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孺子帝TXT下载孺子帝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孺子帝全文阅读

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九章 离心

    (第七卷巡狩)

    又是一年春天,皇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不是崔家最想要的结果,韩孺子与崔小君依然激动万分,韩孺子亲自起名为“孺君”,一天要回后宫至少三次,查看女儿的状况,视若珍宝。

    但是韩孺子的心没有因此沉下来,时不时地仍在躁动,他已经等了一年多,如今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嫔妃怀孕待产,关于皇帝身体状况的诸多猜疑早已烟消云散,他将会是一位多子多孙的皇帝,有“资格”出去走走了。

    阻力不小,韩孺子得一重重突破。

    孺君公主出生三个月后,夏花繁茂,慈宁太后在寝宫里庆祝寿诞,只邀请了数名王家女眷进宫,禁止外臣恭贺,韩孺子上朝之后,匆匆赶回宫内,去为母亲拜寿。

    慈宁太后怀抱着孙儿庆子——这是她起的小名,与“孺君”一样,都不是宗正府记录的正式名字——与众多嫔妃、女眷闲聊,皇帝一到,欢声笑语停止。

    慈宁太后接受皇帝的拜贺,催道:“陛下忙去吧,你在这里,我们反而不自在。庆子,叫父皇、叫父皇。”

    一岁的庆子已经会说简单的话,“父皇”两字却困难了些,他手里抓着一块甜糕,将头埋进祖母的怀中,不肯看向父亲。

    慈宁太后大笑,挥手撵皇帝快些离开。

    韩孺子笑着告退,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对小时候的自己十分严厉,虽然独处小院之中,很早就教他识字,给他讲各种道理,到了庆子这里,却溺爱得没边,不让孙子吃一点苦。

    韩孺子前往秋信宫,皇后在太后那边参加寿宴,三个月的小公主留在宫中,由孟娥照顾。

    孟娥虽然从小习武,对待婴儿却温柔至极,目光几乎从不离开,皇帝进来,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立刻又盯向小床里熟睡的公主。

    韩孺子走过去,也看了一会,心中喜悦,怕打扰女儿睡觉,什么也没说,向孟娥点下头,退出房间。

    张有才迎上来,脸上笑呵呵的。

    “你笑什么?”韩孺子边走边问。

    “自从宫里有了孩子,气氛真的不一样了。”

    “嗯。”韩孺子深有同感,一直以来,他都视皇宫为樊篱,自从儿子、女儿先后诞生以来,樊篱渐渐消失,这里更像是他的家了。

    张有才跟在皇帝身边,呵呵笑了两声,忍不住道:“陛下是不是有点嫉妒?”

    韩孺子惊讶地说:“嫉妒什么?”

    “嫉妒皇子和公主啊,我看到了,太后啊、皇后啊、嫔妃啊……总之宫里的所有女人,如今关注的都是孩子,陛下可有点受冷落了。”

    韩孺子笑了,“所有女人?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两人边走边说,直接前往凌云阁,身后的一群随从太监倒是真嫉妒张有才,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曾经跟着皇帝出生入死呢?

    韩孺子无处可去才来到凌云阁,众多侍从都不在,他也没什么事情要处理,只是看看奏章、翻翻杂书。

    张有才替皇帝准备笔墨,趁着皇帝心情不错,说:“陛下有没有想过多要几个皇子和公主?”

    “当然想过,越多越好。”韩孺子拿起奏章,都是小事,他扫一眼批复“阅”。

    “多要皇子、公主,首先得多选嫔妃。”张有才提醒道。

    韩孺子放下奏章,看向张有才,“谁让你说这些的?”

    张有才急忙摆手,“没有没有,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是真的希望看到陛下多子多孙。”

    韩孺子笑道:“那是朕多心了,朕早就在洛阳说过,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如今还差一年,朕不着急,你也不用着急。”

    “是,陛下。”张有才再不敢多说。

    奏章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看得多了,却能对天下各地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一旦读进去,韩孺子就忘了别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韩孺子匆匆赶回后宫,他得在入夜之前再次为母亲贺寿。

    张有才刚刚接到慈宁太后派人送来的消息,请皇帝直接去慈宁宫。

    韩孺子通常去慈顺宫给两位太后一块请安,今天是个例外。

    慈宁宫里的客人大都已经离去,屋子打扫干净,隐约还有酒味,只有新来者才能嗅到。

    慈宁太后仍然抱着庆子,佟青娥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机会伸手。

    “朕再祝太后寿比南山。”

    “活那么久干嘛?陛下不如祝我儿孙满堂。”

    韩孺子笑道:“朕祝太后儿孙满堂、重孙满堂、玄孙满堂。”

    慈宁太后笑逐颜开,将庆子交给佟青娥,叮嘱道:“庆子今天吃得够多了,贵妃小心,一个时辰之内不要再喂了,最近天热,多给他翻身……”

    佟青娥一一应是,向皇帝行礼,抱着儿子告退。

    韩孺子还真有一点嫉妒,儿子受到的宠爱太多了一些。

    慈宁太后松了口气,“养个孩子多难啊,我真担心自己承受不住。”

    韩孺子笑而不语。

    慈宁太后正色道:“陛下又想离开京城吧?”

    “太后……”韩孺子的这个心事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自以为掩藏得很好,母亲一心扑在庆子身上,竟然还能看破,实在令他有些惊讶。

    “陛下好几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必是要等我庆生之后再提此事。”

    韩孺子只得点头,“朕才只有一个皇子,没到最初的承诺之数,可是……”

    “我同意。”

    韩孺子更惊讶了,他原以为宫里的最大阻力来自于母亲,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但我有几个条件。”

    “太后请说,只要朕能做到……”

    “陛下都能做到。”慈宁太后打断儿子的话,“首先,陛下不能单独出京巡狩,总得带一名嫔妃,如果她能在路上怀孕,也算没耽误正事。”

    韩孺子哭笑不得,让嫔妃怀孕居然成了皇帝的“正事”,“太后,巡狩之途颇为艰辛,嫔妃怕是受不了长途颠簸。”

    “陛下当初带着金贵妃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替陛下选好了,淑妃邓芸出身武将之家,身体好,也会骑马,她陪在陛下身边总可以吧?”

    这不算过分的条件,韩孺子道:“太后决定就好。”

    “嗯,第二个条件,我不放心陛下一个人出京,更不放心陛下身边的那些人,我从王家给陛下挑一名随从,让他追随陛下,我也稍稍安心些。”

    皇帝出行总是要带很多人,不在乎增加一个,“好啊,是哪位亲戚?要不要先封官?”

    “不必,等我挑好了再说,王家人都太老实,我得挑一个机灵些的。”

    韩孺子应承下来,觉得事情很顺利。

    “第三个条件,陛下颁一道选秀圣旨吧。”

    张有才、慈宁太后接连提起此事,韩孺子略感不悦,“太后,君无戏言,三年还没过去呢。”

    “这个我知道,还有一年嘛。陛下颁旨也不是立刻选秀,还是明年,只是给天下一个准信,让各方也好早做准备。”慈宁太后顿了顿,“当初的选秀是我同意的,陛下以为国家多难,不宜多事,中止了选秀,道理是对的,可天下人都说陛下的好,却以为我是昏庸的太后。”

    韩孺子马上道:“当时是朕考虑不周,朕会颁旨,仍由太后主持选秀,只是规模不要太大,持续得也不要太久,耗费民力不说,还耽误了许多人家嫁女。”

    慈宁太后笑道:“我也是穷人家出生的女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陛下放心,这一年内我先挑选,明年日期一到,几天内就有结果,顶多十人,不会再多,可以吧?”

    韩孺子同意了,母亲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他也很难对母亲采取强硬态度。

    第二关是皇后,这一关并不难,韩孺子相信皇后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听说皇帝的决定之后,崔小君只说一句话,“陛下想着早些回来。”

    第三关才是最难的,韩孺子得让大臣们同意。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君臣相处得颇为融洽,皇帝给予宰相充分的信任,这就是最大的权力,卓如鹤得以尽情施展拳脚,文武百官也都很满意。

    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愿意看到变动,在京城,皇帝看到的信息由大臣提供,出了京城,皇帝看到什么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第一次巡狩打掉了洛阳侯韩稠,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有类似的倒霉蛋儿?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要去巡狩,云梦泽初定、东海战事未平、北方尚有隐患,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大臣们无一例外地提出反对,理由多种多样,耗费国力、惊动天下、扰乱朝廷、令太后悬心等等都被提出来。

    韩孺子一一反驳,大臣们则又提出新的理由,整整一个上午,也没争出结果。

    反对的声音比韩孺子预料得更多,接连三天,奏章雪片般飞来,反对理由五花八门,几位大臣联名,一本正经地指出,最近天上星象不稳,皇帝不宜贸然出京。

    韩孺子不急不躁,将每一份奏章都看了,能公开说的就写成批复,不适合笔录的内容,就以咨询的方式说给赵若素。

    韩孺子将自己的决心表露给赵若素,声称巡狩势在必行,若是得不到大臣的赞同,就将直接带兵出城。

    然后他默默地观察,默默地等待风向转变。

    大臣们在皇帝身边安排了一名观察者,这是欺君,却也可以被拿来利用。

    半个月之后,大臣的态度终于开始软化,争执不下的问题只剩一个:皇帝应该去哪?

第四百六十章 四方

    辽东,离边塞最远的一座城池里,将军房大业做好了进攻扶余国的准备,比他最初的预计足足晚了一年,没办法,大楚当时的主要精力不能用来报复一个小国,而是要平定云梦泽和东海之患,塞外军队的主要职责也是防范北方,辽东得不到足够的兵马粮草。

    房大业耐心等待,尽可能修复城池,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与此同时,远派斥候,甚至亲自出马,前往数百里以外勘察地势、抓捕俘虏。

    十天前,他终于得到一支兵马,数量不多,加上辽东原有的驻军,也不过八千人。

    房大业觉得够了,他得到准确信息,扶余国内已然大乱,分成数派,争斗不休,此国原本就是由众多部落集合而成,如今又将恢复四分五裂的故态。

    八千兵马足以将扶余国几派势力各个击破。

    房大业急于发起进攻还有一个原因,他太老了,多年在外为囚、为将,快要将体力耗尽,皇帝至少十次召他回京,房大业都以种种理由拒绝,他怕散了这最后一口气,再也不能回辽东。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如何在战场上保住性命,搬师回朝领功受赏,在家人面前风光一时,在外面待得久了,却已分不清何处是家。”老将军平时少言寡语,今天难得地发了几句感慨。

    校尉马大来自京南渔村,追随当时的倦侯加入宿卫军,多次喝酒闹事,被送到边疆,他自己也愿意,可以说是很高兴,觉得京城太过无聊。

    马大有着倔强的驴脾气,对房大业却极为敬重,以校尉的身份给老将军当亲随小兵,这时眨眨眼睛,说:“有老婆孩子的地方才是家吧?我没有老婆孩子,所以我没有家,房将军肯定有。”

    “嗯,我快要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房大业站起身,身材高大,却显臃肿,穿上全套盔甲之后,立刻变得威风凛凛,只是肚子很难下去,仍然鼓起。

    “走。”

    房大业当先带路,马大抱着两张弓、一张弩、三壶箭,紧随其后。

    兵马已经集结完毕,房大业只留五百人守城,其他将士全都随他进攻扶余国。

    扶余国背靠浩瀚的森林,那里比海上还要难行,房大业早制定详细的计划,没有直逼其都城,而是斜插国土,急行军十余日,绕到后方,截断扶余国退入森林的要道,紧接着虚张声势,不到八千人,却有数万人的旗鼓营房。

    一切如他所料,楚军还在行进途中,扶余国就已分裂,主战一方组成军队,仓促迎战,结果三战皆败。

    战场上的房大业与平时的老将军判若两人,亲自上阵,箭无虚发,马大一个人来不及供应箭矢,还要再安排一个人。

    跟随这样的将军作战,人人奋武,对敌人来说却是一个噩耗。

    扶余国一败涂地,楚军距离都城还有数十里时,国王选择投降。

    自从追随匈奴人进攻大楚失败,扶余国就一直上表请降,但是每次都提出许多条件,大楚一律回绝。

    这回是真正的无条件投降,反击不成,期盼中的匈奴人援军连个影子都没有,平民百姓能走小路躲进森林,国王带着太多的妻妾与珍宝,只能坐待大军临城。

    房大业扣押求降使者,率军一路杀到城下,向守城者出示求降书,命令他们立刻打开城门。

    扶余国早已乱成一团,命令不畅,守门贵族一看到求降书和使者,立刻下令开门。

    楚军进城包围了王宫。

    扶余王率领全体族人出宫跪降,献上数十名主战者,声称自己当初就是受他们蛊惑,才鬼迷心窍成为匈奴人的附庸。

    战争就是战争,房大业当即斩杀主战者,派出军吏,以当地语言大声历数扶余王忘恩负义的背叛之举,最后以大楚皇帝的名义,宣布废除旧王,由贵族另选新王。

    房大业雄心勃勃,他不只是要打败扶余国,还要让这个辽东小国一蹶不振,从此不再是大楚的隐患。

    新王选出之后,他又提出要求,扶余国向西迁都,并调派人力,在新都百里之外修筑数座新城,交付楚军,如此一来,新扶余王将得到楚军的保护,也方便双方通商往来。

    房大业连地点都选好了。

    房大业暮春时开战,盛夏时诸城奠基,他安排好一切,给皇帝写了一封私信,在入秋前油尽灯枯。

    马大在老将军床前痛哭,比至亲亡故还要伤心,“将军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大’字,将军的儿子远在京城,我就当您的儿子,给您尽孝。”

    马大扶柩,送老将军遗骨回乡,葬在祖坟里,还要亲手将信送给皇帝。

    马邑城里,北军大司马柴悦听闻房大业死讯,传令全军素服尽哀。

    柴悦没有参与扶余国之战,一直盯着北方的动向,如果匈奴人打算支援扶余国,他就会率军截击。

    匈奴人没有异常,柴悦松了口气,他麾下其实只有五万将士,一旦开战,粮草供应只能坚持一个月,实在不是开战的好时候。

    东海之上,风平浪静,船上的将士对辽东战事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己的将军、自己的战斗。

    从去年开始,黄普公一多半时间待在海上,每战必胜,沿海百里之内,已经很少见到海盗的踪影。

    水军战船增至五十几艘,个头更大、航行更稳,其中数艘能承受得住急风巨浪,黄普公经常用它们奇袭诸岛。

    离海十几年,黄普公对一整片海域依然了若指掌,知道哪座岛上适合藏人、哪座岛肯定藏财。

    今天他要进攻的一座岛离海岸较远,但是位置十分重要,攻下之后,可以建成重要据点,从此以后,大楚水军不用再留在陆地上等候海盗进攻。

    海上群盗也明白此岛的重要,十几伙人齐聚于此,要与楚军决战。

    战斗在清晨开始,海盗一方船只数量更多,楚军的战船更大、更精良。

    黄普公与房大业有一点相似,都喜欢身先士卒,不愿坐阵后方指挥,他亲率一艘大船,在海盗群中横冲直撞,为其它楚军战船开道。

    海盗希望跳至对方船上近身肉搏,黄普公却尽量避免这一点,船上士兵全都手持长枪,长度是普通枪的两倍,专门用来阻止有人登船。

    剩下的事情就是撞,不停地撞。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入夜之前,海盗损失惨重,只剩下几条小船仓皇逃蹿。

    黄普公趁胜登岛,要在岛上安营。

    就是在这里,楚军遭到伏击。

    海盗显然早有准备,聚集在此的人数远远超过楚军事前的预估,海战只是为了诱敌深入,决战要在岛上进行。

    海盗对楚军的人数、配置、战法一清二楚,黄普公很快明白过来,自己遭到了出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半个月后,巡狩路上的皇帝得到消息,楼船将军黄普公率军出海,逾期未返,也没有按规矩派人送信,只怕凶多吉少。

    遥远的西方,昆仑山口,一座城池初具规模,这是辟远侯张印的功劳,他全程参与了规划与施工,比当将军更在行,西域诸国出人出粮,都对这座城寄与厚望,以为只有它能挡住神鬼大单于,于是命名为“三不过”——神、鬼、人都不能通过此城。

    楚人则按惯例向朝廷请示,按方位定名为“虎踞城”。

    将军邓粹无所事事,实在不愿意待在这荒凉之地看着城墙一寸寸上升,更愿意四处游历。

    头一年,邓粹经常前往西域诸国,与王族来往,他出身高贵,又是皇帝的“宠臣”,因此到哪都受到热情欢迎。

    张印每日与土木泥石打交道,两年多没动过地方,邓粹却娶了三位妻子,都是各国贵女,其中一位甚至是公主,他也不带在身边,全留在本国,去的时候住在一起。

    西域还是太小,邓粹逛过几遍之后,开始向西方游历,美其名曰“勘察地势”,可他只拣风光秀丽、人烟密集的地方去,路上不画图、不记录,天知道他到底记住了多少地势。

    邓粹职位更高,张印管不了他,也不敢管,只做好自己的本职,争取早日筑城完毕,能够为孙子赎罪。

    这年暮春,大概与辽东之战同时,邓粹突发奇想,对张印说:“为什么大楚非要在这里筑城,等什么装神弄鬼大单于攻过来呢?为什么楚军不能先发制人,直接攻到极西方去呢?”

