下决定,总觉得栾凯会坏事,可这是皇帝选中的人,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了,你要记住,黄普公是我最好的朋友,救他是我的意思,与陛下无关。”

    大楚天子不能与海盗谈判,王赫本想说清楚一些,转念改了说法,以免栾凯理解不了,或者四处乱说。

    栾凯抬手拍了拍王赫的肩膀,笑道:“原来如此,早说嘛,我就说皇帝喜欢的将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你人不错,帮忙没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谈。”

    “我写好了一封信,你交给武游,请他转交给海盗头目,对方同意,你就将黄将军带回来,对方不同意,你也不用多说,自己回来,别发生冲突,明白吗?”

    栾凯似乎没太明白,王赫解释道:“别打架、别杀人。”

    “哦,明白。”

    “活着回来。”

    “哈哈,当官的也会说傻话,不活着怎么回来?咦,不对,人头能被带回来,可身子回不来……这算回来还是没回来?”

    “连头带身子一块回来才算数。”

    “好,什么时候出发?”

    “即刻。”

    栾凯紧紧腰带,转身就要走,根本不问奖赏是什么,也不拿书信。

    王赫急忙将他叫住,将信给他,又叮嘱一番,然后亲自带他去码头,拿着水军将领陈嚣的一纸命令,调派一艘小船载送栾凯。

    这是皇帝到达东海国第二天的事情,王赫望着小船远去,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担心这是放虎归山,没准栾凯救不回黄普公,被人劝说几句,自己反而也投靠海盗,或者脾气太倔,在海盗群中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场就会被杀死。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总觉得它更像是催命符,海盗看到之后会将黄普公一杀了之。

    整整八天过去了,栾凯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王赫越发惴惴不安,明天一早皇帝就将离开东海国,整件事还一点影儿都没有呢。

    驻陛东海国的最后一天,皇帝要在码头上检阅水军,众多官员随行,并且破例允许百姓在远处围观。

    韩孺子准备得差不多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以民为本

    码头外面人山人海,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大家看的不是战船与士兵,而是皇帝,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每个人还是努力向任何一处皇帝可能所在的位置望去。

    一批新战船加入水军,比之前的更大、更高,船上旗帜飘扬,终于吸引了围观者的目光。

    经过十余天的相处与磨合,新任将领得到了水军将士的认可,指挥得比较顺畅,虽然没有展示复杂的战术,但是已能显出几分实力。

    岸上搭建了三处高台供皇帝与众官员选用,能从不同方向观赏水军演练,同时也是一种掩饰,不让外人轻易看到皇帝的确切位置。

    演练从清晨持续到中午,非常顺利,皇帝看得也非常满意,连换了几次位置,与群臣讨论哪艘船个头更大、威力更强,东海国的一些武将被叫到皇帝身边,讲解船上的装置,气氛融洽而热烈。

    午时过后,水军众将前来复命,皇帝犒赏全军,赐食给群臣,当场颁旨,免除东海国五年赋税,消息由几队宿卫骑士传至码头以外,分散在各处的官府公差于是引导围观众百姓山呼万岁,气氛更加热烈。

    皇帝毕竟年轻,喜欢热闹,官员们也愿意配合,东海王名义上是这里的诸侯,率领当地众官员,连续三次向皇帝磕头谢恩,一跪一片,码头外面的百姓看不到这边的情形,却总能恰逢其时地山呼万岁。

    韩孺子接受跪拜,忍不住想,负责调控百姓的官员今天大概会很累。

    皇帝再换高台,这回只允许少数品级较高的官员跟随,总数不到三十人。

    外面的欢呼声偶尔还能传来,皇帝却保持沉默,脸上也没了笑容,群臣立刻明白,热闹该结束了,一个个也都不吱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韩孺子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朕要向众卿提一个问题:大楚以何为本?”

    皇帝突然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众人都很意外,但是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千百年来,早就留下标准的答案,只不过是朝代名称换一下。

    “兵部张侍郎,你来回答。”

    “回禀陛下,大楚以民为本。”张擎吃了一惊,按品级,他可不是这里最高的,被皇帝第一个点名,有些古怪。

    韩孺子嗯了一声,又道:“东海燕国相,你的意思呢?”

    燕康也吃了一惊,迈步出列,躬身回道:“以民为本,臣与张侍郎的想法一样。”

    “有别的答案吗?”韩孺子目光再次扫过,群臣纷纷摇头。

    “如此看来,道理人人都懂,可惜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张擎和燕康还没有退回队列,这时互相看了一眼,急忙挪开目光。

    “燕国相,朕问你,家中奴仆多少?佃农多少?”

    燕康一愣,不明白皇帝问这件事干嘛,同时也稍感轻松,只要不是黄普公事发,他没什么可怕的,立刻回道:“臣多年不问家事,对此不太了解,估计……奴仆上百,佃农二三百口吧。”

    这不算很大的数字,韩孺子没说什么,又问道:“东海国驻军多少?”

    这不是家事了,燕康回道:“大概一千五百余人,东海国都尉在此,军务可以问他。”

    都尉陆大鹏站在武将队中,身子一颤,皇帝却没有叫他的名字。

    韩孺子向张擎问道:“一千五百人是实数,张侍郎,东海国按编该有兵多少?”

    “回陛下,该有三千。”

    韩孺子看向两位大臣,“相差一半,这些兵去哪了?”

    两人又互视一眼,张擎回道:“连年多战,北边、云梦泽、水军各调去一些,再加上一些死亡,故此差额较多,不仅东海国如此,各地也都与此类似。兵部今年以来连番下文,督促各地充实兵员,又因为朝廷需要分拨钱粮推动垦荒,因此征兵一事就缓了下来。”

    这番回答无懈可击,韩孺子的确看到过兵部的这些督促之文,甚至亲自在批复中表示,征兵可暂缓。

    那时他还不知道背后有这么多门道。

    “这就奇怪了。”韩孺子话说一半,不提究竟“奇怪”在哪,停顿片刻,道:“瞿御史,你来说吧。”

    “是,陛下。”瞿子晰排在文官第一位,上前两步出列,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大声道:“我这里有几份文书。大概两年前,东海国奏称共收聚流民一万五千七百三十七人,其中五千余人编入军中,在诸国郡县中名列前茅。这是去年户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归籍者九千六百余人。这是兵部收到的计数,东海国驻军实数一千五百二十人,两者总计一万一千多人,与流民之数相差四千五百多人,不知去向。”

    这些奏章分别送往不同部司,时间相差几个月,根本没机会被摆在一起,除非刻意调查,绝不会有人想到其中的偏差。

    燕康大惊,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发难居然与黄普公无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向张擎,寻求暗示。

    张擎更惊,立刻想到了金纯忠,他已经找过,金纯忠不在这里。

    “流民缺衣少食,亡故得可能比较多。”张擎勉强回道。

    “四千五百多人,将近总数三成,流离失所的时候没有亡故,被官府收聚之后,却纷纷得病死去?”瞿子晰一句话将张擎问住。

    张擎独木难支,改口道:“兵部只收集各地计数,对实情确实不知,还是……还是燕国相来回答吧。”

    燕康恼恨张擎的推卸,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道:“确实是亡故了,东海国去年发生过一次疫情、两次飓风,海盗也比较多,所以死得多一些。”

    “伤亡如此之多,东海国可曾向朝廷上报?”瞿子晰逼问。

    “臣、臣一时糊涂,以为……以为不算大事,所以……没有上报,臣愿认罪。”燕康实在没法回答了,只好先承认有罪。

    “以民为本。”韩孺子在座位上冷冷地说,“瞿御史,朕命你留在东海国,将这四千五百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速查速报,不得耽误,如有违法之人,朕许你便宜行事,二品以下官员,随你先捕后奏。”

    “遵旨,陛下。”瞿子晰领旨。

    东海国除了东海王,最高官员国相也只是正三品,皇帝这一道旨意,等于将东海国整个交给了右巡御史瞿子晰。

    张擎扑通跪下,终于明白过来,大事败露,皇帝这一剑砍向的不是东海国,而是兵部、是自己。

    皇帝拂袖离去,除了一些近臣,高台之上的几十名官员都不敢跟随,站在那里个个噤若寒蝉。

    瞿子晰再不客气,当即宣布,国相燕康、兵部侍郎张擎由御史台扣押,其余官员各回衙门,随时接受查问,在朝廷另有旨意之前,东海国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御史台处理。

    皇帝拨调一百名宿卫士兵给止瞿子晰,方便他抓人。

    除了燕康与张擎,瞿子晰抓的第一个人是东海国都尉陆大鹏。

    陆大鹏早等着被抓,罪名却与预料全然不同,交谈不到一刻钟,陆大鹏全线崩溃,交待了一切,原来他也做过不少枉法之事,曾经杀过一名婢女,诸多把柄都在燕康手中,为了保住家人,只得同意顶替陷害黄普公之罪。

    但这不是瞿子晰想要的证词。

    陆大鹏身为东海国都尉,对军中情况比较了解,交待了一切:流民入军之后,燕家直接要走了两千人,送到各地庄园耕田,却拨国库供养,慢慢地,再将这些人以种种理由消籍,从户册中消失,成为“不存在”的私奴。

    这些人根本没得选择,庄园大都偏远,他们无法得知朝廷的种种旨意,只知道自己吃在燕家、住在燕家,欠下一大笔债,必须留下来还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大楚百姓。

    另外一些人则被兵部的人要走,陆大鹏从未过问去向。

    陆大鹏甚至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罪过,他自己也要走数十名士兵,以为这是该有的权力。

    事实上,流失人口远高于四千五百人,为了迎接皇帝,许多士兵都是从庄园临时叫过来凑数的,皇帝一走,他们又得回各家去当奴隶。

    瞿子晰连夜调查,允许一部分官员戴罪立功。

    从兵部以至东海国,千方百计防的都是黄普公之事扩大,全没料到皇帝从别的方向发起一击,突然之间,黄普公是死是活、是降是战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却没有忘记这位大将。

    当天晚上,金纯忠来到大牢,手持右巡御史的命令,进入宿卫军把守的大牢,来见燕康。

    燕康刚刚被审问过,慌乱之余,说了许多不该说出的话,此时失魂落魄,一看到金纯忠,吓得浑身发抖。

    金纯忠看着燕康,心中竟然有几分同情,可是一想到此人所作所为,又变得厌恶,“燕康,你可知罪?”

    “我、我不服,大家都这么做,为什么偏抓我?陛下想要查清真相,只怕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做官了。”

    “这件事已经交给御史台,我只问你一句话:想要立功吗?”

    燕康一愣,“这是……这是陛下让你来问的?”

    金纯忠不回答。

    燕康就当是这么回事,扑过来,隔着栅栏道:“要立功,我要立功,陛下想让我揭发谁,我都同意,就算是兵部尚书,我也能拉下来。”

    金纯忠冷冷地说:“朝廷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黄将军活着弄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韩孺子的“进攻”才刚刚开始,布下一片疑云之后,他还是要将黄普公救回来。

    数十里外,被海盗扣押的栾凯,也在等这个消息,一群海盗装成渔民,两天前就来了,是那封信“邀请”他们来的。

第四百七十九章 群盗无主

    即使被当成囚犯,栾凯也改不了抢饭的习惯,而且抢的是看守者。

    数名海盗装成渔民混入码头附近,不敢登岸,吃住都在船上,被抢的看守骂了一句脏话,“饿死鬼投胎吗?非得抢别人手里的饭碗?我吃的和你一样,都是猪食,看到没?都一样!”

