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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四章 “书能杀人”

    自从见过杨奉之后,圣军师变得萎靡,受审的时候一言不发,回到牢里也不再哼唱下流的小曲儿,像是已经认命。

    牢里消息不通,云梦泽被攻破多日以后,他才从金纯忠这里听说消息。

    金纯忠没有提审,而是亲自来牢里,这样一来,交谈内容就不会记录在案。

    “栾半雄已被押至京城,很快你就能见到他,大概是在刑场上。”金纯忠开门见山。

    圣军师发了一会愣,抬头说道:“我想见皇帝。”

    上次在杨奉面前他就提过这样的要求,金纯忠摇摇头,“你没有这个资格。”

    “栾半雄呢?他有资格?”

    金纯忠没有回答,“我想跟你谈谈淳于枭。”

    “栾半雄什么都招了?”

    金纯忠点点头,他是来审问的,不愿透露其它情况。

    圣军师思忖半晌,长叹一声,“为了一本书,死了多少人啊,望气之术难道真是骗人的吗?”

    金纯忠没吱声,预感到圣军师终于要说实话了。

    圣军师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舔舔嘴唇,“好久没沾酒了,下回带点,望气者全凭这张嘴讨生活,你两手空空而来,我没法开口。”

    “你是朝廷钦犯,我不能想来就来。”

    “那是你的问题。”圣军师一说起酒,口内生津,“既然带酒,就再拿些肉来,烧鸡和酱肘子最佳。”

    “你起码先说得点什么。”

    圣军师躺在席子上,“不急,反正已经拖了这么久。”

    圣军师骨头硬,拷打对他无用,金纯忠只好道:“我会尽快再来。”

    “下次大方一点!”

    一次正规的审问,官府至少要有三人在场,一人主审、一人行刑、一人记录,很多时候相关的衙门还会派人来旁听,人数不等,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供状真实可信。

    金纯忠单独来见犯人,其实非常不合规矩,全仗着皇帝亲信和玄衣使者的身份,才能让守狱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往里带酒肉就有点过分了。

    金纯忠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拿皇帝压人,自己出钱,买来丰富的酒肴,在狱中宴请狱官、狱卒,以示感谢,然后中途离开,拎着一壶酒,托着一盘烩肉,去见圣军师。

    守狱者们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圣军师远远地就大叫道:“闻到了,闻到了,快拿来!”

    圣军师盘膝坐好,整理一下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用杯子,拿起酒壶先灌一口,抓起半只烧鸡,狠狠地咬下去。

    风卷残云一般,圣军师吃掉了酒肉,打个饱嗝,“还是不够大方,你就这么给皇帝做事?”

    “皇帝的钱也是能省则省。”

    圣军师大笑,“你小子挺有意思,每次审问的时候,不像其他的官儿那么狠。”

    玄衣使者并非朝廷官职,只是一个临时称号,大多数时候金纯忠只当旁听者,当然用不着表现得太狠辣。

    “喝也喝了,吃也吃了,你该说点什么了。”

    圣军师收起笑容,“当然,我不会骗你的酒肉。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淳于枭是一本书。”

    “嗯,栾半雄已经说过了。”

    “他说过书的来历吗?”

    “他从你手里得到此书,别的没说。”

    “他也不知道,了解此书来历的人寥寥无几,我算是其中一个。”

    书本无名,作者在书中自称叫“淳于枭”,传书的过程中,望者者称其为《淳于子》、《淳于枭》。

    此书最初在齐鲁一带流传,看到的人极少,也未受重视,被视为奇谈怪论,直至一名望气者得到此书,深读之后颇受启发,学以致用,凭此出入诸侯之家。

    这名望气者改名叫淳于枭,收了许多弟子,以传授望气之术为名,择选优秀者授以书中内容,但是对书本身秘而不宣,只向极少数得意弟子出示。

    “淳于枭”死后,他的弟子遍地开花,往往也自称此名,有意制造混乱,这正是书中所授的手段之一。

    林坤山等人属于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只知其术,不知其书,真心相信淳于枭确有其人,圣军师则是嫡传弟子,一直珍藏此书,直到去见栾半雄的时候,为了取信于他,才交出书来,收栾半雄为徒。

    “书中究竟写了什么?”金纯忠问。

    “朝廷抓到了栾半雄,没拿到书吗?”

    书在杨奉手里,他还没有回来,金纯忠仍不回答,“你宁愿将书送给一名强盗,也不献给朝廷?”

    “哈哈,你还不明白吗?我的金大人,那是一本专讲造反的书,怎么可能交给官府?”

    金纯忠一愣,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书,“就因为一本书,你们就要造反?”

    圣军师沉默了一会,反问道:“如果你拿到一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刀,要不要找块铁试一下?”

    “造反和宝刀是两回事。”

    “两回事吗?当今皇帝掌权以来,尤其贪恋大权,几乎要将所有事情都抓在自己手里,为什么?皇权就是宝刀,他觊觎已久,终于到手之后,自然要试刀,要到处劈砍,效果越好,越要找硬铁再试。我们造反的理由,与此相似。”

    圣军师越说越无礼,金纯忠哼了一声,“不准你拿陛下做比较。”

    “哈哈,好一个忠臣。算了,我懒得说服你。这回的酒肉一般,下回带好的。”

    “下回?”

    “我累了,吃饱喝足之后得睡一觉,下回我跟你说说写书者的事。”

    圣军师倒下就睡。

    金纯忠无法,收拾空壶、空盘离开。

    兵部、刑部审问栾半雄时,金纯忠需要在场,因此隔了一天才能再去见圣军师。

    自从见过皇帝之后,栾半雄就再也没开过口,对所有指控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样。云梦泽公开造反,也用不着太多口供,刑部只是走走过场,逼得不严。

    圣军师却打开了话匣子,一见到金纯忠就说:“你怎么才来?我准备了一肚子话,只能对着墙壁说。”

    圣军师一边吃喝,一边讲述。

    “此书是谁写的?什么时候写成的?淳于枭是真名还是假名?谁也不知道,我们几位知情的望气者动用诸多力量查找真相,最后得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

    一种结论认为,《淳于子》这本书写于大楚定鼎之初,因为里面提到了大量的前朝弊端与楚、齐、赵三方争霸的内容,后者更是论述“造反”的主要依据:韩符是亡命之徒、庄垂是一方大豪、陈伦是世家后代,三种人如何在众多造反者当中脱颖而出,在书中占据很大的篇幅。

    另一种结论认为,此书成于近代,作者没准还活着,他有意不提当代之事,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书中有一篇《强弱》,专门论述看上去最为强大的皇帝如何漏洞百出,没提具体人物,看上去却很像是在说武帝。

    两种结论谁也说不服对方,圣军师是后一派,武帝驾崩之后,大楚急剧衰落,在他看来,正是《强弱》篇所预言到的情况。

    “‘强者求刚,刚则易折’,遇到平庸的皇帝,大楚会慢慢强大,然后慢慢衰落,遇到武帝这样的皇帝,兴盛得快,败亡得也快。武帝一朝的臣子,个个明哲保身,都不爱管事,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金纯忠冷笑一声,“可你们还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望气者已经所剩无几,否则的话,就算死,我也不会向你说这些。”圣军师长叹一声,又躺下了,还剩小半壶酒没喝。

    金纯忠收拾好东西,“栾半雄声称‘书能杀人’,他在书中给杨公设下了陷阱。”

    “改天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

    金纯忠没有强求,与皇帝一样,他也不太相信杨奉会上当。

    接下来几天,金纯忠很忙,几乎天天留在刑部,旁听一项项判决。

    刺驾与造反都是不可赦的重罪,上百人因此被叛死刑,首犯栾半雄十日后处斩,圣军师等要犯也定在同一天陪斩,剩下的人则按正常程序秋后处决。

    云梦泽群盗即将烟消云散,朝廷的关注重点已转为如何治理那片沼泽,以免其再度成为盗匪的藏身之地。

    皇帝从狩猎场回宫的第二天,金纯忠才腾出空来,又带着酒肉去见圣军师。

    圣军师情绪不错,鼓掌欢迎,锁链哗啦啦直响,开怀大吃大喝,甚至邀请金纯忠加入。

    金纯忠婉拒,“我吃过了。”

    “嗯,反正你好吃好喝的日子多得是。”圣军师这回细嚼慢咽,吃过之后,将杯盘推开,“有书就有写书之人,直到现在,我也相信写书者还活着。栾半雄大概就是要用这一招诱骗杨奉去找写书者。”

    圣军师伸了个懒腰,今天不打算长篇大论,“杨奉不会上当的,没准他对这本书的了解比我还多。”

    “什么意思?”金纯忠察觉到圣军师话中有话。

    “按照《淳于子》这本书记载的手段,我们游说诸侯、大臣与强盗,几乎步步成功,唯独到了造反这一步,失败了。你可以说我们时运不济,也可以说当今皇帝出人意料,如果不是他当皇帝,我们很可能就成功了。”

    圣军师紧紧抓住锁链,脸上的神情仍不甘心,“望气者时运不济,和当今皇帝掌权,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杨公?”金纯忠既吃惊又觉得可笑,“你想说杨公就是《淳于子》的作者?”

    “要不然很难解释杨奉为何这么了解望气者,朝廷之中也只有他盯着我们不放,皇帝的登基也与他大有关系。我越来越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下棋者,我们与皇帝,都是他的棋子。我就纳闷一件事,杨奉在与谁对弈呢?”

    “谢谢你的酒肉,我可以安然赴死了,如果你有心,或许会替我们盯着杨奉。”

    圣军师倒下,再不开口。

    金纯忠茫然失措,不明白圣军师是在说真话,还是在用望气者“顺势而为”那一套,随口编了一个故事,巧妙地引诱自己收拾杨奉?

    或许这才是“书能杀人”的本意。

第四百四十五章 宰相人选

    东海王隔了一天才去向皇帝报告情况,以显示自己与平恩侯夫人不是太熟悉。

    “进宫求情的人不少,平恩侯夫人也来了,但她说自己只是随波逐流,主导者另有其人,是左察御史、吏部尚书冯举的夫人,最后也是她的一句话起了作用——陛下今日劳动勋贵子弟,日后也得照此对待皇子吧?”

    皇子尚未出生,受到的关注比父亲过去十几年得到的还要多。

    韩孺子问道:“他们向谁求情?”

    东海王以苦笑作为回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说的。

    韩孺子明白苦笑的含义,其实他已经猜到,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左右无人,东海王上前小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军令如山,朕不可能让‘子弟军’提前回京。”

    “当然,可是数十位朝廷命妇来求情,宫中一点反应也没有,显得……太无情了吧?”

    韩孺子十分为难,他不希望母亲干政,但也不希望外人以为慈宁太后毫无权力,母亲多半生都在受苦,理应享受到众星捧月。

    “你有什么主意?”韩孺子既使心里有了决定,也要先问一下别人的想法,这是他从书中学到的帝王之术,已经养成习惯。

    东海王却要尽量揣摩皇帝的真实想法,“除了不能提前回京,陛下能做哪些让步?”

    “重赏?他们只是行军,不是打仗,并无战功。”

    东海王笑道:“那些命妇在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自家子孙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嗯……”

    东海王瞥了一眼皇帝,放弃猜测,直接道:“陛下或许可以允许‘子弟军’携带仆人,让行军途中稍微舒适一些。”

    “携带仆人是将领的权力。”

    “陛下若是一点让步也不做,那就简单了,发一道圣旨,要求各家勋贵与各位大臣管好自家女眷也就是了。”

    韩孺子笑了笑,“让朕想想。”

    东海王适可而止,没再多说什么。

    当天中午,韩孺子回寝宫与皇后一同进膳。

    皇后这两天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韩孺子吃过饭,不经意地说:“皇后前晚提起‘子弟军’,朕一直在想,朕做得或许真有些过分。”

    有太监、宫女在场,韩孺子称“朕”,崔小君也要遵守规矩,起身退后,回道:“我只是随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子弟军’父兄皆是朝廷栋梁,朕的确应该多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军令如山,不可更改,而且‘子弟军’已经出发五天,想追回也来不及了。不过倒是可以允许各家派去仆人,许多子弟都还年轻,第一次行军,需要有人照顾。”

    崔小君面露喜色,目光中还有一点疑惑,“陛下仁慈,各家必定感恩戴德。”

    “仆人最多两名,两千人的军队,回京的时候可不要变成几万人。”

    崔小君笑道:“该有限额,陛下是不是需要有人上书陈情,然后再颁布旨意?”

    “那样最好。”

    皇帝极少主动追加或改动旨意,那会显得不够稳重,在程序上,皇帝总是面对诸多意见时的裁决者。

    朝廷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快速,当天下午就有几分奏章送上来,宰相申明志特意将它们挑出来,派人送到凌云阁。

    皇帝的批复很快也回来了,开恩允许各家向军中派去仆人。

    大批仆人其实就跟在“子弟军”后面不远,一直不敢进入军营。

    旨意到达兵部,连夜以急信发出,追赶正在途中的“子弟军”。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韩孺子却对冯举感到不满,一个有可能成为宰相的大臣,其夫人竟然进宫向太后说三道四,冯举若是知情,有放纵之嫌,若是不知情,则治家不严,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适合执宰朝纲。

    韩孺子还想与母亲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慈宁太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自己的儿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却在帮倒忙。

    这两件事都不急于进行,韩孺子被另一个消息牵住了。

    金纯忠见过圣军师之后,发现自己骑虎难下:不将望气者的话当真,日后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自己负不起责任;如果当真,又可能上钩,成为望气者的报复工具。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金纯忠决定还是向皇帝如实汇报。

    几分求情奏章送来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听金纯忠讲述他与圣军师的见面经过,随手写下早已想好的批复,交给太监。

    金纯忠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经过就是这样,微臣怀疑圣军师是在撒谎,故意布下疑阵,目的是离间陛下与杨公。”

    韩孺子目送太监拿着奏章离开,说:“望气者从不撒谎。”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据他所知,望气者的全部手段都与谎言有关。

    “纯粹的撒谎不叫‘顺势而为’,望气者总是改造真相。”

    金纯忠还是没明白,他真正接触过的望气者只有圣军师一人,对他们的手段耳闻得多,见识得少。

    “比如那支前往碎铁城的‘子弟军’,在望气者嘴下,会有截然相反的种种说法。他可以对心怀不满的大臣说,‘皇帝忌惮世家,有意斩草除根,子弟军此行凶多吉少。’”

    金纯忠有点明白了,“顶多一个月,‘子弟军’就能安全返京,到时候望气者怎么解释?”

