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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离

    孟娥安静地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直到房门声响,才迟缓地移动目光,全无平时的敏捷。

    有人提着灯笼进层,灯笼在前人在后面,昏暗的灯光被寒冷包裹,照不亮那人的面孔,孟娥只能隐约看清是一名太监。

    太监将灯笼放在地上,又将另一手中的食盒摆在桌子上,然后转身静静地看着角落里的孟娥,似乎要监督她将饭吃完。

    “我不饿,你拿走吧。”孟娥说。

    “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出海呢?”

    “哥哥?”孟娥惊讶地说。

    孟徹上前几步,背对灯笼,孟娥仔细观看,已能认出哥哥的轮廓,不由得更加惊讶,但是没有起身。

    “我来救你出去的,走吧,咱们回东海。”

    孟娥盯着哥哥,缓慢但是坚定地摇摇头。

    “你担心东海不安全?咱们不回义士岛,也不去扶余国,泛舟海上,去更远的地方避难,不再与大楚接触就是了。”

    “哥哥……”孟娥站起身,她知道哥哥对恢复陈齐有多么热心,如今竟要放弃这一切,实在令她意想不到。

    孟徹明白妹妹的意思,说道:“复国就是一场闹剧,义士岛自以为高人一等,可是在别人眼里,咱们只是东海的一伙强盗,还不是最强大的那一伙。争夺天下靠的不是武功,不是奇人异士,他们或许可以杀死皇帝,但是杀不死大楚。就算大楚现在倒掉,兴起的也是天下群雄,根本没有义士岛的位置,也没人承认咱们兄妹二人的身份。”

    从齐国叛乱到四处亡命,孟徹感触良多,从小在义士岛上被培养出来的幻想一一破灭,如今他只在乎一个人——自己的亲妹妹。

    “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就是等死,太后——上官太后对我说了,慈宁太后不懂朝廷规矩,很容易受到大臣操控,谁也劝不了她,皇帝活不多久,你们这些人在皇帝死之前就会被除掉。”孟徹顿了顿,“你做不了什么。”

    “至少……至少我没在皇帝最危险的时候转身逃离。”

    孟徹了解这个妹妹,知道她不会回心转意了,可他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你对我说过,你回到皇帝身边是要学习帝王之术,难道是骗我的吗?”

    在一个死皇帝身上是学不到任何东西的。

    孟娥沉默,像她小时候一样,遇到大人逼问但她又不愿透露秘密时,就保持沉默,倔强得让人恼火,孤独得令人生怜。

    孟徹真想直截了当地问妹妹是不是与皇帝发生了什么,但他忍住了,这是他的妹妹,有些话不能由他询问,他也不想知道。

    于是兄妹二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这是催促,告诉孟徹不能停留得太久。

    孟徹长叹一声,“上官太后欠咱们的人情到此就还完了,从今以后咱们的生死与她无关,她绝不会出手搭救。”

    “哥哥护卫太后多年,而我在中途离开,太后欠你人情,不欠我,我没有指望过她的帮助。还能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哥哥,走吧,像你刚才说的,离开大楚,海上广阔,总有落脚之处。别管我了,有些事情,自己是不能做主的,等我……等我重新掌握自己的时候,会去找你的,无论多远。”

    孟徹再次叹息,觉得这会是一次永别,他转身回到门口,提起灯笼,向前伸出,照亮妹妹的面孔,看了一会,说:“太后说只有怀孕的佟妃或许还能在慈宁太后面前说几句话。”

    孟徹推门离去,孟娥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小声埋怨,大概是觉得孟徹待的时间太久,过于冒险。

    孟娥当然不能跟哥哥走,她记挂着皇帝,同时也不想给哥哥增添危险,她一走就是重要逃犯,从京城到东海隔着千山万水,一旦遭到官府的全力缉捕,兄妹二人一个也逃不掉。

    她必须留下。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想了一会,走到桌前,在黑暗中吃了几口饭菜,胃口全无,又放下筷子,回原来的位置上静坐。

    慈宁宫的一间屋子里,张有才跪在皇帝床前,目不转睛地不知盯了多久,只在蜡烛将要熄灭的时候,才起身去剪一下烛芯。

    不远处的御医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皇帝的脸色比之前更红,御医却束手无策,只说要慢慢调养,从外面又调来两名御医,也都是同样的说法,三人轮流值守,不过做给慈宁太后看而已。

    张有才也没有办法,只能守在床边,希望能看到奇迹发生,不知不觉间度过了整个晚上,混然没有发现外面天已放亮。

    身后门响,御医没有被惊醒,张有才急忙转身,磕头道:“太后……”

    慈宁太后一个人,没带宫女,睡在椅子上的御医听到声音醒来,看到太后吓得魂飞魄散,滚落在地,不停磕头。

    “出去。”慈宁太后冷冷地说。

    御医爬着出去,关上门。

    慈宁太后走到床边,换上忧虑的语气,“陛下的脸似乎不大正常。”

    “半个时辰之前还不像现在这么红。”

    “你一直守在这里?”

    “是。”

    “唉,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也就你还算可信。”

    张有才又磕头,“不止我一人,还有蔡……”

    慈宁太后轻抬下手,表示自己不想听,凝视皇帝片刻,“在东海国的时候,你注意到过景耀的异常吗?”

    “景耀?”张有才十分惊讶,“我在东海国的时候只见过他两三次,连话都没说,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

    “你很讨厌景耀吧?”

    张有才脸色一红,跪在地上说:“太后问起,我不敢不答,景耀当初还是中司监的时候,可不怎么样,对手下人……特别严厉,不只是我,宫里许多人都不喜欢他。”

    “尤其是你们这些‘苦命人’。”

    张有才越听越心惊,又一次磕头,慌张回道:“那只是大家随口一说的名字,早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不存在?陛下与我也是‘苦命人’,与你们同病相怜。而且你们是第一批支持陛下的人,甚至追随他出宫,忠诚之心天地可鉴,我只嫌‘苦命人’太少,从未想过要解散。”

    张有才连磕数头,有些激动地说:“太后,我们……我们对皇帝绝无二心。”

    小太监说不出华丽的豪言壮语,慈宁太后却更加满意,点点头,“佟妃也是‘苦命人’当中的一员吧?”

    “是啊,她能服侍皇帝,我们都替她高兴,如今她又怀上龙种,更是天大之喜。”

    慈宁太后露出微笑,“平身。”

    张有才犹豫一会,扶着床沿起身,跪得太久,腿脚麻木,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当。

    “如今宫中我只相信你,从现在起,你不用守在陛下身边了,去保护佟妃,不要让她出一点意外,宫里宫外妖邪甚众,你要小心提防。”

    张有才又要跪下,被慈宁太后阻止,他疑惑地问:“景耀呢?”

    “他就是我所说的妖邪之一,不必管他了。”

    张有才腿一软,差点整个人摔倒,并非同情景耀,而是觉得事情变化太快。

    慈宁太后继续道:“你一个人势单力薄,可以找人帮你,但是一定要可信。”

    “蔡大哥。”张有才脱口而出,“蔡兴海从前是宫里的太监,也是‘苦命人’的一员,曾经只身仗剑保护陛下躲避追杀,完全值得信任。”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先不忙,等我查清楚再说。”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皇帝,“去把三个御医都叫来。”

    “是。”腿上的酥麻还没有消失,张有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总算没有摔倒,很快叫来了等在外面的三名御医。

    三人一字排开,全都瑟瑟发抖,治不好皇帝还在其次,如果让慈宁太后觉得他们没尽心,这才是杀身之祸。

    “陛下脸上越来越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御医,食国家俸禄,一个个都号称能够妙手回春,怎么连病因都查不出来?”

    三名御医抖得更明显了,当中一人壮胆回道:“禀告太后,我们……我们三人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难道还要我求你们吗?”慈宁太后的确很生气,她希望看到张有才这样的忠仆,全心全意记挂皇帝,而不是坐在一边酣然大睡,不将重病的皇帝放在心上。

    御医磕头,颤声道:“我们……猜测……陛下的症状可能是……可能是内息混乱。”

    “‘内息混乱’是什么?”慈宁太后听不懂。

    “我们斗胆推测,陛下……是不是练过内功?”

    “陛下从小在我身边,练过哪门子内功?”慈宁太后大怒,以为御医是在胡说八道,突然想起什么,问张有才:“陛下学过什么内功吗?”

    张有才一脸茫然,“陛下倒是学过几天拳脚刀剑,内功……”他也突然想起什么,“孟娥,一定是孟娥教给陛下内功!”

    “又是她。”慈宁太后扭头向自己的儿子,许多疑惑突然解开,喃喃道:“陛下离开皇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过了一会,她说:“张有才,你去服侍佟妃吧,这里不用你了。”

    张有才躬身退下。

    慈宁太后看着三名御医,“既然知道是内息混乱,就按法医治,再无效果,就换一批御医,你们自己提头回家吧。”

    御医们连连磕头,谁也不敢说自己治不了内息的事。

    慈宁太后打算见一见孟娥,觉得这是一名长久隐藏、突然显露出来的敌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陛下能为我作证

    走进来两名宫女,一人走到桌边,瞧了一眼只被吃了几口的饭菜,转身与同伴一块看向角落里的“犯人”。

    宫里的女侍卫不多,孟娥见过这两人,但是叫不出姓名,慢慢站起身,平静地迎视她们的目光。

    一名宫女亮出手中的细绳,微笑道:“可以吗?”

    孟娥点下头,既然选择留下,她不会做无谓的反抗。

    一名宫女站在原地,另一人走向孟娥,孟娥懂得规矩,转身将双手负在后面,绳索套在手腕上,一开始很轻柔,好像只想意思一下,突然收紧,两三下系好了绳结。

    绳索不粗,是以牛皮条拧成,非常结实,就算是比孟娥更厉害的人也挣不脱。

    孟娥转身,走出房间,两名宫女一前一后带着她。

    天已大亮,皇宫里却极为安静,看不到其他人,拐了几个弯,孟娥被带进一座独立的院子里,她有点纳闷,这不是审讯犯人的地方,而是一座闲置的住处,只有级别较高的太监或是女官才有资格居住。

    在正房摆着一张椅子,背对门口,这是孟娥的位置,她坐下,宫女又拿出一条长绳,连人带椅拦腰捆了两圈,收得很紧,最后又用力拽了两下,确认无误,才退到一边。

    门外传来低语声,像是某人在吩咐什么,孟娥无法转身,也不想看,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候自己的命运。

    脚步声响,来者似乎不少,但是绕到孟娥前方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宗正卿韩稠,另一个是名太监,孟娥有点印象,但也叫不出名字。

    两人谦让了一会,太监先落座,韩稠其次,两人没有立刻开始问话,斜着身子,交头接耳一会,然后端正坐姿,太监先开口:“你叫孟娥,陛下身边的宫女?”

    “嗯。”

    “认得我吗?”

    “应该见过吧,不知姓名。”

    “我是御马监提督容化民。”

    孟娥曾经与哥哥在御马监向皇帝等人传授武功,听容化民一说,她有印象了,“想起来了,的确见过。”

    “那就好,有几件事我要询问,你愿如实回答吗?”

    “愿意。”

    容化民没有立刻开始审问,扭头看向韩稠,用目光和点头再次谦让一会,继续道:“你来自东海义士岛,原姓陈,对吧?”

    “对。”

    “真名叫什么?”

    “陈喑,喑哑难言的喑。”

    这是一个怪名字,对一名女子来说尤显古怪,容化民点点头,开始提出真正的问题,“你在崔府受过审问吗?”

    孟娥摇头。

    “开口回答。”

    “没有。”

    “你在崔府杀死过一名叫张琴言女子,对不对?”

    “张琴言是被毒杀的,与我无关。”

    “她哪来的毒药?”

    “我不知道,我猜她将毒药藏在了琴中,如果陛下听到琴声之后去见她,中毒的就是陛下,可陛下去见崔胜之子,张琴言就自己服下毒药。”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服毒大概是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也可能是不想连累他人。”

    “那你又为什么去见张琴言呢?”

    “她是江湖人,我不放心,于是过去查看。韩宗正应该比我更了解张琴言。”

    韩稠面不改色,向容化民道:“正如我之前所说,云梦泽对刺驾一事策划已久,由外围慢慢向目标靠拢,是他们的惯用手段,我愿领失察之罪。”

    “韩大人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只负责——”容化民指了指对面的孟娥,继续道:“所以你早怀疑在崔府会有刺客?”

    孟娥想了一会,“我是陛下身边的宫女,也是侍卫,我怀疑一切地方都有刺客,连皇宫也不例外,不只是崔府。”

    容化民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展开之后念道:“我在临淄城见过陈氏兄妹,陈喑表示愿意回到皇帝身边潜伏,必要的时候刺杀皇帝,制造一场大乱,配合东面的义举。陈喑声称有办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其兄陈默愿作担保,于是我们让她出城。”

    容化民晃晃手中的纸,“知道这段供状来自何人吗?”

    “圣军师。”

    “他说的是实话吗?”

    “是。”

    孟娥回答得如此痛快,容化民反而有点困惑,收起供状,咳了一声,“你这是承认自己参与刺驾了?”

    “我不承认,我对圣军师说的话只是脱身之计,并非实话,陛下知道这些事情,他愿意相信我。”

    韩稠插口道:“取得陛下信任不正是你的目的吗?”

    “我有无数次机会杀死皇帝,没必要非得等到崔府。”

    “或许这是云梦泽的安排,你只是奉命行事。”韩稠道。

    “这是韩宗正的猜测,理应由韩宗正拿出证据。”

    韩稠大笑,“好一个聪明的女子,你明知陛下昏迷不醒,却声称只有陛下能为你作证。”

    “你们让我如实回答,我做到了,信不信由你们。”

    韩稠转向容化民,微笑道:“云梦泽多是花言巧语之辈,此女杀死张琴言明显是为了灭口,保护背后的某个人,问来问去没有结果,非得用刑不可。”

    容化民沉吟不语,他也是宫中老宦,虽然不相信孟娥的话,但也不敢轻易对皇帝身边的人用刑,就怕事后遭受报复。

    “太后说得很明白,刺驾幕后极可能有朝中大臣支持,崔府的两名刺客都已被杀,圣军师等人不知详情,只剩此女是唯一的线索,咱们可不能辜负太后的重托。”

    容化民点点头,向孟娥道:“我最后问一次,你可愿招供事实?”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陛下能为我作证。”

    容中民等了一会,对韩稠说:“请韩宗正去别室休息一会。”

    除非是在公堂之上,大臣通常不会参与刑讯,尤其是对女犯的刑讯,韩稠起身,与容化民又互相谦让一会,一块离开,边走边低声交谈,语气亲切,像是讨论下顿饭吃什么、天气好的时候去何处游玩。

    孟娥坐在椅子上不能动,也不想动,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两张空椅子。

    一名宫女绕过来,劝道:“你还是招供的好,那些刑具连男子都受不了,你早晚会说出一切,何必白受苦头呢?”

    “陛下还没有醒吗?”孟娥反问道。

    宫女微微一愣,“你问错人了。”

    孟娥点下头,“用刑吧。”

    宫女招手,另一名宫女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副拶子,这是夹手指的刑具,很简单,也很有效,十指连心,大部分人过不了这一关。

    拶子很旧,不知在多少人手指上用过,宫女向孟娥展示了一会,又绕到她身后,解开捆在椅子上的绳索,让孟娥站起,挪开椅子,将拶子套在手指上,动作有意放慢,让犯人体会用刑之前的恐惧。

    身后上刑的人不只一个,孟娥没有回头,有人按她的肩,想让她跪下,她拒绝,笔直站立。

    对面的宫女说道:“只要一个名字,说出是谁在帮助云梦泽的刺客,你就不用受苦了。”

    “只有陛下能为我作证。”孟娥还是重复这句话。

    宫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向她身后点下头,拶子慢慢收紧,手指上的疼痛逐渐强烈,过了一会又开始减弱。

    孟娥感到奇怪,她没受过刑,但也知道这点疼痛实在太弱了一些,称不上真正的拷问。

    对面的宫女似乎接到了命令,挥挥手,拶子被解开,椅子挪回原处,孟娥坐下,绳索重新捆绑,而且多加了两圈。

    一切完成,宫女向外走去,身后脚步声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在离开,只留孟娥一个人。

    她仍然不回头。

    片刻之后,又有人进来,绕到孟娥面前,居然是佟青娥和张有才。

    佟青娥显得有些紧张,好像不情愿来,但又不得不来,张有才护在侧前方,神情严肃得与年龄不符,“孟娥,你真的没有背叛陛下?”

    “陛下能作证。”孟娥还是那句话。

    “你明知道……”

    孟娥打断张有才,“你见到陛下了?”

    张有才犹豫着点点头。

    “他没醒?”

    “不算醒,陛下倒是睁眼了,但是好像看不到人,偶尔发出一点声音……”

    “脸很红,脉象紊乱。”孟娥替他说下去。

    张有才大吃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不应该啊,陛下只是内息出错,宫里有内功高手,早应该治好陛下。”

    张有才更加吃惊,“你既然知道病因,怎么不早说?”