    的确一样,一碗糙饭,配两条咸鱼。

    海盗的生活近来比较凄惨,他们的“衣食父母”是那些来往的商船、渔船,行情好的时候,还能上岸劫掠,抢来的东西多,日子就好过,喝不完的酒往海里倒,吃不完的肉随手抛掷,抢来的东西少,就只能勒紧腰带,有什么吃什么了。

    近两年来,海盗根本不敢大规模上岸,只能派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进城,不敢明抢,花钱买点必需之物,然后去远海游逛,看到什么抢什么,实在不行,只好捕鱼自保。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但他们仍然聚集在一起,为的是能做一笔大买卖。

    他们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查看风向,确认买卖能否做成。

    “不好吃,什么玩意儿?”栾凯一边指责一边大口吃饭,很快吃光两碗,伸手道:“再来一碗。”

    另外三名看守立刻加快动作,将剩下的饭吃光。

    被抢者大怒,起身走过去,挥手就是一拳,“难吃还要?老子还饿着呢,哪来的饭?”

    栾凯脸上挨了一拳,事实上,他早已鼻青脸肿,显然经常挨打,但他不躲避,也不还手,除了抢饭,平时特别老实,所以还没有受到捆绑。

    他嘿嘿一笑,“没有油水,不经饿,所以要多吃,真没了?”

    另外三人将手中的碗倒过来,给栾凯看,齐声道:“没了。”

    栾凯不情愿地坐下,揉揉肚子,“还是皇帝那里比较好,肉比饭多,一碗不饿,两碗能吃饱。”

    一名看守不太相信地问:“你真是侍卫?”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是小兵儿,等我将黄普公带回去,就能升职当侍卫了,皇帝手下第四把交椅的大官儿,是我的上司。”

    海盗们也分不清“第四把交椅”是多大的官儿,听上去不小,谁也没好意思提出疑问。

    栾凯一通吹嘘,说宿卫军吃的有多好,平时有多闲。

    若在从前,这些事情吸引不了海盗,可现在不同,一人没吃饭,三人没吃好,听不得别人描述大鱼大肉,不停地咽口水,最后一人感慨道:“还是皇粮好一些,吃得好,还稳当……”

    有人推门弯腰进舱,厉声道:“想吃皇粮,等下辈子投胎吧,这辈子没机会了。”

    栾凯呵呵地笑,“我不用等下辈子。”

    四名看守讪讪地离开。

    来者四五十岁,干瘦精悍,目光偶尔一闪,尽是戾气。

    “武游,给我带饭来了?”栾凯问道。

    武游原是云梦泽的匪首之一,与栾半雄结拜为兄弟,对栾凯很熟,也极为憎恨,斥道:“卖父求荣的逆子,还想从我这里讨食?”

    栾凯不服气,梗着脖子道:“王八蛋才卖父,狗杂种栾半雄不是我父亲,就是他杀死我全家,我这是替父报仇。”

    “可他将你一手养大……”

    “你爹娘也将你一手养大,还是亲爹亲娘,你孝顺他们了?我可知道,你娘是气死的,你爹是病死的,你都不在身边,在外面吃喝玩乐呢。”

    武游张口结舌,竟然被驳得没话说,半晌才道:“谁教你的这些话?”

    栾凯自己绝计想不出这样的反驳,嘿嘿笑道:“杨奉那个死太监,他活着的时候,教我不少东西,说我早晚用得上,还真让他说准了。”

    栾凯背叛云梦泽,违背江湖道义,会受到诸多指责,杨奉提前替他想好应对之辞,也是为了说服栾凯本人。

    栾凯记性差,唯独对这些话背得极熟,脱口而出,“不只是你武游,这些当强盗的,有几个真孝顺父母了?不都图自己快乐,哪管家人死活……”

    “算了,我不和你争。”武游口才一般,说不过死太监与活栾凯,只能高挂免战牌,“我来找你有事。”

    “礼物呢?”

    “嗯?”

    “找我有事不带礼物吗?你当年对狗杂种栾半雄可不是这样的。”

    武游了解栾凯的脾气,在身上了摸了几下,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拿去。”

    栾凯一把抓住,笑道:“谢了,说吧,啥事?”

    “真是侍卫头目王赫让你来找我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然是他,在宿卫军里,我只听他的命令,别人管不着我。”栾凯得意洋洋,以为这是优待。

    “那这封信呢,究竟是谁写的?连落款都没有。”武游拿出一封信,正是栾凯带来的。

    栾凯瞧了一眼,“我不知道,信里写什么了,让你这么在意?”

    武游本不想说,想想还是开口道:“写信的人很狂,邀请我们来看水军演练……”

    “原来昨天外面的响声是这么回事,那几个混蛋,居然对我说是渔民卖鱼,不让我出去观看。”

    “写信者还发出威胁,说数月内必将肃清东海,海上群豪要么投降,要么远走它方。”

    “要我说,投降算了,跟我一块给皇帝当差,不是挺好?”

    武游冷笑一声,栾凯能当差,他可当不了,就算免去死罪,也要在牢里过一辈子。

    信里的内容不只这些,武游没再说下去,“王赫没提过这封信是谁写的?”

    “没有、没有,还要我说多少遍?”

    又有一名强盗进舱,是海盗的头目之一,名叫林阿顺,又矮又壮,站在船上倒是稳当,冷着脸,“问清楚了?是皇帝亲笔信吗?”

    “这个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武游回道,在林阿顺面前,他是客人。

    林阿顺脸色更加阴沉,“怎么办?官府水军没了一支还有一支,燕家也完蛋了,没人给咱们通风报信,以后的仗没法打。”

    “大家都是英雄豪杰,怕死、怕官就别当强盗。”武游还想坚持。

    栾凯插口道:“你不怕死、不怕官,怎么从云梦泽跑了呢?和狗杂种栾半雄一块送死啊。”

    武游狠狠瞪了栾凯一眼。

    林阿顺道:“信里的提议其实可以考虑。”

    “投降,还是远走它方?”

    “都不是,另一个。”

    武游拿起信,信里还指出一条出路,“拿黄普公换一艘大船?”

    林阿顺点头,“有了官府造的大船,咱们就能远走高飞了,据说南方有不少富庶之岛,抢谁不是抢?”

    “当心这是诡计。”

    “那怎么办?燕家派人来了,说三天之内若不给回信,水军就将出港,给黄普公报仇。”

    武游沉吟片刻,骂了一句,“干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切事情都是狗皇帝指使……”

    “不准说‘狗皇帝’。”栾凯怒道。

    “怎么,你现在也是朝廷忠犬了?”武游冷冷地说。

    “忠个屁,栾半雄是狗杂种,岂不成了狗皇帝的杂种?岁数可配不上。”

    武游忍了又忍,没说什么,继续对林阿顺道:“海上豪杰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回去一说换船,立刻就会四分五裂,莫不如冒把险,多派高手,一块去刺杀皇帝,成了,从此再无后患,不成,也能名扬天下!”

    林阿顺犹豫不决,外面突然有人进来,一名出去探风的强盗回来了,“皇帝走了。”

    “走了?”

    “嗯,清晨出发,说是早就定下的日子。”

    “水军呢?”

    “水军没动,但是开始向外派船了,我不敢靠近。”

    “皇帝走了,谁在处理燕家的事?”

    “一个叫右巡御史的官儿,据说是皇帝亲信。城里城外都轰动了,说燕家变兵为奴、私藏人口,这回彻底毁了。皇帝要回那些士兵,水军是不是就更强了?”

    林阿顺没法回答,看向武游。

    刺驾计划还没实施就失败了,武游脸色不太好看,“回去与其他首领商量一下吧。”

    “官府只给三天时间。”

    “燕家不是派人来了吗?让他回去告诉官府,多等两天,官府要是连这都不同意,也不用谈了。”

    林阿顺没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下令开船回岛。

    黄普公兵败之后,水军有一段时间没有出港,海盗得以重拾失地,分散躲在几个近海的岛屿上,回来之后,林阿顺立刻派人去邀请各岛首领。

    黄普公也在其中,他表面上是群盗的大首领,其实是囚犯,坐在主位上,脚上却栓着铁链,比栾凯还受忌惮。

    一共几十名头目,听说东海国的形势之后,争吵不休,几方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海盗当中自有强横之人,绝不投降,更赞同武游的刺驾计划,人数不多,没有得到其他海盗的支持,一怒之下,当场退出。

    剩下的人还是没法统一想法,有人想接受招安,有人想再次躲入远海,可是对要不要拿黄普公换大船,各持己见。

    黄普公听了半天,已经明白大致形势,开口道:“诸位听我说一句。”

    没人搭理他,黄普公提高声音,又喊了两遍,终于吸引众人的注意,“我有一个主意,能让你们壮大势力,不必担心官府的剿灭,还能得到不只一条大船。”

    “什么主意?”有人问道。

    黄普公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劫过一些从远方来的海上商旅,可曾听说过极西方有一位神鬼大单于?”

第四百八十章 谋自己的反

    韩孺子离开东海国,将后续事务全都交给瞿子晰和御史台,他总得依靠朝中的一股力量,不可能事事亲为,但是一路慢行,随时能够接到东海国传来的消息。

    刚过东海国边界,巡狩队伍停下,名义上是要最后一次检阅地方军,实际上是给瞿子晰助阵。

    就是在这里,韩孺子进行下一步计划,颁发一连串的圣旨,其中最重要的有两道。

    一道是退兵归农,要求各地驻军进行一次彻底清理,允许士兵返回原籍或是前往新开荒地区落户,根据情况,免除若干年的租赋,并由官府贷给种子、耕具等物。

    另一道是借奴垦荒,向天下的勋贵、富户“借”奴,按数量给予爵位补偿,无爵封爵,有爵提升,最高可到小侯,爵位已为列侯者,可以推恩给子孙,或者延续最多三代。

    总之一切以农为本。

    韩孺子没法将所有勋贵统统按燕家这样处理,必须恩威并施,这两道圣旨是“恩”,给勋贵们放行奴隶的机会,接来就是“威”,一是拿东海国做榜样,从重处置,不仅燕家落网,其它私自蓄奴者,都被抓起来,不仅得不到爵位,还要自己拿钱给官府,为超额的家奴赎身。

    圣旨一道接一道地发出,宰相卓如鹤接到命令,即刻准备,三个月后进行一次全国清查,再有私蓄奴者,一律按东海国的办法处置。

    兵部尚书蒋巨英接旨,要去洛阳迎驾。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私奴不入户籍,不用交纳税赋,也不用服役当兵,对大楚来说,这是一群不存在的人,却是众多大家族的重要财富,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即使皇帝“恩威并施”,大多数人仍选择观望。

    但韩孺子的退却到此为止,不想再做妥协,为了保证成功,在暗中做了一些准备。

    早在十多天前,韩孺子刚到东海国的时候,就向京城发布旨意,借口匈奴人有异动,将南军调往碎铁城、北军调往马邑城,共同防守北疆,宿卫军的绝大部分离京来与皇帝汇合。

    当时大家都以为这又是皇帝好大喜功的一个表现,现在才明白,皇帝这是有意掏空京城,只留一批文官,手中无兵,与皇帝相隔数千里,没法反抗。

    韩孺子的确紧张了一段时间,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万一出现意外,大楚又将陷入内战。

    他留在东海国边界,也是为了观察事态变化。

    这天上午,数名御史台的官吏来到皇帝军营中,带来一份右巡御史瞿子晰的命令,要带走巡狩前驱使者王平洋。

    王平洋是临淄人,但是自从攀上皇亲之后,在东海国添置了大批产业,也拥有不少私奴。

    王平洋被吓瘫了,当众大哭大叫,嚷着要见皇帝,被宿卫士兵直接架走。

    一名御史奉命留在营中,向皇帝解决情况。

    南直劲被打个措手不及,几天过去也没缓过劲儿来。当天下午,他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正与几名年轻的顾问共同拟定圣旨,还有东海王、崔腾等数名近臣守在外围,随时提供意见,帐篷里人不少,说话声音却都很轻,偶有争议,也都迅速解决,不会没完没了。

    南直劲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知道这就是皇帝一手制造的小朝廷,与勤政殿的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人只为皇帝一个人服务。

    他能认出大多数人,发现其中的勋贵子弟很少,经由吏部正常推荐上来的人更是一个没有,无一不是皇帝亲自选定的人。

    规矩全坏了,南直劲心想。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散去,要将写好的圣旨交给随行的官员,分送各地。

    朝廷失去了最重要的决策权,成为一个单纯的执行者。

    众人经过南直劲身边,都好奇地看一眼这名老吏,南直劲谁也不瞧,等众人走光,只剩两名太监、两名侍卫的时候,他前趋几步,向皇帝磕头。

    韩孺子很疲惫,但是也很兴奋,坐在桌后,说:“平身。”

    南直劲起身,拱手道:“外戚王平洋违法蓄奴,御史台奉命捉拿归案,卑职特来告知陛下,请陛下裁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外戚也一样,无需请示,照常执法即可。”

    “是,陛下。”南直劲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还有别的原因。

    韩孺子示意太监和侍卫离开,四人互相望了一眼,陆续退出,但是都守在门外,一有异常,立刻就能进来。

    韩孺子一点也不担心南直劲会做出格的事,就像不担心一名饱读诗书的儒生,会突然拿起刀剑当刺客,儒生手中有笔,那才是他们最有力的兵器,南直劲的兵器则是朝廷的规矩与惯例。

    “南直劲,朕这几天颁布的旨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陛下。”南直劲不愿撒谎,他现在是御史台的普通御史,没资格查看全部圣旨,可他的确都看过了,一份不落、一字不差。

    “你替朕揣测一下,朝中大臣以及天下大族,会遵从旨意吗?”

