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为友报仇
谁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混进皇宫的,他装成一名太监,双手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锦被覆盖的盒子,脚步匆匆,像是有急事,一路小跑前往皇后居住的秋信宫。
若不是迷路,刺客真有可能到达目的地。
他在一个岔路口犹豫不决,令早已注意到他的一队卫兵感到疑惑,于是上前询问,刺客支支吾吾,突然怒喝一声,扔掉托盘,亮出藏在下面的短刀,冲上去连刺两人,转身就跳。
卫兵早有警惕,反应也足够敏捷,可还是一人挨了一刀,刺客没有什么特别的招式,就是速度太快,令人来不及躲避。
王赫来向皇帝通报此事的时候,整个皇宫还在搜捕刺客。
韩孺子大怒,如果皇宫连一名刺客都抓不到,剿灭云梦泽群匪无异于一场笑话。
他要亲自回宫督促抓捕,王赫跪下,苦劝陛下谨慎,身为侍卫头目,他不能向皇帝隐瞒消息,但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去冒险。
最后是孟娥劝住了皇帝,“刺客前往秋信宫可能只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为了引诱陛下回宫,陛下不可上当。”
韩孺子怒气未消,“天亮之前,必须抓到刺客,不论死活。”
王赫出去传旨,没多久,宫里更多使者赶到,太后与皇后都表示没有危险,叮嘱皇帝不可擅动。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宫里在追查刺客下落,城内也开始了大规模搜捕,为防止意外,所有使者只能进入倦侯府第一道门,向蔡兴海、王赫和金纯忠通报消息,然后由金纯忠及时传告皇帝。
虽然危险尚未靠近皇帝,但是身负护驾重责,这三人觉得多么谨慎都不过分。
司法参军连丹臣准备多日,一旦行动进展最快,抓到刺客之后当场审问,不管有没有口供,先将与刺客熟知的商人抓起来。
抓捕人数迅速增加,远远超出最初的七人,四更过后,传来的消息说落网者已达百人。
皇宫里也终于找出了刺客,还有一名与其勾结的宫门司马以及士兵五人。
“刺客已被包围,即将落网。”
“刺客的五名同伙被杀,只剩两人还在负隅顽抗。”
“一名侍卫与两名宿卫士兵殉职,多人负伤,那两人……还在负隅顽抗。”
金纯忠传告给皇帝的消息由一开始的兴奋与自信,很快变成困惑与不解,他不明白,刺客到底有多大本事,竟然能在数百人的包围下坚持这么久。
“宫门司马已被活捉,只剩刺客一人……”
“还在负隅顽抗?”韩孺子问道。
金纯忠尴尬地点点头,虽然这不属于他的职责,仍感到羞惭,“王副都尉已经赶回宫里,亲自督战。”
韩孺子扭头问孟娥,“这算是高手了吧?”
孟娥点头,“如果他真在重围之中坚持这么久,还能杀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比你们兄妹二人如何?”
“换成我们二人,一刻钟之内就会被杀。”
韩孺子突然生出惜才之心,可刺客就是刺客,而且已经在皇宫里杀人,罪不容赦,他不能再说什么,何况倦侯府与皇宫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就算他传令,大概也来不及传过去。
“这或许就是栾半雄的义子,名叫栾凯的那个人吧?你听说过此人吗?”韩孺子又问。
孟娥想了一会,“没有,义士岛与云梦泽虽然早有来往,但我没听说过栾凯这个名字,他应该出师不久。”
金纯忠又从外面匆匆跑来,“宫里的刺客已经落网。”
“是死是活?”
“刺客和串通的宫门司马应该都是被活捉。”
“带到这里来。”
金纯忠愣了一下,没有接话。
“立刻。”韩孺子补充道。
金纯忠急忙应是,转身出去,韩孺子又叫来太监,命他即刻回宫向太后与皇后问安。
天边微亮,皇宫里仍在追查刺客是否还有余党,两名活口则被押送到倦侯府,皇帝不能亲自审问犯人,但是韩孺子坚持旁听,金纯忠于是做了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审讯,皇帝则在隔壁的房间里旁听,墙壁打了几个孔,声音能够清晰地传过去。
金纯忠了解皇帝的心事,先审的是宫门司马,此人名叫孙闻名,四十多岁,进入宿卫军已近十年,守卫宫门也有三年,他的背叛最令人意外。
孙闻名受了重伤,却不肯服软,“要杀便杀,我没话说。”
金纯忠没有虚言恫吓,平静地询问姓名、官职、家中还有何人,孙闻名一一做答,最后道:“家中本有老娘,三个月前病逝,妻子被我休了,女儿已经出嫁多年,再无其他亲眷,皇帝若是非要株连,我也没办法。”
“朝廷亏待过你?”
孙闻名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帮助刺客吗?”
“嗯,阁下的选择的确很令人费解。”
“嘿,你不过是皇帝身边的奴才,今天之前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当然费解。”停顿一下,他问:“你认得赵蒙利吗?”
“略有印象,也是宫里的人?”
金纯忠不认得赵蒙利,隔壁房间里的皇帝却记得,立刻派人去通知金纯忠。
“原来是前南军左将军,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员有名的猛将。”
孙闻名看到有人对审讯者耳语,“谁告诉你的?有人在外面?是皇帝吗?”
金纯忠不回答,继续问道:“你与赵蒙利是朋友?”
隔了一会,孙闻名抬高了声音,“陛下,我与赵蒙利乃生死之交,同在南军之时,他曾舍身救我,此恩不报,孙某羞为男儿!”
孙闻名从前也是南军将士,与赵蒙利关系极好,后来一个调往宿卫军,一个升任南军左将军,来往渐少,交情却没有因此淡薄,只是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不如从前密切。
在迎风寨,赵蒙利被当时的倦侯使计杀死。
“赵蒙利抗旨不遵,因此伏法,你要向陛下报仇?”金纯忠问。
韩孺子杀赵蒙利的时候还不是皇帝,说赵蒙利“抗旨”并不正确,孙闻名没有反驳,高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向陛下报仇,我向崔家报仇!”
赵蒙利曾是崔宏手下最忠诚的将军,比亲兄弟还受信任,可赵蒙利死后,崔宏却没有特别的表示,既没有表露出仇恨,也没有遗憾,甚至对赵蒙利的家人不闻不问,好像完全将这员猛将遗忘了。
赵蒙利因为遵守崔宏的命令,才会抗拒倦侯,崔宏的冷漠令赵蒙利的一些朋友极度愤慨,孙闻名即是其中之一,与其他人不同,除了愤慨之外,他还敢于行动。
他也不隐瞒,将事情全说了一遍,两个月前他就见过“云雄”,明白对方的用意之后,没有立刻接受,也没有告密。
云雄趁热打铁,连续三次登门拜访,察觉到孙闻名更恨大将军崔宏,他因势利导,调转了刺杀目标,“只是杀掉崔宏还不够,崔家的权势根基有两个,一是崔宏本人,二是皇后,杀一人留一人,崔家仍然强盛,非得两根同时除掉,才能彻底毁掉崔家。”
孙闻名被说服了,他有五名亲信,愿意与他共死,也被拉拢进来。最初的计划比较简单,他们将刺客放进皇宫就行,剩下的事情由刺客负责。
刺客没能进入秋信宫,在皇宫里乱蹿,孙闻名知道此事追查下来,自己早晚会暴露,一狠心,带着五名亲信,假装追捕刺客,直奔秋信宫。
临时计划更无成功的可能,走出不远就遭到拦截,他们拿不出任何人的旨意,干脆动起手来,很快与刺客汇合,最终五死两伤。
孙闻名并无悔恨,“孙某死而无憾,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崔宏愧对赵将军!”
赵蒙利是韩孺子夺位路上必须除掉的障碍,以当时的情况,总有一人会死,韩孺子没什么可后悔的,但他仍然敬佩孙闻名的为人,派太监通知金纯忠,孙闻名无需再审,按律处置即可。
皇帝不可能赦免背叛的宫门司马,但也不想让他受太多苦头。
金纯忠让人带走孙闻名,换上刺客。
“我叫栾凯,是神将栾半雄的义子。”刺客也受了重伤,语气却极为轻松,毫无惧意,甚至有点好奇,“都怪我,地图看了好几遍,还是出错了。谁能想到呢,地图上看着挺小的,真走进去,皇宫竟然这么大!比我家的寨子还大!嗯,崔宏是我砍伤的,他身边的人是我杀的,我进宫是要杀皇后。就是这些,别的事情打死我也不说。你们可不讲究,这么多人打我一个,有本事单打独斗,我输了,什么都招,我赢了,你们放我走。”
“我去。”隔壁房间里,孟娥小声说。
“你不是他的对手。”韩孺子脱口道,但这的确是孟娥说过的话。
“他受伤了,我能对付。”
韩孺子勉强点头,“不要用兵器。”
孟娥点头,前往审讯室,她说话声音轻,韩孺子听不清楚,只听栾凯大笑,“一个宫女?哈哈,我只用一条手臂,咱们比个输赢。”
等了一会,隔壁传来打斗的声音,不是很响,也不频繁,似乎打得有气无力。
足足一刻钟之后,孟娥回来,向皇帝点点头,脸色微青,显然花了极大的努力才击败受伤的刺客。
刺客再说话时,声音小了许多,韩孺子仍然听不清,没多久,金纯忠本人过来了,正色道:“刺客招出了韩稠,圣军师也在韩府。”
“可以抓人了。”韩孺子道。
金纯忠结束审问,带人去往韩府。
听说宫里的刺客被抓,韩稠立刻明白大事不妙,那个傻乎乎的刺客保不住秘密,自己必须想其它办法自救。
庆幸的是,他早给自己铺好了一条路,现在可以用上了。
第四百零一章 献礼
太后的家人三天前就已经到达京郊,在那里由礼部教演礼仪,连什么时候可以哭笑、应该哭笑以及什么时候停止,都规定得详详细细。
王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乡农,面对朝廷的要求自然没有二话,努力学习这些繁文缛节,不敢稍有怠慢。
刺客偏偏选在王家人进京的前一晚闹事,实在让礼部头疼不已,尚书元九鼎提前一个时辰进城,与宰相商议对策,申明志前去拜见皇帝,皇帝又派人进宫询问太后,兜了一圈,最后的决定是一切照常,不能因为刺客的骚扰就将好事推迟。
使者快马加鞭前往城郊通知王家人。
韩孺子也得早做准备,先是下令京兆尹暂停大规模搜捕,午时之前,要将与刺客没有直接往来的商人释放,然后他进宫与慈宁太后、皇后汇合,准备一道前往未来的王家宅邸。
上官太后称病,没有参与这场盛事。
宫里还没有恢复平静。
一名宫门司马竟然与刺客勾结,这对早已漏洞百出的皇宫守卫又是一次重大打击,宿卫八营无不惶恐,不等皇帝传旨,自己就动手调查,将有南军背景的将士全抓起来,等候发落,中司监刘介也对宫人进行一次大梳理,互相担保,从此以后不准任何人单独在夜间行走。
见过母亲与皇后之后,韩孺子抽空召见八营将领,总共八名都尉、十六名副都尉,一视同仁地加以褒奖,称赞他们反应迅速,没让刺客靠近秋信宫,就连叛逆者孙闻名的上司也不例外。
众将感激涕零,回去之后释放了本部将士,但是仍要监视,不准他们回家。
韩孺子必须先稳定军心,不能让几名刺客将京城扰乱,圣军师是一名望气者,由他策划的刺杀,必须多加提防。
见过将领们之后,韩孺子又去单独见了一次皇后,崔小君还没有听说孙闻名的招供,对父亲和自己接连成为刺杀目标,感到惊愕不已。
韩孺子没向她说出实情,只是安慰了一会,“刺客差不多都已落网,不会再出事了。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说,大将军已经能开口说话,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明天咱们一块去崔府看望他。”
崔小君笑得很勉强,“崔家该遭此劫,陛下无需为此烦心。”
外面的街道已经肃清,宿卫军沿街排列,将百姓挡在外面,刘介进来通报,皇帝、太后、皇后可以出宫了。
路程很近,省亲宅院已经装饰一新,现在还属于皇帝,很快就将归属新主人。
对娘家人的到来,慈宁太后一开始表现得比较淡然,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显出几分激动,召来平恩侯夫人随侍身边,问了王家的许多事情。
太监张有才正好先行一步从京郊赶回来,他一直陪着王家人,而且找到了当初叫太后为“小姐姐”的王翠莲,将她一家子也都带进京,他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他不说原因,别人也不问。
张有才拜见过皇帝,立刻就被叫到慈宁太后身边,他了解的细节比平恩侯夫人更多,娓娓道来,太后越听越激动,亲人还没见到,眼泪已经盈眶,令站在另一边的平恩侯夫人嫉羡不已。
离王家人进城还有一段时间,韩孺子没有闲着,陪了母亲一会,前往一座跨院里召见数名亲信。
他得到一连串令人困惑的消息。
乔万夫一个时辰前见过数名商人头目,他们不是来讨债,也不是延缓期限,而是交出了手里的全部欠条,当作太后省亲的礼物。
这可是一份大礼,换成武帝,要用最严厉的圣旨才能征收得到,当今皇帝没做什么,只是派人稍稍恐吓了一下,这群唯利是图的商人居然就服软了,将众多欠条拱手送上。
乔万夫大吃一惊,他可不敢就这么接下,立刻求见皇帝,因为事情比较急迫,所以被排在第一位。
韩孺子也很吃惊,“他们有何要求?”
“没有任何要求,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当场就会将欠条全部烧毁。”乔万夫将自己此前拜见韩稠与申明志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难道是这两人将商人说服了?”
韩孺子仍然不解,将外面的金纯忠叫进来。
金纯忠也已经等了一会,他奉命去韩稠府中抓捕化名云雄的圣军师,结果空手而归。
“韩稠天没亮就出门了,仆人不知他去了哪里,至于圣军师,府里的确有人见过他,但是昨晚就已离开。连丹臣已经布置抓人,这两人跑不了多远,天黑之前必然落网。”金纯忠对此十分肯定。
韩孺子让金、乔二人共同调查商人改变态度的原因,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可接受商人的献媚。
所有事情都太顺利了,韩孺子反而更加警惕。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带着一名侍卫进来,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允许我们两人留在身边。”
“你还是担心朕‘身边的那个人’?”
王赫点头,“我又审问了一遍栾凯,此人说话虽然颠三倒四,而且知道得也不多,但是不会撒谎。我觉得他只是一个诱饵,直正的刺客还没有到来。”王赦停顿一下,“太后省亲是件大喜事,可王家上下四十余口,难保不出问题。”
“东海国与相关部司彻底调查过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乡农……好吧,你们两人留下。”韩孺子改了主意,身边多留两名侍卫未尝不可。
王赫躬身,与另一名侍卫站到了皇帝身后,向另一边的孟娥瞥了一眼。
他真正防范的目标是这名宫女。
皇帝信任孟娥,王赫也只好信任她,可是孟娥与刺客栾凯比武的时候,王赫就在现场,亲眼见识之后,他觉得不能再让孟娥一个人留在皇帝身边。
栾凯即使重伤,并且以一条手臂迎敌,仍是一等一的高手,王赫自觉不是其对手,可孟娥却赢了,赢得勉强,但是显出的功力超出了王赫的预料。
王赫于是调来营中武功最高、最受信任的侍卫,与他一块留在皇帝身边,防着孟娥。
孟娥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一瞥,现在的她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外人看不出她身负绝技。
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家人已经进城,很快就将进府。
这不算正式的朝见,而是一次家宴,规矩可以宽松一些,慈宁太后与皇帝共坐主位的软榻,皇后坐在太后另一边的凳子上,两边是诸多女官、太监,看上去人很多,稍显拥挤,但是位置远近丝毫不乱,不仅有礼部官员监督这一切,刘介等主管太监也注意众人的一言一行,所有人都要与太后、皇帝的悲喜相一致。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他在厅里竟然看到了宗正卿韩稠。
韩稠没有逃跑,反而带着宗正府的一群官员来到省亲之宅。
金纯忠与连丹臣都是谨慎之人,竟然漏过最重要的一处地方,也是怪事一桩。
韩孺子小声问身边的张有才:“韩稠什么时候到的?”
张有才刚回来不久,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愣了一下,回答不出来。
慈宁太后听到了皇帝的话,说:“韩稠一早就守在宫外,我让他随行跟来的,陛下当时没看见他吗?”
