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奇怪的奏章
新春即将到来,韩孺子不急于重返倦侯府,留在宫中处理政务,府丞赵若素早来晚走,每次见到皇帝都要先禀报一下府里的情况,以表示自己没有忘记身份。
杨奉走了,带着栾凯前往云梦泽,韩孺子身边需要一名顾问,今天尤其需要,他刚从勤政殿回来,坐在凌云阁里,翻阅到一份奇怪的奏章。
中书省摆列奏章的把戏已被拆穿,最近比较老实,所有奏章全按时间顺序叠放,这份奏章位置偏上,说明来得比较早,但是在勤政殿里,宰相等大臣没有提起,说明它不是很受重视,或是大臣们有意避嫌。
韩孺子一言不发,将奏章在桌上推过去,赵若素立刻走来,双手捧起奏章,快速浏览一遍,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低头又看一遍,这回读得比较细致,随后放下奏章,退后几步。
“十位诸侯为代王求情。”赵若素简单地总结道。
韩孺子疑惑地问:“朕又没有向代王问罪,他们求什么情?紧张什么?”
韩稠已被定下死罪,正月以后问斩,但他是宗室老人,按惯例,皇帝最后会取消当众问斩,改为在牢中赐死。皇帝无意株连他人,可还是有许多人为此惴惴不安,代王一家比别人更觉恐惧。
韩稠此前着力推荐代王充当皇储,宰相申明志调查得清清楚楚:代王的庶兄想要继承王位,于是与韩稠勾结,希望让嫡生的弟弟充当皇储,一旦当上皇帝,代王之位就会由兄长继承,韩稠看中代王一家容易控制,因此一拍即合。
代王庶兄已被削籍为民,送回代国,由地方监管,永世不得入京。
皇帝对代王一家的处置到此为止,并未株连他人,对代王更是从未表达过不满,在皇帝眼中,那只是一名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被奸人利用而已。
十位诸侯却联名为代王求情,令韩孺子哭笑不得,更是迷惑不解。
“陛下是否准备削夺诸侯之土以及权力?”赵若素问道。
韩孺子沉吟片刻,“朕只是有这个想法,尚无具体计划——诸侯王怎么会知道朕的想法?”
“陛下削减齐国,改为临淄国与数县,就是一个预兆。”
“齐国先后两次叛乱,不该削减吗?”
“应该,但诸侯王看到的是威胁。”
韩孺子没有开口,他的确是要“威胁”各地诸侯,齐王叛乱、代王无能、洛阳侯刺驾……宗室烂得比朝廷还要严重,必须来一次刮骨疗伤。
赵若素继续道:“接着陛下又收回洛阳,另行任命河南尹,各地诸侯不免更加紧张。他们对别的事情可能不在乎,唯独削蕃,哪怕只有一点迹象,他们也能嗅得出来。这份奏章表面上是为代王求情,其实是在试探陛下的心意:如果陛下没有发怒,甚至公开宣布代王无罪,放他回代国,则诸侯安心;如果陛下大怒,他们自会请罪,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罪,然后他们会再想别的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像齐王一样叛乱不成?”
赵若素拱手道:“叛乱是非常手段,微臣不敢预测,微臣只说正常手段:他们应该会从陛下身边的人下手,陛下最信任谁、谁对陛下影响最大,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将此人拉到自己这边。”
“与韩稠的手段一样。”韩孺子轻声道。
韩稠很早之前就在讨好慈宁太后,效果显著,深居宫中的太后正需要外臣的帮助,很容易受到迷惑。
赵若素自然不会说出名字,又一拱手。
“关于削蕃,可有惯例?”
“陛下不觉得太早了吗?”
韩孺子摇头,“大楚既然是韩氏的江山,宗室就当以身作则,宗室不正,朝廷何以正?天下何以正?你只说之前有没有惯例吧。”
赵若素想了一会,“有,依微臣所知,共有三种惯例。”
韩孺子很满意,“都说来听听。”
“一是诸侯王犯下重罪,依律削蕃或是夺国。”
“嗯,对齐王已经用过,不能用在其他诸侯身上。”
“二是劝说诸侯自愿削蕃,先从最亲者开始。”
“朕没有……”韩孺子突然想起东海王,那是他的弟弟,于亲最近,随后笑着摇摇头,“这招朕也用不上。”
“三是推恩,允许诸侯将本国分给多名子孙,大国变小国,也是一种削夺。”
“这个惯例朕知道,大楚从烈帝时起就在用,延绵至今,诸侯国由六七个增加到二十几个,可还是有个别诸侯不肯从命,比如齐国,一直是单传,不肯推恩给更多子孙,朝廷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叛乱发生。太慢,而且不受朝廷控制。就这些吗?”
“削蕃的惯例大致就这些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微笑道:“惯例以外呢?可有其它手段?”
赵若素又一次拱手,“削蕃之外,陛下也可选择削权。”
“如何削权?”
“诸侯世袭,诸侯之官却由朝廷任免,朝廷若能控制这些官员,则诸侯无权,与郡县无异。”
韩孺子皱眉,“诸侯之官说是由朝廷任免,其实也跟世袭差不多,像东海国的燕家,不就一直把持国政?”韩孺子又想了一会,“诸侯之官一直由朝廷派遣任命,为何多数诸侯仍能掌权,如齐王甚至能够制造叛乱?”
“各国远在京城之外,朝廷所派之官孤军奋战,难敌诸侯,或有争执,因为涉及到宗室,皇帝通常会选择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官吏也不愿惹事,权力日小,诸侯权力日增。”
韩孺子不语,对待韩稠,他采取的手段就近似于息事宁人,半晌之后,他说:“天高皇帝远,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若素只是拱手,没有回答。
韩孺子记得杨奉很早以前就说过,皇帝的权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十步以内,皇帝难敌一介匹夫,千里以外,皇权只是几张圣旨而已,遵守与否、遵守到什么程度,皇帝都看不到,至于更远的地方,皇权遇到的只有敌意,而不是服从。
不管怎样,赵若素的确提出一个办法,仍在惯例的范围之内,在这之外,赵若素不能也不愿提出建议。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独自审阅奏章,心中仍在思考削蕃之事。
先换宰相、次削诸侯、再正朝纲,这是韩孺子定下的顺序,接下来才能富民强军,与匈奴一战,至于更远一些的西方强敌,他还没有详细的想法。
邓粹、张印从西域送回来一些消息,表明大单于没有撒谎,西域以西的确发生了大规模战乱,商人急剧减少,讲述的传言也都与大单于的说法一一对应,不过战乱还没有波及到西域,那位“神鬼大单于”一直在向西、向南扩张,似乎没有东进之意。
“一劳永逸、万世基业……”韩孺子自言自语,心中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
“陛下想一劳永逸,我有办法。”一个声音居然在回应皇帝。
韩孺子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屋子里没有外人,抬头看去,崔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自从能起床之后,崔腾每天都来宫里报到,与众多勋贵侍从不同,他有特权,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凌云阁。
“你有办法?”韩孺子笑着问,将与崔腾的聊天当成一种休息。
“这还不简单,找几个信任的大臣,将朝政托付给他们,陛下就能一劳永逸、逍遥自在了。”
韩孺子大笑,崔腾的建议果然只能当玩笑听。
“你有事情?”韩孺子交待过,崔腾虽然可以进入凌云阁,但是得有事情,不能随随便便地想来就来。
崔腾点头,“明天老君出丧,我替崔家感谢陛下的恩德。”
老君是皇后的祖母,皇帝自然要给予礼遇以及丰厚的赠礼,都是少府和礼部在安排,韩孺子认可而已,“嗯,可惜朕明日不能亲去送葬。”
崔腾急忙摆手,“这样就够了。明天我去送葬、守庐,要七天才能回城,这回来见陛下也是告辞,请陛下保重,不要劳累身体,马上就要过年了,寻常百姓尚且要休息几天,陛下也该多与家人团聚。”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崔腾,“你又从哪学来的这套话?”
崔腾脸一红,“陛下,天地良心,这可真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想出来的,没让别人代笔。”
韩孺子笑道:“朕相信你,朕会接受你的建议,你也多多休息,不可再纵情酒色。”
“是,陛下。”崔腾打量皇帝两眼,“看陛下的脸色,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
“不是什么大问题。”韩孺子聊够了,低头继续看奏章,这也是逐客的意思。
崔腾却不识趣,上前一步,说:“我有一种感觉,陛下自从回京之后,精气神都差了一些,陛下什么时候再出去走走?天下这么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巡狩呢。”
韩孺子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现在再想离京可不容易。
过了许久,韩孺子抬起头,崔腾已经走了,屋子里再无外人,韩孺子若有所思,“巡狩也是惯例……”
巡狩往往劳师动众,耗费不少,韩孺子接受大臣的建议,早没了巡狩的计划,可今天与赵若素谈过之后,他却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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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首次试探
既然皇权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内,离皇帝越远皇权越弱,那皇帝就不该只待在一个地方,而应该定期巡狩,将皇权带到天下四方。
这就是韩孺子的想法,很简单,实行起来却很难,他首先得寻找支持者。
大臣不行,他们一听说“巡狩”,首先想到的是浪费、游玩与昏君,宫里的人也不行,母亲和皇后只会想到安全,第一次巡狩就被困晋城,这可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良好开端,何况皇帝刚刚遇刺,侥幸得脱,她们甚至不会同意皇帝出宫,更不用说离京。
韩孺子得一步步来,找的第一个劝说目标是孟娥。
孟娥在宫里身份奇特,她是宫女,却不入名籍;陪伴皇帝的时间比任何一位后妃都要多,却从未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她算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却得不到其他人的信任,人人都怀疑她,人人都动不得她。
韩孺子这些天大都与皇后住在一起,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入睡之前与孟娥闲聊,这天下午,处理完一整天的事务,准备回寝宫用膳之前,孟娥过来收拾东西,韩孺子趁机开口。
“我想继续巡狩。”
孟娥愣了一下,随后继续收拾桌上的笔纸,“去哪?”
“天下。”
“以天下之大,陛下一辈子也走不完。”
“我就是要走一辈子。大家都觉得上次巡狩是次惨败,我却觉得成功,如果没有巡狩,我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韩稠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永远也不明白为何朝廷越努力而流民越多,永远也看不到代王是多么的懦弱无能。”
孟娥匆匆收拾完毕,转身看向皇帝,“可陛下在晋城遇险。”
“那是意外,不可能每次都发生。”
“没有匈奴人,也会有别的意外,巡狩不比宫中,走得越远、越久,意外越多。”
韩孺子突然反应过来,孟娥是在模仿他人提出反对的理由,于是端正神色,认真回道:“留在宫中,朕的意外少了,大楚的意外却多了,只凭一份份定期送来的奏章,如何掌控天下?”
“皇帝不比普通人,皇帝如出意外,则天下动摇,得不偿失。”
“天下动摇是因为天下不稳,朕之巡狩四方,就是为了让各地稳定,不因一人之生死而发生混乱,朕若在宫中发生意外,天下动摇得会更加严重。”
孟娥想了一会,“大楚国库空虚、臣民疲敝,巡狩之行耗费巨大,只怕天下郡县难以支撑。”
“朕之巡狩不为游玩,一切从简,带不了万人,就带八千,再不行就五千、三千、一千,以国库和各地能够轻松供养为限。”
“又绕回来了,陛下带的人越少,意外也会越多,千名卫兵只怕挡不住云梦泽这样的强盗。”
韩孺子暂时没想到合适的答案,向孟娥笑了笑,“谢谢。”
“我可没有被说服,陛下想用这些话取得大臣和宫中的同意,只怕有些困难。”
“慢慢来,总得先过年,正月里事务繁杂,最快也要等三四月才可能再次巡狩。”
宫里已经有了迎接新春的喜庆气氛,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最高兴的人是慈宁太后,一力主张大操大办,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韩孺子当然不会阻止,母亲似乎放弃了对权力的追逐,他已经很满意了。
韩孺子第二个试着劝说的人是赵若素。
“明天起你休息吧,正月初十之前不用再进宫。”韩孺子先从此这句话开始。
赵若素谢恩,他也的确需要回家一趟了,自己官不大、俸禄不高,却比朝中大员还要忙碌,家人都不理解。
“府中之人皆有赏赐,你领到了吧?”
“领到了,陛下的礼物过重了。”
韩孺子笑道:“不必谢朕,谢韩稠和那些商人吧,他们自毁欠条,给朕省下一大笔钱,这才有余力赏赐你们。”
“韩稠和商人只怕过不好年。”
韩稠当然过不好年,他已被定罪,只待正月过后处死。
“韩稠罪有应得,至于那些商人,乔万夫正与几名商人头目沟通,给予他们一些特权,稍微弥补一下损失,众商总可以安心过一个年了。”
这是乔万夫的建议,商人唯利是图,除了钱,对任何人都不忠诚,韩稠刚倒,他们就纷纷倒戈,为官府作证,揭露前河南尹的种种丑行,可商人毕竟有用,他们就像蓄水池,大楚若是再觉干渴、急需一股清水的时候,只有商人能够立刻供给。
在皇帝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乔万夫安抚了一下商人,并且给予远景保证:等到云梦泽和东海平定,他们会有更广大的经商地域。
“陛下仁慈。”
赵若素看样子是要告退,韩孺子道:“朕有一事要向你咨询。”
“陛下请讲,微臣知无不言。”
“史书中记载,上古帝王定期巡狩四方,每年的一多半时间都在路上,近代以来,巡狩为何越来越少呢?”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回道:“微臣只是小吏,略通史书,无非是记性好些,若论融会贯通、答疑解惑,微臣远远不如瞿祭酒。”
“嗯,以后朕自会问他,今天先问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微臣斗胆直言:陛下想要再次出京巡狩,需要先解决一个根本难题。”
想瞒赵若素太难了,皇帝一开口,他就明白了真实用意。
韩孺子笑了笑,随后正色道:“什么难题?”
“谁人可以留守京城?”
韩孺子沉默不语,赵若素的确说到了关键,京城毕竟是皇帝的家,家中不稳,皇帝怎么可能安心地前往各方巡狩?
“朕会找一位适合的宰相。”
赵若素拱手,“不只是宰相,宫中还得留一位皇子,唯有如此,京城无忧,陛下才可巡狩,否则的话,只怕阻力重重。”
在这种事情上,赵若素可比孟娥厉害多了,也不与皇帝争论,只是提出两条最为重要的难题,韩孺子没法给出圆满的答案,只好笑道:“先不讨论了,年后再议,赵大人回家过个好年。”
赵若素告退,韩孺子回到内宫,特意去看望佟青娥,她肚中的孩子如今更重要了。
淑妃邓芸几乎天天过来陪伴,今天也不例外,一看到皇帝,她兴奋地说:“今天又有御医预测说会是男孩儿。”
“来过多少御医了?”韩孺子问,向佟青娥微笑一下,两人见面多了,佟青娥的确不再那么紧张,也回以微笑。
“十一个。”邓芸记得清清楚楚,“七人预测为男,三人预测为女,还有一个含糊其辞,等于什么都没说。”
韩孺子并不当真,那些御医为了讨好太后,什么好听说什么。
聊了一会,韩孺子又去给两位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自有寝宫,但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慈顺宫陪伴上官太后,也方便皇帝,他不用两边跑了。
规矩就是规矩,韩孺子与上官太后都对见面不感兴趣,甚至心存抗拒,却不得不遵守。
上官太后正在迅速变老,就连经常见面的韩孺子都能感觉到。
请安很快结束,慈宁太后告辞,出门之后请皇帝一块去慈宁宫,她有话要说。
皇帝最近一直留在宫里,而且时常去看望惠妃佟青娥,慈宁太后对此非常满意,但是仍觉得不够。
“佟妃腹中尚不知男女,陛下仍需努力啊,十多位嫔妃,不至于只有一个人能怀上。”慈宁太后毫不隐讳自己的想法。
韩孺子颇觉尴尬,“是,朕会努力。”
慈宁太后点点头,“陛下也不要只对皇后一人努力。”
韩孺子更觉尴尬,“是,太后。”
“你身边的那个孟娥……”
“她怎么了?”
慈宁太后若有所思,“让御医看看她是不是怀上了。”
韩孺子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太后想多了,她只是宫女,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怀孕?”
慈宁太后轻叹一声,“陛下就是侍女的孩子,陛下若能让任何一名宫女怀孕,都是喜事,没有什么‘只是宫女’。”
韩孺子马上躬身回道:“是,朕明白。”
“陛下得将皇宫当成自己的家。”慈宁太后说了不少,大意是劝皇帝不要只恋皇后一人,怀孕的宫人越多越好。
韩孺子听得头大,灵机一动,正好趁机试探一下母亲的口风,于是道:“不只是宫里,还有金贵妃呢,她在塞外,或许朕可以去看看。”
慈宁太后反应倒快,立刻严厉地说:“陛下绝不可再次离京,晋城之困才过去多久,陛下这就忘了吗?”