    “微臣曾因揣测获罪,不敢再行此事。”

    “朕赦你无罪。”

    南直劲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陛下这是要众人交出自家的‘命’,大概不会得到太多遵从。”

    “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要问一句,按朝廷的规矩,这种事该怎么解决?放任自流?还是等大家幡然醒悟?”

    南直劲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回道:“微臣明白陛下意欲力挽狂澜的一片苦心,陛下不希望看到大楚慢慢衰朽,可是如此伤筋动骨,只怕大楚……衰落得更快。”

    “这又为何?”韩孺子是在真心请教,从“敌人”这里,他能得到更多帮助。

    南直劲将心一横,拱手道:“百姓是乌合之众,他们的喜好与支持对陛下毫无意义,所谓以民为本,应该是以‘治民’为本,万民不乱,朝廷无忧,陛下更无忧。可是靠什么‘治民’?肯定不是陛下一人所能办到,陛下自行选用了一些人,他们是朝廷的雏形,却没有朝廷的稳定与经验,依靠他们,陛下能治一郡,却治不得天下。最终,陛下还是得用朝廷,京城的那个朝廷,正在被陛下打得七零八落的朝廷。陛下肯定能够击败朝廷,却也击败了自己的左膀右臂,陛下壮士断腕,等到无手可用的时候,悔之莫及。”

    “即使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也要忍受?”

    南直劲轻叹一声,“权贵之家的腐败,的确出乎微臣的预料,可是坏手也比无手强,陛下……做得太急了一些。”

    “不得不急,你刚才说得对,朕自行选用的这些人,数量太少,权力也太小,治理不了天下,只能治一郡。”韩孺子停顿片刻,“大楚共有郡国四十七处,朕一地一地治理,大概要用四年吧。”

    南直劲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然,朕明白,这不符合朝廷的规矩,皇帝本应高高在上,通过朝廷治理天下,如此一来,才能事半功倍。可是朕不理解,开国太祖一生都在马上度过,即使称帝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后世的皇帝却深居宫中,为何不肯效仿祖先?”

    “大楚定鼎之初,天下不稳,各地常有叛乱,太祖不得不前往四处平乱,非其所愿。”

    韩孺子探身,问道:“南直劲,你觉得大楚今日的状况比定鼎之初更稳定吗?齐国谋逆、群匪作乱、匈奴入侵、宫变不止,凡此种种,不都是在要求皇帝离开皇宫吗?”

    南直劲再度无言以对。

    韩孺子挺身,“韩氏稳坐江山百有二十余年,已经够久了,朕要再度‘夺’得天下。”

    南直劲跪下,惊讶至极,“陛下这是要……这是要……”

    “嗯,我要谋自己的反。”

    南直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笑道:“也没有那么夸张,朝廷会得到保留,朕相信,不是所有官员全都沆瀣一气,下以猛药,朝廷还有的救。比如宰相,朕很想保留,希望卓如鹤能够明白朕的心意。”

    南直劲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受到处罚,又为何受到皇帝的召见。

    皇帝要通过他给大臣们带个口信。

    南直劲不知该如何回答。

    外面突然有人说道:“陛下,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求见,说有要事。”

    “宣他进来。”

    王赫匆匆进帐,看了一眼南直劲,拱手道:“陛下,外面抓到五名刺客。”

    “嗯。”

    “刺客来自海上,为首者名叫武游,正是栾凯……经过初审得知,刺客原本更多,中途散去了一大批,据称海上群盗决定释放黄将军,只是要提出条件。”

    “除非见到黄将军本人,大楚不与任何人谈判。”

    “是,陛下,卑职明白,卑职告退。”

    王赫退出,韩孺子向南直劲道:“朕的状况比当初的太祖要好多了,起码能保住十步之内的安全,有人对我说,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既然如此,朕要离天下更近一些。”

    “恕微臣斗胆直言,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朕不会坐视大楚衰落。”韩孺子冷冷地道,随后缓和语气,“不如这样,咱们打个赌吧。”

    南直劲一愣,他曾经自以为摸透了皇帝,现在才发现他连皇帝最简单的想法都猜不透。

    “赵若素之外,还有人向你告知朕的一举一动,不管还有几位,五天之内,朕必将他们找出来,到时候,你替朕向大臣传话,如果找不出来,你回御史台,朕也不处罚你。”

    南直劲想了好一会,“还有一位,陛下若能找出来,微臣一败涂地,随陛下安排。”

    (明日一更,下午发布,十二月的QQ聊天推迟到下个月,等全书完结,再与大家交流,望周知。)

第四百八十一章 盯得最紧

    一艘小船趁黑将栾凯送上岸,海盗头目林阿顺说:“神鬼大单于什么的我们不关心,只要皇帝肯给我们一个名份,我们自愿离开,从此不再踏进大楚地界,绝不抢劫大楚的船只,你给皇帝讲清楚。”

    栾凯点点头,“说完了?”

    “嗯,就这些,快点给回信,黄普公还在……”

    栾凯站在船头,突然飞起一脚,林阿顺全无防备,小腹被踢到,啊的一声惨叫,倒飞进水里。

    林阿顺身边还有六名喽啰,全吃了一惊,在他们的印象里,栾凯是个打不还手的老实家伙,据说武功很高,却从来没有显露过,临到分别而且肩负传话使命时却突然出手,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栾凯要打的却不只是林阿顺一个人,脚一落地,整个人冲过去,拳脚齐施,眨眼间就将六名喽啰全都击落水中,反应最快的海盗也只来得及拔出兵器,却没有还手的机会。

    七个人在冷水中翻腾,林阿顺破口大骂,威胁说回去就要杀了黄普公,栾凯全不在乎,大笑道:“王赫说不准打架,好,我听他的,现在我要上岸了,不用再遵守他的命令。这些天我挨了不少打,把你们打下水可不够,以后再还。”

    栾凯跳上岸,大步离去,七名海盗水性都不错,陆续爬上船,时值深秋,在水中没待多久也冻得浑身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栾凯,可是也都佩服这小子的武功高得出奇。

    栾凯不进城,也不见官,自己找地方躲了半夜,清晨打听到巡狩队伍已经离开,大概问清方向,一路追赶,遇到哨卡与巡逻士兵就绕路躲过去,他身手矫健,攀山涉河全都不在话下,平时吃得多,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事,只是要经常勒紧腰带。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正在睡觉,被推醒的时候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就去摸刀。

    “嘿,头儿,是我。”栾凯在黑暗中说。

    王赫认出了这声音,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连衣服都湿透了,随后大怒,“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让我回来传话的。”栾凯在床边坐下,脱掉靴子,轻轻揉脚。

    王赫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又道:“你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没人通报?”

    “通报多麻烦,我一路走,自己进来的,你的帐篷跟别人不一样,而且位置也总是固定在一个方向,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快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然后给我准备一顿大餐。”

    王赫松开握刀的手,披衣下地,点燃帐中的蜡烛,看着风尘仆仆的栾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感到不可思议,“你早就不是强盗了,乃是剑戟营士兵,给皇帝当差,干嘛还要偷偷摸摸回来?光明正大不好吗?”

    栾凯愣了一下,继续揉脚,嘿嘿笑道:“习惯了。”

    王赫还感到后怕,这小子竟然能绕过十几重护卫,悄悄潜入营地,万一直接去见皇帝,麻烦可就大了。

    王赫没敢把这个念头灌输给栾凯,和气地说:“你不是有宿卫腰牌吗?有它,宿卫营会让你进来,用不着偷偷摸摸,拿给官府看,认得它的人,也会给你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

    栾凯摸出一片牙牌,看了一眼,“原来这东西的用处这么大,你怎么早不告诉我?这两天可把我累坏了,就喝了几口溪水,一口饭没吃,瞧我的腰带,收紧了这么多。”

    “待会有你吃的,先告诉我,海盗怎么把你放回来了?黄将军人呢?”

    “黄将军还在海盗那边,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皇帝,海盗还让我捎几句话……反正跟信里的内容差不多。”栾凯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封,递给王赫。

    王赫接过信,知道皇帝对黄普公极为重视,于是决定立刻去见驾。

    穿好衣服,王赫惊魂未定,嘱咐道:“你留在这里,哪也不准去,待会我让人给送吃的来。”

    “好咧。”栾凯往王赫的床上一躺,不脱衣服,也不盖被,片刻之后,鼾声大作。

    王赫走出帐篷,立刻叫来六名侍卫守住帐篷,又叫来值夜的军官,命令他们加强巡视,然后拿着信去找太监张有才。

    张有才睡得迷迷糊糊,听说事关黄普公,没有多问,立刻去皇帝的帐篷,只轻轻叫了一声,就得到回应:“稍等。”

    韩孺子睡得不太踏实,这几天他一直关注着天下各地尤其是京城的动向,没法安然入睡,一听到“陛下”的叫声,立刻坐了起来,他身边的淑妃邓芸睡得倒沉,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什么,继续睡。

    韩孺子披衣走出帐篷,张有才轻声道:“黄将军那边来信了。”

    张有才帮皇帝穿好衣服,转到旁边的书房帐篷里,王赫随后跟进,双手捧上书信。

    韩孺子打开看了一遍,疑惑地抬头,随即又看一遍,问道:“栾凯回来了?”

    “是,陛下,刚到不久。”

    “带他来见朕。”

    “陛下……”王赫觉得不太妥当。

    “无妨。”

    王赫对年轻的皇帝十分敬畏,不敢多说,立刻退下。

    将熟睡中的栾凯叫醒是个力气活儿,两名侍卫上前左摇右晃,栾凯突然暴起,击出一拳、踢出一脚,无辜的侍卫倒地,王赫急忙喝止,对栾凯道:“洗把脸,随我去见陛下。”

    栾凯这才清醒过来,看着两名倒地的侍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却不道歉,“今天睡得死了,平时你们一近身,我肯定就醒了。”

    侍卫起身,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当着上司的面不敢多说什么。

    有人端来一盆水,栾凯胡乱洗了两下,“好了,去见皇帝吧,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王赫在路上好说歹说,进入帐篷之后,栾凯总算单腿跪下,叫了一声“陛下”,不等允许,自己就站了起来。

    韩孺子并不介意,仔细询问黄普公与海盗的情况,最后问道:“你还记得海盗所在的岛屿吗?”