韩孺子越发意外,想了一会,用极低的声音说:“母亲……”
“我知道陛下想说什么。”慈宁太后轻叹一声,“所有事情都等省亲之后再说,韩稠虽非贤臣,但是对陛下绝无二心,我可以担保。”
韩孺子想说韩稠窝藏圣军师之事,最后还是留在心里,“好的,母亲。”
这是母亲的省亲之日,刺客已经破坏了氛围,他不想再增是非。
王家人还没到,一群人不能在大厅里冷场,礼部早有安排,众多宗室子弟与外戚之家都来贺喜,这时轮番奉召进来,说一些吉祥话。
崔腾代表崔家来的,别人都严格按照礼部的要求说话,只有他非要显得特殊一些,跪在地方祝贺之后,起身向太后笑道:“还祝太后早抱皇孙,内外开花、枝繁叶茂。”
现场的礼官很不满,但是不能说什么,慈宁倒是露出微笑,对坐在旁边的皇后说:“还是你们崔家人会说话,后宫之事,皇后仍需努力。”
皇后脸色微红,低低应了声是。
崔腾笑呵呵地退下,以为自己很得体。
宗正府兼管外戚,韩稠已经祝贺过一次,这时又上前来,也说了一通希望太后早抱皇孙的奉承话,礼官只好让下一拨拜贺者稍待。
大厅门口,金纯忠在探头探脑,他地位不高,勉强算是外戚,只能随大流进来拜贺,没资格单独进来。
韩孺子察觉到金纯忠有话要说,向张有才使个眼色。
张有才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了,仍然懂得皇帝的心事,退后两步,从众人身后绕到门口,与金纯忠一块消失在门外,很快回来,不动声色地递给皇帝一张纸条。
韩稠退下,下一拨进来的是数名贵妇,老老实实地拜贺,没有一字多余,连头都不敢抬。
韩孺子趁机扫了一眼纸条,那上面写着:圣军师落网,宗正卿派人送来。
背后还有字,韩孺子翻过来,认得那是乔万夫的笔迹,内容也与韩稠有关:众商承认,献礼为宗正卿授意。
韩孺子看向眉开眼笑的韩稠,完全糊涂了。
第四百零二章 后院失火
韩孺子一下子多了一位外公、三个舅舅、两个姨母,诸多表兄妹与外甥、外甥女,以及若干礼部认可的亲戚。
这是一个大家族,因为是农户,没有深宅大院,儿女一成亲就出去自立门户,却在一夜之间又聚为一大家,在官府的护送下赶来京城,当中的许多人第一次离乡,既惴惴不安,又兴奋难言。
全家老小共是四十五口,不能一下子都涌进厅里,礼部早有安排,先是太后的父亲一个人进来,老汉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因为过于激动,行走更加困难,由两名太监搀扶着进来。
他的老花眼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堆人影,知道太后与皇帝就在其中,心中一惊,紧接着两腿一软,刚迈过门槛就要跪下,两名太监还以为这是老人家体衰的表现,硬是驾起来,拖到指点位置,才松手让他跪下。
“草民王、王感,叩见陛下,叩见太后!”老人家原来的名字只是一个数字,过于简陋,当地特意找人重起了一个,他记得还不算太牢固,本人有些耳聋,嗓音比常人洪亮得多。
太后强自镇定,“父亲快快起身,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不必拘礼”也是礼节,等老汉王感磕了一个头,两名太监才将他搀扶起来,另有人端来凳子,让他坐下。
气氛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太后已经了解王家的方方面面,可还是重问一遍,听父亲说出来,又有一番感动。
韩孺子也问了几句身体好坏、旅途是否辛苦,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坐在母亲身边,时不时瞥一眼人群中的韩稠。
亲人重逢,太后喜极而泣,周围的人自然也要陪着落泪、感慨,韩稠的反应却有点过分了,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坐在那里的老庄稼汉是他失散多年的父亲。
礼官觉得差不多了,前趋几步,请求召见其他人,太后许可,从皇后手中接过绢帕,擦拭眼泪。
王家人分成数批进来,由王感一一介绍,磕头之后,如果太后有话要问,就留下回话,问完了,男子退出,女眷与十岁以下的孩子可以留下。
厅里变得拥挤,情绪高涨,一开始还在礼部的要求范围之内,慢慢就超出了标准,哭声一片,之前的演练与真实见面毕竟不是一会事,太后与亲人固然悲喜交加,就是旁观者也都涌出几分真实感情。
几个孩子不懂规矩,哭得声音太大,被礼官悄悄地带了出去,哭声能与这几个孩子相提并论者,就是宗正卿韩大人了,可礼官请不动他,也不敢真拖他出去,只能一个劲儿地小声劝止。
终于,众人的情绪稍稍稳定,礼官能够进行下一项,中司监刘介上前,代表皇帝与太后,宣读了一份长长的赏赐清单,只有宅子暂时不在其列,要等见面结束之后,与第二批赏赐一道送给王家。
进行到这里,皇帝的职责告一段落,韩孺子起身,来到外公面前,握着老人家的手说了几句,又引发一阵哭声,他带人离开,将大厅留给太后。
皇后不能离开,这一整天她都要陪在太后身边,尽一名儿媳的职责。
走出大厅,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韩孺子感觉自在了许多,对这群多出来的亲戚,他没有多少感觉,与贵贱无关,而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想尽快解脱。
但他还不能走,待会有一场真正的家宴,他至少要向太后和外公敬酒,于是他又到跨院里,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礼部尚书元九鼎去将宗正卿韩稠带过来。
金纯忠和乔万夫又得到一些新消息。
“圣军师招供了,除了栾凯,云梦泽还派来一位高手,本想跟随韩宗正一块参加省亲,趁机行刺,结果却遭出卖,那名刺客已经被包围,很快就能落网。”
“嗯。”事情如此顺利,韩孺子却没法高兴,“那人真是望气者圣军师?”
“初步判断就是他,还需更多佐证,微臣马上就去找。”
“不用着急。”韩孺子留下金纯忠。
接着是乔万夫上前,“那些商人在会所烧掉了欠条,声称是向太后献礼,围观者甚众,消息已经传开。”
韩孺子点点头,商人的行为于国于民有利,还真没办法强行阻止,可他们为何心甘情愿放弃如此庞大的一笔债务,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解惑者只能是韩稠。
元九鼎不负重托,总算将宗正卿韩稠带来了,以韩大人的肥胖,这的确是一项“重托”。
一跨过门槛,韩稠就扑到皇帝脚前,一边痛哭,一边叫喊陛下。
韩孺子早有准备,收回双脚,略一挥手,王赫与另一名侍卫上前,将宗正卿拖开几步。
“罪臣韩稠,伏乞陛下宽恕。”韩稠仍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你有何罪?”韩孺子问。
屋子不大,孟娥、两名侍卫、两名太监、金纯忠、乔万夫、元九鼎等人陪同皇帝,稍显拥挤,众人当中,只有元九鼎对事情一无所知,他又是议政大臣之一,地位尴尬,不能走,也不能发表意见,只好低头假装糊涂。
“老臣罪在狂妄自大,未得陛下旨意就自行其事,虽侥幸抓得几名刺客,难赎不告之罪。”
韩孺子和金纯忠互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想听到的罪名。
太监张有才从外面进来,他跟元九鼎一样,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道:“陛下,太后说,今日家人团聚,陛下忙碌也就算了,宗室总得有一位德高望重者陪同,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请陛下快些放韩宗正回去。”
“转告太后,朕用不了多久。”
张有才退下,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金纯忠开口道:“请韩宗正将刺客之事详细说一下。”
韩稠磕头,“此事还需从头说起,老臣刚到京城赴任之时,曾让家中老妻进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太后当时说——请陛下恕罪,老臣才敢说。”
“无罪。”韩孺子冷冷地说,已经大致猜到韩稠要说什么了。
“太后让臣妻转告老臣,陛下年轻,望群臣协力辅佐,又说老臣是宗室长老,要时刻想着陛下的安危。也是老臣一时糊涂,自以为得到了太后的懿旨,于是一直保持警惕。两月前,洛阳商人左连生进京,向老臣介绍了云雄。”
圣军师假装商人云雄,先是讨好韩稠,慢慢露出真面目,原来他是云梦泽派来的刺客头目,韩稠大惊之余,决定暂不要打草惊蛇,于是敷衍应对,希望能引出刺客团伙。
可事与愿违,刺客说动手就动手,大将军崔宏和皇后接连成为目标,韩稠觉得不能再等,于是使计将圣军师骗出,送交京兆尹府,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来见皇帝,守在宫门外,希望通过太后向皇帝请罪。
这是他的说辞,韩孺子一个字也不相信,一时间却又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于是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向皇帝摇下头,表示现在还不行,必须审过圣军师之后,两相对照,才能指出韩稠的问题。
乔万夫开口道:“城内的讨债商人将手中欠条当众烧毁,也是韩宗正所指使?”
韩稠抬起头,面露惊讶,“乔大人应该知道啊,你前两天找过我,希望我能帮忙。”
“我是拜访过宗正大人,也请您帮忙,但您当时说洛阳商人与您有仇,您帮不上忙,更没说……”
韩稠脸上泪痕未干,却不耽误他露出笑容,“乔大人误解了……”
话未说完,张有才又来了,不等他开口,韩稠笑道:“请张公转告太后,陛下留老臣有事相商,老臣会尽快过去。”
张有才点点头,看了一眼皇帝,再次退出
韩稠继续道:“乔大人误解了,你说有商人指控我,我当然说是有仇,可我也算为官一方,在洛阳有仇人自然也有熟人。等你走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义不容辞,于是找了一圈,竟然真找到几位当初关系不错的商人,请进府来,向他们晓以大义,请他们代为劝说其他商人。总算朋友尽心,他们成功了,可我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众商感怀皇恩浩荡,竟然要销毁欠条以为太后省亲的贺礼。不管怎样,这算是一桩好事吧?”
乔万夫哑口无言,看向皇帝。
“如此说来,韩宗正非旦无罪,反而有功。”韩孺子缓和语气。
韩稠磕头,“无旨行事,乃是重罪,老臣久在京外,性子散漫,行为不端,自知有罪,怎敢邀功?”
“平身。”韩孺子道。
韩稠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韩宗正先去太后那边吧,你的事情以后再论。”韩孺子看到张有才又来了,不想再审下去。
“老臣遵旨,无论陛下定下何罪,老臣绝无二话。”韩稠恭恭敬敬地退出,真像是一位心怀坦荡的大臣。
张有才站在门口,看着韩稠走远,向皇帝道:“是因为送礼的事儿吗?”
“送礼?”韩孺子一愣。
“是啊,自从过了洛阳,这一路上几乎天天有人给舅家送礼,已经装了好几车,听说城里还有更多。”
“谁送的礼?”
“大都是商人,也有一些官员,名单在大皇舅手里,陛下要看吗?”
韩孺子终于醒悟,自家后院已然失火,他在京城准备整肃朝廷与众商,舅氏一家却已经开了“受贿”的口子。
第四百零三章 长久之计?
王家数十口人一路西行途中,收了不少礼物,他们是一群乡农,分不清哪些是私人赠送、哪些是朝廷赏赐,总之开开心心地收下就是,元九鼎、张有才等人都看在眼里,谁也没有特别在意,更没想过要告知皇帝一声。
类似的事情实在太普通、太寻常,太后的家人若是一路受到冷落,才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而且那些送礼最大方的商人都很聪明,不会抬着大箱小箱直接送到王家人面前,而是到宿地拜访,送些薄礼,然后悄悄递上一张礼单,那上面的礼物全存在京城,静候新主。
快到函谷关,送礼的商人们才开始有意无意提到宗正卿韩稠,张有才一直陪在王家人身边,听到几嘴,见皇帝与韩稠不满,一下子想起此事。
外戚往往能够获得极大权势,提前结交一下也算正常,可这些送礼的商人另有图谋,却不是元九鼎、张有才当时所能猜到的了。
韩孺子怒极反笑,屋内众人各有所长,却都不是他现在所需要之人,于是道:“不管怎样,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元尚书,你去忙吧,迎亲之功,朕会记在心上;乔万夫,继续盯着城内的商人,看看他们还有何举动;金纯忠,继续细审圣军师,再有消息,随时来告知朕。”
几人领命,陆续退下,张有才刚回来,还有点不太适应,等到人不多了,一脸困惑地问:“陛下,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应该将路上的见闻早点写信告诉陛下的。”
韩孺子摇摇头,“这件事与你无关,今天是太后省亲之日,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你也去太后那边吧,她可能需要你。”
“是,陛下。”张有才匆匆退出。
韩孺子又对王赫道:“看来不会再有刺客了,你们不用留在这里,守好外面吧。”
王赫还想多留一会,韩孺子却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挥手命他退下,王赫没有办法,带着另一名侍卫退下。
屋子里只剩皇帝与孟娥,两人都不吱声,韩孺子当她不存在,默默地思考,孟娥也不做任何劝慰。
不知过去多久,张有才悄悄进来,轻声道:“陛下,宴席已经开始,陛下现在要过去吗?”
“好。”韩孺子起身,走出房间。
外面的太监、宫女、侍卫早已排列整齐,簇拥着皇帝前往大厅。
厅内充满了团聚的喜庆,在家人一点一滴的提示下,慈宁太后想起许多往事,提及母亲的病逝,不禁又一次潸然泪下,众人在礼官的示意下,马上改说些有意思的事情。
宗正卿韩稠也以“家人”身份参加了宴席,如鱼得水,没人说话的时候,他讲笑话,有人开口,他刻意引导,总之要让太后满意。
皇帝的到来令气氛稍冷,韩孺子亲自捧杯,先祝贺母亲,次为外公祝寿,最后遍祝所有亲戚,捏了捏两个小孩子的脸颊,夸他们可爱,将酒杯交给身边的太监,向慈宁太后告辞。
韩孺子临走时向皇后深深看了一眼,皇后微微一笑,表示一切都好,她很喜欢皇帝的这些亲戚。
韩孺子回到倦侯府时已是傍晚,中书省今天没有送来奏章,他也没有催要,金纯忠和乔万夫都派人留下口信,没有重要内容,最后一名刺客不肯束手就擒,已经被公差杀死。
云梦泽的刺杀行动雷声大雨点小,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韩孺子没吃东西,在书房里坐了一会,派人传召赵若素。
“朝廷的规矩与惯例呢?”韩孺子将韩稠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对这种官员,朝廷可有应对之策?”
“必须拿到韩稠心怀叵测的证据。”
韩孺子笑道:“你还不明白吗?韩稠早就想到这一点,所以他预做安排,几个月来一直在暗中讨好朕舅氏一家,临近京城才慢慢显露出来,对太后来说,一个如此尽心的大臣,怎么真会与强盗勾结刺驾?朕若有万一,韩稠的努力不就都打水漂了?可这正是韩稠的聪明之处,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说清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两边观望,还是如他自己所说只为引蛇出洞。”
韩孺子拿不出证明韩稠有罪的直接证据,所以不想找母亲做无意义的争辩。
赵若素沉默片刻,说:“韩稠的‘引蛇出洞’之计有没有可能是真心的?勾结强盗刺驾这种事毕竟有些古怪,成与不成,韩稠似乎都得不到多少好处。”
韩孺子已经想了许久,这时又想了一会,摇头道:“不,韩稠绝非‘引蛇出洞’,如果刺客有成功的机会,他绝不会交出圣军师。”
韩孺子的确拿不出证据,也用不着证据,他了解韩稠,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位忠诚的大臣,甚至对大楚也缺少忠诚,韩稠只忠于洛阳和自己的奢侈生活。
“果真如此的话,韩稠的计划当中有一个漏洞。”赵若素说。
“嗯。”韩孺子召见赵若素,需要的正是这句话,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看出漏洞。
“陛下是大楚天子,陛下不喜者,终难出头,陛下憎恨者,早晚都会被除掉。”
韩孺子刚想说自己不是这种皇帝,想想又闭上嘴,他起码有这个权力。
赵若素继续道:“韩稠费尽心机讨好的是慈宁太后与王家,终究不能取信于陛下,绝非长久之计,相信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的长久之计是什么?”
韩孺子恍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愤怒异常,被困在局中,影响了判断,非得需要赵若素的提醒,才能看清真相,“你说得没错,韩稠还有奸计,必然会有……你可有应对之策?”
“韩稠用的不是朝廷正规手段,微臣能看出一点破绽,但是无力应对。”赵若素实话实说,他心思缜密,若论出奇制胜,却非他所长。
“在朕之前,也曾有皇帝被大臣这么欺负吗?”
赵若素一躬到地,起身道:“自太祖到武帝,几乎每一朝都有大臣因为谋逆而被诛杀,微臣不仅看过史书,还读过当时的众多公文,实话实说,这些人的谋逆原因非常令人费解,手段更是漏洞百出。微臣不明所以,只能说他们‘欺负’到皇帝头上了。”
“可皇帝总是赢家。”
“必须是赢家。”
韩孺子笑了一声,送走赵若素,叫来外面的太监,问道:“东海王还在吗?”