    “向谁说?”

    张有才无言以对,在崔府的时候,他们都被单独囚禁,彼此不能见面,更不用说向宫里传话。

    “回宫之后你应该说的。”佟青娥小声道。

    “我以为陛下已经好转,只是假装昏迷,而且我不信任那些人,你们两个倒是可信。”

    对面两人互视一眼,张有才向外跑去,佟青娥一个人面对孟娥,又有点紧张,“其实我也相信你,有多少个晚上,陛下宁愿睡在书房,也不回卧室,只有你陪在身边,陛下真的非常非常信任你。”

    孟娥没有接话,看着佟青娥的肚子,“恭喜。”

    佟青娥微微一笑,“我也没想到,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无论男女陛下都会喜欢的。”

    佟青娥神情稍暗,“希望如此吧,如果陛下醒来……”

    “陛下肯定会醒的。”

    “那我希望这是一个女孩。”佟青娥轻轻抚摸尚无孕相的小腹,“可以远离一切纷争。”

    有一个疑问藏在佟青娥心中许久,趁着左右无人,她说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要一个名分呢?陛下会给你的。”

    孟娥沉默了一会,“你误解了,我永远不会加入后宫,那不是我的目的。”

    佟青娥愣住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风向

    皇帝在崔府遇刺时,蔡兴海负责当天的外围警戒,与早已混入府内的刺客无关,即便如此,他仍然经受一番审问之后,才得到慈宁太后的信任,官复原职,第一件事就是从宿卫营中选择五位侍卫送进慈宁宫。

    这五人都练过内功,名义上是要保护太后,真正的任务却是为皇帝疗伤。

    三位御医总算暂时解脱,但是仍未得到赦免,被慈宁太后痛斥。

    “陛下症状出现多日,你们为何早不说明情况?”

    三位御医磕头请罪,第一位御医负的责任最大,只好由他来解释,“我、我不是治疗这种、这种内伤的行家,而且、而且真的想不到……陛下……会练过内功。”

    慈宁太后也没想到,但她仍将责任都归到御医头上,“你不是号称包治百病的神医吗?连这种事情都想不到?陛下若是无事,你们逃过一劫,若是诊断出错,哪怕出一点问题,你们难逃死罪。”

    御医唯有磕头,不敢辩解。

    五位侍卫陆续赶到,每个人都要经过三次搜身,单独拜见太后,听说要给皇帝治内伤,全都大吃一惊。

    看过之后,五人态度不一,或肯定,或谨慎、或犹豫,但是结论都差不多,与御医的判断吻合:皇帝的确是内息混乱。

    太后终于相信。

    三位御医又被叫来,与五名侍卫聚在一起,商量一个最稳妥、最有效的疗伤办法。

    午时过后不久,疗伤开始,两名侍卫将皇帝轻轻架起,一名侍卫推拿皇帝周身穴位,帮助他恢复内息运转,还有两名侍卫待命,轮流替换同伴。

    治疗内伤如同整理一团乱麻,最忌心急、心乱,只能一点点进行,他们预计要一整天以后才见初效,至少三天才有明显效果。

    三位御医开出养体之药,配合疗伤,他们还有一项重要职责,向慈宁太后解释清楚疗伤过程,让她别急,尤其让她不要乱怀疑。

    “疗伤期间,或有凶险之时,万望太后莫要忧心,我们八人齐心协力……”

    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我只看最后结果。”

    有这句话,御医和侍卫们也就满意了。

    慈宁太后亲自监督了一会,一名休息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后气势如虹,怕是不利于疗伤。”

    慈宁太后哼了一声,即使不懂武功,她也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有她在场,侍卫们太紧张倒是真的。

    她派亲信的两名太监、一名宫女留下,自己离开,休息了一会,决定召见孟娥。

    孟娥双手被缚,由四名女侍卫带进来,向慈宁太后跪拜之后,获准起身。

    看到真人,慈宁太后有点意外,还有点失望,原来这个孟娥并非绝美女,论姿色只算普通,而且年纪明显比皇帝大一些,虽然按规矩磕头请安,脸上却是一副孤傲神情,全然没有宫人的谦卑谨慎。

    皇帝居然会宠信这样一名女子,慈宁太后实在想不出理由,将孟娥上下打量了几遍,直接问道:“陛下临幸过你?”

    普通女子被问到这种事,通常会脸红,孟娥却面不改色,摇摇头:“没有。”

    “若是让我查出你并非处子之身……”

    孟娥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羞怯,“甘受极刑。”

    慈宁太后不会这么做,只是越来越好奇,“是谁教皇帝内功?”

    “我。”

    “你为什么这样做?”

    孟娥沉默一会,“陛下第一次进宫称帝时,一无所有,我希望他能有一技傍身。”

    “内功能傍身?”

    “就算不能自救,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慈宁太后总算明白了一点原因,她能想象得到孺子在宫里当傀儡期间是多么的孤独与恐惧,这名女子算是趁虚而入,那时候给予皇帝的一根针,现在也能价值千金。

    她对孟娥的信任又多了几分,挥下手,示意宫女解开绳索。

    孟娥揉揉手腕,没有谢恩。

    “没有内功就不会内息混乱,你的内功害了陛下。”慈宁太后觉得所有人对皇帝的状况都要负责。

    “云梦泽刺客武功高强,陛下若没练过内功,当时就会被杀死。”

    慈宁太后心中哼了一声,这名女子胆子不小,所谓的守规矩只是表面功夫。

    “你现在以什么身份留在陛下身边?”

    “普通宫女。”

    慈宁太后问侍立一边的女官,“宫册里有她的名字吗?”

    女官早已调查过孟娥,立刻回道:“孟娥从前归属剑乾营,几个月前已被除名,遍查宫册,并无其名。”

    “陛下真是粗心,居然忘了给身边宫女一个名份。”慈宁太后说。

    孟娥觉得这不算问题,所以不做回答。

    “既然你们都与刺客无关,究竟谁在帮助刺客?”

    “韩稠。”孟娥没有景耀的隐讳。

    “说他坏话的人不少,可是都拿不出证据,你有证据?”

    “如果需要证据,太后又何必将两府的人都关押起来呢?”

    慈宁太后大怒,她早不是从前的小丫环,也不是躲躲藏藏的王美人,她是当今太后、皇帝的生母,这个连名字都不在宫册上的女子,竟然敢质疑她的决定。

    “刺杀皇帝对韩稠有什么好处?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讨我欢心,难道就是为了掩饰刺驾?”

    孟娥摇摇头,“韩稠一开始是真心讨好太后,希望借此讨好皇帝,能够一直留在洛阳。太后上当了,陛下却没有,暗中布置,想要惩治韩稠。对云梦泽的望气者来说,韩稠心怀不满,这是现成的‘顺势而为’,于是找上门来,双方一拍即合。”

    慈宁太后心中越发恼怒,强行忍住,“可韩稠交出了那个叫圣军师的望气者。”

    “那是因为圣军师的行踪已经暴露,韩稠必须这么做,圣军师自愿牺牲,可即使在狱里,他也在帮韩稠解脱嫌疑。”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圣军师是江湖人,我也是,我见过他,了解他的为人,而且——陛下会相信我。”

    慈宁太后再难忍受,“带下去。”

    孟娥被押回原处,手上没再捆绑绳索。

    慈宁太后一点也不喜欢孟娥,可是生过气之后,她还是仔细思考了孟娥的话。

    守在皇帝房中的太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过来通报情况,黄昏时分他带来好消息,皇帝的脸不那么红了,而且闭上眼睛,真正睡了一会,五名侍卫正在休息。

    慈宁太后稍稍放心,也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这几天的行为,要不是她的反应过于激烈,对各方逼迫得太紧,孟娥早就会给皇帝疗伤,就连御医也不至于有了猜测却迟迟不敢说出来。

    至于韩稠,慈宁太后还是很难接受他是奸臣的结论,韩稠肯定贪贿极多,否则的话也拿不出那么多的贵重礼物送给王家,可他既愚蠢又胆小,怎么看都不像是敢于参与刺驾的人。

    入夜之后,慈宁太后无法安心,派人传召景耀。

    景耀被关在宫中的监牢里,很快就被押来,他这几天过得大起大落,连他这种见贯风雨的人也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

    “对韩稠你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慈宁太后命令道。

    景耀不明所以,但是不敢再有隐瞒,将自己查到的一些情况全盘托出,这些事情仍然无法证明韩稠与刺驾直接相关,但他做的每一件事,让商人毁掉欠条、交出圣军师等等,都在减少皇帝的警惕。

    慈宁太后沉默无语,到了这种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韩稠的确很可疑,别人都看在眼里,只有她被迷惑。

    她不愿当着太监的面承认错误,命人将景耀带走,仍然关在狱中,叫来女官,拟了一份懿旨,明天上午宣召韩稠,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天色已晚,出宫不便,懿旨留在桌上,等明天一早再送出去。

    对韩稠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白天的时候,对孟娥的审讯无疾而终,他就预感到风向在变,于是动用宫里的一切关系,打探慈宁太后的一举一动。

    五名侍卫、孟娥、景耀先后被召进慈宁宫,韩稠全都得到了消息,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传言说皇帝有可能会醒过来。

    他的一切计划都建立在皇帝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基础上,一旦皇帝能够开口说话,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抓捕他。

    韩稠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立刻出府,先去拜见宰相申明志,吃了闭门羹,宰相已经休息,不接见外人。

    他又去找那些商人,商人倒是很愿意见他,张嘴就问什么时候能赔偿损失,他们烧毁欠条可是有条件的,说起其它事情,全都支支吾吾。

    韩稠找借口离开会馆,想要再打听一下宫里的动向,却已找不到人传话,那些人或是闭门不纳,或是声称太晚没有办法进宫。

    韩稠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他必须离开京城,回到洛阳,回到自家的地盘,那里有他的家人,遍布他的势力,还有反戈一击的机会。

    第二天早晨,皇帝终于醒来,仍然虚弱,却能开口说话,最先要找的人不是慈宁太后,不是奸臣韩稠,不是皇后,不是诸多亲信。

    “叫崔腾来。”

    (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四百一十八章 崔腾?

    (感谢读者“浮桴”的飘红。)

    皇帝在宫里半昏迷期间,崔府里的一个人也像丢了魂儿一样,全家人虽然无不悲伤惊恐,可是谁的悲伤也比不上他深切、谁的惊恐也不如他强烈。

    眨眼之间,崔腾失去了一切,先是皇帝在他面前遭到刺杀,没等他回过味来,又得到消息说张琴言已死,跑到父亲房中,只见妹妹崔小君泣不成声,父亲崔宏吐出一口老血,刚好几分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

    这次刺杀毁了崔家,就连最支持崔宏的南军,也保持沉默,没有派人来探望大将军的伤情,更没有任何异动。

    紧接着就是大批宿卫军将崔府包围,不准外出,府里的人也不准随意走动,与监禁无异,崔腾只能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会觉得天塌了,一会觉得还有希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终于认命,发现自己最怀念的还是张琴言,他正处于极度迷恋的阶段,突然被强行斩断,这份迷恋落入心中再难割舍了。

    于是他喝酒,他哭泣,他吟诗,吟不出自己的诗,就吟别人的诗,自己吟不出,就让仆人替他吟,只觉得每一首都在说他与张琴言的故事。

    他的感伤没能维持太久,崔府被围的第三天,崔府真正的女主人,七十余岁的老君不幸病故。

    老君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是太好,但是看她每日里斥骂众人的劲头儿,大家都以为她能长命百岁,至少能活到八十。

    老君仗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掌管崔家,也因为这股心气而极易动怒,刺驾一事对她打击尤深。

    皇帝亲临,本该是崔家又一次登上巅峰的象征,结果一脚踩空,崔家跌入万丈深渊。

    老君不服气,因为这场刺杀根本不是崔家策划的,完全是晴天霹雳,消息刚传来的时候,她根本不信,直到亲眼看到被杀死的刺客和昏迷不醒的皇帝,才肯接受事实。

    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崔腾怀念张琴言、崔小君记挂皇帝、崔宏想尽办法打听消息,只有老君不作不闹,挨个召见崔腾身边的所有仆人,将重孙崔格留在身边,一点点询问当天的情况。

    崔府的主人不能随意走动,仆人相对自由些,崔格受到惊吓,在曾祖母的安抚下,慢慢好转,终于能够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虽然语言不够通畅,意思还是很清晰的。

    崔家被利用了,而且是被一伙强盗利用,老君明白之后,怒气攻心,整整咒骂了一天,骂强盗阴险无耻,骂女人是红颜祸水,骂崔腾没长眼睛,骂儿媳没管好崔腾,骂儿子崔宏手腕不够强硬,骂小君没本事,生不出太子,也笼络不住皇帝的心……

    只骂活人不瘾,她开始骂死去多年的丈夫,骂阴曹地府,骂天上的神仙,最后的半个时辰,她甚至隐讳的骂起宫里的太后与皇帝。

    身边人早被骂跑,只有两名丫环守在外面,突然发觉耳中清静,还以为自己聋了,等了一会才提心吊胆地进屋,看到老君倒在地上,推也不动,再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崔家甚至不能发丧,好在东西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将老君盛装入殓,停柩厅中,等候宫里的消息。

    宫里传召崔腾,府中上下人等心里全都咯噔一声,如果召的是皇后,意味着皇帝很可能已经醒来,如今叫的人却是崔腾,很可能是要继续审问刺驾之事,绝非好兆头。

    崔腾只能丢掉诗集,与家人一一诀别,“祸是我闯的,我一人承担,母亲,请好好照顾父亲,妹妹,请保重身体,只要还能活着回来,我一定给你打听到陛下的情况。”

    母亲与妹妹只是哭,崔腾没敢去见父亲,跟着宫里派来的太监离开。

    想在宫里打听消息却是痴心妄想,除了必要的指示,根本没人敢跟崔腾交谈,从前的熟人这时都全神情冰冷,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

    崔腾被送到一间屋子里,一等就是多半天,没人送饭,桌上只有半壶凉茶,没多久就被他转移到床下的夜壶里。

    等得越久,崔腾越害怕,这股恐惧甚至压过了对张琴言的怀念,“我就说我是被骗的,张琴言是皇帝赐给我的,关我什么事啊?对对,我被骗了,崔家被骗了,但首先是皇帝被骗了……”

    崔腾一个人嘀嘀咕咕,傍晚时分,终于又有太监到来,一进屋先皱眉捂鼻,似乎闻到了什么。

    “是你们不让我出门的,我能怎么办?憋不住啊。”崔腾辩解道。

    太监没摇摇头,“跟我走吧。”

    “去哪?”

    太监不回答,转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催道:“还等什么?既然进宫了,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崔腾差点想哭着求饶,随即一狠心,昂首跟上,大声道:“我不怕!”

    崔腾此前只到过皇宫的外围,没进过内宫,走来走去,很快就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越走看到的人越少,心中惧意渐升,甚至想要一逃了之,可前面两名太监带路,身后四名卫兵跟随,他半步也不敢走偏。

    终于来到一座大院子门前,上面的匾额写着大字,不等他认清,身后的卫兵推了一下,崔腾踉踉跄跄地迈过门槛,进入院内。

    在院子里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寒风拂面,冻得他牙齿打战、鼻涕直流,一腔豪情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时若有人出来问话,让他承认什么他都会点头,只求一件厚些的棉衣,最好是能进入一间有炭盆的暖屋。

    就算张琴言还活着,崔腾也愿意用来交换温暖。

    一名太监走出来,向崔腾招手,示意他可以进屋了。

    崔腾转身,向四名一直站在后面的卫兵点点头,佩服他们比自己抗冻。

    屋子里暖意洋洋,崔腾一激灵,觉得从头到脚在融化。

    一大群人冷冷地看着他,有太监和宫女,还有一些外人,崔腾冲每个人都带笑点头,希望能讨得众人欢心,让他在屋子里多待一会。

    太监指着里间的房门,“进去。”

    “是是,好好。”崔腾哆哆嗦嗦地往里走。

    里间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只有一名太监和两名像是侍卫的人。

    崔腾仍然笑着点头,直到目光转向床,立刻收起笑容,突然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皇帝遇刺、生死不明,他怎么能笑呢?应该痛不欲生才对。

    没等他酝酿出悲伤的神情,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崔腾?”