    张印口吃,这时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道:“没、没、没有楚军。”

    西域只有数百名楚军,筑城都要借助诸国的力量,根本没有余力向西进攻。

    “西域接受大楚的保护,各国军队就是楚军。”邓粹不再与张印商量,也不向朝廷请示,再次前往各国,三个月之后,竟然真让他凑成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夏末,张印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支“楚军”穿过尚未修筑完成的虎踞城,向西行进。

    “去、去哪?”张印问。

    “走走看,或许几天就回来,也可能是三五个月,别等我,快些筑城,到时候给我开门就是。”

    邓粹的风格没变,对军队管理不严,二三十个国家提供的军队,仍然各自为队,以真正的楚军标准来看,可以说是混乱。

    张印终于明白邓粹不是开玩笑,立刻写信,派人加急送往朝廷。

    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帝都在路上。

第四百六十一章 祭天

    大臣们终于同意皇帝再度巡狩,但是对目的地提出要求:南方时值盛夏,地方卑湿,瘴气浓重,皇帝不该去;北方临近匈奴,驻军不足以抵挡,皇帝不能去;东方尚有战事,而且皇帝上次巡狩已经走过一次,所以不必去。

    只剩下西方。

    京城地处关中,西边尽是重峦叠嶂,绕行西北,可至玉关门,再往西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对面是西域。

    边疆并无大事,玉门关皇帝也不宜去。

    礼部最终解决了这个难题,离京城不到二百里,群山之中有一座祭天之坛,据史书记载,此坛由远古时期的先民建立,香火绵延近千年,到了前朝才被舍弃,本朝拨乱反正,正适合重建祭坛。

    天子巡狩必祭天,相距又不是很远,大臣们都支持礼部的建议。

    韩孺子同意了,也要借此检验一下自己的随行队伍,他宣布只带三千人,一千宿卫军、一千北军或南军、一千混从,后者包括勋贵侍从、宫中奴仆、随行官员等人。

    这个规模实在太小了,有损天子威严,大臣们再度掀起反对声浪,韩孺子一一反驳,并且改变主意,不去西边祭天了,要来一次行走天下的巡狩,先去北方,再去东方,等天冷的时候南下,明年春天返京。

    大臣们焦头烂额,只好同意缩减随行规模,换取皇帝放弃远行计划。

    八月中旬,天高气爽的一天,韩孺子终于开始他的第二次巡狩。

    韩孺子要求所有人骑马,连随行的嫔妃、宫女也不例外。

    淑妃邓芸一直声称自己骑术精湛,事实证明她夸张了,虽然出身武将之家,但她也是侯门之女,生活与普通的勋贵女儿没有多大区别,的确会骑马,却称不上精湛,骑在最驯服的马上,双手紧紧握着缰绳,仍有好几次差点掉下来。

    第一天行程结束,邓芸累得花容失色,进了帐篷倒下便睡,连饭都不吃,随行宫女为她换衣、洗脚,她也不动。

    韩孺子冷眼旁观,倒要看看邓芸能跟多久。

    第二天扎营,邓芸更加憔悴,但是坚持来陪皇帝用膳。

    “原来行军这么辛苦。”

    “这支队伍还是过于臃肿,无用之人太多,行军速度已经很慢了。”韩孺子说,行军途中当然没有那么多的美味佳肴,但是酒肉俱全,菜样不少。

    邓芸敬酒,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无用之人太多’,不在乎有我一个,看来我没拖后腿,请陛下满饮此杯。”

    想让淑妃知难而退是不可能的,韩孺子只好笑着喝了一口酒。

    第三天,巡狩队伍到达出行的第一座县城。

    韩孺子早已颁旨,要求沿途官府一切从简,不得在接待皇帝时大操大办,根据他的经验,很可能会有官员违旨,他已做好准备,要拿第一个不识趣的官员开刀。

    结果出乎意料,县令完全做到了皇帝的要求:营地安排在城外,只做了最基本的平整,没有任何讨好皇帝的花样。

    这么实在的官员比较少见,韩孺子本想单独召见此官,却从随行诸人口中得知,安排这一切的并非县令,而是皇帝队伍中的一名侍从。

    巡狩的路线、行程早已安排妥当,一批官员跑在队伍前面,确保所有安排井然有序,其中一人并无官职,说话却极具分量,因为他是皇帝的亲戚。

    王平洋是慈宁太后的远亲,算是皇帝的表兄,二十几岁,读过书,考中过秀才,是王家少有的识文断字之人。

    慈宁太后指定王平洋跟随皇帝,韩孺子身边侍从众多,一直没注意到这位远亲,听说是他安排接待事宜,当晚召见。

    王平洋相貌英俊,行礼时中规中矩。

    韩孺子打量了几眼,说:“你随朕舅氏一家进京的吗?为何朕对你没有印象?”

    韩孺子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几次家宴的场景如在眼前,其中肯定没有这个人。

    王平洋回道:“微臣家父早年搬离故乡,迁至临淄城,与家族联系较少,太后寻亲之时,我们没有随行来京。后来大舅向太后提起我们这一支,太后开恩,传令微臣一家进京,这是今年春天的事情,陛下事务繁忙,可能忽略了此事。”

    “嗯,朕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韩孺子有点印象。

    王家人都是乡农,一时半会没有可用之人,慈宁太后仍觉势单力薄,于是又找来一些远亲,给予重赏,但是没有求官,韩孺子也就没有太在意。

    “你做得很好。你叫‘王平洋’,这不是本名吧?”韩孺子觉得“平洋”二字颇有意味,似乎专为平定东海而起。

    王平洋回道:“陛下看得真准,这是进京之前家父替微臣改的名字,陛下若是不喜欢,微臣立刻改回去。”

    “不必。”韩孺子聊了几句,勉励一番,派人送走王平洋。

    张有才送人,回来之后欲言又止。

    韩孺子正在低头看一份奏章,余光看到张有才,“有话就说。”

    张有才笑道:“陛下不太喜欢这位亲戚吧?”

    韩孺子抬起头,略感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张有才挠挠头,“我也说不清,跟随陛下久了,连想法都跟陛下一样了,不用想就知道陛下喜欢谁、不喜欢谁。”

    韩孺子哑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却被一名太监看得清清楚楚。

    张有才轻轻一拍脑门,“我明白了,陛下对欣赏之人必谈细节,对不太喜欢的人,则只是闲谈,虽有夸赞,但都不是很具体。”

    韩孺子大笑,“对外你可得把嘴闭严了。”

    “那是当然,只要事关陛下,半个字我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张有才将嘴紧闭。

    韩孺子想了一会,“王平洋说是读书人,但我觉得他更像经商之人,有那么一点……油滑。”

    王平洋表现得其实非常稳重,韩孺子只是凭感觉做出这样的判断,若不是张有才先提起,他不会对任何人说。

    “还真让陛下说准了!”张有才吃惊地说。

    “你认得王平洋?”

    张有才摇头,“我去慈宁宫接大皇子的时候听说的,王平洋的确读过书,考中过秀才,然后跟着父亲经商去了,在临淄城的买卖不小,与乡下断了联系,后来不知怎么又联系上了大舅,也入了外戚的籍。”

    韩孺子点点头,一下子明白了,王平洋敢于做事并非本人优秀,而是得到慈宁太后的授意。

    母亲总是不放心自己,总想壮大王家,韩孺子很无奈。

    不到二百里的行程,走了整整七天。

    前方修了一条小路,直通山顶,祭天要用木柴,韩孺子下令,随行官员与侍从每人拾柴一根,送至山上,以表诚意。

    次日一早,韩孺子只带少量随从登山,走走停停,黄昏时方到山顶,祭天的木柴已经堆好,中间夹杂着大量油脂,以助燃烧。

    皇帝亲笔写下密祝之文,放到柴堆里,祈祷上天护佑。

    随后皇帝退至百步之外,在临时军帐里休息,子夜时分,经过一系列仪式之后,射出一支火箭,点燃柴堆,火光冲霄,向上天发出信息。

    皇帝退至半山处的一座平台上,远观火光,进行接下来的一系列仪式,直到四更以后才告结束。

    跟随皇帝登山的人只有三十几名,其他人要么留在山下,要么围守各方,以防闲人冲撞。仪式结束之后,随行人等再往山下退却,只留皇帝一人在平台上默祷。

    要等天亮之后皇帝才能下山。

    韩孺子向上天祈祷了许多事情,也询问了许多事情,但是都没有得到回答,火焰里没信息,他也没有突然进入梦境,见到种种奇迹。

    天亮前的一段时间里,韩孺子望向东方,他已经远离京城、远离朝廷,稍微自由了一些,可是能做的事情却更少了,脱离宰相与百官,皇帝就只是一支三千人队伍的首领,对天下所能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

    清晨时分,韩孺子向远处的随从招手,只有张有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拦住众人,对赵若素说:“陛下请你过去。”

    赵若素很意外,但还是领命上山。

    朝阳初升,韩孺子赞道:“果然是江山如画。”

    “是啊。”赵若素不太会说奉承话,随口应道,也向远方望去,除了朝阳艳丽,瞧不出特别之处。

    韩孺子转向赵若素,在这里,皇帝影响不了天下,却能影响身边人,而且不用担心消息泄露,起码不会泄露得那么快。

    “应当从何说起呢?”

    “微臣不明白……”赵若素越发疑惑。

    “你一直与中书省保持联系,还是后来改变了主意?”

    赵若素脸色骤变,掀开袍子就要下跪。

    韩孺子挥手制止,“这里是祭天之所,朕非皇帝,你非臣子,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朝廷运转良好,朕无意报复。”

    赵若素是个极沉稳之人,这时脸上却是变颜变色,良久方道:“微臣离开中书省时,真心要为陛下效劳,此心迄今未改,只是……只是……陛下的一些做法过头了,微臣希望……”

    “希望纠正朕的这些做法,但是又没法直白地说出来,只好借助中书省与整个朝廷的力量,是不是?”

    赵若素点点头。

    “告诉朕,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第四百六十二章 被埋没者

    赵若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首先要有当皇帝的心,他见过几位活着的皇帝,还在书里读过极多的不在世皇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颗心,他们以为自己天生就是皇帝,对这个最为崇高的头衔从无敬畏之心。

    皇帝一直存在,坐在宝座上的人却经常更换,这说明崇高的是皇帝之位,而不是那个人,真正的皇帝应该像大臣那样,对皇帝之位谦卑恭谨,常常反思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

    赵若素觉得当今皇帝符合这个条件,起码比之前的武帝、桓帝、思帝要符合。

    他心目中皇帝还要擅长当皇帝。

    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绝大多数人不是败在“梦想”上,而是败在“如何实现梦想”上,太多人希望由别人帮助自己实现梦想,只有少数人默默地、持续地付出努力,不怕阻挠,不怕失败,问题一个个地解决,山峰一座座地攀登,当他终于实现梦想的时候,已经将其他人落下一大截。

    在这一点上,赵若素对当今皇帝有点不满意。

    朝廷是皇帝的工具,如果皇帝总是琢磨着与工具的好坏较劲,而不是如何使用这套工具,得不偿失。

    赵若素希望在皇帝与大臣之间做个中间人,缓和双方的关系,所以猜出皇帝准备任命卓如鹤为宰相之后,他向中书省的旧日同僚发出暗示。

    南直劲明白这位学生的意思,经过一番考察之后,觉得卓如鹤会是位合格的宰相,于是刻意拉拢,在群臣之间穿针引线,使得新宰相受到的非难极少,能够顺利辅政。

    皇帝不让下跪,赵若素只好长揖到地,起身道:“微臣自知死罪,唯陛下处置,微臣并无怨言,只有一句相劝:大臣并非陛下的敌人。”

    韩孺子很久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杨奉。

    晨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韩孺子说:“宰相辅政以来,所任命官员多是为了满足各方势力,这样的‘工具’,朕能放手?”

    “人皆有私念,先满足一己之私,再先公事,宰相如此、百官如此,便是陛下,也如此。”

    韩孺子冷笑一声,却没法反驳,可“满足一己之私”本应是皇帝的特权,于是他明白过来,赵若素所谓“当皇帝的心”,其实就是不当自己是皇帝,而当自己是宰相之上的大臣。

    “若是私欲无限呢?就让他们一直满足下去?”

    “朝中有百官,一人之私欲必然影响他人之私欲,某人若是做得过头,自有大臣弹劾,陛下居中裁决即可。”

    “这种时候我又得当无私的皇帝了?”

    赵若素再次躬身,“陛下做得到。”

    韩孺子摇摇头,“自私的同时还要无私,朕做不到,谁也做不到,赵若素,你心目中的完美皇帝根本不存在。你以为大臣能够彼此监督、彼此纠正,这样的朝廷倒有可能存在,但必须是在太平盛世,外无强虏、内无天灾人祸,官员们少做事、不做事也没有太大关系,你觉得大楚现在很太平吗?”

    “或许不是最太平的时候,但也不是乱世。”赵若素说出自己的看法,“域内匪患已除,匈奴时强时弱,并非大楚致命威胁。”

    赵若素与普通大臣一样,根本没将极西方的强敌当真。

    韩孺子当真,他在意的不是那伙使者,而是匈奴大单于,大单于活着的时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他,在平静之中对神鬼大单于充满了恐惧,以至于他宁愿向大楚挑战,也不想面对灭国之敌。

    “据说此山中藏有金矿。”韩孺子祭天之前看过礼部收集的史料,从中看到过相关记载。

    赵若素一愣,“传言而已,愚民挖过多次,从来没见过黄金,本朝做这种事的人少了。”

    “都是辛苦挖矿,挖出金银者暴富,是聪明人,没挖出来的落魄,是愚民,可后者真是愚蠢吗?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赵若素没吱声,他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

    “朕就是那挖矿的人,你对朕说继续挖下去会当愚民,可朕若不挖到底绝不死心。”韩孺子顿了顿,“大楚绝非太平盛世,稍一松懈即有灭国之忧。赵若素,很遗憾,你是位好矿工,却不能陪朕挖下去了。”

    赵若素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没有询问皇帝要如何处置自己,而是说:“陛下说过,不会报复朝廷。”

    “无怨无仇,朕为什么要报复?你说得对,人皆有私欲,朕允许大臣们先满足自己,但是朕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他们该专心为朕做点事情,起码做些让步了吧?”