“没忘。”韩孺子不想现在与母亲争执,赵若素说得对,等到有合适的宰相和至少一位皇子时,问题才会变得简单一些。
“陛下也说过,金贵妃不是真正的贵妃,她若怀上孩子,现在都快生出来了,怎么一声不吭,连点消息都没有?陛下若是真的关心,就派人去看望一下,用不着自己去。金贵妃既然要当匈奴人,陛下无需记挂在心。”
母子二人又聊了一会,韩孺子告辞,走向寝宫的时候,越发坚定了继续巡狩的决心。
皇宫充满恶意的时候,他受到重重束缚,当皇宫改为释放善意,他仍感到束手束脚,必须想办法挣脱。
第四百三十一章 诸王之宴
函谷关接连发现企图蒙混入关的云梦泽刺客,当场格杀十余人,活捉三人,全都送至京城。
除此之外,天下太平,无论这一年过得好还是差,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韩孺子没有改变年号,用的还是“功成”二字,明年比较特殊,正月里将举行十年一次的太庙大祭,从太祖以降,历代皇帝的牌位都能得到最高规格的祭祀,相应的太后、皇后,以及重要的诸侯王、公主等,也都有资格陪祭。
各地宗室子弟年前陆续到京,多达五百余人,代表天下十几万韩氏后人,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当今皇帝。
韩孺子登基的时候,一些王侯曾来京朝见,但那是正式场合,皇帝高高在上,众人拜伏在下,谁也看不清谁,这一次,趁着新年与大祭,韩孺子要认认亲,宗室也要认认皇帝。
一连三天,皇帝在宫里宴请同族,第一天请的是诸侯与宗室长老,第二天主要是列侯,第三天是宗室的年轻人,或文或武,总有一项突出之处,宗正府提前一个月拟定名单,确保万无一失。
韩孺子发现自家的官儿真不少,至少三成以上的郡守以及两成左右的县令都由韩氏子孙担任,武将更多,但大都是闲职,每次选将的时候,极少会被兵部列入推荐名单。
第一天的宴会开始之前,韩孺子拿着名单对提前到来的东海王说:“朕一直觉得各地世袭的官员太多,现在才明白,最多的世袭者来自皇家啊。”
东海王笑道:“当初太祖辛辛苦苦打天下,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韩孺子打量了东海王几眼。
东海王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官服一尘不染,没有问题,突然明白过来,笑而不语。
“想到什么就说。”韩孺子命令道。
“陛下是不是觉得诸侯都像我这样就好了,老老实实地待在京城,能随陛下出征,也能留守后方,但是绝不惹麻烦。”
韩孺子笑了一声,东海王的“老老实实”只是最近的事,可他的确说中了皇帝的心事。
“先代皇帝分封诸侯、任命宗室子弟,是为了稳固大楚江山,现在看来,用处好像不大。”
“我能说实话吗?”东海王笑着问。
“说。”
“嘿嘿,所谓的稳固江山只是表面上的说辞,真实的原因是人人皆有所亲,皇帝也不例外。陛下很快就要有皇子,以后还会更多,陛下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受苦,当然要分封,又不希望他们以后被无故废除,就只能保护好现在的这些王侯,让以后的皇帝效仿,一代一代下来,自然就成了规矩,则陛下的子孙无忧矣。”
韩孺子不语,东海王笑道:“陛下可不要多想,我不是为自己或是为他人求情,只是实话实说。”
韩孺子点头道:“你说得很对。”突然转过念头,“求情?你是指代王的事吧?”
前些天,十位诸侯王联名为代王求情,韩孺子向赵若素咨询过,知道这是诸侯的试探,他还一直没有给出回复,今天一听到“求情”两字,立刻想了起来。
东海王笑着点点头。
“十王求情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参加?”
“他们的确找过我,我说‘陛下自有分寸,用不着咱们操心,代王只是小孩子,陛下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可他们不听,非要弄这一出,真是可笑。”东海王将自己摘出去,随便也为代王说了一句好话。
韩孺子一听就明白,“你现在就是在为代王求情。”
东海王正色道:“我这不叫‘求情’,而是‘实话’,我常在陛下身边,了解陛下,知道陛下外严内宽。韩稠勾结刺客,陛下甚至不肯株连其家人与普通百姓,怎么会想到报复一位还不能自己做主的小孩子呢?”
“你说得倒是没错。”韩孺子微笑道。
东海王嘿嘿地笑,隐约觉得皇帝似乎“另有用心”,他一时间猜不透。
诸王之宴设在同玄殿后面的一座大殿里,客人近百,其中诸侯王二十一人,宗室长老十人,其他人则是诸侯王的世子嫡孙与保傅。
皇帝到的时候,众人已经入席,共分为四排,左右各两排,按地位与辈分排序,同辈人则按与当今皇帝的亲疏远近分出尊卑。
一开始气氛比较拘谨,好在宗正府礼官主持一切,诸侯王一一上前拜见并向皇帝祝酒,说的是万寿无疆一类的套话。
韩孺子保持天子的威严,点下头,拿起酒杯意思一下就可以,不用真喝酒,事实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只空杯,里面一滴酒也没有,以免皇帝握不稳杯子一时失态,或是喝酒呛到。
放眼望去,韩孺子暗自叹息,二十一名诸侯,不是太老,就是太小,正值壮年者,唯有东海王等寥寥数人。
联名求情的十王年纪都比较大,最年轻的也在五十岁以上。
有韩稠的例子在先,众人的表现全都中规中矩,没有长跪不起、放声大哭之类的出格举止。
宴席本身很平淡,在史书上甚至不值得书写一笔,只有一件事特别,史官不会记载,当时在场的众人日后却都印象深刻。
离皇帝最近的右手边,空着一张桌子,那是留给英王的。
英王是武帝幼子,流落在外,迄今没有找到,由于种种原因不能亲来京城的诸侯还有几位,只有英王享受到虚席的待遇。
这是韩孺子特意安排的,以此表明自己记挂宗室,而且不会因为有过竞争就加以报复。
年幼的代王也来了,由一名宗室近亲担任保傅,拜见皇帝时说话结结巴巴,回到座位上却不太老实,拿筷子拨拉几样菜肴,吃得很少,一个人玩得很专注,全不知自己的特殊。
在几位老王的带动下,气氛慢慢活跃起来,家族聚会,交谈内容总是离不开祖先,桓帝英年早逝,又是当今皇帝的父亲,不好掌握分寸,大家于是畅谈武帝。
武帝在位四十余年,多次举办家宴,年轻时脾气比较急,有一回喝多了,非要在大殿里与一名诸侯王摔跤角力,史官绝不会记录这一段,当时在场的诸侯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说起仍津津有味。
“后来呢,摔跤了吗?”韩孺子也很感兴趣。
提起这件往事的燕王回道:“诸侯怎敢与天子戏弄?那位诸侯假装喝醉,起身之后摇摇晃晃,自己摔倒了,博武帝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
武帝故事听得越多,韩孺子越羡慕这位祖父,武帝似乎没有他这么多烦恼,很轻松地掌握了权力,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使用而已。
天时、地利、人和都集中在武帝一朝,韩孺子一样也比不了。
酒过三巡,韩孺子挨个叫来年幼的诸侯以及老王的嫡孙,随口问几句,勉励一番,赠送一些小礼物。
这是安排好的程序,每一步都很顺利,只是到了代王的时候,发生一点小意外。
代王已经拜见过皇帝,这是第二次来到皇帝面前,回过姓名、年纪,等待接礼物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陛下这么好,为什么有人说陛下要杀我呢?”
殿内的气氛立即降温,多少炭盆也扭转不过来,众人瞬间安静,诸侯低头不语,宗正府礼官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补救,陪同代王前来赴宴的保傅更是吓得脸色骤变,在席上转身跪下,被一口酒呛到,咳咳不停。
韩孺子也没想到小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愣,想问这话是谁说的,马上又改了主意,笑道:“那是大人逗你玩的,你是不是曾经淘气,或者晚上不肯睡觉?”
代王用力点点头。
“所以大人用这样的话吓唬你,好让你听话。”
“原来是这样。”代王笑了,“以后再有吓唬我,我就不怕了。”
“但是你得听话,大人是为你好。”韩孺子稍显严肃。
代王更用力地点头,“我听话,尤其要听陛下的话。”
这样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奉承,由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却有奇效,韩孺子大笑,其他诸侯也随之笑出声来,气氛一下子恢复如常,只有代王一脸疑惑,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
韩孺子招手,让代王来到身边,起身携着他的手,朗声道:“代王父兄早亡,年幼失怙,朕甚怜惜,因此要为他在诸侯之中寻一位看护者,以王护王,朕心可安。”
将一位年幼的诸侯王交给另一位诸侯王看护,这种事情很少发生,皇帝事前没有说过,殿内众人都吃了一惊,但是没人反对,几位年老的诸侯甚至开口称赞,同时小心翼翼地暗示自己太老,担不起护王的重任。
韩孺子心中已有人选,目光扫过,落在东海王身上,微笑道:“东海王乃朕之亲弟,常随左右,最为亲密,就由你来看护代王。”
东海王早猜到皇帝“别有用心”,一直低头,没敢应声,结果还是被点到名,当着众人的面不能反对,只好起身领命,最后以玩笑地语气说:“我自己还没儿子呢,让我看护代王,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妨,代王也不用住在你的府里,你只需时时探望代王,略尽父兄之责即可。”
东海王只好笑前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代王,领到自己的座位上,与他并肩跪坐,众目睽睽,他必须表现得和蔼可亲,于是伸手在代王头上轻轻摸了两下。
“别碰坏我的珠子。”代王歪头躲避。
东海王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小孩子。
十王试探皇帝,皇帝也在试探十王,他已经对求情给出了回答,接下来要根据诸王的反应,弄清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第四百三十二章 劳碌命
一连三天,皇帝宴请了数百名宗室子弟,他将代王托付给东海王,被示为善意之举,宴会上的气氛因此一天比一天热烈,韩氏子孙终于对皇帝产生了亲近感,觉得大楚江山又属于韩家了。
最后一天的宴会结束之后,韩孺子前去拜见太后,他这次喝了几杯真酒,脸上红扑扑的,笑容也比平时随意,甚至与几名不太熟悉的太监和宫女打招呼,询问姓名,让他们又惊又喜。
请安之后,慈宁太后将儿子带到自己宫中,让侍女准备醒酒茶,看着他喝下去,然后屏退宫人,对皇帝说:“饮酒需有节制,以免因此伤身。”
韩孺子并没有大醉,只是比较开心而已,真想问一声,母亲让他在喝酒上节制,却要求他对宫中后妃“努力”,难道不担心后者更“伤身”吗?
可他忍住了,只是笑了笑,证明他的确保持了清醒,“母亲放心,有刘介在身边,他不会让朕多饮酒。”
张有才如今专心服侍佟青娥,中司监刘介对其他太监不放心,于是亲自随侍皇帝,他是严守规矩的人,绝不会放纵皇帝做事无度。
慈宁太后点点头,“那就好。”
见太后仍不是特别高兴,韩孺子明白怎么回事,“母亲,朕已传旨,后日在凌云阁宴请外公与几位舅舅,母亲是否要在宫内宴请舅家的女眷?”
慈宁太后终于露出笑容,“陛下不要误解,我并非觉得陛下偏心,陛下是韩氏子孙,当然要看重宗室,只是……只是……宗室此前没看重过陛下,无论是咱们娘俩儿偏居一处,还是陛下登基之后的头两年,以至重夺帝位期间,他们可都没露面。”
韩孺子轻声道:“朕明白,可报复并不能用来治理天下,宗室直接掌握着大楚三分江山,虽未发声,但是保持沉默也算一种支持,朕需要更多的支持。”
慈宁太后看着儿子,叹息道:“陛下真是长大了,想得深远,比我这个老太婆强多了,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但是一定要提防第二个韩稠。”
“朕会小心。”
韩孺子告辞,去看了一眼佟青娥,然后回寝宫休息。
看到皇帝略带醉意的脸,皇后微微一笑,“陛下难道又发现了人才?”
韩孺子不由得大笑,还是皇后更了解他,“前两日见的都是宗室贵戚,一派老气沉沉,今日宴请的是宗室年轻子弟,或文或武,皆有所长,我与他们聊了一会,觉得其中几人真是不错,能作股肱之臣。”
崔小君不用宫女,亲自帮皇帝更衣,笑道:“韩氏子孙这么多,哪能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我只是纳闷,既出身宗室,又有才华,怎么之前没有显露出来?”
韩孺子坐在床边,握着皇后的手,说:“的确是这样,朝廷每每需要用人的时候,兵部、吏部极少推荐宗室子弟,我打听过,原来他们是怕惹来麻烦。”
“皇帝姓韩,宗室子弟也姓韩,能有什么麻烦?”
“就因为是同姓,争得才厉害,而朝中大臣大都是外姓,不愿参与其中,反正宗室子弟靠着世袭已经占据许多官职,用不着再推荐。于是就有这样的状况:宗室做官者多,但大都是承袭祖恩,尸位素餐,只求保住这份恩典,无心进取,那些真有才华与能力的子弟,却上升无门。”
“选人真难啊。”崔小君感慨道。
“困难在此,乐趣也在此。”韩孺子心情颇佳,飞快地在皇后脸上吻了一下。
崔小君羞红了脸,“老夫老妻,陛下也不稳重。”
“老夫老妻?哈哈,咱们是老夫老妻了。”韩孺子更觉有趣。
除夕前两天,皇帝与慈宁太后宴请外戚王家,韩孺子虽有心抬举舅氏,但是有些规矩不能破坏,大殿只能用来宴请宗室子弟,外戚再尊贵,也只能以私宴的方式招待。
凌云阁是皇帝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在这里宴请王家人,已算是很高的规格,慈宁太后很是满意,她则在另一座无人居住的寝宫里与王家女眷聚会,皇后与嫔妃参加,上官太后照例称病,不去打扰别人的热闹。
因为是外戚家宴,皇帝特意要求宗正府与礼部官员不必在场,王家人都是乡农,官儿太多,他们更不适应。
王家人进京已有一段时间,仍处于云里雾里,王老丈经常半夜醒来,把几个儿子叫进来,问道:“我梦见你们的妹妹当了太后,外孙做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啊?”
儿孙们轮流证实,让他看新屋子、新床、新柜,其实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喜事,经常互相求证。
当着皇帝与太后,这都是笑谈了。
与宗室相比,王家人口不多,外公、三个舅舅、五个表兄弟、两个年幼的外甥,再加上若干稍远些的亲戚,在凌云阁里倒也颇显热闹。
宗室人多,有可能藏龙卧虎,王家的男子一目了然,老实本分者居多,没有学文习武之人,韩孺子用不着挨个观察揣摩,因此比较放松,亲自给外公祝酒,也喝了几杯别人敬上的酒,听大家讲些乡里小事,倒也颇有趣味。
气氛融洽,直到一位姨丈喝得有点多了,现场又没有礼官监督,他的胆子大起来,不顾他人阻拦,站起身,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来到皇帝面前。
礼官不在,太监还在,刘介一个眼神,立刻有两名太监将敬酒者拦在十步之外,这是规矩,除了王家外公,其他人都不能过此界线。
姨丈争取了一会,没能突破界线,只好留在原地,举杯大声道:“我来敬陛下一杯!”
韩孺子微笑着举杯,放在嘴边意思了一下。
刘介亲自为皇帝斟酒,早在几杯之前就只是做做样子,什么都没倒出来,众人离得远,看不清,也不敢多看。
这位姨丈却伸长脖子盯着皇帝,“陛下杯里有酒吗?可别糊弄我们。”
一名太监小声提醒道:“不得放肆。”
“都是实在亲戚……”姨丈大着舌头说,但是没有纠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给自己又倒一杯,“陛下一杯,我三杯。”
三杯酒下肚,姨丈更醉了,两名太监想将推回去,他却耍赖不动,更大声地说:“陛下,我们进京好多天了,什么时候让我们当官啊?天天坐在屋子里,闲得手脚发软、心里发慌。陛下,别以为我们只会拿锄镐,我们也可以替陛下看守江山……”
王家的几个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一块上前将他拽回去,他不服气,王家外公一怒,让儿孙们将他拖出去,然后亲自来向皇帝致歉。
韩孺子起身相迎,笑道:“自家人,纵有失礼也无妨,外公安心。”
韩孺子迎来新一轮奉承,在王家人眼里,他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仁慈皇帝,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要刺驾?