    “是我,是、是陛下?”崔腾大吃一惊,随后欣喜若狂,皇帝没死,崔家有救了。

    崔腾迈步想要扑过去,却被一名侍卫伸手拦住,侍卫没说话,但意思很清楚,崔腾只能留在门口,不准靠近床榻。

    崔腾于是在原地跪上,“陛下,我是崔腾,我就是崔腾啊,****夜夜、时时刻刻我都想着陛下,辗转反侧、寤寐……寤寐,我真是睡不着觉啊。”

    床上没有声音,崔腾等了好一会,困惑地看向太监和侍卫,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跪在那里继续等待。

    “崔腾?”床上再次传来声音。

    崔腾一愣,茫然回道:“是我,陛下。”

    太监上前,挥手示意崔腾起身,可以走近床榻。

    崔腾慢慢站起,慢慢走到床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终于看到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但是目光涣散,好像并不认得他。

    “陛下……我是崔腾。”

    皇帝没有反应,过了一会,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

    没人告诉崔腾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他只好站在那看着皇帝,突然悲从中来,这回是真心为皇帝悲伤,与张琴言和家中的惨状无关。

    皇帝再次睁眼,说出的还是同一句话,“崔腾?”

    崔腾点点头,泪如泉涌,“陛下,我是崔腾,皇后还在家里呢,她日思夜想,眼睛都快哭坏了,陛下快些好起来吧。”

    皇帝还是没有反应。

    太监牵着崔腾的手腕,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陛下一整天都在说你的名字。”

    崔腾认得太监,问道:“容公,我已经来了,陛下为何……”

    容化民示意崔腾随自己到外间说话。

    四名卫兵也进屋了,崔腾又被带到四人身前,他感到不妙。

    容化民稍稍提高声音,“御医以为,陛下虽有好转迹象,但是受惊过度,只怕心思有些糊涂了。”

    “不可能。”崔腾斩钉截铁地说,“陛下胆识过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会‘受惊过度’?”

    容化民嘘了一声,然后道:“陛下记得你的名字,想必是对一事不解。”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与刺客勾结?”

    崔腾大惊,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没有!你诬陷!陛下绝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唯一的解释。”容化民冷冷地说,一挥手,两名卫兵上前,按住崔腾的肩膀。

    “这不是真的,我也是被骗者。”崔腾哭着说,没有反抗。

    外面还是那么冷,崔腾却已经感觉不到,既委屈又害怕,真觉得天塌了。

    他没有被送回原来的房间,而是来到一间牢房里,这是囚禁宫人的地方,条件比外面真正的牢房要好得多,对现在的崔腾来说,却无异于地狱。

    他躺在床上一会哭,一会自言自语地辩解,一度想要自杀,可屋子里连桌椅都没有,死路不通。

    迷迷糊糊地他还是睡着了,将薄被尽量裹紧一些,梦里全是从前的繁华。

    被推醒的一刹那,他吓坏了,脱口而出:“别杀我。”

    “陛下让我给你捎句话。”

    崔腾一下子坐起来,听声音是名女子,似熟非熟,“孟姑娘?”

    “皇帝说,他需要你受点苦,忍耐一下,不会太久。”

    崔腾呆若木鸡。

    (最近比较疲惫,调整一下发稿安排:上午9:00-9:30右,下午6:30-7:00时左右。望周知。)

第四百一十九章 推荐储君

    韩稠人已经悄悄出城,一个消息又将他拽了回来。

    皇帝醒了,但是并未恢复正常,反而变得痴痴呆呆,只会说“崔腾”两个字。

    韩稠一开始不信,直到消息接连传来,他决定冒险回城,至于中间不在的这段时间,就对外声称自己得病了,刚刚好转。

    慈宁太后的懿旨已经在家放了一整天,韩稠还不敢立刻进宫,派人进宫,再次告病,表示只要能起床,明天一早就去拜见太后。

    接下来,他派人与更多的消息来源接触,几乎所有来源都言之凿凿,声称皇帝确实糊涂了。

    最终让韩稠完全安心的是宰相申明志到访。

    昨晚早早就“卧床休息”的申明志,今日却在天黑之后主动前来登门,韩稠明白,这是风向又变回来了。

    两人密谈到半夜,申明志告辞的时候,韩稠送到大门外,亲自掀开轿帘,请宰相上轿,谦卑谄媚,表明两人合好如初,关系更进一步。

    次日一早,宰相与宗正卿一前一后来到广华阁,没等太久,慈宁太后也到了。

    即使已是半公开的消息,慈宁太后仍对皇帝的病情只字不提,召见两位大臣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两位大人曾经推荐了三位储君候选者,说是要回去再做详查,如今可有结果?”

    申明志秉承中立,对立储之事极少发言,韩稠上前回话,带着鼻音,好像病势还没有消退,“臣已仔细查过,三人当中临淄王曾被暂时立为皇储,后被取消,据说其母对此似有怨言,酒后放言‘朝廷大事怎能如此儿戏’,依臣浅见,临淄王不宜再立。”

    慈宁太后点点头,大臣不会喜欢心怀怨恨的“准太后”,她更不喜欢。

    “第二位淮南王,年龄、品性都合适,只是体弱多病,据闻入冬以来,淮南王已经两次召请御医,御医说,每年冬天都是这样,病倒也不重,就是无法根除。”

    慈宁太后摇摇头。

    “第三位是代王。前代王在晋城不幸殉难,留下子孙若干,嫡长子早亡,因此传位于嫡孙,获封不久,人还在京城,今年四岁,身体无恙,刚开学蒙,先生对其称赞有加。”

    “韩宗正这是在推荐代王了?”

    韩稠急忙躬身道:“一切要由太后定夺。”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若是按我的意思,只要陛下还在,就不该选立什么储君,如今又有四名嫔妃同时有孕在身,以后总有皇子诞生,更不用急于立储。”

    “太后所言极是,臣也以为没有着急的必要,所谓立储乃是下下之策、不得已之策。”

    “可我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还要为宗室、为朝廷、为大楚着想,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慈宁太后哽咽难言。

    韩稠跪下磕头,宰相申明志也站起身,垂手站立,气氛一时凝重。

    慈宁太后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问道:“代王外家如何?是邓氏吧?”

    申明志坐下,韩稠起身,回道:“邓氏是前代王续娶之妃,今代王的母家姓张,代国小姓,只剩一姨,远嫁它方。”

    新皇帝的舅氏总是越弱越好,慈宁太后想了一会,“不管怎样,邓氏总是代国王太后,宫里已有一位淑妃,再立其甥为储君,似有不妥。”

    韩稠道:“所谓立储不过是以防万一,若是陛下康复,或是后妃有子,一切太平,若有万一……陛下的后妃似乎皆不宜再留宫中。代王立储之后,乃要继承韩氏正统,代国另立新王,淑妃与邓氏皆归代国,与正统无关。”

    这样的安排对慈宁太后最为有利,她却没有表露出欣喜,思忖片刻,问道:“于礼合否?”

    “此乃秘事,太后未做定夺,臣不敢询问礼部。”

    “好。”慈宁太后仍不肯做出决定,但是看样子比较满意。

    韩稠告退,申明志留下又说了一些事情,随后告退。

    皇宫里,慈宁太后留在广华阁,屏退所有侍者,独自一人待了一会,上官太后曾在这里执政,组建“广华群虎”,如今群虎已散,但是当时威名显赫,令不少人谈之色变。

    慈宁太后坐在软榻上,找不到喝令群臣的感觉,反而感到疲惫与紧张,放眼四望,找不到几个可信之人,突然明白上官太后为何重用刑吏,而自己的儿子又为何将东海王、崔腾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手中的权力越重,环绕周围的谎言越多,可信之人越显得弥足珍惜。

    慈宁太后叹息一声,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模仿不了另一位太后。

    她起身走出广华阁,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返回慈顺宫,她的全部希望都在这里。

    五名侍卫高手还在帮助皇帝疏通内息,但是通过御医提醒太后,他们只能恢复陛下的身体,对神智无能为力。

    趁五人休息的时候,慈宁太后遣退众人,单独留下。大家都理解一位母亲的心情,悄悄退下,同时也都松了口气,如果太后能够接受皇帝的现状,他们的苦头也快结束了。

    慈宁太后坐在床边,盯着皇帝看了一会,说:“韩稠推荐的是代王,说了不少好话。”

    皇帝涣散的目光集中在一起,向母亲笑了笑,说话时仍然有气无力,但是绝没有半点糊涂的意思,“与邓氏有关吗?”

    慈宁太后摇摇头,“韩稠要将邓氏排除在外。”

    “这是一个好消息。”韩孺子真的不希望邓氏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他在意的不是淑妃邓芸,而是远在西域的邓粹。

    “接下来怎么办?陛下不能一直装糊涂,等到人心一散,再想聚拢也难了。”

    “申明志说什么了?”

    “这几次召见,他极少开口,只是向我引荐了韩稠。”

    “还要再等一两天,既然要整肃朝纲,就不能一个一个来,最好连根拔起。”

    “还有那些向韩稠传递消息的人,我真不明白,咱们母子亏待过谁吗?以至于宫中连点秘密都没有。”

    “咱们没亏待过谁,只是有人对他们更舍得本钱。”

    慈宁太后心力交瘁,可是为了儿子,她还得坚持下去,“我有一个办法,韩稠推荐代王,但是在礼仪上可能有些问题,我明天召见礼部尚书元九鼎,他对韩稠似有不满,很可能反对这项推荐,两人争执不下,宰相就该出面了。”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把吏部尚书冯举也召来。希望申明志只是被韩稠蒙蔽,这么快就更换宰相,并非好事。”

    可韩孺子也不能留一个反对自己的宰相,韩稠确定无疑参与了刺驾,申明志是否参与、参与多深,还是个疑问,韩孺子清醒之后决定装糊涂,全是为了他。

    慈宁太后回自己房间,刚要叫女官进来拟一份懿旨,宣召申明志、韩稠、元九鼎、冯举四名大臣明天进宫议事,宫女通报,御马监提督容化民求见。

    慈宁太后还在慈顺宫服侍上官太后的时候,容化民对她就特别恭敬,每次见面,无论周围有无他人在场,都会行以臣仆之礼,慈宁太后掌权之后,对他颇为依仗,当作自己身边的亲信。

    容化民进屋,磕头请安,一如既往的恭敬。

    “来有何事?”若不是皇帝特意嘱咐,慈宁太后早让容化民帮忙收集信息,现在却只能对他隐瞒真相。

    容化民却很自觉地为太后效劳,不用特意吩咐,“我听说一件事,觉得太后应该知道。”

    “嗯。”

    “按照太后吩咐,我派五名太监看护王家,他们都说王家上下感恩太后,谨慎小心,这些天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怕被外人指点。”

    慈宁太后点点头,她很在意自家的名声,不希望看到亲人因富而骄。

    “就有一件事,听说王家要与朝中大臣结亲。”

    慈宁太后立刻警惕,“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没听说?哪位大臣?”

    “听说是礼部元九鼎,他在护送王家人进京的时候,私下定亲,尚未下聘,所以没有告诉太后吧。”

    “元九鼎?”慈宁太后面露怒容,“嘿,元家是要娶王家的女儿,还是要将女儿嫁过去?”

    “还没有最后确定,据说是元九鼎的一个侄儿,要娶大舅的女儿恩荣。”

    王家人的原名都比较俗气,来京路上重起了一遍,慈宁太后皱眉,“恩荣才十岁吧?”

    “元家是想先定亲,过几年再成婚。”

    慈宁太后越想越怒,“陛下让元九鼎前往东海国,是让他查清事实,不是让他结交外戚,王家人老实不懂事也就算了,他是礼部尚书,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或许元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恩荣姑娘虽然年幼……”

    “闭嘴。”慈宁太后喝道,“你是收了好处还是怎么着,尽为元家说好话?”

    容化民慌忙跪下,“太后恕罪。”

    慈宁太后挥挥手,将容化民屏退,心中更怒,怒的不只是元九鼎,还有容化民,原来向宫外泄露消息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上午刚提起代王立储会有礼仪之争,容化民就跑来告元九鼎一状,只能证明一件事,容化民受到了韩稠的指使。

    要不是皇帝早有提醒,慈宁太后真会上当,将元九鼎踢到一边。

    可这还是不能证明申明志参与其中,慈宁太后不想再去麻烦皇帝,想了一会,叫进女官,写下懿旨,宣召宰相申明志和吏部尚书冯举即刻进宫。

    她要凭自己的本事查清真相。

第四百二十章 私交

    (感谢所有读者在十月的支持,非常感谢。)

    王家人丁不少,大都是老实本分的乡农,穿不惯华服,言语粗鄙,需要礼部一句句传授,才能在拜见慈宁太后时不露馅,可是在随后的家宴上,他们慢慢显出真实本性。

    慈宁太后并不反感,所谓粗鄙其实是纯朴,那是家乡话,她还略有印象,听上去很亲切,但她也明白,自家人当中找不出可用之人,只能好好培养下一代,若干年后,王家或许能够飞黄腾达,成为世家。

    思来想去,她派人给长兄写了一封信,指名让一位读过书的姐夫念给他听,并做解释。

    太监很快返回,带来王家长兄的原话:“元大官儿确实说过定亲之事,我想自己是个庄稼人,高攀不起,当时没有同意,只说‘孩子还小以后再议’,实不知此事会惹来麻烦。如今太后一说,我明白了,今后再不与大官儿、小官儿交往,太后赏赐了这么多好东西,几辈子也过得起了。只是家中太公伤怀,盼望再见太后。”

    慈宁太后点头,这番答对称不上得体,但是比较合乎她的心意。

    解决完家事,慈宁太后前往广华阁,宰相申明志和吏部尚书冯举已在那里等候了一会。

    “礼部元九鼎为何如此张狂?”

    慈宁太后的质问让两位大臣都愣住了,互视一眼,申明志道:“恕臣等愚钝,元大人做了什么事,以至惹怒太后?”

    “朝廷派元九鼎去东海国,乃是为了查明真相、护送我的家人进京,他却私下求亲,要与王家联姻,难道他不懂得避嫌吗?”

    大臣与外戚联姻并不罕见,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私下进行,别说各家的孩子,就算是父母也没有权力指定终身,而是要上报宫里,由皇帝和太后决定,顶多提出建议,希望与某家结亲。

    元九鼎私下求亲,犯了忌讳。

    申明志眉头微皱,沉吟不语,冯举只好开口道:“此事确实?”

    “王家人虽然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人老实,冯大人不会认为他们说谎吧?”

    冯举急忙躬身行礼,“臣不敢,如此说来,元大人的确做得不妥。”

    慈宁太后脸上怒意未消,“按规矩,这种事该如何处置?”

    申明志仍然低头不语,自从当上宰相之后,他就开始模仿殷无害,装糊涂、扮沉思,总之要努力置身事外,只是火候还差些,沉默得不那么自然。

    冯举瞥了一眼宰相,回道:“可由宫中传旨训诫。”

    “只是训诫?”慈宁太后真的有点意外。

    “按规矩如此,除非元大人曾以求亲为借口,向王家求官,若是这样,可定一个交结外戚的罪名。”

    那样的话等于将王家也连累了,慈宁太后当然不会这么做,想了又想,勉强道:“好吧,有劳两位大人拟一份训诫,要严厉一些。”

    训诫很快写好,主要是冯举执笔,申明志旁观而已。

    训诫不温不火,一连串的质问,倒像是在向元九鼎求证事实,慈宁太后大怒,命令重写,这回要求申明志执笔,冯举提建议。

    第二份的言辞足够严厉了,元九鼎的行为不只违反礼仪,还有欺负王家与太后的嫌疑。

    慈宁太后总算满意,“明天一早发出去,让大家都看到,以儆效尤。冯大人,你先退下吧。”

    冯举告退,慈宁太后向申明志道:“吏部不是掌管天下官员的吗?手段怎么如此软弱?”

    申明志笑道:“吏部掌管官员考核以及升贬调任之事,大臣行为不端,该由御史台弹劾。”

    慈宁太后嗯了一声,“早说清不就好了?御史台还没有任命左右御史吧?”

    申明志端正神色,“陛下前些天曾经让臣等推荐御史人选。”

    “申大人推荐谁?”

    “此事并非臣一人决定,勤政殿共同商议,而且有朝廷留下的惯例可供参考,要说最有资格接任御史的人,应该是吏部冯尚书。”

    “又是他。”慈宁太后脸一沉,随即恢复正常,“任命官员是朝廷事务,我不该多问,申大人不要见怪。”

    “太后言重,陛下亲政之前,按规矩太后完全可以指导朝政。”

    “陛下很快就能亲政。”慈宁太后强调,想了一会,问道:“冯大人是唯一人选吗?”

    “不是,还有两位,如果要同时任命左右御史,还需要再推荐两三位,以供陛下定夺。”

    慈宁太后点点头,“拟好名单之后,拿给我看。”

    “是,太后。”

    慈宁太后这是在明显干政,宰相申明志没有提出反对,小心迎合,他从中看到的是另一件事:陛下可能真的不能清醒了,否则的话,太后不会这么在意官员任免。

    慈宁太后使眼色,屋内侍者大都离开,只留一名贴身侍女。

    “申大人觉得韩稠这个人怎么样?”

    申明志微微一惊,“韩宗正……太后听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只是……申大人乃当朝宰相,百官之首,不会偏袒某人吧?”