    赵若素再度磕头,这不是他的预期,但他已经失去对皇帝的影响,没有能力阻止。

    “至于你,回倦侯府看门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韩孺子迈步向山下走去,赵若素跪在那里半晌未起。

    张有才等人立刻跟上来,有人好奇地望了几眼赵若素,谁也没有多问。

    韩孺子一边走一边报出连串人名,让太监们分头去传,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要在山脚下会集众人。

    太监们都很惊讶,因为皇帝报出的名字大都陌生,并非随行的各部官员,好在皇帝对官职说得很清楚,原来都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好几位是去年才考中的进士,另外一些则是随行的侍从,有勋贵,也有普通人。

    皇帝此前从未召见过这些人,突然如数家珍报出名字,还要召开集会,代替每日的朝会,实在是罕见之举。

    就连张有才也摸不着头脑,自以为与皇帝心有灵犀的他,此时也完全糊涂了。

    韩孺子并非一时兴起,在日复一日批复奏章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隐藏的东西,他不向任何人请教,自己慢慢地寻找规律与线索,发现许多人才都与黄普公一样,被埋没在他人的光辉之下。

    但朝廷大臣不是燕家,做事没那么绝,那些被埋没者在奏章中总能露一面,通常放在某人的后面,作为“等人”名列其中,这样一来,万一皇帝追查,也不能说上奏者瞒功。

    这是大臣的谨慎,也是皇帝所能看到的线索。

    他将奏章中不起眼的名字记下来,如果又在其它奏章中看到这个名字,就加深印象。

    在选择随行队伍时,他将这些人都圈进来,总共有三十七人。

    韩孺子明白,自己费这么大工夫,挖出来的可能不是第二个黄普公,而是一群平庸之辈,但他愿意冒险,朝廷只会论资排辈、按势力划分官职,他曾经努力安插一位自己看好的宰相,结果宰相还没上任就倒向了群臣。

    从上层不易更改,韩孺子就从下层着手,他不急于封这些人当大官,而是要一边观察、一边扩充。

    皇帝祭天之后的直接召见,当然是一种殊荣,被选中者大喜过望,同时又莫名其妙,随行的官员则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排除在外。

    三十七人聚在皇帝帐中,年轻、年老的都有。

    韩孺子也不客气,直接发问,治军、治吏、治民、治山、治水、治财等等全都涉及,正如张有才所言,皇帝遇到欣赏之人,谈的往往是细节。

    每一条问题之后,韩孺子都指定某人回答,而此人正好对此事颇为熟悉,即使没有真知灼见,也能对答如流。

    这下子大家更惊讶了,原来皇帝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还了解他们的所长。

    气氛很快变得热烈,最先回答问题的几个人,甚至要求再答一遍,他们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生难遇的时机,一旦错过,可能永远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皇帝用膳时也没停止,众人边吃边说。

    宰相与各部司长官都留在京城,随行者职位最高的不过是侍郎,哪敢向皇帝进谏?只能诚惶诚恐地等待。

    傍晚时分,皇帝终于召开正式的朝会,不做任何解释,与往常一样,听取官员的报告,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皇帝回帐休息,官员们却没办法入睡,不是写信向京城告急,就是找来那些“幸运儿”,询问集会的每一个细节。

    邓芸侍寝,她听说了外面的事情,站在门口向外窥望了一会,“外面的人真多,跑来跑去的,连规矩都不守了。”

    “嗯。”韩孺子应了一声。

    “陛下是要重用白天召见的那些人吗?”

    韩孺子没回答。

    邓芸转身道:“陛下也不保护他们一下,营中的官员只怕今晚就能将他们撕碎。”

    “朕要的是精兵强将,如果这么早就需要保护,还有何益?”

    邓芸笑道:“陛下的想法跟我哥哥倒是不谋而合,他常说为大将者在于识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操劳,凭什么识人?所以我哥哥不爱管事,但是分派任务时,总能找出最适合做此事的人。”

    韩孺子微微一笑,如果是在京城,如果是在那群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事情断然不会如此顺利,大臣们总能想到办法阻止皇帝召见低级官吏,就算失利,也不会如此惊慌失措,而是会像对待卓如鹤一样,慢慢地将这三十七人变成“自己人”。

    只有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官员们才会做出错误决定,直接找被召见者问话,将他们变成“另一种人”,早晚,“另一种人”会变成“另一股势力”。

第四百六十三章 猜不透的皇帝

    老将军房大业的死讯最先传来,韩孺子还没有进城,就在郊外致哀。

    房大业给皇帝写了一封私信,其中并无个人请求,而是详细阐述了自己的塞外策略,以为长城如同士兵的盔甲,能挡住致命进攻,却不足以取胜,若想长治久安,有自保的盔甲也得有进攻的刀枪,必须对塞外保持攻势。

    道理人人都懂,可大楚实力衰微,已经很难保持塞外的大面积领土,房大业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希望皇帝保持进取之心,不要一味退缩。

    兵力不足的时候,更要依靠良将,房大业从军多年,认识的人颇多,向皇帝一口气推荐了五十多名将领,虽然年纪都有点大,但是各有长处,足以弥补一部分缺憾。

    看过书信,韩孺子感慨不已,这才是他最需要的大臣与将军,想得长远,也愿贡献真正的良策,而在数十里之外的京城,大臣们只想保住朝廷——这个朝廷积累了上百年的惯例与规矩,稳是稳了,锐气却已所剩无几。

    韩孺子迟迟不肯入城,数日之后,西域的消息也传来了,邓粹竟然主动进攻神鬼大单于,韩孺子闻讯也是大吃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传旨,要求邓粹将军队驻扎在指定地点,未得朝廷命令,不得再轻举妄动。

    邓芸对兄长的行为大为赞赏,“对啊,大楚为什么只能守不能进攻呢?神鬼大单于口气挺大,没准只是一个无知狂徒。”

    “战争不是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邓粹败了,敌军趁虚而入,大楚需要派兵抵挡,邓粹胜了,想保住极西方的领土,更要派兵,可大楚还没有准备好,在西域驻军极少。西域诸国眼下受大楚羁縻,一旦瞧出大楚的虚弱,很可能倒向敌人,无论怎样都是得不偿失。”韩孺子真希望将邓粹揪过来,当面说这些话。

    “现在准备来不及吗?”

    “即使大楚还在强盛时期,要向西域派兵也需一年时间准备。”韩孺子将写好的圣旨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扔到一边,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在新的圣旨里,皇帝没再要求邓粹即刻回防,而是给予鼓励,要求他得胜之后回京受赏。

    邓芸在一边观看,笑道:“陛下改主意了,也觉得我哥哥做得对。”

    韩孺子这道圣旨是给西域诸国看的,邓粹已经率军出征,而且率领的是诸国联军,众王肯定以为邓粹得到了大楚皇帝与朝廷的支持,这种时候绝不能显露出君臣不和。

    “邓粹这个家伙……”韩孺子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百官过于保守,邓粹过于激进,却都同样不服管束。

    圣旨送出去了,邓粹在西域两年多,也该回来了,韩孺子决定亲自监督这位常常出人意料的将军。

    将军擅自出征乃是大事,皇帝不与群臣商量就直接发布圣旨,城里的大臣再不能无动于衷,派出一位代表来与皇帝“谈判”。

    瞿子晰担任户部尚书已有一段时间,颇有政绩,又是皇帝比较信任的大臣,因此受同僚之托,来与皇帝推心置腹。

    在大臣们看来,皇帝又在耍小孩子脾气,需要哄一哄。

    瞿子晰进帐的时候,皇帝正在看一封急信。

    瞿子晰曾是皇帝的老师,可以不拘礼节,但他仍然极其正式地行礼,皇帝也以礼相待,放下急信,稍一欠身,“瞿大人来了,赐座。”

    立刻有太监搬来凳子,瞿子晰谢恩之后坐下,沉吟片刻,说:“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宫拜见太后?”

    “等下次巡狩计划确定的时候。”韩孺子也不隐讳。

    瞿子晰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名义上两人是师生关系,但他没讲过几次课,对这位学生的想法从来没有揣摩透彻。

    “京城乃至重之地,从来只闻守京治天下,不闻路上治天下。”

    “上古帝王一生都在巡狩四方,舜帝不就是死在巡狩路上吗?瞿大人饱读经书,不会不知道吧?”

    “上古地狭,百官不全,帝王可以巡狩天下,大楚之地数倍于古时,百官齐备,陛下何必舍近求远、舍本逐末,非要巡狩呢?陛下对京城有何不满,说出来就是,朝中大臣皆愿服从。”

    韩孺子笑道:“瞿大人也不是读书时的样子了。”

    瞿子晰变化不大,六部尚书当中,数他最为年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道:“陛下是对中书省不满吗?”

    “朕有什么不满的?”韩孺子示意瞿子晰坐下。

    “陛下怀疑中书省探听陛下机密,向大臣泄露,与大臣勾结,共同欺瞒陛下,对吧?”

    “瞿大人继续说。”

    “唉,没什么可说的,中书省太愚蠢。中书令、中书监已经请辞,中书舍人南直劲待罪营外,随陛下处置。”

    赵若素已经被送回城内的倦侯府,不管他说与没说、说了什么,中书省都会明白事情已经败露,反应倒快,直接来了一招壮士断腕。

    韩孺子摇摇头,“中书省并不愚蠢,反而很聪明,揣摩圣意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职责,做得很好,既然无过,为何请辞、请罪?”

    瞿子晰更加猜不透皇帝的心事,再度起身,“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大臣,臣也无话可说,只请陛下以天下为念,莫与群臣计较,臣告退,明日宰相会出城来见陛下。”

    瞿子晰向门口走去,韩孺子叫住他,“瞿先生,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瞿子晰一愣,他好久没从皇帝这里听到“瞿先生”的称呼了,回道:“心怀天下,仅此而已。”

    大概是觉得事态紧急,卓如鹤当天晚上就来求见皇帝。

    他没有瞿子晰那么坦荡,一进帐就向皇帝跪下,口称“罪臣”。

    韩孺子照样命人赐凳,笑道:“卓相何以慌张至此?朕并无问罪之意。”

    卓如鹤不能不慌,“臣为官不谨,与中书省勾结,擅猜陛下心意,实乃罪大恶极。”

    韩孺子收起笑容,问道:“卓相自问政绩如何?”

    瞿子晰只是有点摸不透皇帝,卓如鹤则根本摸不着边,愕然看向皇帝,想起不起、想跪不跪,在凳子上如坐针毡,想了好一会才说:“臣不敢自夸,说到治官,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了换取支持,任命了一些平庸之官。说到理民,荒地日少,盗匪日稀,但是天下依然疲弊,国库依然空虚,臣有功有过。”

    “朕任用卓相之时,就有人对朕说你擅理民,不擅治官,难决大事,可朕仍然重用你,为何?民为天下之根本,理民乃重中之重。卓相何不专心理民?大事决于朕,治官——也交给朕吧,从今以后,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由朕定夺,不过你放心,只要是正常任免,朕不会驳回。”

    卓如鹤跪下,连连磕头,还是拿不准皇帝的用意。

    韩孺子也没法解释得更清楚了,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东海的消息,黄普公率军剿匪,逾期未归,怕有意外。”

    卓如鹤起身,仍是失魂落魄,“是,兵部已派人去查问详情,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黄将军很可能落入了海盗的埋伏。”

    “东海遥远,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朕亲自去看个究竟吧,请卓相安排一下,越早越好。”

    卓如鹤目瞪口呆,“可是陛下……”

    “有劳卓相看守京城。”

    卓如鹤半天没反应过来,本来大臣们都反对皇帝远离京城,现在这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是,陛下,臣……臣尽快安排。”

    卓如鹤告退,事情明明败露了,皇帝收回了几项极其重要的权力,却仍然相信自己,甚至让宰相留守京城,卓如鹤怎么都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韩孺子最初的计划是去塞外,看到东海国的奏章之后,他决定前去一探究竟,总觉得黄普公不是那种轻易落入陷阱的将军,事情只怕有诈。

    次日上午,崔腾来见皇帝,他不在乎君臣之间有无矛盾,越热闹越好,一进来就笑道:“陛下可把城里的大臣吓坏了,谁让他们以为陛下好欺负的?呵呵,中书省的一个小官儿还在营外跪着呢,要不要让我去揍他一顿?”

    “南直劲?正好,宣他进来。”

    “咦,陛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动了吧?至少也得跪三天三夜才行。”

    韩孺子敲敲桌子,崔腾只得退下,嘴里嘀咕道:“早知如此,就不提起他了……”

    南直劲年纪大,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身子骨就要吃不消,再不得到皇帝的召见,非死在外面不可。

    对他,皇帝没有微笑。

    中书舍人的官职实在太小,韩孺子不愿与他一般计较,但也不想随便原谅他。

    南直劲匍匐在地,不停地自责、请罪。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韩孺子问道:“你也是几朝老臣了,对前面的皇帝也是这么做的?”

    南直劲面红耳赤,“武帝、桓帝、思帝,都没陛下……这么难猜,微臣不求宽赦,只希望对陛下说一句话:微臣所作所作,皆是为了朝廷稳定,绝无恶意。”

    “当然,大家都无恶意,只是一点‘私意’。南直劲,你这么想维护朝廷稳定,别做中书舍人了,去兵部吧,给朕查一件事情,弄清楚楼船将军黄普公是生是死、又是怎么落入陷阱的。”

    南直劲比卓如鹤还要惊讶,最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真对黄普公之事有所了解,此事若是查个水落石出,朝廷可不会“稳定”。

通知

    上午临时有事,今天的两章改在晚上一块发,大概晚8时-9时之间,望周知。

第四百六十四章 朝廷不可分裂

    南直劲仓皇回到京城,却没有回家,直奔自己常去的一家茶馆,坐了很久,缓缓心神,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恍如隔世。

    将近天黑,估计大臣们都该到家了,南直劲离开茶馆,前去拜访宰相卓如鹤。

    卓如鹤这一天也是魂不守舍,但是慢慢冷静下来,反复思量皇帝的态度,觉得自己还没有走到死路。

    因此,他很不愿意再见到南直劲,但又不能不见,于是让两名随从留在身边,以防日后有人说三道四。

    “你不该来。”卓如鹤直白地说,“陛下仁慈,咱们就该明哲保身,从此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南直劲行礼,“一直以来,我做的每件事情都在分内。”

    卓如鹤大为不满,“南直劲,在我面前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自我上任以来,朝内官员的任免半数与你有关,这也在分内?你是吏部尚书?”

    南直劲也不管有无外人在场,正色道:“宰相大人可以打听一下,我是推荐了一些官员,可是我从谁手里得到过好处吗?南某迄今住在穷街陋巷,家无余财,妻子儿女自食其力,可曾接受过帮助?”

    卓如鹤的确派人调查过,南直劲所言不虚,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任一名中书省小吏为所欲为。

    “你的‘分内之责’究竟是什么?整个中书省也没有这个职责吧?”

    有些话在皇帝面前不可说,对犹豫不决的宰相却必须说明白,南直劲道:“我的‘分内之责’也是每一位大楚臣子的‘分内之责’,宰相大人以为朝廷是谁的?”

    “当然是陛下的,南直劲,小心说话,我是当朝宰相,不是街边百姓,由不得你信口胡说。”

    南直劲笑了笑,“我的话百姓说不出来。再让我换个问法,朝廷属于哪位陛下?”

    卓如鹤吃了一惊,冷冷地说:“大楚只有一位陛下。”

    南直劲摇摇头,“不对,大楚有九位陛下,当今天子是其中一位,还有八位,都在太庙里。大楚朝廷不只属于当今天子,而是所有九位陛下。”

    “就凭这句话,你就该被处斩。”卓如鹤向随从使个眼色,他准备逐客了。

    一向拘谨的南直劲这时却露出几分狂热神情,“就算死我也要说实话,九位陛下对朝廷的影响不可同日而语:太祖定鼎,功劳最大,随后的皇帝不过子承父业,保位而已,再次塑造朝廷的是武帝,唯有武帝能延续太祖的功勋。”

    “不必说了,南直劲,陛下恕你无罪,你就该感恩戴德……”

    南直劲叹了口气,“我的确应当感恩戴德,所以我特意来对宰相大人说句话。”

    卓如鹤示意南直劲说下去,心里已做好拒绝的打算。

    “陛下可以乱,朝廷不能乱;朝廷可以乱,宰相不能乱。”

    “你想多了,南直劲,陛下未乱,我也没乱,朝廷也依然稳定。”

    南直劲上前一步,盯着卓如鹤,“宰相大人以为陛下一句宽恕,从此就能风平浪静了?咱们都清楚,朝廷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文武百官听到风声,都在蠢蠢欲动,只等有人带头,很快就会有无数奏章弹劾宰相。到时候,宰相的罪名就不是勾结近臣、探听圣意那么简单。”

    “我问心无愧。”

    “宰相大人为官的年头不少了,‘问心无愧’就能无罪吗?”