“东海王已经回府了。”
韩孺子寻思片刻,“去召他来。”
太监领命退下,张有才和孟娥进来收拾房间,韩孺子道:“有才,你刚回来,去休息吧。”
“陛下,我在城外休息了三天,一点不累。”张有才抢着干所有的活儿,几乎不给孟娥留一点。
“景耀呢?”韩孺子突然想起这个太监。
张有才放下手里的抹布,“早就回京了,陛下没见到他吗?”
景耀早已不是当初的中司监,他现在的地位太低了,又赶上倦侯府加强守卫,他没法像张有才一样直接来见皇帝。
“你去把景耀找来。”韩孺子说。
“是,陛下。”张有才匆匆离开。
孟娥将剩下的活儿做完,连靠墙的椅榻都铺好了被褥。
韩孺子一肚子想法,必须对外说出一点,于是开口道:“洛阳的王坚火有一番话,对我颇有启发。”
“嗯。”
“他说自己是泥潭中的人,我若想在泥潭中找点什么,他可以代劳,我若想彻底除掉泥潭,他做不到,我只能另选他人。”
孟娥的反应还跟从前一样慢,想了一会说:“我明白他的意思,说得倒是没错。”
“我的确另选了一个人,这个人与泥潭几乎没有瓜葛,值得信任,但我犯了一个错误,只选大将,不用猛将,偶尔我还是需要泥潭中的人。”
孟娥这回听不太懂了,“陛下是要召回王坚火?”
韩孺子摇摇头,“泥潭不只一座,泥潭里的人也不只有王坚火一个。”
“嗯。”孟娥更听不懂了。
“你前些天曾经夜出找你哥哥。”韩孺子突然改变话题。
“对。”
“京城这么大,你肯定先选定目标再出去寻找的吧?”
“嗯,南城有一家齐鲁会所,我哥哥偶尔会露出海上的口音,藏在那里比较不受注意,还有几家勾栏,也是关东人常去的地方。”
“勾栏?”韩孺子吃了一惊。
“没什么可意外的,外人想要躲避官府藏在京城,只能去寺观、商会、勾栏、赌场这些地方栖身。”
“圣军师藏在了宗正卿家里。”
“他是特例,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大臣帮忙,而且他最后也被出卖了。”
韩孺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孟娥居然去过勾栏这种地方,犹豫再三,没有追问详情。
景耀先到,虽是老宦,也压抑不住被皇帝召见的兴奋之情,韩孺子跟他聊了几句,没有问到具体事情。
没过多久,东海王也来了,他在家已经准备休息,一听说皇帝召见,立刻披衣赶来,骑马跑得有些急,走进书房时脸上还有一些红晕。
对付韩稠不能只靠朝廷规矩,韩孺子需要与其同样奸诈的人,也就是王坚火所谓“泥潭中的人”。
孟娥悄悄退出书房,韩孺子道:“尽你们二人所能,助朕对付一个人。”
第四百零四章 不合适的办法
千里迢迢前往东海国调查真相并护送王家人来京的元九鼎,只获得一份苦功,反而是一直留在京城表面上毫无作为的韩稠,成功讨得太后的欢心,甚至被视为家里人,着实令整个朝廷大吃一惊。
听说皇帝要对付的人就是他,东海王与景耀既意外又解气,同时应声接旨,互相看了一眼,一老一少彼此都没有好印象,各自转身,景耀站立不动低头沉思,东海王向前缓缓迈步,思考良策。
东海王止步,先开口道:“韩稠在洛阳作恶多端,抓一批商人,严刑拷问,必然有人供出他来,顺藤摸瓜,自然就能将韩稠拿下。”
韩孺子摇头,“第一,洛阳商人刚刚焚毁流民欠条,满城皆知,这个时候抓捕,会令天下人迷惑不解。第二,韩稠诡计多端,若察觉到不妙,必然对外宣扬说自己多年所得不是送给了朕,就是送给了朕之舅家,如今一无所有,朕要卸磨杀驴。”
“看他胖成那个样子,真瞧不出还是条老狐狸!”东海王莫名其妙地有点佩服韩稠。
他又开始踱步,几步之后再次停下,“像韩稠这种高官,想要扳倒的确不容易,据我了解,通常要先将其调离京城,然后再想办法收集证据。”
“这倒是一个办法,但是韩稠的根基在洛阳,朕已经将他调离,而且他位为宗正卿,京外没有能配得上他的官位了。”
东海王笑道:“再封官反而让他生疑,陛下只需让他做个钦差,临时出去一趟即可,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借口……天下诸侯国十几个,这时候要是谁家能惹出点事就好了。”
齐国之乱刚刚平定没有多久,东海王就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摆手,“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诸侯国不能、不该、不敢出大事,我的意思是说谁家里出点事,婆媳不合、父子不睦、兄弟争权、妻妾争风吃醋一类的,这些事情都归宗正府管辖。”
韩孺子笑了笑,“哪能这么巧?”
东海王也笑了笑,一直没说话的景耀这时开口道:“还真有可能这么巧。”
“嗯?”
景耀先向皇帝行礼,“史书上记载得少,陛下因此可能不太了解,东海王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诸侯国经常发生,想找一件其实很容易。”
“史书上记载得少,那奏章呢?朕从来没见过相关奏章,难道诸侯家里出事,就没有人上报朝廷?”
东海王抢先道:“这个我知道,诸侯家事只要不是闹得太大,地方官员通常不会上报给朝廷,如果上报也是先交给宗正府,宗正府觉得有必要才转呈宫里,无需通过宰相府。这是武帝定下的规矩,据说他厌烦了诸侯家中的琐事,而且不愿宗室家丑外扬,因此规定不是大事无需送交给宫里。”
“怎么才算是大事?”韩孺子问。
东海王长长嗯了一声,“死人吧?”
景耀补充道:“得是宗室谱籍上的子弟遇害,或者死亡三人以上,或者在当地闹得满城风雨,才值得上报。”
韩孺子难以置信,“这是武帝定下的规矩?”
东海王只是听说,景耀却是亲历者,点点头,“类似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查的话,诸侯尽灭……”
“嘿,没你说得那么严重,诸侯也不都是坏人。”东海王纠正道。
景耀笑道:“老奴口误,请陛下见谅、东海王见谅,诸侯位尊,哪怕只处理一位,也会闹得天下皆知,武帝主要是不愿宣扬家丑。”
东海王扭头撇下嘴。
宗室不仅衰颓,而且腐朽不堪,本应是大楚根基的宗室子弟,却成为根基中的蛀虫,连武帝都拿他们办法,宁可视而不见。
韩孺子轻叹一声,韩稠一个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几句闲话就引出更大的问题,“韩稠是宗正卿,诸侯有事也得通过他上报,估计他不会给自己惹麻烦,除非诸侯的事情就发生在朕的眼前……”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在他眼前的确有一位诸侯。
东海王吃了一惊,“陛下,别开玩笑,我可是老实本分的诸侯,一点事也不惹,家里就一位贤妻,没有侍妾、没有儿女,连仆人都比别的诸侯少得多。”
“别害怕,朕想的是韩稠。”
东海王松了口气,为了防止皇帝再将念头转到自己身上,建议道:“明年春天有一场大祭,按规矩,诸侯都要进京参加,陛下想收拾谁都行。”
“不是诸侯,是韩稠。”韩孺子还没有精力整肃宗室,“而且要尽快,韩稠明知会惹怒朕,还敢胡作非为,必然另有诡计,朕这回要先发制人。”
景耀道:“韩稠初来京城,其计很难面面俱到,老奴不才,或许有办法查出个眉目。”
这正是韩孺子召见景耀的用意,“不可惊动他。”
“是,老奴明白。”
韩孺子对景耀还是不太放心,问道:“你打算怎么调查?”
景耀稍一犹豫,倒不是他想保密,而是有些事情不适合对皇帝说,可当今皇帝不比寻常,他还是回道:“韩稠好色,可能会不小心将一些话泄露给枕边人。”
“景公能调查到韩稠的枕边人?”韩孺子真有点惊讶了。
景耀只好继续解释道:“韩稠的枕边人其实只是一些奴仆,连侍妾都算不上,一时得宠,过后就遭抛弃,有一些甚至被送给他人,心中不能没有怨气,只需找对人,稍加劝说,没准能打听出点消息。”
韩孺子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
东海王笑道:“景公对韩稠很了解啊,你早知道会受陛下召见,所以提前做了功课,对不对?”
景耀正色道:“老奴哪能提前猜到陛下的想法?老奴只是在宫中待得久了,听说了一点事情,韩稠一直掌管洛阳,名声甚大,老奴听到的传言自然也多一些。”
“原来如此。”东海王平淡地说。
应付韩稠的计策还没想出来,这两人先明争暗斗上了。
又聊了一会,韩孺子让两人退下,各思对策,明日再议。
书房已经收拾好了,韩孺子今晚却不想在这里就寝,他这一天想的事情太多,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于是转到卧房。
今晚侍寝的是佟青娥,她因为立功才由宫女被封嫔妃,比皇帝大几岁,却没有相应的镇定,每次见到皇帝都是既紧张又害羞,还有一点恐惧。
韩孺子跟她没什么话说,躺在舒适的床上,心里还是千头万绪,好一会才睡着。
次日一早,今冬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不大,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凡是能与皇帝说上话的人,无不贺喜,以为瑞雪兆丰年,更会说话的人则联想到昨天的太后省亲,声称这是上天感应。
韩孺子要去勤政殿,出发得比较早,天才蒙蒙亮。他更喜欢骑马,可蔡兴海等人出于安全考虑,更希望皇帝乘轿,韩孺子没有坚持己见。
韩孺子刚进轿子里坐定,张有才过来说:“东海王守在门口,想见陛下。”
韩孺子嗯了一声,张有才去将东海王叫来。
东海王一手掀开轿帘,探头进来,向皇帝行礼,“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陛下想速战速决,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说。”
东海王沉吟片刻,“算了,本来觉得不错,仔细一想,不太合适,请陛下恕罪,容我再想一想。”
“别废话,合不合适由朕定夺,你想到什么,说出来就是。”
东海王笑了两声,随后收起笑容,“我是看到景耀才想起来的,景公久在宫中,了解韩稠的不少事情,其实还有一个人,不仅了解韩稠,还极可能与他有过直接往来,没准掌握着什么把柄,陛下若能……”
“别说了,你的办法的确不合适,再去想。”
“是,陛下。今天真冷,可这场雪也真好,银装素裹,预示大楚之兴。”东海王笑着放下轿帘。
韩孺子明白东海王说的是谁。
韩射在洛阳为官,在京城必须得有靠山,可是像申明志等大臣,只是不说他坏话而已,不可能真的全力保他。
韩稠的靠山得更大一些,他讨好慈宁太后时手段纯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极可能之前也讨好过另一位太后。
上官太后久已淡出韩孺子的视线,虽然按规矩他每隔五天至少要进宫一次给两位太后请安,可他眼里的太后只有母亲一人,另一位与雕像无异。
东海王又将“雕像”拽回皇帝的眼前。
母亲一直对上官太后保持谦卑态度,韩孺子却不愿向从前的敌人低头,更不想向她求助。
勤政殿里,申明志等人先是拜贺太后省亲盛事,然后也赞美了今晨的瑞雪,韩孺子振作精神,提出御史的任命问题,他不说人选,让宰相拟出名单,他知道,吏部尚书冯举必在其中。
接着他又说自己年轻,学业未成,仍需要圣人的教导,因此得找一位合格的帝师。同样,他也没有提出人选,以瞿子晰的资历与地位,也必在侯选名单中。
正如赵若素所说,若按规矩来,许多事情都会非常简单,君臣毫无争议,唯一的缺点是慢,明明是必然之事,议政大臣们却不肯立刻说出来,而是要商议多次,拟出名单怎么也要三五天。
韩孺子倒不着急,但是比往常提前离开,他要与皇后一块去崔府看望受伤的大将军崔宏。
副都尉王赫随行,坚持要留在皇帝身边,虽然刺客已经全部落网,他却仍然无法安心,仍记挂着“皇帝身边的人”,他不相信之前的俘虏只是在吹牛,总觉得还有余党隐藏。
(今日一更,望周知。难得好天气,出门走一走。)
第四百零五章 崔府接驾
如何接迎皇帝与皇后,着实令崔家头疼,流程没问题,崔家接待过皇帝,虽然次数不多,但这种事哪怕只经历过一次,全家上下几十年也不会忘记,问题是这一次要摆出多大排场。
家主崔宏身负重负,总不能显得太喜庆,可昨天太后刚刚大张旗鼓地省亲,崔家不想显得比一群乡下人更寒酸。
就在一家人兴奋地商量来商量去的时候,皇后从宫中传信,要求一切从简,不准特意准备任何奢华之物,给全家人浇了一盆凉水,这时崔宏也能说话了,看到皇后的信之后,他十分赞同,甚至要求将府中原有的一些东西也都收起来,奴仆大都迁到府外暂住,只留少数人待命。
礼部和宫里的管事太监们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因为这能减少了自己这边的许多麻烦。
崔宏下令,全家人只能服从,唯有两人敢于公开表示不满。
一个是崔母老君,“咱家也不是第一次接待皇帝了,不说越来越好吧,怎么也不能比从前更差吧?皇后是我的亲孙女,皇帝是我的孙女婿,跟一家人一样,昨天是‘一家人’团聚,今天也是‘一家人’团聚,为什么咱家就要一切从简?瞧瞧这样子,哪像是迎接皇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府里出丧事呢。”
崔宏勉强能够开口,躺在床上起不来,听到母亲这样说话,哭笑不得,耐心解释了一会,老君总算不再胡闹,倒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心疼儿子的身体,不想让他多开口。
另一个不满的人是崔腾,但他不敢在父亲面前胡说八道,只能对母亲和家中亲戚抱怨,“父亲为朝廷平乱杀敌,我跟着陛下出生入死,皇后在宫里……这个从一而终,这些事情陛下心里都清楚得很、感激得很,绝不会为难咱们家,父亲和妹妹实在是谨慎过头了。要我说,就该趁着王家人刚到京城立足未稳的时候,好好显示一下咱们家的威风,我就不信,陛下对王家比对崔家更亲近。”
母亲劝不住他,众多的堂兄弟不敢劝他,崔腾越说越觉得有理,可是不敢违抗父命,只名叹息一声,回房休息。
崔家给他明媒正娶了一位妻子,出身名门世家,人长得也很美丽,崔腾却不感兴趣,天天留宿另一人的房里,好像他们才是新婚夫妻。
张琴言口不能言,她的琴声也无法打动崔腾,可她自有办法令这个男人对自己眷恋不舍、有求必应,她单独住在一座跨院里,身边的侍女都是她亲自挑选或者买来的,共有十余人,教她们抚琴、教她们讨好崔腾。
崔腾迷恋这个女人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在晋城为保护皇帝的确出生入死过,回京之后却没有受到重赏,仍领闲职,随侍皇帝身边,可他对此毫无怨言,因为皇帝已经给他最贵重的赏赐。
他甚至学会了读懂张琴言的手语,自己也能比划几下,常常忘了对方能听见自己说话。
皇帝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崔腾没用手势,在卧房里唠叨了许久。
张琴言是名优秀的倾听者,不管崔腾说得有多颠三倒四,她都听得很认真,偶尔示意侍女斟茶倒水,为他解渴。
说着说着,崔腾的气消大半,笑道:“还是你理解我、体谅我,不像别人,好像我抱怨一下就是对皇帝不忠不敬似的,我与陛下的关系有那么脆弱吗?陛下身边那么多人,也就我敢像朋友一样说几句真话,东海王那些人都是陛下的奴才,连臣子都算不上。”
崔腾的气又有上升之势,张琴言偎过来,指了指自己。
动作虽然简单,崔腾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惊讶地说:“你想见皇帝?”