    申明志立刻回道:“臣推荐韩宗正,只看其位,不看其人,立储之事非得宗正卿参与,与韩稠无关,臣绝无偏袒之意。”

    “我明白,所以我才要请申大人帮忙。”

    “太后请说,辅佐太后乃臣分内之事。”

    “韩稠推荐代王为皇储,有点过于热心,怕是幕后有交易,我希望宰相能查清此事,韩稠与代王究竟有无私下来往。”

    “太后请放心,臣会尽心调查,三日之内必有结论。”

    “有劳宰相,皇家不幸,灾事连连,我与慈顺宫皆是妇道人家,难出宫门,朝中大事小情,全望宰相操持。”

    “皇恩浩荡,此臣报恩之时,只盼陛下早日康复,则群臣欢欣鼓舞。”

    宰相告辞,慈宁太后又命人叫来容化民。

    容化民就在楼下守候,随叫随到。

    慈宁太后厌恶这名太监的背叛与欺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给你一个任务,派人盯着宰相,如果宰相与韩宗正私下见面,立刻告诉我。”

    “是,太后。”容化民也不多问。

    慈宁太后回到寝宫时天已经黑了,看了一眼皇帝,向御医嘱咐几句,回自己的卧房休息,她要早点揭穿申明志的真面目,好让皇帝恢复正常。

    张有才过来求见,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见慈宁太后,通报佟妃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几句话就能讲完,今天他要多说几句。

    张有才跪在地上,“有一件事,就算太后要打死我,我也得说。”

    慈宁太后一愣,“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张有才深吸一口气,“太后多次召见韩稠,是要重用他吗?”

    慈宁太后脸色微沉,“太监不得干政,你不明白规矩?”

    张有才磕头,“我哪敢干政?可韩稠与刺驾之事牵连甚多……”

    “这话我已经听多了,你有证据?”

    张有才摇摇头,神情显出急迫,他还不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以为事态急迫,“就算韩稠与刺驾无关,可他是个贪官,大贪官,朝中大臣都不支持他。”

    慈宁太后端详张有才,“你怎么知道朝中大臣不支持他?”

    张有才膝行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我犯了大罪,请太后惩处。”

    慈宁太后接过纸,打开了之后扫了一眼,大为吃惊,这是一份弹劾韩稠的奏章,言辞激烈,直指韩稠为“朝廷大蠹”,弹劾者是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后面联名者甚众,多是国子监、翰林院的读书人,还有御史台的一些人,官职都不高,六部尚书以及宰相都不在其中。

    慈宁太后叹息一声,收起奏章,没有细看,“你是好孩子,我不会惩处你,但是你要小心,别多管闲事,你的职责是服侍佟妃、保住皇子,朝中事务,我自有主意。”

    张有才听出了一线希望,磕头谢恩,告退离去。

    慈宁太后这几天睡得都比较晚,因此容化民一来就得到了召见。

    “我派出的人监视到半夜,宰相并未外出,韩宗正也没有登门拜访,我不敢保证两位大人没有私下交往,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的确是各司其职。”

    慈宁太后点点头,“辛苦你了。”

    “能为太后效力,我一点也不辛苦。”

    “你也该歇歇了。”

    “太后尚未安歇,做奴仆的人怎敢懈怠?”容化民还没听出太后的话中之意。

    “容提督,我可曾亏待过你?”

    容化民大惊,抬起头,“太后对我恩重如山,哪有亏待之说?”

    “那就是别人对你更好了,告诉我,你与韩稠勾结多久了?”

    容化民更加吃惊,“冤枉啊,太后,我与韩宗正……的确认识,但他是河南尹,又是宗室重臣,宫里许多人都与他相熟……”

    “嗯,那就列一个名单给我。”

    容化民急忙辩解道:“只是认识而已,没有其它来往。”

    “容化民,念你服侍我时也算是尽心尽力,我才给你坦白的机会,你若是不愿,也罢,剑戟营的人就在外面,你去向他们解释吧。”

    容化民来的时候看到了蔡兴海,还以为慈顺宫加强防卫,没想到是为自己准备的,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太后饶命……”

    夜色正深,慈宁太后又来探望皇帝,将御医和侍卫屏退,走到床前,说:“陛下可以起床了,你想怎么收拾宰相都行。”

第四百二十章 轿起轿落

    五名商人首领头天晚上送来一堆账目,宗正卿韩稠对此大为恼火,一大清早就将五人叫来,自己站在门内,由仆人穿戴官衣服饰,而让客人站在寒风中。

    “什么意思?以为我不行了?”韩稠一脸严肃,全无平时的和蔼可亲。

    一名商人小心回道:“韩大人误解了,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我们也是……”

    “怎么着,缺这点钱你们连年都过不了?你这身狐裘值一千两吧?”

    商人十分尴尬,“大人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金银向来左手进右手出,只要不停进出,多少钱都不在乎,就怕钱停下。前些天给慈宁太后送的那份‘礼’可不轻,我们买下上千人的欠条,大都是记账,如今人家来向我们要钱,再来几件狐袭我也还不起啊。”

    另一名商人道:“一层压一层,其他商人还欠更多人的钱,都等着年前结账,韩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赏个话也行啊。”

    韩稠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稍稍缓和语气,“经商嘛,目光放长远些,别太在乎一时得失。你们觉得送给太后的‘礼’重,可现在就是太后在掌权。我马上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商量大事,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能亏待你们吗?别的我不多说,今天支持我的人,以后我让他日进斗金,今天给我使绊的人,以后别再想在京城和洛阳立足!”

    韩稠在五人面前来回走动,语气渐渐严厉,句句掷地有声,最后停在一人面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箭之仇万箭奉还,这就是我的准则,咱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吧?”

    那人被盯得心里发毛,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仍在瑟瑟发抖,脸上挤出笑容,“了解了解,我们都支持韩大人,义不容辞、义无反顾、义……义薄云天。”

    韩稠嘴里骂出一句脏话,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将那名商人掴倒,“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义薄云天?”

    其他四人吓了一跳,同时小步后退,甚至不敢去扶同伴。

    被打的商人惊骇莫名,坐在地上,捂着脸说:“大人,送账单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全是……”

    “闭嘴!”韩稠上去又踢了一脚,“你当我是傻瓜?做决定的是别人,出主意的是你,我早看出你心怀鬼胎,乃是不忠之人。想趁火打劫是不是?去嚷嚷吧,去告状吧,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赚了多少钱?这才等了几天,你就受不了,我让你哭穷,我让你哭穷……”

    韩稠一边骂,一边连踢带踹,商人抱头求饶,不敢躲避,更不敢反抗。

    直到韩稠气喘吁吁,两边的仆人才上来扶住大人,劝他不要动气。

    韩稠从仆人手里接过绢帕,擦擦额上的汗,“不长眼睛的蠢货,看我出了一趟京城,就以为我完蛋了。告诉你,我回来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错了,我无耻,我下贱,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挨打的商人不住求饶。

    韩稠不理他,转身走到另外四名商人面前,四人面如土色,在寒风中抖得更明显了。

    韩稠却露出笑容,挨个在他们肩上拍了两下,爽朗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他欺人太甚。我知道你们是被蒙蔽了,我不怪你们,回去跟你们的人说,再忍耐几天,我可以保证,每一分付出都有收获,时机一到,我让你们天天过年。哈哈。”

    四人跟着傻笑。

    韩稠突然收起笑容,带领仆从扬长而去,出了府门,他向亲信跟随冷冷地说:“对付这帮小人,就得当机立断、心狠手辣,管他是谁出的主意,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保证剩下的人老老实实,还会互相猜疑。”

    “大人手段高明,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想到的?”

    韩稠得意洋洋地上轿,开始考虑今天应该如何应对慈宁太后,元九鼎已经不成问题,冯举也不再是威胁,但他上次的确犯了错误,忽略了太后的多疑,不该那么明显地支持代王,如今只好以退为进,改为力荐临淄王。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群臣曾经要立临淄王为皇储,慈宁太后对此颇为不满,绝对不会接受再度立其为储,到时候再推出代王自然水到渠成。

    韩稠胸有成竹,他原来只想留在洛阳,现在野心膨胀,有了更宏大的目标。

    轿子突然停下,韩稠以为到了宫门外,从这里开始他得步行,于是正襟危坐,等候亲随掀开轿帘,扶他下轿。

    没人过来,十余名随从好像一个都不见了。

    韩稠咳了两声,跺跺脚,仍然没人替他掀帘,心中疑惑,只好自己掀开帘子。

    轿前站着两人,背对着他,身着铠甲,却不像是看守皇宫的宿卫军。

    韩稠放下轿帘,等了一会,再次掀开,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回能够看到亲随正在轿前笑脸相迎。

    还是冷冰冰的铠甲,韩稠心一沉,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一名士兵转过身,手持长枪,低头看着宗正卿大人。

    “你们是……”

    士兵微微一笑,“前方封路,大人稍待。”

    “哦。”韩稠想借机四处张望一下,士兵却抢过轿帘,替他合上了。

    韩稠呆呆地坐在轿中,分析什么人出行,能将宗正卿的轿子拦下,想不出眉目,又琢磨外面的两名士兵来自哪支军队,突然醒悟,两人的铠甲以黑色为主,显然是北军将士。

    韩稠全身发抖,谁都知道,北军直属皇帝,没有皇帝的旨意,就算是慈宁太后也调动不得。

    本应驻扎在城外的北军士兵竟然出现皇宫门前,韩稠焉能不惊?坐在轿中瑟瑟发抖,可是没得准话,心中终究不得安宁,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掀开轿帘,只见两杆长枪在眼前交叉,他愣了一下,同样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一脸木然。

    轿子又起来,颠颠地前行,按道理早该进入皇宫,轿子却没有停下,韩稠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再掀开帘子,生怕看到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帘子自己掀开了,韩稠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待看清亲随的脸孔,怒气不打一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亲随边走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啊,突然就被一群官兵拦住,刚刚又说要调转方向。”

    “去哪?”

    “好像是往南走,大概要走皇宫正门,官兵带路……”亲随的脸消失了,应该是被人拽开了。

    广华阁在北,正门在南,走南门进宫的话,通常不是去勤政殿,就是到同玄殿,这两个地方的确是韩稠未来的目标,现在却是他的险地。

    轿子再次停下,这回有人替他掀开帘子,一名士兵笑呵呵地说:“到了,大人请下轿。”

    韩稠尽量摆出威严的神情,等了一会才出轿,实在是身体发虚,需要不停地自勉,才有力气起身。

    果然是南门,外面停满了轿子,正门未开,不少大臣正从便门进宫,人人脸上都带着迷惑,显然也是被临时叫来的。

    意外受召的大臣不只他一个,韩稠稍稍安心,心想这或许是慈宁太后想出的古怪主意,随机应变即可。

    可北军将士进城还是不同寻常,韩稠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北军士兵没有跟上来,更加放心一些,迈步走向便门,脚下还是发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十多名大臣清晨获召,大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有的从家中赶来,有的直接从官署到达,无不莫名其妙,一见面就互相打探消息。

    “是陛下的圣旨,可陛下……难道……”

    韩稠是慈宁太后的宠臣,自然会被问道,他严肃地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宫里的守卫士兵也变成了北军,有军官指引大臣前往同玄殿。

    同玄殿是主殿,只有举行正式朝会的时候才动用,三十几名大臣走进去,仍显得空荡荡的。

    韩稠一眼看到了宰相申明志,顾不得避嫌,快步迎上去,刚要开口,申明志却投来严厉而警惕的目光。

    韩稠急忙止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种时候不能急躁,得有耐心。

    群臣排列已毕,宝座上却迟迟没有人坐,大臣们交头接耳,又议论起来。

    韩稠悄悄观察,礼部尚书元九鼎和吏部尚书冯举也来了,与别人一样迷惑,这让他再度放心,觉得这次意外未必就是坏事。

    一名太监走进来,高声宣告:“陛下驾到。”

    韩稠眼前一黑。

    这四字一出,众臣无不大吃一惊,可规矩还是得遵守,全都跪下接驾。

    皇帝走来,脚步很轻、很慢,好像还不适应这里的地面。

    韩稠壮起全部胆量,抬头看了一眼。

    那的确是皇帝本人,脸色苍白,脚下虚浮,可是目光炯炯,绝非神志不清。

    韩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想跪起来已不可能,只好趴在那里发抖,喉咙里发出嗯嗯的怪声。

    申明志同样惊恐不安,但还能保持镇定,大不了牺牲韩稠,他还是宰相。

    韩孺子走到阶下,看了一眼上面的宝座,没有走上去,转身道:“众卿平身。”

第四百二十一章 皇帝无私仇

    韩孺子站在阶前面对群臣,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微微摇晃,必须用力呼吸,脑子里一阵阵发晕,但他仍然坚持站立,思维一点不乱。

    大臣们陆续起身,对皇帝的到来实在太意外,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申明志突然想起自己是宰相,别的时候可以置身事外,唯独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挺身而出,不可落于人后,急忙道:“陛下康复,实乃大喜,臣等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群臣终于反应过来,齐呼万岁,又都跪下,至于韩稠,趴在地上一直没站起来。

    这回是张有才开口,请群臣起身。

    韩稠还是站不起来,他想表现得跟众人一样,实在是力不从心。

    张有才道:“韩宗正,陛下赐你平身。”

    “见到陛下安康,臣、臣激动万分,站、站不起来。”

    等了一会,有人一左一右将宗正卿大人扶起来,韩稠看了一眼,身体瘫成一堆烂泥,扶他的人分明是两名北军士兵,虽然没有携带兵器,但是神情严肃,铁甲坚硬,像刑具一样将他夹在中间。

    其他大臣也都惴惴不安,同玄殿内出现普通士兵,这种事可一点也不普通。

    韩孺子没有力气发怒,也不想发怒,开口道:“朕召诸卿前来,一是宣告朕已康复,从今日起亲政,二是这些天积累的事务不少,不能继续耽搁,今日务必解决。”

    “第一件事是云梦泽剿匪,不可再任群匪挣扎、反扑咬人,特任命东海国黄普公为左路将军、邵克俭为右路将军,共同剿匪靖民。”

    兵部尚书蒋巨英立刻应命,心里却一片茫然,邵克俭是朝廷正式委派的剿匪将军,前往云梦泽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黄普公”是哪支军中的将领,好在有“东海国”三字,事后打听即可,用不着向皇帝询问。

    “第二件事,刺驾与他人无关,大将军府、倦侯府的围禁立即解除,迎皇后回官,玄衣使者金纯忠与京兆尹府、刑部共审刺客同党。”

    这一件事涉及刑部、皇宫、京兆尹府多个衙门,相关大臣与太监一一领命。

    “第三件事,朕幼时读书少,常以为憾,希望尽快弥补,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天下名儒,贯通经典,可为帝师。”

    吏部与礼部领命。

    “第四件事,治天下先治官,吏治不畅,天下不正,御史台久失掌印之官,任命吏部尚书冯举为左察御史,监察京官,兼领吏部,待有合适人选之后,再议。”

    冯举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关键的调任,品级虽未提升,地位却更高、前途也更光明。

    宰相申明志垂头不语,神情僵硬,任命将军就算了,升贬三品以上的高官历来是宰相提出建议,皇帝据此决断,可他还没有上交奏章,皇帝就直接任命帝师与左察御史,分明是在架空宰相。

    可他摸不清皇帝的底细,被北军士兵架着的韩稠更让他心神不宁,不敢当众维护自己的权力。

    韩孺子任命的官员不至这些,一个个说起,从京城到外地郡守、国相,多达十五人,吏部尚书冯举刚刚获任左察御史,自己的目标已然达成,对其它任命毫无异议,连称“遵旨”,只怕答应得不够热忱。

    接着是减税减赋、停建土木,户部、工部对此负责,还有审核冤狱、明春的大祭、河道疏通、驿站规划等诸多事宜,同玄殿里的大臣几乎都有任务,连宗正卿韩稠也不例外,他要加紧准备大祭事宜,安排好陆续进京朝请的各地宗室子弟。

    韩稠带着哭腔领命,想要跪下谢恩,却被两名士兵牢牢架住,动不得分毫。

    刚刚康复的皇帝一下子解决了按正常程序需要三五个月才完成的事务,若在平时,总会有大臣站出来,声明朝廷大事不可急躁、务求稳妥一类的话,今天却只闻“遵旨”之声,并无半句反对。

    在朝廷上,皇帝是一方,大臣是另一方,无论私交如何,面对皇帝的时候,群臣视宰相为首,宰相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立刻会得到相应大臣的配合,今天却是宰相申明志沉默在先,其他大臣当然不做出头鸟。

    事实上,同玄殿上,宰相是唯一没有领到具体旨意的大臣。

    皇帝足足布置了半个时辰,呼吸越显粗重,显然体力不支,于是宣布散朝,唯独留下宰相。

    大臣们鱼贯而出,都找机会瞥一眼申明志,觉得他会是一个短命宰相。

    申明志还没有认输,等同玄殿只剩他与皇帝,还有几名太监时,他侧身要跪下,却被皇帝阻止。

    “申相一直沉默,是对朕的安排有异议吗?”