    卓如鹤沉默不语,其实他也说不上问心无愧,任免官员虽然常受南直劲影响,他自己也提拔了不少亲信,难言公正。

    “我不会再违背圣意,南直劲,我也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吧,就让陛下裁决一切,你我守住本分就好。武帝毕竟是太庙里的‘陛下’,不是你能挽回的。”

    “我没想过要违背圣意,恰恰相反,我希望朝廷固若金汤,百官一心,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做事,宰相大人也抱着同样的希望吧?”

    卓如鹤再次沉默,他已经明白南直劲的意思,越发犹豫不定。

    南直劲又上前几步,来到桌边,郑重地说:“宰相大人提拔过不少官员,也贬黜了一些,有人感恩,自然就有人怀恨在心,可是为何一直人人自安,没有反对之声?一是宰相大人治官有术,得到了朝中各方势力的支持,二是有皇帝的默许。怀恨在心者自知无望,也就消了报复之心,可那是暂时的,不会一直忍下去。”

    卓如鹤不得不承认,南直劲说得有道理。

    “待事态平稳,我自会效仿申宰相。”

    “将乱摊子留给陛下吗?”

    前进不得,后退也不得,卓如鹤又气又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我已经说过,朝廷必须稳定,不可分裂,对宰相大人、对陛下、对大楚,这都是好事。”

    卓如鹤沉默的时间更久一些,最后挥下手,两名随从识趣地退下。

    南直劲稍稍松口气,周围无人,他却压低声音,“宰相大人想过没有,陛下为何对你我二人如此宽容?”

    “为何?”卓如鹤想过许多,但是都不足以解释一切。

    “因为陛下眼里,朝中大臣上下一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不希望破坏现在的格局,所以暂时忍耐。一旦有大批官员弹劾宰相大人,朝廷由此露出分裂迹象,陛下绝不会再忍。”

    “你又能猜到陛下的想法了?”卓如鹤曾经依赖这位中书省老吏,如今对之却是深恶痛绝。

    南直劲微微点头。

    卓如鹤没想到对方会承认,愣了一下,“事情已然败露,赵若素再没机会留在陛下身边,你凭什么……”卓如鹤猛然醒悟,“不是赵若素!”

    “是他,但不是唯一,赵若素透露消息只是希望弥合君臣之间的隔阂,但是内容太少,我自有其它消息来源以作补充,这个来源安然无恙,陛下一点也没有怀疑。所以我仍然知道陛下的想法:陛下希望暂忍一时,等他培养的亲信站稳脚跟,等大楚解决了内忧外患,再对朝廷下手。”

    卓如鹤看着南直劲,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你……你……”

    “我是朝廷的守护者,像我这样的人不只一位,宰相大人,连您也是其中之一啊,只要咱们紧密地联合在一起,朝廷就不会乱,朝廷不乱,陛下就不会轻易改变现状。”

    卓如鹤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别再说了,你走吧,我不会再与你联系,半年之后,我会交出相印。”

    “宰相大人真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卓如鹤面红耳赤,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卷入太深,上任以来,得到的支持越多,暗中埋下的仇恨也越多,只是一直没有显露出来而已,恨恨地说:“除了赵若素,还有谁?”

    南直劲双手托起,“就算砍下这颗脑袋,我也不会说、不敢说。”

    卓如鹤强压怒火,“南直劲,你知道我的底线吧?”

    “当然,绝不背叛陛下。”

    “哪个陛下?”卓如鹤得问清楚。

    “当今陛下。”南直劲微微一笑,“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宰相大人,咱们的底线是一样的,当今陛下虽有一些……缺憾,却已是武帝以来最合格的皇帝,放眼整个宗室,再找不出第二人。南某指灯发誓,绝无二心,稳定朝廷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谋逆。”

    “你打算怎么办?”卓如鹤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被说服了。

    “此时此刻,关键人物是户部瞿大人。”

    “瞿子晰?”卓如鹤有些糊涂了。

    “瞿大人生性孤傲,一直不肯融入同僚,又兼弟子众多,且多是不稳重的年轻人,朝廷分裂,另一方必举他为首。”

    卓如鹤又一次沉默,南直劲所言不虚,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之前在勤政殿上,大家才会推举瞿子晰第一个去见皇帝。

    这是一招障眼法,如果让皇帝以为瞿子晰也是朝廷的一部分,行事或许会更谨慎一些。

    事实证明,这一招很可能生效了,皇帝在见过瞿子晰之后,的确变得宽容。

    卓如鹤越发不能“问心无愧”,长叹一声,“瞿户部名声甚佳,又得陛下欣赏,对他不可轻举妄动。”

    “当然,那会让朝廷分裂得更快,我的意思是瞿大人在户部做得够久了,该调到吏部。”

    吏部是六部之首,调为吏部尚书,品级未变,实权却增加了,而且这是通往宰相之位的必经之途,卓如鹤没当过,算是极特殊的例外。

    这和让瞿子晰去见皇帝的意思一样,都是为了显示朝廷的团结。

    “就这样?”卓如鹤不太相信。

    南直劲微微一笑,“右巡御史空缺多时,瞿大人也可兼任。”

    御史离宰相又近一步,虽然皇帝看好瞿子晰,这样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而且宰相本人感受到了威胁,虽说心生退意,但是亲手将位置让给竞争者,卓如鹤还是有些不愿。

    “这种先例可不多。”卓如鹤冷冷地说,吏部与御史都是治官,职责却不同,一个负责考核任免、一个负责监察督导,除了个别过度时期,极少会允许同一人兼任。

    “这么大的事情,就让陛下裁决吧,如果我没猜错,陛下肯定会同意任命瞿大为右巡御史,这就够了。”

    “嗯?”

    “很快就将有一桩案子落在右巡御史手里,如果处理得好,朝廷不会分裂,宰相大人也能重拾陛下的信任。”

    “什么案子?”

    “燕家。”

    卓如鹤神情微变。

第四百六十五章 无休无止

    韩孺子回到皇宫,动用少府帑藏重赏房大业家人,遗憾的是房大业的儿孙当中并无出类拔萃者,老将军后继无人。

    恢复勤政殿听政的第一天,场面稍有些尴尬,卓如鹤假装一切正常,其他大臣却都悄悄地察言观色,希望弄清楚皇帝的真实意图。

    韩孺子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和往常一样,与几位大臣商议朝政。

    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东海国巡狩,皇帝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剩下的问题就是时间与路线。

    冬季将至,卓如鹤建议明年春天出发,经由洛阳东进,最为稳妥,经过的郡县也比较多。

    韩孺子却比较急迫,要求十天之后出发,不走洛阳,而是先南下,然后沿江东下,顺便巡视新近安定的云梦泽,入冬前到达东海国。

    卓如鹤稍加反对,很快就代表群臣同意了。

    作为回报,韩孺子称赞了宰相的功劳,表示自己不在京城期间,愿将整个朝廷托付给宰相。

    剩下的就都是些琐事了,韩孺子将房大业推荐的数十位将领名单交给兵部,由兵部调集,尽快送到皇帝身边来,他要亲自考察。

    卓如鹤又提起右巡御史的空缺问题,认为应该早些补缺。

    这个问题大家都感兴趣,商议了一个多时辰。

    韩孺子让议政大臣们拟一份方案,希望在再次巡狩之前,将这个问题解决。

    下午,韩孺子在凌云阁召见了东海王等人,亲自安排巡狩事宜。

    这是平淡的一天,君臣和睦、朝廷稳定,韩孺子不到天黑就回到后宫,逗了一会女儿,又去给两位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将皇帝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陛下又与大臣闹别扭了?”

    韩孺子笑道:“一点小误会而已,已经没问题了。”

    慈宁太后知道皇帝不肯对自己对说实话,轻叹一声,“其实我并不意外,咱们母子二人与朝廷总是隔着一层,陛下从小没受过宗室与朝廷的好处,自然对大臣没有什么好印象。”

    “太后多虑了,先帝当了多年太子,登基之初不也与群臣有过矛盾?朕在摸索,大臣也在摸索,双方都摸清状况之后,慢慢就好了。”

    对韩孺子来说,“先帝”总是父亲桓帝,而不是兄长思帝。

    “陛下心里有数就好,可别耽误太久。”

    “太后放心,目前进展顺利。”韩孺子自信地说。

    慈宁太后微微摇头,改换话题,“那个王平洋,陛下觉得怎么样?王家也就他读过几天书,懂规矩、有点眼力,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不错,这一路上他做了不少事情,颇合朕意。”韩孺子没有完全说实话,王平洋的确很会做事,正因为如此,反而令皇帝不喜,猜测他受到了慈宁太后的指点。

    “那就好,王家总算有人能为陛下效力,不至于担着外戚的名号,却每每置身事外。”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慈宁太后道:“陛下又要出京,走之前去探望一下慈顺宫吧,那边的状况不太好。”

    韩孺子和母亲就是从慈顺宫过来的,上官太后没有露面,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她的身体就日渐衰弱,似乎已近末年。

    上官太后还不算太老,但是已经失去了多半活力,只在遭受到威胁时,才会奋力反击。

    “是,明天朕就去。”

    韩孺子实现了诺言,次日下午特意前往慈顺宫,事前打过招呼,上官太后正装见驾,感谢皇帝的关心。

    两人并无母子亲情,甚至彼此憎恶,但有一点相同,都曾面对大臣的阻力,以至于步履艰难。

    “陛下此番与大臣交手,感觉如何?”上官太后主动提起此事,屋子里还有两名侍女,都是她的亲信之人,另一位是太监张有才,是皇帝的身边人,不至于泄密。

    韩孺子本无意谈论朝政,可是环顾身边,杨奉去世、赵若素背叛、东海王等人各有私利,皇帝已经没有可说话之人,反而是完全退居深宫的上官太后,与皇帝有一些共同语言。

    “算不上交手,只能说是试探吧,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韩孺子一开始还不能对上官太后开诚布公。

    上官太后脸上的确有着明显的病容,对朝政却重新产生了兴趣,微笑道:“陛下是在静观其变吧,想看看哪些大臣会站出来反对宰相和中书省?”

    韩孺子勉强点头,“朝廷有问题,但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朕希望暂时维持现状,不想再生变故。”

    “陛下做得对,但是要小心,大臣们会利用这一点。”上官太后指点道。

    韩孺子有些好奇,问道:“太后……执政之时,是如何与大臣打交道的?他们似乎都很害怕太后。”

    “嘿,所谓害怕只是假象,陛下回想一下,除了公开的叛逆者,我可曾更换过朝中重臣?”

    韩孺子摇摇头,老宰相殷无害从武帝末期任职,经历四代皇帝病死在相位上,他不动,百官的变动自然也是极少。

    上官太后继续道:“我曾经尝试在广华阁另起炉灶,结果却是一场惨败。刑吏也是官员,也是大臣,从我这里得到权力之后,却觉得不稳,总想再找靠山。陛下应当明白,在官吏眼中,朝廷总是比皇帝更稳定,所以更大的靠山还是朝廷。那些刑吏暗中投靠大臣,表面上为我做事,却借机排除异己。在我听政期间,重臣未变,底下的变动却很多,我原以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最后才明白,我才是工具。”

    上官太后神情黯然,她肯放弃权力,原因有许多,其中一条就是觉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朝廷。

    “经过武帝的强压,大家都以为朝廷变得软弱,可是换一种想法,能在武帝时期坚持下来的大臣,哪一位不是老狐狸?软弱是他们的诱饵,诱使陛下放松警惕,他们就能为所欲为。”

    “或许,是太后做错了,执政者不该警惕大臣,就让他们按自己的规矩行事吧。”

    上官太后盯着皇帝,惊讶地发现皇帝似乎在说真心话,她摇摇头,“如果全按大臣的规矩行事,陛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住进太庙,每年出来几次,接受群臣的朝拜,其它时间里不闻不问。”

    韩孺子微微一笑,最初将他当成雕像的人,恰恰就是上官太后。

    “武帝是皇帝的楷模。”上官太后思考得越久,越佩服武帝,自觉相差甚远,“武帝一生都与大臣争斗,无休无止,他总是胜利者,唯一败给了死亡,等他驾崩之后,朝廷恢复原样,武帝的成果却没人继承。”

    上官太后承认自己毒杀了桓帝,她一点也不后悔,在她眼里,那实在不是一位好皇帝、好丈夫。

    韩孺子不想追究此事,并不意味着就能坦然接受,对上官太后,他永远都会保持警惕,比对朝中大臣更甚。

    “无休无止?”

    “对,无休无止,武帝越到晚年,与大臣斗得越激烈,殷无害那班大臣能坚持下来,一是确有几分真本事,二是侥幸,武帝再多活两三年,谁也留不到现在。”

    韩孺子突然明白上官太后想说什么了,“太后是说大臣应当定期更换吗?”

    上官太后点点头。

    “太后本有机会,为何未做?”

    “未掌兵权。”上官太后执政数年,南军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却一直无法除掉,“我终究是名妇人,难以取得将士效忠,上官家的人……不提也罢。陛下不同,陛下虽在军中受过苦,却也得到了将士的欢心。陛下自己或许还没有注意到,陛下已有武帝之资。”

    韩孺子笑了笑,“多谢太后高看,太后好好静养,不宜劳神动念。”

    上官太后也笑了笑,“我只是不甘心看到大臣们得意。”

    韩孺子告退,时间还早,他去内书房坐了一会。

    张有才在一边服侍,见陛下没有看书,忍不住道:“慈顺宫可有点古怪。”

    “嗯?你又看出什么了?”

    “她说的那些话,虽然我听不大懂,但是都不该由她说出来。”张有才比皇帝还要警惕。

    一个沉默已久的人,突然滔滔不绝起来,当然有原因,韩孺子却不想对外人提起,是母亲提醒他去探望上官太后的,原因当然就在此处。

    “不懂最好。”韩孺子道。

    “陛下……真打算更换大臣?”

    韩孺子打量张有才,“你还说自己没听懂?”

    张有才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再问。

    三天之后,勤政殿大臣推荐数人担任右巡御史,供皇帝挑选,韩孺子指定了瞿子晰。

    又过两天,一项不起眼的任命也被通过:当了几十年中书舍人的南直劲,终于离开中书省,前往御史台,成为一名六品御史,正好是瞿子晰的直接下属。

    南直劲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兵部合作,前往东海国共同调查楼船将军黄普公失踪一事。

    满十天之后,皇帝再次出京巡狩,仍然只带三千人,沿江东下,目的地也是东海国,房大业推荐的数十名将领,都在路上与皇帝汇合。

    南直劲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只对一件事感到困惑:皇帝为什么偏偏指定自己调查此案?

    韩孺子也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也对一件事最感困惑:除了赵若素,还有谁在泄露自己的想法?