    “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海况复杂,你也能找到?”

    “呵呵,皇帝你别忘了,我可是在云梦泽长大的,那里的水势更复杂,皇帝要去岛上吗,我给你带路。”

    韩孺子当然不会去,他要派一支军队去。

    随行的兵部官员被叫来,侍郎张擎在东海国入狱,剩下的官员个个心怀忐忑,被叫来的这位主事,半夜被叫醒之后吓得面无人色,一进帐篷就跪下,皇帝连说两遍,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通知水军发动一次奇袭,脸色这才缓和。

    在皇帝眼皮底下,谁也不敢敷衍,圣旨很快写好,兵部尽快将圣旨转化为具体的军令,凌晨前发出,一些官员即使怀疑这是海盗的陷阱,也没敢说出口。

    王赫亲自带着栾凯前往东海国,为水军引路。

    金纯忠也跟着去了,他的职责不是督战,而是谈判。

    韩孺子愿意与海盗谈判,但是只能在水军围岛的情况下谈。

    天快要亮了,韩孺子已无睡意,与南直劲的打赌已过去四天,再次天黑之前,他得给出确切答案。

    究竟还有谁在透露皇帝的想法?

    黄普公的信打乱了思路,韩孺子仔细考虑了一下信中的提议,觉得这只是黄普公用来迷惑海盗的手段,他配合一下就好,一切等黄普公人回来再说。

    从海上进攻极西方的神鬼大单于,韩孺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对远海的情况更是近乎一无所知。

    他坐在帐篷里,让张有才热了一壶酒,饮了两杯,觉得热乎不少。

    天一亮,韩孺子又开始执行皇帝的职责,召见群臣,随后与自己选定的小圈子商议朝政,他能明显感觉到,官员在自己面前变得越发小心翼翼,有时随口问句话,半天得不到回应,非得点出某人的名字,才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圈子则是另一种情形,人人表现踊跃,都想给皇帝留下一个良好印象。

    忙碌了一上午,韩孺子下午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只在中午有一小段空闲,他单独召见了东海王。

    东海王也在小圈子当中,但是很久没有得到过单独召见,所以很意外,还有一点惴惴不安,皇帝越来越难揣测,他心里也害怕。

    “在东海国,你见过谭家人了?”韩孺子笑着问道。

    谭家人除了王妃都被迁到东海国,一直以来比较老实,这回的清查私奴,也没有受到牵连。

    东海王回道:“见过一次,谭家人都对陛下的宽宏大量感恩戴德。”

    韩孺子并不相信,但也不会较真,沉默了一会,收起笑容,说:“朕身边只怕还有第二个赵若素。”

    东海王脸色一变,急忙道:“不是我,陛下,真的不是我……”

    韩孺子挥下手,“朕知道不是你,但是朕觉得你能猜出是谁。”

    东海王神情稍缓,“陛下高看我了,真让我说,我也只能胡乱猜测。”

    韩孺子摇头,“不对,你不是胡乱猜测,朕身边的人,数你盯得最紧,肯定有所察觉。”

    东海王的神情又变得尴尬,“陛下何出此言?我从来……从来没盯过,更说不上盯得最紧。”

    韩孺子微笑,“难道你没想过给崔太妃报仇?没有时刻盯着朕的举动,打算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上官太后一击?”

    东海王脸色骤变,半晌才勉强挤出笑容,“原来我这点小心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做得不算出格,朕原谅你,但是你得就此收手了。”

    “是,陛下,其实我也一直没有出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谁了吧?”

    “只怕陛下不信,而且会觉得我挟有私心。”

    “只要你能拿得出证据,有私心也无所谓。”韩孺子已经猜到答案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无心之失

    东海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过于敏感,不可能直接报仇,只能借刀杀人,于是他暗中观察,寻找上官太后潜在的敌人。

    景耀是一个,但他对皇帝的影响过于微弱,告了一状就再也没有下文,令东海王十分失望。

    平恩侯夫人算是半个,但她顶多能传传闲话,潜移默化地将慈宁太后对上官太后的好感消磨殆尽,迄今尚未成功。

    东海王必须寻找更得力的帮手。

    他一直冷眼旁观皇帝的种种做法,揣测谁将兴起、谁将衰落,以备未来之需。

    韩孺子对此心知肚明,思考多时,觉得只有东海王能看出泄密者的破绽。

    皇帝身边的人见驾时无不小心谨慎,只有离开皇帝的视线,才会显露出一些真实面目,韩孺子看不到,时时都在观察的东海王却能。

    “还是要先说一句,我真的只是猜测,可能一点儿都不准,陛下务必查清之后再做定论。”东海王比从前谨慎多了,轻易不敢在皇帝面前指控他人。

    韩孺子点下头,东海王还是不肯开口,走到桌前,拉起袖口,用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写了一个名字。

    “证据呢?”韩孺子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

    东海王又写了一个名字。

    韩孺子微微皱眉,“这两人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东海王笑道:“陛下可能不知道,这两人争宠争得厉害,在陛下面前从不显露,私下里却经常打赌,我偶尔听到一两句,他们打赌的内容就是看谁更擅长揣摩陛下的心事。”

    “他有这么聪明?”韩孺子很是疑惑。

    东海王退后两步,“聪明的未必是他。”

    韩孺子醒悟,“朕自会调查清楚,你退下吧。不要再插手宫中事务,你盯着朕,也有人盯着你。”

    “是,陛下。”东海王向门口退去,实在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思帝绝不是我母亲毒死的,她若有这个心事,就该准备得妥妥当当,绝不会一时惊慌,让我毫无准备地被景耀带进皇宫。”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东海王的意思,但是未必赞同。

    “此事不查清,宫中永无宁日。”东海王还想劝说,皇帝挥下手,东海王只好退出帐篷。

    韩孺子也对思帝之死存有疑惑,但是现在他不能查,那会惹来诸多猜疑,破坏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宫中稳定,而且毫无线索,他也没办法彻查到底。

    这件事只能等,等朝廷稳定之后再说。

    见过东海王之后,韩孺子一切照常,阅读奏章、召见顾问,忙碌个不停,京城的回复还没有到来,但是已有一些地方官员送来奏章,极其委婉地表示本地私蓄奴仆的情况并不严重,多是一些富商所为,即将采取手段给予打击。

    官员们在保护权贵世家,也是在保护自己,万一皇帝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下不了狠手,那么最初表现得过于积极的官员,就要遭到报复。

    惩处东海国燕家,震动了天下,却不足以表明皇帝的决心。

    韩孺子因此需要南直劲,这名老吏有时候比圣旨还管用,他能让大臣们相信,皇帝真是要背水一战,如此一来,将减少许多争斗,“背水一战”反而不必要了。

    眼看天色将晚,韩孺子结束这一天的事务,众顾问告退,几名太监收拾帐篷。

    张有才问道:“陛下在这里用膳,还是回寝帐与淑妃一块用膳?”

    “就在这里。”

    张有才立刻安排,很快,帐篷里变得井然有序,饭菜也送上来了,很简单,一碗米饭,四样菜肴,从厨房送到这里,要经过多次检查,因此稍有些凉。

    韩孺子很快吃完,张有才亲自过来收拾碗筷,韩孺子道:“让别人做。”

    张有才让开,示意门口的两名太监过来,将碗筷带走。

    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张有才东张西望,查看有无遗漏之处,韩孺子则盯着张有才。

    张有才终于察觉到皇帝的注视,茫然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猜不出来?”韩孺子问。

    张有才挠挠头,“猜不出来,陛下提个醒吧,是要某件东西,还是要见某个人?”

    “听说你最近常与人打赌?”

    “打赌?我没有……哦,是说崔腾吧,谁在陛下面前乱嚼舌头?我们根本不是打赌,没有赌注,怎么能叫打赌?”张有才气愤难平。

    韩孺子微笑道:“好吧,不叫打赌,可是也有输赢吧,说说,你是输多还是赢多?”

    张有才没忍住,咧嘴一笑,“十次当中,我能赢七次,崔腾赢三次,至少一次要靠耍赖。”

    “你们两个为人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张有才收起笑容,有点紧张地说:“陛下,我没做错什么吧?以后我再也不跟崔腾比输赢了。”

    “没关系,朕只是好奇。”韩孺子不想吓到张有才,尽量缓和语气与神情。

    张有才还是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崔腾说我……说失宠,还说我只是一名太监,武不能打仗、文不能治国,一点用处也没有,我说……我说谁能比我更会服侍陛下?陛下一皱眉我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张有才声音渐小,马上又抬高,“我知道乱说是不对的,可那是崔腾,天天在陛下面前露脸,陛下最信任他,崔腾不会……应该不会乱传吧?”

    “不会,崔腾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份聪明。”

    张有才终于露出微笑,“但是我乱说也是不对的,今后我只专心服侍皇帝,不跟别人玩了。”

    “无妨,玩一下没有大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陛下,一年多了,算起来可能快要两年。”张有才答应着,心里却决定再也不跟崔腾“打赌”了。

    “以后崔腾再说你,你就告诉他,皇帝连唯一的皇子都肯托付给你,这还叫失宠吗?”

    张有才笑逐颜开,“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因为你和惠妃都是‘苦命人’,你去服侍她的时候,不觉得是在帮朕,而是在帮惠妃,对不对?”

    “陛下猜我的心事,比我猜陛下的心事准多了。”

    韩孺子笑了笑,“‘苦命人’那么多,我只派你一个去服侍惠妃,这就是信任。”

    “我明白了,陛下,我再也不会多想了。”

    “嗯,退下吧,把南直劲叫来,如果没有要事,今天朕就不再见其他人了。”

    “是,陛下。”张有才退下,脚步轻松许多。

    韩孺子宁愿相信张有才只是无心之失,十步之内,他只剩下这一名太监,实在不想将他也撵走。

    南直劲很快就到了,神情恭谨,但也镇定自若,显然不相信皇帝真能找出泄密之人。

    韩孺子先没说泄密之事,指着已被收拢好的奏章说:“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员上奏,都不肯承认蓄私奴情况严重,好像一切问题都是东海国独有的。”

    “这些奏章按理应该先送住京城,再转给陛下。”南直劲只关心“规矩”。

    “都是副本,原本正在送往京城。”韩孺子并没有将规矩完全打破。

    “陛下有心,那就没什么了。”南直劲还是不肯提供建议。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说:“你很久没和泄密者联系了吧?”

    南直劲不肯回答。

    “你说泄密者只有一位,朕却觉得不止一位。”

    “确实只有一位,陛下想多了,而且此人只提供参考,微臣揣摩圣意,主要靠的还是批复,每位皇帝的批复都有自己的特点,摸清之后,能猜出许多事情,除非……唉。”

    南直劲没猜到皇帝会从私蓄家奴这里着手,被打个措手不及,至今耿耿于怀。

    其实这是一次意外,韩孺子巡狩途中才了解有这种事,自然没办法在批复中显露用意,“朕的特点是什么?”

    “不重要了,微臣自知死罪,已无它想。”

    “咱们还打着赌呢。”

    “臣不与君赌,微臣认输便是。”

    认输,却不肯提供帮助,南直劲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认输。

    “别,朕正觉得有趣呢。”韩孺子重重地嗯了一声,说出一个名字:“崔宏。”

    南直劲低着头,声音没有变化,“陛下是在猜,还是在问?”

    “不用猜,也不用问,事情明摆着,皇后并未产下太子,崔太傅却心甘情愿交出南军,必然是因为另有所恃。”

    “崔太傅遇刺之后身体不好,大概是真心想要退养。”

    “有这个可能,但是朕有证据。”

    南直劲抬头看了一眼,“哦?”