宫里的太监传信,说慈宁太后那边已经结束宴席,正在宫里四处游玩,韩孺子于是借口不胜酒力退席,请外公等人不必拘礼,必要尽兴,酒后可以去御花园里逛一逛,冬日里虽然风景不佳,也算来过一趟。
离开黑还有一段时间,韩孺子不用批奏章、不用去勤政殿、不用见太后,突然闲了下来,皇后等人都在陪太后,寝宫里人也不多,他躺了一会,睡不着,坐起来又觉得无聊,自言自语道:“你真是劳碌命。”
可他喜欢劳碌,喜欢有事可做,更喜欢看到事情按照计划步步推进。
韩孺子走出房间,发现刘介不在,中司监以为皇帝已经安歇,去忙别的事情了,临近年底,宫里的杂事也不少。
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个预头,韩孺子下定决心,对一名太监说:“去传副都尉王赫,让他带一些侍卫在蓬莱门内骑马候旨,你现在就去,跑着去,不准在路上停留半步,也不准对他人开口。”
太监用力点头,转身就跑。
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有七八名,韩孺子只看向一人,“走。”
孟娥跟上来。
皇帝似乎要出行,却不说去哪,宫人们惊慌失措,几名太监也跟上来,宫女们发了一会呆,终于想起要去找慈宁太后。
韩孺子知道母亲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因此脚步极快,除了孟娥,其他太监追得气喘吁吁,几乎跟不上。
蓬莱门内,王赫已经守在那里,匆忙之中仍招来数十名侍卫、上百名宿卫士兵。
“开门。”韩孺子命令道。
“陛下要去哪?”王赫没像平时那么顺从。
“出宫再说。”
“可是……可是仪驾不全,街道尚未肃静……”
“有你们就够了,王赫,休得多问,遵旨行事。”
王赫不敢再说,只得下令开门,韩孺子已经骑上马,回头望去,一大群太监正在刘介的带领下跑来,嘴里大呼小叫,此时宫门才开到一半,他一拍马,当先冲了出去,众侍卫与卫兵急忙跟上,跑出一条街之后,队伍才变得整齐。
“陛下得指个方向。”王赫追上来,不得不问。
贵为皇帝,拥有大楚江山,韩孺子却发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
“府里。”他说,这才只是开始,不用太冒进,他要一点点探索天下。
第四百三十三章 狂妄的客人
皇帝在宫里宴请舅氏一家,倦侯府里也有一场“家宴”,晁鲸等十几名来自渔村的少年聚在一起喝酒,他们不用讲究规矩,胡吃海喝,回忆成筐的往事,许下成堆的豪言壮语,一个个都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发誓将来要荡平天下群贼,直扑塞外的匈奴人,唯独对眼前的一片狼籍无动于衷,谁也不愿意起身收拾一下。
他们知道两天之后就是除夕,知道皇帝正在宫中宴请外戚,成熟稳重的大人都在宫里轮值,整个倦侯府由他们做主,一点也不用担心。
“等咱们活捉大单于,我要让他跪下,对他说‘大楚皇帝是你动得的吗?你以为拍拍屁股走人就没事了?老不死的,跟我回京城向皇帝磕头认罪,再把蜻蜓还给我。’”
晁鲸喝多了,面红耳赤,一手握杯,一手指着对面的同伴,唾星横飞地怒斥,好像那就是大单于本人,两边的人一半在睡觉、一半大声附和:“磕头,快磕头。”
同伴醉意更重,呆呆地看着晁鲸,“我、我没抢过你的蜻蜓,是他,老七,记得吗?小时候你在河边抓的大蜻蜓就是被老七抢走的,找他要,别找我,我、我啥也没做。”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其他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话,尤其是晁鲸,仍在怒斥“大单于”。
韩孺子来到倦侯府,在自己的另一个家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排目瞪口呆的卫兵。
喝醉的少年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指着门口,傻笑道:“我看到皇帝了,呵呵,我看到皇帝了。”
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背着皇帝,不知其他人是什么模样,大概比晁鲸这些人好不了多少。
他来到书房,这里倒是一尘不染,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安置炭盆,倒也不是太冷。从书籍的摆放方式上能看出赵若素的痕迹,分类极细,经、史、子、集各占一块,然后按时间排序,方便查找。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门被撞开,中司监刘介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满脸的惊骇,“陛下……”
韩孺子抬起手,示意刘介不要说话,然后做出倾听的姿态。
刘介糊涂了,急忙闭嘴,也仔细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没什么特别的声音,他更糊涂了。
“天下人都在准备过年,那种欢快的声音隔着多远都能听到。”韩孺子轻声说,微闭双眼,似乎真的听到了某种声音。
“是啊,就要过年了,求陛下让我们也过一个踏实年,陛下私自出宫,太后、皇后忧心忡忡,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韩孺子微笑道:“刘公觉得朕是哪种皇帝?”
刘介一愣,没敢接话。
“朕读过一些史书,觉得皇帝各不相同,有宫里的皇帝、城里的皇帝和天下的皇帝,太祖是天下的皇帝,大楚江山是他打下来的,足迹遍及四方。在太祖之后,皇帝的范围可就越来越小了,烈帝、武帝算是城里的皇帝,经常出宫甚至出城,偶尔去往远方,不成惯例,其他祖先就都是宫里的皇帝了。”
刘介张嘴结舌,过了一会才说道:“太祖奠定的基业,让后世子孙不必那么辛苦,列祖列宗能在宫里、城里治理天下,正说明规矩的好处,所谓的垂拱而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太祖奠定的基业能传多久?”
“千秋万世,永不断绝。”
“刘公也会说奉承话,从古至今,哪来的‘千秋万世’?”
“千秋万世是天下人的希望,想必也是陛下的希望。”
韩孺子示意刘介起身,看着他站起来之后,说:“当然,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朕不能坐在宫里享受太祖留下的好处,坐吃山空,再多的家业也经不起人人‘垂拱’,朕得为后世留下一点什么。”
“那、那也不用出宫啊。”刘介觉得皇帝越来越难应对,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韩孺子来倦侯府不是为了与太监争论,说道:“去外面看看,朕进府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附近探头探脑,如果是客人,将他带进来。”
刘介睁大双眼,“刺驾之事才过去……”
“问清他的身份与来历,没有问题再带进来,朕猜如果还有刺客的话,不会笨到大白天在府外窥视,而且朕此次出行并无人知晓,刺客更料不到,此时见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刘介想了又想,实在无言以对,只好遵旨退出。
韩孺子坐在书房里看书,没过多久,宫里的人一拨拨赶到,蔡兴海等人是要为倦侯府加强防卫,其他人则是奉太后、皇后之命,催皇帝回宫。
“不做完这里的事、见过该见的人,朕是不会回去的。”韩孺子对第三拨使者说。
在这之后,在外面耽搁许久的刘介,终于带进来一名客人。
韩孺子事前想不到会有客人守在外面,客人更料不到皇帝今天会来,而且还看到并召见自己,双方都有意外,客人的意外更多。
那是一名将近三十岁的年青人,一身旧袍,看上去倒还整洁,只是在外面待得久了,疼得脸色发青、鼻头发红,进入屋内,仍控制不住身上的颤抖。
年青人跪下,不等说话,从外面跳进来一个人。
晁鲸终于听说皇帝来了,吓得酒醒七分,立刻跑来,太监们拦都拦不住,“陛下饶命啊,我们平时不喝酒的,快要过年了,这才……呜呜,让陛下抓个现形。”
“朕许你们正月初十之前喝酒,退下吧。”韩孺子稍显尴尬,接见一名陌生人是连日来最有趣的事情,他正要展示帝王威严,全被晁鲸给破坏了。
晁鲸愣了一会,这才发现书房里还有外人,于是讪讪地退下,回到后厅,向惊慌失措的同伴们豪爽地说:“没事了,我从陛下那里要来旨意,初十之前可以喝酒,一醉方休!”
厅里欢呼声一片。
书房里,韩孺子接着打量客人,刘介在内的四名太监陪伴左右,没有侍卫跟进来,说明此人绝无问题。
“臣韩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客人自报家门,规矩又开始发挥作用。
此人的姓氏,加上刘介的松懈,韩孺子明白了,“你是宗室子弟?”
“是,臣乃安帝之后、安阳侯玄孙。”
安帝是大楚第三位皇帝,在位时间不长,到韩孺子这一代,亲情早已淡薄,可是一名宗室子弟穿得如此破旧,还是有点奇怪。
“你是特意来见朕的?”
“是,陛下,臣在侯府门外等候陛下至少已有三个月了。”
韩孺子更惊讶,一个月前,他几乎每天都来倦侯府,可没见过这个人,马上醒悟,当时来这里属于例行公事,宿卫军早早肃清街道,韩息根本没机会让皇帝看到。
“你既是宗室子弟,为何不通过宗正府上书求见?”
韩息叩首回道:“安阳侯因罪削侯,至臣祖父时获赦,但是没有恢复侯位,臣挂名虎贲营,无权无势,曾向宗正府递送请疏,想必他们没有送到陛下面前。”
中司监刘介轻轻地咳了一声,向皇帝轻轻摇头,表示不满。
韩孺子明白刘介的意思,韩息刚见到皇帝就数说宗正府的不是,举止不端,怪不得在门外守了三个月都没人替他通报一声。
“现在你见到朕了,有何话说?”
韩息再次磕头,“臣恳请陛下垂恩,恢复安阳侯的称号。”
原来是求侯位,韩孺子颇感失望,仔细想想也是,此人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不像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朕前些天宴请文武有成的宗室子弟,你不在其中吧?”
“臣文不成、武不就,未入宗正府法眼。”
韩孺子更觉无趣,向刘介笑了笑,对韩息说:“恢复侯位朝廷自有规矩,你还是按正常程序申请吧,朕不能越级而为。”
换一个正常的人,这时候也该明白皇帝是在婉拒,韩息却有几分王家姨丈的劲头儿,不分场合、不辨亲疏,跪地不起,说:“宗正府是‘权势府’,臣无权无势,请之不得,才来恳求陛下。”
刘介准备开口训斥韩息,将他撵出去,然后借机向皇帝进谏,希望皇帝不要再随意见外人,应当相信朝廷各部司的选择。
韩孺子却没让刘介说话,非要自己与这位不识趣的宗室子弟讲个清楚。
“你立过何功?”
“臣寸功未立?”
“有何过人之处?”
“臣除了胆子大些,再无过人之处。”
“相隔数代而恢复侯位,可有先例?”韩孺子这句话是问刘介。
刘介其实不太清楚,但是马上回道:“没有,至少得立功,而且是大功,才有可能封侯。”
韩孺子转向韩息:“朕凭什么恢复安阳侯?”
韩息又一次磕头,随后昂首道:“臣未立功,乃是因为朝廷不肯用臣;臣无过人之处,乃是因为身处庸碌之中,无由显露。臣请陛下试用,必立不世之功。”
此人的确胆子够大,而且狂妄。
刘介等人都皱起眉头,韩孺子却露出微笑,“先说说你能做什么吧?”
“臣请出使极西之地,为陛下一探敌人究竟,万死无悔,若能侥幸生还,恳请陛下封侯。”
韩孺子自己都没想这么远,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想到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热闹的新年
一名宗室子弟主动申请出使西方,这是一件大事,韩孺子没法立刻做出决定,让韩息先回去,今后以散骑常侍的身份来侯府报到。
至于韩息的出现对皇帝来说是有所得,还是一场小小的闹剧,韩孺子很难确定。
中司监刘介只希望皇帝尽快回宫,好给慈宁太后一个交待。
倦侯府里终究无事可做,韩孺子只得起驾回宫,连马都不能骑,一切仪仗都要按规矩来。
即便是皇帝,也要为不辞而行付出代价。
慈宁太后率领全体后妃,包括怀孕的佟青娥,一块跪在泰安宫的庭院里,声泪俱下地质问皇帝为何如此轻贱自身,“陛下不在乎母亲、不在乎后妃,难道连尚未降生的皇子也不在乎吗?”
慈宁太后说得多些,皇后等人以劝慰为主,同时也要表现出同仇敌忾,谁也不敢在这时站在皇帝一边。
韩孺子急忙上前,亲自搀扶母亲,母亲不起,他也跪下,慈宁太后这才起身,到了屋子里,仍不停数落,韩孺子只好保证今后再不会不辞而别,并将今天的行为全归咎于喝酒。
慈宁太后渐渐平静下来,淑妃邓芸胆子大些,讲了几个笑话,气氛才算恢复正常。
待众人离开,慈宁太后收起笑容,看着皇帝,摇摇头,叹息一声。
韩孺子恭谨地站在母亲面前,还跟小时候一样,那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惹母亲伤心,每当母亲生气或是落泪,他都不知所措。
“还记得吗?五岁的时候你曾经偷跑过一次。”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五岁该是记事的年纪,他却没有任何印象。
“那是一个下午,我在屋子里打个盹儿,丫环一眼照顾不到,你就跑出院子,那时咱们还住在王府里,我真是吓坏了,怕你被人看到,怕你不小心惹怒什么人。我与丫环四处寻找,但是不能走得太远,那一个时辰,是我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
“朕年幼无知,让太后操心。”
“你那时还是孩子,哪懂这些?一个时辰之后,你自己回来了,浑身泥巴,高高兴兴向我讲述外面的花花草草,我本想严厉地惩罚你,却不下得手,唉,大概就因为如此,你才记不得往事。”
韩孺子脸色微红,向前一步,说:“母亲,外面真有广大的世界,只是坐在皇宫里,朕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难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皇帝?历朝历代的皇帝是怎么做的?”
“历代皇帝大都在太子时期开拓眼界、培养亲信大臣,而且少有大楚今日之危机,母亲,就算宫里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变化吧?”