    “臣不敢,臣只是略有不解。”

    “请说。”

    张有才上前,轻轻扶住皇帝。

    “陛下所布诸事,皆经过沉思熟虑,臣并无异议,可其中一些事项,应该说是大部分事项,似乎该由宰相府转达。陛下亲颁旨意,当然没有问题,臣只是心存疑惑,不知今后宰相府该做些什么。”

    韩孺子缓步走到宰相面前,脚步轻得像是在飘浮,“申大人觉得自己这个宰相当得如何?”

    申明志后退一步,躬身道:“臣扪心自问,治吏理民皆不如前代诸贤相,唯有上承圣意、下抚众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勤勉谨慎上或可塞责,能与前贤相比。”

    “嗯,申相的确是够谨慎的。”韩孺子点点头,向张有才示意。

    张有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纸,递给申明志。

    申明志没接,惊讶地问:“这是……”

    张有才道:“这是御马监提督容化民的供状,说了宰相大人不少好话,尤其是大人如何谨慎的事。”

    申明志脸色骤变,还是没接那卷纸,向皇帝躬身道:“请陛下休听谗言,容臣解释……”

    “朕明白,你是宰相,当然要关心朕的状况,朕这些天一直昏迷,太后出于母子之情,不肯对外透露消息,申相急于稳定朝纲,迫不得已才向内臣打听消息,是不是这样?”

    如果让申明志来说,自然是另一套话,但意思与此差不多,他张嘴愣了一会,“陛下明察,臣忠心侍君、尽心报国,容提督虽然坏了规矩,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并无不轨之意。”

    张有才笑道:“虽然我识字不多,可也能看懂大概,容提督的说法与宰相可不太一样,他说自己受某位大臣指使,故意接近宰相、讨好宰相,表面上传递宫中的消息,实则是揣摩宰相的心意、打探宰相的消息。”

    申明志脸色再次骤变,这回是尴尬与愤怒,伸手要接供状,手指刚一触到纸又缩了回来,他绝不能让自己陷入具体事情的争执当中,他的对手不是容化民,而是皇帝,一旦有争执,自己必败无疑,无数大臣已留下教训,这种时候只能以退为进。

    “臣行止无状,有愧皇恩,甘愿认罪伏法,任凭陛下处置。”话是这么说,申明志却没有下跪,保持最后一点尊严以及反转的可能。

    韩孺子缓缓道:“朕不怪罪宰相。容化民身为内臣,出卖宫中秘事以交结外臣,才是罪不容赦。他的供状牵连了一些大臣,真假虚实难以确认,申相可愿替朕查清真相?”

    申明志又一次愣住,更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了,“陛下……”

    “天下多事、朝廷疲敝,朕不愿再起事端,此案能小则小,严惩首恶即可,不必株连。”

    申明志脸色苍白,几十岁的老臣,站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却自觉像是不经事的孩子。

    皇帝伸手搭在宰相的肩上,这只手软弱无力,轻如羽毛,申明志却觉得有千斤压身,不由自主地慢慢跪下,“陛下垂怜老臣,臣却愧对于心……”

    韩孺子收回手掌,“秉公执法,不偏不倚,申相或凭此案名留史册。”

    申明志抬头看向皇帝,突然明白了一切,叩首道:“臣已年老,陈疾缠身,早已难当重任,如今陛下康复,臣请交出相印,乞命还乡。”

    “总得先查清此案。”韩孺子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张有才等人紧随左右。

    申明志孤零零地跪在大殿里,心里清楚得很,他的宰相当到头了,这还不算,如果想要全身而退,必须帮皇帝一个忙,毫无瑕疵地拿下韩稠。

    “遵旨!陛下!”申明志对着皇帝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来回传响。

    殿外虽然寒冷,却是阳光明媚,韩孺子深吸一口气,倍觉振奋。

    张有才却不太满意,小声道:“便宜宰相了。”

    “皇帝不报私仇。”韩孺子望向远方,“因为皇帝没有私仇。”

    张有才没听懂,也没追问,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明是真的痊愈了。

    半个时辰之后,皇后崔小君被迎回宫内,韩孺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这些天让皇后受苦了。”

    同一时间,韩稠回到宗正府,心神不宁地向下属做了一些日常安排,一队差人不请自入,将大小官吏推开,直奔宗正卿大人。

    带队者是景耀,无巧不巧,也说了一句话:“抱歉,要让宗正卿大人受苦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仆人与将军

    黄普公四十多岁,身材矮壮敦实,脸上印满了沧桑,大概是在外面风吹日晒得久了,双眼总是不自觉地眯起来,显得很老实,也有几分深藏不露,能看出后者的人很少。

    他不爱说话,主人有吩咐,他嗯嗯以对,从不多问,却总能准确理解主人的意图,同府的仆人在一起闲聊,他不避让,也不参与,似乎听得很认真,但是极少开口。

    这天上午,主人燕朋师难得地没有出门,六七名随从仆人无所事事,聚在一间小屋子里烤火喝酒、闲谈扯皮,黄普公也在其中,听大家议论谁家权势熏天、哪位公子花钱如流水、谁家的女儿美名远扬、哪里的姑娘温柔多情……

    他偶尔咧嘴笑一下,更多的时候只是喝酒,看上去喝得很慢,别人喝几口他才端一次杯,但是每饮必尽,不留一滴。

    一壶酒很快喝完,比大家预料得要快,有好事之徒忍不住计算了一下,发现竟然是黄普公喝得最多。

    “老黄可以啊,我们在这儿磨嘴皮子,你一个人喝得痛快,拿我们的闲话当下酒菜了。”燕三爷是燕家自小养大的家仆,算是几名仆人的头目。

    黄普公看了一眼空空的酒杯,嘿嘿笑了两声,似乎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喝掉这么多酒。

    “酒不能白喝、闲话不能白听,老黄,你说怎么办吧?”

    其他人跟着起哄,一块逼问。

    “三爷做主。”黄普公呆呆地说,更显老实。

    “让我做主我就不客气了,给爷几个再去买坛好酒。”

    “顺便再带几样小菜,干嚼咸菜越吃越渴。”另一名仆人插口道,他一开头,其他人纷纷开口点菜。

    等众人说完,黄普公道:“我没钱,谁能借我点?”

    “屁话,大家都拿一样的工钱,你没钱,我们哪有余钱借你?”燕三爷对地位低的仆人向来不会客气。

    “老黄,你没家没口的,把钱花哪去了?是不是在京城养女人了?”仆人们更要起哄了。

    黄普公是闷人,受到斥责和嘲笑,全无反应,站起身,笑道:“我去别处借钱。”

    黄普公一出屋,燕三爷就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壶酒,鄙夷地说:“他肯定又拿去赌了,别理他,咱们接着喝酒,让他找人借钱去吧,看看有谁不开眼。”

    炭是杂炭、酒是劣酒、菜是咸菜,但是烤着火、喝着酒,由里而外的暖和,谁都不想出屋,巴不得少个人分酒。

    黄普公出了屋子,寒风一吹,不由得紧紧身上的薄衣,入冬的时候他领过一身棉衣,只穿了一天就交给当铺,再也没赎出来。

    他揉揉鼻子,实在找不出可以借钱的人,来京城几个月了,除了自家的仆人和几条街以外的赌场,他不认识别的人,思来想去,他只能去一个地方。

    燕朋师正在书房里埋头苦读兵书,遇有欣赏之处,提笔记下,或是做些注解、发通感慨,一名美貌的侍女为他研墨铺纸、斟酒倒茶。

    书房里更加温暖,黄普公算是亲随,不用通报,悄没声地踅进屋子,站在门口,等候主人发现自己。

    燕朋师数了数写满黑字的白纸,已经达到五张,今天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非常得意,用笔端在丫环脸上轻轻一划,丫环娇羞满面,轻声道:“公子,有人在呢。”

    燕朋师看向黄普公,脸上的得意与亲密之情迅速消失,冷淡地说:“有事?”

    黄普公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那个……将军……能不能……再支我一个月工钱?”

    “你的工钱已经支到明年了,还想再要?”

    黄普公低头不语。

    燕朋师比黄普公年轻得多,这时却像是父辈教训子侄一样,严肃地说:“普公,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着娶妻生子,天天就知道赌钱,这怎么能行?不要说你这样的人,就算是贵家公子,也经不起你这样过日子。”

    “是是,将军说得对。”黄普公的头垂得更低了,可还是想借钱,“要不,我再为公子写点什么……”

    他这句话说错了,燕朋师将手中的笔掷过去,笔太轻,使不上劲儿,半路掉在地上,燕朋师更怒,左右瞧了瞧,抓起砚台狠狠地扔向黄普公。

    黄普公侧身避过,一脸茫然,“将军息怒,我没说什么啊?”

    “离开东海国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燕朋师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我没提那件事,真的,没对任何人提起……”

    “那你想给我写什么?嗯?怕别人不知道你的本事吗?你的命是燕家救的,永远归燕家所有,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不准你主动提起,明白吗?”

    “明白了,将军。”黄普公退出书房,外面还是那么冷,他叹了口气,没脸回去找其他仆人,慢慢向府外走去,心想去赌场或许能借出点钱来,毕竟自己这些日子里扔进去不少银子。

    没走多远,身后有人叫他。

    黄普公转身,看到燕朋师身边的丫环快步追上来。

    “邀月姐有事?”

    侍女还不到二十岁,是燕朋师进京之后采买的,起名“邀月”,府里的仆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叫她“邀月姐”。

    邀月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小块银子,“这是公子给你的。”

    黄普公茫然地接过来。

    邀月想了想,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这次公子开恩,再想让公子给你钱可就难了,别再赌钱了,买件棉衣吧,天这么冷,你总不能就这样过一冬。”

    黄普公不傻,知道邀月在撒谎,银子与主人无关,而是邀月的私房钱,他自忖长相粗陋,没有那份风流潇洒,急忙将银子递还回去,摇头道:“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别人……别会说闲话的。”

    邀月没接,正色道:“闲话永远不会少,我不在乎,也请你不要误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该做仆人,受这样的气,如能从军效力,早晚必成大器。”

    黄普公面露惊讶,他在为主人说写军策时,邀月的确有几次在场,可一名买来的女子,以色侍人而已,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令他意外。

    “黄普公,你为什么非要屈居此地呢?”

    黄普公摇摇头,不想谈这件事,合起手掌,“以后我会还你。”

    邀月笑了笑,转身跑开,她找借口出来的,不能耽搁太久。

    黄普公出府,踩着碎雪乱走,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出几条街,猛一抬头,竟然又到了赌场所在的巷子口,进去不远就是暗藏的赌场,他原本是要来这里借钱,如今有了钱,不知为何还是来了。

    一想到骰子的清脆响声、庄家的吆喝、成堆的银子,黄普公怦然心动,如果能将这点银子增加几倍,既能请客,也能还钱,还能赎回当铺里的棉衣。

    黄普公迈出一步,突然转身跑开,躲避巷子里的引诱。

    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发现自己真傻,现在是大白天,赌场根本不会开张,哪来的引诱?

    黄普公长出一口气,没去赎棉衣,而是去买了两壶酒、几样小菜,都是卤肉、咸菜一类的东西,包在油纸里,酒壶约好明天送回来,全用细绳系好,一手拎酒、一手提菜,原路返回。

    守住了银子,没去赌博,黄普公一身轻松。

    天气虽冷,街上的行人却不少,黄普公耳中突然听到一句“皇帝醒了”,扭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涌向一名男子,非要他解释清楚。

    黄普公笑着摇摇头,与己无关,他不去凑热闹,只想回到府里,坐在炭火周围,喝酒吃肉,听一群仆人扯淡,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可以回忆一下往事,以助酒兴。

    前面不远就是燕府,燕三爷等人跑出来,站在街上左瞧右望,一人伸手指向黄普公,大叫道:“在那!”

    几人飞步跑来。

    “怎么了?将军叫我?”整个燕府里,只有黄普公称燕朋师为“将军”,别人都叫“公子”。

    燕三爷的脸红扑扑的,却十分严肃,一把夺过两壶酒、几包菜,交给其他人,拉着黄普公的胳膊,“赶快跟我走。”

    “去哪?”黄普公被迫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别多问,公子下令,照做就是。”燕三爷更显严肃,忍不住加上一句,“黄普公,你可惹大事了。”

    黄普公越发不解,但是没有追问,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小跑,“小心点,酒是满的。”

    迎面驰来一队骑士,皆是锦衣华服,燕三爷等人急忙让在路边,将黄普公挡在身后。

    骑士们却偏偏停在几名仆人面前,当先一人道:“哪位是黄普公?”

    燕三爷哪敢当面隐瞒,让开一边,“这位就是。”

    那人笑道:“你们动作倒快,是要将他送到兵部吗?”

    燕三爷接到的命令是将黄普公藏起来,不敢说实话,只好点头,“是是,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晁鲸,倦侯府的人,奉命来接黄普公,他先不用去兵部了。”晁鲸顿了顿,“陛下召见他。”

    燕三爷等人大吃一惊,他们只知道兵部在找人,可不知道皇帝也感兴趣,黄普公更是一脸愕然。

    “会骑马吧?”晁鲸问,目光看向黄普公,对他略有印象。

    黄普公点点头。

    晁鲸带着空马,招手让人牵过来,“走吧,陛下不喜欢等人。”

    黄普公上马,扭头看向同伴,燕三爷等人个个呆若木鸡,他想要回酒菜,坐骑受到催促,迈步驰行。

    倦侯府里,黄普公没有马上得到皇帝的召见,而是在一间屋子里等候,晁鲸命上送来好酒好肉,“陛下今天醒了,倦侯府解围,喜事真是一桩接一桩,陛下有点忙,可能会晚点来,你别急。”

    “是,我不急,陛下找我有什么事?我只是燕府的一名仆人。”

    晁鲸端起酒杯,笑道:“你不只是仆人,还是会打仗的仆人。”

    黄普公脸色微变。

    晁鲸敬酒,“你从前是海盗,犯过死罪,可陛下不在乎,你就要当将军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将军风度

    宰相殷无害会对韩稠“秉公执法”,给皇帝一个交待,事后还会以病重为由请辞,作为回报,皇帝将给予他致仕大臣该有的一切优厚待遇,甚至在史书中将他树立为对抗奸臣的贤相。

    慈宁太后对此不是特别理解,“申明志勾结内臣,与韩稠是一丘之貉,陛下纵然不定其死罪,也用不着妥协吧?”

    韩孺子正襟危坐,在母亲面前,他不能太随意,回道:“申明志身为宰相,维护的是朝廷利益,因此朕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保住朝廷的规矩。皇帝无私仇,因其无私,方可动用公器。朝廷即为公器,朕委任宰相处置叛逆者,乃是对公器的信任,申明志会理解的。”

    “他若是不理解,反而与韩稠勾结得更深呢?”慈宁太后冷冷地问,觉得儿子过于仁慈了。

    “那样的话,朕只好破坏规矩,将叛逆者连同朝廷一块铲除,公器难成,但是也可推倒重建,武帝就这么做过。”韩孺子顿了顿,加上一句,“朕有北军。”

    一部分北军进城,不仅守卫着皇宫,也监督着朝廷,申明志亲眼所见,但凡还有一丝理智,也不会选择再与皇帝作对。

    慈宁太后放心了,却仍然不愤,她憎恨一切威胁过皇帝安全的人,她没再多说什么,儿子毕竟长大了,是一位聪明的皇帝,用不着她事事指手划脚,于是叹口气,“陛下不会再随意出宫了吧?”