    “崔腾一直在与朕身边的小太监张有才打赌,看谁更擅长猜测朕的心意。”

    “崔二公子向来以胡闹闻名,此举并不能说明什么。”

    “破绽就在这里,崔腾以胡闹闻名,向来没长性,与张有才的打赌却持续多时,他可没有这种毅力。”

    “人不可貌相。”

    “当然,所以将崔腾叫过来一问便知。崔腾是个糊涂虫,与张有才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肯定得到了父亲的鼓动,朕只要一问,他什么都会说出来。”

    南直劲再度沉默。

    “朕只要叫来崔腾,就不是随便问问了,必须一查到底,崔宏要为此担责,依靠崔家获得任命的官员,一个也不能留。”韩孺子顿了一下,“皇后不会受到影响,但她从此与崔家再无瓜葛。”

    南直劲抬头,“陛下英明神武,何不用于天下,非要与朝臣对抗呢?”

    “朝廷即朕,朝中官员的一言一行,最终都会被百姓算在朕的头上,朕欲治天下,必先治朝廷。南直劲,你想杀身成仁,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继续担任御史,继续揣摩朕的心事,咱们来一番较量,看看到底是你猜得准,还是朕瞒得住,另一条是助朕一臂之力,让大臣们明白,该是他们让一步的时候了。”

    南直劲盯着皇帝,良久方道:“陛下知道为何大臣常常虚与委蛇,不愿真心帮助陛下吗?”

    “为何?”

    “因为陛下的想法不长久,这不是陛下的错,所有皇帝都是这样,可朝廷的规矩一旦确立,却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事情,不变、少变的朝廷怎么可能迎合善变、多变的陛下?”

    “朕心不变,农为根本,兴大楚必先兴农,私蓄家奴者,朕绝不放过。”

    南直劲一躬到地,“好,请陛下先从自己开始。”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场硬仗

    南直劲被皇帝逼到了绝路,就像是一名孤独的将军,独自受到敌军包围,麾下将士非死即伤,而且被隔绝在遥远的地方,来不及过来搭救。

    敌军却不肯立刻发起进攻,只是围着他打转,像是在戏耍,又像是别有用心。

    南直劲几十岁了,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吏,如今却有一点恼羞成怒,帐篷里没有外人,更没有史官记录一言一行,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说:“请陛下先从自己开始。”

    韩孺子稍作考虑,回道:“那就从朕开始。”

    南直劲微微一愣,随后冷笑一声,“陛下真的明白微臣话中之意?”

    “少府卿乔万夫是朕选定并任命的,他整理了一份详尽的资料,朕看到,皇帝虽是大楚天子,但是也有私产,而且每一代都在增加,一部分是为了祭祀,每有一位皇帝的牌位摆进太庙,就要划拨一块田地,专门用来供应每日的香火。还有一些——应该说是很大一部分——是历代皇帝自行增加的‘私产’,比如东海国,专门有一大片海域被划归少府,每年上交大量珍珠,类似的产业还有许多。云梦泽本是烈帝划出的园苑猎场,原住居民因此才被迁出,导致其地荒芜,后来的皇帝不爱去南方,那里慢慢就变成了盗匪的渊薮。”

    南直劲呆呆地看着皇帝,越来越感到难以理解。

    韩孺子继续道:“少府本是一个很小的衙门,吏员不过十余人,所管理的产业都在京城附近,宫中所用皆由户部定量划拨给少府,成帝继承高祖之位,大概觉得这样很不方便,而且皇帝好像是由朝廷供养,因此扩充少府,增设司局,将划拨改为少府直接掌管各项产业。自此之后,少府历代皆有扩充,武帝中期时规模最大,分派各地的吏员多达五百余人,晚年时稍有收缩,迄今还剩三百多人,至于所掌管的工匠、奴夫,不计其数。”

    南直劲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陛下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将皇室产业全交出来,陛下或许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些产业对皇宫的重要,没有各地的供应,皇宫养不起那么多的太监、宫女,陛下的生活……”皇帝生活俭朴,所费不多,南直劲改口道:“太后与众嫔妃、皇子、公主的生活都将受到影响,陛下再想随意赏赐某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韩孺子沉吟片刻,“的确很难,朕本想先立外再治内,你觉得朕应该首先治内?”

    “这才只是第一步,纵使陛下放弃诸多产业,权贵世家也未必就会效仿,陛下还得对宗室、外戚下手,然后是身边的宠臣,等到陛下大获成功,陛下的追随者也就所剩无几了。”

    “你说得很对。”韩孺子竟然真的思考起来,完全不像是在与南直劲对抗,倒像是一块商议大事。

    南直劲迷惑不解,补充道:“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则,就只能依靠酷刑峻法,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陛下要依靠朝廷,而不是毁掉朝廷。”

    “权贵与富人私蓄家奴、不落名籍,无非是为了隐瞒人口、拒交租税,朕若是大幅减租,反对者会不会少一些?”

    “会少一些,但是大楚国库空虚,陛下若是再行减租,只怕国库难以为继。”

    “省一省,总能坚持过去,朕不求三年、五年见效,朕规划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大治。”

    “这种事情微臣不大熟悉,微臣只明白一点,陛下这是在倾覆朝廷,谋……”南直劲说不下去,虽然皇帝亲口说过要“谋自己的反”,他却不能重复。

    “对,你更了解朝廷的规矩。朕的计划是这样的,供应太庙的田产保留,少府其余产业,凡为供应稀罕之物者,一律裁撤,放民开荒,宗室与外戚,朕会劝他们交出隐藏的产业与家奴。”

    “劝?”

    “朕自有主意。”韩孺子微笑道:“你可以猜上一猜,不会获罪。”

    南直劲稍一寻思,“崔家,陛下要先对崔家下手,崔宏已经将自家送到了皇帝面前。”

    韩孺子点点头,“崔宏要么听朕一劝,要么按律接受严惩,我相信他会选择前者。”

    崔家的女儿是皇后,与皇帝情投意合,崔家的儿子是皇帝近臣,倍受宠信,皇帝却要拿崔家开刀,以示公正。

    “陛下既然已有计划,还留微臣做什么?”

    “你曾经猜测朕的想法,现在朕需要你猜测大臣的想法,好让朕能打一场有准备之战。”

    “君臣之间不该有战争。”

    “那就让朕提前做一点准备,好‘配合’大臣的想法吧。”韩孺子并不计较字眼儿。

    “陛下何必如此?纵使成功,后世的笔也握在大臣手中,陛下难免留下……骂名。”

    “非如此不可,朕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让大楚在朕手中衰落,乃至灭亡。朕宁愿做史书中的千古罪人,也不做弱国昏君。”

    南直劲长叹一声,皇帝希望通过他向大臣传递坚定的意志,他自己首先得相信皇帝真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现在他开始相信了。

    “陛下不会彻底倾覆朝廷?”

    “只要得到配合,宰相还是卓如鹤,兵部尚书还是蒋巨英,崔家也还是崔家。”

    南直劲再叹一声,“陛下容微臣考虑一天。”

    “好。”

    南直劲向门口退去,韩孺子补充道:“不要再想什么‘杀身成仁’,你一死,朕与朝廷之间唯一可靠的联系就会中断,只能互相猜忌,朕就不得不先发制人。”

    南直劲深深躬身,什么也没说,退出帐篷。

    韩孺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无比疲倦,他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对付南直劲,打了一场硬仗,耗费的精力比整个白天还要多。

    事实上,韩孺子还没想那么多、那么远,一些计划是他“顺势而为”说出来的,可他的最终目的却不是“顺势而为”,是要“逆势”。

    “天下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喃喃自语,四下无人,他可以不再说什么大楚江山、以民为本之类的话,这就是他的天下、他的利器,从杨奉那里,他得知这件利器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威力,唯有能用者、会用者,方能发挥出来。

    韩孺子握住了这柄天下无双的利器,却发现它已锈蚀不堪,必须重新打磨。

    “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韩孺子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骄傲。

    夜已经深了,韩孺子大声叫进来张有才,准备就在书房帐篷里休息。

    张有才很快铺好了被褥,“陛下不再见人了哈?”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服,微笑道:“让我猜猜——崔腾在外面?”

    张有才睁大双眼,“还好我从来没与陛下打赌……呃,比输赢。”

    韩孺子很累,的确不想再见人,但是想了一会,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见崔腾不用太讲究仪表,韩孺子坐在床上,双腿盖着被,打算待会就睡觉。

    崔腾踅进来,笑呵呵地说:“陛下这就要睡啦。”

    韩孺子点点头。

    张有才没有离开,小声道:“你跟陛下说清楚,别让陛下误解。”

    崔腾挠挠头,“就是一个小游戏,真的,陛下,我们俩的嘴都很严,从来没对外人泄露过一个字。”

    “当然,朕相信你们两人。”韩孺子心里却明白得很,所谓的外人不包括崔宏,崔太傅有的是办法让儿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腾如释重负,对张有才道:“你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自己要被燕家连累呢。”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和燕朋师关系不错吧?”韩孺子道。

    崔腾苦着脸,“我就不该多嘴。还行吧,一块玩过,那时觉得这小子人还不错,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表里不一,不仅私蓄家奴,还设计陷害黄普公。”

    御史台只查燕家变兵为奴一案,对黄普公失陷之事只字未提,但在私下里传言甚多。

    “你们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

    “一个也没有!”

    “只要三个月之内交出来,朕不会问罪,你若是向朕隐瞒,就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我是……真的不知道。”崔腾快哭出来了,真心后悔来见皇帝,“家里的事情都是父亲和几位叔伯在管,根本不让我过问,私蓄家奴这种事,要说崔家没有吧,的确不太可能,但是要说具体有多少,我得写信问问才知道。”

    “那你就写信问问吧,告诉你父亲,别乱猜,也别紧张,朕不会专门针对崔家,朕此时正需要你们崔家的支持。”

    “那是当然,崔家不支持陛下,还有谁能?”崔腾又松了口气。

    “你们家会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

    “理解,太理解了,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税,也不用当兵,大楚就因为这个才会国库空虚。”崔腾马上回道,这些天大家天天议论的都是这件事,他也学会了几句。

    韩孺子笑了笑,“对了,你在信中告诉太傅,朕会派一个人亲自向他解释。”

    “不用这么麻烦。”

    “太傅是朕的岳父,理应受到优待。”

    崔腾咧嘴而笑,“派谁去,陛下决定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御史南直劲。”

    “明白。”崔腾高兴地应了一声,全然不知南直劲的重要与敏感。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三招

    南直劲晋见皇帝,行礼之后直接说道:“陛下希望微臣揣测大臣的应对之法?”

    “嗯。”韩孺子身边需要一位军师式的人物,从前是杨奉,后来是赵若素,现在则是南直劲。

    “无需揣测,不出十天,陛下将接到大量告罪请辞的奏章,陛下可以体验一下没有朝廷的难处。”

    “朕也料到了,所以希望你能向大臣们传递信息:朕这一次不会屈服。”

    “陛下高估微臣的能力了,微臣此前揣摩陛下心事的时候,何曾违逆过陛下?无非尽力满足陛下的需要,使得陛下忽略某方面的事情。”

    “顺势而为。”韩孺子立刻想到这个词。

    “正是,顺势而为。”南直劲并不知晓这个词的来历,“陛下却是要逆势而动,微臣只能提供一点预测,别的做不到,微臣即使向大臣们指天发誓,也是没用,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微臣的说辞。”

    “那你就再揣测一下,大臣的请辞是真心的吗?”