慈宁太后沉默不语,儿子终归不是小孩子了,她越来越难以在言辞上争得上风。
“大楚的官员也都希望朕留在皇宫里,将天下交给他们治理,母亲,就凭这一点,朕也得走出去,韩稠并非唯一的贪官,他们是大楚一切问题的根源。”
“陛下要走多远?”慈宁太后问。
换成皇帝沉默了,他要走遍天下,不想现在就吓到母亲。
“朕要与大臣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韩孺子最后回道。
慈宁太后再次长叹一声,“好吧,我不为难陛下,让外人以为我是那种不讲理的太后。”
“母亲!”韩孺子又惊又喜。
“但我有条件。”慈宁太后马上道。
“母亲请说。”
“至少五位皇子。”
韩孺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颇觉尴尬,“母亲……”
“五位皇子,早立太子,朝廷安心,我也安心,到时候随陛下疯去吧。”
慈宁太后是认真的,韩孺子思忖片刻,“两位皇子,视情况立不立太子。”
慈宁太后也一愣,儿子居然跟自己讨价还价,既好气又好笑,“陛下有十几名后妃,虽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或是生儿,或是生女,或是不生,都很难说。”
“好吧,三位皇子,不能再少了,养儿不易,三个我都嫌太少,至于立不立太子,到时候再说吧。”
慈宁太后也累了,叫来宫女,回自己的寝宫休息,她暂时获得胜利,至少十个月内皇帝没法随意出宫,待到皇子陆续出生,皇帝或许就会担起父亲的职责,不再想着四处乱跑了。
韩孺子明白母亲的用意,但他不能再惹怒母亲,必须后退一步,而且皇子的确很重要,在赵若素提出的两条难题里,这是其中一条。
其次还得有一位守成可信的宰相。
佟青娥已经怀孕,是男是女尚不能肯定,三位皇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凑齐?韩孺子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的私事总是会变成公事、大事。
将十几名后妃想了一遍,韩孺子还是去秋信宫见皇后。
崔小君正焦急地等待皇帝,此前与太后站在一起并非权宜之计,她确实以为皇帝不该如此随意。
“第一次没事,可是等陛下养成时不时外出的习惯,别人就会知道,并从中寻找机会,那名刺客在崔府潜藏了几个月,他们有耐心。”想起当时的事情,崔小君不寒而栗。
韩孺子执住皇后的双手,“我也有耐心,如果几名刺客就能将我打败,皇帝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最着急的事情是皇后尽快生个太子。”
前半句还很严肃,后半句突然变化,崔小君一时没适应,随即脸红,“陛下……今天这是怎么了?做事没点正经。”
“这是正经事,事关大楚江山稳泰的正经事。”韩孺子严肃地说。
崔小君脸更红了,满腹的埋怨再也没法说出口。
韩孺子遵守诺言,没再随意出宫,接下来两天难得地放松一下,奏章、韩息、大臣、天下都可以等,他在宫里举办真正的家宴,只有太后、皇后与嫔妃们能够参加,上官太后仍然置身事外,远离一切热闹。
除夕到了,皇家的习惯与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只是排场更大一些、更隆重一些,祭祖就用了一个时辰,大批官员赶到太庙,与皇帝一同参拜历代祖先。
到了下午,大部分官员都可以回家了,连休三天,衙门里只留少数人轮值,皇宫当然不能松懈,但是从城外调来一部分北军与南军,与宿卫八营共同轮值,以便让将士们都能休息一下。
这是一个热闹的除夕,韩孺子尽可能将热闹引到母亲那里,众人也明白皇帝的心意,轮番前往慈宁宫贺喜,到了正月初一,拜贺达到了高峰,宫人排成长队,宫外的大臣、勋贵也都送来自家命妇,给太后拜年。
这是慈宁太后的新年,苦熬多年以后,她终于等来此刻,即便如此,她仍未得意忘形,一大早就先去慈顺宫拜贺,下午又带领大批命妇再次前往拜贺。
皇家也要互赠礼物,全由少府承担,乔万夫送来细表,韩孺子看过之后吓了一跳,仅仅除夕和正月头三天,他要送出去的金银布帛就足够北军的一年军饷。
好在还能收回来一些礼物,算来算去,大概价值送出去的不到一半。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给皇帝送礼,原来是有利可图。”韩孺子对礼单很满意,未做调整。
“大家都以为皇帝富有天下,却不知皇帝也有手紧的时候。”乔万夫笑道,这个年他过得很开心,商人的欠条都已毁掉,少府省下一大批钱,足以应付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支出。
宫里也要互赠礼物,皇帝送给宫人的主要是衣物与金银,太监和宫女则凑份子,送一些特别的小物件,皇帝送给后妃的是珠定首饰,后妃还赠的则是笔墨纸砚等物,只有淑妃邓芸与众不同,送给皇帝一口宝刀。
“燕赵之地多壮士,自然也多利器,这口刀可不普通,最早属于前赵王庄垂,在他手中杀人无数,后来辗转多人之手,染血更多,我们家在代国的时候搜寻到此刀,珍藏多年,今天献给陛下。”
韩孺子不是很相信邓芸的故事,但是承认那真是一口好刀,入手沉甸甸的,刀刃上有几个小缺口,但是依然锋利,吹发立断。
慈宁太后不喜欢这件礼物,以为是凶器,立刻让人带走,妥善收藏。
韩孺子与皇后共同送给两位太后一个小戏班,这是崔家早就采办好的,培养了多半年,戏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以为宫中解闷。
慈宁太后送给皇帝的是一身手缝长袍,送给皇后与崔家的则是金银布帛,没有特异之物。慈顺太后的还礼都由女官负责,她本人什么都不管。
一连几天,宫里宫外新年气氛浓郁,大梦又有了几分太平气象,韩孺子与母亲也终于感受到真正的宫中生活。
初五起大祭,由太祖开始,每天一位皇帝的牌位巡行全城,最后再送回太庙,按惯例,勋贵世家以及各衙门的府前都要搭彩棚,争奇斗艳,吸引大批百姓围观,堪比正月十五的灯会。
韩孺子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却忙个不停,直到正月十六之后,终于闲下来,又能正常批阅奏章了。
奏章积累得不算太多,只有一份值得注意。
西域的官员上报,从极西方来了一队使节,自称代表神鬼大单于,要来拜见大楚皇帝,官员按惯例护送至楚界,由楚地官员接管。
韩孺子大致算了一下,这队使节两天前应该到京城了,他却没得到通报。
第四百三十五章 西方的通牒
极西方的使者的确到达了京城,却因为不合规矩而被拒之城外。
按惯例,各方使者夏末到京,经过一两月的“训练”之后,才能在秋天集中朝见皇帝,送上贡物,然后领取赏赐,来年春天之前陆续离开,一切井然有序,既能彰显大楚天威,又能令远方的使者满意而归。
有资格向大楚进贡的国家全都记录在案,如果新旧朝交替,必须及时向大楚说明情况,才能继承相应的资格。
神鬼大单于的使者违背了几乎所有规矩,首先到来的时间不对,其次这是一个新国家,却迟迟不肯说明本国的来历。
按道理,西域那边就不该将使者送进大楚地界,可他们不知为何却公然违背规矩,大楚官员一时糊涂,沿途送来,等到礼部发现问题,使者已到城外。
礼部掌管外国使者的迎送往来,反应倒快,既然使者来了,不能撵走,就让他们住在城外的驿馆里,然后责成西域官员补充相应的材料,一切忙完,大概也就到夏天了,神鬼大单于的使者可以与其他国家的使者一块受训,等候秋天的晋见。
这是礼部的计划,根本没想过要与皇帝商量,因为这本是他们的日常职责之一,连礼部尚书元九鼎都没有在意此事,直接交给下属的某司解决。
西域送来的信函却没有通过礼部上交,而是送到了兵部,皇帝因此才能见到此信。
韩孺子很想见一见使者,元九鼎坚决反对。
礼部尚书平时是个老好人,在勤政殿的职责就是附和其他大臣,对皇帝更是从无违逆之举,唯独说到礼仪,他绝不退让。
“这个西方的所谓‘神鬼’从来没人听说过,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没准是西方商人假冒的,在调查清楚之前,陛下不可接见,以免坠了天威。”
大楚皇帝向来慷慨,回赠外国使者的礼物都是他们需要的贵重之货,回国之后转卖,价值五倍、十倍以上,是笔暴利,因此曾有胆大的外国商人冒充使者前来进贡,实则是在经商。
礼部绝不能让这种人见到皇帝。
勤政殿的大臣们都赞同礼部的作法,兵部因为不小心走漏了消息,非常内疚,尚书蒋巨英全力支持元九鼎的意见,“西域那边大概也是有所怀疑,所以才向兵部递文,可是语焉不详,兵部也要调查清楚。”
就连已经决定正月之后请辞的宰相申明志,也觉得在事情明了之前,皇帝不宜接见一群奇怪的使者。
韩孺子于是下令,由礼部主导,尽快查明事实,三天之内给出结论,到时候再议见与不见。
元九鼎觉得时间太少,“使者是从西域来的,理应向那边询问,信函往来,至少需要两三个月。”
韩孺子耐着性子说:“也可以直接向使者询问。”
元九鼎愣了一会,似乎没明白皇帝的意思,“他们……他们不会说实话的,西域有大楚的官员,他们的话更可信。”
“是不是实话听了之后再做判断,向西域的求证正常进行,三天之内有点消息总比没有强。”
元九鼎还在犹豫,在他的印象里,大楚皇帝实在没必要对外国使者如此在意,当今圣上显得太急迫了。
宰相申明志道:“礼部可以先问一下使者,再向熟知西域事务的人求证一下,三天可能有点少,不如十天吧。”
朝廷的速度就是这样,好处是极少出意外,坏处是面对突发事件时常常错失最佳时机。
韩孺子只能接受,他对朝廷的改造才刚刚着手,急不得。
这天下午,他在凌云阁召见新任宗正卿,此人名叫韩踵,是位老臣,担任过很长时间的宗正卿,桓帝时致仕,如今又被请出来重新掌管宗室。
“韩息这个人,老大人有印象吗?”韩孺子私下派人仔细打听过,韩踵风评极佳,而且辈分高,值得皇帝给予尊重。
韩踵七十余岁,获准在皇帝面前拄柺,坐在一张圆凳上,听到“韩息”的名字,立刻笑了,“当然,他居然找到陛下了?”
“他在倦侯府外守了三个月,朕年前才看到他。”
“呵呵,三个月,不算多,想当初他为了见老臣我,在宗正府外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到了最后,许多人都打赌他究竟能等多久,老臣输了一百两银子。”
韩孺子笑了笑,韩踵算是临时救急,对权势没有追求,在皇帝面前反而放得开。
“韩息还是想要回安阳侯之位吧?”韩踵问道。
韩孺子点点头。
“嗯,韩息为这件事奔波许多年了,可安阳侯当年是因为谋逆而被废,属于不赦之罪,朝廷当年免去其子孙的罪过,已属宽宏大量,并无恢复侯位之理。韩息这个人……怎么说呢?非常固执,认死理儿,老臣曾经对他说,只要他放弃争取侯位,可以推荐他到外地为官,做个县令什么的,或者从军,从参将做起,积功升迁,也有封侯的可能。可他不同意,非要先恢复安阳侯。我问他有什么理由,他却说不出来,只说自己任何代价都肯付出。”
韩孺子只见过韩息一面,印象与宗正卿完全一样,那个人太固执。
韩踵继续道:“任何代价?这可不是宗室子弟、为人臣者该说的话,于是老臣将他驱逐出府,曾有一段时间一直关注着他,希望他不要铤而走险。后来发现他也就是嘴上说大话,真需要铤而走险者的人,也看不上他。”
桓帝之后,大楚发生过几次危机,韩孺子的确没看到过韩息的身影。
以韩息的身份,只是一名不得志的宗室子弟,连身新袍都穿不起,自然没人愿意拉拢他。
“韩息愿意为朕出使极西之地。”韩孺子说。
韩踵双手握着拐杖,仰头想了一会,他不是故意做出这个姿态,实在是因为腰背驼得严重,如果低头,就只能对着屁股下面的凳子说话了。
“陛下真相信极西之地有着一股强敌,对大楚虎视眈眈?”
“朕犹豫未定,因此很想弄清那边的情形。”
韩踵又想了一会,“要说领军作战、治理地方,老臣绝不推荐韩息,至于出使远方、深入险地,以韩息的固执劲儿,或许还真能成事。只有一件,陛下真愿意恢复安阳侯吗?韩息认准的事情,是不会放弃的。”
“朕明白。”韩孺子送走了宗正卿,又叫来金纯忠,让他向匈奴那边写信,说明情况,并且询问一下他们的反应。
除此之外,韩孺子做不了什么,只能耐心等待。
新年算是过去了,韩孺子又拾起从前的事务。
并非整个天下都沉浸在节日气氛中,云楚泽开战了,黄普公不是那种先谋后断的将军,到任的第三天就率领一支军队向一座贼寨进攻,无功而返,此后又分别向不同的寨子发起两次攻势,都没取得成果。
在敌我双方眼中,皇帝选了一位不可靠的将军。
可黄普公自有打法,三次试探虽未立功,他却大致摸清了群盗的格局、作战方式以及地形地势。
除夕、初一两天,他让麾下将士休息,初二一早,突然下令出征,目标直指一座位处险要之地的贼寨,当众发誓说,如果再无战功,立刻割下自己的头颅,让别人带回京城向皇帝请罪,如果立功,必然重赏众将士,绝不虚度新年。
这一战大获全胜,贼寨完全没料到会在这一天遭到进攻。
云梦泽贼寨众多,互相支援,黄普公算好了路径与时间,接连伏击三股援匪,皆大破之。
黄普公攻下的寨子极其重要,此寨一破,栾半雄所在的主塞暴露在楚军面前,另一路楚军大将邵克俭原打算用半年时间逐寨攻到此处,却被黄普公抢了先。
听闻前方消息,邵克俭等人大吃一惊,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再三确认之后,立刻派兵支援。
公文送到京城时,云梦泽战事正酣,楚军正在攻克各座小寨,对主寨渐成包围之势。
杨奉策划的盟主大会居然没受影响,还在进行中,而且地点就定于云梦泽主寨里,栾半雄似乎真将盟主当回事,志在必得。
韩孺子很高兴自己没有选错人,立刻传旨重赏黄普公之军,同时给杨奉发急信,让他注意保护黄普公,栾半雄战场上打不过,极可能又派刺客。
杨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早在皇帝提醒之前,就已派出高手专门保护军中将领,尤其是黄普公。
卓如鹤那边也有消息,趁着新年,他以朝廷的名义招安了大批强盗,发给银两,让他们回家过年,初二归队,集中在一起疏浚河道、建立新城、开垦荒地,一切费用都由官府承担。
活儿很辛苦,比不上当强盗自在,但是事成之后,人人都能分得田地,根据情况,免租一年到五年,从此成为良民,不用再提心吊胆,因此吸引不少人,等楚军发动攻势,接受招安的人更多了。
总之云梦泽大势已定,韩孺子一连数日忙于应对此事,督促朝廷各大部司给予配合,几乎忘了神鬼大单于的使者。
可圣旨不会被遗忘,礼部领旨之后尽职尽责,十天之后送上来一份奏章,前半部分内容都在讲述这批使者的不可信,后半部分才转述使者的言语,并且逐条加以批驳。
看到最后,韩孺子既愤怒,又觉得可笑。
神鬼大单于是匈奴人的叫法,使者对主人的称呼更复杂,译成楚文,大概就是“天上诸神唯一真实的儿子”,他们自己指定了一个简单的称号——正天子。
西方的正天子向大楚的“伪天子”发出通牒,命他俯首称臣,亲往西方朝拜。
第四百三十六章 行西观风使
礼部尚书元九鼎对这批西方使者没有半点好印象,“化外狂徒,举止粗鄙,言语无知,依臣之见,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也不必留住驿馆,套上枷锁,派兵一路退回西域好了。”
勤政殿里的大臣都认可元九鼎的建议,不杀使者并非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不值得动怒。
韩孺子只对一件事感到困惑,“大楚与此国相隔万里,从无往来,按使者所言,他们的国王对大楚充满恨意,这是为何?”
元九鼎回道:“城中有一些西域客人,据他们说,西王祖先本是中原人,因战败投降匈奴人,又随匈奴人西去,后世沦落为奴。西王崛起之后,最恨匈奴,其次是中原,认为是中原朝廷无道,迫使其祖投降。大意如此。”
神鬼大单于的自称过于狂傲,元九鼎不用,只称“西王”。
“哪朝之事?”
“臣不知,西域人转述之辞,不尽可信,即便是西王本人,大概也不记得朝代,所谓复仇,只是一时狂言。据传,西王征途并不顺利,因其残忍无情,极西方各国的叛乱此起彼伏,用不了多久,西王就将溃败,他连大楚的山水都看不到。”
事态若是朝这个方向发展,当然最好不过,韩孺子想了想,说:“不必上枷锁,十天之后遣返使者,不予馈赠。大楚也派使者西去,或许能与他们同行,以为引导。”
众臣吃了一惊,宰相申明志已有退意,因此不开口,新任左察御史冯举上前道:“极西之地群王并争,混乱不堪,楚使此去……”
韩孺子抬下手,表示自己还有话要说:“极西之地原有不少依附之国,一时混乱,早晚都将结束,到时各国更替、名号变动,全凭他们自说自话可不行,楚使此行,乃要亲眼所见,为朕带回确切消息。”
群臣这才无话,尤其是元九鼎,如果极西各国结束混乱、恢复进贡,负责查清名实的职责归礼部。
韩孺子没有推荐任何人,而是遵照朝廷的做事规矩,让礼部公开征召勇敢之士,出使万里之外的战乱之地。
应征的人不多,谁都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多半可能冻死于路上,纵然侥幸到了极西之地,那边的战乱未必结束,还是危险重重、寸步难行。
只有韩息明白这是皇帝给自己的机会,但他非要先问个清楚。
他现在是众多散骑常侍中的一员,可以直接求见皇帝,获准之后,前往凌云阁见驾,这时距礼部征召勇士已有四天。
韩息总算有了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袍,进屋跪拜行礼都合规矩,看上去很正常,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微臣叩见拜见,请陛下手写一份恢复安阳侯的保证,微臣即刻出发,一时也不耽搁。”
屋里的太监与侍卫侧目而视,韩孺子微笑道:“朕为何要写这样一份保证?”
韩息抬起头,面露惊讶,“陛下不是在征召使节前往极西之地吗?微臣愿往,但是之前与陛下说得很清楚……”
韩孺子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你说自己愿意出使极西之地,可是礼部送来的应召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微臣先要保证,再去应召。”韩息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果然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韩孺子仍然摇头,“应召者众多,用不用你尚在两可之间,朝廷为何要做出保证?”
名单上其实只有寥寥数人,看履历,都是小吏与平民,甚至是狱中的有罪囚徒,都不够资格担任大楚使节。
韩息不知道,只觉得竞争者众多,这是他没料到的意外情况,一下子哑口无言。
韩孺子说:“韩息,你若相信朕、相信朝廷,就先立功再问赏,世上没有先论赏后做事的道理,你可明白?”