    韩孺子微微眯眼,想象自己就是望气者,“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通常既不会全信,也不会一点不信,而是患得患失。望气者会更进一步,提出几条防范措施。只要对方接受,望气者就能处于不败之地:‘子弟军’安全返回,这是他预防之计的功劳;‘子弟军’若是发生意外,证明他开始的说法没错,对方没有全部接受,才导致如今的恶果。”

    金纯忠目瞪口呆,终于开窍,“对杨公也是如此,杨公在外,做事难免会有不合陛下心意的地方,陛下只需动念,就会越来越觉得望气者所言极是。”

    韩孺子点点头,“不只如此,望气者的手段多着呢,这只是一招。同样是‘子弟军’,望气者也可以对心慌意乱的大臣说,‘这是一次机会,别人家求情,生怕孩子受苦,你家却迎难而上,表明孩子吃得苦中苦,必能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

    金纯忠摇头,并非不赞同,而是感到佩服,既佩服望气者,也佩服皇帝。

    韩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说出类似的话。

    金纯忠如释重负,“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圣军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怀疑,陛下坚持得住,我也没问题。”

    金纯忠告退,再不想这件事。

    凌云阁里,韩孺子叹息一声,金纯忠的确够忠诚,也很会办事,但是不够聪明,还是没能理解“顺势而为”的全部意思。

    无论望气者如何顺势、借势、度势,“势”总是真的。

    韩孺子如此了解望气者,全拜杨奉所赐,杨奉又从哪里学来的呢?杨奉自称追查那个神秘组织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几年前的齐王叛乱,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关注到望气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关注地方豪杰。

    杨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韩孺子一时冲动,很想召见圣军师,马上改变主意,见栾半雄就已是一个错误,见圣军师并无益处。

    不管怎样,他仍然相信杨奉,这就够了。

    韩孺子排除杂念,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他桌上,放着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书。

    “乞骸骨”是请求致仕的委婉说法,希望向皇帝讨回自己的残躯,返乡等死,最后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几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与韩稠有染,韩孺子很可能会真心挽留,毕竟他所属意的宰相人选,资历都还浅,需要一段时间过度。

    共有三人可继任宰相,冯举最合格,皇帝却不欣赏,瞿子晰、卓如鹤才华足够,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出错,看别人的眼光却是很准。

    瞿子晰弟子众多,在读书人当中威望极高,由他任相,呼声肯定高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宰相不是教书先生,如何处理与弟子的关系,对瞿子晰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卓如鹤进士出身,为官多年,辅佐过太子,在六部任过职,郡守也做过几年,难得的是了解民间疾苦,熟悉官场的种种手段,治官、理民都没问题,遗憾的是缺少大将之风,面对突变会不知所措。

    韩孺子拿过三张纸,分别写下三人的姓名,端详良久,心中反复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稳重,何必非有大将之风?邓粹倒是擅长随机应变,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让他当宰相。

    韩孺子终于做出决定,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当壮年,可以等。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冯举”两个字上,这才是他即将面临的挑战,必须让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难而退,才能稳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这句话,韩孺子心中涌起的是斗志,而不是孤独与衰老。

    桌上还有一张空白的纸,韩孺子看了一会,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于是提笔给杨奉写信。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下一位宰相

    任职未满一年,申明志辞去相位,即使放在经常更换宰相的武帝一朝,也算是“短命”,不免引起诸多猜议。

    申明志先后五次递交请辞书,每一份的内容都不相同,相同点是文采飞扬,堪称楷模,意思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身患重病,已经无法支撑繁重的宰相职责,其次是自谦能力不足,面对大楚的内忧外患措手无策,愧对皇帝与朝廷的信任,然后笔锋一转,盛赞当今皇帝的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能者辈出云云。

    皇帝在批复中着力挽留,最终还是勉强同意,赐与大量金银布帛,并加封太师,以奖赏宰相在大楚最为危急的一段时间里立下的功劳。

    随后,皇帝亲赴宰相府,与申明志密谈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相信,新宰相就在这次谈话中敲定。

    申明志就此算是功成身退,担任右巡御史期间,他以刚正不阿、敢于挑战权贵闻名,身为宰相,奉行的却是“无为而治”,短短多半年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作为,返乡之后,更是醉心于山水风光,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闲情诗。

    对皇帝来说,宰相请辞是新战斗的开始。

    在宰相府里,韩孺子与申明志其实没谈什么,也没有“密谈”,至少有两名太监在场,两人闲聊了一会、互相奉承了一会,发些感慨与牢骚,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太监讲了一个小笑话,就这样撑满了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宰相之位空缺,皇帝对朝中大臣进行了一系列变动。

    先是对云梦泽归来的将士论功行赏,卓如鹤虽是文臣,也立下大功,被召回京城,升为户部尚书,原户部尚书转到礼部,礼部尚书元九鼎改为吏部尚书,冯举不再兼任。

    同为六部,吏部权力最大,尚书的地位因此也最高,元九鼎算是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皇帝的讲经老师瞿子晰被任命为礼部侍郎。

    一同被调整的三品以上官员共有十四人,数量之多令朝廷震动,引发不少传言。

    仅仅一个月之后,皇帝再做调整,卓如鹤升为右巡御史,瞿子晰接任户部尚书,至此,谁将是下一任宰相在明眼人看来已经一目了然。

    但是皇帝仍未任命新宰相,在这段时间里,韩孺子发动身边的所有人打探大臣的动向,如果反对过于激烈,他就得另想办法,甚至延长等待时间。

    东海王与崔腾出力最多。

    “子弟军”从碎铁城安全返回,未损一人,许多人瘦了、黑了,但是身体更结实,令父母欣慰不已。平恩侯夫人趁机出入各家,为皇帝打探到不少情况。

    平恩侯夫人最近比较得意,她的儿子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进入兵部任职,前途光明,因此从东海王这里接到任务之后,欣然接受。

    东海王没说是为谁做事,平恩侯夫人心照不宣,相信自己打听到的每一件事,最后都会传到皇帝耳中。

    这天下午,东海王奉召来凌云阁见皇帝,进屋行礼之后站在一边,等皇帝注意到自己。

    天气转暖,凌云阁打开窗户,微风拂来,带着花园中的阵阵幽香。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奏章,抬头说:“听说吏部官员对宰相任命颇有微辞?”

    东海王上前两步,“是啊,按惯例,升任宰相必走吏部尚书、左右御史这一条路,如今陛下却属意于一位从未担任吏部尚书的人,吏部权势受影响,那些官员当然会有一些想法。”

    如今的左右御史分别是冯举和卓如鹤,表面上都有可能担任宰相,可大家都明白皇帝更倾向于哪一位。

    “其它衙门呢?”韩孺子问。

    东海王想了想,“大臣众多,想法各异,我也拿不准,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陛下应该知道。”

    “说。”

    “卓御史的夫人是陛下与我的姑姑,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人参等珍贵药材进补,往年要到处求人以高价购买,过去的半个月里,却接连收到三株完整的人参,每株都有六七两重,一文不费。”

    这是一件小事,甚至有行贿的嫌疑,韩孺子却笑了,“这么说也有大臣支持卓如鹤。”

    “还不少,说句实话,我甚至有点意外,卓如鹤当年是被其他大臣排挤出京城的,如今却是众望所归。”

    “冯举呢?”

    “听说冯夫人很不高兴,在家中骂冯大人无能,丢掉了到手的宰相,以后没脸见人。冯夫人还想进宫找门路,可是最后没能成行,我猜是冯举拦住了。”

    东海王的消息大都来自于平恩侯夫人,所以都是“夫人如何”,而不是“大人如何”。

    韩孺子嘿了一声,冯举没能当上宰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冯夫人曾经多管闲事,进宫为“子弟军”求情,她不自知,竟然还想进宫。

    “康自矫这个人你听说过吧?”韩孺子问。

    东海王茫然地点头,“今年的新科榜眼吧?所说颇有才华,本来能考中状元,因为殿试时临场发挥不好,被定为榜眼。”

    “没错,就是他,他在策对中有两个字笔划不对,几名试官都以为不能定为状元。”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阅卷却是多人同时进行,皇帝也不好力排众议。

    “陛下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韩孺子拿起桌上的奏章,“康榜眼重写了一份万言策,里面提到了宰相之选。”

    东海王笑了一声,“这个人……太急躁了,他现在应该连正式职务还没有吧?”

    新科进士都要在吏部待职,至少要等一个月,甚至一两年,康自矫尚未获得任何任命。

    韩孺子点点头,“这不重要,他的话很有意思,说宰相乃是大楚之宰相,非勋贵之宰相,可本朝自和帝以来,宰相多是官宦、勋贵之后,即便有心为百姓做事,对百姓知之甚少,往往事与愿违。”

    东海王摇头,“这话不对,理民自有百官,宰相总宰群臣,会治官即可,按这位榜眼的意思,是要从百姓中间选宰相了?这样的人倒是了解民间疾苦,可是不了解朝廷运作方式,折腾几次,朝廷就毁了,朝廷一毁,天下必乱,到时候百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韩孺子不愿争论这种问题,说:“朕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康自矫在为谁说话?”

    东海王一拍脑门,“我真是糊涂了。”又想了一会,“我可以去打听一下,不过很容易猜测,读书人总是向着读书人。”

    三位宰相人选中,只有瞿子晰出身最为普通,家境虽不贫穷,但是祖上没出过官宦,倒是颇为符合康自矫的期望。

    “算了,这可能只是康自矫一家之言,不必太在意。”

    “是,陛下。”东海王明白,皇帝不想将这件事查得太细。

    韩孺子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冯举、卓如鹤这两位御史,你会选择哪一位继任宰相?”

    皇帝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东海王却还是回道:“冯举。”

    “哦?原因呢?”韩孺子的确想听听与自己不同的想法。

    “冯举听话。”东海王的回答非常简单,随后解释道:“经过这么多变故,冯举再不会以为宰相之位理应归自己所有,此时必定惶恐不安,知道陛下对他不是特别满意,所以他若当上宰相,将会战战兢兢,不敢违背圣意。”

    韩孺子哈哈一笑,这的确是东海王能想出来的主意,“可大楚眼下还不需要一位战战兢兢的宰相,朕需要一位得力的宰辅之臣。”

    “那我也会用冯举。”

    “这又为何?”

    “冯举是武帝留下的老臣,一路正常升迁,在吏部任职多年,对朝中大臣、各地官员十分了解,用来稳定朝纲最为合适不过。卓如鹤不同,他是先帝旧臣,先帝在位时间不长,卓如鹤的根基因此不够深厚,他若当上宰相,必须先提拔故人,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陛下允许他这样做吗?”

    “你说的有些道理。”韩孺子没再说什么。

    身为皇帝,他要倾听多方意见,最终一个人做出决断。

    东海王告退,更加确信卓如鹤就是下任宰相。

    韩孺子起身,走到窗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突然隐隐听到一阵笑声,很快消失,他想这大概是勋贵侍从们正在说笑。

    韩孺子让门外的太监传召崔腾。

    就因为崔腾的告密,“子弟军”才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却没有因此受到嫉恨,起码没有表面上的嫉恨,反而受到更多的奉承与拉拢。

    “大家没意见,完全没意见,陛下就算让一条狗当宰相,也不会有人反对。”崔腾兴高采烈地说。

    韩孺子皱起眉头,有时候也纳闷,自己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可崔腾的确够忠诚,而且常常无意中给皇帝一些启发。

    “冯举和卓如鹤,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韩孺子抛出同样的问题。

    崔腾想的时间长,一会拧眉,一会挠头,良久方道:“宰相权力这么大,陛下自己当算了。”

    韩孺子大笑,撵走了崔腾,又叫来赵若素。

    “你与中书省还有往来吗?”

    赵若素摇头,“再无往来。”

    他算是中书省的叛徒,只能中断从前的联系。

    “但是你仍然了解中书省,站在中书省的立场,你觉得谁更适合当宰相?”、

    赵若素思考的时间比崔腾还长,最后道:“陛下允许我去见几个人吗?”

    赵若素为人谨慎,极少主动参与朝政,韩孺子不由得一愣,“见谁?”

    “左察御史冯大人、右巡御史卓大人、户部尚书瞿大人,以及前宰相申大人,见过之后,微臣才能给陛下一个回答。”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新宰相

    瞿子晰等人都是朝中大臣,小小的倦侯府府丞可没办法想见就见。

    韩孺子找借口先后召见四人,赵若素站在一边观察,表面上是与两名太监一同收拾公文。

    第一位获得召见的人是冯举,他刚刚丢掉极具权势的吏部尚书之职,继任宰相的机会越来越渺茫,需要一点安抚。

    宰相空缺的这段时间里,冯举代行职业,在勤政殿主持议政,韩孺子召见他,是要商量一下东海剿匪事宜。

    冯举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度,看上去毫无怨言。

    云梦泽剿匪尚未完成,韩孺子就已经在策划东海之战,云梦泽进展顺利,结束得比较早,朝中因此出现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趁胜追击,立刻开始在东海剿匪,另一派则坚持原有计划,一定要等到战船建造完备之后,再行剿匪。

    大臣们为这件事已经争论好几天了,众将领的想法也不一样,将被任命为剿匪主将的黄普公,倒是无可无不可,“船少的时候出奇计,船多的时候用正招,都能打。”

    韩孺子因此将冯举叫到凌云阁,想听听他个人的想法。

    在勤政殿,冯举代行宰相之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两派意见各有优劣:即时开战,士气最盛,但是意外也最多,能打海盗一个措手不及,却没办法将海盗完全包围,总有漏网之鱼;两年之后开战,准备充分,很可能会将海盗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冯举想了一会,“依臣之见,莫如两计并用,先派一支水军入海,一则击退海盗,挫敌之锐气,二则勘查海势,为决战准备,三则保护船坞,以免受到偷袭。对这支水军,不求大胜,不问歼敌之数,全当是练兵,两年之后并入大军,则必胜无疑。”

    这与韩孺子的想法几乎一样,他笑道:“冯大人高见,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吧,有劳冯大人通知兵部,照此制定剿匪之计。”

    冯举告退。

    这次会面极其普通,韩孺子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看向赵若素,这位小吏却不开口,非要等到见过所有四人之后,再说结论。

    第二位是新任右巡御史卓如鹤,虽然多数人都相信他就是下一任宰相,但是皇帝从未明说,作为当事人,卓如鹤多少有些期待与忐忑,面见皇帝的时候,他比冯举更显恭谨,回答问题时也更显认真。

    “边疆国相与南方郡守常由世家把持,朕以为不妥,但是又不愿惊动天下,卓大人可有主意?”

    卓如鹤躬身行礼,思忖良久,“未可一概而论,南方卑湿,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根据过往的经验,每到更换官吏之时,土著必有一乱……”

    “这是为何?地方官做得太好,土著思留,不愿放人走吗?”韩孺子问道,他没去过南方,只凭公文,对那边的了解不多。

    卓如鹤回道:“倒也不全是,土著之人不识文字、不立字据,一切约定以口头为主,往往邀集多人,当众立誓,事后执行,也只认当时的立誓之人,一有官员调动,土著就以为是要背约。”

    韩孺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为何不向南方多派文学之官,加以教化?”

    卓如鹤道:“自太祖定鼎,大楚从未停止教化,在江南蔚然成风,那里出的状元数量已经超过北方,可是更往南的偏远之地,效果甚微,土著鄙视文字,以为无用,甚至视之为阴险卑鄙之物,宁死不学。官员无法,只能顺其自然。”

    韩孺子轻叹一声,“边疆国相呢?”

    “武帝初期也曾频繁调动国相,可是新国相难与诸侯相处,引发不少混乱,甚至有一位诸侯进京自杀,只为控告本国国相。武帝杀掉那名国相,从此再少调动,只求国相与诸侯能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的结果就是齐王叛乱?”韩孺子说。

    “恰恰是原齐王,为掩饰叛乱,常常主动更换国相。”

    “如此说来,这些问题都没办法解决了?”

    卓如鹤躬身行礼,“若想一劳永逸,难,一个一个逐渐解决,倒有不少办法。”

    “嗯,有劳卓大人写一分对策,朕要细读。”

    “遵旨,陛下。”卓如鹤领命告退。

    赵若素仍不开口,事实上,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有转过来。

    第三位是新任户部尚书瞿子晰。

    六部当中,户部掌管天下人口税赋,职责最为细致,韩孺子让瞿子晰去户部,是想看看自己的这位老师能不能沉下心来。

    “流民初定,入春以来,多地缺粮,频频向朝廷告急,瞿先生初掌户部,可有应对之策?”

    所有问题都是韩孺子自己想提出来的,赵若素没有参与。

    瞿子晰行礼时姿态大度潇洒,颇具古风,回道:“赈灾非户部一家之责,陛下若想调粮,需在勤政殿上提出,群臣共议,户部提供各地数字以供参考,定策之后,再与各部司配合执行。”

    韩孺子笑了笑,换一种提问方式,“朕不问户部尚书,只问瞿先生,可有对策?”

    瞿子晰想也不想地回道:“民不聊生,此为根基之患,只是各地调剂,已不足以赈灾,望陛下减御膳、损奢华、放苑林、开军仓,以剿海盗、灭匈奴之心救民于水火之中,或可成事。”

    韩孺子又笑了笑,“前几项皆可,开军仓似乎不妥,大楚内忧未除、外患尚在,军仓无粮,士气不振,何以剿海盗、灭匈奴?”

    “仓中无粮,来年即可补充,人心若失,何时才能再得?”

    韩孺子大笑,“容朕考虑。”

    最后一位是刚刚卸任宰相的申明志,现在的身份是太师,不打算留在京城,全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奉召进宫,十分感动,这就相当于皇帝送行了,消息传出之后,申明志在家乡的地位又会提高一大截。

    韩孺子闲聊几句,最后问道:“申太师以为何人可继任宰相?”

    申明志有点惊讶,他早就向皇帝点评过最有可能的三个人,没想到又被问起,沉吟片刻,回道:“治官用冯、理民用卓、大事用瞿,唯陛下裁夺。”

    申明志等于又将从前的回答说了一遍,韩孺子谢过之后,派人将老宰相送出去。

    召见四人用了两天时间,赵若素期间未置一辞,申明志走后,他不能再沉默了。

    “陛下可以用卓大人了。”赵若素的结论倒也简单。

    “原因呢?”

    “陛下想用卓大人,君相互信,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还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想法,但是已经隐瞒不住。

    赵若素继续道:“申太师其实也给出了答案。”

    “理民用卓。”韩孺子重复申明志的话。

    “正如瞿尚书所言,流民是根基之患,理民因此是当务之急,非用卓御史不可,眼下朝廷并无大事,瞿尚书可以等。”

    “冯御史呢?”