    “没人想丢掉官位,但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只好如此。朝中此刻必然大乱,陛下远离京城,可以为所欲为,却也给了大臣们辗转腾挪的余地,他们可以随意拉拢、硬逼、利诱,群臣将团结一致。”

    “即便如此,朕也不会退让。”韩孺子冷冷地说。

    “让群臣争斗,陛下居中裁决,这样不好吗?卓宰相上任之后多提拔世家子孙,已然得罪不少人,左察御史冯举争夺宰相之心并未完全消失,众多年轻的读书人则支持右巡御史瞿子晰,这都是朝中现成的裂痕,只因为陛下逼得太紧,这裂痕没有扩大,反而越来越小。”

    南直劲还是皇帝希望用更传统的方法治理朝廷。

    “现在的问题不是朕能否掌控朝廷,而是朝廷能否掌控天下,朕此次巡狩深有感触,离京城越远,朝廷的影响越弱,若非朕亲临东海国,燕家永远不会倒,朝廷派来的人,不是被蒙在鼓里,就是早被收买。”

    南直劲沉默片刻,辅佐一位思路完全不同的皇帝,难上加难,唯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皇帝做些让步,那就是让皇帝感觉更难。

    “群臣告罪请辞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呢?随行官员也会步京城大臣的后尘吗?”

    “应该不会,只要是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官员,都会明哲保身,正如微臣刚才所说,陛下远离京城,得到了自由,也给了大臣胆量。”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继续说吧,大臣的第二步会是什么?”

    “军心不稳。”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这的确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怎么个不稳法?”

    “陛下提前从京城调走了南、北军与宿卫军,这是一着好棋,可军中将领一多半是世家后代,陛下意欲收回私奴,这些人的家里受影响最大,一旦受到父兄的鼓动,他们很可能做出点事情。”

    “谋反?”

    南直劲摇头,“几支军队分散各处,没有哪一支占据明显优势,彼此忌惮,应该不至于走到谋反这一步,最重要的是,他们找不出众望所归的人代替陛下。依微臣的经验,军中将领更常见的做法是告病,声称自己旧疾发作,没法再带兵。”

    “文臣告罪,武将告病。”韩孺子忍不住冷笑一声。

    “正是,招数虽旧,可历朝历代极少有皇帝能对付得了这两招,无非事后抓几名为首者撒撒气,当时却只能选择退让。”

    “还有吗?就这两招?”韩孺子问道。

    南直劲看了一眼皇帝,回道:“还有一招,对京中大臣来说,这一招并非根本,却能保护他们的安全。陛下远离京城,失去了地利,也会失去人和,如无意外,太后这一次会被大臣拉拢过去,群臣告罪、告病之后,太后的求情就会来了。”

    “太后会为大臣求情?”

    “太后会为大楚求情,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一意孤行。太后还会为自己求情,希望陛下……”南直劲没再说下去。

    太后当然要提起母子亲情。

    韩孺子再度沉默,大臣的应对之法一招比一招狠准稳,他只有坚定的意志,还没有成熟的反击计划。

    南直劲躬身道:“陛下若觉得为难,还有回旋的余地:正常惩治燕家,收回‘借奴开荒’的圣旨,改为鼓励开荒,与朝廷原有的规划合而为一,然后继续巡狩,参照东海国,逐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囫囵吞枣。”

    宰相卓如鹤一直在推进开荒,苦于人口不足,进展比较缓慢,只有云梦泽一地情况稍好一些。

    南直劲要将皇帝的旨意塞进宰相的策略之中,以此减少阻力。

    韩孺子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办法,稍作思考之后,他还是摇头,“朕心意已决。”

    韩孺子必须向南直劲显露不可动摇的意志。

    南直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微臣没什么可说的了,微臣只能揣测到这一步,但是想不出应对之策,陛下若能成功攻克这三道关卡,再说以后的事情吧。”

    “多谢。”韩孺子真心说这两个字,南直劲的难得之处是他站在大臣一边说话,揣测的事情更尖锐,也因此可能更准确。

    韩孺子得尽快想出办法应对大臣的“三招”,单凭自己毕竟考虑不周,他迫切需要另一位“军师”,南直劲不愿做,其他人要么不可信,要么没才华,韩孺子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帮手。

    “如果杨奉还在……”韩孺子只能叹息一声,接下来几天,轮番召见随行的顾问,希望找出一两位可用之人,同时自己也在深思熟虑,常常熬到半夜才睡。

    京中大臣的请辞奏章还没到,黄普公先回来了。

    栾凯性子有些糊涂,记忆却极准,带着大楚水军,顺利找到了海盗的藏身之岛,金纯忠亲自上岛谈判,终于要回了黄普公,但是一大批水军俘虏仍被扣押在岛上,海盗们仍不肯就此投降,要等黄普公实现诺言。

    给予众海盗大楚水军的名号,让他们去远方“进攻”神鬼大单于,这是黄普公向海盗们提出的建议,许多人真当回事了,一想到能打着大楚旗号去海外劫掠,心中兴奋不已。

    韩孺子可没想同意,大楚名号至尊至重,怎么可能给予海盗?

    黄普公被连夜送到皇帝营中,没有受到败将的指责,反而立刻得到了召见。

    韩孺子起身相应,笑道:“黄将军平安归来,朕不虚此行。”

    黄普公身穿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又像是燕家的奴仆,立刻跪下,“败军之将,不值得陛下费此周折,末将无能,失陷贼中,折损大楚将士,伏乞陛下降罪。”

    这些话显然不是黄普公能想出来的,他就算有这些想法,也说不出“伏乞降罪”的话,随行的礼部官员在发挥作用,即使对皇帝心存不满,他们仍然尽忠职守,保证礼仪不乱。

    “将军为奸人所害,何罪之有?黄将军平身。”韩孺子也要按“礼”回应。

    君臣二人聊了一会,陪同者陆续退出,最后只剩下七八人,有太监、侍卫、将领,还有两名官员。

    黄普公毕竟是海盗出身,各方都不放心让他单独见皇帝。

    “黄将军既然回来了,就继续担任楼船将军,统领水军。黄将军觉得什么时候能再度向海盗开战?”

    黄普公拱手道:“末将在信中写过,海盗剿之不尽,不如引向敌国。”

    韩孺子微皱眉头,“朕以为那只是营救黄将军的权宜之计,眼下海盗犹疑不定,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或可一战而定,救出被俘的大楚将士。”

    “末将在岛上见过几位被掳的西方商人,听他们说,大楚水域与西方相通,神鬼大单于的军队已经攻克诸多港口,但是他们不爱乘船,所以毁掉了一切船只,禁止商人通行。末将确实觉得,由海路西进,或有奇效。”

    “黄将军相信一群海盗?他们半路上就会操持老本行,四处劫掠,南洋之中颇有向大楚进贡之国,大梦怎能将祸水引向此等小国?”

    “陛下如果相信末将,末将自愿带领海盗西进,只需一道圣旨,请求沿途诸岛国提供给养。”

    韩孺子吃了一惊,“大楚正值用人之际,朕对黄将军寄予厚望,黄将军为何竟要远走?”

    “末将出征之前,曾听闻西域邓将军率军出击,说过的一句话末将颇为认可:大楚为什么非要坐等敌人攻来呢?”

    韩孺子还是摇头,一个邓粹就够让人头疼的了,迄今没有下文,绝不能再失去黄普公。

    “黄将军受苦多日,先去休息吧。”

    黄普公跪下谢恩,“陛下既有远虑,也该有远招,只想不做,想得再多也是无用。”

    帐篷中的人都皱起眉头,觉得黄普公不会说话,尤其是礼部的一名小官,深深自责,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没将黄普公调教得好。

    韩孺子心中却是一动,众人退出之后,他一个人沉思默想多时,考虑的不是黄普公,而是即将到来的大批请辞奏章。

    黄普公想从海上出其不意地进攻神鬼大单于,朝廷一方未设防的“海域”又在哪里?

    韩孺子想起一个人,就在营中,充当皇帝的众多顾问之一,或许可以叫过来帮忙。

第四百八十五章 辩才

    康自矫刚过二十岁,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背景与靠山,却偏偏恃才傲物,因此人缘不是很好。

    他去年高中榜眼,传言都说他本应是状元,因为卷子上的一点笔划错误,与魁首失之交臂,另有一种说法,声称状元早已内定,试官鸡蛋里挑骨头,将康自矫硬生生贬为第二名。

    不管怎样,康自矫大名远扬,比状元还受关注。

    更让他声名鹊起的是,放榜不久,他就给皇帝写了一份万言书,指点江山、点评朝臣,好像自己就是未来的宰相。

    万言书不仅送交给皇帝,康自矫还留了一分副本,供人传抄,欢迎任何人上门辩论。

    还真有好事之徒登门,结果全都铩羽而归。

    康自矫越发得意,也因此越发没人缘,同一年的进士都已外派当官,至少也能去翰林院、国子监这类的地方暂时栖身,他却一直在吏部待职,迟迟得不到任命。

    韩孺子对此人的印象不是特别好,那份万言书他仔细看过,觉得其中太多浮夸之辞,康自矫将万言书四处传播,更是令韩孺子不喜,上一回巡狩时没带康自矫,这一回也是多次犹豫之后,才将其列为顾问。

    康自矫能言擅辩,每次会议只要有他在场,别人几乎插不上嘴,韩孺子因此很少召见他,从未有过单独交谈。

    韩孺子要破例一次,觉得自己既然能容忍南直劲,不妨也给康自矫一次机会。

    韩孺子做了一下安排,召见康自矫在内的五名顾问,现场交给他们一项任务,与楼船将军黄普公辩论。

    这不是朝堂之争,比较随意,韩孺子坐在书桌后,两名太监、两名侍卫站在身后,其他人赐凳,但是所有人都宁愿不坐,既显气势,也是对皇帝的尊重。

    黄普公平安回来才一天,仍未换上甲衣,腰身微微佝偻,怎么看都像是出来公干的奴仆,对面的五人都很年轻,四人进士出身,另一人几年前弃文从武,在军中颇有令名。

    黄普公向皇帝躬身行礼,更加详细地讲述自己的想法,“末将曾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去过南洋一带,在那里见过八方物产,有大楚的丝绸、纸张,也有极西方的种种珍宝,说明海路可通。末将在岛上时,与几名西方商人关在一起,听他们说,神鬼大单于近些年来势头极盛,已经占据西方的大片土地,众多王族被迫逃亡海上。神鬼大单于因此下令禁船,凡有靠岸者,焚船杀人,不留活口,以为用这种办法能将海上的逃亡者饿死,这说明他并不知道海上还有诸多小国,更不知道海上能与大楚相通。我知而敌不知,正可发起奇袭。”

    平时最爱辩论的康自矫,今天却一反常态,站在一边没吱声,一名顾问先开口道:“由海路去往西方,费时多久?”

    “顺风的话几个月,算上中途停留以及招募船员,至少要一年,也可能两年。”

    “途中可安全?我听说海上风波险恶,十船出海,平安回来的不到五成。”

    “没那么夸张,七八成是有的,如果船只够大,带队者又经验丰富,基本不会出问题。”

    质疑者摇头,“一群海盗,最远去过南海,却要前往西方,谈何经验丰富?”

    “横行东西的航行者不多,但是一路走一路寻找向导,不会中断,商船能走,水军也行。”

    另一人上前道:“假如成行,将军准备带多少人?”

    “不必动用朝廷军队,只需一些船只以及圣旨,人的话,海盗有几千人,途中再招一些,最后应该能达到七千到一万人。”

    “费时一到两年,可能更久,却只有不到一万将士能够登岸,如果神鬼大单于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这点人能做什么?”