“微臣相信陛下,却不怎么相信朝廷,微臣只担心一件事,此番出使不只为传信,还要观看风俗、勘查地形,来回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后,微臣不太相信的朝廷仍在,微臣相信的陛下却未必还在,因此希望……”
几名太监同时开口斥责,韩息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过分了,竟然在诅咒皇帝,急忙磕头谢罪。
韩孺子没有在意,说:“做大事者不畏险阻,你想恢复祖上的侯位,就得甘冒奇险,若想踏踏实实,不如回家做梦去吧。”
韩息仍在磕头,韩孺子挥手,表示他可以退下了,又补充一句:“如果你真能出使西方,在路上定要祈祷朕长命百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韩息告退,没拿到任何保证,但是当天就去礼部报名。
极西方的使者共有百余人,途中伤亡过半,到达大楚京城只剩三十多人,他们传递的信息极其狂妄,本人却没有那么无礼,随大楚安排,怎么都行,也愿意带楚使一块回国,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大楚接下“正天子”的信,并且给一封回信。
信中的内容与使者所言差不多,都是发出通牒,命令大楚皇帝即刻投降。
礼部收下信,但是只给一份回执,表示信已收到,至于皇帝的回信,那是断然不能写的,一个字都不行。
拿到回执,西方使者已经满意,几天之后,他们踏上回国之路,身边多了一队楚使。
为了给楚使安排身份,礼部煞费苦心,最后定名大楚行西观风使,表明他们去往西方并无确切目的,只是观望各地风俗,传递大楚天子的善意,至于见谁不见谁,都由正使韩息自己决定。
楚使共有五十人,除了宗室子弟韩息,随行者不是走投无路的欠债者,就是希望借此赎罪的囚徒,朝中大臣都对这支队伍能走多远表示怀疑。
韩息家人送行,在城外洒泪分别,没指望再见到他回来。
西域也有回信,声称这批西方使者没有走邓粹等人驻守的昆仑山口,而是从北线进入西域,西域各国惊恐不安,害怕遭到神鬼大单于的报复,因此小心款待,一路送到楚界。
大楚驻西域的官员全程被蒙在鼓里,最后一刻不得不承认现实。
韩孺子命令礼部、兵部继续收集极西方的消息,西域虽然都是小国,但他们都对神鬼大单于感到惊恐,必有原因。
但西方的敌人毕竟还没有打来,一封狂妄的信不会对大楚产生可见的伤害,韩孺子派出使节之后,又开始忙于眼前的事务。
二月中旬,另一名宗室子弟终于伏法,韩稠在狱中自经而亡,皇帝****,免去街头问斩,赐给白绫一条。
刑部送来的公文里说韩稠临死前跪地谢恩,忏悔种种罪行,随后整衣而起,以绢蒙面,表示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金纯忠也在现场,对皇帝讲述的却是另一种场景。
韩稠早知自己必死无疑,真到了这一刻,仍然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在号啕大哭,向见到的每一个人发誓,只要肯放他逃走,愿意分一半家产当作谢礼。
洛阳侯的家产早被充公,他全给忘了。
午时过后,行刑者到来,韩稠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根本站不起身,数名狱卒抬起,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他的脖子套进了白绫。
韩稠的最后几句话不是谢恩与谢罪,而是吼了一句“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他的脸上的确蒙了一块布,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他胡说八道,刑部官员命人以布堵嘴,顺便蒙面。
“韩稠至死不承认自己有罪,以为……”金纯忠说不下去。
韩孺子嘿了一声,“以为朕在刻意报复他?”
金纯忠点点头。
在韩稠看来,自己曾经全心全意地讨好皇帝与太后,皇帝当时若是接受,就不会有自己后来的背叛与刺驾,所以一切错误都在皇帝身上,至于商人与百姓,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他一直视洛阳为自己独有的地盘,如何搜刮都是他的权力。
韩孺子忍不住叹息,单单收拾一个韩稠就如此费时耗力,整顿宗室不知要多久。
“匈奴回信了吗?”韩孺子问。
金纯忠道:“贵妃回信了,说她不知情,大哥金纯保现在大单于身边做事,她将我的信转送过去,要等一阵才有回信。”
韩孺子很想问一问金垂朵的状况,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二月底,云梦泽传来消息,群盗主寨已被攻克,栾半雄落网,正被押送进京。
云梦泽、东海、匈奴、神鬼大单于,韩孺子心中的四大患去除了一个,波澜不惊,心中并没有策划时的兴奋。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证明大楚朝廷余威犹在,接下来的路更加难行。
杨奉送来一封信,盟主大会将如期举行,没有群盗参与,会选出一位温和的盟主,协调江湖关系,尽量远离朝廷的明争暗头。
在信中,杨奉表示淳于枭已经露出马脚,很快就将落网,所以他要等一两个月再回京。
韩孺子很好奇杨奉最终抓到的“淳于枭”会是谁。
杨奉在孜孜不倦地追寻目标,韩孺子也没闲着,虽然还不能巡狩四方,但他要走出第一步——离开皇宫,并且借机重整宗室。
第四百三十七章 子弟军
初春,惠妃佟青娥孕相渐显,第二位妃子宣告怀孕,这让皇帝遇刺之后身体有恙的种种传言不攻自破,慈宁太后最为高兴,对皇帝的约束也没那么严格了。
韩孺子也很高兴,只是遗憾怀孕的人不是皇后,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多半时间都与皇后同房,可怀孕者却是一名他很少宠幸的嫔妃。
这就像一场事先约定好的决战,双方将领精心地排兵布阵,最后决定胜负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胜者固然欣喜,只是不明所以。
但胜利者毕竟还是皇帝,韩孺子利用这次机会,以庆祝的名义,召集宗室子弟去效外耕田。
耕田之余,还要进行几次狩猎演练。
按规矩,狩猎要在秋后进行,春季万物生长、百兽生息,不宜捕杀,因此只做演练,并不真的射猎。
来京参加大祭的年轻宗室子弟大都奉旨留下,各地又推荐更多的子弟赴京,凑足八百之数,再加上同样数量的官吏子弟,以及四百名京城的良家子弟,共是两千人。
出城狩猎之前,先进行为期半个月的笔试、武试,分出甲乙丙丁四等,甲等文武俱优,可为将军,乙等文优者为吏、武优者为参将,丙等为军官,丁等为士兵。
所有任命都是临时的,不入兵部、吏部名册,狩猎结束官职收回,但是这支军队从行军、扎营到狩猎,所有行动都由自己决定,与普通军队毫无二致。
人人都明白,这是皇帝的一次检验,能在此次狩猎中脱颖而出者,事后极可能获得真正的官职,因此都很踊跃,力争要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与此同时,三年一次的会试也到了,天下举人纷纷入京,传言说今年考中进士者最为幸运,极可能得到皇帝的重用。
这一年才刚刚开始,就有人称其为“大试之年”。
韩孺子希望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遇到的阻力可不少,将要出城的前一天,宗正卿韩踵求见皇帝。
按规矩,大臣应该上书言事,韩踵却直接求见皇帝,因为他要谈的是“家事”,不宜写入奏章,为外人所见,更不适于被史官记录。
这次交谈只在君臣二人之间进行,旁听者不过两名太监。
韩踵坐在圆凳上,双手握柺以保持身体平衡,腰背弯曲,脖子尽力挺直,每次看见他,韩孺子都会想起成精的老龟,但是这样的联想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表露出来。
韩踵是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不是皇帝可以拿来随意开玩笑的亲信近臣。
“陛下创建了一支‘子弟军’,宗室兴奋,这不,许多人觉得八百人太少,向我求情,希望能再加一些名额呢。”
韩孺子知道韩踵还有话没说,微笑道:“这不是什么‘子弟军’,除了宗室的年轻人,也有官吏和百姓的后代,趁此大好春景,陪朕出城踏青而已。”
“呵呵,踏青好啊,想当年,武帝几乎年年出城踏青,也是召集众多宗室子弟,前呼后拥、旗帜飘扬,那样的场面,经历一次,一辈子都忘不掉。”
“老大人经历过几次?”
韩踵右手离开拐杖,竖起四根皮包骨头的手指,“老臣有幸经历四次。”
“老大人不虚此生。”
“还能活着看到大楚盛世再临,才是老臣最大的幸事。”
韩孺子大笑道:“就凭老大人这句话,朕也要努力,尽快创一个盛世出来。”
韩踵奉承,韩孺子谦虚,两人客套了一会,韩踵终于说到正事,“陛下此次选将,似乎没有考虑到出身贵贱。”
“这不是选将,只是一次游戏,所有官职都是临时任命,事后收回,没有必要区分贵贱吧?何况都是宗室子弟,有贵无贱。”
韩踵坚定地摇摇头,他活了七十多年,有些事情在他眼里无比重要,“不然,宗室无贵贱,但是有亲疏。这支‘子弟军’中还有八百名官吏子弟,据说陛下不问出身,连七品小吏的子孙都可入选,还有四百名普通人家的后代,这多么人在一起,总有高低贵贱吧?”
“比如匈奴人攻到京城,或者朕面前有猛兽扑来,急需勇士挺身而出时,还要分贵贱吗?”
“唉,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尊卑之别终归得有,否则的话,保下来的大楚江山该归谁所有呢?老臣斗胆说一句,真要事事论功,只怕韩氏未必能长有天下,所谓功高盖主,陛下不得不防。论尊卑贵贱,先从宗室开始,然后才可推行至朝廷以至天下。”
说起固执,年老的韩踵不比年轻的韩息差多少,只是目标不一样。
韩孺子笑道:“老大人过虑了,宗室子弟十几万,论家族之大,天下无出其右,难道还选不出几名能保江山的人才?也请老大人对朕有几分信心,朕不怕有人‘盖主’,只怕谁也不想建大功。”
韩踵慌忙起身行礼,随后坐下,说:“陛下固然不怕,可陛下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将为后世法则,万一主弱臣强,再无尊卑贵贱的礼制,又该如何呢?老臣浅陋,只望陛下事前三思,事后无悔。”
韩孺子想了一会,“朕已明白,老大人且回,朕自有安排。”
韩踵起身,恭敬地行礼,“陛下英明聪睿,百世无一,大楚复兴近在眼前,老臣昧死进言,请陛下不要只看一时得失,也要想着千秋万代、后世子孙的福祉。”
韩孺子笑着点头,实在不愿与宗室长辈争论。
韩踵一走,他喃喃道:“千秋万代,真有千秋万代吗?”
武帝在世时,大楚实力达到巅峰,随后急转直下,不到十年,就已衰落得不成样子,武帝的威风连一代都没传下来,何况千秋万代?
这样的想法韩孺子只能藏在心里,没法对任何人说。
狩猎队伍的将官已经任命完毕,不可能再改,韩孺子还是做了一点妥协,任命五名诸侯王的嫡子或嫡孙担任左右中前后护军,这五人在之前的文武选中都没有出色之处。
次日一早,皇帝拜别太后、皇后,在千名宿卫军的护送下出城,与城外的一千北军、一千南军汇合,前往京北山区,那里是皇家园苑,地方广大,地势多变,正适合练军。
至于另一支两千人的“子弟军”,提前一天就已出发,安营扎寨,等候皇帝检阅。
正事不能忘,韩孺子到达园苑的第一件事还是亲自扶犁耕田,众多大臣随后撒种覆土,史官将时间、地点、官职等项详细记录下来,归档收藏,以备后世编纂史书时采用。
耕田结束,大部分官员回城正常办公,史官也走了,对皇帝接下来的“任性”之举眼不见心不烦,当作没发生过,不予记录。
虽然只是一场演练,韩孺子总算又回到军营中,一切按军法便宜行事,不用讲那么多的礼仪。
次日一大早,他在东海王、崔腾等人的簇拥下,前往“子弟军”营中检阅,这两人地位稳固,不想抢立功劳,因此宁愿留在皇帝身边,不愿加入军中,免去了文武选中技不如人的尴尬。
军营布置得井井有条,颇具老将风范,只是将士们的盔甲不太整齐,许多人自备甲衣,样式上与普通将士没有多大区别,材质却贵重得多,非金即银,阳光下奕奕闪光。
检阅军容之后,将士们演练各种陈形,随后是比武,分马上、步战两类,将持续整整两天,然后才是“狩猎”。
韩孺子很满意,记下不少人的姓名,与东海王等人争论谁的骑术更佳、箭术更好、枪法更强。
军营里基本上全是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十几岁的少年占据多数,正是争胜好强的时候,因此比武进行得非常热闹,场外发生了若干起私斗,韩孺子不管,只看将领们的反应。
这天傍晚,皇帝宴请了数十位表现出色的将士,虽然喝酒不能尽性,可是一想到未来的美好前途,所有人都是耳红心热。
韩孺子上次出行的时候,曾经利用行军考验过一批勋贵子弟,这些人大都仍在,表现依然出色,更让韩孺子感到满意。
入夜之后,韩孺子回宿卫军营中休息,与宫室相比,帐篷虽然简陋,却更让他觉得舒适。
两天后的上午,云梦泽匪首栾半雄被押来了。
这是韩孺子在城里就传下的旨意,栾半雄一到,立刻送到皇帝军中,韩孺子想看看这位匪首的模样。
这样的要求不太合乎规矩,刑部、兵部都表示反对,最后各方妥协,栾半雄的囚车不进城,在城外就由北军和金纯忠接管,直接送到皇帝面前,过后再按正常程序交给有关部司。
对此安排,韩孺子并不恼火,反而感到有趣,他有点摸清规矩与惯例的脉络了,许多事情其实可以通融,但是不会形成新的规矩与惯例,自然也就不存在韩踵所担心的效仿问题。
通融手段必须精巧,韩孺子正在学习,没有老师,只能自己领会。
不少人想方设法挤到皇帝所在的大帐里,希望先睹为快。
栾半雄可谓是声名鹊起,一名强盗头子,竟然能与大楚对抗,差一点成功刺杀皇帝,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可不多见。
将近午时,囚车进入军营,金纯忠先进帐,向皇帝行礼,“匪首凶悍,口不择言,帐中不宜留太多人。”
赶来看热闹的人都很失望,只有韩孺子明白,金纯忠不会随便做出建议,必然是有别的原因。
第四百三十八章 一本书
与许多声名显赫的人物一样,传言听得多了,真正见面时不免会觉得失望,韩孺子对栾半雄就有这样的感觉。
在他的先入之见里,栾半雄应该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壮汉,坐着就和别人站着差不多一样高,神情凶悍,令人不敢直视,即使被俘,也像是一头掉入陷阱的猛兽,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不肯屈服。
这样的一个人才值得皇帝接见。
可是被带到帐中的犯人却让韩孺子大失所望。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材不高不矮,肩膀倒是宽厚,年轻时估计很强壮,现在却被一身赘肉所累,显得浮肿,貌不惊人,倒还镇定,进帐之后冷冷地打量皇帝。
栾半雄脖子、手、脚戴着枷锁,被押送的卫兵推了一下,不肯跪下,两名卫兵齐推,还是不跪。
韩孺子示意不必勉强,金纯忠命令卫兵退下。
一共四名卫兵,退后两步,仍然盯着犯人,帐中还有四名侍卫守在左右,另有两名太监护在皇帝身边,帐外还有更多士兵,一声令下就能进帐救驾。
金纯忠侧身站在皇帝与犯人之间,正要开口审问,栾半雄自己先说话了,“你和我想象得不一样,令人失望。”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正是他的感受,“彼此彼此。朕在你的想象中是什么样子?”
栾半雄目光移动,四处看了一遍,同时说道:“听说皇帝最受冒险,胆子奇大,数次出生入死,我以为该是怎样的一名奇男子,今日一见,不过是一名还没长大的孩子,离开这些士兵,你什么都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又不如百闻,江湖传言多有不实之处。”
“阁下常在江湖,今天才发现这个问题吗?”韩孺子并未动怒。
栾半雄扭了扭套在枷锁中的脖子,好让自己舒服一点,然后定睛看向皇帝,“本来你是打不过我的。”
“嗯。”韩孺子示意帐中其他人不要干涉,他倒要听听一名强盗头子的看法。
“本来我们应该撤往海上,云梦泽地势险恶,官兵在里面支撑不了多久,等官兵一撤,我们再回家重操旧业。云梦泽属于我们,只有我们能在那种地方活下去。都是因为杨奉,我才会上当,没有及时撤离。”
前方的战斗情形由军吏详细记录,送往兵部,再转交至皇帝面前,文官卓如鹤也按规矩定时呈送公文,唯有杨奉那边,只是偶尔写来一封信,将进展说得清楚,对其中的细节却从不多写。
韩孺子微笑道:“斗勇,阁下败给朝廷军队,斗智,阁下输给了杨奉,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栾半雄长叹一声,“淳于枭真是没用,还以为有它相助,斗智时必不会输给任何人,结果全是骗人。”
“淳于枭在你身边?”韩孺子感到惊讶,云梦泽众寨皆破,淳于枭断无逃亡之理,可是在兵部转送的公文中,却从来没见过有关此人的记载,只有杨奉说过他即将拿获淳于枭。
栾半雄点头,“它不在我身边,在我身上,被官兵拿走了。”
韩孺子莫名其妙,金纯忠路上已经审问过一次,小声提示道:“淳于枭是一本书。”
栾半雄大笑数声,“当然是一本书,专记奇谋妙计,唉,我被此书所误,读书果然害人。”
“书呢?”韩孺子问。
“被杨公拿走了。”金纯忠代为回答。
虽然相隔遥远,韩孺子却立刻明白了杨奉的用意,“有书就有写书之人,杨公在找这个人。”
栾半雄冷笑,随后大笑,“没错,有书就有写书之人,这是最正常的想法,所以杨奉要循书找人,最后落入陷阱。我为书所害,可是也能用书害人!”