    “东海剿匪是陛下策划已久的大计,群臣皆知,冯举却没有献上奇计,只是建议长短计并用,似有敷衍之意,其人对相位大概已是意兴阑珊,用之可,不用亦可。”

    韩孺子思忖片刻,“就是这样吧。”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右巡御史卓如鹤乃先帝旧臣,功勋显著,为官有方,可为宰相。

    议政大臣们下跪接旨,随后去拟定正式的诏书,只有卓如鹤本人还跪在皇帝面前,按惯例,他应该推辞一下。

    韩孺子没给他谦逊的机会,看了一眼走开的大臣,对宝座台阶下的卓如鹤说:“君曾言‘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君今日为相,朕只有一个要求,务必要让官府有粮、万民有粮。”

    卓如鹤跪谢。

    当天下午,韩孺子在凌云阁再次召见卓如鹤,这回没有外人在场,君臣之间也不再互相试探,而是有话直说。

    “军事由朕亲掌,理民全看宰相,大楚若要振兴,根本之术在于利民,宰相之责乃重中之重。”

    卓如鹤也不客气,“臣自当殚精竭臣,不辱圣命,唯有一事,臣要向陛下先说清楚。”

    “卓相请说。”

    “宰相乃百官之首,为相者因此先治官再理民,陛下既然委信于臣,臣欲升贬一批官员,请陛下首肯。”

    东海王曾经提醒过皇帝,恒帝在位时间短,他身边的近臣都没来得及掌权就被外放,卓如鹤即是其中之一,他若当上宰相,必定要提拔故人,以为助力。

    卓如鹤能够直白地说出来,韩孺子反而很高兴,“三品以下官员,任君调整,三品以上,朕知情即可。”

    卓如鹤再次谢恩,这才说起理民之术,果然头头是道。

    韩孺子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耽搁的这段时间实在没必要,自己真是想多了,最后他问:“宫里前日给姑母送去几株人参,可还好用?”

    卓如鹤微微一愣,“公主服过一点,身体好多了,已向太后谢恩,未敢烦扰陛下。”

    “那就好,以后再缺,向宫里要即可。”

    东海王曾说有人给卓府送礼,韩孺子借此点醒卓如鹤,不要太贪心。

    卓如鹤没想到皇帝对自己调查得这么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出宫之后,心绪不宁,掀开轿帘,向亲信随从小声道:“去见中书舍人南直劲,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再见一面。”

第四百四十八章 新旧交替

    中书舍人南直劲记得很清楚,申明志是自己送走的第八位宰相,这些人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人坦然,有人愤怒,有人委屈,有人迷惑……无论怎样,他们都是浮萍,来来去去,不变的是水,奔流不息。

    算来算去,这几十年来,殷无害担任宰相的时间最长,他很“幸运”,赶上了多事之秋,宫里接二连三地换皇帝,每一任都没来得及将他罢免,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在武帝的临终安排里,殷无害顶多辅佐新帝三五年。

    武帝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南直劲能猜出来,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职责。

    南直劲来宰相府是为了索取最后一批公文,自此以后,中书省与申明志再无公开的联系。

    与临终前看破世情的殷无害相比,申明志显得有些愤愤不平,“唉,皇帝太年轻了,实在太年轻了。”

    申明志坐在桌子后面,将一摞公文推过去,没有外人、没有官衔,他可以稍微抱怨几句,“再这样折腾下去,会出现又一个武帝,大楚……唉,皇帝太年轻了。”

    南直劲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公文,头也不抬地说:“所以申大人才要做出牺牲,您的所作所为对大楚意义深远。”

    申明志盯着这名老吏,早在担任宰相之前,他就知道中书省的重要,却没想到最重要的一个人竟是一名普通的中书舍人。

    仔细想想,一切其实都有预兆,中书省规模不大,吏员不过五十余人,中书令、中书监按规矩定期更换,这么多年来,底下的官吏也是有来有去,唯一没变过的人似乎就是南直劲。

    申明志刚当上宰相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南直劲的重要,直到皇帝苏醒、韩稠下狱,申明志心惊胆战的时候,南直劲突然登门,劝他主动交出相印,申明志才明白,原来朝中隐藏着一股势力。

    他被说服了,原因无它,南直劲了解皇帝,几乎预测到了皇帝的一切行为,申明志想要保住名声与性命,就只能与这位中书舍人合作。

    “卓如鹤会做得比我更好?”申明志问。

    南直劲继续检查公文,“只凭一点——陛下的欣赏与信任,卓宰相就能有所作为。”

    申明志沉默不语,面对当今皇帝,他犯过太多错误,早已无法弥补。

    公文没错,南直劲合上公文,抬眼看向对面的申明志,“我向申大人阐释过,‘驯服’皇帝有多么困难,当今皇帝生于乱世、成于军旅,雄心之大,比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楚的根基却已今非昔比,承受不起君臣争斗。身为臣子,咱们的唯一选择就是以退为进,顺从陛下、帮助陛下,等他相信整个朝廷能够为己所用,一切又会恢复正常。”

    “除了一点,我不再是宰相。”申明志又叹一声。

    南直劲没有开口,他相信申明志自己能够领会,抱起公文,小心地放入随身带来的箱子里,打算告辞。

    申明志伸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小声道:“南大人承诺过的事情……不会出纰漏吧?”

    南直劲微皱眉头,“我的命在申大人手里,我向您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传来陛下耳中,都会惹来杀身之祸,我也有妻儿老小,不会拿这种事冒险。”

    “我今年六十有三,南大人高寿?”

    “比大人小两岁。”

    “我怕自己等不起,到时人死债消,南大人承诺过的事情都无意义。”

    与殷无害相比,申明志就像是贪图小利的市井之徒,南直劲将箱子放在桌上,双手按在上面,微笑道:“子孙相继,债怎么会消呢?申大人自管安心回乡,三年之后的大试,以申家公子的才华,必能高中三甲,如果我看不到,也会有其他人照看。”

    “谁?”申明志最关心这件事。

    “申大人应该明白我的难处。”

    申明志等了一会,确定南直劲的确不会透露消息之后,道:“我的要求并不高,借一点势,将我的儿子顺利送入朝廷,剩下的事情不麻烦别人,让他自己努力就好。”

    南直劲捧起箱子,“申公子才华横溢,否则的话,我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中书舍人告辞,申明志独坐一会,决定还是接受现实,争取让儿子实现自己的宰相之梦。

    南直劲离开宰相府,将箱子交给差人,一块步行回中书省,前后左右没有卫兵跟随,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老吏。

    在中书省衙门门口,南直劲远远望见一名熟人,让差人先回衙门,自己转而走进一条小巷里。

    卓如鹤的亲信随从立刻跟过来,向南直劲拱手笑道:“终于等到大人了,我家大人有请,南大人这就随我去吧?”

    卓如鹤新任宰相,随从的地位水涨船高,对一名小小的中书舍人自然不必特别客气,拱手时比较随意。

    南直劲笑道:“请回去告诉宰相大人,明天下午,我自会将省中公文送去。”

    随从冷下脸来,“那是公事,我家大人相请是私事。”

    “一样的,一样的,宰相大人会明白的。”南直劲仍然微笑,说罢拱手告辞,先走了。

    随从发了一会愣,只好回去复命,拐弯抹角地贬损南直劲,结果惊讶地发现宰相大人根本不吃这套,反而点头道:“南大人说得对,是我太急躁了。”

    次日上午,卓如鹤第一次以宰相身份主持勤政殿议政,一切正常,从皇帝到其他大臣,谁也没给新宰相出难题。

    下午,卓如鹤回宰相府处理政务,反躬自省,发现宰相也不是那么难做,这得益于皇帝的信任,更得益于同僚的配合。

    南直劲按时到达,送来整整三大箱公文,分门别类,按轻重缓急排序,卓如鹤当场查看,遇有疑问,就向南直劲请教。

    时间飞快,一箱公文还没看完,天已经黑了,卓如鹤新官上升,热情正高,命令府中官吏先回家,留几名差人,从外面买来酒食,草草吃了一顿晚餐,挑灯夜读,务必要尽快熟悉宰相的职责。

    南直劲留下来,陪宰相吃饭,继续充当顾问,毫无怨言。

    二更之后,大堂上只剩两人,卓如鹤加快速度,总算将公文大致浏览一遍,不由得感慨道:“从前当郡守的时候,总觉得地方的事情重要,朝廷却每每加以拖延,如今才明白,宰相天天审阅这么多公文,重要的事情太多,反而哪件都不重要了。”

    南直劲回道:“也不是天天这么多,最近一个月宰相空缺,积累得比较多。”

    桌上还有剩下的冷酒,卓如鹤喝了半口,说:“陛下送给我几株人参。”

    “嗯。”

    “自从传出我要当宰相的消息之后,登门送礼的人每天都有,我回绝了大部分,但是留下了几株品相不错的人参,给公主疗养身体。”

    卓如鹤是驸马,习惯称自己的夫人为“公主”。

    “嗯。”

    “我在想,陛下消息如此灵通,连这种小事都知道了,会不会……”

    南直劲笑道:“原来宰相大人是在担心这件事,宰相大人多虑了,陛下有时会通过身边近臣了解一些事情,但还没到一网打尽的地步,与武帝比不了,就算与上官太后相比,也差了一截。”

    “陛下不知道咱们之间的联系?”

    南直劲正色道:“以陛下的脾气,他若看出一点端倪,也绝不会让卓大人继任宰相,况且,大人身为宰相,我是中书舍人,有联系很正常,并无不妥。”

    卓如鹤神情略显暗淡,“我还是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好像在背着陛下做事。”

    皇帝是孩子,宰相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孩子,南直劲耐心地说:“我只问一句话,宰相大人支持陛下的所有作为吗?”

    卓如鹤沉默了一会,“陛下年轻气盛,欲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楚,只怕力有不逮。”

    “所以这种时候对陛下说治理天下有多难,陛下听不进去,咱们只能暗中帮忙,别让陛下捅出太大的篓子。”

    卓如鹤又沉默了一会,“暗中帮忙”与“暗中动手脚”之间的区别实在很难分得清。

    南直劲又道:“就像我之前对宰相大人所言:讨好陛下一人容易,还是讨好整个朝廷容易?只讨好陛下一人,很可能要与整个朝廷作对,使得诸事不顺;讨好了整个朝廷,宰相大展拳脚,讨好陛下易如反掌。”

    卓如鹤不太喜欢“讨好”这个词,但是没说什么,他还在云梦泽的时候,就有人找上门来,暗示他有机会拜相,愿意提供帮助,一开始他不相信,但是随着迹象越来越明显,他相信了,回到京城之后,与南直劲取得联系。

    “陛下信任宰相大人,这是大人的机会,也是朝廷和大楚的机会,咱们要好好利用:我负责揣摩皇帝的心事,宰相大人负责建功立业,相得益彰。”

    “我能建功立业,南大人能得到什么?”

    南直劲微微一笑,他在中书舍人这个位置上熬了几十年,有机会升迁也不走,当然所得甚多。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朝廷支持宰相大人,也请宰相大人支持朝廷,这里有几个人,也该升官了,他们将对宰相大人助益甚大。”

    卓如鹤接过纸,打开之后看到上面有十几个名字。为官多年,他当然了解这些人的背景与靠山,其中至少三人是左察御史冯举的门生。

    冯举放弃争夺相位,理应得到一点回报,卓如鹤收起纸,觉得问题不大,“陛下心事难测,南大人有把握吧?”

    “我曾经错过吗?”南直劲反问道,拱手告辞,半夜才到家,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第四百四十九章 酒后一句话

    对韩孺子来说,宰相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将精力转到其它事务上。

    黄普公已经接到兵部的公文,即将前往东海担任楼船将军,对于海盗出身的他来说,这不只是一天登天,可称得上是翻天覆地。

    韩孺子还是担心黄普公与旧主燕家的关系,因此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为他送行。

    京城以南有一座幼军营,专门用来训练年轻的士兵,许多权贵子弟都曾在此受训,或者说他们的“名字”与“替兵”曾出现在这里,当今皇帝却不那么好糊弄,所有人必须实到。

    韩孺子让兵部选了十几位能力突出的将领,专门前往幼军营任职一个月,其中就有黄普公和燕朋师。

    燕朋师在兵部担任文吏,到了幼军营,仍负责文书往来,他自己也才熟悉不久,与其说是教授年轻士兵,不如说是一块学习。

    这天傍晚,一天的辛苦训练结束,燕朋师不用亲自上阵,但是也要在太阳下陪同众将领,熬了一天,只觉得腰酸腿疼,回到营房里,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仆人取来营中提供的晚餐,他瞥了一眼,毫无胃口,于是让仆人端来温热的水泡脚。

    燕朋师半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参加宴席,酒菜摆了几桌子,他想过去大吃一顿,却被其他客人挡住,他奋力向前挤,总是差着两三步,眼看着别人大块朵颐,他只能干流口水。

    燕朋师又馋又怒,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一脚踩空,跌向万丈深渊。

    燕朋师猛地清醒,只觉得脚下潮湿,正泡在水里,不由得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真掉在深渊里,突然听到笑声,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泡脚,用手擦去嘴角的口水,真的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原来是你在逗我。”燕朋师半怒半笑地说,抬起双脚,抓起手巾抹去上面的水,悬在半空中抖了几下,“什么时候到的?”

    崔腾与燕朋师认识得比较晚,交情却很好,燕朋师刚到京城的时候,曾在崔府住过一段时间,与崔二公子一块喝酒寻乐,过了一段舒服日子。

    崔腾手里拎着一壶酒,身边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样菜肴,笑道:“这不刚到。几天不见,你怎么苦成这样?脸晒黑了,人也憔悴了,一杯酒就逗出这么多哈喇子,够半盆了。”

    燕朋师又擦擦嘴角,然后穿上靴子,起身走过去,冲着崔腾肩上打了一拳,夺过酒壶,深深地一嗅,陶醉地说:“快到头了,再过三天,我就能回城,去他娘的,以后打死我也不出城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东海国。”

    两人坐下,也不用仆人侍候,饮酒闲聊,谈些风月场中的新鲜事,出城不到一个月,燕朋师觉得自己错过太多事情,遗憾不已。

    酒过三巡,燕朋师问道:“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不会是……不会是陛下要来阅军吧?”

    营中盛传,皇帝将会亲来检阅练兵成果,以皇帝一贯的做派,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满营将士因此练得极为辛苦、认真,就怕再惹怒皇帝,又被派出去行军,上回去碎铁城,这回没准要去更远的地方。

    “这可难说,陛下最近比较忙,若是闲下来,肯定会来,就怕陛下没这工夫。”

    “不来也好。”燕朋师小声忙,突然反应过来,他与崔腾是酒肉朋友,远远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陛下太忙的话……”

    崔腾倒不在意,笑道:“怎么,怕我告密吗?”

    燕朋师嘿嘿笑了两声,崔腾的确有过“告密”的经历,“我没用‘替兵’,在营里尽职尽责,有什么可怕的?快说实话,你到底来干嘛?”

    “没啥大事,给陛下跑个腿。楼船将军黄普公递交了一份平东海策,陛下单独写了一份批复,不想通过兵部转交,所以让我送来。”

    崔腾说得随意,其实很得意。

    燕朋师的语气忍不住变酸,“原来你是来见黄将军的,陛下又赏他什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要追封黄将军之母为三品夫人,回东海国之后,黄普公能风风光光地重修母亲坟墓了。”

    燕朋师重重地放下酒杯,突然又拿起,送到嘴边,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自斟一杯,再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沮丧与嫉妒。

    “黄普公是你燕家的人,他受赏你不高兴吗?”

    “高兴个……”燕朋师忍住脏话,“唉,我姓燕,他姓黄,人家平步青云,关我什么事?”

    “毕竟主仆一场,他就算今后当上大将军,也抹不去在燕家为奴十年的经历,怎么着,他现在就开始狂妄,不认旧主了?”

    “那倒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客气的,有时候营里谁惹事了,我去求情肯定管用。”

    “那你叹什么气?”

    燕朋师指着自己的脸,“面子,二哥,面子啊。”

    燕朋师离开东海国进京的时候,春风得意,以为剿匪大将之职非己莫属,等他风风光光返回东海国,燕家的地位从此稳若泰山。

    整个东海国都在等他,结果回去的却是一位“黄将军”。

    “我现在无颜再见国中父老,只能困在京城。”燕朋师喝得有些多了,说到伤心处,竟然哭了起来,“老爹用了黄普公十年都没人察觉,到我就这么倒霉。黄普公的命是我家保住的,这么多年供吃供住,用他一下有错吗?二哥,你说有错吗?”

    “当然没错,朝廷不也是用俸禄养人,然后用人吗?”

    燕朋师指着崔腾,手指抖个不停,“说得太对了,知己,知我者崔二也,来,满饮此杯。”

    两人都喝得醉熏熏,军营中不准随意饮酒,可这两人不在乎,只管尽兴。

    燕朋师一把抓住崔腾的手腕,“告诉我实话,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一个海盗去剿灭海盗?为什么不让我当楼船将军?我能看住黄普公,让他像狗一样凶猛,还保证忠诚,比直接用他不好多了?”

    崔腾的酒品不太好,站起身,揪着燕朋师的衣服,将他也拽起来,大着舌头说:“不准说陛下坏话,永远也不准,明白吗?”

    燕朋师也糊涂了,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被崔腾气势所慑,忙回道:“不说,永远不说,再也不说了。”

    崔腾松手,将燕朋师推坐回座位上,自己原地转了一圈,歪着头,似乎在找什么,最后自己也忘了,对燕朋师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什么?”