第四百六十六章 财主

    (感谢读者“lenei”的飘红打赏,恭贺“lenei”成为本书盟主。)

    韩孺子坚持沿江东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景耀已经找到杨奉家人的下落,就在云梦泽东边的湖县。

    景耀这段时间非常努力,他已经毫无保留地指控上官太后,皇帝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他有点惊讶,却不完全意外,在宫里做事多年,景耀太了解这里的规矩,皇帝与普通人很多时候没有两样,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官太后毒杀先帝一事若是公开,会令天下耸动,却对皇帝本人没有多大好处。

    按照惯例,皇帝肯定会想别的理由处置上官太后,景耀打听到,慈顺宫的确加强了守卫,名义上是不允许外人打扰病中的太后,其实是将她软禁了。

    景耀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并且表现得毫不在意,以免被皇帝认为别有用心。

    他真是全心全心意地寻找杨奉的家人,唯一的线索就是杨奉曾经写过家信,当初的送信之人必然去过杨家。

    杨奉做事极少留下漏洞,除了那半封信,再没有任何痕迹。

    景耀怀疑醉仙楼的厨子不要命,就是当初的送信人,他查到,不要命与杨奉很早就认识,交情非同一般。

    可不要命彻底失踪了,杨奉在云梦泽的时候,不要命偶尔出现一次,杨奉死后,不要命就像是钻进了地下,再也没有露面。

    景耀没有死心,稍稍改变方向,他猜想,上官太后如此多疑的人,绝不会轻易相信杨奉的坦白,必然会派人查证之后才会放心,或许当年的查证者也去过杨家。

    顺着这条线,景耀再度深挖。

    王府不是杨奉,做事总会留下很多记录,这些记录如今都归东海王所有。

    东海王在京城有府邸,去过几次东海国的王府,从来没将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更没藏过见不得人的东西,于是写了一封命令,任由景耀在府中查看所有簿册、询问所有人。

    景耀查到了,那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记录某位太监去往湖县并归来,奇怪的是,东海国与湖县并无正式联系,来往只有这一次,而且没有带去或带回任何东西,与其它记录截然不同。

    “某位太监”已经过世多年,景耀不死心,继续调查,终于找到这名太监当时的一名随从。

    随从已经离开王府,在东海国成家立业,面对询问异常谨慎,只字不肯透露。

    景耀拿出东海王的命令,稍稍地威逼利诱一下,得到了极关重要的信息,将杨奉家人的住址缩小到湖县的一条街上。

    事隔多年,也不知杨家人搬过没有,景耀没有立即前往调查,而是给皇帝写了一封密信,请求指示。

    皇帝命令他留在东海国。

    韩孺子的巡狩队伍规模不大,只有三千余人,或骑马,或乘船,沿江东下,在云梦泽兜了半圈,召见吏民,观察风土人情。

    所见所闻让韩孺子比较满意,当年的土匪巢穴,如今已成良田沃土,但是仍难自给自足,耕牛不足,粮食产量也不高,仍需从各地调剂。

    这种事情只依靠皇帝身边的几十人是操作不了的,必须运用朝廷的力量多方协调。

    韩孺子在一座古城里逗留了整整十天,汇集随行大臣以及地方官员,公开议事,公开解决,并将自己选中的一些年轻官员安插到地方,以考察他们的能力。

    只有一件事让韩孺子略感不满,想当初流民众多,几乎威胁到大楚的生存,如今需要开垦荒地,招募到的流民数量却没有他预料得那么多。

    官员回复,百姓思乡,回到原籍之后,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轻易不愿离开。

    时至深秋,巡狩队伍来到湖县,在城外驻陛,只停留一夜,次日正常出发,不给当地增加太多负担。

    金纯忠提前多日就已来到湖县,没穿官服,带着六七名随从,装作东下的商人,带着一船货物,暂停城内。

    湖县不大,城内就三条街道,主街宽敞些,另外两条街道与小巷差不多。

    这天下午,金纯忠一个人走出客栈,信步闲游,很快拐入后街。

    后街比较冷清,但也有一些商铺开张,小贩守在街角,无精打采地兜售已经蔫了的果菜。

    景耀提供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是后街的一户人家,对面有个茶馆,相隔十几年,也不知还在不在。

    老实说,金纯忠不太理解皇帝的执着,杨奉就是杨奉,死得有些蹊跷,但也仅此而已,其家人不见得能提供真相。

    但圣旨就是圣旨,金纯忠奉旨行事,没有半点懈怠之心,从街头走至街尾,每有商铺,都要进去打听一番,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东西倒是买了不少,都让商家送到客栈里。

    他路过两家茶馆,一家的对面是户新婚不久的夫妻,继承祖屋,数代居于此地,与杨家无关。另一家的对面住着商贩,几年前搬来的,再往前的住户没人记得。

    眼看天黑,金纯忠回到客栈,打算明天再去另外两条街上查看,等皇帝赶到的时候,他总得提供一个明确的说法。

    一连三天,金纯忠走遍了大街小巷,没找到杨家人,倒是得到一个“财主”的名声,甚至有商铺掌柜亲来客栈拜访,希望能卖点什么。

    随从不知道金纯忠的目的,还以为皇帝是要暗访本地的出产与风俗,于是细心地将买来的各种东西分门别类、登记在册。

    金纯忠也不多说,接下来几天,仍然独自一人在城里闲逛,将几条街又走了一遍。

    金纯忠没找到杨家人,自己却被找到了。

    这天傍晚,刚一回到客栈,掌柜就笑呵呵地迎过来,“金老爷回来了。”

    客栈一天一结账,金纯忠以为掌柜为此而来,“昨天的账没结吗?”

    “结了结了,我对伙计说了,今后不用一天一结,等金老爷住够了再说。”

    越有钱越容易借钱,金纯忠笑笑,“随你,反正我们跑不了。”

    掌柜赔笑,大声叫来伙计,摆上一座上等酒席,算是客栈送的。

    随从们很高兴,金纯忠却有点纳闷,但也没特别在意,好吃好喝了一顿,若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还以为这真的只是掌柜的一番好意。

    次日,金纯忠继续东游西逛,发现自己所到之处,总能获得热情欢迎,但是再想问点什么,却是难上加难,人人笑脸相迎,人人守口如瓶,将左邻右舍的情况视为机密。

    可就在昨天,他们还有问必答,与财主聊得很开心。

    仅仅相隔一夜,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金纯忠早早回到客栈,掌柜越发热情,又要送一桌酒席,金纯忠断然拒绝。

    几名随从都在屋子里,一看到金纯忠,全都迎上来,一人笑道:“咱们可发财了。”

    “怎么了?”

    “刚才来了一位真财主,说是要将咱们带来的一船货物全买下来,随咱们出价。”

    “人呢?”

    “刚走不久,说是想好了价格就告诉掌柜一声,他会派人将银子送来,货物留在船上不用动。”

    “姓甚名谁?做什么的?”

    随从摇头,“只说姓宋,别的都没说,口气倒是挺大,说咱们尽管开价,多少钱他都拿得出来。”

    金纯忠知道事情不对劲儿,他是为皇帝暗访,居然惹来这么大的关注,实在是失策。

    来到外面,金纯忠叫来掌柜,问道:“今天这位是什么来历?”

    “宋大官人?本地的一位财主。”

    “我那船上没有奇珍异宝,不过是些布帛,他为何非要购买?”

    掌柜笑道:“宋大官人生性豪爽,最爱结交朋友,在本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定是仰慕客官大名,特来示好,客官不必多想,开个价,赠上一笔,也免去一趟舟车劳顿,岂不甚好?”

    金纯忠笑了一声,这位宋大官人前来示好,却故意挑选他不在的时候登门拜访,必有问题。

    “好,那我就开价了。”

    “客官请说,宋大官人有钱……”

    “十万两。”

    掌柜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才道:“多少?”

    “白银十万两。”

    “呵呵,那一船布帛顶多值一千两吧?”

    “开价在我,买不买在他,传不传话在你。”

    掌柜又发了一会呆,笑道:“传,当然传,客官稍待,我很快就能回来。”

    掌柜回来得确很快,神情比走时更加古怪,像是走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打个滚儿正要骂街,结果看到绊倒自己的竟是一块金子。

    “十万两?”掌柜问道。

    金纯忠点头。

    “今日夜间,有人将银票送来,客官在洛阳、临淄和京城都能兑换。”

    金纯忠笑道:“当我是第一次做生意吗?我连人都没看到,凭什么相信几张银票?不见到真金白银,那船货不卖,我人也不走。”

    掌柜凑近金纯忠,“客官也在本地待了几天,结识了不少人,不妨再去打听一下宋大官人的底细,或许您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疑虑了。”

    “打听过了。”金纯忠让随从去打听的,就在客栈周围找了几名商户,一问便知,“再请掌柜转告宋大官人,敢送钱就得敢露面。”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古怪的求情

    宋阖是湖县有名的财主,人称宋大官人,在族中行四,又被称为“宋四老爷”,像这样一位人物,按理说与京城来的暗访官员不会发生联系,金纯忠一开始以为自己露财,被地方豪强盯上了,派人出去打听一下,才明白自己可能猜错了。

    据传,宋阖的一个妹妹乃是前宰相殷无害长子殷措的夫人,殷无害已然过世,家人还在京城为官,有这样的靠山,难怪宋家在本地备受尊崇。

    金纯忠却觉得有些奇怪,以殷家的地位,儿媳妇怎么也得是世家之女,宋家再有钱也是平民百姓,与宰相之家门不当户不对。

    金纯忠来不及仔细打听,当天傍晚,宋阖派管家来客栈邀请外地的客人赴宴。

    金纯忠接受了邀请,心里却有一些好笑,他虽然不是朝中大官,但是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妹妹又是贵妃,在京城多少官员想要巴结他而不得其门,远在湖县的一名土财主却在自己面前摆架子。

    宋阖若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是豪横惯了,见不得外人在本县撒钱,若是知道,那就是太愚蠢。

    宴席安排在当地的一户私娼家里,门口没有任何装饰,金纯忠是勋贵之子,虽然从前在圈子里没地位,但多少见过世面,一进大门,看见热情相迎的仆人与婆子,就知道这不是正经人家。

    主人没有出门相迎,金纯忠被带入客厅,里面摆好了一座丰盛的酒席,一名娇艳的女子起身笑脸相迎,仍不见主人。

    “宋大官人何在?”金纯忠抬手,示意女子不要靠近。

    女子倒也识趣,笑道:“四老爷马上就到,官人何不坐着等会?咱们随便聊聊。官人是从外地来的吧?探亲还是访友?”

    “经商路过。”

    “原来如此,湖县可没什么特产,别人都是停一宿就走,官人留了这些天,是有相好的吧?告诉我是谁,没准我们认识呢。”

    女子努力找话,金纯忠敷衍以对,最后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女子抬手,竖起三根手指,“三年,早就待腻了,想去繁华之年,可惜无人引荐,官人是要去哪?路上寂寞,要不要人相陪?”

    金纯忠本想打听一下杨奉家人的线索,听她只住了三年,失去了兴趣,起身道:“宋大官人若是来了,请转告他,我很忙。”

    女子急忙起身,抓住金纯忠的一条胳膊,向婆子频使眼色,嘴里说道:“官人别急着走啊,宋大官人来了,还以为奴家招待不周……”

    金纯忠也不客气,伸手推那女子,两人正撕扯不休,门外走进来一人,大笑道:“这是划的什么拳?算我一个。”

    男子四十来岁年纪,又高又壮,外穿一身绸缎大氅,内穿武师紧衣,加上声音洪亮和一脸的络腮胡子,颇有几分豪杰气势。

    女子松了口气,同时也松开客人的胳膊,笑道:“四老爷,客人要走,我在这里苦留呢。”

    宋阖对女子一点也客气,向金纯忠拱手道:“湖县地处偏远,只有这等残花败柳,万望兄台见谅。”

    女子面红耳赤,讪讪地坐到一边,不敢多说什么。

    金纯忠还礼,“阁下盛情,在下心领,只有一事疑惑:阁下认得我吗?”

    宋阖大笑,“赫赫有名的金玄衣,天下何人不识?恕我眼拙,过了这几天才认出兄台,失敬。”

    玄衣使者是临时职务,金纯忠早已上交,如今他只是普通的散骑常侍。

    对方认出自己的身份,金纯忠不再掩饰,扫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宋阖心领神会,喝道:“都出去,这是京城来的贵客,你们看一眼就得了,没资格服侍。”

    女子与仆妇全都笑着退出房间,显然是被骂惯了。

    金纯忠只有一名随从跟进来,站在门口没动。

    宋阖请客人落座,端起一杯酒,“敝县没啥好东西,请兄台聊饮一杯薄酒。”

    金纯忠按住身前的酒杯,“先说事,再喝酒,否则的话,我心中不安。”

    宋阖又一次大笑,放下酒杯,收起笑容,“兄台直爽,我也不客套了,金兄来我们湖县,是替上面做事吧?”

    金纯忠心中一惊,据他所知,皇帝只对他下达过命令,当时周围再无别人,连跟来的几名随从都不知情,宋阖何以得知?难道殷家余威尚在,还能探听到宫中秘密?可杨奉家人与殷家能有什么关系?

    见金纯忠不吱声,宋阖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我就直白地说吧,金兄昨天开过价码,没问题,湖县虽小,这点银子凑得出来,只是一时拿不出现银,金兄说吧,送到哪里?京城还是洛阳?人到银子到,绝不会晚一天。”

    金纯忠一愣,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我总得知道这些银子是用来买什么的,如果那船货物这么值钱,我就去再进一批。”

    宋阖每到尴尬时就放声大笑,“金兄真会说话。”他的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兄还不明白我们湖县想买什么吗?金兄为何而来,我们自然就要买什么。”

    金纯忠更加纳闷,脸上却不动声色,寻思了一会,“阁下既然知道我是在为谁做事,就该明白我担着多大的干系,一次买卖,可能就要了我的命。”

    “金兄多虑了,我们又不是让金兄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一句‘并无异常’。”

    金纯忠在湖县逛了好几天,可没看出任何异常,沉默不语,等对方多透露一些内容。

    宋阖探身向前,“金兄跟随上面够久了,别人加官晋爵,金兄还是一名常侍,为何?”

    金纯忠自己不愿做官,皇帝想让他去刑部,他也拒绝,只是偶尔与刑吏们配合,这时却道:“为何?”

    “朝中无人。”

    金纯忠眉头微皱,宋阖笑着解释:“金兄背靠大树,可也得有树上的枝枝叶叶遮挡,才好乘凉。像东海王、崔二公子,哪个不是亲友遍布朝廷?他们升官,而金兄止步,原因就在这里。”

    一名土财主,竟然能说出这种话,金纯忠越发惊讶,扭头向门口的随从示意,让他退下,然后拱手道:“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宋大官人攀的是哪根枝叶?”

    殷家绝没有这等本事,金纯忠相信宋阖背后另有他人撑腰。

    “哈哈,金兄不问,我也不说,既然问了,实不相瞒,前宰相殷大人乃是舍妹的公公。”

    金纯忠大失所望,勉强笑了笑,“原来如此,宋大官人怎么没进京?”

    宋阖瞧出了金纯忠的冷淡,“果然是陛下身边的人,眼界够高。前宰相不是现宰相,就算殷大人的儿子亲自出面又能怎样?”

    金纯忠没有否认。

    宋阖继续道:“有些事情呢,我也不好明说,只请金兄回京之后多看多听,殷大人是过世了,殷家可没倒。”

    “殷相的长子在礼部任职吧?”金纯忠记得,殷无害的长子名叫殷措,在礼部领闲职,不过五品,在京城这算是小官。

    “没错,殷大爷就是舍妹的夫婿,不过请金兄将眼光放长远些,不出三年,殷大爷必定高升。”

    金纯忠笑着点点头。

    “金兄不相信我?”宋阖瞪起眼睛,一副将要发怒的样子。

    “不是不信,只是……初到贵地,不了解这里的风俗——宋大官人以为多高的官算是‘大官’?”

    宋阖微微一愣,这样的问话有点瞧不起人,于是他笑得更加大声,笑毕说道:“金兄谨慎,终归还是不肯相信我,也对,宋某湖县鄙夫,当地人视为豪杰,在京城看来,不过是寻常百姓。我再说一人,金兄觉得够不够大。”

    宋阖伸手沾了一点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笔划较多,金纯忠扭过身子才看清那是一个“蒋”字。

    “蒋兵部?”