张琴言摇摇头,又做出几个手势。
“你想让陛下来见你?”崔腾再狂妄,再觉得自己与皇帝关系良好,这时也吃了一惊。
张琴言浅笑,有些话用手势实在难以表达,她要来笔纸,写了四个字:私宴为亲。
崔腾恍然,“对啊,最能显示崔家受陛下宠幸的事情不是御驾登门,而是陛下肯与我私下见面、喝酒,王家人再怎么样,也是在礼部的监督之下拜见皇帝,表面上热闹而已。可是……有点难啊,陛下明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想做点改变实在太难了,需要礼部和宫里的同意。”
张琴言微微一笑,崔腾脸色微红,好像吹牛被抓个现行,“反正我会将陛下带来,别的事情你不用管,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讨陛下欢喜就是。”
张琴言点头,又向崔腾偎来,崔腾却将她推开,警惕地说:“我说的看家本事是指抚琴,不是别的。”
张琴言目光一闪,随即低垂,崔腾毫无抵抗地沦陷,“你真正的看家本事只能留给我,就算陛下拿整个天下来换,我也不同意。”
次日一早,整个崔府就开始为接驾做最后的准备,肃清街道,敞开正门,宫里的侍卫与太监进进出出,也在做最后的检查。
龙凤辇入院而停,除了崔宏,崔家人都跪在庭院中,十几位族人从前天就住在府内,只为今天这一跪。
因为皇后驾临,许多女眷也出来跪迎,平恩侯夫人最得意,她昨天参加了太后省亲,今天又回娘家接驾,左右逢源,让她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奔波都很值得。
张琴言不在其中,她还算不上崔家正式的女眷,没资格露面。
规矩总得遵守,韩孺子与崔小君接受跪拜,中司监刘介传旨平身,这时后院的崔府大管家跑来,表示大将军要起床来接驾,皇帝先是让崔腾回去劝阻,次是刘介,最后是张有才,连续三次传达圣意,才让大将军躺在床上,崔宏则以“惶恐不安垂泪感恩”回报。
短短的一段路上,皇帝与大将军酬答往来多次,混在人群中的史官奋笔疾书,一字不差地全记下来。
房间里满是香气,用以驱逐之前的药味,孟娥以宫女的身份提前来检查过,确认这里没有用毒迹象。
崔宏脸色苍白,显得更瘦,一看到皇帝和皇后,立刻就要挣扎起身,崔腾和张有才急忙将他按住,皇帝也请大将军不要拘礼。
床前只有一张椅子,皇帝坐下,皇后崔小君站在旁边,含泪看向父亲,只是简单慰问,暂时不能多说什么。
皇帝探望大臣也有一套规矩,但是不归礼官管辖,皇帝要自行领悟。
韩孺子没向任何人询问,全凭史书上记载的一些片断,弄清了自己该说什么。
首先说到刺杀事件,刺客被抓、大将军伤势渐愈,皇帝既要斥责逆贼的胆大妄为,同时也要赞扬并感谢大将军为国家立下的种种功劳,正是这些功劳导致他的遇刺。
崔宏自然要感谢皇恩,一时凝噎说不下去的时候就由儿子崔腾代劳。
一旦开头,接下来的交谈就简单多了,崔家有义务引导话题,于是说到伤势、说到天气、说到崔氏一族的现状,皇帝又要赏赐,崔宏再度婉拒,一来二去,各退一步,崔家接受一些金银布帛,转送族内亲友,自家只留一点,至于官爵,绝不再要。
规矩还是有好处的,起码身为皇帝的韩孺子不会觉得尴尬,几乎要忘记了与崔宏曾经的敌对关系。
作为尊重,韩孺子还要问一件事:“大将军病重,楚军无将,或有万一,谁人可代?”
崔宏这个大将军不怎么管事,他真正掌管的仍是南军,一直没有放弃南军大司马之职,听到皇帝的询问,一本正经地推荐了三个人,两位老将加上一个柴悦。
韩孺子又说到云梦泽和东海剿匪之战,崔宏也都提出一些建议,认为皇帝迄今为止的安排全无瑕疵,不输古今名将,唯有一点,需要小心贼人的垂死挣扎。
韩孺子心里生出一股冲动,很想提起南军,问问谁有资格接任大司马,可他忍住了,皇后就站在身边,实在没必要破坏这里精心营造出来的亲切气氛。
最后一次劝慰大将军安心养伤之后,皇帝的职责算是尽过了,他起身离开,留下皇后与父亲说话,那是真正的父女交谈,不受宫里、朝中的规矩束缚。
走出香气浓郁的房间,韩孺子暗自松了口气,有点纳闷,自己已经不是傀儡了,为什么还有那种熟悉的感觉:皇帝就是一块会走、会说话的牌位,哪一天等这块牌位变得安静了,可以直接送到太庙里摆放。
崔腾陪在皇帝身边,引领一行人去厅里休息,待会要在崔府进午膳,然后皇帝要再次探望大将军,整个过程才算正式结束。
这已经是精简的结果,皇帝、皇后若是在这里过夜,来往的礼节将更加繁复。
皇帝身边人不多,崔腾趁机上前道:“离开宴还有一会,陛下闲着也是无聊,要不要听个曲儿什么的?”
韩孺子摇头,他对听曲儿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听一听张煮鹤弹琴。
“那也不用在这里干坐着啊,崔府虽小,也有几处景致,陛下要不要看看?”
韩孺子来过几次崔府,从来没仔细逛过,其实也不感兴趣,看崔腾一脸殷切,点头应道:“好吧,现在是冬天,你家里还有景致?”
“当然有,春夏秋冬四季景致不同,崔府倒是一季没落。”崔腾很开心,以为这是讨好皇帝的天赐良机。
第四百零六章 曲径通幽
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下过,崔府里却留下一片春夏的璀璨,在一座花房里,群芳争艳,暖风拂面,原来四周摆满了半燃的木炭,阻止寒气进入,十几名仆人日夜轮值,就为照顾这一间屋子,向府内提供鲜花。
皇帝驾到,仆人大都被迁至府外,只留一人看管炭盆,提前被侍卫带走,等皇帝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才被放回来。
皇帝赞扬了几句,崔腾越发得意,“皇家也有暖房,比我家的这个大得多,不过以供应蔬菜为主,我家这座就是养几株花,给家里的女眷玩赏,倒也没有大用,陛下的哪位妃子若是需要鲜花,我派人每天送一车进宫。”
韩孺子笑着摇头,“不必麻烦了。皇家的暖房几年前就停止,朕如今也吃不上新鲜疏菜。”
供养暖房是一项极其奢侈的行为,当朝廷提倡节俭的时候,通常会被第一批取消,过一段时间再恢复,大楚这几年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暖房自然也就一直处于被废状态。
崔腾眼睛一亮,“明天我就将这里的花全铲了,给陛下种菜。”
“千万不要,如此大煞风景的事情,朕可不能做。”
“哦。”崔腾有点失望,随即又兴奋起来,“陛下,咱们去后花园逛逛吧,我家里有一座假山,在京城很有名。”
崔腾就像是刚交到朋友的孩子,担心友情不够牢固,想方设法地讨好、献媚,恨不得将家中的好东西一股脑都展示出来,给新朋友一个深刻印象。
皇帝若是这时开口,崔腾会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崔府献出来。
韩孺子不喜奢靡之风,看到花房,他首先想到的是这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换算成银两,足够多少中等人家生活,但他保持礼貌,客随主便,想等事情过去一阵之后,好好跟崔腾谈一谈,或者通过皇后点醒崔家。
后花园的假山不大,高不过两丈,宽不到一丈,细看时颇有崔嵬之势,除此之外并无异处,担不起“在京城很有名”的说法。
韩孺子还是客气地点点头,崔腾却露出狡黠的微笑,“陛下请随我来,这里看不到假山的妙处。”
随行的侍卫与太监最讨厌崔腾这种人,临时起意,事前不打招呼,偏偏又说不得,只好紧张地跟随在后,侍卫小心地四处查看,还不能太明显,以免影响皇帝赏景的心情。
好在崔府剩下的人不多,花园里更是空空荡荡,减少了护卫的难度。
崔腾引路,下行数级台阶,拐弯来到一座亭子里,亭子也没有特异之处,但是准备了一壶酒,数样蜜饯,那酒还是热的,喝着正好,也不知送酒的人躲到哪去了。
侍卫们一阵紧张,查了半天,在附近的一座小屋子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两名丫环和一名老仆,那屋子隐于一片枯木后面,十分隐蔽,里面的三人看到侍卫开门,立刻跪下磕头。
侍卫包围了屋子,不准仆人出来,其他侍卫则继续检查,心中都很恼怒。
侍卫的情绪影响不到亭子里,崔腾向皇帝敬酒,但他懂得规矩,自己先喝了一杯,并且请太监试喝了一杯,然后才为皇帝斟酒。
韩孺子喝了一口,赞扬几句,崔腾热情高涨,向假山指道:“陛下请看。”
亭子通常建在高处,便于观看风景,这一座却建在低处,坐下之后,正好看到假山的底部,韩孺子早觉得纳闷,这时仔细看去,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也瞧见了崔腾所谓的妙处是什么。
假山竟然不是牢牢地镶嵌在地面上,而是整个放置在一根双臂就能合围的石柱上,山底离地约有两三尺,非得是天气晴朗之时,坐在亭子里,或者趴伏在地上,才能看得清楚。
那座假山虽不高大,总有千斤之重,居然能稳稳地立住,确是一奇,而且空隙处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只是不知那名仆人钻入山底时该有多难,又有多害怕。
韩孺子看了一会,忍不住啧啧赞叹,崔腾等的就是这一刻,笑着解释道:“其实也不难,建的时候是贴着地面的,建完之后将泥土去掉就行了,难就难在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这叫‘一柱擎山’。”
跟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咂咂舌,忍不住道:“多年不倒难保今天不倒,这里终是险地,陛下最好不要久留。”
“张有才,你乱说什么,再过百年、千年,这座假山也不会倒,你不懂,它只是看上去险,其实正中的那块石头与支撑的石柱是一体的,外面再包以重重山石,别的石头都好找,就中间那一块最难寻。”
张有才不想跟崔腾争论,摇头退下,心想万一假山倒了,亭子能挡一下,自己纵身一扑,也能挡一下,可是好像没什么大用,亭子里的人还是都得被压成肉饼……他一激灵,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韩孺子并不在意,也不想再走了,留在亭子里喝酒、吃蜜饯,与崔腾闲聊。
崔腾准备的美味小吃不少,本应一轮轮端上来,供皇帝在午膳前开胃,结果酒都凉了,后续的美食却一直没到,他坐不住了,几次向外张望,示意身边的随从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随从一出亭子就被侍卫拦下,带到一边,王赫亲自检查并询问,确认无误之后,才允许他离开,随后又对那三名被关起来的仆人详加搜查,总算允许他们出来,继续向亭子里递送食物。
可时机已经过了,一座假山没什么看头,赞叹一番也就够了,韩孺子起身准备在园子闲逛一会。
崔腾跟上,扭头向刚过来的仆人怒视一眼,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向皇帝笑道:“府内有一个人,特别想见陛下,不知陛下能否移步去看一眼。”
想见皇帝居然自己不来,张有才忍不住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很随和,“是你家里的人?”
“是大哥崔胜的儿子,今年四岁,小家伙很可爱,听说陛下要来,一直嚷嚷着要见,可他太小,家里人怕他不懂规矩,所以没让他出来接驾。可我向他许诺过,说一定要让他见一眼陛下,所以……”崔腾一脸苦笑,“求陛下赏我一点脸面吧,从今以后,我在小家伙面前就能树立叔叔的权威了。”
韩孺子也笑了,“好吧,咱们就去见见这个小家伙。”
崔胜死于兵乱,只留一个儿子,是崔家长孙,韩孺子真想看一看。
王赫立刻叫来崔腾的随从,问明崔胜之子的住处,发现那在事前检查过的区域之内,稍稍放心,仍然派人快步赶去,再查一遍。
崔胜之子年纪尚小,住在内宅,因为皇后回家,女眷大都前去陪同,内宅没什么人,皇帝也不用太拘谨。
半路上,韩孺子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于是驻足倾听,崔腾也停下,平时不晓音律的他,这时却通晓人心,严肃地挥手,示意周围的众人不要出声,让皇帝专心听琴。
“张琴言还在你府中?”韩孺子一听就知是谁在抚琴。
崔腾正色道:“我对她从一而终。”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迈步继续前行,崔腾以下,其他人都蹑手蹑脚地走路,以免干扰琴音。
数名宫女一直跟在队伍中,孟娥即是其中之一,别人都跟着皇帝前行,她却止步不动,等王赫来到身边,她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表示自己要去检查一下抚琴者。
王赫点头,他对孟娥仍然有几分不信任,向另一名侍卫招手,命他与孟娥同行,又让崔腾的随从指路。
孟娥并不反对,带着侍卫与随从循声寻人。
琴声断断续续,侍卫分不清来自何方,崔腾的随从也不知道这位“少奶奶”隐于何处,孟娥却好像被一根有形的细线牵引,没有片刻犹豫,离琴声越来越近,在遇到障碍或是岔路时才停下一会,等崔腾的随从指明通行路径。
路径曲折,三人没走多远,回头却已不见皇帝一行人的踪影。
在一座小楼门前,孟娥止步,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抬头望去,楼窗敞开,琴声非常清晰,少了一种灵韵,多了几分悠扬。
孟娥示意侍卫与随从等在外面,她一个人进楼,拾级而上,来到楼上,一路未遇阻拦。
楼上的屋子里也只有张琴言一个人,正在跪坐在软席上专心抚琴,身上穿着华丽的毛皮外套以御风寒。
孟娥一言不发地在屋子里绕行一圈,没有发现异常。
张琴言仿佛没见到有人进来,仍然抚琴,片刻之后,一曲尚未完成,突然停下,抬头看向客人。
两人见过面,彼此存有敌意,自从张琴言被赐给崔腾之后,她们之间再无来往,几个月中这是第一次见面。
“如果你在帮助崔腾讨好皇帝,多此一举,陛下信任崔腾与这些花招无关。如果你有别的企图,我劝你还是早些死心,陛下不是那种昏君。”
孟娥以为张琴言仍有意****皇帝。
张琴言摇摇头,张嘴啊啊了几声。
“韩稠将你们父女献给皇帝,你担心自己没完成任务会受到报复吗?放心吧,韩稠不敢招惹崔家。”
张琴言仍然摇头,又啊啊几声。
孟娥走到她面前,低头仔细观察,神情突然一变。
张琴言双唇微微发紫,脸颊泛红,竟像是中毒之症。
孟娥扭头向窗外望去,皇帝此时应该正在看望小孩子,而小孩子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第四百零七章 微笑的乳母
崔家的长孙名叫崔格,原有一位乳母,当崔府为接驾而暂时清退奴仆的时候,她也出府,顺便去城外自己家中住几天,喂养别人的孩子好几年,她要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好好照看自己的儿子。
“这个乳母又老又丑,我看着都恶心,不能让她惊到陛下。”崔腾倒是一片好心,希望能让皇帝在崔府的任何一处都能看到最好的一面。
四岁的孩子身边终需有人照顾,崔腾从张琴言身边选了一位侍女,“陛下不喜娇艳女子,你的相貌比较端庄,可以见驾,懂规矩吗?”
侍女立刻跪下。
“会看孩子吗?”
侍女立刻做出怀抱的动作,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少奶奶”不会说话,侍女们也就尽量少开口。
崔腾极为满意,他以为这全是自己的主意,挑人也是随便一指,直到事后仔细回想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从邀请皇帝看望小侄子,一直到选用“端庄”侍女,都是张琴言灌输给他的想法。
她的手段既温柔又巧妙,当时的崔腾全无察觉。
“端庄侍女”名叫阿珍,是张琴言几个月前亲自买来的几名丫环之一,三十余岁,崔腾嫌她年纪大,又觉得她不知被倒过几手,心中并不喜欢,张琴言表示自己身边需要一位老成的侍女,崔腾觉得有道理,这才出钱买下来。
阿珍是南方人,说话有口音,这也是她不愿意开口的原因之一,知道男主人不喜欢自己,所以崔腾来的时候她不怎么露面,只是看守内外门户,倒也尽职尽责,没犯过任何错误。
崔腾要给小侄子临时选一位看护者时,受张琴言的点醒,立刻想到了她。
崔格是崔家长孙,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旧乳母常常受他欺负,新乳母却只用不到半个时辰就取得小家伙的欢心,他拉着阿珍的手对崔腾说:“二叔,我要她以后一直陪我。”
崔腾倒不在乎,对这个小侄子他也很喜欢,笑道:“从前的那个呢?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喂养大,说不要就不要了?”
“又老又丑,我才不要!”崔格一脸嫌弃地说。
崔腾大笑,摸着侄儿的头顶,“好小子,是我崔家的种,等你长大,二叔带你……不对,等你长大,二叔的宅子你一步也不准进。”
崔格眨巴双眼,没明白二叔的意思,“你藏着好吃的不给我,对不对?”