    “朋友、至交、兄长、老师、上司……我、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燕朋师做出掏心的姿势,其实他比崔腾年长好几岁,却一直以弟自居。

    “心就算了,血淋淋的,没啥好看。我要送你一句话,你能听吗?”

    “听,二哥的话对我就跟圣旨一样,你说想要什么?回城之后我亲自送过去。”

    崔腾一愣,“我是要‘送’你一句话,不是‘要’,不过你真的什么都肯给啊?你来京之后买的那个侍读丫环挺不错,看到她,连我都想拿起书读两页了。”

    “她是二哥的了,一个丫环而已,二哥喜欢就好。”

    “哈哈,开玩笑,我崔二虽然喜爱美色,但是有底线,‘朋友妻不可戏’,那是你的枕边人,我怎么能要?哈哈,我就是喜欢你的爽快,来,再干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仆人不停进出,换上刚热好的酒。

    崔腾一拍脑门,“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燕朋师挠头,“二哥好像要送我什么。”

    “对了,送你一句话,你别打岔,一会我又忘了。”

    “嗯,我不打岔,二哥说吧。”

    崔腾放下酒杯,抬起右手停在半空中,张着嘴等了好一会,扭头对仆人说:“你出去,不准偷听。”

    仆人忙笑着退下。

    燕朋师咳了两声,端正坐姿,使劲儿瞪眼,好让自己清醒一点,记住崔腾要说的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崔腾终于说出来,怕燕朋师没听懂,重复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明白吧?”

    燕朋师点点头,没想到崔腾酝酿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仔细一想,又觉得这就是崔腾的风格,于是道:“明白,我全明白,忍一时风平浪静,我不能以剿匪大将的身份回东海国,就要争取以后当更大的官,衣锦还乡。”

    崔腾一巴掌扇在燕朋师脸上,“你还是没懂。”

    燕朋师捂着脸,苦笑道:“二哥,好好说话,别动手啊。”

    崔腾一喝多就犯浑,这时露出本性,抓住燕朋师的衣领,又扇了一巴掌,“你怎么不懂呢?”

    崔腾没太用力,即使这样燕朋师也受不了,却不敢还手,只能推搡、躲避,“二哥松手,有话好说……”

    “你怎么不懂呢?”崔腾反复说这句话,配合这句话,不是扇巴掌就是敲脑壳。

    燕朋师双手用力一推,终于摆脱崔腾,起身后退几步,“别打了,我明白了,二哥不就是想让我讨好黄普公吗?”

    崔腾追上去又要打,“谁说……咦,你真的明白了?”

    燕朋师酒醒了一多半,“二哥直说就是了,干嘛来这一出?行,你说要讨好谁,我就讨好谁,没有二话。”

    “怎么讨好?”崔腾非要问个明白。

    燕朋师怕崔腾再动手,一恨心,说:“黄普公曾经想为丫环邀月赎身,我没同意,既然二哥开口,没啥说的,我把邀月送给他,总行了吧?”

    崔腾大笑,觉得自己又立一功。

    燕朋师却恨得牙直痒痒。

第四百五十章 亲人

    燕家的几名仆人将侍读丫环邀月送到黄普公家中,也不多说什么,催邀月下轿,管家带来已经写好的卖身契以及中间人,请黄普公按手印,拱手道:“邀月从今天起就是黄将军的人了。”

    黄普公莫名其妙,不等他询问,燕家众仆已经抬着空轿离开,他们都认识黄普公,而且很熟,从前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现在却都像陌生人一样,脸色冷冰冰的,像是来还赌债,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再赌。

    邀月也莫名其妙,她在家中老实待着,自忖一言一行没有出格、出错的地方,主人回来之后,却是一脸阴沉,打量她几眼,咬牙吐出几个字:“如你所愿。”

    邀月连东西都没收拾,就被塞进轿子,又换了一位主人。

    她对卖来卖去早就习惯了,倒不是特别在意,只是看到黄普公之后有些尴尬,当初她赠送几两银子的时候,可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黄普公刚从云梦泽回来时,曾去拜访过旧主,一是感谢燕家一直以来的保护与帮助,二是希望为邀月赎身,结果遭到断然拒绝,所以他不明白燕朋师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两人站在庭院里,邀月尴尬,黄普公更尴尬。

    黄普公住在朝廷赐与的宅第里,他当了十年仆人,还不习惯被人侍候,而且很快就要出征,所以宅第虽大,家里的奴仆却极少,只有十人,还都是朝廷连同宅第一并赐与的。

    “邀月姑娘……”黄普公想请她进屋休息,转念觉得不妥,拿起手中的卖身契,撕成碎片,“你不用再当丫环了,你还有家人吗?”

    邀月摇摇头,但凡有家人依仗,她这些年来也不至于漂泊不定。

    黄普公是员大将,不管面对多少敌人,都敢打、会打,计谋百出,从无失算,面对一名柔弱女子,却有点不知所措,但他是豪杰,办事利落爽快,想了一想,说:“你就住在这里吧,当成自己的家,东西随你用,仆人随你使唤,等我回来,再给你找地方。”

    “是,我等将军回来。”邀月细声道。

    黄普公觉得邀月可能有误解,但是对方没有挑明,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叫来所有仆人,让他们好好服侍邀月姑娘,随后收拾衣物、盔甲,提前搬到军营里居住。

    次日一早,皇帝亲自出城相送,祭过蚩尤旗之后,黄普公率军一千出发,在东海国已有一支数千人的水军,黄普公得到的兵力不多,战船更是只有二十余艘,但他的任务比较简单,不求大胜,不求歼敌,只需保持对海盗的攻势即可。

    黄普公也没做任何明确的承诺,他在平东海策中写了许多海战之术,但是特意强调,海战比陆战变数更多,极难事先预科,只能临阵随机应变。

    君臣二人没机会单独交谈,黄普公不会多嘴多舌,韩孺子对燕朋师赠人之事一无所知,他甚至没听说过“邀月”这个名字。

    前些天他派崔腾去幼军营送信,只说顺便观察一下黄普公与旧主的关系,可没说过要让崔腾多管闲事。

    崔腾从幼军营回来之后,极为肯定地表示:“没问题,燕朋师人很聪明,也懂得规矩,没有半句怨言,黄将军更没问题。”

    韩孺子相信了,毕竟这只是臣子之间的一点小事,身为皇帝他没法直接参与,也没必要过分干涉,杨奉之前说过,处理人际关系本身就是能力之一,皇帝以后如果想重用黄普公,就得让他自己过这一关。

    韩孺子最近心情比较好,云梦泽战事提前结束,任命宰相比他预料得顺利,东海之战进行有条不紊,北方的匈奴一直没有大动作,两位怀孕的嫔妃身体健康……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如今他只剩几件小事需要处理。

    一个是杨奉,他滞留云梦泽已有两个多月,仍未找到“淳于枭”的下落,依照圣军师的供词,杨奉显然相信写书者还活着,但是在他给皇帝的信里,却写得语焉不详,只说离目标越来越近,太祖宝剑与英王都能找回来,为防泄密,不宜细说云云。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杨奉似乎不想回京,韩孺子于是将晁鲸派往云梦泽,希望弄清原因。

    另一个是自己的母亲。

    慈宁太后最近倒怎么干涉朝政,但是随着两名嫔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对皇帝的后宫越来越关心,每次见面都要催促皇帝多多宠幸妃子,“万一两个都是女儿呢?陛下还得努力啊,这不是陛下一个人的私事,而是关系到天下安宁的大事。”

    这让韩孺子每次都觉得尴尬,但是能够接受,所以不打算挑明。

    主动挑明的人是慈宁太后。

    黄普公出征的当天傍晚,韩孺子照例去给两位太后请安,慈宁太后将儿子叫到自己的寝宫里。

    “陛下最近不怎么忙了吧?”

    “还好,的确比前一阵子轻松许多。”韩孺子恭敬回道。

    “陛下眼光不错,卓如鹤是位合格的宰相。”

    “是先帝的眼光好,朕不过坐享其成。”韩孺子观察了几天,的确对卓如鹤很满意,终于可以放手让宰相主持朝政,自己则专心思考一些更久远的事情,比如匈奴人,比如极西方那股突然兴起的势力。

    自从来过一队使者之后,西方再无消息传来,大楚使者韩息送回来几份公文,现在还没出西域的地界。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儿子比从前更会说话了,这让她很高兴,“真有那种败家子,送到手中的好处都能拱手让人,陛下能‘坐享其成’,也算本事。”

    “太后过奖。”

    母子二人过于客气,慈宁太后话锋一转,“不客气”地说:“陛下最近三天都在秋信宫过夜吧?”

    母亲又要老调重谈,韩孺子无法,回道:“是。”

    慈宁太后叹息一声,这回却没有直接要求皇帝“努力”,“陛下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一些,不知太后指哪件?”

    “那时候咱们母子与外面的接触少,我向陛下讲解各种亲戚称呼,陛下非常爱听,自己捏了许多小泥人,把他们当成哥哥、姐姐、叔叔、舅舅,与他们一块玩耍。”

    韩孺子笑道:“是吗?这些事情朕可不记得了。”

    “有一个小泥人,陛下最喜欢,天天拿在手里,叫他‘老舅爷’,说他有一天会带你出去玩儿。我一直纳闷,我从来没教过你这个称呼,你从哪学来的?”提起往事,慈宁太后满脸笑容。

    韩孺子呆呆地想了一会,脑子里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我有点印象了?那些泥人呢?”

    “有一回下雨,你忘了拿回屋子里,泥人都被浇成了泥浆,你哭了几天,然后就把它们给忘了。”

    “我记得自己对着满手泥巴哭泣,却忘了是为什么。”韩孺子的回忆多了一些,笑道:“那时候的生活真是孤寂。”

    “是啊,所以陛下有了孩子之后,绝不能让他再过那种生活。”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母亲不必多说,朕明白,朕……会努力。”

    儿子答应得很勉强,慈宁太后知道这只是敷衍,今天她却要一个明确的承诺,“今天我不说后宫的事,陛下说三年之后再选秀,可以,陛下喜爱皇后,不愿与其她嫔妃过多同房,也可以,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也是大人了,知道轻重,用不着我来多说。”

    韩孺子有些意外,“谢谢太后的理解。”

    “但是陛下的亲戚不只姓韩,陛下还记得吗?”

    母亲极少提起舅氏一家,韩孺子不由得一愣,“太后有话明说就好,外公家里缺什么东西吗?”

    “别的都不缺,只缺一个官。”

    韩孺子笑道:“太后自己说过,舅氏一家皆是乡农,做不得官,让孩子多读书,等十年以后光耀门楣。”

    慈宁太后点头,“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我改主意了,因为我发现,朝廷的官也不都是那么难做,别人家做得,王家也做得。陛下不用给王家掌权的大官,虚衔总可以吧?”

    韩孺子不在乎几个虚衔,他对母亲的一句话感到不解,“太后怎么发现朝廷之官不难做的?”

    慈宁太后沉默了一会,“事情明摆着,宰相最近调整了不少官员,朝廷几大世家皆得好处,唯有王家还是土财主,不见得陛下的舅舅们是乡农,世家子弟就都出类拔萃吧?”

    韩孺子笑道:“宰相对官员的调整事前得到了朕的许可,是朕一时疏忽,忘了舅舅一家,太后请安心,三日之内,必有喜讯。”

    慈宁太后叹了口气,“我原先还以为自己对家人不会太在意,可是见面之后,还是觉得家人最亲,也最可信,真到了危急时刻,唯有自家人能够依靠,希望陛下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为我是在单纯地求官。”

    “太后是朕的母亲,太后的要求就是朕的要求,没有‘求官’之说。”

    韩孺子告退,对两件事感到疑惑:

    一是卓如鹤调整官员时倾向于世家,自己为什么早没注意到?他在母亲面前说谎了,卓如鹤的确说过要任命一批官员,韩孺子还以为是要提拔同为桓帝近臣的一批人,听母亲提醒,才注意到似乎并不全然如此。

    二是母亲为何突然说起“危急时刻家人可信”的话,舅舅一家都很老实,手中无权无势,有什么可依靠的?

    韩孺子不只是慈宁太后的儿子,更是皇帝,他要查明真相,而不是直接询问。

第四百五十一章 顺利之年

    王家人还沉浸在一步登天的眩晕状态,眼中所见尽是新鲜事物,每天连做梦都不踏实,有心炫耀却找不到目标,王家老汉时常感慨:“这要是在村里,还不得让他们的眼珠子掉下来?啧啧,京城人多,可惜没咱们认识的。”

    查清这家人的所作所为,对景耀来说轻而易举,不用他花钱,也不用他以权势相诱,只需以宫中太监的身份去上几趟,带着一双耳朵就够了,王家上下什么都愿意说,甚至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

    景耀每次登门拜访,一位姨丈都要拉着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说:“告诉陛下,有事儿开口,我们虽然没别的本事,但是忠心。满朝文武不少,都是坐轿子的,只有我们肯出力气抬轿子。一定要告诉陛下,你不说,改天我与陛下一块喝酒的时候自己说,到时候你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景耀笑着应承,向皇帝报告情况时,对王家的类似小事几句带过,没有细说。

    景耀注意到一件事,王家的男人粗鲁而纯朴,毛病不少,却没有心机,与他人交往主要以炫耀为主,的确有不少官员上门巴结,但都是表面交情,没有深入来往。王家的女人大都比较老实,除了为家产分配吵过几次架,再没有别的矛盾,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女子姓王,严格来说却不属于王家人。

    她叫王翠莲,其家在村里与王家相邻,沾亲带故,一家数口也被带进京城,与王家住在一起,原因是慈宁太后心中仅有的儿时记忆里的有她的影子。

    小时候她称慈宁太后“小姐姐”,经常在一起玩耍,事隔数十年,她仍觉得自己有义务继续追随太后。

    景耀查到,王翠莲经常受到邀请,拜访达官贵人的女眷,传授女红——她自己称之为“针线活儿”。

    一块穿针引线的时候女眷们说了些什么,景耀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查,他只知道一件事,女红对权贵之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各家女眷对王翠莲热情得不正常。

    他的调查到此为止,景耀明白,再查下去,惹上麻烦的可能会是自己。

    韩孺子也觉得够了,从权贵女眷到王翠莲再到慈宁太后的这条线非常清晰,没必要再去追查细节。

    已经有大臣闻风而动,为王家人请官,理由还是老一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皇帝亲近家人,有助于培养仁慈之心,最终惠及天下。

    韩孺子佩服这些人引经据典为其所用的本事,却厌恶他们的谄媚。

    他与宰相商量了一下,封三个舅舅为宿卫将军,说是将军,其实是虚衔,没有衙门、没有官印,但是有品级、有公差,出门可以乘坐高规格的轿子或是马车,足够威风。

    慈宁太后比较满意,没再多说什么。

    对宰相卓如鹤的调查更为简单,皇帝这里的奏章只要不是密封,赵若素都看过,而且留有印象,想了一想,说:“宰相近日共调整官员三十几位,多是升迁,贬黜者少,至于说到这些人的背景,微臣所知甚少,不如直接问宰相。”

    韩孺子的确要问问卓如鹤,在此之前,他先问了东海王。

    东海王一直在关注着朝廷动向,对权贵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最了解,旁观各家的起起伏伏,但是若非皇帝问起,他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宰相本人就是世家子孙,祖上出过不少大官,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成驸马。”东海王笑道,不想显得什么都知道,请求回去调查一下,第三天才在凌云阁里对皇帝说:“据我所知,没什么特别的:冯举的几个门生获得提拔,但都在合理范围内,宰相想必是要安抚一下从前的对手,其他人就比较简单了,还是柴、楼、崔、花四家,花家衰落了,其他三家还都强盛,宰相理应给予好处。”

    “你从前说过,宰相会优先提拔先帝近臣。”

    东海王笑道:“自己想得好处,就要先给别人一点好处,这样一来,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太多反对,为官之道,大抵如此,宰相倒是很守规矩。”

    韩孺子也笑了,因为他自己也用这一招,而且经常用,这么一想,心中释然许多。

    东海王又道:“我得向陛下多说一句,所谓背景这种东西都是人云亦云,门生、旧部、联姻、同姓、同乡、同榜进士等等,都可以算入背景,许多官员与四大家皆有关系,很难说谁就是谁家的人,花家出事,也没见哪个‘花家人’跳出来为他们说话。”

    朝廷的规矩重重叠叠,身在其中的人习以为常,从小独处的韩孺子却觉得新鲜,“四大家?有意思,朕从前没听说过。”

    东海王诧异地睁大眼睛,马上笑道:“也难怪,陛下心怀天下,不太注意这些事情,别人也不好说。朝中不只有四家,还有六门八姓,总共十八户权贵,不过要我说的话,这不过是民间传言罢了,其中不少人家是拿来凑数的,早就衰落多年了。”

    韩孺子本想细问这十八户权贵都有谁,转念又放弃了,身为皇帝没必要了解太多细枝末节。

    韩孺子最终没有找宰相卓如鹤谈话,但是从此之后,对奏章不再随笔批复“阅”,又恢复细看的习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卓如鹤对官员的调整告一段落,开始正式地辅佐皇帝治理天下。

    首要的问题还是流民。

    大部分流民去年都得到了安置,当年秋天有了收成,却只够糊口,极少积蓄,仍需官府救济。

    问题是官府库中也没有多少余粮。

    这回是真没粮,卓如鹤仔细调查过,连年灾祸,天下郡国一半以上粮库告急,剩下的地方也只够本地调剂,没有余力帮助外地。

    “唯有四大兵仓存粮尚足,臣以为或可调用。”开兵仓本是瞿子晰最早提出的建议,卓如鹤现在也有了同样的想法,“今年春夏以来,风调雨顺,入秋之后很可能迎来丰收,只需等候几个月,兵仓之粮就能得以恢复,两三年间即可贮满。”

    韩孺子犹豫不决,兵仓之粮至关重要,一旦空虚,皇帝就像是手中没了兵器,关键是对面的敌人还没有走远,仍在虎视眈眈。

    东海之战规模不大,对楚军影响甚微,塞外的匈奴人才是大患,柴悦率军十万驻守在马邑城,一旦再开战事,粮草供应绝不能中断。

    匈奴人最近比较安稳,但是有消息称,入春以来,大批匈奴人南下,离边塞不远,还有消息说,从西方逃来的匈奴人越来越多。草原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如今只敢东来,不敢西去,牛羊无处放牧,早晚必成大祸。

    “先开一座吧。”韩孺子只能先做到这一步。

    卓如鹤选择的是敖仓,此城存粮最多,交通便利,往各地运粮比较方便。

    放粮赈灾只是治标,卓如鹤的治本之法是垦荒,他在云梦泽用过此法,效果不错,如今要在各地推广,垦荒所需要的耕牛、铁犁、种子等等,皆由官府借贷给贫民,免租一到五年,然后逐渐偿还。

    卓如鹤预计,要到十年之后,垦荒方可大成,天下充实,可比武帝鼎盛之时。

    计算下来,垦荒的费用极其庞大,远远超过供养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军队。

    户部尚书瞿子晰全力支持这项计划,兵部尚书蒋巨英却提出反对意见,“养兵需费一斗粮,用兵时则至少要费三斗。以兵力三十万计,从太祖以来,大楚存粮从未少于三年之费,最多时超过十年,通常是五年。自齐乱以来,存粮渐少,已然不足三年,若是再不及时补充,就只能以今年之粮养今年之兵,万一有事,兵无现粮,如何战斗?”