    朝中姓蒋的大臣有几位,官职最高者是兵部尚书将巨英,金纯忠先想到他。

    宋阖点头,“舍妹嫁与殷大爷为妻,殷大爷的女儿嫁入蒋府,亲如一家,至于蒋大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蒋巨英掌管兵部十几年,并非世家出身,却与朝中各大势族都沾亲带故,的确是大树上的一根“强枝”。

    金纯忠笑了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宋阖大喜,立刻陪着喝了一杯,“金兄是明白人。可惜此地没什么好货色,不过也巧,前些日子从京城来了一位绝色,待会送到金兄房中,若是看得过眼,暖暖床也好。”

    金纯忠摇头拒绝,“心领了,在下不好这口儿,宋兄不必费心。”

    两人推杯换盏,越聊越投机,酒过三巡,金纯忠问道:“别怪我多心,还得多问一句,这十万两……蒋兵部会认吧?”

    “当然,我没事白花十万两银子干嘛,闲得吗?”宋阖有点喝多了。

    “蒋兵部究竟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宋兄也得给我提个醒儿,别拿了银子办不好事情,反而惹出麻烦。”

    宋阖大着舌头说:“跟蒋大人……没多大关系,但他会感谢金兄,反正金兄只要对皇帝说……说湖县一切正常,就……就行了。”

    金纯忠再怎么引诱,宋阖也不肯多说,只是劝酒,说些女人的下流话。

    喝了一个多时辰金纯忠告辞。

    他的几名随从没闲着,一回到客栈就对他说:“原来这个宋阖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妹子给殷措当妾,他也就在县里抖抖威风。”

    金纯忠越发迷惑不解,宋阖究竟在替谁说话?以为皇帝在调查什么?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状

    金纯忠喝了不少酒,脑子昏沉沉的,没办法仔细思考,只得先上床睡觉,打算明天再仔细打听,那个宋阖自作聪明,肯定会说漏嘴的。

    此行虽然没找到杨奉家人,却可能意外钓上一条大鱼,也算是给皇帝一个交待,金纯忠因此睡得很踏实。

    夜里,他隐约觉得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可是太困了,不想睁眼,于是告诉自己说这是一个梦。

    这梦太真实了,身边的人伸手过来搂抱,金纯忠惊醒,猛地坐起身,只听旁边啊的一声尖叫,真的有人,是名女子。

    “何人?”金纯忠喝道。

    “四老爷送来……”女子颤声道,着实被吓得不轻。

    金纯忠想了一会,终于记起宋阖的确说过要送一名京城来的女子过来陪寝,自己明明拒绝了。

    金纯忠揉揉眼睛,缓和语气,“别怕……你怎么进来的?”

    “我……他们把我送进来的。”女子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随从都已经睡觉,肯定是客栈掌柜开门送人,金纯忠觉得自己该换一家客栈了,县城太小,除了这家,就只有另一家又小又破的客栈。

    金纯忠觉得头疼,“点灯。”

    “是,官人。”女子也显得自然许多,下地摸索,金纯忠指点方向,过了一会,女子找到了火绒、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油灯。

    那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身上仅着小衣,两条胳膊露在外面,看上去有些冷,脸上努力做出笑容。

    这比之前的庸脂俗粉的确强许多。

    “你是京城人士?”金纯忠问。

    女子微笑,“无根之萍,四海飘零,的确在京城待过一阵子。”

    女子迈步走向床边,金纯忠指着床头的衣物,“穿上。”

    女子微微一愣,却没有疑问,慢慢穿衣,每一个动作都舒缓有度、袅娜多姿,不像是穿衣,更像是解衣。

    金纯忠不得不挪开目光,他是正常男人,可是身兼重任,实在不敢稍有放纵,怕自己胡思乱想,于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邀月,未请教官人怎么称呼?”

    “我姓金,从京城来的,路过这里……”金纯忠含糊道,这个邀月只是过来陪寝,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想多说。

    “京城物华天宝,公子相貌不俗,想必是世家之子。”邀月将称呼由“官人”改为“公子”。

    金纯忠不肯回答,余光看到她已经穿好衣裙,说:“你可离开了,就对宋阖说……你随便说吧,怎么都行。”

    邀月微笑,“谢谢公子关心。”

    邀月向门口走去,金纯忠却动了恻隐之心,宋阖这种人不会有怜香惜玉之心,邀月没能引诱客人,回去之后必遭惩罚。

    “要不,你多留一会吧,回去也好交待。”

    邀月转身道万福,低低地了说一声“多谢公子”,走到桌边坐下,低眉顺目,不露风情,身上更无半点风尘气息。

    金纯忠没法入睡,也穿上衣服,坐在床边,脑子慢慢转动,突然想起可以向这名女子打听一下消息。

    “你来湖县不久吧?”

    “差不多半个月。”

    “京城繁华,大家都想去,你却为何离开?”

    “身不由己,何况万紫千红都是泥土里长出来的,繁华之下必有卑贱,公子看到的是繁华,像我这样的人,位在卑贱,在哪都是一样。”

    金纯忠颇感惊讶,觉得此女不俗,“你家老爷倒是真舍得本钱,把你从京城带来,肯定花了不少银子吧?”

    “我是自愿来的,没费四老爷一文钱。”

    金纯忠越发意外,“这是为何?”

    “我要去一个地方,可是身无分文,又是妇道人家,难以行路,正好四老爷进京,听说湖县离东海国比较近,所以我自愿委身,跟着来了。”

    “你要去东海国?离这里还远着呢,先要沿江东进,然后登岸北上,至少也要半月路程。”

    “有什么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邀月轻叹一声。

    金纯忠同情心骤升,差点就要说出要带她一同前往东海国的话,转念想到自己是为皇帝做事,带一名女子在身边,委实不妥。

    “你若是能多等几天,或许我可以帮忙,送你一程。”

    “多谢公子。”邀月大概是听惯了许诺、见惯了没有下文,谢得不是特别真诚。

    金纯忠却在认真思考,“我正好要去东海国,你在那边有家人吗?我可以给你带句话,让他们来接你,这样会更方便一些。”

    邀月抬起头,“公子要去东海国?”

    “对,等同伴到了就走。”

    邀月想了一会,轻轻摇头,“我在东海国没有家人。”

    “那你去东海国要投奔谁?朋友吗?”

    邀月依然摇头,“我从来没去过东海国,在那里没有熟人。”

    金纯忠对此女越来越好奇,“既然如此,你何必非去那里?”

    邀月沉默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这位金公子不像坏人,开口道:“我要找一个人,是我……从前的主人,他在东海国出海,下落不明,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名女子竟然忠于旧主,金纯忠惊讶之余还有些敬佩,“海上风波险恶,难免出事,你去了东海国也打听不到什么。”

    邀月咬着嘴唇,没有吱声。

    金纯忠本想打听消息,结果却被对方的事情所吸引,想了一会,说:“不如这样,我在这里给你租一间屋子,我去东海国帮你打听家主的下落,若有消息,派人通知你,你觉得怎么样?”

    邀月起身,盈盈跪拜,“多谢公子一番好意,可我要打听的不是主人下落,而是……他是怎么被陷害的。”

    “请起。你的主人不是出海遇难吗?怎么又有陷害之说?”

    邀月起身,“公子既是京城世家子弟,我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怎么,你家主人是被官员陷害吗?正好,我认得几位大人,或许能为他平冤昭雪。”

    邀月咬着嘴唇又想了一会,“公子要去东海国,与燕家关系不错吧?”

    “国相燕康?有过数面之缘,不熟。”

    “燕家的公子呢?”

    “燕朋师?见面的次数多一些,但也不熟,你希望燕国相替你家主人洗冤?我倒是可以说上话。”

    邀月摇头,“陷害我家主人的就是燕家。”

    金纯忠大惊,猛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道:“你家主人是谁?”

    “楼船将军黄普公。”

    金纯忠目瞪口呆,慢慢坐下,“黄将军怎么会……他从前也是燕家的人吧?”

    “是,连我也在燕家待过一段日子,所以我知道燕家对黄将军极为不满,一直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有证据?”金纯忠与刑吏接触多了,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证据。

    “黄将军出海未归的消息是八月初传到京城的,可是此前十几天,燕朋师就上门对我发出威胁,声称没人能保护我,要让我生不如死——他怎么提前知道黄将军出事,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这可算不得证据,燕朋师是权贵公子,一时气恼什么事都敢做。

    金纯忠想了一会,打量邀月,“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从四老爷那里听说公子可能是皇帝身边的人,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你是想借助我告御状?”

    邀月又跪下了,“黄将军是陛下亲手提拔的爱将,陛下对他的失踪就没有半点怀疑吗?公子立此一功……”

    金纯忠抬手阻止邀月说下去,让她起身,原以为这是一次巧遇,原来还是安排好的,这名女子可不简单,来陪寝肯定是自己争取到的,她说的话不能全信,“你先说说自己是怎么来到湖县的吧?”

    “燕朋师向我发出威胁,然后又传来黄将军失踪的消息,我知道情况不妙,当天就逃出了黄府,无处可去,只能去投奔从前认识的姐妹,在那里见到了四老爷,偷听到他说无论如何要拦住皇帝,我以为能借机告御状……没想到会被带至湖县,走又走不了,只好留下。”

    “拦住皇帝?他还说了什么?”

    “我听到的不多,‘财路’、‘田地’、‘胆子要大’一类的话。”

    “宋阖是做什么生意的?”

    邀月想了一会,“没见他带什么货物,哦,他可能是人牙子。”

    “嗯?”

    “他见人总要先估个价儿,所以我猜他是做这行的。”

    金纯忠是自己要了个价儿,他更糊涂了,一名人牙子能有多大势力,竟然放狂言要拦皇帝?

    “天亮之后你回宋家。”

    “是。”

    “我会对宋阖夸你几句,他会把你再送过来。你想办法弄清宋阖究竟要对皇帝做什么,立了这一功,你什么状都告得。”

    “公子……真是皇帝身边的人?”

    “宋阖要出十万两银收买我,你说我是不是?”

    邀月笑了一下,郑重地点头,“我会问清楚,四老爷的嘴不严,之前是我没太在意。”

    金纯忠让邀月睡在床上,邀月不肯,只愿伏桌而睡。

    次日天还没亮,邀月悄悄离去,金纯忠起床之后也没闲着,派两名随从出去继续打听宋阖的底细,又让掌柜给宋阖送去拜贴,要回请一席。

    小小一个湖县,要出大事。

    (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四百六十九章 成千上万

    韩孺子总觉得自己身边还有泄密者。

    赵若素的确能够提前了解皇帝的诸多计划,但是远非面面俱到,他与皇帝只算是合作关系,既无宠信,也算不上朋友,对皇帝心中那些隐私与含糊的想法,应该无从得知。

    可朝中大臣似乎住进了皇帝的心里,拿捏得极为准确,总是在安抚皇帝与惹怒皇帝之间平安行进。

    韩孺子没办法相信任何人,但也不能因此逐退身边所有人,他撵走了赵若素,然后默默观察、寻找证据。

    迄今一无所得。

    来到湖县,韩孺子顿生感慨,杨奉是他最好的老师、臣子与同伴,说是朋友有些过了,但是互相理解,极少犯错。

    杨奉并非没有私心,但他的私心与皇帝井水不犯河水。

    韩孺子早已下旨,巡狩路上免去各地的大规模拜见,只允许当地主要官员进营见驾,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回衙门。

    王平洋正式入职礼部,官不大,专门负责前驱与沿途官员沟通,做得不错,总能合乎皇帝的心意,一切从简,尽量减少浪费。

    如此一来,韩孺子的休息时间也能更多一些,但他通常二更才会上床,今天睡得更晚,为的是等候金纯忠。

    金纯忠提前多日来湖县调查,临行前得到皇帝的指示,无需通信,一切见面再说。

    直到三更过后,金纯忠终于来了,一身酒气,领他进帐的张有才皱着眉头,十分不满,还有点意外,金纯忠向来恭谨,竟然也会出错,在见驾之前饮酒。

    金纯忠跪拜,身子微微摇晃,很难保持平衡,“陛下见谅,微臣不得不喝这顿酒。”

    “起来说话。”韩孺子向张有才点下头,太监退出帐篷,临走时朝金纯忠的背影摇摇头。

    “找到了吗?”韩孺子问,心里有一点期待。

    金纯忠起身之后摇晃得更加明显,“毫无线索,杨奉家人很可能已经搬离此地。”

    韩孺子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金纯忠看不清皇帝的神情,他心中只剩一线清醒,要将这些天打听到的大事告诉皇帝,于是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陛下上当了。”

    “嗯?你在说笑话吗?”韩孺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金纯忠之前的话是在骗自己,心想所谓酒后无行,还真是准确。

    金纯忠使劲儿摇摇头,让自己再清醒一些,“笑话?没有笑话,陛下记得邀月姑娘吧?她也在湖县,多亏了她,微臣此番湖县之行没有白来……”

    金纯忠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在皇帝听来却是一团糟,严厉地打断,“哪来的邀月?朕怎么会认得此等女子?金纯忠,你在湖县到底做了什么?”

    被皇帝一喝,金纯忠吓了一跳,酒气上涌,心里明白,嘴上却更加笨拙,“陛、陛下息怒。陛下不认得、不认得邀月?哦,是、是微臣记错、记错了。是这么回事,邀月先在坊里做歌伎,后来被梁家买走,又到了张家,再到李家,又到燕家……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太会做事,不是遭到正室的嫉妒,就是被别人看上……”

    韩孺子招手,让金纯忠过来,“喝几口茶,坐在那边醒醒酒,再过来说话。”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金纯忠立刻执行,抓起桌上的茶壶,没找到茶杯,直接举起茶壶,对嘴灌了半壶,胸前湿了一片,他也不在乎,放下壶,急迫地说:“事情重大,陛下……”

    “去那边坐下,先醒酒。”韩孺子打断,实在不想再听胡言乱语,对金纯忠他已经很客气了,换成别人,早就撵出帐篷。

    帐篷里唯一的椅子被皇帝坐着,还剩几张圆凳,金纯忠挑了一张坐下,深呼吸,努力控制身体,想要证明自己很清醒。

    三次呼吸之后,金纯忠一头栽倒,爬在地毯上,竟然睡着了。

    外面的张有才听到声音,进帐查看,见到金纯忠的样子,不由愣住了。

    韩孺子起身,“不用管他,让他就睡在这里吧。”

    韩孺子没必要熬夜了,回自己的寝帐休息,张有才送走皇帝,又回到书房帐篷,将金纯忠扶好,盖了一张薄被,摇头走了。

    淑妃邓芸早就睡了,她已经有点习惯巡狩生活,但是一定要保证睡眠,也不管皇帝怎样,反正她得早早上床休息。

    韩孺子躺在床上,仍按习惯运行呼吸法门,将要入睡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能逐退身边的人,却没办法逐退他们留下的习惯。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按照原计划,午时之前他就会离开湖县,不用当地官员相送,这里并非重镇,皇帝只是路过,要到东海国之后,才会再度久驻。

    韩孺子的生活极有规律,起床之后先看连夜送来的新奏章,大致浏览一遍,没有重要奏章,与后起床的淑妃一块用早膳,接下来是召见随行官员与将领,为时都不长,午时前一个多时辰都能结束。

    到了这时,前锋队伍已经出发,前去肃清道路,皇帝大概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准备好了就能上路。

    一忙起来,韩孺子几乎将金纯忠给忘了,出发前一刻才想起来,问张有才:“金纯忠呢?”

    “昨天后半夜醒的,一直等着见陛下。”张有才回道。

    韩孺子想了想,传旨下去,让队伍再等一刻钟,他来见金纯忠。

    帐篷里的桌椅等物都已搬空,只剩一顶空帐,金纯忠面红耳赤地站在里面,一见到皇帝就要下跪。

    韩孺子抬手阻止,“你是要现在说,还是随朕出发,路上再说?”

    皇帝没有指责,金纯忠的脸更红了,但他已经完全清醒,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马上道:“微臣在这里偶遇黄普公将军身边的一名丫环,她要告御状。”

    “就是那位邀月姑娘?”