论美貌,阿珍绝非天姿国色,但是天生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孔,不管看到什么人,都先笑一下,在张琴言面前,她极少开口说话,面对小孩子,话却极多,低声絮语,讲故事、说笑话,逗得崔格合不拢嘴。
崔腾越发满意,但是转天就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一心只想着如何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将崔家最好的东西展示给皇帝。
崔宏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在军营里待惯了,总以为在家里也能令行禁止,既然说了要“一切从简”,就不会发生意外。
崔腾本来也不太敢违逆父亲的命令,可他有靠山,老君听说孙子的计划之后,大为赞赏,“还是我的孙子最聪明,既然不能讲排场,咱们就在细节上精益求精,给陛下一个好印象,也让外面的人知道,咱们崔家不是暴富之人,不跟新贵斗富。乖孙,你尽管放手去做,事后你父若是生气,让他找我。还有我的重孙子,那可是咱们崔家唯一的根苗,你一定要好好安排见驾之事,为他铺好前程。”
“咦,老君,这是瞧不起我吗?等我努努力,明年就让老君膝前环绕十几个重孙。”
崔腾的确做了精心安排,连侄儿在皇帝面前该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四岁的崔格穿上戎装——不是真正的铁甲、皮甲,而是“画甲”,极为逼真,穿在身上却很轻。
崔格还背下一段关于如何剿匪的计划,这是崔腾特意找人拟定的,自己都没舍得在皇帝面前显摆,精简之后交给了侄儿,到时候他会刻意引导话题,让皇帝吃一惊。
整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要在午膳之后,将皇帝再留半天,如果能劝说皇帝在崔府过夜,那就是功德圆满。
崔腾提前跑到门口,大声道:“陛下驾到,崔格还不快快出来接驾?”
将军打扮的四岁孩子迈步出来,多少有些惊恐,不像在二叔面前表演得那么自然,没有按计划直接扑到皇帝面前,而是停在门口,显出几分畏缩,但还是跪下,用稚嫩的声音说:“小臣崔格,叩见陛下,小臣今日得仰天颜,此生无憾。”
一身戎装,再加上大人似的话语,惹得皇帝和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去除了崔格心中最后一点惊恐,自己也笑了,“陛下真年轻,比二叔还年轻,还比二叔英俊。”
众人笑得更大声,崔腾的脸却红了,这句话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一把将侄子拽起来,“胡说八道。”马上又向皇帝笑道:“陛下的确比我年轻、英俊,可这小子……不该乱说话。”
“我也不想乱说话。”崔格更不怕了,“可是一看到陛下,我就觉得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
“童言无忌。”韩孺子笑道,“小家伙,你穿戎装,当的是什么将军?”
“步兵,陛下,小臣当的是步兵将军。”
韩孺子有些意外,一般孩子都愿做骑将,“哦,步兵有何好处?”
“进退自如、周旋如意,步兵妙用无穷,在庸将手中是一盘散沙,到了良将麾下,却能所向无敌。”
这是崔腾事先找人写好的词,虽无过人之处,但是由崔格说出来,却颇显有趣。
皇帝进府之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崔腾心花怒放,“陛下进屋,咱们别在外面受冻。”
崔腾拉着侄儿让到一边,先让太监张有才和一名侍卫进去。
阿珍跪在墙角处,身边放着几件玩具,张有才觉得没问题,侍卫也没看出异常。
王赫没有进屋检查,他知道屋子里还有一名乳母,甚至知道“阿珍”这个名字,从未生出丁点怀疑,他防备的是外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查看各处不起眼的角落,确保没有未经许可的奴仆隐藏。
韩孺子进屋,第一眼先看到一架子的书籍,根本没有注意到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现在就看书了?”韩孺子问。
“略认得几个字,还读不懂书上的东西,但是家里有老先生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崔格毕竟是孩子,刚见面时自称“小臣”,说着说着就忘了。
“你最喜欢什么故事?”
“太祖的故事。”崔格眼睛一亮,“太祖剑斩猛虎、太祖起兵诛暴君、太祖破陈齐、太祖灭庄赵……都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韩孺子大喜,他小时候最爱听母亲讲述的故事也是太祖的丰功伟绩。
从崔格在门口逗笑众人开始,远处楼上传来的琴声就被忽略,它的骤然停止自然也不会受到关注。
屋外的王赫开始觉得自己想多了,守卫如此严密,又是大白天,除非是神仙,什么刺客能直闯进来刺驾?
相隔一重院落,崔宏正与皇后相谈甚欢,父女二人多日未见,只以书信联系,为防泄密,信中不能什么都写,这次见面,终于能够畅所欲言,崔宏甚至撵走了无关的亲戚,只有母亲老君不肯走,他只好容忍。
“物极必反,父亲,崔家的权势已经没有增加的可能,此时再争,免不了受人猜忌,望父亲以退为上,处处谦让,女儿在宫中好说话,崔家也能得以长久。”
崔宏连连点头,“为父心中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交出大部分兵权,对太后的王家,我也派人送去厚礼,以至亲对待。我儿,你若诞下太子,我连南军都能交出去。”
崔小君脸色微红,坐在一边老君的不爱听了,“瞧你们父女两个在胡说些什么?崔家哪里对不起皇帝了,要如此小心翼翼?你们一个在战场上舍身奋战,为保住韩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一个在皇帝最微贱时不离不弃、舍命相陪。还有崔腾,为陛下出生入死多少次。就连我这个老太婆,小君偷我的首饰换钱养部曲的时候,我说什么了?不也默许了?”
崔小君脸色更红,倦侯供养部曲的时候费用甚多,当时为了筹钱,她什么招都用上了。
老君咄咄逼人,“怎么着,崔家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反而有错了?待会见到皇帝,我倒要问一句,崔家究竟做错什么了。”
崔宏无奈苦笑,想要劝说母亲,伤势却不允许他说太多的话,而且了解母亲的为人,知道她嘴上厉害,真到了皇帝面前,不敢胡言乱语。
崔小君柔声道:“崔家无错,可陛下返京不久,一心想要整肃朝纲,在陛下看来,这比恢复帝位更加重要,咱们家为陛下做过那么多事,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该再帮陛下一把吗?这次的功劳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这么一说,老君才笑了,“我的孙女最聪明,多少年前我就说崔家要依靠她,果不其然,让我说中了。行,只要你们父女知道深浅,我没什么说的。唉,我也老了,没别的指望,就是希望看到崔家根深叶茂,等我死了,见到老头子也能挺直腰板,让他无话可说。”
崔府以外,几条街以外的一间屋子里,身上带着枷锁的圣军师仰头喃喃自语:“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崔家长孙的房中,乳母阿珍慢慢站起身,脸上仍带着和善的微笑。
仍然没人注意到她,活泼的孩子就是她最好的掩护。
第四百零八章 刺客的希望
崔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即使是在平时,奴仆也不能携带刀剑以及说不清来源与用途的药材,皇帝亲临之前,更是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先是自查一遍,随后宫里和朝廷各查了一遍,连根针都不准随意放置。
刺客阿珍没有兵器,也没有毒药。
她站起身,满脸微笑,慈爱地看着自己刚刚看护不到三天的小孩子,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柄木剑,那是一件玩具,长不过两尺,轻飘飘的,看上去毫无杀伤力。
她迈步走向崔格,同时也在接近孩子身边的皇帝,好像只是要将木剑递过去,四岁的崔格正对着皇帝侃侃而谈剿匪之策,确乎需要这柄剑以显身份。
韩孺子早就听出这是崔格背熟的话,换成大人,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造假行为,发生在小孩子身上,却只是令人觉得可笑,还有一点惊奇,毕竟这一套话挺复杂,崔腾也未必能记得一字不差,崔格却能说得极有条理,好像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往常剿匪总是官进匪退,官兵一撤,群匪又回故地,何以为此?官兵剿匪每每大张旗鼓,生怕天下不知。兵者,诡道也,官兵剿匪时却往往拘泥不化,提前宣扬,给了群匪准备的时间……”
韩孺子还真有几分被说动了,打算等事后问问崔腾,究竟请谁准备的这篇剿匪策。
现在他不会说破,反而微笑点头,表示赞赏,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看到了几步以外的乳母。
皇帝第一个认出刺客,这不是十分清晰的念头,而是一种直觉,没有任何理由,他突然就觉得走到自己十步之内的这名女子,动作不自然,目光看向孩子,余光似乎瞥向自己,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不该发生在崔府的仆人身上。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却不是皇帝。
更是不崔腾,他也看到了乳母,没有在意,挥下手,示意她现在不要走过来,阿珍却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迈出下一步。
也不是张有才,他的目光只在皇帝身上,根本没有察觉到乳母的异常。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屋子里唯一的侍卫。
这名侍卫的身手并非最强,他能跟在皇帝身边有两个原因,一是身世清白,自幼在宿卫军中习武,长成之后入选为侍卫,属于最值得信任的一批人,二是擅长拳脚功夫,不用携带兵器,站在皇帝身边不那么扎眼。
他认出刺客的时间比皇帝稍晚一点,却有清晰的理由:乳母握剑的姿势、行走的步伐都表明她练过武功。
遗憾的是,侍卫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犹豫了一下,以为这又是崔二公子搞的花样。
就这么一瞬,乳母又迈出一步,离皇帝足够近了。
侍卫合身扑上,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这是侍卫的职责,最危险的时候,他要以身护驾。
为了这次刺杀,云梦泽牺牲了数十名好手,阿珍不想失败、不能失败、不敢失败,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手上这一剑却用上全力,木剑无锋,只能以力量弥补。
侍卫脸膛中剑,没有躲避,反而伸出双手死死握住剑身,张嘴要大呼“救驾”,阿珍另一掌拍出,正中侍卫脑门,侍卫头一歪,连退数步,倒在地上,木剑离开胸膛,鲜血汩汩流出。
崔腾、崔格叔侄完全呆住了,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温柔可亲的乳母怎么突然变了一副模样,竟然能以木剑杀人!
韩孺子没正经学过武功,危急时刻,反应与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抬起右臂挡在身前,步步后退。
阿珍一剑刺来,韩孺子侧身让开,倒不是他的身手比侍卫更灵活,而是因为不用保护他人,无需迎上木剑,因为侍卫那一挡,他与刺客之间的距离也稍远一些。
阿珍迈步追赶,中间隔着崔格,她下意识地绕开,又向皇帝刺出一剑。
要不是木剑上还沾着血迹,这看上去就像是在围着孩子追逐戏耍。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谁也不吱声,甚至不敢呼吸,仿佛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在绕圈。
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喊一声“救驾”,将外面的侍卫叫进来,可是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已倒在地上,剩下的人,包括皇帝本人,都忘了自己还能叫喊。
“啊——”第一个叫喊的人是张有才,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皇帝遇险,自己要如何舍身相救,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身体根不听使唤,就像是被一层层厚被压住,没法翻身,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他终究摆脱了束缚,合身扑向刺客。
阿珍全神贯注,只需一步,她知道,只需一步,自己就能杀死皇帝,完成精心准备数月的任务。
她根本没看扑来的人,随手一掌拍出,太监倒飞出去,也倒下了。
可她过于“贯注”了,围着崔格绕圈,把孩子当成了无法逾越、无法推开的障碍,她照顾这个孩子没多久,并无感情,只是因为第一刻没有动手,此后就忘了还有其它选择。
张有才这一扑没能阻止刺客,但是多少有些效果,将屋子里溺水一般的沉静打破了。
“刺、刺客!”崔腾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大吼一声,也扑了上去,与张有才的选择正好相反,扑向的不是刺客,而是皇帝,要学侍卫以身护驾。
他可没注意到小侄子,从崔格身边掠过,带倒了小孩儿,却没有扑到脚步灵活的皇帝,扑通摔在地上。
坐倒在地上的崔格放声大哭。
阿珍也终于醒悟过来,她根本没必要绕圈,可以直接冲向皇帝。
韩孺子也明白过来,自己无路可逃,他跑不过刺客,只能硬接一招。
面对高手的一剑,韩孺子根本无从躲避,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却没有立刻倒下,随手挥出一拳,击向刺客的面颊。
阿珍还以一掌,在拳头击中自己之前,就将皇帝击得步步后退。
这一掌没能杀死皇帝,甚至没将皇帝击倒,阿珍突然想起,张琴言提醒过自己,皇帝很可能一直在修炼义士岛内功,再看一眼手中的木剑,这才发现剑头已经破损,本来就钝,这时几乎成了平头。
她扔掉沾血的木剑,就算赤手空拳,她也有把握杀死皇帝。
她一跃而起,将几个月的潜伏、数十名好手的牺牲、云梦泽群盗的未来都集中在这一跃上,落地一掌,就能将皇帝的头骨拍裂。
她跃起来了,却没能自由自在。
被侄子绊倒、没扑到皇帝的崔腾,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看见眼前的双脚,二话不说,立刻伸手抓住,借力坐起,将一条腿紧紧抱住,又喊一声:“刺客!”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珍脸上仍留着一丝笑意,可她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时机稍纵即逝,外面侍卫众多,再进来几个人,她一个人绝不是对手,她已经贻误了战机,不能再拖下去。
不能拖时间,就只好拖人,阿珍奋力向前迈出一步,崔腾一个大男人,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拽不住她。
屋子不大,阿珍再迈一步,到了皇帝面前,她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她杀过人,也做好了所有准备,可刺杀皇帝还是比她预料得更困难一些,她不明白,皇帝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自己之前为何会感紧张?为何会被一个小孩子所牵绊?
现在她不会再犯错误了,她看到的皇帝只是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男子,不比普通人更高大、更强壮,与那些勤学苦练多年的武功高手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伸出双臂,无视皇帝笨拙的阻拦,扼住了脖子,双手用力。
阿珍腿上一痛,大概是被崔二咬住了,她不在意,继续用力,看着那张苍白面孔急剧变红。
紧接着腰侧一痛,这是致命伤,阿珍觉得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消失,可她不肯松手,咬牙坚持。
第三次疼痛来自脖颈,最为短暂,阿珍目光涣散,分不清自己是在用力,还是在松手,只能集中最后一点精神,死死盯着皇帝的眼睛,希望看到死亡的迹象,希望一切努力没有白费,希望能对得起众多江湖同道的嘱托,希望……
孟娥从楼上越窗而出,落地之后疾步飞步,跑向皇帝等人的所在,将等在门口的侍卫与随从吓了一跳,侍卫不明所以,大喊一声“站住”,紧紧追上。
距离不是很远,可孟娥不认路,找了一会才看到成队的太监、宫女与侍卫。
“刺客在陛下身边!”孟娥大喊道。
王赫转身看向孟娥,第一反应是戒备,随后拔出刀,以为这名宫女终于露出真面目,他是极少数可以带刀的侍卫。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啊的一声,紧接着是两声“刺客”的叫喊,尖锐得变形,分不清来自何人之口。
屋子里的人觉得一切都缓慢得像是在水下游泳,对外面的人来说,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王赫第一个冲进屋子,孟娥紧随其后,随后是大群侍卫。
刺客被杀,皇帝也软软地倒下,孟娥抢先一步,将他抱住。
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午时将近,他们却觉得天黑了。
第四百零九章 拜求请
在皇宫西北角的寺庙里,慈宁太后面对纯金佛像祈祷了一柱香时间,随后转往东北角的道观,向三清像乞求平安,丝毫不以奔波为苦。
拜过神佛,她仍然觉得不够,又去往偏东南的太庙,要向韩氏列祖列宗寻求帮助。
这一趟下来,几名抬轿的太监累得腰酸腿疼,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太庙平时不开放,没有皇帝的圣旨、宗正府的陪同,尤其不能向女子开放,祭司官员恭迎太后,不能笑,也不能苦着脸,神情稍显狼狈,为难地说:“微臣不知太后驾到,未做准备,殿内阴冷,恐怕对太后身体不利。”
慈宁太后从轿子里走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太庙大殿,轻叹一声,“皇帝尚在,我就已经不能进入太庙,只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它,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祭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大的罪名他担待不起,急忙跪下磕头,恭请太后进殿,但是仍不开正门,只开偏门。
殿内果然阴冷,与外面的冷意不同,像是一件被冰水浸透的棉衣套在了身上,挣不脱、甩不掉,寒冷透肌刺骨。
慈宁太后从祭官手里接过燃香,亲自插进每一座牌位前的铜炉里,然后跪拜默祝,最后跪在正中间的太祖牌位前。
祭官以及随行的太监、宫女们识趣地退下。
慈宁太后一开始小声嘀咕,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臣妾王谙,乃桓帝之妻、当今皇帝生母。皇帝不幸遇险,昏迷数日不醒,恳请太祖保佑皇帝平安,臣妾愿以此身代替皇帝接受一切惩罚,生病折寿,皆无怨言,只求太祖垂怜,大楚不能没有当今皇帝。”
慈宁太后恭恭敬敬地磕头三次,再道:“我儿自幼喜欢太祖的故事,他是太祖的子孙,夜以继日地操劳,只为保住韩氏江山,太祖若天上有灵,请您分辨忠奸,救拔我儿脱离苦厄。”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将灾难降临在乱臣贼子身上吧,就是他们害了皇帝,要将太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
慈宁太后再次压低声音,说出一连串的人名,列数这些人的“罪状”。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起身,慢慢后退,十几步之后转身,向外走去,突然止步,看向一边的桓帝牌位,那是她的夫君、当今皇帝的父亲,她之前也供香了,却没想过要向他求助。
“你有三个儿子。”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没有跪拜,没有祈请,“死了一个,还剩两个,我知道你偏心,但你别想着让三个儿子接连当皇帝,我儿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失去全部儿子,一个不剩。”
再回到阳光下,慈宁太后感到阵阵暖意,目光投向一名新到的太监。
太监摇摇头,表示没有变化,皇帝仍在昏迷中,慈宁太后没说什么,上轿,“慈顺宫。”
拜过了神佛祖宗,她还要求一求活人。
慈顺宫里的上官太后不是神仙,也不是御医,对救人一无所知。
她只懂救势。
慈宁太后在慈顺宫里总是保持谦卑,即使被封为第二位太后,也未失礼数,除了极少数正式场合,从来不敢与往日的主母并列。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跪在地上,伏在上官太后膝上抽泣,仍是一名犯了错误的侍女。
屋子里没有外人,上官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楚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你什么都做不了。”
慈宁太后抬起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昏迷不醒?他若是……我可怎么活啊?”