    黄普公微微一笑,“兵者,诡道也,在皇帝与诸位面前,我说实话,到了海上,自有另一套说辞,南洋小国会以为我带兵十万,到了极西方,那边的人则会以为我有战船千艘、雄兵数十万,再不济,也能牵制神鬼大单于的兵力。”

    第三人上前,“这就不对了,将军一开始说是要奇袭,如今又要虚张声势,神鬼大单于岂不是会有准备?没准也会建立水军,以逸待劳,专待将军自投罗网。”

    “还是那句话,兵者,诡道也,我这边做好种种准备,到了战场上随机应变。”

    第四人开口道:“海盗皆是亡命之徒,分属不同团伙,将军一人,又曾为海盗所俘,凭什么服众,能带他们一路去往极西方开战?”

    “我就是海盗。”黄普公稍稍挺直身子,脸上带着微笑,他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提起,不如自己先说出来,“诸位对海盗的了解都来自于传言,我却是亲身经历。如果说海盗与什么人最相似,不是军队,不是混混无赖,而是商人。商人好利,海盗也好利,别相信那些海盗多么勇猛、多么凶残的传言,真正的海盗只打弱者,危险越小越好,除非利益足够多,他们轻易不会冒险。”

    “黄将军要以利诱之?可是朝廷除了船只与名号,什么也不能给你。”顾问瞥了一眼皇帝,相信的确如此。

    “船不重要,名号就够了,大楚在南洋的地位颇高,与西域相似,邓将军能组建诸国联军,我也能。”

    康自矫终于开口,“不一样,西域处于神鬼大单于与大楚之间,两强相争,西域必然先受其殃,因此愿意向邓将军提供士兵与粮草。南洋诸国远离纷争,如黄将军所言,神鬼大单于甚至有可能不知道海上有这么多小国,诸国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向将军提供帮助?”

    黄普公被问住了,犹豫片刻,“南洋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晰,可以到时候再说。”

    “随机应变?”

    “对,随机应变。”

    “听上去,黄将军是要纠集一批海盗,拿着皇帝的圣旨,打着大楚的旗号,在海上四处招摇撞骗,成了,就去西方海上转一圈,不成,就在南洋‘讨生活’,进退两宜,大楚拿这支‘水军’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事成,将军建千古奇功,事不成,骂名皆归大楚。”

    黄普公也是弃文从武之人,嘴上并不笨,面对康自矫却是力有不逮,脸色微红,声音也低了,“这个……在外打仗,总得先信任将军,如果不相信,我说什么也没用。”

    “朝廷要信任将军,将军也得努力取得朝廷的信任,孤军远赴万里之外,将军凭什么取信于大楚朝廷?”

    “呃……西域的邓将军如何取信于朝廷的?”黄普公反问。

    “邓将军名门之后,人虽在外,亲友家眷皆在大楚,因此得到信任。”

    “这可难了,我就是一个人,连房远亲都没有,可那些海盗一般人管不住,非得我亲自跟着才行——要不然朝廷另派一位将军,我担任副将辅佐他,怎么样?”

    “海盗都是你的人,朝廷就算派十位将军,又能怎样?还不是你说的算?”

    黄普公无言以对,思忖片刻,转向皇帝,“言已至此,末将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唯请陛下裁定。”

    韩孺子对黄普公的了解不是很多,说不上信任还是不信任,但他真心不想将一位大将放走,去进行一场前途难料的远征,邓粹那边迄今没有消息传来,已经让他很担心。

    “今天先到这里,改日再论。”韩孺子没做决定,但是有些事情需要他马上拿主意,大楚水军正在海上包围海盗,是攻是退,需要皇帝尽快下达命令。

    韩孺子决定让海盗再担惊受怕几天。

    众人告退,韩孺子单独留下康自矫。

    康自矫在论战中表现不错,获此殊荣其他人无话可说。

    “不做辩论,康卿说说自己的想法。”韩孺子说道。

    康自矫毕竟是儒生,注重礼仪,拱手之姿完美无缺,回道:“黄将军在冒险,陛下若派黄将军出征,也是在冒险。”

    “哦?朕冒什么险?黄将军会背叛,破坏大楚的名声?”

    康自矫摇头,“目前来说,极西方的确有一位神鬼大单于征战诸国,势如破竹,也曾派使者来大楚挑衅。可是这位大单于能在西方坚持多久、究竟会不会东攻大楚,都是未知之数。蛮荒之地,枭雄时起时落,神鬼大单于并非第一位。假如未来真有一战威胁到大楚的生存,则海上远征是陛下的深谋远虑,也是黄将军的千古奇功,如果没有这一战,或者神鬼大单于只是虚张声势,在西域就被拦住,则陛下免不了好大喜功的指责,黄将军更是别有用心,乃是千古一奸臣。这才是陛下的冒险,敌强,陛下强,敌弱,陛下会很尴尬,最终的结果不取决于陛下与黄将军,而取决于神鬼大单于。”

    韩孺子也被说得无言以对,笑道:“康卿说得有理。”

    韩孺子轻轻抬手,身后的太监与侍卫明白意思,陆续躬身退出帐篷。

    皇帝端正坐姿。

    刚才的辩论只是一次考验,康自矫通过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大臣有狠稳准的“三招”,韩孺子要听听一名从未有过为官经验的榜眼如何应对。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夜饮

    向皇帝告退,黄普公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进去就是一愣,邀月竟然在等着他。

    “你……邀月姑娘怎么在这儿?”黄普公十分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邀月应该在京城,住在自己的府中。

    邀月站在那里,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显得有些紧张与局促,“一位姓金的公子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帐篷。”

    “这里是皇帝的巡狩营地。”

    “怪不得,这么说我离皇帝应该不远了?”

    “不远,相隔不到半里。”

    邀月的笑容自然一些,“也不知我哪来的好运气。看到将军无恙,我就放心了。”

    “姓金的公子……是皇帝身边的金纯忠吧?”

    “好像是。”

    “他为什么把你从京城带到这里?”黄普公还是没明白。

    “京城是我自己离开的,金公子在湖县帮了我一个大忙。”邀月将自己受到燕朋师威胁,追随富商逃亡,打算一路来东海国探听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还好遇到金公子,否则的话我可能就陷在湖县,再也离不开了。”

    “金纯忠是个好人。”一下子轮到黄普公紧张与局促,想了想,又说:“邀月姑娘请坐。”

    这是一顶普通的帐篷,挤一挤能住十名士兵,地方不大,与黄普公身上的衣服一样简朴,只摆着一张床和几只箱子,邀月四处看了看,没有坐床,而是坐在一只箱子上,抬头看着黄普公,脸上带着微笑,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黄普公原地转了一圈,希望找点东西招待客人,可是除了盔甲与兵器,帐篷里什么也没有,他可以命令外面的士兵去要,却不想这么做。

    两人对视一会,都等对方开口,结果谁也没说话,这样的对视不免显得过于意味深长,于是同时挪开目光,黄普公张开嘴,还是没话可说。

    最后还是邀月笑道:“我想金公子可能是误解了。”

    “误解什么?”

    “他以为我是将军房中的人,其实我只是一名飘零的婢女,蒙将军好心,为我赎身,许我暂住家中。金公子还误解了,以为我去东海国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其实我只是逃难。”

    “东海国是燕朋师的老家,逃难不应该去那里。”黄普公得为邀月辩解一句。

    “我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不顾一切地真来东海国,没准在湖县住惯了,我也就不走了,对我这种人来说,哪里都是一样,侍候男人、讨好男人,无非如此。”

    黄普公看向邀月,正色道:“邀月姑娘如果不嫌弃黄某性子粗鄙、年老貌丑——就嫁给我吧。”

    邀月不是那种爱脸红的女子,只是有些意外,“若说嫌弃,也是将军嫌弃我,将军知道我是怎么从京城一路到湖县的?”

    “你既无名无份,又是身不由己,所作所为没有错误。而且,你嫁给我,也是帮我一个忙。”

    “嗯?”

    “我在大楚无亲无友、无妻无子,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咱们成亲之后,起码我有了一样。”

    邀月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以将军今日的身份与以后的前途,该选一位世家贵女为妻,将军若是有意,留我做一名丫环就可以了。”

    “不妨明说,成亲之后我就要出海远征,可能几年回不来,更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世家不会愿意与我结亲。邀月姑娘帮我这个忙,京城的宅子,还有皇帝的赏赐,都留给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受束缚。”

    邀月低下头,“这么说即使成亲,我也不能随将军一块出海?”

    “不能,此行过于危险,我要统领的人又是一群海盗,女子不可同行。”

    邀月抬起头,笑容更多一些,却稍显僵硬,“我竟然能成为将军夫人,从前的姐妹不知有多羡慕。”

    黄普公当这是同意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去……给你要点吃的。”

    黄普公出帐叫来士兵,命他给帐里的人安排酒食,自己却没有回去,兜了半圈,可在营中不能乱走,他只好找人帮忙。

    他在这里不认识几个人,金纯忠是皇帝宠臣,黄普公不愿接触,最后只有一个选择。

    栾凯由普通士兵晋升为侍卫,独占一顶帐篷,很高兴有客人到访,一老一少,一个曾当过海盗,一个在云梦泽匪窝里长大,倒是颇为合得来,毫无紧张、局促。

    黄普公叫来食物,栾凯亲自出马,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壶酒,两人边喝边聊,兴至高涨,甚至嬉笑怒骂起来。

    外面的士兵不明所以,还以为两人打架,楼船将军可不是栾凯的对手,于是探头进来,却见两人笑容满面,明显喝得尽兴,一点也不像是闹矛盾,尤其是黄普公,平时显得极老实,现在却是神采飞扬。

    离此不远,皇帝却享受不到两人的轻松,正与康自矫一来一往地拆招。

    如果诸多大臣请辞怎么办?

    接受一部分、斥责一部分、惋惜一部分、恐吓一部分,总之要让群臣分化。

    如果军中将领告病怎么办?

    让告病者就地养病,军队调往其它地方,使得将离兵、兵离将,然后静观其变。

    如果太后以孝道施压怎么办?

    派最受信任的人回京,亲自向太后解释原委,以大道对孝道。

    这就是康自矫给出的办法,并无出奇之处,韩孺子没有失望,可也没有惊喜,事情不像康自矫想象得那么简单,南直劲所说的问题仍然存在:皇帝远离京城,本来应该分化的群臣,这时都会抱成团。

    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支持皇帝,因为他就在皇帝身后的东海国,相隔不远。

    韩孺子结束谈话,他还是找不到朝廷明显的漏洞,

    这是一场硬仗,只能凭实力与意志打下去。

    天已经黑了,韩孺子回寝帐休息,淑妃邓芸知道皇帝睡眠没规律,因此从来不等,早早上床安歇,韩孺子躺在她身边,一边练功,一边反复琢磨即将到来的“大战”。

    康自矫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皇帝的所作所为最终是远见卓识,还是好大喜功,不只取决于自己,更取决于敌人,如果忙碌一番,最后却扑个空,不免为天下人所笑。

    韩孺子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突然被邓芸的尖叫声惊醒了。

    韩孺子侧身抱住她,“淑妃、淑妃。”

    “陛下?”淑妃颤声问道,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外面的太监与宫女听到声音,立刻冲进来数人,韩孺子在邓芸额上拭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大事,“淑妃做噩梦,你们退下吧。”

    邓芸也道:“我没事了。”

    张有才等人退出。

    “做什么梦了?”韩孺子问。

    邓芸紧紧依偎在皇帝怀中,抽泣两声,“我、我梦到哥哥,他浑身都是血,站在我面前,向我求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哥哥太久没传来消息,你这是担心了。邓将军自有主意,他敢率兵出征,肯定有把握,会平安回来的,没准已经回到西域,消息还在路上。”

    “嗯。”邓芸仍在瑟瑟发抖,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在皇帝怀中睡着。

    韩孺子却更睡不着,邓粹出征已久,仍未传来消息,确是不祥之兆。

    后半夜,邓芸睡熟,韩孺子悄悄起身,自己穿好衣靴,悄悄向外走去。

    皇帝的帐篷很大,中间以厚厚的帷幔相隔,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皇帝与淑妃的住处,外层睡着几名太监与宫女,随传随起。