    “朕还有许多事情要在倦侯府处理。”韩孺子早想出宫,却被母亲堵在了寝宫里。

    “陛下既然想按朝廷规矩办事,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宫中处理。”慈宁太后走近皇帝,看到儿子的脸色仍然苍白,身体仍然虚弱,不由得心痛如绞,语气却保持严肃,“陛下还要再经历几次危险?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躯,就不顾及一下我这个老太婆的心情吗?还有宫中后妃,好歹……好歹看到皇子出生啊。”

    韩孺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有办法对付宰相,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母亲,“好吧,既然太后坚持,待朕完全康复之后再议出宫之事。”

    慈宁太后希望皇帝一直住在宫里,但是不想现在就提出来,点点头,“就算是当初的太祖,也不是一两天打下的大楚江山,望陛下戒急戒躁,专心休养。”

    就这样,韩孺子没能及时出宫前往倦侯府见黄普公。

    可他闲不下来,还是来到凌云阁处理事务,召来赵若素,临时任命他为特使,在凌云阁、勤政殿、中书省之间奔走,传递消息、送交奏章。

    外面的消息不停传来,申明志准确理解了皇帝的意图,又拿出当初当右巡御史的风格,雷厉风行,立刻派人抓捕韩稠,并且请刚刚获释的景耀全程参与,好让皇帝放心。

    金纯忠那边也在抓人,以京兆尹府和刑部的名义搜集韩稠参与刺驾的直接证据,圣军师等人全都受到重新审讯。

    皇帝康复的消息必须及时送达天下各地,以安抚众心,韩孺子还要亲自写几封信,分别送给云梦泽的杨奉、塞外的柴悦、西域的邓粹等人,这些人由皇帝亲自选用,对皇帝的安危自然也比别人更在意些。

    忙碌到将近天黑,事情才算告一段落,慈宁太后、皇后不停派人过来探视,委婉地催促皇帝早些休息。

    韩孺子决定再见一个人。

    黄普公已经从倦侯府来至宫中,等候多时,接受了至少三次全身搜查,饶是如此,当他进入凌云阁时,身边还是跟着四名侍卫,而且规定他不准进入皇帝十步之内。

    整个皇宫都不想再冒险。

    为了保持距离,黄普公只能在门口跪拜皇帝。

    韩孺子正在看景耀送来的情报,那上面有黄普公的履历,比之前的说法要真实得多。

    黄普公原名叫黄韧,出生于南越,早年间也是良民,习文习武皆有所成。

    二十多岁的时候,为了给重病的母亲买药,他铤而走险,与城中一群无赖少年结伙为盗,因为一次分赃不均,大打出手,黄普公连杀十余人,带着母亲入海避难。

    此案因为发生在城内,当年曾轰动一时。

    海上生活艰辛,年轻力壮、能打能拼的黄普公能够逍遥自在,年老体衰的黄母却极为难熬。

    黄普公是名孝子,为了让母亲过得舒服一些,四处劫掠,不只劫商船、渔船,连别的海盗都不放过。

    他定下规矩,如果遇到普通百姓,只劫财,甚至还会留下一些,让被劫者靠岸之后不至于一无所有,如果撞见的是同行,则要劫财毁船,船上的人抛进海中,生死由天。

    黄普公名声大噪,有了自己的团伙,却也引来大批仇家,双方交战频繁,黄普公的指挥才能就是在此期间显露出来的,迅速由弱变强,成为海上一霸。

    黄普公称霸十余年,可是仇家太多,众海盗打不过他,就与官府暗中联手。

    在一次追击战中,黄普公的船队被引入埋伏圈,十余艘船被上百艘官船与海盗船包围,数量对比如此悬殊,黄普公仍然坚持了七天七夜,若干次突破重围,没多久又被包围,最终船沉落水,为一伙海盗所俘。

    当时官府一方的将领正是燕朋师的父亲燕康,他威胁要向结盟的海盗开战,从他们手中要回了黄普公,也救了他一命。

    燕康欣赏黄普公的本事,将他带回东海国,又从岛上接来他的母亲,极力招安。

    为了母亲的平安,黄普公接受了招安,但他是强盗头目,朝廷通缉的重犯,外面又有大批海盗恨他入骨,没法从军,所以抛弃黄韧这个旧名,改叫黄普公,从此在燕府为奴,隐藏数年,直到官府销案、海盗也将他遗忘的时候,才逐渐公开露面。

    这时的他,已不是称霸海上的大盗,只是燕府里的一名仆人。

    但他不是普通的仆人,经常跟在燕康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甚至随他一块上战场排兵布阵,每每必胜,燕康一路积功升至东海国相,黄普公还是仆人,等老主半退,他又开始服侍小主燕朋师。

    半年前,齐国平乱,大批逆贼退至海上,黄普公与燕朋师带领一艘战船出海追击,立下大功,当然,功劳都归主人,身为仆人的他只是多领几个月的工钱。

    景耀在东海国找到了几名参战的船上士兵,他们异口同声地称赞黄普公,对名义上的主将燕朋师则只是嗯嗯以对,一名士兵喝多之后透露了更多的详情,声称燕朋师其实是被迫登船,在船上吓得半死,好几次威胁要将黄普公处斩。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纸,打量门口的黄普公,“抬起头来。”

    黄普公抬头,目光仍然低垂,不敢与皇帝直视。

    已过不惑之年的黄普公没剩下多少大将风度,怎么看都像是一名老实本分的仆人,可是跪在皇帝面前,他不颤抖,也不显惊慌,下跪、垂目只是执行规矩,表面的恭谨之下藏着一种罕见的镇定。

    他就像是海下的一块顽石。

    “黄普公,你的母亲还在吗?”韩孺子问道。

    黄普公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显出几分惊讶,马上又垂下目光,“回禀陛下,草民的母亲已在七年前亡故。”

    “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怜可叹。”

    黄普公只是磕头,没说什么。

    韩孺子又拿起桌上的纸,看着一行字,问道:“你年轻时也曾学文习武,为何不肯考取功名为国家效力,既能供养老母,也能光耀门庭,反而甘心为盗?”

    皇帝竟然了解二十余年前的事情,黄普公更加惊讶,“草民参加过文武举,都没考中。那时……那时的草民鲁莽无知,急需用钱,人家雪中送炭,我就当他们是知己,觉得要以性命相报,于是入伙。”

    “可你后来又将同伙都杀死了。”

    “他们拉我入伙的时候是朋友,一块作案的时候是同伙,事后分赃却要论尊卑贵贱,而且也不是草民先动手,他们自己先打起来,边打边骂,将彼此的丑事全都抖露出来,草民看得焦躁,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年轻时的黄普公的确鲁莽,一言不和拔刀相向,对他来说是极正常的行为。

    韩孺子隐约看到一位江湖人的形象,又问道:“逃难至海上,你为何专与海盗作对?”

    黄普公沉默片刻,“草民刚到海上的时候,曾经拜访过几位有名的大盗,他们看我带着老母,又听说我杀过同伴,不愿纳我入伙,我……草民那时鲁莽无知。”

    韩孺子因此更觉奇怪,“从何时起,你不再鲁莽无知,反而甘心在燕府为奴呢?”

    一直镇定的黄普公终于颤抖了一下,“草民的母亲这一生受尽苦难,最后几年几乎下不得床,临终前说:‘我的命都耗在你身上了,如果你觉得为娘还算尽职尽责,就别再折腾了,哪怕为奴,只要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你活得长久,为娘泉下有知也不难过。’”

    黄普公潸然泪下,因为母亲的这一席话,他心甘情愿在燕府为奴,将心中的豪情壮志全化为赌兴,只是偶尔还会显露出来,那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战船、冲向敌人。

    韩孺子沉默多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宫里多留一段时间。

    “如果让你剿灭云梦泽群盗,需兵多少?”韩孺子斩断私念,问到正事。

    “群盗声势甚众,其实各自为战,草民只需三千精兵,但是兵将要由草民选择。”

    “何时可以开战?”

    “没有时间,到了就打,打完即退,伺机再战,如是者三五次,群盗可破。”

    黄普公挺身而答,已有五六分将军之风。(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佟妃紧张

    崔家又逃过一劫,却也遭受重创,刺杀毕竟发生在崔府,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崔家自己却不能免责,崔宏一边安排老君的丧事,一边上书请罪,自愿交出全部官印,大将军、太傅、南军大司马等职位无一例外。

    韩孺子退回请罪书,崔宏再度上书,甚至通过女儿向皇帝陈情。

    短短的几天里,崔小君深受打击,愈发相信“满招损”的道理,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够交出权力。

    “父亲伤势颇重,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年纪也大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陛下就收回他的官印吧。如今国家多事,南军也该交给其他人了。”

    韩孺子这些天与皇后住在一起,没有召见其她嫔妃,“实话实说,我也想收回南军,可如今朝中正在调查韩稠之案,群臣惶惶,不宜再有变动,大将军若是真心想交出南军,就让他再等一等。”

    刺驾事件发生之后,南军将领没有为崔宏发声,双方的联系已不像从前那样紧密,韩孺子因此并不急于收回大司马之印,眼下他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崔宏,莫不如留他以稳定局势。

    崔小君相信皇帝,没有再催促,转而说道:“惠妃怀孕,陛下有去探望过吗?”

    惠妃是佟青娥的称号,她现在是宫中仅次于皇帝的重要人物,从太后以下,人人都围着她转,就连张有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也留在佟妃身边,一点小事也要转告给皇帝和太后。

    “去过。”韩孺子含糊应道,他去过一次,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佟妃见到我就紧张,所以我想还是少去为好。”

    崔小君轻轻一笑,“陛下本末倒置了,陛下不常去,惠妃心怀忐忑,才会感到紧张,陛下若能常去看看,让惠妃知道陛下爱子心切,她自然不会再紧张。”

    韩孺子微微皱起眉头,“再对你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爱子心切’的感觉。”

    崔小君严肃地说:“陛下必须要有,那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大楚未来的希望,陛下所作所为皆求稳妥,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带来的稳定可能超过陛下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事情。”

    “不一定就是男孩……好吧,我会常去看看。”韩孺子盯着皇后,轻叹一声,“如果孩子是你的就好了。”

    崔小君何尝不希望如此,但她不嫉妒,“一切皆有定数,急不得,我若命中有子,早晚会有,若是……我能常见陛下,已经心满意足。”

    韩孺子次日忙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听从皇后的建议,临时决定去探望佟青娥。

    他对佟青娥印象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可那是另一种感情,与对皇后全然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想起几年前受到引诱的场景,立刻觉得自己小了几岁,颇为尴尬。

    偏偏是佟青娥第一个怀孕,韩孺子更觉尴尬,就像是在人前义正辞严拒绝了美食,人后偷吃的时候却被逮个现形。

    佟青娥也觉得尴尬,总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幸运,首先怀孕的人应该是别的嫔妃,比如淑妃邓芸。

    皇帝来的时候,邓芸正在房里与佟青娥聊天,她与另外两名嫔妃最终被证实都没有怀孕,遗憾万分,经常来陪佟青娥,用她的话说是“借借孕气”。

    慈宁太后对佟青娥以外的所有嫔妃都怀着戒心,邓芸虽然能来,但是不准自带礼品,尤其不能带食物,屋子里总有几名太监和宫女盯着,她不在意,每次一来就摸摸佟青娥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家伙是不是有点孤独啊?保佑我生一个弟弟吧。”

    皇帝的到来,照样让佟青娥紧张,起身时动作太快,差点摔倒,别人没来得及上前,邓芸抢先扶住,按着她坐下,“这又不是正式场合,不用时时讲究礼仪。”

    韩孺子进屋,尴尬的感觉又来了,只好摆出威严的神态,说:“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路过来看看,”

    佟青娥面红耳赤,邓芸大方地说:“皇宫是陛下的家,陛下可得经常‘顺路’。我刚才对邓妃说,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在陛下面前无需拘礼,可以吧?”

    “当然。”韩孺子点点头,四处看了看,服侍佟青娥的人都是从前的“苦命人”,他全见过,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于是又点点头。

    邓芸笑道:“陛下不好意思呢,张有才,陛下来了,你们不用再盯这么紧了。”

    张有才干笑几声,他一直看着淑妃,几乎没挪开过目光,的确盯得太紧了一些,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块离开,但是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时不时探头看一眼,随叫随到。

    窗下摆着一张软榻,两妃坐在上面,邓芸指指对面的椅子,“陛下请坐,陛下不是看一眼就走吧?”

    韩孺子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坐下,与其说是这里的主人,更像是一名访客。

    佟青娥也不知该说什么,邓芸笑道:“你们两个都这么闷,真不知道在床上……让我找个话题吧,陛下,听说你选了一名海盗当将军,是真的吗?”

    说起这种事情,韩孺子有的可说,“黄普公早就不是强盗了。”

    他将黄普公的事迹略述一遍,邓芸颇觉有趣,连佟青娥也听进去了,开口道:“他倒是一位孝子。”

    邓芸道:“孝子还在其次,这个人看来真会打仗。那燕家怎么办?隐藏这么一位优秀的将军,不该受罚吗?”

    “没有燕家的隐藏,黄普公十多年前就会被处死,所以算是功过相抵吧。朕将燕朋师召入宿卫军,让他做一名副都尉,若是真有才华,日后总有用武之地。”

    佟青娥无所谓地点头,只要皇帝显得正常,她也不那么紧张了。

    邓芸却真将皇帝的话当回事,想了一会,笑道:“陛下是在安抚远在东海国的燕康。也对,像黄普公这种出身,多少年出不了一位,惩处燕家并不能治后,反而惹得大臣们疑神疑鬼,不如给燕家一个举荐之功。”

    大多数嫔妃连朝中大臣的姓名都叫不全,邓芸却能随口说出东海国相的名字,韩孺子有些意外。

    邓芸之前就表现得很聪明,但是许多话更像是哥哥邓粹教给她的,如今邓粹远在西域,邓芸只能依靠自己,更显真性情。

    “黄普公已经去往云梦泽,如果真能建功,朕还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到时他要荣归东海国,与国相燕康协作剿匪,这才是一个麻烦。”

    从前的仆人变成了将军,旧主的脸面不会太好看。

    邓芸将皇帝的话当成一个问题,思考片刻,“不能让燕康召回京城委以高官吗?”

    “朕有这个想法,但是吏部说,大楚有一些官员虽非世袭,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总是由固定的世家担任。燕家在东海国是大族,召燕康进京,继任还得是燕家人,问题并未解决。”

    “小小一个燕家,连陛下也动不得?”

    “可以动,但是没有必要,东海国地处偏远,比京城还需要稳定,燕家并无大恶,除之无益,朝廷委派的官员也不会做得更好,反而更难控制。”

    韩孺子早就发现了,离京城越远、道路越不通畅的地区,官员越是稳固,总是由几个家族把握,地方官通常三年一轮,至多六年,边疆官员却不用遵守这项规定,每到任期将满,朝廷总会接到该地百姓的大量请愿书,希望留下父母官,朝廷往往顺水推舟。

    身为皇帝,韩孺子不喜欢这种“惯例”,但是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解决,而且未来的两三年内,他需要东海国保持稳定。

    邓芸又想了一会,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应该让燕朋师也去云梦泽,他不是喜欢冒领军功吗?就让他再‘冒领’一次,剿匪之后,陛下同时奖赏黄普公和燕朋师,然后将他们两人同时派往东海国。燕家的功劳与黄普公紧紧捆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捣乱吧?”

    韩孺子没回应,心里却觉得淑妃所言是一个主意。

    邓芸又道:“等到东海平定,陛下有了回旋余地,可以效仿前代皇帝,将边疆大族迁至内地,燕家也算在其中就好了。”

    韩孺子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与妃子讨论政事已然破坏规矩,他不能说得更多,随口问道:“惠妃有什么想法?”

    佟青娥一愣,她宁愿当一名听众,觉得很自在,让她拿主意,实在太难了,“我、我觉得淑妃说得很对啊。”

    韩孺子起身要告辞,斟酌再三、自勉再三,迈步来到佟青娥面前。

    佟青娥吃惊地站起身,邓芸饶有趣味地看着。

    韩孺子见过母亲和皇后等人抚摸佟青娥的小腹,于是也模仿着轻轻触碰了一下,生硬地说:“惠妃珍重,待生产后,朕与你贺喜。”

    佟青娥愣愣地说不出话,皇帝转身离开,出门之后如释重负,觉得这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但是心里的确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对那个连样子都瞧不出来的小小生命,多了一份期待。

    屋子里,邓芸扶着佟青娥坐下,微笑道:“陛下是好皇帝,也会是好父亲,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他生一位皇子。”

    (借用读者“悠扬feiling”的几句诗献给黄普公,也献给所有读者:纵有凌云志,难舍父母恩。伏首甘为仆,不遮将军骨。)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划线的门道

    事关刺驾,官府抓人时从来不会手软,据传有数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总共抓捕了上千人,陆续释放一些,还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审的时候,哭喊声一片。

    玄衣使者金纯忠同情这些人,就快要过年了,他们却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队,有钱者贿赂一下狱卒,无钱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亲人传句话。

    金纯忠看在眼里,如果是从前的他,会觉得这是陋习,必须加以纠正,先不说公差贪贿,万一带到牢中的话是给刺客同伙的暗语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应该保持沉默,多少该给无辜者一点希望。

    进入腊月,随着案情渐渐清晰,金纯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必须找明白人帮忙。

    这天下午,趁着空闲,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宴请司法参军连丹臣。

    金纯忠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他学过的刑讯之法毕竟是纸上谈兵,在整个审案过程中,老吏连丹臣对他帮助甚大,可以说是半个师父。

    即便如此,刑吏之间的单独宴请还是比较罕见的,正常的做法是请一大群同僚,以某人为主客,金纯忠却只请连丹臣一人。

    连丹臣为人谨慎,答应得有些勉强。

    酒馆是一座四合院,金纯忠单独要了一间房,酒菜摆上,两人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闲话,金纯忠称赞连丹臣经验丰富、手段高明,连丹臣羡慕金纯忠少年有为,又是外戚,今后前途无量。

    金贵妃留居塞外在官场中是一项禁忌话题,连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纯忠觉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连大人解惑。”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绝无隐瞒,请说。”在皇帝亲派的使者面前,连丹臣比较客气。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证明与刺客没有直接关系,为何不能释放?陛下不是降旨说过不可株连无辜吗?”