    金纯忠已经忘了昨晚说过什么,闻言一愣,“陛下恕罪……”

    “恕你无罪,既是黄将军的丫环,怎么不在京城告状,却跑到湖县?”

    金纯忠将邀月受到燕朋师威胁只得逃走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她的怀疑有些道理,可是燕朋师既然不愿意让出丫环,当初为何又将她送给黄普公?”

    “邀月也是不解,当时燕朋师气哼哼地回家,什么也没解释。”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留下,带上邀月前往东海国,不要跟得太紧。”

    “是,陛下。”

    邀月并非普通的丫环,出身伎坊,不宜留在巡狩队伍中,韩孺子已经派人调查黄普公出海失踪之事,到了东海国,有可能需要邀月做人证。

    外面还有一大批人等着,都已上马列队,韩孺子转身要走,金纯忠急忙道:“还有一事,陛下应该知道。”

    “说吧,简短些。”韩孺子犹豫了一下,决定给金纯忠机会。

    “这个宋阖很不简单,专门买卖人口,出入将门侯府,与朝中许多权贵相识。”

    严格来说,大楚禁止买卖人口,只允许签为奴契约,有时限,也有工钱,但是在民间,这就是“卖身契”,许多穷人一辈子为奴,到期之后也会续约,韩孺子的母亲当初就是这样进的王府,生下儿子之后,更不会离开了。

    “嗯。”韩孺子知道这种事不太合乎律法,但是没精力干涉。

    “微臣昨晚与他喝酒。”金纯忠脸上又是一红,“终于引他酒后透露真言,原来他不只是买卖女子,生意大得多,他自称是‘成千上万’。”

    一般的人牙子经手的人口不过数十,上百就算多了,韩孺子道:“他不是吹牛吧?”

    “微臣原本也是这么以为,于是嘲笑他,宋阖又说,‘成千上万’都是谦虚的,他有官府配合,买卖大得很,各地王侯的田庄里,都有他卖去的奴仆,他还说,这几年生意尤其好,在湖县就有几千人待售。宋阖以为微臣是来暗访的,所以收买微臣,出手就是十万两。”

    韩孺子心中一动,“他哪来这么多人?”

    “他没细说,我急着来见皇帝,也没来得及追问。”

    韩孺子在帐中来回踱步,张有才两次掀帘探头,无声地催促皇帝。

    韩孺子止步,“那你就多留几天,将事情问清楚,然后来东海国见朕,需要帮手吗?”

    “不必,人多了反而会惹来怀疑。”金纯忠有现成的逗留理由,就是邀月,他表现得很迷恋这名女子,已经得到宋阖的信任。

    韩孺子出帐上马,队伍出营。

    此次巡狩,淑妃获准乘坐马车,其他人都是骑马,人数不多,种类却不少,有南、北军,有宿卫军,有勋贵侍从,有随行官员,有太监、宫女,还有皇帝亲选的多名顾问,光是简单的排序问题,就让礼部头痛了好几天。

    队伍井然有序,皇帝身边都是近臣与侍卫,各守其位,谁也不能超前或是落后。

    东海王与崔腾是近臣,又是宿卫军名义上的将领,因此离皇帝最近,东海王笑问道:“是金纯忠吗?陛下不带他一块上路?”

    “等他找到人再说吧。”韩孺子冷淡地说,表现得对金纯忠有些不满。

    皇帝没有多少秘密,金纯忠正在寻找杨奉家人之事,身边的几个人都能猜到,但是皇帝不承认,他们也不提起,正好成为极佳的掩饰。

    当天傍晚,韩孺子翻阅奏章时一直思考:当初安置流民时,曾经招募不少士兵,这些人哪去了?会不会就是宋阖“生意大好”的原因?

    云梦泽开荒少人,却有奸徒“成千上万”地倒卖人口,韩孺子心中震怒难以言喻,正因为如此,他表面上更要不动声色。

第四百七十章 败得蹊跷

    金纯忠先行一步来到湖县,另有一批御史台官员则先行一步赶到东海国,调查楼船将军与一支水军的离奇失踪。

    一名皇帝亲点的将军、数千将士、几十条战船,莫名消失在海上,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奇,瞿子晰担任右巡御史接手第一件案子就如此棘手,他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稍有疏漏。

    准确地说,御史台并不负责查找失踪者,他们的职责是监督相关衙门与官员的工作,在此案中,主要对象是兵部与东海国。

    东海王一直没有就国,也从来不参与本国事务,全盘交给国相燕康处理,倒给相关各方省下许多麻烦,不用再找他了。

    皇帝一行离得越来越近,瞿子晰盯得也越来越近,一个多月了,除了传言,还没有任何准确消息,实在没法向皇帝交待。

    这天下午,燕康派人来请,说是终于有了确切消息。

    兵部的官员已经赶到,与燕康一同站在大门外迎候右巡御史一行。

    右巡御史离宰相只差一步,乃是朝中重臣,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外地,都备受尊崇。

    燕康虽是世家子弟,早年间也曾苦读经典,考中过进士,对儒生一向尊重,年经虽长,每次见到瞿子晰却都执弟子礼,十分恭敬。

    瞿子晰每次也都还礼,不因位尊而骄,进了衙门,也不肯坐主位,“做事的是诸位,御史台只是提前跟随,负监察之职而已,不可逾越。”

    一番谦让,燕康还是坐了主位,瞿子晰居右,位置稍近一些,兵部来了一位侍郎,侧身而坐,不敢与右巡御史并列。

    又是一番客套,燕康终于说到正事,“楼船将军此前去进攻孤木岛,逾期未归,本官立刻派人前往调查,结果岛上空无一人,并无战斗痕迹。于是本官扩大了搜索范围,并且悬赏征集线索,就在今天上午,一船渔民返港,说是亲眼见到了楼船将军。”

    “怎样?是死是活?”兵部官员问道。

    燕康重重地叹息一声,“倒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兵部官员一愣,“难道……”

    燕康点头,“那些渔民亲眼所见,楼船将军已投降海盗,成为首领之一。”

    “什么?怎么会有此等事?”兵部官员大吃一惊,看了一眼右巡御史。

    瞿子晰没开口,默默地听。

    “黄普公被封为楼船将军,前途无量,为何要背叛朝廷?”兵部官员不解地问。

    燕康摇摇头,“本官也纳闷,渔民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没敢靠近,立刻逃走。本官已经再次派人出海,这回有了方向,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确切消息。”

    兵部官员紧皱眉头,“果真是不如死了好,燕国相,黄普公曾是你家的仆人,你猜一猜,他为何做出这种背信弃义、弃明投暗之事?”

    燕康沉吟多时,“不好说,黄普公为人沉稳有大略,且又勇猛无畏,实是难得的大将,唯有一点,生性好赌,平时赌也就罢了,到了战场上,也是赌性难改,只是赢的时候多,别人看不出毛病,这一回,他大概是赌输了。”

    兵部官员连连摇头,“说实话,黄普公制定出海策略时,兵部就觉得不妥。再等一两年,朝廷水军就能完全占据上风,将海盗一举扫荡,何必在战船不足的时候急于出战?黄普公自恃勇猛,拿陛下的信任和朝廷的水军做赌注……唉,果真如此的话,咱们怎么向上报告?”

    两名官员都看向右巡御史。

    瞿子晰开口道:“如实上报,陛下要的是实情,不是虚饰。”

    两官诺诺称是,燕康道:“眼下只知道一件事,黄普公还活着,其它事情都是本官的猜测,做不得准,按行程,陛下五日后会到,没有意外的话,在这之前应该能有确切消息。”

    瞿子晰嗯了一声,说:“那船渔民,御史台要见一见。”

    “当然,他们就在城里,随传随到。”

    三人又聊了一会,瞿子晰告辞,出了衙门,指定手下的一名御史去见渔民,拿一份口供回来。

    回到住处,瞿子晰埋首于旧公文之中,查找黄普公失踪的蛛丝马迹。

    黄普公的确有几分赌性,但是出征之前的准备极为充分,小到要带多少淡水、多少备用木料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瞿子晰不懂军务,却也觉得这样的将军理应百战百胜,败给海盗就是一件奇事,竟然投降,更加不可思议。

    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

    御史南直劲推门进屋,拱手道:“大人找卑职?”

    瞿子晰点头,指着桌上、桌下的一摞摞公文,“你都看过了?”

    这些公文都是东海国与兵部提供的副本,时间跨度将近一年,黄普公的经历几乎都在上面,还有失踪之后的查找经过,也都详细记录在案。

    “看过了。”南直劲从中书省调至御史台,因为经验丰富,被指定为阅书人。

    “看出什么了?”

    南真经闭口不言。

    “怎么,不能说吗?”瞿子晰略显不满,他虽然年轻些,但怎么也是右巡御史,属于南直劲的顶头上司,不该受到冷遇。

    南直劲行礼,“卑职不敢无礼,可卑职所言皆是猜测之辞,不知大人是否想听?”

    “既然是猜测,就当是参考好了,不会记录。”

    南直劲又一次行礼,“以卑职所见,楼船将军败得蹊跷。”

    “此话怎讲?”

    “一年多来,楼船将军连战连胜,海上群盗几个月前就已作鸟兽散,突然集合在一起,击败大楚水军,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卑职以为,群盗再集,可能是因为有了必胜把握,而这把握只怕来自官府的人。”

    “有人泄密,出卖了楼船将军?”

    “有这个可能。”

    “会是谁?”

    南直劲指着那些公文,“黄将军战前计划颇为细致,这本是好事,却也容易被人利用,有机会提前看到计划的人,自然有机会泄密。”

    瞿子晰沉吟片刻,“国相燕康声称黄普公生性好赌,你以为呢?”

    “若是只看黄将军所写的作战书,这可不是一位好赌之人。”

    瞿子晰点头,觉得南直劲不愧是中书省老吏,“你听说了吧,刚来的消息,说是黄普公投降海盗了。”

    “人皆贪生,楼船将军被俘之后若是选择投降,并非没有可能,可御史台的职责只是查清他之前为何会战败。”

    “嗯,有道理,你去一趟国相衙门,查问清楚都有谁能提前看到黄普公的作战书。”

    “是,大人。”

    瞿子晰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吃晚饭时,一名仆人频频偷瞧右巡御史,似乎有话要说,瞿子晰察觉到了,饭罢,单独留下此人,“你叫赵豪?”

    赵豪是东海国指派的仆人,立刻下跪,“大人好记性,还记得小人的姓名。”

    “嗯。”

    赵豪抬起头,急切地道:“小人有话要对大人说。”

    “说吧。”

    “东海国内有一人,即将承受千古奇冤,唯有大人能救之。”

    “谁?”瞿子晰马上想到了黄普公。

    “东海国都尉陆大鹏。”

    瞿子晰皱眉,他见过陆大鹏,都尉名义上是一国的最高武将,其实手中没多少兵马,只负责粮草征集与文书往来,与军吏无异,御史台来到东海国之后,从未怀疑过此人有问题。

    “谁要冤枉他?”

    “就是大人您。”

    “混账话,本官何时要查他了?”

    “马上就要查了。”

    瞿子晰先是大怒,随后心中一动,“把话说明白。”

    “已经有人对大人说过,楼船将军战败,是因为遭到出卖了吧?”

    瞿子晰没回答。

    赵豪继续道:“无论大人现在怀疑谁,最后都会指向陆都尉,他就是准备好的替死鬼,给御史台和朝廷一个交待。”

    瞿子晰脸色微变,“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赵豪磕了一个头,“实不相瞒,小人与陆都尉府中的厨子是结拜兄弟。陆都尉受到国相逼迫,已经同意认罪,这些天正与家人告别。小人听说此事之后,路见不平,来向大人道明,一则不希望看到好人受冤,二则不想看到大人与朝廷受到蒙蔽。”

    瞿子晰十分惊讶,“好,本官明白了,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本官断不会坐视不理,如果你在撒谎,御史台不仅治官,也治得了你这种刁民。”

    赵豪连连磕头,“小人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大人撒谎啊。”

    “退下吧,此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要对陆都尉一家提起,明白吗?”

    “明白,大人,小人明白。有大人做主,小人心里踏实了。”赵豪恭敬地退出

    瞿子晰思考了半晚,次日看了渔民的口供,然后坐等回话。

    午时前,南直劲回来,交上一份名单,都是有机会提前看到黄普公作战书的人,共是七名,都尉陆大鹏的名字赫然在列,但是排在第一位的是国相燕康。

    瞿子晰放下名单,问道:“谁最可疑?”

    “燕国相与陆都尉。”

    瞿子晰心中微微一震,“理由呢?”

    “黄普公原是燕家之仆,如今平步青云,肃清海盗之后更是前途无量,据说有可能掌管南军,地位超过旧主,不免引来嫉妒。”

    “嗯,陆都尉又是什么原因?”

    “黄普公初返东海国剿匪时,因为战船安排与陆都尉发生过多次冲突,两人的不和在东海国人所共知。如今海盗已经肃清大半,大批战船即将成军,无论谁指挥作战都可能取胜,陆都尉可能是想报仇,并且抢功。”

    瞿子晰点头,心里却想,这个南直劲好大胆子,刚在京城得罪陛下,尚未得到原谅,就敢在东海国再行欺君之事。

    南直劲不动声色,没人能猜透他的心事。

第四百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的东西

    皇帝即将到达东海国,右巡御史瞿子晰却宣布休息一天,除非圣旨降临,不准任何人打扰自己静休。

    此时的东海国,右巡御史就是最高长官,没人敢对此提出反对,只能腹诽一番。

    皇帝要在东海国停留至少五天,地方的准备工作可不少,前驱使者提前三天赶到,提出诸多意见,每一条都能让东海国官府从上到下忙上一会,静休的瞿子晰因此更显突兀。

    王平洋是临淄人,离东海国不算太远,王家又是东海国查找出来的,他这算衣锦还乡,受到的待遇比另外自有不同,所到之处,总有一大群官员跟随,国相燕康更是寸步不离。

    “陛下力行节俭,这些彩棚全拆掉,还有这些房子,是不是重新涮过浆?店铺招牌也都是新换的吧?唉,你们这些人,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弄得这么明显,陛下一眼就能看出来破绽。全换,换回原来的样子。”

    有人小声提醒,只剩不到三天,时间可能有点来不及。

    “兄台,我知道困难,可是有什么法子?想轻省些?倒也容易,咱们什么都不做,等陛下来了龙颜大怒,大家一块回家种地去吧。”

    官员立刻惊慌失措地道歉,燕康指天发誓,两日之内就能让街道恢复旧貌。

    检查结束,王平洋前往国相府参加宴会,一进大厅就皱起眉头,“怎么搞的,说了一路的节俭,我这里口干舌燥,你们还弄这一出?”

    厅里摆了三桌,上面堆满了山珍海味,几名美艳女子侍立周围,手中托着酒壶,见大人们进来,立刻娇滴滴地齐声问安。

    燕康笑道:“王大人说要节俭,这就是节俭啊。”

    王平洋一愣,“是我离乡太久吗?东海国的节俭跟别处不太一样啊。”

    燕康请王平洋入席,他们这一桌只有三人,其他官员紧紧挤在另两桌周围。

    燕康先端起酒杯,王平洋也端起,只闻得一股异香,身后的侍女过来斟酒,冲他嫣然一笑。

    王平洋瞥了一眼,急忙挡住杯口,“燕大人,话不说清楚,这酒我可不敢喝。”

    燕康笑道:“王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酒菜都是东海国本地特产,原本是要用来接待陛下,我们想得单纯,以为没费多少钱,还算节俭,今日听王大人一说,如醍醐灌顶,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可是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用钱再少也是花费,总不能就这么扔掉吧,那样的话岂不更加浪费?”

    王平洋沉吟片刻,“所以咱们这是在打扫陛下不吃的食物?”