    “军无三年之粮,只怕‘万一有事’,民无一日之餐,却是‘必定有事’,孰重孰轻?孰急孰缓?”瞿子晰在勤政殿上与蒋巨英争执不下。

    民为本、兵为器,皇帝哪个也不能舍弃,韩孺子要求宰相再做计算,让少府也参与进来,看看皇家能不能帮上忙。

    乔万夫已升任少府卿,对皇家财富了若指掌。

    皇帝很富有,但是放到整个天下,仍是杯水车薪。

    这年六月,盛夏之季的一件意外,解决了朝廷的大问题。

    塞外传来消息,大单于死了。

    大单于年岁已大,无疾而终,韩孺子感到一点失落,他一直想着要报晋城之仇,结果敌人却先他而去。

    边疆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按惯例,大单于一死,匈奴往往内乱,有时候混乱会波及到楚地。

    这回却是个例,半个月之后,塞外又传来消息,新的大单于已经产生,派出使节,愿与大楚交好。

    新任大单于没什么,新任大阏氏却是楚人。

    崔家的女儿崔昭,以平晋公主的身份嫁入匈奴,就是她的丈夫继承了大单于之位。

    匈奴人以平晋公主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向大楚示好。

    虽然匈奴人并不可信,但是楚军的压力的确小了许多,韩孺子决定冒一次险,开放三座兵仓以济天下,只留一座满仓不动。

    这是大楚今年诸多的顺利之一,不久之后,惠妃佟青娥临产,宫中又有嫔妃怀孕。

    在接二连三的喜讯之中也有一件噩耗。

    被皇帝派往云梦泽的晁鲸返京,带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杨奉在返京途中病逝。

第四百五十二章 油尽灯枯

    杨奉从不在书信里谈及私事,韩孺子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晁鲸却看到杨奉身形更加瘦削,脸色蜡黄,带着明显的病容。

    晁鲸一个月前到达云梦泽,在一座建成不久的军寨里找到了杨奉。

    云梦泽的夏季与京城截然不同,从早到晚笼罩在雾气之中,遍地的沼泽与植物像竞赛一样向外喷射水汽,几乎任何时候皮肤表面摸起来都是潮湿的,晁鲸从小在湖边渔村长大,到了这里也很难适应。

    军寨建在一座小山上,距离县城三十余里,不算太远,但是道路崎岖难行,入夏以来,植物疯长,只要一天没有马蹄践踏,地面上就会长出一片杂草,它们总想趁人不备,吞掉狭窄的小路,重新夺回失地。

    还没赶到寨子里,晁鲸就已经晕头转向,频频回望,真怕身后的道路突然间消失无踪,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蚊虫,扑面而来,以一种恣意无畏的态度挑衅外来者,宣告自己才是这片沼泽的拥有者。

    “还好黄普公选在冬天开战。”晁鲸难以想象大批军队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作战。

    军寨里的士兵大都是本地人,一个个肤色黝黑、神情阴郁,对“钦差”也不讲礼貌,走过来瞧一眼,转身各忙各的,不说话、不行礼,更不会送礼。

    寨中的地面不比外面好多少,上午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泥泞得几乎能将鞋子粘掉。

    跟随晁鲸而来的几名随从骑在马上,东瞧西望,找不到可以下马的干净地方,晁鲸倒不在乎,直接跳下来,踩着泥浆走向一座木屋,一名军官指给他,那里就是“杨太监”的住所。

    迎面走来一名年轻人,个子不高,却很精悍,看打扮不是将士,倒像是一名误入军营的乡下人。

    “你是晁鲸?”

    “你是杜穿云?”

    两人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说出名字,同时一愣,又同时大笑。

    杜穿云知道晁鲸要来,晁鲸则是从张有才那里听说过杜穿云的许多事情,一眼看到就认了出来。

    两人寒暄几句,杜穿云道:“你来了就好,我可以走了,这个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咦,为什么要走?”晁鲸诧异地问。

    “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干嘛要留在这里?大家早就走了,我看杨奉生病,照顾他几天,他还不领情,天天撵我走。太监难侍候,病太监更难侍候,现在好了,人交给你,我走了,后会有期。”

    晁鲸与杜穿云一见如故,“多留一天也好,大家坐在一起喝几杯酒。”

    杜穿云大步走开,摆摆手,大声道:“改天吧,等我去京城再说。”

    杜穿云跳上一匹马,向整个寨子喊道:“老子要走了,还有谁欠老子的赌债,痛快送来!实在没钱,也别当缩头乌龟,过来说一声‘老爷慢走’,我领你的人情,就算是还债了。”

    从四面八方呼啦涌出一大片人,像野草一样将杜穿云围起来,把京城来的客人吓了一跳,想不到小小的寨子里能塞下这么多士兵。

    “老爷慢走。”

    “老爷常来。”

    叫声此起彼付,杜穿云大为满意,呼啸一声,拍马冲出人群,离寨而去。

    晁鲸站在木屋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回京我得向张有才认错,这家伙真是个人物啊。”

    晁鲸敲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直接推门走进去。

    屋子的几扇窗户全都敞开,可是没用,还是那么的闷热。

    杨奉坐在一张竹椅上,背对门口,向窗外望去。

    这可不是久别重逢的样子,不过他们两人不算太熟,称不上朋友,晁鲸对礼节从不在乎,走过去,扭头打量杨奉,笑道:“杨公,陛下派我来看望你。”

    杨奉不是在神游物外,就是在睁眼睡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动,好一会才开口道:“还是那个皇帝吗?”

    “嘿,杨公,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当然还是那个皇帝,没变过。”

    杨奉深吸一口气,像是从梦中慢慢醒来,随手抓起靠在腿上的一柄剑,递给晁鲸,“把这个带给陛下。”

    晁鲸接到手中,迷茫地问:“这是什么?”

    “太祖宝剑。”

    “哦。”晁鲸没敢拔出来查看,但是立刻觉得手中的剑沉重不少,“杨公找回来啦,这可是大功一件。”

    “嗯。”杨奉看上去完全没将太祖宝剑当回事。

    “太好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杨公跟我一块回京吧,陛下一直惦记着你呢。”

    “回去做什么?”

    “呃……杨公立下此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肯定都会同意。”

    “好。”

    事情明明很顺利,晁鲸却总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没找对人,坐在这里的根本不是杨奉,可这的确是中常侍杨奉,一名与众不同的太监,哪怕此前只见过一面,晁鲸也不会认错。

    “那……什么时候出发?”

    “随意。”

    “从这里去往京城路程可不短,杨公身体还能受得了吧?”

    “能。”

    “那就后天吧,杨公可以收拾一下。”

    “好。”

    晁鲸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退出房间,住进隔壁的屋子里,一晚上没睡着觉,次日起来,越发头昏脑胀,后悔多等一天,早知杨奉这么好说话,今天就该出发。

    他又去见杨奉,结果发现杨奉什么都没收拾,仍然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本书。

    “杨公看书呐。”晁鲸笑着说。

    杨奉还跟昨天一样,反应极其缓慢,等了一会合上书本,又等了一会开口道:“陛下一切都好吧?”

    “很好。”

    “现在没人再反对陛下了吧?”

    “当然,这么多例子摆在眼前,云梦泽就是一个,谁还敢反对皇帝啊。”晁鲸觉得杨奉说话怪里怪气的。

    “嗯,陛下该有几分自信了。”

    “几分?”晁鲸甚至觉得杨奉疯了,“陛下是我见过的最自信的皇帝。”

    “你见过几位皇帝?”

    晁鲸语塞,“嘿嘿,我肯定没有杨公见多识广。明天能出发吧?”

    “能。”

    “杨公有什么要准备的吗?我让人帮你收拾一下。”

    杨奉摇摇头。

    晁鲸等了一会,见杨奉不吱声,转身要走,杨奉突然又道:“英王还没找着。”

    “让别人找吧。”

    “英王流落在外,易为奸人所用,对陛下是个威胁。”

    晁鲸挠挠头,“现在不比从前了,就算英王自己想要造反,也不会有人支持他,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已经坐稳了江山,谁也惹不出事,杨公尽管放一百个心。”

    杨奉这回真不开口了。

    军寨里的生活极其枯燥无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沼泽、植物与蚊虫,晁鲸找来军士赌了几把,原以为能轻松赢钱,没想到这帮家伙一个比一个手顺,晁鲸输多赢少,赔了百十两银子,扔骰子不玩了,心里更加佩服杜穿云。

    本以为能够平安返京,当天晚上却出了点事,一伙刺客潜进寨子里,一头放火,一头刺杀,目标正是杨奉。

    击败云梦泽群匪的是楚军,江湖人却更恨杨奉。

    杨奉用一场盟主大会拖住了栾半雄等人,使的是江湖手段,因此更遭嫉恨。

    寨中将士平时散漫,一遇袭击却都反应迅速,分头救火、救人。

    晁鲸大惊,一开始以为刺客的目标是“钦差”,躲在屋子里没敢出去,等到外面态势平稳,出门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来杀杨奉的。

    一共十余人,都是亡命的强盗,要为栾半雄报仇,一半当场被杀,另一半被活捉,押到杨太监屋门口。

    杨奉走出来,刺客们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

    杨奉没回嘴,根本就没开口,轻轻挥下手,比驱赶蚊子的动作还轻,将士们领会,手起刀落,将刺客全部诛杀。

    晁鲸心惊胆战,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寨中将士对杨奉极其尊重,杀人的时候抢着动手,不愿落于人后。

    晁鲸没法睡觉了,干脆找人喝酒,他在白天输了银子,人缘大增,来的人不少,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晁鲸有意将话题引向杨奉。

    将士们视杨太监为半妖半仙的人物,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杨奉经常半夜出寨,黎明返回,来去无踪,谁也看不到,相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消息传来,某地的某某死于怪病。

    晁鲸当然不相信杨奉会妖术,但是仍极为惊讶。

    次日一早,他不想再留,命人收拾好行李,敲门去请杨奉上路。

    杨奉遵守承诺,上马出寨,五百余名将士排列两边,匍匐在地,恭送杨太监,鸦雀无声,比对“钦差”恭敬多了。

    在县城里,杨奉与京城带出来的部下汇合,共有五十余人,一同上路回京。

    杨奉的身体状况的确很差,不能走得太快,经常要停下休息,可无论是在马背上还是在床上,他总捧着一本书,看得极其认真。

    晁鲸不识字,对读书不感兴趣,因此从没问过书的内容,只是觉得杨奉是个怪人,能得到皇帝的赏识,更是不可理解。

    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杨奉的病情突然加重,住进了驿站。

    晁鲸立刻找来郎中,郎中开了几副补药,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一停就是三天,杨奉慢慢好转,他从不抱怨,也不喊疼,无论有多不舒服,都是默默忍受,即使面对郎中的反复询问,只回以“还行”二字。

    但他说自己又能上路了。

    晁鲸只盼着能将杨奉平安送到京城,当然很高兴,花钱雇来当地最好的轿子,最后一段路,要将杨公抬回去。

    次日一早,晁鲸去请杨奉,敲门没有回应,他早已习惯,径自推门进去,只见杨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伸手探去,已经没了鼻息。

    枕边放着那本书,晁鲸第一次对书感兴趣,可是打开之后,发现书只剩封皮、封底和中间三页,其余部分不翼而飞。

    他记得很清楚,杨奉在路上看的是一本厚书。

第四百五十三章 故事

    封皮、封底是厚厚的深蓝纸张,非常旧了,边角翻卷,摸上去软塌塌的,封皮上原本无字,辗转流传的过程中,有人自作聪明,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淳于枭”三个大字,“枭”字缺了一点,字迹与里面的正文完全不同。

    侍卫与御医整整调查了七天,确实找不出任何毒药的痕迹,才在皇帝的催促下,将残书上交。

    在这七天里,韩孺子怅然若失。

    杨奉居然就这么走了,比那些不愿向朝廷效忠的江湖豪杰还要决绝:杜氏爷孙选择重返江湖、厨子不要命选择消失、丑王选择发配边疆,杨奉直接奔向死亡。

    韩孺子没去看遗体,身边的人都不同意,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杨奉给皇帝留下了话,不是通过尸体表露,而是用一本残书转达。

    韩孺子今晚没回寝宫,也没有召见任何一位嫔妃,坐在凌云阁里,秉烛夜看。

    原书的确很厚,至少有三百页,如今只剩下三页,去掉开头、结尾两段不连贯的字词,其它内容记载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在正史、野史里都没有,作者也不给出处,以知情者的口吻写下来。

    主角是大楚太祖韩符,按圣军师所说,这本书的一多半内容都与楚、齐、赵三方争霸有关,这个小故事也是如此。

    故事直接称太祖为“韩符”。

    大意是韩符灭掉了陈齐、庄赵之后,坐拥天下,心中却不得安定,庄氏已经全灭,陈氏却有遗孤逃亡,以陈家在齐鲁一带的号召力,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

    韩符派出大批亲信分赴各地,监督官府四处搜寻陈氏后人的下落,与此同时,又将齐民大量外迁,充实北疆与南方郡县。

    一名亲信找到了线索。

    原来陈氏后人一直受到豪侠的保护,东躲西藏,最近的时候离京城只有不到一百里。

    韩符大怒,他本人从前是一名三四流的豪侠,遭到官府追捕时,也曾得到过诸多豪侠的帮助,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天下唯一的皇帝,受不得豪侠的违法行径,于是传旨,限期一个月之内,必须交出陈氏后人,否则的话,所有曾经接待过陈氏后人的豪侠,都将被处以死刑,甚至株连三族。

    到期之日,各地的七名豪侠不约而同前往本地衙门前自首,但他们不肯透露陈氏后人的下落,而是选择了自杀,这七人一死,线索再次中断。

    事隔三天,一位陈氏后人突然出现在京城街头,在大声宣告自己的身份之后,当众自杀,以谢诸豪侠的庇护之恩。

    天下民意汹汹,韩符也怕了,假惺惺地大赦,将与此有关的其他人释放,从此之后,公开追捕转为暗中调查,可是直到韩符病逝,也没有找到其他陈氏后人。

    这个故事究竟想说什么?韩孺子看完之后感到困惑。

    反复看了三遍之后,他决定寻求他人的意见。

    “孟娥,你过来看看。”

    自从住在皇宫里之后,韩孺子白天忙于处理朝政,晚上极少单独就寝,孟娥名义上仍是皇帝的贴身侍女,两人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但是没有因此产生疏离与陌生感,韩孺子随口叫她的名字,她嗯了一声,走过来,与往常一样不冷不淡。

    共有三页纸,孟娥看得很快,放下纸,看着皇帝。

    “你觉得这个故事想说什么?”