    新来的刑吏居然为这种事疑惑,连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问道:“怎样算是‘无辜’?”

    金纯忠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丹臣举例道:“就说这一批犯人吧,说他们无辜,都与刺客有些联系,说他们有罪,这些联系又都很勉强。比如有些人认识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经觉得刺客行为古怪,但是没有报官,算不算无辜?还有人向刺客卖过米面油肉,拿过刺客的钱,算不算无辜?”

    “应该算吧。”金纯忠不太肯定。

    “可是卖给刺客的米面当中藏着兵器、身为邻居却为刺客打探消息呢?”

    “兵器是米面铺老板放进去的?邻居提供的消息与刺驾相关?”

    连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说不是,可你能相信吗?京兆尹大人相信吗?刑部相信吗?再往上能相信吗?咱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从神情、从哭喊声、从其亲友的表现上判断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状上只有文字,没有这些能够取信于人的细节,大人们的感受跟咱们是不一样的。”

    金纯忠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连大人指教,小子何时醒悟?”

    连丹臣接受这杯酒,喝下之后感慨道:“刑吏之难,不在查案、不在审讯,而在划线,或失之于宽容,漏掉奸人,无法应对上司,或失之于严厉,不免殃及无辜。至于此案,问题就在于迟迟不能划线,所以牢里的犯人不能释放。”

    “主犯皆已落网,为何还不能划线?”

    连丹臣在自己与金纯忠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我有划线的手段,但是没有划线的权力,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刑部在等宰相的说法,宰相……”

    连丹臣又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金纯忠道:“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

    连丹臣点头,“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最为难办,韩稠被抓,可他背后还有没有大臣支持?有多少?都是谁?”

    金纯忠能够越过层层官员直接晋见皇帝,沉吟片刻,说道:“据我所知,也只是猜测啊,陛下不想让事情闹大。”

    连丹臣若有所思,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没酒,金纯忠马上替他斟上,两人为此客气了一会,连丹臣放下杯子,“如此说来,问题出在宰相那里,关键却在韩稠身上。”

    金纯忠在意的是牢中无辜者,结果却说到了宰相与韩稠,于是拱手道:“原闻其详。”

    连丹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有点多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虽然不至于胡言乱语,但是有些话也敢说了,“皇帝想除掉一个人,是不是很简单?”

    “当然,皇帝一言九鼎,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只需一句话,就能除掉任何人。”

    “嘿,皇帝的简单,正是朝廷的繁重。皇帝说杀掉张三,朝廷必须领命,可是不能直接就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大楚律法里可没规定‘皇帝说杀就杀’,朝廷就算这么做了,皇帝也会不满,以为朝廷让自己担上‘昏君’、‘暴君’之名。”

    连丹臣一把抓住金纯忠的胳膊,“我当你是知己才说这些话,可没有别的意思,更无影射之意。”

    金纯忠笑道:“连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种捕风捉影、构陷无辜的人。”

    连丹臣点点头,“眼下的案子麻烦就在这里,陛下仁慈,不想让事情闹大,宰相当然遵旨,必定深挖韩稠,令罪名无懈可击,可韩稠有罪吗?”

    “当然有罪!”金纯忠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韩稠贪贿无数,富比国库,又与刺客勾结……”

    连丹臣笑着打断金纯忠,“韩稠肯承认自己与刺客勾结吗?”

    金纯忠没审过韩稠,只能猜测,“想必不肯。”

    “刺客承认了吗?”

    金纯忠审过所有刺客,大多数时候连丹臣也在场,于是摇摇头。

    刺客的头目是圣军师,只有他,还有刺客栾凯,与韩稠有过直接往来,栾凯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足采信,圣军师则坚称韩稠“出卖”自己,对在崔府发生的刺杀一无所知。

    连丹臣道:“贪贿虽是重罪,可韩稠是宗室重臣,顶多被削籍为民、发配边疆,遇到大赦,还可能恢复身份。勾结刺客才是不可宽赦的死罪,正因为如此,更要证据确凿,出一点瑕疵,都会让人怀疑陛下罗织罪名报复宗室。”

    韩氏子孙遍布天下,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传言跋涉过去,早已面目全非。

    连丹臣久为刑吏,对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难啊,只要韩稠和圣军师咬住不承认,真相哪怕就摆在眼前,也不算数。反之,这两人只要有一人松口,万事大吉,是只诛首恶,还是株连百人、千人、万人,都容易得很。”

    金纯忠叹息一声,“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居然被这两人所连累。”

    金纯忠听得越认真,连丹臣越兴奋,意犹未尽,又喝一杯洒,说:“也不尽然。”

    “还有别的原因?”

    连丹臣笑而不语。

    金纯忠连敬三杯,他是勋贵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却恭敬地执弟子礼,连丹臣三分欣赏、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么话都肯说了。

    “其实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无辜,与刺客直接相关者寥寥无几,可皇帝下达宽赦令之后,仍将数百人羁押,因为这对大人、对整个衙门,包括你我在内,都有好处。”

    金纯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亲属贿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钱?”

    连丹臣笑着点头,“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基本清晰,刺客连同包庇者最多不超过百人,这些重犯谁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钱也没有,可其他犯人却是添头儿,放了是显示陛下仁慈,不放是办案谨慎,划线的权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金纯忠感慨万千,“韩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贪贿,结果查案者利用这个机会也在贪贿。”

    连丹臣大笑,“不一样、不一样,韩稠是山中老虎,专挑肉多的猎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点鼠兔,至于咱们,拣点残羹冷炙而已,还有更差的,只能啃骨头了。”

    金纯忠笑了笑,没有争辩,心里却觉得这是一样的行为。

    连丹臣收起笑容,低声道:“其实金大人是有机会成狼,甚至成虎的。”

    金纯忠一惊,以为连丹臣是在出言讽刺,细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那是羡慕与推崇,连丹臣以为金纯忠请他喝酒就是为了弄清门道为自己捞取利益呢。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纯忠顺着说下去,“可我还没明白,机会在哪呢?”

    “金大人能够直接面圣,这就是最大的机会,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谁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听,什么时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诉我,我去找几位富裕犯人的亲眷,对他们说有办法放人。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犯人放入大赦名单里,反正他们也没什么重罪,本来就该在名单里。差事完成了,钱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无风险。”

    连丹臣不再说了,只是嘿嘿地笑,觉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饮,连喝数杯。

    金纯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见皇帝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一次交锋

    圣军师四十来岁,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骨头却挺硬,连番遭受酷刑,就是不肯招出韩稠,每次被问道时,回答都差不多,“皇帝杀个大臣还不简单,何必找我帮忙?”

    与其他犯人不同,他没有被关在京兆尹府的监狱里,享受特殊待遇,住进了刑部大牢,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不同部司的审问,他早已习以为常,今天没人来拖他出牢,反而不习惯。

    “嘿,狱头儿,到时候了,老子今天的‘竹笋炒肉’还没吃呢!”

    刑部大牢位于地下,房间不是很多,关押的却都是重犯,圣军师喊话之后,深处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隐约的叫好声。

    圣军师来了兴致,坐在草席上,放声高歌,晃动身上的锁链当乐器,唱的是一首下流小曲,从狱卒往上一直到皇帝,家中女眷都逃不过他的编排。

    两名狱卒拎着棍棒走来,隔门怒喝,圣军师却唱得更起劲儿,他是朝廷要犯,受审时频繁挨打,在牢里却没人敢动,万一出了状况,狱卒们可承受不起责任。

    “拿抹布把他的嘴堵上。”一名狱卒说。

    “给他加餐,抹布越脏越好。”另一名狱卒迎合,两人转身离开。

    圣军师大笑,“你们两人的婆娘最脏,都送来吧,老子来者不拒!”说罢又唱起来。

    过去很久,狱卒一直没回来,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臭味的刑部大牢,好像找不到一块肮脏的抹布。

    圣军师嗓子沙哑,终于觉得无趣,躺在地上哼哼,肚子倒真是饿了,就算是腐臭的肉,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圣军师坐起来,伸伸腰、扭扭脖子,哑声道:“以后能不能准时一点?耽误老子休息,不知道我正在梦里和玉皇大帝聊天吗?”

    牢门打开,进来两人,并非狱卒,圣军师认得其中一人是审过自己多次的金纯忠,还有一人却不认得,于是多打量几眼。

    那人提着灯笼,这时放在地上,问道:“就是他?”

    金纯忠道:“是他。”

    “老子不是‘他’,老子叫圣军师。”

    “相貌与传言一致,脾气不太像。”陌生人道。

    “你是哪路神仙?还打听过我的脾气?”

    那人没有回答,侧身向金纯忠点下头,金纯忠退出,将牢门关上。

    “牢房里审问,有点新鲜。可你就一个人,不会是被关进来给我做伴的吧?老子对太监没兴趣。”

    那人是名太监,缓步走到圣军师面前,背对灯笼,居高临下地俯视犯人,圣军师挣扎着起身,昂然回视,个子虽然矮了一些,气势却一点不输。

    “我叫杨奉。”

    圣军师重新打量了一番,突然大笑,“原来你就是杨奉,特意从云梦泽回来的?哈哈,我还以为赫赫有名的杨狗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只是一名普通的太监。”

    “彼此彼此。”杨奉平淡地说。

    “怎么着?几大法司用尽刑具都没达成目的,你只凭一张嘴就想来说服我?”

    “像咱们这种人,本事都在嘴上,不用嘴还用什么?”

    圣军师稍稍愣了一下,收起脸上的狂傲神情,言辞却没变,“我跟你不是一种人,圣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你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咱们没有共同之处。”

    杨奉转身,在狭小的牢房里转了半圈,既不反驳,也不生气,“云梦泽挨不过今年冬天。”

    “这种话对皇帝说去,他肯定爱听。”

    “刺驾没成功,栾半雄决定参加盟主大会,以为当上盟主这后就能取得整个江湖的支持。”杨奉只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对各种嘲讽全不在意,更不接话。

    圣军师脸色不变,微笑道:“临走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他绝不能参加盟主大会,看来他是没经受住引诱,算了,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的一切顽抗都是无意义的,何不招出真相?自己少受些苦头,也给我们减少些麻烦。”

    “连杨公都亲自出面了,我还有什么可抗拒的呢?想让我招供,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请说。”

    “让皇帝亲自来审我。”

    “这不可能。”杨奉立刻否决。

    圣军师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提条件,“不是我进宫见皇帝,而是皇帝来大牢见我,对皇帝说的时候一定要讲清楚。”

    “陛下亲临大牢并不能改变什么,而且他不会来的,满朝文武不会同意,我也不会,陛下有陛下的尊严,不会因为你而放弃。”

    “只会为匈奴人放弃?呵呵,反正你能见到皇帝,告诉他这些话就是,他若是真皇帝,自己能做主。”

    “我不明白,你是江湖人,不在乎云梦泽和栾半雄的生死存亡,却非要帮助一名贪官脱罪?”

    “我没帮任何人,尤其不想帮皇帝,他想杀死大臣,自己想办法,不要拿我当借口。”圣军师又说出这套话,之前很有效,每每令审问者无言以对。

    杨奉至此似乎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刺驾一案拖得太久了,从明天开始,被俘的刺客会被陆续处斩,年前完成,你是最后一位,大概在腊月二十左右。”

    “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在阴曹地府等皇帝,在那里他说的不算,大家势均力敌再斗一场。”

    “还有栾半雄,你们会先见面的。他正在与各地豪杰会面,要将盟主大会掌控在手中,可这些豪杰会劝说他投降,接受招安。无论他同意与否,只要表现出犹豫,就必死无疑。”

    “我不在乎了。”圣军师无所谓地说。

    “那就好,因为你就是栾半雄心存犹豫的原因。”

    圣军师没吱声。

    杨奉继续道:“那些豪杰不会立刻劝降栾半雄,而是揭穿你的真面目:是圣军师游说云梦泽参与齐国叛乱,并与匈奴人勾结,结果一败涂地,云梦泽因此声名狼藉;是圣军师策划了一套复杂的刺驾计划,结果还是一败涂地,陛下活得好好的,云梦泽却损失了一批好手,尤其是栾凯与赵十娘,一个是栾半雄的义子,一个是他的姘头,都死于你手。”

    崔府中刺驾的阿珍真名赵十娘,武功虽高,在江湖中名声却不响亮,也只有杨奉能打听出来。

    圣军师倒不意外,冷冷地看着他,“跟我说这些干嘛?”

    “顺势而为,望气者讲究这个,所以我向你说清眼下的大势。”

    “想学望气之术,你还没入门呢?”

    “照葫芦画瓢,总有两三分相似。”杨奉微笑道。

    “嘿,你连半分都没学到。”圣军师一脸不屑,随即恢复正常神色,想了想,说:“大势其实是这样的:栾半雄根本不在乎京城损失的这些人,圣军师?不过是名说客而已,没有过命的交情;赵十娘?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个而已,少一个更清静;栾凯?一个傻小子而已,武功虽高,但是早晚会惹麻烦,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栾半雄身边又不是只有这两名高手,他会假意参加盟主大会,等官府放松警惕的时候,先发制人,破坏朝廷军队的据点,然后伺机而动,或者留在原处待战,或者退向东海,泽里的好汉到了海上还是霸主。”

    杨奉摇头,“你说的头头是道,但是假话太多,我在云梦泽打听得清清楚楚,栾凯与赵十娘虽然不是栾半雄身边仅有的高手,却是最忠心的,否则的话也不会被派来刺驾,尤其是赵十娘,明知此行必死,仍然义无反顾,栾半雄身边还剩下多少这样的人?”

    圣军师大笑,“枉你追杀过这么多的江湖好汉,对江湖规矩却只知皮毛,不知底细:赵十娘的儿子留在栾半雄身边,她敢不从?栾凯这种人很容易培养,栾半雄杀人之后留下幼儿,养大他们就是为了当死士,栾凯武功高些,也没高到出类拔萃,你问栾半雄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狗皇帝逃过一劫,还有更多刺杀等着他!”

    “你想让朝廷将关注重点从云梦泽转回京城?”杨奉冷冷一笑,“大楚攻守兼备,有实力两线开战,栾半雄坚持不了多久,进京的刺客无非是来送死。”

    “云梦泽有的是栾凯这样的人,就怕你们杀不过来。”

    杨奉盯着圣军师看了一会,突然说道:“你不是淳于枭。”

    圣军师一愣。

    杨奉转身提起地上的灯笼,敲了敲牢门,等外面的打开,补充道:“淳于枭不会像你这么愚蠢。”

    圣军师又是一愣。

    门开了,杨奉走出去。

    金纯忠关上门,有些困惑地问:“圣军师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这只是一次言语交锋,几分真假并不重要,他赢了,同时也输了。”杨奉抬起灯笼,照亮金纯忠身边的另一个人。

    刺客栾凯被牢牢捆在一长块木板上,嘴里塞着布条,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眼中充满仇恨,像是要吃人。

    “关于他和赵十娘,圣军师的话是真的。”杨奉说。

    四名士兵走来,抬着栾凯向外走去,走出十几步之后,牢里突然传来圣军师的怒吼:“杨奉,回来再战!”

    杨奉不想再战,出离大牢,到了另一间屋子里,让士兵放下栾凯,没有松绑,拽出他嘴里的布条,一句话也不说。

    栾凯呕了几下,气愤异常地说:“韩稠府里有一颗人头,是他与圣军师亲手掩埋的,我看到了。”

    杨奉点点头,栾凯还没消气:“义父……栾半雄真杀了我的家人?而且不在乎我的死活?”

    杨奉又点点头,对栾凯,他连嘴皮子都不想动。

第四百二十七章 剑在手中

    杨奉入宫,既是拜见皇帝,也是辞行,他此次返京原是为了确认圣军师的身份,半路上听说皇帝遇刺,数日后又听说皇帝已经康复,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了一次。

    他的权力来自皇帝,没有皇帝他将失去一切,因此必须亲眼看到皇帝安然无恙。

    杨奉看上去又瘦了一些,满面风霜,他在云梦泽可不是坐在屋子里安排战斗。

    杨奉算不得纯粹的内臣,皇帝在凌云阁见他,微笑道:“朕又涉险,让杨公失望了。”

    杨奉仔细打量子皇帝几眼,放下心来,“陛下平安就好。”

    “朕还是没能完全掌握皇帝的权力。”韩孺子很高兴见到杨奉,有些话他只能对这名太监说,“十步以外、千里之内,不知还有多少臣子与韩稠的想法一样,只是暂时没敢表露出来。”

    韩孺子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奏章,“这是连日来各地诸侯和朝中大臣递上来的,杨公能猜到他们都写了什么吗?”