韩孺子一惊,随后安下心,“小瞧杨公是你犯下的大错,还要一错再错?他不会掉入任何人的陷阱,很快就会返京,亲自审问你,朕会将你的命留到那个时候。”
栾半雄突然变得面目狰狞,“老子不用你留命,狗皇帝,快杀了我吧,无论生死,我栾半雄都是好汉一条!”
这样的栾半雄才有几分符合想象,韩孺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向帐中众人点头,“所谓大盗豪杰不过如此,一朝战败,求死不求生,自以为勇敢,却不知求死难,求生更难。”随后又向犯人道:“栾半雄,大楚怎么得罪你了?你非要刺驾、造反,甚至与外族勾结?”
在兵部转送的公文里,有这方面的内容,韩孺子却想听听栾半雄亲口所言。
栾半雄的神情慢慢恢复正常,这是他离皇帝最近的一次,可是受枷锁束缚,身边没有兄弟与手下相助,这也是他离皇帝最远的时刻,再无法靠近一步。
“报仇。”栾半雄傲然回道,头颅扬起,“武帝杀了那么多英雄豪杰,自以为是皇帝,就不会遭到反抗,我要证明他是错的。云梦泽一败涂地,但我们毕竟树立了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人,皇帝根本不是什么‘天子’,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孩子,谁都能杀死他。”
栾半雄舔了舔嘴唇,目露凶光,似乎要扑上去撕咬皇帝,卫兵与侍卫立刻人人握刀。
栾半雄没有移动脚步,他的脚踝上也套着锁链,迈不开大步。
“你逃过一劫,狗皇帝,可是不能总这么幸运,云梦泽败了,今后还会有其他人效仿我们,总有一次,有人能斩下你的狗头!”
栾半雄的说法与公文里差不多,只是多了几个“狗”字,执笔写公文者想必是给删去了。
“朕的头颅就在这里。”韩孺子平静地说,“朕能保住头颅靠的不只是运气。带下去吧。”
韩孺子觉得没必要再问下去,兵部、刑部阻止皇帝见犯人或许才是更正确的做法。
士兵押着犯人出帐,栾半雄在外面突然又吼了一声,“皇帝也是人,你逃不过去!”
金纯忠留在帐内,说:“狂人一个,口无遮拦,陛下还要再审吗?”
韩孺子摇摇头,“尽快押进城吧。”
“是,陛下。”
韩孺子沉吟片刻,“关于淳于枭,你相信多少?”
金纯忠仔细想了一会,“微臣对淳于枭了解不多,只听说他是望气者,似乎许多地方都有他的身影出没,最后却都证明并非本人。栾半雄声称淳于枭是本书,倒是很可能,等杨公带回书,就知究竟了。”
“朕见过望气者,他们的手段全在四个字上——顺势而为,栾半雄或许也是这四字的受害者。你也回京吧,再去审问圣军师。”
“是,陛下。”金纯忠等了一会,问道:“要提醒杨公吗?”
韩孺子摇摇头,“栾半雄敢说出实情,意味着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杨公绝不会轻易上钩。”
韩孺子相信杨奉,追捕望气者这么久,杨奉比任何人都熟知他们的手段。
金纯忠再不多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匈奴那边回信了,说是大楚要小心提防,神鬼大单于的大军总是跟在使者身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杀到。”
金纯忠自己对这种话都不太相信,隔着西域与草原,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可能从万里以外突然杀到楚界。
“兵来将挡。”韩孺子也没特别当真,最近从西域传来的消息比较多,甚至有王公贵族和商人从极西之地逃亡过来,众口一词,都说神鬼大单于的确征服了极其广大的领土,但是只要他和军队一离开,被征服地往往发生叛乱,他正忙于四处平乱,没有余力东征大楚。
金纯忠退出帐篷,立即带着栾半雄前往京城,明天就能将重犯交给刑部,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匪首不会得到宽赦,将被当众处斩,头颅在城门上悬挂数日。
韩孺子意兴阑珊,于是传旨,“弟子军”照常演练狩猎,皇帝次日再去检视,狩猎将持续五天,皇帝不必每天都参加。
崔腾在门口探头探脑,韩孺子喝道:“进来。”
崔腾一溜烟跑进来,笑道:“我看到栾半雄了,没啥了不起嘛,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呢。半雄,嘿嘿,我瞧他连半个英雄也不够。”
“有事就说。”韩孺子太了解崔腾,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还有别的事情。
崔腾笑得更欢,突然又收起笑容,“陛下,我有密事上报。”
韩孺子等他说下去,结果崔腾却闭口不言,韩孺子挥下手,侍卫们退下,只剩两名太监。
崔腾对两名太监说:“嘴巴闭严了,消息若是泄漏,就找你们算账。”
太监侧目,崔腾又换上笑脸,“开玩笑,我知道两位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绝不会乱说。”然后上前一步,用低低的声音对皇帝说:“弟子军里有外人。”
韩孺子一愣,“什么外人?刺客?”
崔腾也一愣,似乎刚想到刺客的事,“对啊,没准真会混进来刺客,那这件事就更重要了,陛下得立刻行动,我去多叫几名侍卫……”
“先说‘外人’是怎么回事。”韩孺子命令道。
“对对。”一想到又要立一大功,崔腾有点语无伦次,“弟子军里有些人是冒充的。”
“冒充什么?”
“有些应当参军的人,嫌累嫌苦不想亲来,就雇人代替,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骗不过我的眼睛。”
韩孺子大怒,如果崔腾所言为真,那就是欺君大罪。
他本来就不怎么担心杨奉,这时更将栾半雄的威胁抛在脑后,只想着如何收拾“弟子军”。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冒名
杨可易是一名小吏的儿子,十六岁,能被召入“子弟军”,全家人都为之高兴,他自己更是兴奋得几天没睡好觉,以为这是自己平步青云的机会。
杨家虽非大富大贵,但杨可易是家中独子,从小备受宠爱,没怎么刻苦学文习武,前期考核只落得最低的乙等,充为普通士兵。
杨可易并不气馁,他与家人的目标原本就不是要在文武艺上崭露头角,而是希望借机与权贵之家的公子结交,为以后铺路。
在杨家人看来,自家的孩子如此可爱、如此聪明,交朋友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当然,他们也不是太笨,杨父为儿子购置全套盔甲,并准备了五百两银子,任其挥霍,“交朋友不能吝啬,尤其是与权贵公子结交,一开始绝不能显得小气,让人家瞧不起。”
花钱是杨可易最喜欢的事情,还没进入军营,他已经将五百两银子花掉一半,买的全是少年喜欢的玩物,父母一皱眉,他就说:“权贵公子都有这个,就我没有,怎么跟人家交往?”
待到真正进入军营,杨可易发现一个严重问题: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太多了,真正值得结交的权贵公子却只是极少数人,僧多粥少,他根本挤不到前边。
权贵公子们自有圈子,偶尔接纳新人,选择的也是那些在文武选中出类拔萃的少年,看重他们未来的地位,要不然就挑几个会玩乐、会调笑、会吹捧的帮闲,以助游兴。
像杨可易这种人不少,出身低下、才华平庸,打小娇生惯养不会讨好他人,想往上爬一点机会也没有,彼此间却又瞧不上眼,因此落得个孤孤单单,军营中的生活又十分辛苦,半个多月下来,哀声一片。
若不是想看到皇帝,他们早就甩手跑掉,等着父母出面解决问题。
当皇帝终于到来的时候,人人都想往前挤一步,军官自然要维持秩序,士兵很不满,因为这些军官大都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其中一些甚至是平民之子,穿的是军中发给的普通盔甲,只因为力气大些,武选时得到丙等,就坐在他们头上显威风。
杨可易嘀咕了一句,“脸都洗不净的肮脏家伙,也好意思见驾?”
他这一队的什长听到了抱怨,举起手中鞭子喝令闭嘴。
就为这么点事,两人差点在队中打起来,其他士兵马上拉开,阻止了一场斗殴。
韩孺子那天在军营中远远望见若干起打斗,这是其中一起,绝非最为严重的事件。
事后,杨可易越想越气,气的不是什长,而是那些拉架的同队士兵,觉得他们是在借机羞辱自己。
连日来的辛苦训练,以及频频受到权贵公子的忽视,激起的怒气都在这一刻暴发了,杨可易不敢向权贵报复,也没有机会走到人家面前,他向与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伴们发泄怒气,回到帐中大叫大嚷,踢翻了一些人的行李。
这是皇帝宴请比武勇士的时候,事情不大,因此没有惊动他。
皇帝离开之后,当天夜里,睡梦中的杨可易被人揍了一顿,拳脚相加,显然不是一个人,他被蒙在被子里,毫无反抗之力,也看不到打他的人是谁。
等殴打结束,杨可易惊惧交加,躲在被窝里没敢动,直到次日清晨才爬起来,看到同帐的士兵都在呼呼大睡。
杨可易受不了这股恶气,将剩下的二百余两银子全拿出来,贿赂一名贪财的相熟参将,非要狠狠报复一下同队士兵。
同队士兵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找熟人帮忙,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最后连几位权贵公子也被牵扯进来,他们根本不认得杨可易是谁,只知道军营里有麻烦需要自己出面解决。
闹了两天,只发生几次恶语相向,没再发生任何打斗,皇帝就在附近的军营里,随时都可能过来检视,谁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发生意外,因此各方全力压制,不准任何人报私仇。
杨可易连声道歉都没得着,银子却没了,拿他银子的参将拍拍他的肩膀,无所谓地说:“忍一忍,等回城之后我再替你出气。”
杨可易忍不了,回城之后众人各回各家,就算找人将同队士兵打一顿,面子也找不回来,心中这股恶气更是无从宣泄。
思来想去,杨可易决定孤注一掷,向皇帝揭发一个大秘密,既能出气,没准还能因此得到赏识。
可他见不到皇帝,甚至没资格见皇帝身边的人,钱也花光了,他一狠心,将自家重金购置的镶金甲低价转卖,换一套普通盔甲和一百两银子,盔甲自用,银子送给崔家的一名子弟,只求他给崔腾带一句话:“想立大功吗?”
崔腾想立功,对带话的堂弟说:“多大?”
堂弟崔服也是个愣头青,张开双臂,想比划一下,很快又放下,“应该很大吧,要不然这小子也不会求到二哥这里来。”
杨可易等了多半天才有机会来见崔腾,心有所求,许多规矩无师自通,立刻跪下,再不显出孤傲的一面,“我要揭发,弟子军里有人是冒充的。”
崔服吓了一跳,早知道杨可易要说这件事,给再多的银子他也不会同意带话,上前踹了一脚,斥道:“胡说什么,想死吗?”
杨可易满脑子都是复仇,早将谨慎置之度外,大声道:“这是事实,冒充者还不少,我听说崔二公子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人,因此才来揭发。崔二公子若想息事宁人,当我没来好了,全怪我想当然,真以为崔二公子事事为陛下着想。”
崔服又要抬脚,崔腾将他拉开,向杨可易道:“你说什么?”
杨可易害怕了,传言崔家二公子一怒之下是会杀人的,连皇帝都让他三分,何况自己?“对不起,我、我胡说八道,二公子怎么处置都行……”
“不不,你刚才说我是皇帝身边最什么的人?”
“最……受信任的人。”杨可易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搔到了崔腾的痒处,急忙补充道:“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来见二公子。陛下身边的亲信不少,对其他人我连想都没想过。”
“你没想过东海王?”
杨可易其实想过,而且东海王才是他的第一选择,但是求见无门,他又正好认识崔服,才改为从崔腾这里入手,这时却坚定地摇头,“东海王算什么?虽说是陛下的弟弟,可是曾经背叛过陛下,陛下将他留在身边,无非是方便监视。”
崔腾闻言大悦,扭头对崔服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对我说过?”
崔服小声道:“此事牵扯到一些宗室子弟,咱们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崔腾皱眉,“谁说冒名者的事了?大家都说我是陛下身边最受信任的人,你怎么没对我说过?”
崔服一愣,随后谄笑道:“我还以为二哥知道……人人都说,我都听习惯了,真没当成大事,所以一直没说。”
崔腾心情更佳,对杨可易说:“你来找我就对了,这事别人不敢管,也就我敢捅开。陛下最厌恶不求上进的勋贵子弟——你既然享受了朝廷给予的好处,必要的时候总得为朝廷效力,对不对?像我,一直风里来雨里去,在战场上为陛下挡过箭,什么时候说过半个不字?”
杨可易拼命点头,“对对,就是这个道理,他们雇人当兵,分明是在欺君。”
“行,你给我一份名单,我找机会交给陛下。”
杨可易早有准备,“在军营里不好写字,但是我记下来不少,现在就可以说出来,或者当场写也行。”
崔腾选择当场写。
杨可易的同队士兵没有权贵子弟,自然也没有冒名者,但是他的仇恨早已扩展到整个子弟军,以为官官相卫,就欺负自己一个人,于是将所知的冒名者一一写下来,不太有把握的人就在后面画个三角。
崔服走过来瞧了瞧,吓了一跳,那上面有三十多个名字,姓韩的就占了一半。
崔腾却不在意,拿起名单看了一遍,笑道:“还好,咱们崔家人都不在上面。”
崔服咳了一声。
崔腾脸上变色,“怎么着,咱家也有?”
崔服勉强点下头。
崔腾突然大笑,骂了一句脏话,“我崔二这回要大义灭亲,陛下非得夸我一句‘大公无私’。来来,杨什么,把崔家人的名字也写下来。”
杨可易也有聪明的时候,立刻摇头,“我就知道这些,都写下来了。”
崔腾将名单递给堂弟崔服,“你写。”
崔服没办法,在名单末尾添上一个名字,故意写得歪歪扭扭,以免让人认出笔迹。
杨可易满意地走了,等着子弟军里降下一场风暴,将自己痛恨的人通通灭除。
崔服后悔不已,看着杨可易离开,马上对党兄说:“这份名单绝不能交给陛下。”
“为什么?咱家就一个人在上面,不算太丢人,瞧这些姓韩的,哈哈,有趣。”
崔服目瞪口呆,在他看来,这一点也不有趣,想了又想,说:“这可是得罪人的事,要不二哥先跟大将军商量一下吧。”
崔服说错话了,崔腾脸色一寒,“这么点事情我还不能做主了?父亲的伤还没好,打扰他干嘛?滚滚,我必须让陛下知道这件事,然后我们一块揪出冒名者。自从出了刺客,崔家好久没扬眉吐气了,这回全要补回来。”
崔腾等了一个晚上才去见皇帝,韩孺子果然大怒,立刻就要展开调查。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第四百四十章 替兵
一怒之下,韩孺子拍案而起,差点就要亲自前往“子弟军”营中,立刻将冒名者全揪出来,带回京城,向其父母问罪。
可他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的皇帝,明白一个道理,许多事情由皇帝亲自出面解决并不合适,反而会让问题变得复杂。
他又坐下了。
在崔腾的预想中,皇帝兴师问罪的时候,自己就是那个站在身边保护皇帝的人,向群丑怒目而视,表明自己不仅是近臣,还是重臣、忠臣。
看到皇帝面露犹豫,崔腾大为失望,忍不住道:“陛下看到自家人最多,所以不忍心处置吧?”
“什么?”韩孺子又看了一眼名单,那上面的韩姓子弟的确最多,摇头笑道:“必须处置,但不是由朕亲自动手,朕在想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理,兵部?宗正府?大将军府?或者直接交给宰相?”
崔腾眨眨眼睛,“还用这么麻烦?陛下从前做事干净利索,现在……陛下既然不信任朝廷,又何必依赖朝廷呢?陛下若是觉得不好亲自动手,让我去,我能当恶人,让那些冒名者一个也逃不掉。”
韩孺子心中却是一震,连崔腾都知道自己不信任朝廷,随口就能说出来,长此以往,朝廷失势,皇帝手中最为重要的利器将变为钝器、锈器。
“叫东海王来。”
“啊,干嘛叫他来?这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线索,跟他没半点关系。”崔腾除了失望,更感到不公。
崔腾犯起混来,连皇帝也得安抚一下,韩孺子平淡地说:“你得学会用人,而不是天天争斗不休。”
韩孺子指指自己身边,崔腾立刻笑着跑过来,太监后退两步,给他让出位置,虽然还是站着,但是崔腾觉得自己变得更重要了。
太监去传东海王,很快带人回来。
东海王瞥了一眼崔腾,行礼时稍稍侧身,以避开崔腾的方向。
韩孺子让太监将名单转交给东海王。
“这是……”东海王没看懂。
崔腾得意地说:“‘子弟军’中有人冒名顶替,这就是名单,而且只是一小部分。”
“哦。”东海王笑了,将名单还给太监。
“你哦什么?”崔腾一脸严肃,“好像你知道此事似的,既然知道,为何早不告诉陛下?”
