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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七章 隐而不退

    京城不只官多,豪杰也多,但是要论到消息灵通,老江湖们却都推举一位不太起眼的人物排在首位。

    这人是个和尚,是个小有名气的疯僧。

    光顶常年在京城内外的各处寺庙中借住,来去自由,想撵,他赖着不走,想请,他未必肯去,常常在陌生人面前口出狂言,唬人一跳,其实借着疯僧的形象四处打探并传递消息,在江湖中颇有地位。

    东海王曾经间接与光顶打过交道,借助疯僧将当年的倦侯骗出京城。光顶一度召集江湖人物准备发起一次叛乱,最后关头他却选择放弃,从此退隐城内一座小庙里,也不疯了,每日正常参禅打坐,对江湖事务不闻不问。

    可江湖还记得他。

    东海王要在皇帝面前立一功,夜里睡觉前对王妃谭氏说:“这是个机会,真能做成的话,没准能让谭家人重回京城,给你的兄弟们写封信,让他们推荐几个靠得住的京城豪杰,帮忙抓刺客。”

    “你这是让谭家人背叛天下豪杰。”谭氏冷冷地说。

    东海王笑道:“从你当王妃之日起,谭家就已‘背叛’,现在还犹豫什么?谭家不想再跟陛下对抗吧?那就踏踏实实跟我一块讨好皇帝,千万别夹在中间,豪杰觉得谭家谄媚,皇帝却认为你们家心怀不轨,两边都不得益。”

    谭氏其实并不反对丈夫的计划,想了一会,“用不着写信向谭家求助,京城到东海国千里迢迢,一来一往不知要多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肯定能帮到你。”

    “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与外面的豪杰有联系?”东海王立刻警惕起来。

    谭氏掐住丈夫的痒肉,听他吃吃地笑,仍然冷冷地说:“我就算与天下豪杰人人都有联系,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不管,我不管。”东海王讨饶,对王妃的忠贞他还是非常相信的,而且觉得除了自己大概没人能受得了谭氏的强横。

    谭氏推荐的就是疯僧光顶,“他现在退出江湖了,所以你得亲自去请,哀求也好,利诱也罢,总之要争得他的帮助。”

    “一个退出江湖的人,能有多大用处?”

    “嘿,江湖不像朝堂,人走茶凉,光顶虽然不问江湖事,可京城欠他人情的豪杰不少,他的一句话,比你找十位豪杰还好用。光顶欠谭家人情,他这人很讲交情,你以谭家的名义去,他肯定会帮忙。”

    “好吧,我去见他。”东海王打个哈欠要睡。

    谭氏推了丈夫一下,“等会,你给我分析一下宫里的情况:皇后现在毫无反抗,虽然我早料到会是如此,可她放弃得也太彻底了一些,跟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崔家也变得老实了,崔宏顶着太傅和大将军的名号,却几乎是赋闲在家。其她嫔妃只争一件事,看谁能先给皇帝生个儿子,可是争得也不激烈,轮流去倦侯府侍寝,全看运气如何。慈宁太后也比我预料得要安静,除了与几位大臣偶有书信来往,别的事情都不管。”

    “你觉得后宫太安静了?”

    “对啊,两位太后都不喜欢崔家,难道不应该斗得死去活来吗?”

    王妃也有向自己讨教的时候,东海王有点得意,“这还不简单,一切的关键都在皇帝的第一个儿子身上。”

    “嗯?”

    “崔家需要皇后生个嫡子以巩固地位,如果是嫡长子当然更好。第一位生儿子的嫔妃必然会被封为贵妃,立刻高人一等。至于慈宁太后,她仍然觉得陛下的位置不够稳当,所以不敢太放肆,也盼着皇帝能尽快生个儿子、多生几个儿子。所以你看着吧,皇帝长子诞生,既是大喜之日,也是开斗之时。”

    “嗯。”谭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又推推他,“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快点生个儿子?”。

    东海王一下子不困了,转身道:“咱们可以尝试,但是绝——对——不——能在皇帝之前生儿子。”

    东海王自知地位不稳,稍有变化就会引起包括皇帝在内许多人的怀疑。

    “哼。”谭氏背对丈夫。

    东海王笑呵呵地说:“咱们可以先生个女儿啊。”

    次日上午,东海王带着谭氏的一封亲笔信去见疯僧光顶。

    小庙藏身于南城的陋巷里,一名谭家的奴仆带路,仍然绕了几圈才找到入口。

    庙里就一间正殿,供着一尊弥勒像,布满了灰尘,原先的庙主不知所踪,光顶一个人住在里面,隔几天出去乞食一次,平时就在佛像前静坐,白日不关门,夜里不点灯,寒风萧瑟,他却仍穿夏日的单衣,从来不换。

    东海王让仆人等在外面,自己走进去,站在门口,正好挡住阳光,于是往旁边让了让,总算能看清光顶的模样,于是笑道:“禅师别来无恙?”