    “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假的,在义士岛的记载里,陈氏后人是被一批忠臣保护,直接逃至海上,与豪侠没有关系。”

    “这是一本教人如何造反的书,所有的故事应该都是例子,用来说明一个道理,无所谓真假,我在疑惑,这个故事的道理是什么?”

    孟娥又拿起纸,看最后半段,都是在赞美豪侠,没说“道理”。

    她想了一会,“首先,写故事的人不喜欢大楚太祖。”

    韩孺子嗯了一声,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他看一眼桌上的太祖宝剑,自从宝剑物归原主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

    孟娥又想了一会,“大概是说豪侠也能让皇帝难堪、让皇帝低头吧,故事里的太祖最后不是放过了其他人吗?”

    “杨奉为什么偏偏留下这个故事?或者说杀死杨奉的人为什么这样做?”

    “陛下仍然怀疑杨奉是被暗害的?”

    “栾半雄说过,书能杀人,杨奉果然死了,书却只剩下三页,我不能不怀疑。”

    “那这就是挑衅了,刺客想告诉皇帝,他会像陈氏后人一样逃得无影无踪,陛下永远也抓不到他,最好的选择是与太祖一样,就此放弃。”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有点道理,但不是他想要的道理。

    孟娥的想法多起来,“或许这个故事还想说,能否找到陈氏后人并不重要,太祖将大楚经营得好,天下太平,陈氏后人也无力回天。”

    韩孺子笑了笑,“如果这是杨奉故布疑阵呢?”

    孟娥没听明白。

    韩孺子解释道:“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刺客,杨奉自感病重,为了给我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所以亲手制造了暗害的假象。”

    “杨奉是个骗子?”

    “没有那么简单,杨奉肯定是想对我说什么,内容都在这个故事里。”

    “他不能让晁鲸直接转述给陛下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是要我牢牢记住这个故事。”

    孟娥更糊涂了,“杨公真没有必要这样做。”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如果这就是杨奉的目的,这名太监的确成功了,韩孺子已经没办法将故事从心里去除。

    “你去休息吧,我待会也要睡了。”

    孟娥退下,没有去休息,仍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皇帝。

    韩孺子当她已经走了,盯着残书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拿起太祖宝剑,拔剑出鞘。

    剑还是寒光四射,流落强盗手中的时候,似乎没有被使用过。

    “这是一柄好剑,但是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忘了孟娥已经“不在”,又对她说话。

    孟娥却记得,一声不吭。

    “战场上拼的是弓弩长枪,偶有近战,砍刀也比剑更好用。江湖人喜爱用剑,太祖或许一直还当自己是豪侠。”

    韩孺子对着烛光仔细看剑,顺手将剑鞘放在桌子上。

    剑是好剑,正因为太好,反而舍不得使用,韩孺子轻叹一声,打算收剑回鞘,一低头,看到剑鞘出口处多了一块小纸片。

    韩孺子一惊。

    纸片比指盖还小,一面被涂黑,翻过来另一面还有字,一个“手”字。

    太祖宝剑同样接受过检查,但是从晁鲸开始,所有人对这柄剑都十分尊敬,每次拔剑出鞘,无不小心翼翼,一直没有带出里面的碎纸片。

    韩孺子放下剑,拿起剑鞘倒放,轻轻磕了两下,鞘内又掉出来几块纸片。

    一共四块,背面都被涂黑,正面写着一个字,分别是“手”、“请”、“枭”、“收”。

    韩孺子简单地排列一下,变成“请收手枭”四字。

    “嘿,淳于枭让朕收手,不要再追查他的下落。”韩孺子冷笑道,接下来更迷惑了。

    据晁鲸所说,他一个月前到达军寨的当天,就从杨奉手里拿到了太祖宝剑,自此之后,剑不离身,杨奉也从来没有再要回去。

    如此推测,纸片就不是杨奉死亡当晚放进去的,他那时起床都很困难,不可能做别的事情。

    “你又在给我出难题,这回连题目都不肯告诉我了。”韩孺子喃喃自语,想当初,杨奉经常给皇帝出题,每一道都需要思考数日甚至一个月。

    韩孺子上床躺下。

    孟娥走到桌前,将宝剑收回鞘中,看了一眼四块纸片,重新排列一下,变成“枭请收手”,随后打乱,伸手捏熄蜡烛,摸黑走出房间。

    凌云阁足够大,她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韩孺子没法忘掉杨奉,查出真相,突然变得比天下大事更加重要。

    次日下午,韩孺子召来金纯忠,“你亲自跑一趟,查明杨奉之死有没有可疑之处。”

    金纯忠领命,这是一个耗时的艰巨任务,他得重走杨奉的回京之路,询问每一位在最后一个月里与杨奉接触过的人。

    韩孺子仍觉得不够,又叫来太监景耀。

    “景公可曾调查过杨奉的来历?”

    景耀曾经查过孟徹、孟娥的来历,得到的消息都很准。

    “调查过,但是很快就被慈顺太后叫停。”

    “可有线索?”

    “有一些,都不连贯,说明不了什么。”

    “继续调查。”

    景耀吃惊地看向皇帝。

    “杨奉没有问题,朕只是想知道……他的家人在哪,杨奉说过他有一个儿子。”

    “是,陛下。事隔遥远,这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朕不着急,但你要认真调查。”

    “是,陛下。”景耀退下,很高兴接到这项任务,他也对杨奉感兴趣,一直就想查个清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韩孺子仍觉得不够,杨奉给皇帝出了一道题,韩孺子就要以皇帝的身份加以思考、解决。

    杨奉死了,曾经读过那本书的圣军师、栾半雄也都被处决,可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他虽然没读过此书,但是多少能明白其中的意义。

    望气者林坤山曾经戴罪立功,前往云梦泽帮助杨奉剿匪,或许他能解读那个故事,从而破解杨奉留下的题目。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湖人杨奉

    对于大楚来说,杨奉之死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要说是正史,就连事无巨细都要记载下来的本朝实录,对此也只字未提。

    在史官的,杨奉只有留守皇宫的一小段经历值得记载,他的名字出现在时任宰相申明志等一众大臣后面,称他们在皇帝被围晋城期间曾经另立皇储,几句带过,不置评价。

    即便是那些认得杨奉的人,对他的死也只是发几句感慨,不是特别在意,毕竟杨奉不年轻了,四处奔波,身体垮掉是早晚的事情。

    有些人甚至对他的死感到高兴。

    只有皇帝一人真心哀悼这位亦师亦友却没有师友名分的太监。

    韩孺子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杨奉时的场景,周围的寒意与太监的装扮、神情融为一体,成为杨奉的一部分,在他死后,这种寒意愈发强烈,虽值盛夏,韩孺子仍感到后背时不时发冷。

    皇帝难得地请了三天假,不上朝、不批奏章、不见任何外臣,名义上是要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事实上他却独自前往太祖衣冠室,送还宝剑,待了整整一天,连午膳都给取消,除了孩子出生,不允许用别的消息打扰他。

    看着一幅幅壁画和破旧的衣物,韩孺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那个故事想说,皇帝并不能真正拥有天下,在大楚的正史里,太祖英明神武、千古少有,但是在民间,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赵若素曾经说过,有真正的皇帝和众人眼里的皇帝,形象迥异。

    韩孺子想得头疼,仍然没有定论。

    他只确定一点,杨奉死后,自己更加接近“孤家寡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杨奉能以平等的身份与他开诚布公地讨论“皇帝”。

    韩孺子还有许多事情没问,宰相的任免、朝廷的调整、未来的规划、后宫的安排等等,他一直盼望着能得到杨奉的指点,或者像严厉的教书先生那样,给几句评价。

    “朕乃孤家寡人,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反复念叨这句话,慢慢地,杨奉所带来的寒意一点点消失,他坚强起来,还感到一丝骄傲,自己是皇帝,而且在努力做一个皇帝。

    傍晚,韩孺子离开衣冠室,惠妃佟青娥那边传来难产的消息。

    佟青娥从下午就开始感到阵痛,十几名产婆、女御医忙里忙外,数十名宫女守在外面,哪怕只是递一下抹布,也算是与有荣焉,沾了一点喜气。

    可是婴儿迟迟不肯出生,众人开始感到恐慌,个个谨小慎微,连呼吸都要小心控制,生怕受到牵怒。

    一个时辰之后,慈宁太后亲自“督战”,也没让情况好转,佟青娥全身汗津津的,累得喊不出声来,还要挤出微笑,安慰急迫的婆婆:“太后勿忧,我还能……受得了。”

    男人不能靠近产房,太监也不能,张有才等人在寝宫外面,急得团团转,又不敢用这种事打扰皇帝,只能默默祈祷,也不知是谁,连佛像、神像都请来了,在大门外摆了一排,焚香祈祷。

    慈宁太后出门看见,没有发怒,反而下令将神佛请进寝宫,又传来几名尼姑、女道士,正经地做了两场法事。

    韩孺子只听说佟青娥生产不顺,他不能去看望,只好等在泰安宫里,独自用膳,皇后以及所有嫔妃都去给惠妃“助阵”,自从韩孺子摆脱傀儡地位之后,这是仅有的一次,他不是宫里最受关注的人。

    夜色渐深,韩孺子感到无聊,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杨奉就是一个无从猜测的谜,花再多心事也没用。

    佟青娥那边还是没有消息,韩孺子没法入睡,干脆前往凌云阁,召来蔡兴海,“林坤山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宫门候命,陛下……真要见他吗?”

    “为何不能见?”

    蔡兴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他毕竟与造反者是一伙,虽然戴罪立功,也不能掉以轻心。”

    韩孺子笑道:“远离危险人物,并不能让朕就此安枕无忧,蔡都尉忘了咱们一块持刀夜行皇宫的经历了?”

    蔡兴海也笑了,“今非昔比……陛下现在就要见他吗?”

    “如果宫里还没有消息,就将他带到这里。”

    皇宫比较大,宫门离凌云阁有段距离,蔡兴海先去带人,与后宫保持联系,听说惠妃仍未生产,将林坤山送进凌云阁。

    今非昔比的不只是皇帝与蔡兴海,还有林坤山,他不再是出入侯门的望气者,只是一名受到招安的江湖术士,过着半软禁的生活,还能再见到皇帝,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喜事,什么尊严也顾不上了,在宫门等了整整一天,期间接受了五次检查,反复脱衣、穿衣,他都没有半点反对。

    “草民林坤山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林坤山砰砰磕头,连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觉得过分了。

    韩孺子望着十步以外的林坤山,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三页纸所记载的故事,说到底,皇帝的权力来源于他人的“看法”,林坤山换了一个“看法”,就由无所不能的望气者,变成了摇尾乞怜的小人物。

    那些宁愿前往官府自杀也要保护陈氏后人的豪杰,将自己摆在了与皇帝平等的地位上。

    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韩孺子提醒自己,开口道:“林坤山,你在云梦泽一直陪在杨公身边吧?”

    林坤山匍匐在地,回道:“云梦泽群匪剿灭之前,草民经常陪在杨公身边,贼破之后,草民与其他人奉命留在城里,杨公前往军寨,身边通常只有杜穿云、栾凯两人,栾凯后来也回县城,据草民所知,杜穿云陪伴杨公时间最长。”

    林坤山回答得很小心,不管皇帝接下来问什么,他都可以说知情或者不知情。

    韩孺子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他本来是想询问林坤山对那个故事的看法,见到其人之后,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给朕说说盟主大会吧,最后谁成为盟主了?”

    “河南柳高成。”

    “这是个什么人物?”韩孺子问,楚军与官府只管剿匪,不问江湖事务,杨奉向来能简则简,说得也不详细,韩孺子第一次听到“柳高成”这个名字。

    “河东大豪,人皆称之为‘大侠’。”

    “与洛阳丑王相比如何?”

    “丑王名满天下,柳高成只在河东一地名气大些,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成为盟主?盟主大会又不是在河东举办的。”

    “江湖中本有四股强大的势,分别是京城、洛阳、齐鲁与云梦泽,后两地最近势微,洛阳丑王不参加大会,只剩京城群豪势力最大,像梁信猴、疯僧光顶等人,呼声都很高,但是也遭到不少人反对,以为……”

    “以为他们是朝廷爪牙?”

    “都是江湖人胡乱说的。”

    “嗯,接着说。”

    “河东因此突显出来,不喜欢京城豪杰的人,都改而支持河东群豪,河东江湖人共推柳高成,就这样,他最后成为江湖盟主。”

    “杨公做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做,不过他放出话来,说……自己既然参加大会,就是江湖人,遵守江湖规矩,盟主选出来之后,第一个服从命令,即使违背朝廷旨意也在所不惜。”

    韩孺子沉默。

    林坤山误解了这种沉默,急忙补充道:“杨公随机应变,这么说话只是为了取信于江湖人,并非本意。”

    韩孺子觉得那就是杨奉的本意,“杨公什么时候生病的?”

    “几个月了吧,杨公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誓言,他一死,就不用在江湖和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了。”

    “关于杨公,你还知道些什么?在你看来比较特别的一些事情。”

    林坤山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皇帝,马上又低下头,嗯了几声,“倒没什么,就有一件事,杨公一直在追查淳于枭的下落,终于找到一点线索之后,他却停止追查,一连几个月毫无作为,说是生病吧,他却不肯回县城,也不肯请郎中,说是设圈套吧,没听说他抓到特别人物,所有的刺客都是抓到就杀,从来不审问。”

    韩孺子点点头,在他得到的信中,杨奉一直声称自己在努力追查,而且离目标越来越近。

    韩孺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残书,挥下手,太监们上前,示意林坤山退下。

    林坤山膝行后退,时不时还要磕个头。

    韩孺子坐了一会,收起残书,下楼准备回寝宫,正好看到侍卫头目王赫,招手叫来,说:“栾凯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名刺客,现在被关在监狱里。”王赫回道。

    “他不是在云梦泽戴罪立功了吗?据说攻破栾半雄大寨时,他的功劳最大。”

    “刑部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样的人太危险,所以关在牢里,以免生事。”

    栾凯不是大人物,对他的处置不用通报给皇帝。

    “你抽空去见见这个人。”

    “是,陛下。”

    杜穿云和栾凯陪伴杨奉最久,杜穿云不知下落,或许栾凯知道些什么,但那毕竟是一名刺客,需要提前做些预防。

    韩孺子回到寝宫里,坐立不安,突然发现,自己在意的事情已经从杨奉转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后半夜,张有才匆匆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势跪倒,“生了!陛下,生了!”

    (明日一更,下午上传,望周知。)

第四百五十五章 皇子

    大楚当今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得颇不顺利,不仅将自己的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令整座皇宫里的人心慌意乱,当婴儿终于降生,疲惫不堪的佟青娥晕了过去,慈宁太后、皇后等人喜极而泣,御医、产婆如释重负,太监、宫女跪地庆贺,道姑、尼姑加紧念经,感谢神佛的保护……

    只有淑妃邓芸说出一句令人略微扫兴的话,“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张有才跪在皇帝面前,激动万分,“生了,陛下,生了,是位、是位皇子。”

    韩孺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脸上却不动声色,嗯了一声,说:“去问问,朕什么时候能去探望惠妃母子?”

    “现在就能去。”

    时值后半夜,寝宫门前却挤满了人,违背了一连串的规矩,中司监刘介在人群中穿梭,小声训斥,命令人群散开,可大家都是走出几步之后又折回,他也没办法,只能默认。

    皇帝驾临,人群立刻分开,让到两边跪下,韩孺子走到门口,刘介迎上来,小声说了两句,皇帝点头,刘介转过身,以一种不太情愿的严肃语气大声说:“陛下说了,诸位值守有功,每人赏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不多,可这是皇帝赏赐的,意义非凡,众太监、宫女齐呼万岁,都觉得没白等这一天半夜。

    其实这是刘介的主意,营造喜庆气氛,接下来他以记录姓名为由,带着大多数人离开,只有个别人还守在外面,都是佟青娥在宫中的好友。

    寝宫里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呼声,慈宁太后亲手抱着婴儿,带领众嫔妃迎出来。

    慈宁太后可以说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但是也跟儿子一样,显露得不太明显,只是面带微笑,怀里抱着婴儿,脚步轻柔,生怕有一点颠簸,几名太监与宫女环绕左右,以备不测。

    礼节还是得遵守,众人拜见皇帝,韩孺子加快脚步,走到母亲面前,低头看向刚刚降生的婴儿。

    那是一个皱巴巴的小家伙,闭眼熟睡,对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全然不知。

    “跟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慈宁太后声音微颤,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

    韩孺子笑了笑,心情渐渐平复,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抱抱吗?”慈宁太后问。

    韩孺子抬起双臂,怎么摆姿势都觉得不对劲儿,最后道:“算了,让他好好睡吧,惠妃怎么样?”