东海王不理崔腾,向皇帝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所谓的‘替兵’,应该有,而且不少,我从前就有一个,崔腾也有。”
崔腾大怒,“什么替兵?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东海王仍不理他,只对皇帝说话,“按规矩,但凡宗室或是世家之子,到年龄之后,总得或文或武学一样,由朝廷出钱、出教师。学文还好,学武太辛苦,许多人家心疼自己的儿子,于是就养一名‘替兵’,与儿子年纪差不多,专门替儿子进军营。”
崔腾又道:“那是你,娇生惯养,我可没有,我们家从来没用过‘替兵’。”
东海王的目光终于转向崔腾,问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次军营。”
“不计其数。”
“不是进去玩乐,而是与将士们一块操练,你有过几次?”
崔腾一时语塞,在他的记忆里,军营似乎就是一个游戏场所,喝酒、打闹、女人……一样都不少。
“所以你也有‘替兵’,不过崔家权势大,用不着养一个活生生的‘替兵’,只需用笔一勾,就都解决了。不信你去看兵部的记录,崔腾名下,十几年的行伍生涯肯定一项不缺。”
崔腾发了一会呆,“你不也一样?”
东海王点头,“我从小住在崔府,一切事情都用舅舅操办,当然也有一个纸面上的‘替兵’。唉,我倒更喜欢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自己的一个替身,挺有意思。”
崔腾急忙对皇帝说:“陛下,我不知道……那都是从前的事,现在的我可是实实在在站在陛下面前,一点虚假也没有。”
韩孺子嗯了一声,对这件事越发感兴趣,向东海王道:“难道这‘子弟军’中也有纸上之兵?”
东海王想了一会,“那倒未必,能有纸上‘替兵’的都是大世族,陛下可能早就见过,陛下亲自出现的场合,他们不敢不来,也不敢用替身。”他指向桌上的名单,“反而是那些陛下平时见不着的中小世家,敢用替兵。”
韩孺子冷笑一声,赵若素留在城内,许多事情只好问东海王,“这种事情该归哪个衙门管?”
“那要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了。”
“说详细些。”
“如果想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就交给宗正府,只查办宗室和外戚子弟。宗正府会严厉斥责这些人,让他们的父兄上书请罪,到时宽宏到什么程度,由陛下决定。”
“还宽宏?全发去充军……”崔腾急忙闭嘴,臣子绝不能替皇帝做决定,而且自家就是外戚,说话还是小心些为妙。
东海王继续道:“如果想对‘子弟军’来一次全面整肃,那就交给兵部。兵部肯定能查出所有‘替兵’,一律屏退,命令真人归伍,以军法严惩,但是只罚本人,与其父兄无涉。”
“养‘替兵’的就是父兄,怎能轻易放过?”崔腾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东海王接着道:“如果想牵连更广,那就得礼部出面了,一旦涉及到违背礼仪,就是大事,有欺君罔上的嫌疑,一大批官员将因此入狱,就连兵部也要被查,那边的官员起码要负失察之责。”
“这还差不多。”崔腾点点头。
东海王只看皇帝,“真要连根挖起,就得各部联合,宰相亲审,将整个朝廷彻底查一番。所以此事可大可小,一切全看陛下的选择。”
崔腾期待地看着皇帝,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的话他立下的功劳才足够大,嘀咕道:“崔服肯定知道这些事,居然不告诉我,等我回去收拾他。”
东海王笑笑,崔服只算是崔家的穷亲戚,哪懂这么多道道儿?
韩孺子一直没有表态,心里已经明白东海王的用意,东海王故意将事态说得越来严重,其实是劝皇帝大事化小,不必大动干戈。
“先将这些人……找来。”韩孺子斟酌一下用词,没说“抓来”。
崔腾分不清这些细致的区别,立刻领命,“是,陛下,我这就去抓人,如果发现还有其他‘替兵’,全都抓来。”
韩孺子抬手拦住崔腾,对东海王说:“你去,不用旨意,传告子弟军将领,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东海王心领神会,知道陛下不想将事情闹大,躬身道:“是,陛下。”
东海王一走,崔腾急切地说:“陛下怎么能让他去抓人呢?东海王肯定会将‘替兵’都放走。”
“别急。”韩孺子其实是不想打草惊蛇,起码得弄清多少大臣牵涉其中,然后再决定由哪个衙门处理此事。
崔腾不信任东海王,嘴里一直小声道:“我觉得要坏事……”
真让他说准了,东海王很快回来,没有带来“子弟军”将领与“替兵”,而是蔡兴海。
两人神情都很严肃。
蔡兴海道:“‘子弟军’营中突发疫疠,已有数十人染病,请陛下立刻起驾回城。”
崔腾指着东海王,正要开口,被皇帝看了一眼,硬生生闭嘴。
疫病肯定有诈,但这与东海王无关,时间太短,他来不及使诈。
“怎么会发生疫疠?”韩孺子问。
“可能是水土不服,昨晚发作了。”蔡兴海还不知道“替兵”的事,刚刚接到消息,遇到要出营的东海王,一块来见皇帝,“毕竟那营里的公子哥儿比较多。”
“嗯,朕知道了,几十人染病不算太重,传随军御医前去医治。行军途中难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当是练兵好了。”
“可是陛下……”
“不必多说,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回京城。”
蔡兴海只得退下,去找随军御医,同时加强防守,不准“子弟军”的人马出营。
东海王道:“看来消息是泄露了,那边已有准备。”
“东海王,你在说我吗?”崔腾大声问。
韩孺子道:“的确是泄露了,崔腾,说说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崔腾无奈,将堂弟崔服和告密者杨可易都说了出来。
韩孺子与东海互视一眼,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可易向崔腾告密,崔服又向“子弟军”告密,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假装疫疠。
“看来‘子弟军’中有聪明人。”韩孺子笑道。
“在陛下面前耍聪明,就是最大的愚蠢。”东海王道。
崔腾冲着东海王瞪眼,觉得东海王就是耍聪明的人。
“现在该怎么办?”韩孺子问。
“全由陛下定夺。”东海王明白皇帝已有主意,用不着自己多嘴。
韩孺子还是想了一会,“装病只是权宜之计,朕留下不走,‘子弟军’早晚得来见朕,营里的‘聪明人’肯定是在拖延时间——东海王、崔腾,你二人率领五百军士,等在官道上,从京城来的人,见一个抓一个。”
“遵旨,陛下。”东海王应道。
崔腾却莫名其妙,“‘替兵’都在军营,抓京城来的人干嘛?”
东海王替皇帝解释道:“‘替兵’都在军营,原主却在城里,这边消息泄漏,那边自然要快马加鞭赶来救场。此地到京城正好一日路程,马快的话,需时更少一些,今天夜里,咱们就有收获。”
崔腾这才明白,重新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准备抓人。
第四百四十一章 皇帝之请
东海王和崔腾收获颇丰,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共抓获从京城匆匆赶来的三百余人,去除奴仆,共是一百三十二人,他们都被带到宿卫军营中,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甚至抱头痛哭、呼爹唤娘。
这些人哭得越惨,崔腾越高兴,东海王却明白,崔腾给皇帝找了一个大麻烦。
韩孺子自己也明白,此事虽然可大可小,其实是左右为难:处罚太轻,便宜了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贵公子,令“替兵”之风更盛;处罚太重,却又牵连太广,对皇帝、对朝廷都是一种伤害。
“给他们一次机会,告诉那些从京城赶来的人,两天之内消除‘子弟军’的疫疠,可算是戴罪立功。”
崔腾有点失望,“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东海王说:“说来说去,其实都是自家人,这帮公子不是宗室子弟,就是世家后代,全与皇家沾亲,崔腾,你想让陛下怎么办?大义灭亲,对自家人下狠手吗?”
崔腾不吱声了。
消除不存在的疫疠,当然算不上处罚,韩孺子继续道:“也给‘子弟军’将领两天时间,让他们清除营中冒名者,两天之后,朕要再次阅军。”
皇帝的旨意被传达下去,“子弟军”营中乱成一团,假装疫疠就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主意,皇帝稍一施压,他们全没了主意,只能等待城中父兄前来相助。
第一个来为他们求情的人是宗正卿韩踵,他有一个孙子在营中,并非冒名,但是犯事者当中一半以上是宗室子弟,还有一些外戚,宗正府对此要负责任。
被皇帝尊称为“老大人”的韩踵连腰都挺不直,平时步行一里路都要休息三次,如今却一路奔波,从城内赶往狩猎场,多名轿夫轮流抬轿,速度比不了奔马,入夜之后才到达军营。
韩踵来不及休息,在仆人搀扶下走进帐篷,改由太监扶持,刚要下跪拜见,皇帝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迎上来,亲自扶住老大人的一条胳膊,送到凳子上坐好。
“这里不是京城,无需拘礼。”
韩踵实在没力气讲究礼仪,只好坐下,喘了几口气,正要开口了,皇帝突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老大人来得正好,朕正有一事不明,要请老大人解惑。”
“陛下……陛下请说。”韩踵只好将自己的话先咽回去。
“朕是无道昏君吗?”
韩踵吓了一跳,立刻要就站起来,却被皇帝按住。
“陛下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何来‘昏君’的说法?”
“朕非昏君,何以宗室以昏君待朕?是朕哪里做得不对,令宗室不满吗?”
韩踵又吓一跳,可还是站不起来,苦笑道:“陛下言重了,宗室乃陛下股肱,同姓至亲,上上下下无不感念陛下的恩德,皆以为若非陛下力挽狂澜,大楚江山危殆,宗室也将倾覆。”
韩孺子长叹一声,“力挽狂澜非朕一己之力,也得有众多宗室子弟坐镇四方,维系大楚稳定。”
韩踵点头,正要顺势说出自己的话,皇帝话锋一转,又抢在前面。
“朕毕竟年轻,父兄早亡,每念及此,伤怀不已。老大人乃宗室长辈,朕一直视老大人为父、为祖,因此力请老大人出山,重掌宗室。”
皇帝的父祖都是皇帝,韩踵可承担不起这样的身份,急忙道:“老臣昏聩无能,未能教化宗室子弟,愧对陛下的信任。”
“一群顽劣少年胡闹,老大人何错之有?”
韩踵一愣,“少年胡闹”是他的说辞,结果却被皇帝先说出来。
“朕有一事相求,万望老大人相助。”
韩踵又一愣,他受众多世家相托,拼老命来求陛下开恩的,皇帝却抢先求助,这让他很是难堪,想站站不起来,想跪跪下不去,在凳子上如坐针毡,“陛下何出此言?君君臣臣,陛下一道旨意,老臣自当舍命尽职。”
韩孺子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朕不想颁旨,以免伤了宗室同姓之情,老大人以为呢?”
韩踵急忙道:“对对,陛下说得对,陛下的意思是……”
“请老大人回城,替朕向宗室说一声:大楚有难,全是朕之责任,朕自当迎难而上,可是独木难支,有请同宗父老兄弟随朕向前,莫拖后腿。”
韩踵激动万分,“陛下……陛下言重了,宗室子弟只能冲在陛下前面,怎么敢拖后腿,营中之事……”
“朕不想再提此事。”韩孺子摆下手,“朕自己也还年轻,知道什么叫‘年少轻狂’,不会深加追究。朕只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不知该如何向宗室表露,因此请老大人相助,向宗室说个明白。”
韩踵正色道:“必须说个明白,再有在陛下面前使诈者,不用陛下开口,老臣先将他毙于杖下!”
韩踵双手重重顿拐,咬牙切齿。
“有老大人的保证,朕就放心了。”韩孺子长出一口气,“朕对这支‘子弟军’寄与厚望,如果能得到宗室的真心支持,此军必能无往不胜。”
韩踵也是老狐狸了,这时却没有听懂皇帝的话外之意,满口答应下来,“真心支持,宗室怎么可能不支陛下?”
“朕与宗室是自家人,不比寻常的君臣。”
“自家人,当然是自家人。”
韩踵告辞,立刻去了一趟“子弟军”营中,先将冒名者痛斥一番,又将出主意装病的人臭骂一通,最后道:“前面是火坑,陛下让你们跳,你们也要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别说找人顶替,就算是面露难色,也别怪老夫心狠,先将你们推下去,再将你们的父兄一块推下去。别指望有人帮你们,在军营里全都老老实实的,明白吗?”