“总能活下去。”上官太后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慈宁太后垂头继续哭泣。
等了一会,上官太后说:“生死由天,谁也不能干涉。你该怎么做?如果是想救皇帝,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奇迹发生,如果你想救自己,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做了。”
“救自己?”慈宁太后又抬起头,止住哭泣。
上官太后的目光冷酷无情,“你指望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吗?想做好人,就不要向我这种‘恶人’求教。”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随后擦干眼泪,“我要救自己,还要为皇帝报仇。”
上官太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慈宁太后慢慢站起,也坐在椅榻上。
“救自己和报仇是一回事,皇帝若有万一,而你无权无势,拿什么报仇?”
“我现在就可以……”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家的沉默就是服从吗?不对,他们是在观察,你可以囚禁一些人,这不妨碍他们观察,可是当你想杀人报仇的时候,就会阻力重重,甚至遇到公然违命。除非皇帝醒过来,你的权力会越来越小。”
“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又问了一遍,意思却已不同,之前是为皇帝询问,现在是为自己。
上官太后望着前方,轻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办法都是现成的,谁也想不出新意,我不能,你也不能。”
慈宁太后思忖片刻,“绝不能让东海王继位。”
“当然不能,大臣也不会同意。”
经过几次反复夺位,得罪东海王的大臣太多,没人再敢支持他当皇帝。
“宗室子弟众多,应该选谁?”
“问我没用,得问大臣,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最终要选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人,你的儿子能当皇帝,表面上是我的选择,其实得到了大臣们的默许,他们当时对崔家十分忌惮,不愿看到他们更加强大。”
慈宁太后思考得更久一些,“只要我是太后,你就是太后,而且永远位居我上。”
上官太后微笑一下,“你真幸运,还有仇可报。”
慈宁太后起身行礼,慢慢向门口退去,最后说出一句,“如果不能救活我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上官太后点下头,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庭院里,慈宁太后仰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拜也拜了,求也求了,接下来她要做些实际的事情。
首先,她在广华阁里召见宰相申明志。
这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申明志很快赶到,他也需要宫里的合作。
“刺客还有余党吗?”
“城里肯定没有了,目前已经抓捕到一千三百余人。”
“嘿,之前也说没有,结果……云梦泽那边呢?准备开战了?”
申明志稍显犹豫,“现在是冬天,不宜战斗,不过朝廷已经下令从各地调兵,只待开春,一举歼灭群匪。”
春天对慈宁太后来说过于遥远了,她希望现在就能看到遍地的仇人尸体,可她要对大臣客气一些,于是点头,“妇道人家,不懂军战,剿匪之事就由朝廷负责,只希望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申明志稍松口气,他这时最怕遇到不讲理的太后,马上回道:“太后请放心,楚军已有万全之策,必将云梦泽群匪全歼。”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我请宰相来,不只为询问剿匪之事。”
申明志低头,不敢接话。
可有些话终究要挑明,慈宁太后说:“事到如今,也不必忌讳了,陛下若能苏醒,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若是万一不幸,大楚不可一日无君,申宰相可有看中的宗室子弟?”
申明志惶恐跪拜,“臣一心只盼陛下康复,未有它想。”
“嗯,现在可以想一想了,就算别人不想,你是宰相,也该提前有所准备。”
“全凭太后做主,臣无二话。”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与大臣打交道这种事,她还是不太擅长,“东海王是桓帝之子、皇帝之弟,可否?”
申明志不能再客气了,跪在地上说:“有罪之臣,似乎不宜登位。”
慈宁太后点点头,继续问道:“英王乃武帝幼子,可否?”
“流落在外,已失众心,不宜。”
“皇帝被围晋城时,朝廷不是立过一位宗室子弟吗?”
申明志摇头,“那只是权宜之计,既未成真,不可反复。”
慈宁太后连提三人,都被宰相否决,她没有生气,反而踏实不少,只要不是这三人继位,她与大臣之间的障碍就少多了。
“申相终得提出一人。”
申明志思忖良久,“臣真的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可是朝中有一人,论资历,比臣更了解宗室,论亲疏,比臣更近,或许能为太后分忧。”
“哪位?”
“宗正卿韩稠。”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有传言说他与刺驾之事有关。”
“京城传言汹汹,韩宗正并非唯一受到怀疑的人,可是并无实据,太后若以此判断忠奸,只怕朝中多半大臣,包括臣本人,都不可用。”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好吧,明天上午,请申相与韩宗正再来一趟广华阁。”
“遵旨。”申明志起身,没有立刻告退,趁机问道:“崔家怎么办?”
慈宁太后脸色一寒,“别人身上的传言都没有实据,崔家总有吧?继续禁闭,不准放走一人,包括皇后,还有皇帝身边的那群无能之辈,只要是进入崔府的人,都不准放出来。”
“遵旨。”得到太后的明确回答,申明志放心了。
第四百一十章 真相与进宫
东海王脸色铁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谭氏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丈夫,冷冷地说:“那你还着什么急,安静等死不就好了?”
东海王止住脚步,长叹一声,“陛下此次遇刺太过蹊跷,崔府和倦侯府整个被围,任何人不准进出,陛下身边的人几乎都遭到囚禁,很快……很快就会轮到咱们了。”
“凭什么?咱们跟刺驾之事毫无关系。”谭氏不是特别肯定,又加上一句,“确实没有关系,对吧?”
东海王再次长叹一声,“瞧,连你都不能完全相信我,何况宫里的两位太后?她们又要掌权了,哪怕掌控朝廷只有一天,她们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对我下手,这叫斩草除根。”
东海王打了个寒颤,发现谭氏还在盯着自己,恼怒地说:“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我若是……”他及时压低了声音,“我若是参与此事,自然要备后手,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谭氏点点头,表示相信。
“跟你们谭家也没关系吧?”东海王问道。
“自从向丑王求助以来,谭家的江湖地位一落千丈,迁到东海国之后更是门前冷落,不受欺负就不错了,谁还来找我们商量这么大的事?”
东海王也盯着谭氏,非要她直接回答。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京城除我之外,也没有别的谭家人了。”
“三天了,陛下还没有醒来,若是真有万一,你愿意陪我一块死吗?”
“不愿意又能怎样,这种事能由我做主吗?”谭氏对东海王的要求嗤之以鼻,“仔细想想,这没准对你是一次机会。”
东海王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我的王妃啊,你想得太单纯了,这哪是机会,分明是死路一条,陛下一出事,宫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接走皇帝、封闭崔府,连皇后都不准回宫,摆明是要将崔家连根拔掉。不管崔家与我的真实关系怎样,天下人都以为崔家是我的靠山,靠山倒了,谁还在乎我?”
“我说没准。”
“没有‘没准’,这次准得狠,我都能感觉到刀刃在脖子上来回划动的声音。”东海王又打了一个寒颤。
谭氏比丈夫冷静得多,想了一会,“那你得想办法自救啊。”
东海王哭笑不得,“除非陛下醒过来,否则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可以把主使者找出来。”
“嗯?”东海王没明白谭氏的意思。
“无论是想连根拔掉崔家,还是要除掉你,唯一的罪名都是刺驾,对不对?”
东海王点点头。
“找出主使者,证明崔家是被牵连进去的受害者,你们头上的罪名不就都没有了吗?”
“刺客当场被杀死,主使者是云梦泽的强盗,事情很清楚,还有什么可找的?关键是刺驾发生在崔府,刺客又在崔腾身边隐藏了几个月……”
“崔家没那么愚蠢吧,刺驾之后连点准备都没有,全家人束手就擒。”
“对啊!可是外人不这么看,尤其是宫里的人,太后一直提防着崔家,现在让她找到了现成的理由,她没立刻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已算是宽宏。还有我,她也在提防我,解决崔家之后就轮到我。”
谭氏摇头,“别想崔家了,先说刺客……”
“刺客已经死了!”东海王怒声道。
谭氏轻轻地嗯了一声,东海王立刻转怒为笑,“我是说刺客那边真没什么可查的,你不会……你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见过云梦泽的人,奇人异士不少,但要说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就能在京城隐藏数十号人,还让其中一人辗转靠近皇帝,我可不大相信。”
东海王心中一震,“我也见过云梦泽的人,有一个人还给我当过护卫……你说得没错,他们对京城人生地不熟,没本事藏得那么好,必须找人相助。”
东海王想了一会,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得去见个人。”
“见谁?”谭氏不允许丈夫自行其事。
东海王停下,转身笑道:“跟随陛下探望崔宏的人都被扣押在崔府,其他人则被留在倦侯府,可是有一个人,对刺驾之事了解得很多,却不属于陛下身边的亲信,也不在两府之中,应该还保持自由身。我要去找司法参军连丹臣。”
“你能出府?”
“能,不过会有宫里的人跟随我,没关系,就让他向宫里报告吧,起码让太后知道我心怀坦荡。”
话是这么说,东海王出府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提前想好一堆借口。
刚走到前院,迎面跑来一名仆人,脚步匆忙,带面惊慌,东海王心中一惊,紧接着全身一凉、双脚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
难道皇帝不行了?难道太后要动手了?自己这回还能逃过一劫吗?
东海王心中冒出一连串的念头。
“殿、殿下,有位大、大人求见。”
“哪位大人?”
“那个……那个……”仆人回答不出来。
东海王又怒又急,要不是抬不起腿,真想狠狠地踢上一脚,“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一个人。”
东海王稍松口气,如果是宫里来抓他,绝不会只派一个人。
“去请进来。”
仆人领命退下。
东海王向大门口望了一眼,宫里的两名太监也在看他,东海王没敢对视,急忙转身,进到前厅里,想倒杯茶,发现自己的手臂抖个不停。
没过多久,仆人将拜访者带进来,东海王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是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同时心里还有一点纳闷,敢在这种时候登自家门,这个儒生胆子不小。
“瞿大人。”东海王笑着迎上来,示意仆人去端热茶来。
“东海王殿下。”瞿子晰恭敬地还礼。
“哪阵风把瞿大人吹来了,快请坐。”
瞿子晰摇摇头,“坐就不坐了,我只问几句话,马上就走。”
“好啊。”东海王茫然道。
瞿子晰盯着东海王,“刺驾之事与你无关。”
东海王一边跺脚,一边指天发誓,“若有半点关系,让我现在就遭天打五雷轰。”
“据朝中传言,慈宁太后明天要召见宗正卿韩稠和宰相申明志,共商立储之事。”
东海王大惊,“慈宁太后?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韩宗正参与立储。”
“对,不能,陛下一直不喜欢他,甚至……”东海王犹豫一下,决定还是透露一点秘密,挥手命令端茶进来的仆人退出去,随后低声道:“陛下早想将韩稠绳之以法,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而且韩稠与刺驾一事不清不楚,我真搞不懂太后是怎么想的。”
“慈宁太后深居宫中,所见所闻都是韩稠的好处,当然不会怀疑他。”
“唉,也是陛下不常回宫,有些事情隐藏得太好。”
“所以得有人向慈宁太后说明真相,起码让她不要太信任韩稠。”
东海王两手一摊,“我可没办法,瞿大人想必看到门口的太监了,那是宫里的人,我连出自己大门都不自由,更不用说进宫劝说太后。”
“我知道你不能进宫,我想请东海王推荐一个人,既熟知内情,又能进宫面见慈宁太后。”
东海王挠头,“京兆尹司法参军连丹臣了解一些,但是进不了宫,其他人都被留在崔府和倦侯府,更没办法进宫。”
“陛下经常召见的勋贵子弟和儒生当中,就没人了解内情?”
东海王想了一会,摇摇头,“陛下召见这些人商议的不是军情就是治理天下的大事,与韩稠没有直接关系。”
“再想想。”瞿子晰已经找过与皇帝接近的读书人,一无所得之后才来拜访东海王。
东海王又想了一会,“瞿大人对韩稠也有看法哈?”
瞿子晰正色道:“现在不是彼此试探的时候,我在洛阳待过,而且陛下让我看过一些东西,所以我知道绝不能让韩稠掌权。”
东海王有点不太情愿,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再有所保留,“景耀,为了对付韩稠,他也曾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好像不住在倦侯府,也没跟着进崔府,或许还有行动的自由,能够进宫说明真相。”
“前中司监景耀?”
“对,他被陛下释放,做一些杂事。”
瞿子晰点头,“还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东海王凑近一些,“宫里有消息吗?”
“朝中事务我略知一二,宫里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就这样吧,告辞了。”
瞿子晰转身要走,东海王叫住,“等等,连丹臣调查的是刺客,或许也有用,瞿大人可以去见一面,如果可能,让连丹臣最好来找我一趟。”
“好吧。”瞿子晰匆匆离开,在王府大门口向两名盯着他不放的太监大声道:“在下国子监祭酒瞿子晰,心无私念,专与乱臣贼子作对,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两名太监吓了一跳,同时摇头。
瞿子晰大步走出门,虽然皇帝只是表露出一点意思,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御史台,他仍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对付韩稠。
至于皇帝的生死,他不作考虑,自己的生死,更是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他都要斗到底。
厅里的东海王深感庆幸,一个大麻烦就这么转到了别人手里。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太监的算计
景耀胆战心惊地等了三天,结果一直没人上门抓他,仔细一想,他明白过来,自己被遗忘了。
一想到堂堂的前中司监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景耀由惶恐变得沮丧。
就在这时,他转运了。
老儒生郭丛登门拜访,他在宫里教授经书时,与景耀相识,说得上话,而且他现在无官无职,没什么可怕的,所以坚持由自己代替瞿子晰出面。
“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全在此一举,请景公深思。”郭丛毕竟为官多年,也了解景耀的为人,知道如何劝说,“韩稠若得势,必立亲信子弟为帝,宫中又是一轮替换,景公资深旧人,何以出头?若能将真相带给慈宁太后,乃立一大功,无论陛下清醒与否,景公前途皆无忧矣。”
景耀被说动了,找出家中的酒来,要与郭丛歃血为盟,“此事宜早不宜迟,韩稠一旦明日进宫,再难劝说慈宁太后回心转意,我今晚想办法进宫,无论如何也要禀明真相。宫中交给我,朝中却要依靠大人。来,饮此一杯,以见诚意。”
两个老头子,实在没多少鲜血可以挥霍,于是象征性地伸出手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
景耀又道:“非是我不相信大人,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不谨慎行事,请问一句,朝中支持大人的还有哪位?”
郭丛想了一会,“国子监祭酒瞿子晰。”
景耀摇头,“一腔热血,可惜职位太低,据说韩稠已经获得宰相的支持,宫中此刻正需要大臣的支持,我若扳倒韩稠,总得给慈宁太后另一个选择,瞿先生不行。”
郭丛又想了一会,小官不行,就得大官,“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这两位可否?”
景耀点头,“一位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一位是熟知礼仪的老臣,够了。这两位真的支持大人,不会等我推荐给宫中之后,他们却一无所知吧?”
郭丛笑道:“景公放心,冯尚书即将入职御史台,有机会拜相,元尚书东海国归国,一番辛苦,功劳却归韩宗正,此两人皆有不满之心,我早就与他们谈过,只要慈宁太后宣召,他们就愿出面。”
景耀彻底放心,送走郭丛,立刻着手行事。
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常侍,按理可以进宫,那跟回家一样,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家”中已乱,连现任中司监都被扣押在崔府不得回宫,一名前中司监更没资格了。
好在景耀的人脉还在,天黑之前,他终于辗转联系上宫里的人,到处打听、劝说,向一些人许以厚利,结果只是得到一堆流言,其中几条让景耀感到吃惊,但是没什么用,他还是不能进宫,甚至找不到人向慈宁太后递个话儿。
慈宁太后正处于疑神疑鬼、一触即发的状态,宫里没人敢去招惹她。
景耀有点急了,为宦多年,他非常清楚时机的重要性,韩稠只要明天进宫,自然有办法将慈宁太后哄得团团转,在那之后,别人再说什么都很难改变太后的印象。
必须是今晚,必须抢在韩稠之前。
他又通过中间人劝说几位妃子,她们的立场与慈宁太后一致,应该不受怀疑,起码能向慈宁太后引荐景耀。
他对淑妃邓芸和另一位妃子佟青娥寄予厚望,可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二更已过,宫里仍无消息传出来,反而有新客人登门。
一名陌生的太监敲响院门,景耀开门之后先是一喜,随后一愣,看服饰,此人并非宫里太监,而是来自王侯之家,“阁下是……”
“你是景耀?”