    “没事,昏过去一会,已经醒了,御医说过几天就能复原。”

    韩孺子看了一眼皇后,崔小君站在太后身后,脸上犹带泪痕,神情最为激动。

    慈宁太后转过身,“这也是皇后的儿子,你要尽心将他抚养长大。”

    慈宁太后早就许下过诺言,崔小君还是感到一惊,看向皇帝,得到首肯之后,小心地接过婴儿,“应该问一下惠妃。”

    “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能受到皇后的庇护,是他们母子二人的福分,就看你愿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崔小君马上道,眼泪差点又流出来。

    婴儿啊啊了几声,似乎要哭,一边的产婆走来,笑道:“该让小皇子吃奶了。”

    佟青娥刚刚生产,还没有奶水,乳母早就找好了,一共三人,一人主喂,另外两人备用。

    皇子被抱走,韩孺子进屋探望惠妃,安慰几句,慈宁太后连使眼色,韩孺子明白母亲的用意,当众宣布,册封惠妃为贵妃。

    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通常只有一人,偶尔也有两人,金垂朵的贵妃之位有封无册,名籍不在宗正府,未得正式承认。

    佟青娥实在起不来床,只能由贴身侍女代为下跪谢恩。

    论功行赏,佟青娥配得上这样的殊荣,这位皇子对大楚至关重要,意味着一度风雨飘摇的帝位,终于恢复稳定,不仅当今皇帝的位置再不可撼动,整个朝廷也因此解除了一项大忧。

    次日一早,百官齐往同玄殿朝贺,韩孺子能从大臣们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如释重负。

    第一位皇子并非命中注定的太子,但是他的降生仍然极大地稳定了人心,比皇帝勤恳执政还要有效。

    韩孺子无奈,甚至有点嫉妒自己的儿子,更多的是高兴,仿佛突然间还清了积欠多年的债务,终得一身轻松。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仍然不少,但是大楚总算又回到正轨。

    除了杨奉之死,这一年对韩孺子来说诸事顺遂,几个月后,第二位嫔妃生下一位公主,最让他高兴的是,皇后终于怀孕了。

    韩孺子本已打算推动巡狩之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推迟了计划,无论如何他要陪伴皇后生下孩子。

    因此,整整一年,皇帝也很稳重,安心待在宫里,偶尔去一趟倦侯府,慈宁太后对此非常满意,皇后怀孕之后,她将皇子带到自己的寝宫,亲自看护。

    皇后怀孕的消息对崔家影响甚大,崔宏的伤势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这时再度上书,请求交出大将军和南军大司马之职,只保留太傅的虚衔。

    韩孺子这回接受了,与宰相致仕一样,也要经过三番五次的谦让,初冬季节,崔宏致仕,将南军归还皇帝。

    崔宏的地位堪比宰相,又是皇后的父亲,韩孺子给予的赏赐数倍于申明志,同时封崔腾为侯,并正式立崔家嫡孙崔格为世子,以后袭承崔宏的侯位。

    一门两侯,崔家的权力减弱,威势却更盛。

    韩孺子对宰相的监督也减少了,卓如鹤纵有私心,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身为宰相,他的能力没有问题,值得皇帝托付朝廷。

    在这一年里,北方的匈奴也很平静,入冬以后,他们开始向西迁移,据说是要收复失地,对大楚的威胁减弱许多,柴悦等将军因此能够返京,接受朝廷的再度封赏。

    东海之战进行得也极为顺利,在云梦泽,黄普公只是小试身手,海上才是他大展拳脚的地盘,二三十条船、四五千将士,被他用得如神兵天将,逢战必胜,众海盗根本不敢靠岸,不是远遁它方,就是选择投降。

    照此推算,不等东海国将全部战船造完,东海战事就能结束。

    韩孺子迟迟没有任命南军大军马,打算将这个位置留给立功之后的黄普公。

    一切都那么顺利,韩孺子反而感觉不适应,常常在梦中惊醒,从头到尾地思考,确定真的没有危险之后,才能安然入睡。

    只有一件事还会偶尔打乱他的心情。

    金纯忠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调查杨奉之死,找到不少线索。

    杨奉返京途中,一直受到跟踪,其中几拨人与云梦泽群盗关系密切。金纯忠抓到几个人,却没法确认这些人与杨奉之死有无关系。

    至于《淳于枭》这本书的其余部分,再也没人见过,金纯忠去得晚了,驿站已经住过别的客人,现场毫无价值。

    景耀负责追查杨奉的家人,进展更慢,他找到了杨奉年轻时的邻居,对杨家早年间的生活了若指掌,可是从离家到在东海国入王府为宦的十几年时间,杨奉的经历整个消失了,没人了解他,甚至没人见过他。

    景耀不死心,仍在执着地调查下去,向皇帝请示,他要亲自出马,前往各地追寻杨奉的蛛丝马迹。

    侍卫头目王赫在观察了整整三个月之后,终于将栾凯送到皇帝面前。

    韩孺子几乎将他给忘了,当初的热情早已消失,出于好奇,才在凌云阁召见这位武功高强的“刺客”。

    栾凯天生是飞檐走壁的好手,一旦跪在地上,立刻显得笨拙而僵硬,犹犹豫豫的,总像是要跳起来。

    他不像别人那么驯服,磕头之后,大胆地打量皇帝,受到太监的训斥之后才垂下目光。

    对杨奉,栾凯只有一句话说:“他早说过陛下会用我,让我耐心等待,还真让我等到了,陛下,我能当什么官儿啊?”

    “你当不了官儿,先跟着王都尉当侍卫吧。”韩孺子莫名地对栾凯存有好感,与他聊了一会,好感更多。

    可栾凯这里没有杨奉的线索,在他的印象里,杨奉是个爱看书的怪人,而且胆子奇大,明明知道许多江湖人要行刺自己,却从不躲避,反而经常亲临险境,更兼心狠手辣,出手从不留情,颇合栾凯的脾气。

    栾凯走后,王赫提醒皇帝,这种人招安容易,反叛也容易,不能成为近侍,只可外派使用。

    韩孺子让王赫安排,心里却觉得,杨奉相信的人,大概不会错。

    杨奉到底在出什么题目?韩孺子还是不能抛掉这个念头,但是想得越来越少,那本只剩三页正文的残书,被他收藏起来当作纪念。

    将近年底,外出数月的景耀突然返京,事前没有写信,立刻求见皇帝,可他并非受宠之臣,等了好几天才得到通报。

    韩孺子马上召见景耀,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

    景耀的年纪比杨奉大得多,奔波多日却不显疲惫,向皇帝行礼之后,开始讲述自己这段时期都去过哪里、见过哪些人,都是些琐碎小事。

    韩孺子听了一会,不得要领,屏退身边的太监,说:“景公有话直说吧。”

    景耀等的就是这一刻,再度跪下,膝行几步,“老奴尚未找到杨公的家人,老奴查来查去,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人,老奴却不能查下去。”

    “何人令景公如此忌惮?”

    景耀磕头,吐出两个字,“上官。”

第四百五十六章 半封信

    杨奉一直得到上官太后的信任,即使在他追随皇帝出宫期间,这份信任也没有减弱,这本是极其罕见的事情,却几乎被所有人所忽略。

    一个是身世清白的太后,一个是神秘莫测的太监,的确很难联系在一起。

    韩孺子也没想到,他清楚记得,自己刚刚进宫的时候,杨奉明显处于孤立无援的处境,思帝驾崩对杨奉打击甚打,于是孤注一掷试着培养新皇帝。

    杨奉受上官太后信任,却没到宠信的地步,至少在表面上远远比不了其他太监。可是当时最受宠的几名太监不是被杀就是被囚禁,下场都不好。

    韩孺子没有忘记,景耀当初是杨奉在宫里最大的敌人之一,两人分别迎入不同的皇子,明争暗斗不断。

    景耀自己也知道,为了向皇帝说出“上官”两字,他多做了几个月的调查,奔波多地,动用一切力量,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终于,老天不负苦心人,让他找到了至关重要的证人、证物。

    义士岛公开扬言反楚复齐,杨奉却将孟氏兄妹介绍给上官太后,他认识岛上的人就很奇怪,将这样的人送进王府与皇宫,更是令人惊异。

    景耀决定从此深挖,上官太后与孟娥尚在宫中,无法询问,孟徹下落不明,一直没找到,景耀于是亲赴东海国,从外围寻找知情者。

    这是大海捞针的找法,景耀接触了大量的王府旧人以及投降的海盗,都是些很普通的百姓,或者曾在王府里做过事,或者走投无路时当过海盗,如今又回乡当良民。

    认识杨奉的人不少,了解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至于大量江湖传言,景耀不用调查就知道是假的。

    景耀尽量说得简略,在见过诸多人之后,他找到了一位有用的证人。

    此人是名书商,在东海国有一家店,因为书的质量好,种类丰富,在当地小有名气,他说,这一切都拜杨奉所赐。

    从前他是一名普通的书商,东摘西抄,印一些粗制滥造的书籍,卖给不识货的客人。

    某天,一名客人上门,拿出一本前朝野史,严肃地声称书印错了,书商当然不承认,以为既然是野史,当然会有一些无据可查的内容,客人也不发怒,翻开书,一页一页地翻动,指出前后矛盾之处,不用对前朝往事了解太多,只凭书中记载,就能判断对错。

    书商越听越惊,只是一本闲书,提供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这名客人居然真的一字一字地读完,看出诸多错讹。

    尤其是客人谈吐不凡,不像是普通人,书商害怕了,改口道歉,拿出店中藏书,请客人随意挑选,都不收钱。

    客人挑了一会,指出所有的书都没价值,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是目光冷酷,充满鄙夷,书商一辈子都忘不了。

    事后书商打听到此人名叫杨奉,是王府里的一名太监。

    书商从此励精图治,四处收购好书、真书,每得一本,必然先送到杨奉那里,请他评判,随书赠送一些小礼物,都不贵重,略表心意而已。

    杨奉一开始将书原样送还,可书商坚持不懈,杨奉开始做些评判,写在纸上,夹在书中,指点书商去何处、向何人购买何种版本的书籍。

    书商渐渐开悟,收购的书籍越来越佳,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声,店铺经营至今,快要让儿子继承了。

    杨奉进京之后,联系中断,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书商对杨奉不吝溢美之辞,为了说明自己真的认识杨奉,他捧出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纸条,全是杨奉亲笔所写。

    景耀大致看了一下,纸条里没有线索,本打算放弃对书商的询问,可是多日来毫无所获,让他极其谨慎,舍不得太早改变方向。

    他有自己的手段,通过当地官府里的公差,给书商一点小小的压力,然后买了几十套书,再给书商一点甜头儿,恩威并施,书商透露了更多记忆。

    “我不知道老爷想问什么,不过我这里有一点东西,老爷或许会感兴趣。”

    书商拿出另一张纸条,没放在箱子里,上面的内容也与书籍无关。

    那是半封信,没有写完,不知什么原因,杨奉将它作废,无意中塞进了书里,一道送给了书商,他自己大概从不知道此事。

    景耀带回了半封信,韩孺子一看就认出这的确是杨奉的笔迹。

    信是写给妻子的,却像对待孩子一样,叮嘱她每餐不要吃太多,不要与邻居争吵,更不准动拳。

    韩孺子难以想象杨奉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妻子,若非了解杨奉为人,他会以为这是开玩笑。

    信里没提到孩子,但是有一句“前途莫测,若有万一,可向显妃求助”,信写到这里就没了。

    景耀没有多做解释,“显妃”就是当时的东海王王妃、现在的慈顺太后。

    杨奉既然让妻子向显妃求助,表明上官太后很可能了解杨奉的家事。

    “还有什么?”韩孺子问,这的确是一条线索,却很难推进,景耀没有权力向上官太后询问,皇帝有权力,却宁愿不使用。

    景耀沉默片刻,“老奴不敢说。”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可以说了吧?”

    景耀磕头,“老奴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但是都没有证据,唯陛下裁夺。”

    “嗯。”

    景耀再度磕头,而且是连磕数头,“先帝是被……是被毒死的。”

    “哪位先帝?”

    一般来说,先帝是指韩孺子的父亲桓帝,但是事情严重,他得问个明白。

    “桓帝。”

    轮到韩孺子沉默了,他早就听说过传言,都称桓帝是被上官太后所害,但是谁也拿不出实据,“既然没有证据,多说无益。”

    对韩孺子来说,查清真相并无好处,反而令皇室尴尬。

    景耀连连磕头,他隐忍至今,一旦开始,就不能退却,“可毒药很可能还在宫中,陛下不得不防。”

    “这与杨奉有什么关系?”韩孺子之前的命令只是让景耀查找杨奉的家人。

    “上官太后出身名门大户,进入王府之后与外界几无联系,从哪弄来的毒药?她为何那么信任杨奉?杨奉又为何让妻子在必要时向上官太后求助?一切皆有联系,陛下。上官太后生性多疑善妒,看着陛下一日好于一日、子孙众多,她能忍多久?陛下纵然时时防备,还有慈宁太后、皇后以及皇子与公主呢,他们都住在宫里……”

    “别说了。”韩孺子严厉地打断,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事情。

    景耀磕头不止。

    “退下,这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

    “是,陛下。”景耀跪地后退,在门口起身,说:“刀剑并无伤人之意,只怕落入奸徒手中。”

    刀剑是杨奉,奸徒是上官太后,景耀只能说到这,退出房间,轻轻关门,转身下楼。

    楼下有几名勋贵侍从坐着聊天,看到景耀出现,没人打招呼,这名老太监早已失势,用不着讨好。

    景耀一落千丈,获得赦免之后,也无法恢复从前的地位,他将自己的悲惨境遇全都归罪于上官太后。

    东海王也在,比别人多看了景耀一眼,露出一丝询问之意。

    一开始是平恩侯夫人联络景耀,景耀虚与委蛇,对这个女人不是很当真,直到东海王亲自出面,景耀才确信自己找到了盟友。

    前往东海国、将寻找杨奉家人一事与控告上官太后联系起来,这都是东海王的主意。

    景耀微微点下头,匆匆离去。

    他不需要听到皇帝说什么,只需将一个念头送给皇帝就够了。

    当了多年的太监,景耀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没有人比皇帝更多疑。

    他早想揭发上官太后,但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对,所以他要尽心尽力地执行任务,只为让皇帝对自己多一点信任。

    楼上,韩孺子独坐良久,他看穿了景耀的小小“诡计”,却不能否认景耀所言皆是事实。

    “请收手枭。”韩孺子想起这四个字,或许这不是留给皇帝看的,而是想让另外的人收手。

    韩孺子起身,走到门口,又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

    外面正在下雪,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整座皇宫银装素裹,四下里没有人迹。

    韩孺子看了一会,关窗下楼,让侍从们出宫,他今天要早点休息。

    寝宫里没有嫔妃,等随身的太监、宫女退下,只剩孟娥一个人的时候,他问:“你与太后还见面吧?”

    在宫里,“太后”早已专指慈宁太后一人,韩孺子这回说的却是另一个人。

    孟娥一下子就明白了,“嗯,偶尔见面。”

    “剑鞘里的纸片,你对她说过?”

    “说过。”

    韩孺子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韩孺子竟然找不出话反驳,好一会之后他说:“你能再去见她吗?”

    “能。”

    “告诉她——”韩孺子停顿一下,“朕知道了。”

    “就这些?”

    “就这些。”

    用膳之后,韩孺子早早上床休息,还是习惯性地做些呼吸吐纳的功夫,一直不睡。

    房门微响,这是孟娥回来了,她现在进屋时会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太后说她不是淳于枭。”

    “嗯。”

    “太后还说,既然陛下想知道真相,她就给陛下一个真相,但是要陛下亲自前去,她不会通过任何人转述。”

第四百五十七章 毒

    “许多人都想让我死,我能理解,毕竟我得罪过那么多人。”上官太后斜靠在软榻上,她已经不年轻了,脸上未施粉黛,略带病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韩孺子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姐姐宁愿将孩子交给妹妹抚养,也要保持容貌、身材,专心讨好桓帝,有些东西大概学会了就永远也忘不掉。

    韩孺子微微侧身,目光避开上官太后。

    这是他的皇宫,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来就来,除了每日定时的请安,他从未进过慈顺宫,对许多人来说,这就是规矩,一旦破坏,免不了需要一堆解释。

    上官太后“恰好”生病,第一天慈宁太后探望,第二天皇后等嫔妃看视,第三天,皇帝亲自来了。

    在场的外人只有孟娥,她既是皇帝的贴身侍女,又是上官太后的旧人,不会受到怀疑。

    “太后觉得有人在诬告你?”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我以为陛下会与我同病相怜。”

    韩孺子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上官太后是在说他的那段倦侯经历,他没得罪过什么人,可是退位之后,还是有人要杀死他,或者是要斩草除根,或者是要讨好新皇帝。

    “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失去了权力。”上官太后继续道,声音有气无力,她的身体最近的确不太好,“或者说是交出了权力。”

    韩孺子忍不住轻轻地冷笑一声,当时的上官太后可没有太多选择。

    上官太后也是一笑,“陛下是来听真相的?”