原来只是言语责罚,众人无不松了口气,被宗正卿骂一通倒没什么,于是全都点头应承下来。
韩踵又单独留下各地诸侯的几名子孙,特意嘱咐一番,这才离营回京。
韩踵之后,又有多名大臣赶来,一是请罪,二是求情,韩孺子全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反而请他们相助,向各家说明皇帝的心意。
两天之后,“疫疠”消除得干干净净,皇帝再次来营中检阅。
这回“子弟军”露出了真实面目。
军中的主力还就是那些“替兵”,他们从小代替主人从军,操练娴熟,皇帝第一次检阅时,他们排在最前面,身后是一些表现较好的士兵,那些实在拿不出手的勋贵子弟,干脆让他们躲在帐篷里别出来,总共两千人,少一两百人谁也看不出来。
如今一切诡计都不能用了,可是短短两天时间,谁也造不出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队伍歪斜、号令混乱,军中将领越来越心虚,皇帝却没有表示不满,反而点头,向众将说:“这才是大楚的真实状况,之前的那些虚招,也就骗骗自己,真到了敌人面前,无异于送死。”
推迟数日的狩猎演练正式开始,皇帝全程参与,但是极少开口,全由“子弟军”将领们自己做主。
除了五名护军,众将领大都是普通世家的子孙,排兵布阵都没问题,只是胆子过小,对麾下的权贵子弟们不敢管得太严,在皇帝面前,又不能放得放松,因此左右为难。
狩猎效果差强人意,各支军队总算到达了指定位置,错过的时间不算太长,掉队的士兵也不算太多,与精锐的南、北军比不了,却不比普通军队差太多。
第一次受这种苦头的年轻将士们,全都盼着狩猎尽快结束,谁也没想到,苦头才刚刚开始。
韩孺子几天前就召来了兵部官员,反复查证“子弟军”名册,确保没有人冒名顶替,如果再发现一便,就由兵部负责。
许多世家都养着“替兵”,其中一些这次没来,韩孺子“请”各家交人,理由很简单:“既然是‘替兵’,那就大大方方地代替吧,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从军?也算是各家对朕的帮助。”
“替兵”五百多人,全被编入北军。
持续数日的狩猎演练终告结束,皇帝再次检阅,赐与酒食,劳慰将士。
对“子弟军”两千将士来说,苦难终告结束,很快他们就将发现自己正迎来真正的苦难。
韩孺子召见“子弟军”十几名主要将领和兵部官员,当众口述圣旨:“养兵在于练,练兵在于行,行军虽易,一练体力、二练配合、三练口令旗号,最为有效。‘子弟军’乃朕之亲军,诸家托付,朕重之再重,特令加练行军,前往塞外碎铁城,兵部拟旨,众将传令,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皇帝没想与任何人商量,他发出的是圣旨,一个时辰之后,从营里出发的是一支哭泣之军,好像即将奔赴有去无回的战场。
韩孺子没让任何老将老兵跟随,行军路线、沿途供应、营寨安排、与地方沟通等等事宜,全由“子弟军”将领自己拟定。
碎铁城对世家来说是个不祥之地,曾有不少勋贵子弟死在那里,如今又有一大批人要赶去,人人都感到不妙,可是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受到父兄的叮嘱与训斥,对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点违逆,一边哭,一边还得骑马疾驰,不敢掉队。
韩孺子没有立刻回城,就在原处等候。
在城里要遵守朝廷的规矩,在城外,韩孺子要讲讲军中的规矩,他想看看,还有谁敢来求情。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宰相之才
学文要苦读多年,还要参加科举,与天下举子同场竞争,胜算太低,就算榜上有名,也只能从六七品的小官儿当起,还不如自家的爵位来得风光,因此选择这条路的勋贵子弟不多。
学武也很辛苦,但是可以充数,只要跟对了将军,立几场军功轻而易举,当大楚实力强盛的时候,军中立功的风险也不是很大,一多半勋贵子弟刚过十岁就去军中锻炼,玩玩闹闹,等着领功。
还有一些人,身为嫡子、嫡孙,从出生之日起就等着袭承祖荫,对文武艺都不感兴趣,能躲就躲,会读写、会骑马,就算是大功告成。
韩孺子此前以倦侯身份从军,以及第一次巡狩时,所见勋贵子弟还都有立功之心,只是生不逢时,赶上大楚实力衰弱,敌人却突然强大起来,虽然不少人立功,但是死伤也很惨重,对许多世家来说,这是承担不起的巨大损失。
“子弟军”则挖出了那些了对立功不感兴趣的公子哥儿,一并前往塞外的碎铁城,身边没有仆人,身份只是普通一兵,事事都要亲为,钉木桩、搭帐篷、喂马、做饭等粗活也不例外。
他们期待父兄的搭救,却不敢放慢速度,行军路程已经上报给皇帝,沿途各地接待这支特殊的军队之后,都要向兵部递送公文,说明详细情况,两相对照,就能知道行军是否准时。
韩孺子留在原地,命令随行的南、北军在各条官道上设卡,但凡遇见奴仆模样的行人,都要问明来历,想去追随主人者一律劝退。
城内的反应没那么快,第一天下午以及整个晚上,没有人来向皇帝求情。
第二天也没有。
事实上,大臣与世家没法求情,当皇帝前几天原谅冒名行为的时候,曾经向他们“推心置腹”,他们也都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拖皇帝和朝廷的后腿,身为显贵,自当以身作则,甘心为皇帝赴汤蹈火。
话说得太满,没法再转过来了。
皇帝已经准备好反击的话,连一次行军都坚持不下来,凭什么为皇帝赴汤蹈火?可惜这句话没机会说出口。
第三天,随驾出行的一千南军与一千北军出发,行程与“子弟军”一样,速度稍快一些,将会在同一天到达碎铁城,展示另一种军容,同时也是对“子弟军”的监督。
这两次行军都很突然,对沿途各地也是个考验,韩孺子因此选择碎铁城作为终点。京城、神雄关、碎铁城一线常有军队来往,中间还有一座粮草丰富的满仓城,各县供应娴熟,压力最小。
一直没人来求情,韩孺子反而有点小小的失望,第四天,在一千宿卫军的护送下起驾回城,在城外,他终于迎来一位“对手”。
宰相申明志即将致仕,在交出相印之前,也想对皇帝“推心置腹”一次。
申明志半个月前就已两次上书乞骸骨,皇帝全都退还,在批复中勉励了一番。
对于致仕,宰相与皇帝心照不宣,但是该有的程序不能省略,宰相至少要上书三次,甚至五次、七次以后,皇帝才能接受,整个过程通常要持续两三个月。
赵若素向皇帝解释了此举的必要,“皇帝的一言一行,辗转传遍天下之后,都会被放大十倍、百倍,陛下如果立刻同意宰相致仕,无异于判他有罪,宰相要么自杀以谢罪,要么惶恐返乡,不会有任何官员敢于接近,全家人都会受到连累。”
韩孺子不太欣赏这位宰相,但也没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他希望申明志能够正常致仕,回乡颐养天年,所以要遵守规矩,来回推让。
申明志是明白人,这回出城迎接皇帝,也是他第三次称病告老。
城门外早已搭好彩棚,皇帝将在这里宴见群臣,喝一杯酒洗尘,然后再进城。规矩如此,做法却可以通融,皇帝不必亲自出面,让太监代劳即可。
进城之前,韩孺子更愿意骑马,这时停驻在一座小山包上,身边没有随从,山下布满了重重守卫,申明志独自骑马上来,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
韩孺子看到申明志要下马行礼,摆下手,“不必拘礼,宰相请来。”
能与皇帝并驾交谈,算是一种殊荣,申明志诚惶诚恐地过来,不让自己的马匹超过皇帝的马头,他坐惯了轿子,骑术一般,手脚有些紧张。
韩孺子望向数里外高耸的城墙,问道:“若论城墙之坚厚、河池之深广,京城能称得上天下第一吧?”
“当然,京城耗费数十年时间才完全建成,大楚三代天子的心血尽在于此。”
“假如宰相攻城,会用什么手段?”
申明志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滚下去,脸色骤变,“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韩孺子笑道:“宰相休惊,所谓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想一想如何攻破京城,既是知敌,也是知己。”
申明志本来想说没有敌人能攻到大楚京城,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改为说道:“攻城不如攻人。城高池深,破之不易,不如让城里的人自愿自觉地打开城门。”
“宰相高见。”这正是韩孺子想听到的答案。
申明志是个聪明人,明白那些勋贵子弟不可能提前调头返回京城了,他们是皇帝正在修补的“漏洞”。
“陛下谬赞,老臣毕生习文,对攻城野战之事懂得不多,不过老臣有一句话,请陛下留意。”
韩孺子看向申明志,“宰相请说。”
“筑城尚需数十年之功,筑人心只怕费时更久。”
“费时再久也得做,朕不求速成,朕算是始作俑者吧。”
申明志感到疲倦,这位年轻的皇帝竟然比武帝还难对付,微叹一声,说:“陛下疾驰在前,老臣却已驽钝,实在跟不上了,陛下……”
“这件事回城再说。”韩孺子不愿当面与宰相讨论致仕,宁愿按规矩以奏章往来。
“是,陛下。”申明志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老臣是否可以为陛下点评几个人?”
宰相要点评的人当然是宰相的候选人,韩孺子点头,“宰相请说。”
“冯举身兼左察御史与吏部尚书,皆是治官之职,两相重叠,权势过大,不可持久。”
“嗯,这个状况很快就会调整。”
“冯举也是数朝老臣,武帝曾赞其有‘宰相之才’,老臣也以为如此,可是冯举为官太久,与老臣一样,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怕也追不上陛下的步伐。”
宰相与皇帝若不能同步,自然当不长久。
韩孺子没有回应,对于未来的宰相人选,他仍在犹豫,这是他为何不急于接受申明志致仕的原因之一。
申明志继续道:“国子监祭酒、陛下之师瞿子晰,声名卓著,天下读书人皆以为他有‘宰相之才’。”
从瞿子晰被任命为帝师那一刻起,有经验的大臣就已明白皇帝早晚会重用此人。
“宰相以为呢?”韩孺子问。
申明志回道:“老臣以为,声名过盛,反而是种拖累,瞿子晰能治吏、能化民、能御敌,能对读书人一视同仁吗?他的弟子遍布天下,数年之后必将成势。”
申明志只能说到这,再说就像是在进谗言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申明志继续道:“郡守卓如鹤乃桓帝太子时的辅佐之臣,曾在六部任职,也是有‘宰相之才’的人,可是其人殊少变通,陛下可以信任他,却很难指望他为陛下排忧解难。”
“卓如鹤在云梦泽做得不是很好吗?”韩孺子对申明志的这个评价不太认可。
申明志拽住缰绳,努力让自己的马匹后退两步,“在云梦泽是奉命行事,所作所为都已事先规划,用卓如鹤正合适,宰相之职却是制定计划,而不是执行,非卓如鹤所长。”
韩孺子沉默,卓如鹤曾有机会统领塞外楚军救驾,结果他却只带少数楚军进关,为匈奴人所俘,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能力的确差了一些,缺少一点大局意识。
“还有吗?”韩孺子问,申明志已经有一会没说话了。
申明志摇摇头,“陛下永远也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宰相。”
韩孺子一瞬间还以为申明志在出言讥讽,随即醒悟,微笑道:“朕也永远不是合乎心意的皇帝,宰相放心,朕只求一时之用,此三人皆可。”
申明志放心了,拱手告退,关于“子弟军”一个字也没说,回城之后,他还要劝说那些心急的父母:还是老实一点,等儿子行军回来吧。
韩孺子看着申明志下山,突然觉得这位宰相也不错,马上又收回这个念头,申明志必须交出相印,与能力关系不大,而是因为他与韩稠不清不楚,在关键时刻没有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
以后的关键时刻还会更多,韩孺子需要一位能够支持自己的宰相。
韩孺子回到宫里时已经入夜,仍去给母亲请安,在这里,他遇到了真正的说情者。
他成功堵住了“子弟军”城中父兄的嘴,却没能让他们的母亲也接受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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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为人母者
一群命妇涌进宫里,或明或暗地向慈宁太后求情,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的话打动了她,“陛下今日将我们的儿子送往塞外,以后有了皇子怎么办?”
慈宁太后心中一动,对普通的皇帝来说,这不是问题,皇子就该享受特殊待遇,可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是普通皇帝,很可能为了彰显公平,将自己的亲儿子也送入险地。
慈宁太后送走这些命妇,寻思良久,直接向皇帝求情是没用的,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对儿子的影响日渐微弱,这时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思前想后,慈宁太后找出一个办法,立刻召见皇后、惠妃佟青娥与另一名怀孕的嫔妃。
人来了,慈宁太后询问两名孕妇的起居,提出不少建议,呵护备至,最后命人送走两妃,单独留下皇后崔小君。
“唉,怀孕的是这两个人,若能产下皇子,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
“是,太后。”崔小君在婆婆面前总是惴惴不安,不敢多说话。
慈宁太后看着她,隐约瞧出几分崔太妃的样子,心中不喜,脸上却不显露,“我明白皇后的心事,咱们不如将话说破吧。”
“太后……”崔小君一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倦侯在争夺帝位的时候,宫中大乱,所有人都面临死亡威胁,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上官太后的寝宫,皇后崔小君前去求助,却被当时的王美人无情地拦在门外。
这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沟壑,令婆媳二人面和心不和,崔小君以为慈宁太后永远也不会提起此事,她也没打算说破。
“当时陛下正与东海王争位,崔家是东海王后盾,我提防皇后,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崔小君行礼,低声道:“太后不说,我也明白,太后为陛下着想,我从未有过怨言。”
慈宁太后点头,露出微笑,“咱们都是可怜之人,一心为陛下着想,对自己却想得太少。唉,时移事易,如今天下总算太平,不管怎样,陛下原谅了东海王与崔家,我又何必让陛下为难呢?因此要对皇后说一声‘抱歉’,当时是我做得不对。”
崔小君立刻跪下,“太后万不可说这两字,太后明白我一心为陛下着想之意,我已感恩不尽,绝无它想。以当时宫里、宫外的形势,太后的选择很正常,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慈宁太后示意皇后起身,笑道:“今日说破此事,皇后又这么通情达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落地了。”
崔小君也露出微笑,“是我的错,让太后忧心。”
婆媳二人闲聊了几句,关系拉近许多,慈宁太后道:“我此前说怀孕的是那两人,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皇后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明白。”崔小君顿了一下,“只要有皇子,太后与我将来都有依靠。”
“嗯,不管皇子是谁生的,都是皇后之子,要称你‘母后’,也会由皇后抚养长大。”
崔小君抬眼看向慈宁太后,真的吃了一惊。
将嫔妃之子交给皇后抚养,的确有过不少先例,但不是必须的,此举通常意味着对皇后的极大信任,以及对皇子的极大期许。
“太后……”崔小君有点激动,这么久没有怀孕,她已经有点放弃希望,当然愿意亲自抚养一位皇子。
“唉,如果皇后能有一个……算了,不提此事。我会向陛下建议,将皇子送到秋信宫。”
“可是惠妃与……”
慈宁太后摆摆手,“又不是要将她们撵出宫去,每日去秋信宫待一会也就是了,就当是两位母亲照看一个孩子。”
慈宁太后难得释放善意,崔小君又的确盼望能有一个孩子,对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会反对。
又聊了一会,慈宁太后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将一群勋贵之子送往碎铁城,本意是好的,可是路途遥远,塞外也不安全,难免不出意外。这种事若成惯例,等皇子长大该怎么办?也要参加行军?”
崔小君同样了解皇帝,知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可她更明白,皇帝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反对。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勋贵如此,皇子……或许也该如此,久在深宫之中,并无好处。”
慈宁太后笑道:“如果皇子是你生的孩子,皇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崔小君只得改口,“太后说得是,我未受怀胎之苦,想得简单了。”
“没关系,等皇后亲自抚养皇子,很快就能明白为人母者的心情。”慈宁太后停了一会,“皇后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吗?”
崔小君无法拒绝,只能说:“我会尽力。”
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崔小君勉强接下,却不知该如何向皇帝开口。
次日傍晚,皇帝回宫。
在外面待了几天,韩孺子比较兴奋,深夜不睡,向皇后讲述过去几天里的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那些世家怎么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替兵’?是我这个皇帝还不够严厉吗?”
崔小君坐在床上,温柔地看着絮叨不已的皇帝,笑道:“这与严历与否无关,他们想不到陛下会明察秋毫,竟然关注这等小事。”
“小事?勋贵能够承袭爵位,是因为他们的父祖为大楚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子孙连刀剑都碰不得,不肖至此,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先人?”
韩孺子走到床前,微笑道:“我也是糊涂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城外风景秀丽,过一阵子,咱们一块出城。”
“我对山水风光不感兴趣,更愿意听陛下讲勋贵的事。”
崔家也是勋贵,韩孺子总是忘记皇后与崔家的关系,“大将军说什么了?”
“陛下想多了,我父亲伤势初愈,身体还不太好,每天只能在府里散散步,对外面的事情全不关心,才不会替别人求情。而且我父亲掌军多年,还不明白练兵的重要?”
崔宏的一子一孙都不在“子弟军”中,的确没必要关心。
韩孺子笑笑,“我总觉得那些勋贵不会这么平静,见谁都觉得像是在说情,我的确想得有点多了。”
崔小君拍拍身边,让皇帝坐下,正色道:“我的确要说情,但是与我父亲无关。”
韩孺子十分惊讶,“你也以为我做得不对?”
“陛下做得对,但是手段欠妥。”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韩孺子早就先发制人,对皇后,他却不会用这招,“何处欠妥,说来听听。”
“陛下让‘子弟军’行军,不只是为了练兵吧?”
“当然,那两千人也算不上真正的兵,我只是要给勋贵世家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大楚有难时,人人都得出力,谁也不能躲在后面等着别人来救,尤其是他们这些人,肩负的责任理应更多一些才对。”
“大楚眼下有难吗?”
在韩孺子看来,大楚的“难”可不少,但是都称不上“眼下”,“你想说萧声?”
崔小君点点头。
前左察御史萧声是那种典型的朝廷官员,更关心自己的升迁,而不是朝廷的利益与百姓的福祉,可就是他,被匈奴人俘虏之后,宁愿投河自尽,也不肯向敌人屈服。
“萧声是忠臣,却不是大楚最需要的臣子。”韩孺子握住皇后的一只手,“大楚虽弱,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用不着那么多殉难的忠臣。”
崔小君轻叹一声,正如她事先所料,想说服皇帝改主意是不可能的。
韩孺子盯着她,“皇后替谁求情?”
“没有,我是真觉得行军益处不大,但是听陛下一说,又觉得有道理。早些安歇吧,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
韩孺子没有追问,上床就寝,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的朝会没什么大事,主要是给云梦泽的楚军论功行赏,黄普公等将领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封赏不能滞后。
各部已经拟定一个方案,韩孺子觉得很好,当场通过。将近午时准备休息时,韩孺子主动提起了正在行军途中的“子弟军”,“元大人的一个侄儿也在‘子弟军’中吧?”
元九鼎急忙道:“是有一个,从小娇生惯养,早该受点苦了。”
“他没用‘替兵’,起码有吃苦之心。”
元九鼎松了口气,“可他家里也养了一名,我一直不知道……”
元九鼎杂七杂八地自责一通,韩孺子听完没说什么,宣布散朝,下午他不来勤政殿,要在凌云阁听瞿子晰讲经。
大臣并无求情之意,否则的话,皇帝一开头,总会有人顺势接上,韩孺子排除了一种可能。
用过午膳,韩孺子在凌云阁召见东海王。
东海王、崔腾等人就在阁外候旨,随传随到,东海王单独受到召见,惹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有些事情韩孺子只能找东海王帮忙。
“平恩侯夫人最近在忙什么?”韩孺子问。
东海王心里一颤,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败露了,“不太清楚,陛下怎么想起她了?”
韩孺子还是倦侯的时候见过平恩侯夫人,听她说过,命妇也是朝中的一股势力。
“你替朕打听一下,平恩侯夫人最近是不是进宫了?如果不是她,就是别人,你也打听一下。”
东海王有些尴尬,但是他与平恩侯夫人的联系并未泄露,让他安心不少,“这个简单,我让王妃帮忙,一问便知。”
韩孺子从皇后的为难之色上猜出,昨晚的求情十有八九与母亲相关。
他得想办法解决母亲与皇后之间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