    杨奉想了一下,“首先是恭贺陛下康复,其次是痛斥韩稠的狼子野心,最后……他们大概会说起稳妥的好处:祖宗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后世子孙改动时必须慎之又慎。以此暗示陛下当初将韩稠从洛阳调至京城是错误的。”

    “何止暗示?有些人直接写了出来。”韩孺子摇摇头。

    韩稠是诸侯后代,其祖自愿交出王号,当时的皇帝为了表彰这种行为,特许其家子孙可以世袭河南尹,长驻洛阳,结果却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麻烦。

    “可大楚不能再容忍韩稠这种大臣存在。”韩孺子看向那摞奏章,好像上书者就站在面前,目露坚定,一次刺杀吓不住他,“如果只是剿匪,动用数郡之力即可,韩稠影响不大,如果要对付匈奴人,需倾天下之力,朕不允许再有洛阳这样的法外之地。”

    杨奉没吱声,韩孺子轻叹一声,“可朕现在还腾不出手来。”

    “陛下有皇子之后会封王吗?”杨奉问道。

    韩孺子沉默良久,“会。”

    “三五代之后,将有一位皇帝如陛下一样,琢磨着如何废除各地诸侯,陛下的子孙也在其中。”

    只有杨奉敢说这样的话,韩孺子并不在意,反而很欣赏,喃喃道:“一个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连皇帝也不能例外。”

    韩孺子一时想不出良策,看样子杨奉也不能,于是笑道:“不说以后的事情,先说眼下的问题吧,朕向云梦泽又派去一位新将军,名叫黄普公。”

    杨奉点头,“我在路上遇到了,跟他聊了几句,是位能做事的将军,难得陛下能将他找出来。”

    韩孺子将黄普公的事迹大概说了一遍,“他的本事哪怕只有五分真实,击破云梦泽群匪也应该不在话下,接下来朕要派他去平定东海。可朕担心一件事,燕康与黄普公原是主仆,以后一文一武协作剿匪,只怕会有隔阂。有人建议朕将燕康之子燕朋师也派去云梦泽,如此一来,黄普公的功劳就是燕家的功劳,或许可以消除隔阂。可这种做法不太公平,朕一直犹豫未决,正好杨公来了,朕想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奉上前一步,“打个比方,陛下得到一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剑,是深藏匣中,还是拿在手中与敌人对战?”

    “当然是拿在手中。”

    “敌人选用何样的兵器迎战,陛下决定不了,那可能也是一柄神兵利器,两强相争,必有一伤,陛下的宝剑纵然得胜,也可能受损。”

    “如果对方是神兵利器,朕就更应该使用宝剑,这正是宝剑的用途。”韩孺子笑了笑,有时候他还是需要杨奉的指引,“朕明白了。”

    杨奉后退一步,回至原位。

    韩孺子继续道:“作战的是将军,朕只需给他权力、兵将与粮草马匹,至于其它事情,该由将军自己解决,无需朕事必躬亲。能不能解决彼此间的关系,是黄普公与燕家的问题,朕秉持公正即可。”

    明白这个道理,韩孺子一下子轻松许多,看向杨奉,说:“申明志对自己的问题解决得不好,朕已经决定允许他致仕还乡,可是该由谁接任呢?”

    “陛下想必已有人选。”

    “朕属意瞿子晰。”韩孺子停顿片刻,见杨奉没有提出反对,接着说下去,“先让他担任帝师,期满后入御史台,如果表现出色,可为宰相。”

    略过六部的为官经验,皇帝给瞿子晰安排的是一条快速通道。

    这是赵若素的建议,杨奉点点头,“陛下安排得很好,瞿子晰有宰相之才,可是与宝剑一样,也要提前试一试锋芒。”

    “问题是在这之前呢?谁当宰相?如果瞿子晰被证明只是一介书生,空谈强于实干,申明志的继任者很可能要在宰相的位置上多坐一阵儿。”

    “冯举已被任命为左察御史,按惯例该由他继任宰相。”

    韩孺子沉吟不语,他提拔冯举是为顺利通过自己的多项任命,对吏部尚书不是特别满意。

    “冯举是三朝老臣,执掌吏部多年,再有御史台的经验,堪任宰相。”杨奉并不避嫌,还是推荐冯举。

    “卓如鹤怎么样?杨公在云梦泽经常见他吗?据说他是先帝欣赏之人。”

    卓如鹤原是桓帝当太子时的近臣,后进入六部为官,就等着步步高升,直达宰相之位,结果桓帝早崩,他被调至外地,升迁之路中断,韩孺子对他印象不错,派他去安抚云梦泽周边数郡的民心。

    杨奉想了一会,“卓大人剑在匣中,尚未试刃。”

    “卓如鹤治理弘农郡颇有声誉,在云梦泽做得不好吗?”

    “做得很好,云梦泽这几个月来返乡为民的强盗,比过去几年加在一起都要多。卓大人不缺治民的经验,但是缺治吏的经验,宰相是百官之首,非得是深谙治吏之术者才可担任。”

    “嗯。”韩孺子明白杨奉的意思,不管怎样,他对未来的安排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杨奉觉得差不多了,躬身道:“我明天就走,要向陛下请调一人,一块带去云梦泽。”

    “满朝文武,随你调用。”

    “此人不是朝中官员,而是牢中关押的一名刺客,叫栾凯。”

    “朕知道这个人,他曾经闯进皇宫,惊吓到了皇后,该是死罪。”

    “此人自愿去刺杀栾半雄,以赎死罪。”

    韩孺子大为惊讶,“怎么会这样?那些刺客不是一直都很嘴硬,对栾半雄很忠心吗?”

    杨奉将自己在牢中的经历说了一遍,韩孺子先是笑着摇摇头,然后正色道:“圣军师为了与杨公争锋说出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栾凯的父母真是栾半雄所杀?”

    “我不知道。”杨奉对皇帝必须实话实说,“我猜圣军师没本事现编一套纯粹的谎话,应该是真多假少,但这不重要,栾凯相信,这就够了。”

    “杨公打算让他再去刺杀栾半雄?”

    杨奉摇头,“栾凯这个人十分单纯轻信,他若见到栾半雄,很可能又被劝说回去,我要将他留在在身边。栾凯熟悉云梦泽路径,尤其是对栾半雄的老巢了若指掌,有他相助,黄普公等将军事半功倍。”

    “栾凯很危险,圣军师也很狡猾,杨公小心。”

    “我也不做匣中之剑,自信能够对付得了栾凯。”

    “好吧,朕会传旨,让你带走栾凯。”

    杨奉谢恩,告辞准备要走,韩孺子叫住他,想了想,问道:“杨公还在追查淳于枭?”

    杨奉点头,微微眯起眼睛,他做事向来胸有成竹,唯独对淳于枭充满困惑,“我总觉得他就隐藏在身边,我在云梦泽,他也在云梦泽,我回京城,他也回京城……”

    “等到天下太平,淳于枭将无处藏身。”韩孺子道。

    杨奉躬身,“我希望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将他绳之以法。”

    韩孺子目送杨奉退下,对这名太监,他既觉得心有灵犀,又感到不可理解。

    他从桌上找出一张还没有盖印的旨意,将它撕成碎片,燕朋师不会去云梦泽,将一直留在宿卫军,直到显出真本事的那一天。

    杨奉离开不久,金纯忠求见,在皇帝面前对杨奉的手段赞不绝口,“栾凯此前一直胡说八道,杨公一到,他全招了。连丹臣已经在韩府一张床下挖出人头,尚未完全腐烂,崔府的人辨认过,确认就是被杀的侍妾。韩稠再不能说自己对刺杀一无所知了。”

    事情总算解决一件,韩孺子却没有多少愉悦之情,见金纯忠也不是特别兴奋,略感疑惑,问道:“你还有事情要说?”

    金纯忠郑重地点点头,“本来这不是我的职责,可我觉得事关陛下的声望、大楚的民心,陛下应该知道。”

    金纯忠将他从连丹臣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尤其是京兆尹有意多抓犯人,用来求取贿赂之事,但是隐去连丹臣的名字,他只是一名刑吏,算不得朝中的“虎狼”。

    韩孺子认真听完,先是愤怒,随后冷静下来,“朕知道了。”

    金纯忠不敢多说,躬身告退。

    一直以来,韩孺子对朝廷以安抚为主,以为剿匪事急,整肃朝纲事缓,可最近的许多事情却在向他表明,后者或许才是最急迫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八章 病因

    崔腾受到的苦头不多,受到的惊吓却不少,回家之后一连几天起不来床,大家都说是他孝子,父亲伤重卧床,他也要感同身受。

    崔腾身边的仆人却另有看法,觉得主人其实还在怀念张琴言,再加上过去一段时间里连番受到惊吓,使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母亲来看过他,除了叹息什么忙也帮不上,她现在是崔府真正的女主人了,反而比从前更不知所措,“过两天要给老君发丧,御医说你父亲还是不能起床,你是长孙,老君又那么喜欢你……”

    “母亲,我会好起来的。”崔腾反过来还得安慰母亲,“实在不行,让人把我架起来,总之我会给老君尽孝,不能让外人笑话咱们崔家。”

    儿子病怏怏的,崔母心疼不已,御医说崔腾得的是心病,吃药只是辅助,还得有人开导,崔母自己没办法,只好求助他人。

    皇帝和皇后都派人来探望过,张有才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他的到来让崔腾兴奋了一小会,但也只是一小会,人一走,又变得有气无力。

    崔腾的诸多朋友全来过,或奉承,或逗笑,或豪爽,或促膝长谈,效果都不明显。

    只有狐朋狗友谈起京城新近成名的几位美女时,崔腾眼睛一亮,一度坐了起来,心中跃跃欲试,想要下床穿衣,一块去寻花问柳。

    可是只要一想到张琴言,所有雄心壮志瞬间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不得琴、听不得“张”、“言”二字,看见太监张有才,他忍不住流过两滴泪,将张有才吓了一跳。

    新年将近,别人家一派欢欣气象,崔府仍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最后是平恩侯夫出了一个主意:“要说劝导人心这种事,名医未必有用,自己家也是灯下黑,非得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才说得通。”

    她推荐的是东海王。

    崔母写信,平恩侯夫人亲自去请了三次,东海王终于勉强同意。老君是东海王的外祖母,对小时候的他一直宠爱异常,东海王于是以助丧的名义来到崔府。

    崔腾躺在床上哼哼哑哑,像是呼吸不畅,又像是在唱小曲儿,只是走调严重,谁都听不懂。

    东海王也听不懂,一进屋就向床上拱手道:“恭喜你啊,崔二。”

    崔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来者,继续哼哼,过了一会,见东海王不往下说,他有点急了,示意仆人扶自己起来,靠着旁边叠好的被褥,问道:“崔家流年不利,一堆倒霉事儿,我又病成这样,何喜之有?”

    正在屋子里东瞧西看的东海王走到床边,笑道:“你病成这个样子都没死,岂不值得庆贺?”

    崔腾怒目而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东海王,你来讨打是不是?谁请你来的?我连你们一块收拾。”

    东海王点点头,“果不其然,我就猜你是装病,让我一下子就诈出真相。”

    崔腾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推开仆人,真的下地站了起来,可他卧床太久,身子又虚,起得过猛,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再明白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躺下,面前还站着笑呵呵的东海王。

    “你怎么还在?”

    东海王向仆人道:“出去,我们哥俩儿闲谈一会。”

    仆人不敢走,东海王道:“崔二,你敢不敢单独跟我说话?”

    “滚!”崔腾怒喝道,也不知是对说的,仆人自觉领受,匆匆走出去。

    “来吧,你想说什么?笑话我,还是挑衅?都说出来吧,我受得了。”崔腾挺脖说道,神情比平时的确好不少。

    东海王却收起笑容,“我知道你为什么卧床不起,还知道你这样做很愚蠢。”

    “你知道个屁!”崔腾忍不住冒出脏话,“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当儿子的还不能为父亲……”

    东海王严肃地摇头,“我是你的表弟,咱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你起不来床,与舅舅无关。”

    崔腾脸一红,“我忘了你是在崔家长大的。没错,我是为一个女人起不来床,怎么着?唉,人间至美,说没就没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怎么狠得下心?跟着我要什么有什么,为何还要帮助刺客?”

    崔腾挠挠头,满脸困惑。

    东海王却觉得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是江湖人,早年间必定欠了大人情,只能用命来还。”

    “跟我说啊,几条命我都出得起,只要她没事。”

    东海王再次摇头。

    “你不相信我?告诉你,除了自家人,还有陛下,别人的命我都不在乎。唉,为什么没人要你的命呢?拿你换张琴言,多好啊。”

    东海王大笑,随后还是摇头,“不对,你卧床不起与张琴言只有一点关系。”

    崔腾真的糊涂了,“你在胡说什么,难道我还不如你了解自己?”

    “当局者迷。”东海王不以为然地说,转身走开,拿起桌上的小物件,看看又放下。

    崔腾还在等着,恼火地说:“你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毛病?有话别说半截啊。”

    东海王回到床前,“我先问你一件事情,你如实回答,然后我再告诉你为何所迷。”

    “对你,我可不保证说实话,不过你问吧。”

    “陛下为什么放过崔家?”

    “因为崔家无罪。”崔腾马上道。

    “果然无罪?”

    崔腾犹豫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里没有外人,咱们私下说,陛下对舅舅执掌南军一直存有戒心,这总没错吧?”

    崔腾不吱声,也不做任何表情,要说戒心,他现在就十分提防东海王,连自己的虚弱都快忘了,在床上坐了好一会,竟然没有躺下。

    “借着这个机会,陛下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陛下却没有这么做,舅舅三次上书乞骸骨,陛下都给退了回来,这是真要挽留舅舅,并非寻常的敷衍。陛下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因为我妹妹,她是皇后,与陛下是患难夫妻。”

    “你的话只对一半,表妹与陛下一往情深,可是成亲多年,宫中第一个怀孕的人却不是皇后。”

    “你究竟想说什么?”崔腾又糊涂了。

    东海王笑道:“笨蛋,我说的就是你啊,陛下放过崔家,安抚的不是舅舅,也不只是皇后,最重要的原因是你。”

    “我?”崔腾想了一会,“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你再想一想,陛下清醒之初,为什么一直念你的名字?”

    “陛下后来跟我说了,他遇刺之时在想是谁教给我侄儿那套剿匪之计,昏迷的时候一直不忘,所以醒来就叫我的名字。我说是燕朋师,他从前住在我家,结果陛下却选用了燕朋师的一名仆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陛下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你,不是别人,对不对?”

    “这倒是事实,而且我入宫不久,陛下特意派孟娥告诉我真相,说陛下当时是在装糊涂,免得我太害怕……咦?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你小子还是那么阴险,故意套我的话吧?”

    “你小子还是那么有眼无珠,当面不识好人心。我是来指点迷津的,告诉你一声:你还是陛下的宠臣,整个崔家的存亡都寄托在你身上。”

    崔腾愣了一会,慢慢地,一股热气从心底生起,逐渐漫延至整个身躯,“陛下……不怪我引来刺客?不怪我救驾迟缓?”

    “陛下怪你,但是也原谅你。”

    “真的?你和陛下谈过?陛下说过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宠臣,陛下当然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情。”东海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比你看得透,一直如此,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

    崔腾承认东海王比自己聪明,若有期待地问:“陛下真的原谅我?”

    “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是你眼皮底下的人,换成任何一位皇帝,都会给崔家定下死罪,皇后也会被废,将你街头问斩,陛下却破天荒地宽宏大量,这不是原谅是什么?”

    “对啊。”

    “可你倒好,居然不领情,装病躲着不见陛下,真是不知满足。”

    “我不是装病,我是真病,真的,咳咳……”崔腾咳了两声,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说这么多话早就头晕脑胀,今天却是越说越兴奋,没有半点疲意。

    “陛下初愈,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当臣子的就算爬也得爬过去,你是宠臣,更应以身作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服侍陛下,你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算不算装病?”

    “宠臣”不是好字眼,东海王每次说到的时候,语气中都带着讥讽,崔腾却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喜欢这个称呼,喃喃道:“对对,我得去见陛下,立刻就去,陛下需要我……”

    崔腾大声呼喊外面的仆人,这就要穿衣、穿靴。

    东海王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也不向舅舅告辞,径回自家,刚进家门不久,平恩侯夫人就追过来,满脸堆笑,“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好兄弟一走,崔腾跟疯了一样,能跑能跳,哪还有半点病样?家里人正看着他,让他吃点东西,要不然他立刻就会跑去皇宫见陛下。好兄弟,你真是……妙手神医啊。”

    东海王笑纳,他与崔腾常在皇帝面前争宠,最了解崔腾的心事,过去聊了一会,一猜就中。

    平恩侯夫人接着叹了口气,“可刺驾的影响还是太大了,慈宁太后更不信任崔家人,对我的好感也没了,一直不允许我进宫。”

    “我已经给你出过主意。”东海王平淡地说。

    “上官太后?都是谣言,没有真凭实据。”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东海王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景耀是宫中老人,他若说什么都不掌握,那必定是因为你没取得他的信任。”

    平恩侯夫人点点头,觉得东海王所言极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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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