“是,阁下是哪一府的?”
“待会你就知道了,走吧,景公,我家主人请你去一趟。”
景耀更加吃惊,想要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又有四名奴仆出现,撑开院门,架起景耀,塞进附近的一顶轿子里,抬起就走。
景耀没敢反抗,猜出了邀请者的身份。
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等到半夜,主人终于现身。
韩稠的精神与他的肚子一样饱满,脸上堆笑,一进屋就拱手道:“好久不见,景公别来无恙?”
两人也算是老相识,韩稠在洛阳时,经常给京中权贵送礼,景耀是得到重点关照的人之一,关系颇为融洽,等到景耀失势之后,这种关系也就结束了。
“一把老骨头,苟延残喘而已。”景耀笑道,他可不愿意当面与韩稠对抗。
韩稠示意看守景耀的太监退下,上前几步,亲切地拍拍景耀的肩膀,“听说陛下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景公,肩负如此重任,那可不是老骨头,是硬骨头。”
“韩宗正真爱开玩笑,我这身骨头,扔给狗,狗都不吃。”
韩稠收起笑容,“景公,咱们交情不错吧?”
“没得说。”
“这么多年来,我可没亏待过景公。”
“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景公何以恩将仇报,要在背后算计我?是埋怨我没在景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吗?可你知道,我当时当洛阳,鞭长莫及,初入京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我得势,怎会忘记从前的老朋友?”
景耀脸色尴尬,“韩宗正何出此言?我一个沦落宫外的老太监,怎么能算计到朝中重臣?”
韩稠神情一冷,“郭丛那个老家伙找你做什么?你三番五次与宫里的人联系,又为什么?景耀,别怪我说话直接,你现在就是一只苍蝇,捻死就捻死了,就算陛下醒来,也不会在意,何况他十有八九醒不过来了。景耀,你是聪明人,强弱之势,你应该看得清清楚楚,我有太后和宰相的支持,郭丛有什么?”
景耀思忖良久,黯然道:“吏、礼二部。”
韩稠马上明白过来,大笑道:“原来是那两个家伙,皆是无能之辈,不足为惧,过两天就让他们去守边疆。”
景耀肯松口,韩稠又恢复亲切的模样,走到门口,命仆人送来酒食,与景耀对面而坐,连饮数杯之后,他又问道:“景公还知道些什么?”
“陛下曾经召见……”景耀住口,“韩宗正这是在邀请我站在你这一边吗?”
韩稠点头,“能得景公,如虎添翼。刘介这个人不识抬举,又没能保护好陛下,他的中司监算是当到头了,宫里马上就会需要总管之人,还有谁比景公更合适?”
景耀举起酒杯,“我虽获赦,家产却未归还,如今是一贫如洗。”
“哈哈,些许小事,不劳景公操心,三日之内,我保景公‘富比王侯’。”
“明天我要与韩宗正一块去见慈宁太后,有什么话我会直接说,不用别人转达。”
韩稠马上警惕起来,“景公想对太后说什么?”
“我会说,陛下曾经召见我与东海王,让我两人出主意扳倒韩宗正。”
“果然是他。”韩稠恨恨地说,“景公还会说什么?”
“我会说,东海王觉得采取正常手段费时费力,不如栽赃陷害,韩宗正毕竟收留过刺客,由此深挖,总能给韩宗正安一个罪名。”
韩稠哼了一声,“崔府的刺驾呢?也是东海王安排的?”
景耀摇摇头,“东海王没这个胆量与本事,刺驾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已经炮制许多对韩宗正不利的证据,想要借机抛出来,我会提醒慈宁太后小心,不要上东海王的当。”
韩稠大笑,“就是这些?景公还会说别的吗?”
“还有一些琐事,是我在东海国打听到的,与另一位太后的身边人有关,与韩宗正无关。”
韩稠犹豫片刻,没有追问,“景公可以随我进宫,请你再将要对慈宁太后说的话斟酌一下,不要让人觉得这是编造的谎言。”
“我说的全是真话,可以当面与东海王对质。”
韩稠再次大笑,“慈宁太后会喜欢的,用不着我帮忙,景公就能在太后面前立一大功。”
“没有韩宗正,我怎么能见到太后?引荐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欣赏景公这种人,今天太晚了,改日,你我一醉方休。”
景耀笑着饮下杯中之酒。
次日一早,景耀与韩稠一块进宫,但他没能立刻见到慈宁太后,韩稠对他仍不是完全信任,让他等在广华阁外,自己先与宰相申明志汇合,与慈宁太后商议过正事之后,才能让景耀进去。
景耀没有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看着熟悉的景致,偶尔还会看到熟悉的面孔,心中悲愤,暗暗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风风光光地重返宫中。
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连饭都没吃上,终于有太监出来宣召景耀。
景耀趋步入阁,跟在太监身后来到楼上。
慈宁太后端坐在椅榻上,宰相申明志坐在太后右手的一张凳子上,韩稠没有座位,挺肚而立,而带戚容,还有几名太监与宫女守在太后身边。
景耀立刻上前几步,跪地磕头,向慈宁太后请安。
慈宁太后没吱声,也没允许景耀起身,她不太喜欢这名太监,若不是韩稠力荐,根本不会允许他进宫。
“景耀,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对太后说说吧。”韩稠道。
“是。”景耀没玩花样,将昨晚对韩稠说过的话添枝加叶又讲了一遍,供出东海王、冯举、元九鼎、郭丛等人。
慈宁太后没什么反应,申明志冷笑不已,一听就明白,冯举野心大了,不仅想进御史台,还觊觎宰相之位。
韩稠很满意,景耀没有食言,自己再无后患,就算事后出现不利的证据,都可以归为东海王的栽赃。
“景耀,还有别的事情吗?”韩稠问道。
“还有一件事。”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景耀这时抬起头,第一次与慈宁太后对视,“宫里一位妃子怀有身孕,一直没敢透露,太后知否?”
慈宁太后神情骤变,一下子站起来,紧紧盯着景耀。
韩稠先是一愣,随后大怒,他还是被算计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喜脉
皇帝是否留下皇子,对慈宁太后来说,形势将是天差地别:没有皇子,她必须尽快从宗室当中选立一位好控制的傀儡,这就意味着要与大臣妥协,以获得支持;有了皇子,继位者毫无争议,她未来的地位将会稳固,也就用不着过于急迫地讨好大臣。
她明白这个道理,景耀也明白这个道理,韩稠更明白这个道理。
韩稠并不完全相信景耀,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遭到指控,他自有办法圆满应对,令景耀的攻击全部扑空,还可能落下一个诽谤大臣的罪名,可他怎么也没料到,景耀绕过他,在背后给予一击。
如果不能参与立储,凭什么取信于太后?凭什么建立功勋?韩稠向申明志使个眼色,他们两人的处境是一样的,宰相地位更高些,这种情况下应该由他开口提出质疑。
申明志一脸沉思之色,好像在考虑极其重大的问题,没有看见韩稠的示意。
慈宁太后慢慢坐下,开口道:“怀孕的是谁?”
“暂且不知,老奴也是偶然得到消息,但是怀孕者必是嫔妃之一,太后询问一下,或者请御医挨个诊视一番,自有答案。”
慈宁太后冷笑一声,“真是奇怪了,怀孕是大好事,此人何必隐瞒?消息又是怎么传到你耳中的?”
景耀磕头,“老奴冒死陈言,太后若是不信,杖杀老奴便是,若有半分相信,还请速作安排,此妃既然隐瞒消息,必有原因,再等下去,只怕会有意外。”
慈宁太后看向韩稠,“你知道此事?”
韩稠尴尬不已,景耀是他带进来的,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知道,只好回道:“景耀声称有要事禀告,我以为他是宫中老人,因此带到太后驾前……”
慈宁太后挥下手,“有劳两位大人进宫议事,今日所议乃宫中秘事,请两位大人切勿外传。”她的目光转向景耀,“景公既然回来,就不必急着离开,先在宫中住几天吧。”
景耀磕头谢恩,韩稠向申明志连使眼色,仍没有得到回应,只得一块告退,离走时,狠狠地看了景耀一眼。
出了皇宫,申明志上轿,韩稠追上来,挥手撵走随从等人,探头进轿,笑呵呵地说:“宰相大人可把我害苦了。”
申明志一脸严肃,“韩宗正差点将咱们两人都给害了,刚才在慈宁太后面前,你为何变颜变色?”
“事情明摆着……宰相大人,别说您对此一点也不担心。”
“咱们两人为何被召进宫?”
“慈宁太后要与咱们商议立储之事,而且……”
申明志打断他,“慈宁太后本人急于立储,信任咱们二人,才会召你我进宫,咱们不过顺承上意而已。如今慈宁太后心意转变,顺之者得宠,逆之者获疑。我是宰相,不好说什么,你是宗室重臣,宫里遇到喜事,你不拜贺也就算了,竟然还面露难色,慈宁太后事后想起,对你还有几分信任?信任一失,谗言趁虚而入,你拿什么自保?”
韩稠脸色剧变,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我真是一时糊涂,宰相大人说的是,我该如何补救?”
申明志咳了一声,“你远在洛阳的时候就能讨好太后,到了京城还需要我的指教?韩宗正自己努力吧。”
申明志跺跺脚,韩稠只好退后,眼看着宰相离开,知道老滑头这是要置身事外,让自己一人战斗。
身份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申明志还是右巡御史的时候,为了争夺宰相之位,接连参与冒险计划,如今却只想一切稳妥:韩稠得势,他愿意提供一些帮助,形势一旦不明,他就要退而旁观。
韩稠站在寒风中,喃喃道:“未必真有人怀孕,就算怀上,也未必是皇子,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皇宫里,慈宁太后也有同样的疑惑,但她眼下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景公,此刻已无外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告诉我,是否真有妃子怀孕?”
“老奴不敢隐瞒,这只是宫中传言,三分可信,可老奴以为,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要及时告知太后。”
慈宁太后点点头,“你做得没错,我会记得你的功劳。我该传召御医进宫吗?”
“事不宜迟。”
慈宁太后让随侍的一名太监去传唤御医,景耀提醒道:“多来几个人。”
“对,多来几个。”慈宁太后打发走太监,发现自己有些激动,沉默片刻以稳定心神,说:“我还是不明白,怀孕者为何要隐瞒?难道受到了威胁?”
“找出此妃,自然一切明了。”景耀等了一会,又道:“容老奴冒死多说一句,无论怀孕的嫔妃为谁,她的安全是宫里最重要的事情。”
慈宁太后恍然大悟,连皇帝都能遭到刺杀,何况一名怀孕的妃子?笑道:“景公带来的消息太令人意外,我竟然有些心慌意乱。嗯……待会御医到来,有劳景公全程陪同,务必确保一切顺利。”
这是一种信任,景耀实现了第一步计划,磕头谢恩,再不多言,更不提韩稠的事情,他明白,自己受到的信任是有条件的,如果找不到怀孕的嫔妃,如果最后生下来的是公主而不是皇子,这份信任马上就会流失,甚至会变成罪过。
景耀重返皇宫,虽然没有恢复旧职,但是已经迈出最为重要的一步,慈宁太后拨给他五名太监以供差遣。
除了皇后,十二名嫔妃都被集中在一间屋子里,她们已经听说传言,跟太后一样激动,也跟太后一样迷惑,不明白这样的大好事,有什么可隐瞒的?
景耀向众嫔妃行礼,然后道:“老奴明白,有喜的娘娘自己也不能十分肯定,所以一直隐而不说,现在也不用说什么,就让御医做个判断吧。”
太医院派来十名御医,五人获准入宫,景耀认得这些人,从中挑选三位,轮番给诸妃诊脉,如果意见一致,皆大欢喜,如果不一致,再召其他御医进来。
嫔妃们坐在锦帐后面,只露出手掌,除了景耀,没人知道帐后的人是哪一位,御医只能判断是否怀孕。
判断喜脉并不容易,三位御医无不天下闻名,最后的意见却不一致,一位什么都没检查出来,另外两位倒是诊出喜脉,却不在同一人身上。
“望闻问切,如果能让臣等询问几句,会更有把握。”一位御医提出要求。
猜测自己怀孕的嫔妃必有征兆,说出来的确有助于判断,景耀却严辞拒绝,他召御医进宫,就是为了要一个另外的证据,以免让人怀疑他与某位嫔妃暗中传递消息,对宫里的人来说,这是大忌讳。
另外两名御医被叫进来,各诊出一次喜脉,也不在同一人身上,其中一位与之前某位同僚的判断倒是一致,于是四名御医判断三位嫔妃有喜。
守在宫外的御医又被传进来三位,也都诊出喜脉,其中一位嫔妃获到的认可最多,达到三次,另有一位嫔妃得到两次,还有两人各得一次。
景耀觉得差不多了,派人送走御医,接着让众嫔妃各回住处,他带着全部资料去见慈宁太后,那上面都有御医亲笔签名。
所有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景耀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却觉得精力充沛,得到慈宁太后许可之后,亲自带人去请被诊出喜脉的四名位嫔妃来见太后,不是一块来,而是分出先后。
头两位嫔妃都只获得一次诊断,自己也难以相信会有好事降临,但还是激动万分,向太后报出下一次月事的预期时间,如果不来的话,马上就会禀告。
第三位是淑妃邓芸,得到两次诊断,她比较自信,双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我这些天总做梦,天上有东西掉下来,吓我一跳,仔细回想,那东西很像是龙啊。我肯定怀上了,三天……最多十天之后就能确认。”
邓芸兴高采烈地离开,全忘了皇帝还在昏迷中,她应该表现出悲戚才对。
最后一位,也是获得诊断最多的人,一进来就向太后跪下,身子微微发抖,别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怀孕,只有她在御医诊脉之前就已经有了七八把握。
慈宁太后微微叹息,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说呢?”
佟青娥没有其它嫔妃的喜悦与激动,“我、我还不能肯定。”
“过了多久?”
“大概二十天吧。”
慈宁太后露出久违的笑容,“傻孩子,逾期二十天没来月事,你还不能肯定?就算不能肯定,也该告诉宫里管事的人,找御医给你看看啊。”
佟青娥仍感到紧张,“我、我不知道……”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如果是别的妃子,慈宁太后会感到疑惑,一看到佟妃的名字,她当时就懂了,“你觉得不应该由你生下第一位皇子,对不对?”
佟青娥磕头,“太后明鉴。”
同样是侍女出身,慈宁太后当然理解佟青娥的犹豫与恐惧,不由得心有戚戚焉,对佟妃的好感大为增加,“从今天起,你留在我身边,放宽心,养好身体,别说宫里,就算整个天下,也没人敢动你分毫。”
景耀受到的信任至此稳固,他侧身走到慈宁太后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慈宁太后立刻点头,改变主意,“景公说得对,你先回自己的寝宫休息,别动了胎气。”
佟青娥磕头谢恩,慈宁太后让身边的女官去将佟妃扶起,由宫女送回住处。
景耀刚才对太后说的并非保胎之事,佟妃离开,慈宁太后说:“景公觉得会有人想暗害肚中的胎儿?”
“不可不防。”
“景公所言甚是,不可不防,还有陛下尚未脱险,更要小心提防。唉,如今可信之人实在太少了。”
景耀不语,他还没到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步。
慈宁太后却已经不再怀疑这名太监,盯着他看了一会,“待会你去见见皇帝。”
“是,太后。”
慈宁太后又犹豫了一会,“陛下已经醒了,还不能说话,可能会需要你。”
第四百一十三章 重掌宫权
皇帝遇刺的第二天就醒了,但是极度虚弱,脖子被扼到的地方痕迹未消,吞咽困难,每天只能吃一点流食,说不出话来,人也有些痴相,目光中偶尔光芒一闪,大多数时候却都暗淡无神。
一名御医留下,不准出宫半步,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服侍皇帝,受到太后的严令,绝不允许对任何人透露皇帝的病情。
御医尽量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清楚,皇帝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慈宁太后不能放心,仍要防备意外,于是她故意让外界以为皇帝命不久矣。
景耀带来的消息打乱了计划,也取得慈宁太后的信任。
她的根基还是太浅,娘家人刚到京城,无从依靠,对大臣她还不能控制自如,所以做不到完全相信。
可她急需一名能用之人。
景耀被带到慈宁宫,皇帝一直住在这里,屋中满是浓郁的药味,御医坐在椅子上打哈欠,一看到有人进来,立刻起身退到一边。
慈宁太后走到床边,看向自己的儿子,面露悲伤,马上又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儿,你也要有儿子了,如果你能明白我的话,就做点表示。”
等了一会,床上传来一阵呼噜似的声音,像是有痰卡在喉中。
慈宁太后又惊又喜,扭头看向御医,“陛下能听懂我的话。”
御医也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先请太后退开,然后再次检查,这捏捏、那按按,在两只手腕上轮流把脉,起身向太后道:“恭喜太后,陛下情况确有好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脉象有些紊乱,微臣不明所以,难下定论。”
“但陛下会好起来?”