    韩孺子没有叫醒任何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

    外面的侍卫可没睡,看到皇帝出来,立刻就要下跪,韩孺子抬手制止,示意四名侍卫跟随,其他人留下。

    王赫不在,没有侍卫敢反对皇帝的命令。

    韩孺子没有明确去处,只想在寒冷的夜风中清醒一下,于是在营中信步闲逛,也不知是谁将消息传出,身后跟随的侍卫越来越多,很快达到十六七人,连王赫也来了,但是没有打扰皇帝。

    营地比较安全,外围警戒也都得到加强,王赫相信,就算是栾凯也闯不进来,侍卫们跟随皇帝,更多是为了防止一些小意外,比如某人夜里出恭,不小心惊吓到皇帝。

    寒风吹来,韩孺子的确清醒许多,却没有想出好主意,干脆什么也不想,走出一段路,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笑声粗犷而纯粹,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突兀,韩孺子惊讶地望去,立刻有侍卫前去查看情况。

    笑声停止,侍卫回报:“楼船将军黄普公与侍卫栾凯深夜饮酒,违反军令,有司正在纠察。”

    “不必了,朕许他们饮酒。”韩孺子有点好奇这两人怎么会混在一块,“带朕去看看。”

    侍卫一愣,不由得看向皇帝身后的王赫。

    “朕在这里。”韩孺子道。

    侍卫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随后侧转身,在前面带路。

    黄普公与栾凯站在帐篷门口,一个满脸通红,一个呵呵傻笑。

    “末将一时失态,请陛下降罪。”黄普公是那个满脸通红的人。

    “请罪的人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涌来,还轮不到你们。”韩孺子看着两人,突然想起,他们都曾是强盗,如今却为自己所用。

    “皇帝要不要……喝两杯啊?”栾凯是那个呵呵傻笑的人,也不管别人怎么使眼色,一点也不害怕。

    “为什么不呢?”皇帝的回答让侍卫们吃了一惊。

    韩孺子绷得太紧了,需要放松一下,他还想问个清楚,黄普公为何非要离开大楚。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一醉

    黄普公骨子里还是一位豪杰,本来就有七八分醉意,与皇帝对面而坐,又喝下三杯酒之后,他再无顾忌。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黄普公反问,脸还是那么红,却没有了奴仆的谦逊与自卑,换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洒脱,“整个朝廷也就皇帝看得上我,我留下,陛下为难,我也为难。陛下为难,因为陛下要因我而与朝廷抗争,我为难,因为我不擅长做这种事。将我扔进战场,我有把握给陛下回报,将我扔进朝廷,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朕与朝廷早有矛盾,与黄将军关系不大。”

    黄普公摇头,“那我也不想参与,陛下对我有恩,我总不能旁而观之,可是——真的帮不上忙。”黄普公又用力摇摇头,“把我送到海上吧,陛下,我马上就要成亲了,算是有家有室的人,她会留在大楚。”

    “邀月?”韩孺子问。

    黄普公点点头,“她是好姑娘,嫁给我委屈了,所以请陛下多给些赏赐,如果今后她犯了错——只要不是谋逆的大错,请陛下原谅。”

    韩孺子大笑,饮下一杯酒,“朕真不想让黄将军离开,神鬼大单于不来,天下太平,若来,大楚也不惧他。黄将军留下也不需要做什么,无非是领军打仗,保证这支军队不要参与朝廷纷争也就是了。”

    “就当我是头野兽吧,是陛下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套,把我放到野外,让我恢复野性,再让我像忠犬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边,我真做不到。我就应该去海上闯荡,只有想到明天可能遇到风暴,以至船毁人亡,我才能兴奋起来。实不相瞒,在陛下营地里待了两天,我甚至怀念在海盗那边当俘虏的日子。”

    韩孺子再次大笑,“黄将军话说到这个份上,朕还能说什么呢?来,满饮此杯,权当是朕为将军送行。”

    君臣二人同时举杯,正要饮下,一边的栾凯突然拍膝而起,将旁边的几名侍卫吓了一跳,全都伸手握刀。

    “我也要出海!”栾凯抓起酒壶,“跟黄将军一块出海,他是野兽,我也是啊,跟随陛下虽说吃得好、穿得好,可是太没意思了。”

    韩孺子斜睨栾凯,“黄将军会带兵打仗,你除了当刺客,还能做什么?”

    栾凯茫然地想了一会,转头问黄普公:“我能做什么?”

    黄普公点点头,“我还真需要这样一个人,当我的爪牙,海盗不服管的时候,你可以帮我镇压一下。”

    “杀人吗?”

    “嗯。”

    栾凯仰脖喝光剩余的半壶酒,将壶往地上一扔,“就是这样!陛下,我没老婆留下……”左右看了一眼,“王赫对我不错,陛下有赏赐就给他吧,他要是犯错,也别杀,等我回来。”

    王赫面红耳赤,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发作,只能怒视栾凯,其他人都憋着笑,连几名侍卫也不例外。

    韩孺子招手让栾凯坐下,与黄普公饮下杯中之酒,叹息道:“看来朕留不住人啊。”

    “天子志在四方,我等所到之处,即是大楚江山,无论走得多远,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我在海上学过一首曲子,愿为陛下献丑。”

    黄普公豪性大发,向一名侍卫道:“麻烦借刀一用,权当乐器。”

    侍卫看向王赫,王赫看向皇帝,得到示意之后,侍卫轻轻拔刀,双手捧着送过去,王赫与一名侍卫上前一步,靠近皇帝。

    黄普公横刀膝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敲打刀身,几声之后,居然隐约有一点调子,然后他扯着嗓门唱起来,既不婉转,也不动听,不像曲子,更像是站在船头对着无尽的海洋呐喊。

    他用的是东海国方言,韩孺子等人听不太懂,只明白大概意思,是说一名男子出海闯荡,记挂着家中的父母与年轻的妻子,海上风大浪大,可是男子的志向更大,定要闯出名堂,带着满船的金银回乡。

    栾凯听了一会,竟然也拿起筷子,时不时敲击酒杯,与黄普公的调子相和。

    黄普公看他一眼,以示鼓励。

    到了下半阙,曲风一变,低沉而悲伤,男子在海上不幸遇难,同船人将死讯带给他的家人,称他是“乘风破浪男儿汉,纵死留魂在海间”。

    一曲歌罢,帐中诸人既悲且振,胸中一股热气上涌,黄普公长叹一声,“我当了十年海盗、十年奴仆,一个极险,一个极稳,不说哪个好哪个坏,可我更适合在海上。陛下大恩大德,黄普公无以为报,只望数年之后,海上诸国不仅知道大楚,更知道我大楚天子的威名。”

    黄普公离席,跪地磕头,栾凯跟着照做。

    韩孺子亲手扶起两人,“得君等二人,足以证明大楚未老。”

    三人再度坐下喝酒,谈天说地,韩孺子也有几分醉意,命令侍卫们解下腰刀,也来共饮,直到天边放亮,夜饮才告结束。

    韩孺子回到帐中倒头便睡,张有才等人才起不久,听说昨晚的事情,都是既意外又担心,将侍卫们指责个遍,然后给皇帝更衣,让皇帝睡得舒服一些。

    淑妃邓芸也已起床,看着熟睡中的皇帝,面带微笑,似乎很欣赏此举。

    “淑妃娘娘,陛下醒来看到您的样子,更不以为自己昨晚做错了。”张有才不满地说,只有他敢对淑妃这样说话。

    邓芸笑道:“有什么错?皇帝也是人,天天紧绷着,谁受得了?再说陛下又不是小孩子,是对是错自己还不知道?你们出去吧,我服侍陛下。”

    张有才等人只得退出,留两名宫女帮助淑妃。

    皇帝喝醉的消息很快传开,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自从巡狩以来,皇帝每日上午先见随行官员,再见诸多顾问,从未中断过,偶有变化,也是皇帝要见某位重要人物,像这样放纵的行为,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日上三竿,韩孺子终于醒来,一睁眼,看到了跪坐在身边嫣然而笑的淑妃。

    “什么时候了?”韩孺子一惊,腾地坐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

    “快到午时了吧。陛下别急着起身,当心晃到。”淑妃扶住皇帝。

    “今天的早朝……”

    “大臣可以等,真有大事、要事,张有才会来叫醒陛下的。”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实在不想动,“给朕弄点水。”

    “是,陛下。”邓芸亲自下床去斟茶,又叫宫女去端来早就准备好的醒酒汤。

    韩孺子喝下之后,感觉舒服一些,有些歉意地说:“没想喝酒,一时大意……”

    “率性而饮,就属这种酒最有意思,每到尽兴的时候,如在云里雾里,和做神仙一样。”

    韩孺子笑了笑,淑妃好酒,出巡以来却极少碰酒。

    “神仙自在,皇帝却不得自在,朕还是做皇帝吧。”韩孺子下床,穿好衣靴,走出帐篷与张有才等人汇合。

    今天的朝会气氛有些微妙,官员们还跟平时一样恭谨,但是经常有人快速地瞥一眼皇帝,好像人人都在学南直劲,努力揣摩皇帝的心意。

    的确没什么大事,韩孺子于是宣布,由楼船将军黄普公招安海盗,乘船西行,向海上诸国宣告大楚的善意。

    重要官员都不在,没人反对皇帝的决定,兵部官吏接旨,立刻去拟定圣旨。

    当天下午,黄普公拿到了圣旨,去找栾凯,要带他一块出发,此行只是招安海盗,至于何时出发还要待定,他与邀月的婚事也有许多礼节要走,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完婚。

    栾凯睡得正死,被黄普公扯耳拽起来,一脸茫然,“干嘛?”

    “出发。”

    “去哪?”

    “海上。”

    “为什么要去海上?”

    “你不是要和我一块出海,给我当爪牙吗?”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昨晚与陛下一块喝酒的时候。”

    “记不起来了,不过——走吧。”栾凯什么也不带,只身跟随黄普公出发。

    韩孺子没有送行,整个下午他都在书房帐篷里查看奏章,不见任何人。

    京城大臣的请辞奏章来了,不是很多,共有三份,分别来自不同部司,职位都在三四品,不高不低,连先锋都算不上,只算是过来打探情况的斥候。

    韩孺子压下不做批复,亲笔写下几道圣旨,一道同时给礼部和兵部,要求两部尽快弄清西域形势以及将军邓粹的去向,一道给宗正府,要求宗正卿监督宗室子弟交出私蓄的家奴,一道给塞外的柴悦,命他即刻入关前来洛阳见驾,又有一道给随行官员,表示三日后出发,继续巡狩行程。

    太监们将圣旨带出,自然有官吏重新誊写,再送还给皇帝,加盖印玺之后,成为正式旨意,分送各方。

    入夜之前,韩孺子只召见了南直劲,对他说:“你回京城吧,想对大臣们说什么,随你的心意。”

    南直劲微微一愣,觉得今天的皇帝又有变化,越发让人摸不准,“陛下……”

    “大臣可能不会相信你,你得自己想办法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至于你想怎么说朕——有一句话送给你,‘乘风破浪男儿汉,纵死留魂在海间’,据说这是海盗之诗,朕拿来一用。朕在意大楚吗?说实话,朕不知道大楚是什么、在哪里,人人都将它挂在嘴上,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说清它究竟为何物。无论如何,朕要成就一番功业,这番功业对朕来说,就是大楚,就是朕的‘海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0284/ 第一时间欣赏孺子帝最新章节! 作者:冰临神下所写的《孺子帝》为转载作品,孺子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孺子帝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孺子帝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孺子帝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