    “正是如此,王大人,您得原谅我们,没给您专门准备一桌。”

    “无妨,这样更好,节俭,一定要力行节俭。”王平洋挪开手,侍女再度斟酒,几乎贴在了大人的身上,王平洋心迷意乱,酒还一口没喝,已有三分醉意。

    众官轮流上前敬酒,攀同乡、论交情,个个都是一见如故,其中两人论来论去,还真与王平洋是远亲。

    宾主双方都很尽兴,燕康暗示,本想送给皇帝但却撤下来的东西不少,王大人若是不嫌弃,都可以拿走。

    王平洋不嫌弃,觉得一路走来,就属东海国官员最会做事,但他也有一点担心,用目光瞥了一下同桌的另一人,小声道:“没问题吧?”

    兵部的侍郎名叫张擎,来得比较早,与当地官员早已成为至交好友,燕康大笑道:“王大人放心,老张是自己人,陛下不要的,给王大人,王大人不要的,才给老张。”

    王平洋忙拱手向张擎道:“这可不敢,张大人是兵部侍郎,品级比我高,我一个礼部小官儿,来得又晚,怎可夺人之美?张大人,您先挑。”

    张擎急忙放下酒杯,“王大人太客气了,我们兵部的人都实在,王大人想抬送东西,找我,一两百人我能提供,千万别说谁高谁低、谁先谁后的话,大家都是朋友,王大人来得晚,更应该您先挑。”

    三人同时大笑,别桌的官员也跟着笑,气氛越发热烈、融洽。

    喝着喝着,王平洋突然眉头一皱,将酒杯放下,问道:“瞿御史怎么没来?”

    东海国众人嘿嘿,张擎道:“瞿御史今天休息,不准外人打扰。”

    “休息?陛下即将驾临,大家忙得团团转,瞿御史却要休息?”

    “瞿御史说了,他的职责是监督查案,不参与接驾事务。”

    “这、这叫什么话?人人都有职责,难道都因此不理陛下了?”

    燕康小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瞿御史正在火头上,咱们别去惹他就是了。”

    “嘿,他以为自己给陛下当过几天讲经教师,就可以端架子吧?”

    燕康笑道:“只是一天而已,明天应该就能出府,我们都习惯了,王大人也忍一忍,或许瞿御史不知道王大人到来。”

    王平洋被激怒了,向门口招手,叫来自己的随从,大声道:“去,给右巡御史大人送份拜贴,就说我天黑前要登门拜访。”

    燕康与张擎急忙劝阻,王平洋却更加坚持,让随从立刻出发,然后道:“瞧你们这副样子,怕什么?我又没做出格的事,不过是要亲自登门打声招呼而已,我不当他是右巡御史,只当他是陛下的老师,我是陛下的外戚,代表陛下提前赶到,当然要见个面。放心,瞿御史肯定会见我,他在外面待得久了,需要从我这里了解陛下的动向。”

    众官附和。

    没多久,随从回来了,走到主人身边,小声说了两句。

    “什么?瞿御史不接拜贴?”王平洋怒气冲冲,“你说了我是谁吗?”

    随从点头,“说了,可那边说,除了圣旨,一概不接,除了陛下,一概不见。”

    王平洋大怒,拍案而起,将身后的侍女吓了一跳,洒出不少酒来。

    “真狂啊,还没当上宰相呢,他哪来的脾气?”

    燕康拉着王平洋坐下,笑道:“御史是言官,不爱与其他官员接触,也是应该的。”

    “我是‘其他官员’吗?真论官位,我也不去见他,还不是看在都是陛下身边人的份上,给他一点面子?”

    “瞿御史这个人……怎么说呢,书读得多,事见得少,讲究‘天地君亲师’,在他眼里,老师怕是比外戚重要些。”

    “‘亲’可在‘师’的前面!”王平洋越发恼怒。

    众官上前敬酒劝慰,这些人都是老狐狸,说是劝,暗中却是火上浇酒,王平洋本想说几句就过去了,最后忍无可忍,也不喝酒了,向众人告辞,非要亲自去见瞿子晰一面不可。

    “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当宰相吗?我一句话,让他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众官拦阻,一路将王平洋送出国相府,到了外面,再没人跟随。

    瞿子晰的住处离国相府很近,天色将晚,王平洋喝得又多,也不骑马,在随从的指引下,很快来到宅院前,命人上去砸门。

    没多久,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少年仆人,打量几眼,问道:“何人?何事?”

    风一吹,王平洋清醒些,没敢立刻发作,上前道:“在下礼部参事、巡狩前驱使者王平洋,特来拜见右巡御史瞿大人。”

    少年微皱眉头,“不是对你的人说过了吗?瞿先生今天不见客,明天再来吧。”

    少年退回门内,随手要关门,王平洋上前一步,伸手挡住,“你向瞿大人通报过吗?”

    “瞿先生静休,我也不能去打扰,怎么通报?”

    “你还是通报一声的好,瞿大人肯定不会怪你,他认得我……应该认得我。”

    少年摇头,“先生的话说得很清楚,我不能违背。而且先生认识的人可不少,人人都像你这样,永远也没机会静休了。”

    王平洋恼羞成怒,只觉得众官员都在远处窥望,自己若是无功而返,将就此沦为笑柄,还有何脸面接受“陛下不要的东西”?

    “我不是普通人,我姓王,是陛下的表亲。”

    “陛下的亲戚多了,瞿先生可没说过哪位能见,你还是……”

    王平洋向前冲去,撞开少年,大声道:“我见皇帝也没这么难。瞿御史!瞿大人!瞿子晰!”

    少年要拦,王平洋的几名随从一拥而入,替主人开道,少年根本拦不住。

    王平洋大步往里走,直奔正房,里面没人,他又找了几间屋子,都不见人,回头让随从抓住少年,厉声问道:“瞿御史人呢?躲哪了?快说,要不然……”

    身后一声咳嗽,王平洋转身,认得是瞿子晰,立刻笑着躬身行礼,“瞿御史,可算见到您了,在下王平洋,乃是巡狩前驱,今天刚到,特来给您请安。”

    瞿子晰点点头,转身走向一间屋子,王平洋迈步跟上,转身瞪了少年一眼,待会他要好好告上一状。

    这是间书房,瞿子晰走到桌前,仍不开口,自己研墨,提笔写字,王平洋站在一边,笑道:“瞿御史这是修闭口禅吗?还好陛下没提前到,否则的话您可有麻烦了。”

    瞿子晰写字极快,完毕之后放下笔,转身示意王平洋过来。

    王平洋走到桌前,看了几眼,吓得浑身酥软,那是一份弹劾,直指他这个巡狩前驱,说他饮酒乱性、不知礼仪。

    王平洋酒醒七分,扑通跪下,正要哀求,瞿子晰挥下手,王平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起身抓起桌上的弹劾奏章,转身就跑。

    少年过来将房门关好,瞿子晰站在桌前不动。

    王平洋没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好几个名字,黄普公、燕康、陆大鹏、赵豪、南直劲等人全都在列。

    瞿子晰提笔,将王平洋的名字加上,思忖片刻,在“南直劲”三字外面画了个圈。

    这一天的静默思考有些效果,瞿子晰觉得自己看出了破绽。

第四百七十二章 吏首如贼

    瞿子晰端坐在书房中,桌上干干净净,笔墨纸砚各在其位,公文都已装箱,整齐地靠墙码放。

    南直劲敲门进来,扫了一眼洁净的屋子,来到瞿子晰面前,双手捧上一叠纸,躬身道:“瞿大人,国相府送来的新报告。”

    瞿子晰点下头,示意南直劲将报告放在桌上,拿起扫了一眼。

    燕康派出去的斥候回报,楼船将军黄普公确已投敌,不仅如此,还派人给楚军战船上射过来一封信,信的内容附后。

    南直劲解释道:“信是副本,原件在国相府,大人可以派人随时查看。”

    瞿子晰又点下头,草草浏览一遍信的内容,通篇是黄普公向皇帝表示歉意,声称自己不得不降,无颜见驾,绝不会与大楚为敌,从此远遁海上,云云。

    瞿子晰将报告推到一边,不怎么感兴趣,反而盯着南直劲,好像真正的信息都在这位老吏的脸上。

    南直劲略显困惑,回视右巡御史,半晌方道:“大人……有何吩咐?”

    瞿子晰等了一会才开口,“南大人有过这种经历吗?好事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运气好得就像是在做梦。”

    南直劲微笑道:“运气无常,唯有德者受其青睐,大人有德,卑职无德,运气向来一般。”

    “未必,其人无德而运气极佳者,比比皆是,有德者却可能终生困苦潦倒。”

    “大人之见高深,卑职难解。”南直劲当然不敢与右巡御史争辩。

    瞿子晰却抓住这个话题不放,“运气无常,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可是能否承受得起,却是另一回事。许多人贫贱之时其行堪称表率,一朝富贵,即变得粗蠢不堪。”

    “是,大人肯定能承受得起。”

    “呵呵,我希望如此,可事实上,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摆脱掉一个可笑的想法。”

    “什么可笑想法?”南直劲不得不接话。

    “以为好运就该降在我头上。”

    “不应该吗?”

    瞿子晰摇摇头,“一次还说得过去,两次就有点奇怪了,三次?而且还都是主动送上门的,就不得不小心应对了。”

    “抱歉,卑职不擅长猜谜,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我来东海国已久,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就在陛下即将驾到的时候,突然间,所有难题都得到了解决。”瞿子晰扫了一眼桌上的报告,轻笑一声,“黄普公有了确切下落,陷害他的人暴露在我的眼前,就连新来的巡狩前驱使者,也给我送来一份‘礼物’,胡闹一番,让我这个言官有事可做。”

    “这都是好事,有何可疑?”

    “是好事,但是来得太集中,而且太紧迫,‘运气’落在我头上,却不想让我看得太清楚。”

    “既然是运气,往往如此。”

    瞿子晰盯着南直劲,“我只要真相,不要运气。”

    “当然,御史台的职责之一就是查找真相,大人打算从何处着手?”

    瞿子晰抬手指指南直劲。

    “我?”南直劲面露惊讶,“卑职只是大人手下的一名小小御史……”

    “关于你的传言可不少,我不是太相信,大楚朝廷文武百官,怎么可能受一名小小的中书舍人操纵?在东海国,我有点信了。”

    “大人何出此言?”南直劲笑了,“卑职若有这等本事,何至于得罪陛下,由中书省调任御史台?”

    瞿子晰冷冷地说:“后天陛下驾到,你以为我会随便交一份奏章应付了事吗?黄普公根本没有投敌的理由,就算投降,也用不着计算好时间,非等到现在才送来这样一封信。东海国都尉陆大鹏也不是什么替死鬼,这种把戏骗不了谁,燕康才是。陛下早已厌恶燕家,将罪名栽给燕康,正好让陛下满意。还有那个王平洋,如果没有意外,陛下肯定不太喜欢此人。”

    南直劲没有应声。

    “说白了,所有这些安排都是在讨好陛下,让陛下安心,将目光转开。南大人威风不减,仍然能猜到陛下的喜好,比我这个‘帝师’强多了。”

    南直劲仍然不肯应声。

    “我只纳闷一件事,为什么选中我?弹劾燕康和王平洋是两件大功,朝中有的是官员,南大人不交给‘自己人’,偏偏将‘运气’送到我头上,为什么?”

    南直劲深吸一口气,“朝中官员虽多,唯有瞿大人尚能得到陛下的一些信任。”

    “嘿,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推我去见驾?”瞿子晰也不笨,事后明白过来,当初皇帝屏退赵若素,正在气头上时,自己去见驾实在是个错误,也是宰相等人对自己使的手段。

    “当时比较慌乱,没想那么多。”

    瞿子晰冷笑一声,“黄普公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死是活?是否投敌?来信是真是假?”

    “大人真想知道?”

    “或者对我说,或者对陛下说。”瞿子晰顿了顿,“或者对刑吏说,你既有‘吏首’之称,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对你手下留情。”

    南直劲长叹一声,“‘吏首’如贼,一旦人人皆知其为贼,还如何盗窃?朝中并没有真正的吏首,我不过是在中书省任职久了,看得通透一些,不忍看到陛下与臣子彼此猜疑、互相争斗,所以在中间弥合一下。可惜事与愿违,我做得越多,陛下与臣子的隔阂越深。”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南直劲,你越界了。”

    南直劲躬身行礼,“卑职认罪,愿向大人交待一切真相。”

    瞿子晰有点意外,这位老吏表现得太镇定了,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刻。

    “先说黄普公。”

    “黄普公是死是活、是否投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燕康不是替死鬼,的确是他向海盗泄露了作战书,将黄普公引入陷阱。也是他一手策划,要将罪名栽给都尉陆大鹏。”

    “向我告密的赵豪受谁指使?”

    “兵部张侍郎了解燕康的计划,找到陆大鹏,劝说他反戈一击,赵豪是陆大鹏找到的。”

    张擎与燕康一直表现得非常友好,居然在背后使阴招。

    “张侍郎与燕家有仇?”

    “无仇,他是为兵部做事。”

    瞿子晰心中一震,这可不是他预料到的事情,“继续说。”

    “我得到消息,待海战结束之后,陛下极可能任命黄普公为南军大司马,对兵部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为什么?黄普公不会打仗吗?”

    “与打仗无关,是出身。”

    瞿子晰一愣,没太明白,“就因为黄普公当过海盗?”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不严重,军中有不少草莽出身的人,最后称将封侯,可黄普公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将士。”

    瞿子晰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黄普公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将军,与兵部无关。”

    “如果只是提拔他当将军也就算了,南军?那可是大楚最重要的一支精锐之师,黄普公一旦掌军,不受兵部节制,不听大将军府调令,只服从陛下一人之旨。瞿大人,您也是朝中大臣,应当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兵部不希望陛下掌军?”

    “陛下应当掌控朝廷,由朝廷掌军、治民,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太平之根基,以陛下之英明神武,一旦大权在握,必将为所欲为,瞿大人……”

    “够了,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提拔官员,我也是陛下提拔的,还有北军的柴将军、西域的邓将军。”

    “不同,柴将军世家出身,邓将军乃邓辽之后,大人是前科状元,从一开始就是朝廷的一部分,无论如何,知礼仪、懂规矩,明白各部司的重要。像黄普公这种人,只该做一员猛将,冲锋在前,凭此建功立业、封侯拜将皆可,唯独不能掌控一军。”

    “你们担心他会背叛?”

    “恰恰相反,我担心他太忠诚,陛下或有万一,黄普公到时候怎么办?他不受朝廷节制,偏偏手握京城重军,此时不除,将来必是大患。”

    “黄普公年长,怎么可能……死在后面?”

    “万一。而且陛下一旦发现独掌南军的好处,就会有第二、第三个黄普公。”

    瞿子晰沉吟良久,虽然不认可南直劲的做法,却有些理解他的意思,“兵部对黄将军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只是默许燕康动手脚,可陛下的反应比预想得要激烈,兵部希望能够置身事外,只好牺牲燕国相。”

    “兵部不怕燕康反咬一口吗?”

    “燕康没有证据,兵部从来没在公文中留下任何痕迹。”

    瞿子晰再度沉思,然后问道:“王平洋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撺掇他来我这里胡闹?”

    “一是让瞿大人更能取信于陛下,二是预防一下。”

    “预防什么?”

    “预防宫中干政,大楚刚摆脱一位太后,不能再迎来另一位。”

    瞿子晰站起身,“你以为我会听凭摆布,全按你的计划行事?”

    南直劲跪下,先磕一个头,随后挺身道:“吏首如贼,我就是已经暴露行迹的贼,再无价值,请瞿大人据实相告,将我送给陛下处置,只希望瞿大人有朝一日成为百官之首以后,能够维护朝廷,保住大楚江山。”

    瞿子晰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连南直劲本人,也是送上门来的“运气”。

    “你只是一名吏员,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南直劲微微一笑,有些事情连大儒也理解不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0284/ 第一时间欣赏孺子帝最新章节! 作者:冰临神下所写的《孺子帝》为转载作品,孺子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孺子帝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孺子帝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孺子帝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