“呃……”御医明白,自己这是在拿性命回答,迟迟不敢给出明确答案。
慈宁太后不满,但是没说什么,挥手让御医退下,走到床边,柔声道:“陛下会康复的,还会儿孙满堂,为大楚留下万世基业。”
慈宁太后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皇帝,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别人,良久方才转身,示意景耀可以过来了。
景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先跪下磕头,然后才起来,稍稍侧身,看向床上的皇帝。
皇帝的脸红得不太正常,呼吸若有若无,双眼睁开,不眨也不动,看上去有些怪异,御医没敢多说,景耀自然也不会乱开口,轻声道:“老奴景耀,拜见陛下。”
慈宁太后道:“是陛下将你从卑贱之位中解救出来,并且委以重任,景耀,你愿意报答陛下吗?”
景耀立刻跪下,先后向皇帝和太后磕头,“老奴的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能为陛下效力,老奴死而无憾。”
“好,就让外面的人以为四名嫔妃怀孕好了,反正御医鉴别不出来,谁也不能说这是虚假消息。景耀,当着陛下的面,你说自己能不能保护好这四人,尤其是佟妃?”
“景耀对天发誓,若不尽力,甘受千刀万剐,若有意外,永沦地狱不得超生。”
太后点点头,“在陛下康复之前,先不要透露陛下的病情,四名嫔妃怀孕的消息足够稳定朝廷了。”
“太后所言极是。”景耀慢慢起身。
“你打算怎么保护四名嫔妃和陛下?”
“多派护卫,昼夜巡查,饮食起居,严加监督。”
“你说的这些事情,中常侍做得到吗?”
“老奴事事请示,凭太后懿旨传令,无需它职。”
慈宁太后又点点头,不愧是宫中老宦,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主人的心意。
床上的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似的声音,慈宁太后除了惊喜之外,还有一点困惑,“陛下似乎在对我说什么,景耀,你能明白吗?”
景耀再次看向皇帝,半晌之后摇摇头,“老奴也不明白。”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或许我应该将陛下的身边人招一两个回来,张有才怎么样?他跟随陛下最久,应该可信。”
“张有才没问题,可这样一来,不就等于向外宣告陛下病情有所好转吗?”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你去忙吧,需要懿旨,找我就是。”
“是,太后。”景耀出去,让一名太监给自己准备食物,去四名嫔妃的住处外面巡查一圈,回来吃饭,马上拟定数道懿旨,赋予自己数项权力,他很谨慎,所有权力的范围都很狭小,而且是临时的,过期即废。
慈宁太后疑心重重,景耀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她的怀疑。
景耀刚才其实有点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在找一个人,虽然不知是谁,但是稍加引导,总能猜出来,景耀在太后面前却假装什么都不懂,一是不想让太后以为他太聪明,二是不愿这么快就召人回来。
他要的是独宠、是不可或缺。
太后的懿旨很快送回来,由女官重新誊写,改动很少,加盖太后之印,起码在宫中能够通行无阻。
虽然没有恢复中司监之职,景耀却又回到权力之巅,次日天还没亮,就有一批相熟的太监过来拜望,景耀通通不见,他就住在慈宁宫附近,绝不能显出拥权自重的迹象,心里骂这些人愚蠢,就算要讨好,也不该如此名目张胆。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给慈宁太后请安,报告一下情况,又请了几道懿旨,然后再去嫔妃住处巡查,定下死规矩:护卫一队十一人,不准任何人单独行事,就算是内急,也要有他人陪同,每队护卫再配三名太监,互相监督;嫔妃身边的宫女也是如此,一人出错,全体株连;所有的茶饭,从材料进宫的那一刻起,每道程序都要就有人把关。
对景耀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所有人都得在监督之下才值得相信。
日上三竿,讨好景耀的人就不再是宫中的奴婢,而是主人了。
三名可能怀孕的嫔妃都通过宫女给景耀送上礼物,不是很贵重,只是用来表示亲密,其中两人希望能再找御医进宫确诊一下,或者给外面的家人带封信,淑妃邓芸最直接,将景耀叫进来,说:“等我生下皇子,就是贵妃了,景公帮个忙吧,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一封给我在西域的哥哥,一封给晋城的家人。”
景耀一律婉拒,声称自己没有这个权力,一切事情都要由两位太后做主。
真正怀孕的佟青娥却没什么表示,她仍然感到紧张,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应该也不可能生下第一位皇子,总以为哪里出错了,或者自己怀的是女儿。
对佟妃,景耀细心劝慰,找来同是“苦命人”的太监与宫女陪伴,总而言之要让佟青娥安心养胎。
期间有两名太监过来找景耀,暗示宫外有人想见他,都被斥退,景耀知道谁想见他,韩稠一定急坏了,景耀却不想这么快就当面挑明一切,他要等待、要观察,在形势清晰之前,不做任何决定。
这天下午,景耀受到另一位太后的召见。
对上官太后,景耀又敬又恨,敬她最有太后威仪,恨她拿自己代罪,由中司监直接贬为****,让他受了无尽苦楚。
但他不能不去,请示慈宁太后并获得许可之后,景耀前往慈顺宫,心里有点好奇,上官太后早已不问内外事务,为何要见一名刚刚回宫的老太监?
上官太后赐坐,宫女献茶,然后退下,景耀捧着茶杯侧身而坐,目光低垂,不由自主地还是有点害怕这位已经放弃权势的太后。
上官太后不愿多费口舌,说了一声“喝茶”,看着景耀抿了一口之后,问道:“上官家还有人活着吗?”
景耀心中一惊,手里的茶杯险些失手落地,“太后……”、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你去了一趟东海国,王家到京你却没什么功劳,显然不是去调查王家的真假,而是另有所图,我猜是与上官家有关,对不对?”
景耀更惊,勉强笑道:“实不相瞒,老奴查的是燕家,陛下怀疑……”
上官太后摇头,“景耀,你觉得自己在慈宁面前的地位已经很稳固,可我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回原形,你信吗?”
景耀脸色都变了,想当初皇帝还是傀儡,慈宁太后也还是王美人的时候,景耀奉上官太后之命,暗中做过一些事情,一旦暴露,不死也得入狱。
算来算去,他还是斗不过上官太后,只得回道:“老奴的确调查过太后家人,但是让老奴这么做的人不是慈宁太后,也不是陛下,而是平恩侯夫人。”
上官太后眉头一皱,随后笑道:“崔家的人,她想离间我与慈宁太后,你的调查结果呢?”
“太后有一位侄儿,名叫上官鼎。”
“嗯。”
“老奴在东海国找到上官鼎的一名贴身随从,他说……他说上官家曾经接到太后的懿旨,让他们帮助义士岛,但是空口无凭,上官鼎不知下落,无从对证,所以老奴并未当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也不是没有可能,上官盛曾经掌管我的印章,他又熟悉我的笔迹,伪造一封信极为方便。”
“太后这么一说,老奴心中豁然开朗。”景耀马上道,心中并不觉得上官盛当初会有这个胆识。
上官太后不再说自家的事,“皇帝身边有一名女侍卫,名叫孟娥,你认得吧?”
景耀点头,“据说她杀死一名很可疑的女琴师,令刺驾一案更加扑朔迷离,如今也被扣押在崔府。”
“嗯,你想办法将她弄回宫里,要活的。”
景耀惊讶地抬头看向太后,隐隐感到不安,害怕自己又会被卷进阴谋之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回宫
(恭贺读者“Lord_of_lies”成为本书盟主。)
皇帝又发出一阵呼噜声,御医上前诊脉,心中其实早有判断,可是当着慈宁太后的面,不得不做点什么。
“陛下似有好转,不过脉象依然紊乱,虚弱之中却极少入睡,这不是好事。”
“是中毒吗?”慈宁太后立刻问道。
御医谨慎地摇摇头,“微臣觉得不像,如果能叫来太医院的同僚,大家参谋一下,或许能找出原因。”
慈宁太后寻思了一会,“需要哪位御医进宫,你列出名单来,他们跟你一样,进来就不能出去,直到陛下好转。”
御医身子一颤,应声是,退后斟酌该叫哪位御医进宫与自己一块受罪。
“我还是觉得陛下想要说些什么。”慈宁太后凝视皇帝,半晌才转身向站在一边的景耀说:“慈顺宫担心遭到你的报复吗?”
“太后明察。”景耀苦笑道。
“你怎么回答的?”
“老奴说‘慈宁太后奉慈顺宫为长,这就是最大的保证,别说老奴这样一名半废太监,放眼整个宫里,谁敢动慈顺宫分毫?老奴在宫中为宦多年,升落起伏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遭贬,唯有退而思过,想着如何弥补错漏、更好地为陛下与太后效忠,心中绝无半点恨意。’”
慈宁太后称上官太后为“慈顺宫”,景耀也用这种叫法。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你倒是会说话。”顿了一下,“你今天挺忙吧?”
景耀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将这一整天下来哪些人找过自己、所为何事说了一遍,不敢稍有遗漏,顺便将有人请自己出宫商谈一事也说出来。
慈宁太后果然很在意,“嘿,这么快就有人拉拢景公了,是哪位大臣?”
“中间人不肯透露。”
“你经验这么丰富,肯定能猜出来。”
“嗯……老奴觉得是宗正卿大人。”
慈宁太后眉毛微动,“回想起来,景公说起嫔妃怀孕一事的时候,韩大人好像不太高兴。你是他引进宫中的,他为什么要帮你?又为什么会对你说的话感到意外?”
景耀等这句话很久了,立刻跪下,“老奴不敢隐瞒,老奴想要进宫面见太后,却不得其门,只好去向韩宗正求助。韩宗正收留过一名刺客,担心自己会受到怀疑,也希望老奴能为他说几句话。”
“关于东海王那番话是假的?”
“都是真的,老奴怎敢在太后面前说谎?陛下的确曾经召见东海王与老奴,让我们暗中调查韩宗正,东海王也的确表达过栽赃比调查更便捷的意思。”
慈宁太后深思片刻,“关于韩稠,你们调查到什么?”
“陛下召见我们两人的第二天就在崔府遇刺,老奴尚未着手调查,至于东海王那边的情况,老奴与他并无来往,不知详细。”
景耀小心翼翼地引导,他手里并没有韩稠勾结刺客的直接证据,至于韩稠种种贪赃枉法的行为,引不起慈宁太后的兴趣,所以他干脆不提,只用随口一句话引起慈宁太后的怀疑,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慈宁太后没有表现出上钩的迹象,平淡地嗯了一声,“很好,景公去忙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佟妃肚中的孩子。”
“是,太后。”景耀没有立刻退下,有一件事他必须尽快解决。
“景公还有何事?”
“太后一直觉得陛下似乎有话要说,老奴思来想去,以为很有道理,可是老奴不常在陛下身边,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不如将张有才召回宫中,或许能有办法。”
“召回张有才会令人怀疑皇帝的病情,这是你的原话。”
景耀磕头,“老奴想出一个主意,请太后斟酌:不要只召张有才一个人回府,以审讯的名义,多召几个人回来,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慈宁太后默不做声,景耀不敢显得太急,等了一会,说:“老奴愚陋浅薄,前后反复,请太后恕罪。”
慈宁太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你的主意不错,总得弄清楚陛下想说什么。可我对陛下身边的人不大了解,你提出几个人来。”
“张有才肯定算一位。”
“嗯。”
“蔡兴海和王赫皆是近臣,负责内外防卫,理应回宫受审。”
“嗯。”
“还有一位名叫孟娥的宫女,也在刺驾现场,而且杀死了刺客的一名同伙,也该受审。有这四人足矣。”
慈宁太后皱起眉头,“孟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出身好像很复杂。”
“她是东海义士岛人士,本姓陈,据称是旧齐王的后人,与其兄长孟徹以东海国侍卫的身份进宫,先是服侍慈顺宫,后来孟徹参加了齐国叛乱,孟娥一直留在陛下身边,但是由侍卫转为宫女。”
慈宁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孟徹。陛下怎么会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据说她在崔府杀死刺客同伙也有问题,更像是杀人灭口——还用审问吗?直接让她伏法算了。”
景耀不敢为孟娥辩解,回道:“只召三人的话,显得少些,那就加上一个崔腾,他常在陛下身边,当时也在现场,最为可疑。”
慈宁太后摇头,“崔家人要一块审问,不能单召一人。陛下如此信任孟娥,或有原因,先将她召回来,你亲自审问,将结果立刻呈送给我。”
“是,太后。”
景耀退出房间,心里一阵发紧,同时也感到得意,自己真的回到宫里了,不仅*****还参与到最隐秘的阴谋当中。
他去四位嫔妃的寝宫巡视一圈,确认无事之后,才回自己的住处,一名太监正好送来太后的懿旨,他可以去崔府要人了。
天色已黑,景耀不敢耽搁,现在的他必须比二十岁的年青人还要精力充沛,容不得半点懈怠,立刻点齐十名太监、五十名卫兵,手持懿旨出宫,直奔崔府。
崔府被宿卫军团团包围,来者在一条街以外就要接受检查,而且不能进府,管事的营将在灯下仔细看了几遍懿旨,确认无误才还给景耀,请他稍待,自己亲去府里提人。
寒风萧瑟,周围的士兵虽多,却都保持安静。
崔府如今已被分隔成一座座单独的临时“监狱”,里面的人也不能随意走动,营将进去提人要花一段时间,景耀只能默默等候。
韩稠就是这时候赶来的,他的消息很灵通,景耀离宫不久,他也从家里出发,正好赶上。
他没穿官服,一身便装,像是一名大腹便便的商人,众多士兵明明看到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却没有喝止,更没有阻拦,只要不是进入崔府,他们可以通融。
景耀向前走出几步,进入阴影中,跟来的太监与卫兵全都识趣地留在原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隔了一天,我就得把眼珠子挖出来啦。”韩稠笑道。
“韩宗正言重了,我总算没有辜负韩宗正的重托,希望韩宗正记得我的好处。”
韩稠嘿嘿干笑数声,呼出一股股白汽,“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景公回宫之后一切都好吧?”
“游子思归,何况我这个在宫里住了几十年的老太监?”
“呵呵,景公现在可是慈宁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出了不少主意吧?”
“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多说一字。”
“一个字也没多说?”
景耀笑道:“韩宗正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绝不说,更不会做,可是确定无疑的事情,我也绝不敢隐瞒,比如韩宗正这次拜访,我就不能隐瞒,回宫之后必须通报给慈宁太后。”
“那是当然,这么多人看着呢,只要其它事情没多说就好。我放心了,景公也请放心,我已经替你选好一处宅子,就在西城,离皇宫不远,地方大,位置隐蔽,不久之后你就能入住了,偶尔出宫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景耀并不推辞,拱手笑道:“让韩宗正破费。”
“在交朋友这种事上,韩某从来都是舍得下血本的。”
韩稠笑着告辞,景耀笑着目送。
宿卫营将带出四个人,分别送进不同的马车里,景耀挨个检查,确认是张有才、蔡兴海、王赫、孟娥四人,四人表情各异,孟娥最镇定,张有才最紧张,一见到景耀就询问皇帝的情况。
景耀什么也没说,带人回宫。
孟娥等人被关进不同的房间里,景耀只带着张有才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张有才是极少数受到慈宁太后信任的人之一,被允许来到皇帝床前。
张有才先跪下磕头,然后起身看向皇帝,心中惊惧交加,忍不住想哭,颤声道:“陛下,是我,张有才。”
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呼噜了几声,张有才茫然不解。
慈宁太后对张有才本来就没没抱多大希望,这时轻叹一声,“张有才,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服侍陛下吧。”
“是,太后,谢太后大恩大德。”张有才没忍住,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慈宁太后没急着召张有才回宫,就是觉得这名小太监担不起大事,倒不担心他会害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开,景耀紧随其后。
出了皇帝的房间,来到正厅里,慈宁太后入座,盯着景耀看了一会。
景耀被盯得心里发毛,垂头不语。
“有个叫圣军师的人,景公听说过吗?”
景耀一愣,“听说过,此人是刺客之一,在云梦泽地位很高,曾化名云雄,住在韩宗正家里。”
“嗯,那就好,这位圣军师在狱中招供,说他也认得景公,曾派人在东海国与景公接洽,你愿与他当面对质吗?”
景耀大惊,心里明白,就在他离宫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些事情,而且必定与韩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