    “当然。”

    “那我先说第一个真相:没有我的宽容,陛下早就化为朽骨,根本没有机会再度称帝。”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上官太后的确拥有置倦侯于死地的权力,她甚至不用亲自下手,只需做出一点暗示,就会有人代为出手,杨奉当时能保住倦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确信太后并无杀心。

    “朕知道。”韩孺子没有否认,等他再度称帝,对上官太后也是网开一面。

    “可你知道原因吗?”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只知道上官太后的宽容必定与母亲、杨奉有关,却从来没有问过详情。

    “杨奉为陛下说了一些好话,但那不是主因,是陛下的母亲,王美人——抱歉,慈宁太后——对我说,‘太后图谋甚大,若是成功,我儿不是威胁,若是失败,或许只有我儿能保护太后。’还真让她说对了,当然,她还哀求我,那些话就不必说了。”

    韩孺子拒绝将母亲牵扯进来,问道:“太后当时的图谋是什么?”

    上官太后稍稍调整姿势,“将小皇帝养大,然后让一位上官家的女人当皇后,接下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反正上官家会一直掌握大权,至于大到什么地步,只能到时候再说。可惜,我在第一步就失败了,有人害死了小皇帝。”

    韩孺子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胖乎乎小孩子,他不承认那是皇帝,大楚朝廷也不承认,在史官,思帝之后就是当今皇帝。

    “接连三位皇帝死于非命,这是大楚的霉运,也是我的霉运,但我没法抱怨,因为这一切就是从我开始的。”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上官太后,没有开口,他是来听真相的,却没想到上官太后真的会承认。

    “桓帝是被我毒死的。”上官太后的声音仍然软弱无力,却多了一份冷酷与骄傲,显然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一点也不后悔,“桓帝想立崔氏为皇后,立东海王为太子,他的计划是以此取信于崔宏,让崔宏交出兵权。为此就要牺牲我们母子二人。”

    桓帝的计划正是韩孺子眼下所做的事情,仅有一点不同,他真心喜欢崔小君,并非为了一时之计。

    “或许桓帝还会恢复太后的身份。”韩孺子对父亲真的没什么感情,印象很模糊,他与祖父武帝只有一面之缘,印象却更加深刻。

    上官太后软软地笑了两声,“那是不可能的,等桓帝手握大权,就会广纳美人,会有更多的儿子,崔氏的皇后之位尚且难保,桓帝怎么会想起我们母子二人?所谓新人胜旧人,一朝冷落再无机会,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屋子里没人说话,上官太后沉浸在回忆里,韩孺子不知道该怎么问,孟娥则是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上官太后再度开口,“杨奉提供的毒药,他本事很大,什么都能弄到,皇太妃在王府里用来对付怀孕女子的药,也是他弄来的。当初让他出宫,我很不放心,一直派人盯着他,只要他有一点出格之处,就不能再留。还好,他很识时务,无论多么危急的时刻,都没再碰过毒药。”

    “杨奉了解太后的计划?”韩孺子问,心中有一点后悔,是他非要查出真相,结果令杨奉的形象发生极大的改变。

    “我从来没有明说过,可是要是说他没猜到,陛下相信吗?”

    以杨奉的聪明,当然一眼就能看懂太后的用意,他提供毒药,大概是为了让思帝登基。

    “霉运就这么开始了,我以为用毒这种事在我手里开始,也能在我手里结束,结果我错了,下一个被毒死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儿子。皇太妃以为是我下的手,其实那是崔太妃的阴谋。桓帝病重的时候,崔太妃曾经进宫探望,肯定瞧出了什么,她很聪明,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据说崔太妃否认这一点。”

    “还会是谁呢?”上官太后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她找到了用毒的行家,也收买了宫中不少人,万事俱备,她会临阵退却?”

    上官太后已经报仇,绝不会承认自己弄错了。

    韩孺子没有反驳,但是心中仍然存疑,他只知道一个真相:父亲桓帝的确死于上官太后之手。

    “毒药突然多了起来,一下子好像人人都会用、人人都可以用了。第三个受害者是小皇帝,杀死他的人希望天下大乱。”上官太后看向孟娥。

    孟娥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交谈目标,“不是我。”顿了顿,“也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们兄妹,却与你们有关。义士岛来人投奔孟徹,你哥哥收留了他,就是这个人毒死了小皇帝,制造一场可以预期的大乱,你哥哥当时也被蒙在鼓里。”

    孟娥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京城前去参加叛乱,他当时已没有别的选择。

    孟徹从未对妹妹说起过这些事情。

    “天下的确大乱,获益的却不是义士岛。”上官太后似乎觉得很有趣,脸上又露出笑容,“小皇帝显出中毒迹象之后,我策划了皇子争位,那时我还不知道下毒者是谁,以为又是崔家的阴谋,于是用这种办法将有希望的宗室子孙召回京城。老实说,我当时看好的人是冠军侯。但那都是往事了,最终胜出的是陛下。义士岛击败了我与小皇帝,却没能击败大楚,他们太相信歪门斜道,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反而一败涂地。”

    “我哥哥向太后说的这些事情?”孟娥问。

    “嗯,他再次回京想要带你一块离开的时候,向我道出全部真相。”

    韩孺子一惊,他可不知道这件事,忍不住想孟娥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原谅了你哥哥,因为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报仇,失去了一切,杀死孟徹并不能挽回任何东西。”

    “‘请收手枭’是什么意思?”韩孺子问,相比于那些真相,他还是更关心杨奉。

    “陛下确信这四个字是杨奉留下来的吗?”

    韩孺子摇摇头。

    “表面看来,这四个字有两种含义:‘请收手枭’,枭字是落款,所以这是淳于枭对杨奉或者陛下的警告,让你们不要再追查望气者;如果是‘枭请收手’,‘枭’字是称谓,则意味着淳于枭就在宫内,而且有机会看到纸片。”

    “太后相信哪种?”

    上官太后坐起身,声音中的那种有气无力消失了,“含义并不重要,关键是谁留下来的,如果是他人,杨奉就是被害死的,陛下要加倍小心,如果是杨奉,那就是故弄玄虚,陛下也要小心,杨奉布下的局,外人永远也猜不透。”

    韩孺子正是为此而来,已经过去半年了,死去的杨奉比活着的杨奉更让他难以摆脱。

    “杨奉有妻子,太后知道吧?”

    “知道,或许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杨奉将妻儿的情况告诉我,一是希望我能在必要的时候帮他们一把,二是用来取信于我,从他第一次向我提供那些该死的毒药以来,我就防着他,直到他将最为隐密的事情告诉我。”

    “他们在哪?”

    “我向杨奉发过毒誓,绝不泄密。”

    “朕并无恶意,只是想了解杨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请陛下原谅,誓言就是誓言,虽然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是不能违背,起码现在不能,请陛下再等一段时间吧。如果杨奉自己策划了死亡,以他的本性,一定留下了线索,但不会是他的家人,陛下或许还没有留意到。”

    韩孺子想威胁几句,想了想又改变主意,“这些就是太后所谓的真相?好像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

    上官太后所说的事情,韩孺子即使不知底细,也能猜到大概。

    “真相还没说到呢。”上官太后变得严肃起来,“有人向陛下控告我吧?我能猜到是谁,甚至能猜到背后的人是谁。请陛下明白一件事:围绕着陛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简单,无一不是权力之争,陛下觉得今年诸事顺利吗?那是错觉,陛下正在失去最为重要的权力,这才是真相。”

    上官太后要发起反击,手段与景耀一样,也是先取信于皇帝。

第四百五十八章 皇帝的宽容

    “皇帝永远是孤家寡人。”韩孺子虽然常常念叨这句话,却是第一次向外人道出。

    对面的孟娥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点了下头。

    韩孺子微微一笑,知道孟娥并没有完全明白,“杨奉曾经对我说过,信息太多,还不如一无所知。”

    “这话有点怪,像是他说的。”

    “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苦于信息太少,只有极少数人,尤其是皇帝,才能体会到信息过多的害处。”韩孺子看了一眼摞在桌上的奏章,这是皇帝最主要的信息来源,也是大臣“蒙骗”皇帝的最主要手段。

    上官太后久已不参与政务,可她毕竟执掌过朝廷,与大臣明争暗斗过,有成功,也有失败,韩孺子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她已经看出,大臣们正在取得胜利。

    若非自身受到威胁,上官太后更愿意冷眼旁观,昨天,她全说出来:“陛下以为宰相是自己的亲信,其实宰相是大臣的人,卓如鹤能够顺利地当上宰相,只有一个原因,他取得了其他大臣的认可与支持。”

    韩孺子又一次陷入重围,这回的敌人不是匈奴骑兵,而是自己人。

    “太祖在争夺天下的时候,勇猛无畏,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史书上说太祖有神灵保护,未卜先知,乃是天命皇帝。杨奉却说太祖之所以勇猛,不过是因为一无所知,只能凭灵机一动行事,之所以成功,靠的是运气。”

    孟娥等了一会,说:“照我想来,也不全是运气,换一个人处在太祖的危急情况下,可能早就惊慌失措,哪来的灵机一动?”

    韩孺子笑道:“没错,绝不能慌,信息再多、再怎么彼此矛盾,也要镇定,最重要的是,得做点什么,宁可做错,也不能不做。”

    “皇帝不该无为而治吗?”孟娥自己也不相信这种事,只是想提出来听听皇帝的想法,毕竟这是大楚历代皇帝的祖训。

    “无为……当然要无为。”

    外面有人敲门,太监张有才走进来,自从佟青娥生下皇子之后,他回到了皇帝身边,“陛下,景耀来了。”

    韩孺子端正神色,点下头,表示可以带进来。

    景耀进屋叩见,察觉到角落里还有外人,没敢扭头观看。

    “景公辛苦了。”韩孺子道。

    “能为陛下效劳,再苦也值得。”景耀心中一喜。

    “景公为朕做了许多事情,劳苦功高,理应获赏。”

    景耀磕头,“老奴不求赏,只求陛下安康。”

    景耀面朝下,看不到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宫里有职位空缺,但是朕以为景公未必愿意再回旧地。”

    景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刘介在中司监的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不可能换人,景耀回宫只能位居人下。

    “老奴……确实不太愿意,不过一切皆由陛下决定,老奴没有挑剔之心。”

    “嗯,很好,朕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少府缺一位探访使,景公可感兴趣?”

    景耀愣住了,少府探访使不是大官,专门负责前往各地监督皇室产业,倒是个肥缺,油水多,但是远离皇帝,意味着远离权力。

    “陛下……”景耀声音发颤,以为自己受到了驱逐。

    韩孺子向前微微探身,正色道:“探访使只是方便景公出京,朕另有职责给你。”

    景耀大喜,皇帝坐拥天下,整个朝廷都为之服务,却“另有职责”交给自己,那是极大的信任,也表明自己对上官太后的指控得到了认可,马上磕头谢恩,“老奴甘效犬马之劳。”

    “平身。”

    景耀又磕了一个头,起身看向皇帝。

    韩孺子招手,让景耀走近几步,“第一件任务,请景公找到杨奉家人。”

    “是,陛下,老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线索不多,如果上官……”

    韩孺子摇摇头,表示不想提起上官太后,“朕在想,杨奉肯定给妻子写过信,而且不至一封,既然如此就得有送信之人,你找一找。”

    “陛下高见。”景耀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没找到这个送信者。

    “第二个任务,将英王找回来。”

    景耀又要下跪,寻找杨奉家人只是皇帝的私事,寻找武帝幼子却是正经的大事。

    韩孺子抬手阻止景耀下跪,“宗室子弟怎可流落江湖,让天下人笑话?景公请将此事放在心上,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务必找回英王。”

    “英王毕竟在外已久,万一……”景耀盯着皇帝,寻求暗示,英王是死是活全看皇帝的一句话。

    “别管万一,你的任务就是将英王活着带回来,明白吗?”韩孺子稍显严厉。

    景耀明白,“是,老奴马上着手进行。”

    “嗯,退下吧,明天你会接到旨意,当天就能去少府了。”

    景耀退出房间,心中半忧半喜,本以为自己已将皇帝看透,这时又觉得之前的猜测全错。

    房间里,韩孺子对孟娥说:“心怀鬼胎的景耀,做事更加努力,所以,就让他一直怀着吧。”

    孟娥微微睁大眼睛,很快点头,表示醒悟。

    上官太后猜出是景耀指控自己,反过来指控景耀利用皇帝报私仇,夹在中间的韩孺子,不想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

    韩孺子思考了一会,“可以宣东海王和崔腾了。”

    孟娥走到门口,将皇帝的旨意传给外面的太监,太监很快带来了两人。

    东海王、崔腾与一群勋贵侍从守在凌云阁楼下,随传随到。

    在皇帝面前,这两人比景耀自在得多,东海王瞥了一眼孟娥,稍感意外,因为孟娥不常出现在凌云阁,崔腾却无所谓,笑着向皇帝行礼。

    韩孺子看着东海王,没有开口。

    东海王笑道:“陛下忘了什么?”

    韩孺子说:“朕在想,你们两人一个是诸侯、朕之亲弟,一个是太傅之子、皇后的弟弟,充当近侍之臣实在不合适,你们想当什么官?”

    两人异口同声:“我不想当官,只愿留在陛下身边。”

    “规矩就是规矩,以你们两人的身份,不适合久为近侍之臣。东海王,你若不想当官,就只能回东海国了,崔腾,你也一样,不当官就当一名闲散列侯,过你花天酒地的生活。”

    两人呆住了,崔腾先开口:“那……就只好当官了,真的任我选择吗?小官我可不当。”

    东海王道:“我不想去东海国,只要能留在京城,随陛下安排,官职无所谓大小。”

    “我也无所谓。”崔腾急忙补充道。

    “宿卫军大司马空缺已久,东海王可有兴趣?”

    宿卫军大司马比南、北军大司马的品级还要高一些,在武职中仅次于正一品的大将军,论到实际权力可就差远了,宿卫八营各有都尉、将军,直接听命于皇帝,大司马只是虚设而已。

    东海王并不意外,以他的身份与过往经历,只能担任位高权轻的虚职,于是跪下谢恩。

    崔腾也跪下,嘴上说着不想当官,这时却若有期待地看着皇帝。

    “你去给东海王当副手,宿卫军龙骧将军。”

    “啊?”崔腾大失所望,他可不愿意直接居于东海王之下,“我不在乎官大官小,求陛下给我换个地方吧。”

    “朕给你的是圣旨,不是商量。”韩孺子对崔腾向来不客气。

    崔腾不敢再说什么,谢恩时很勉强,“当了龙骧将军,还能时常来见陛下吗?”

    “既是宿卫之官,当然可以。”

    崔腾总算稍稍高兴了一点。

    两人一块退下,下楼时,崔腾小声对东海王说:“别得意,你若是仗势欺人、以上压下,我可不会忍受。”

    东海王苦笑道:“仗势欺人?这话说是你,不是我。你还不明白吗?陛下这是让你监视我啊。”

    崔腾恍然,立刻不觉得委屈了,“那我得看紧点,你小子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东海王笑着摇头,心里却惴惴不安,以为皇帝看出了什么。

    房间里,韩孺子又向孟娥解释道:“崔腾盯着东海王,东海王盯着上官太后,或许能少些是非。”

    “陛下不打算惩罚任何人?”孟娥越来越觉意外,上官太后所作所为乃是灭族之罪,东海王、景耀也有欺君之意,皇帝居然都给放过。

    “等等再说。”韩孺子冷冷地道,上官太后已无族可灭,东海王、景耀的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论起来,也不能给予多重的惩罚。

    皇帝得闭上一只眼睛,与此同时,将另一只眼睛睁得更大。

    下一下奉召而来的人是赵若素,与往常一样恭谨有加。

    孟娥有点好奇,赵若素十有八九就是向大臣泄露皇帝想法的人,任何人对这种做法都会深恶痛绝,皇帝还能保持宽容吗?

    韩孺子将桌上的奏章推过去,“朕已批复完毕,请你看一眼,没有问题,就可以送还中书省了。”

    这是赵若素的日常职责,他走到桌前,侧身站立,快速地翻了一遍,“没有问题。”

    “有劳。”韩孺子客气地说。

    赵若素捧着奏章告退。

    孟娥惊讶地看向皇帝。

    韩孺子道:“你能站在水里将水舀光吗?”

    孟娥摇摇头。

    “朕也不能,朕得离开水池,才能解决水池的问题。”

    孟娥注意到,皇帝对她自称“朕”了,“还有一个人陛下没有处置。”

    韩孺子当然记得这个人,“惠妃怀孕的时候,太后派张有才去服侍,如今是皇后怀孕,朕希望你去服侍她、保护她。”

    孟娥明白,自己仍受到皇帝的信任,但是从此她离皇帝也会越来越远。

    皇帝终是孤家寡人。

    (本卷结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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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