    光顶虽然不那么疯癫了,行为还残留几分怪异,只睁一目,斜睨来者,“我不是禅师,你也不是东海王。”

    “呵呵,是啊,你退隐庙中,我也退隐了,退隐到朝堂,意思都是一样的。”

    “你来找我,说明咱们的意思不一样。”

    “这么会打机锋,还说自己不是禅师?”东海王取出王妃的信,递给光顶。

    光顶仍然不睁另一目,也不起身,伸手接过,没有打开,而是放在鼻孔处嗅了两下,“王妃可还好?”

    东海王脸色微红,“你这个疯和尚,根本没有改过自新嘛。”

    光顶随手撕掉手中的信,“整个京城,自以为凭一封信就能让我帮忙的人,只有王妃,她生长在谭家,如同东海王生长在帝王之家,从小自以为是,以为江湖规矩都是谭家定的,偏偏是名女子,与外人接触得少,越发自以为是,根本不懂什么叫退出江湖。”

    东海王看着满地碎屑,听着光顶的话,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庆幸,犹豫片刻,蹲在光顶面前,想了一下,干脆席地而坐,与光顶面对面,可是不等他开口,和尚已经闭上唯一睁开的眼睛,显出逐客之意。

    东海王却不在意,笑道:“和尚打坐的时候心里念经吗?念的什么经?”

    光顶睁开另一只眼睛,“你又来了。”

    “是啊,我刚刚上天跟弥勒佛爷谈了一会,他说我今天必得贵人相助。”

    光顶哼了一声,东海王指着疯僧点了几下,“露馅了,和尚,修行之人宠辱不惊,你可没做到。”

    光顶终于两眼齐睁,“好吧,被你抓到了,说吧,找我干嘛?但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和尚,修行不成,朋友也都疏远了。”

    “别害怕,我现在老实着呢,最支持陛下的人,我敢说自己能排第一位,不会让你帮忙做坏事。”东海王顿了一下,“可云梦泽还不死心,据说又派来刺客。”

    “江湖人成不了大事,咱们两人对此都有体会,所谓刺客顶多挑逗几名侍卫,不等见到皇帝就会逃之夭夭,一旦被官府通缉,从此名满江湖。”

    “和尚还真是看透了江湖。”

    光顶冷笑一声,“江湖人只要名不要实,直到现在还有人以为是我在湖边放过皇帝,让他得以重掌天下,一帮人有事没事跑来找我,之前想利用我的名头号召京城好汉做点事情,后来又劝我向皇帝邀功,真他娘的……阿弥陀佛。”

    光顶没忍住,冒出一句脏话,急忙双手合什,嘀嘀咕咕念了一会佛经,然后道:“跟这帮人根本解释不清楚,我实在受不了,这才退隐江湖。”

    “你干嘛不离开京城?”

    “去哪?跑得越远,别人越以为我在躲着皇帝,保不齐会有一帮人替皇帝找我,所以我干脆留在京城,让大家明白皇帝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这一个月来总算安静了些,结果你又来了。”

    “我来了,可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嗯,别人以为我跟皇帝有交情,你是以为我跟江湖还有交情,回去对王妃说,既然嫁人了,就好好当贤妻良母,别以为自己是豪杰,就算谭家还在京城,也劝不动我。”

    “嘿嘿,我可不敢对她说这些。”

    光顶打量东海王两眼,点点头,“也对。你走吧,反正我帮不了你,皇帝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栾半雄是在垂死挣扎,派来多少刺客都没用,与其找我,不如给官府下道圣旨,我敢保证,云梦泽若有十名刺客,官府几天之内能抓来一百名。”

    东海王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你这么厌恶虚名,不如将化虚为实,刺客能否威胁到皇帝是一回事,咱们能否抓到刺客是另一回事。”东海王指着光顶,“你能抓到刺客。”又指向自己,“我能告诉皇帝人是你抓到的,替你扬名。”

    “滚,滚远一点!”光顶突然发起火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东海王毫不恼怒,转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机会可不多,刺客若是真被官府抓捕,也就没有你我什么事了。”

    东海王走后,光顶继续打坐,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突然站起身,将旁边的木钵一脚踢翻,嘴里接连咒骂了几句,大步走出破旧的小庙。

    当天入夜不久,光顶敲响东海王府的便门,仆人开门,看了和尚两眼,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什么也没问,请进府内。

    “跟我走,给你一个刺客。”光顶见到东海王只说这一句,转身便走。

    若是从前的东海王,断不会跟随疯僧,至少也要问个明白,现在的他却快步跟上,问道:“刺客是什么人?云梦泽的强盗?”

    “不是强盗,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你东海国的一名小官儿。”

    东海王大吃一惊。

第三百八十八章 抓活口

    疯僧光顶的人脉仍在,出去打听了一圈,意外地一无所获。

    云梦泽也是江湖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光顶本人就与泽中的许多知名强盗有过交往,与大头目栾半雄的交情还不错——自从得知云梦泽群盗投靠匈奴人之后,这种交情已经中断——所以他知道云梦泽若是派来刺客,应该会与京城的哪些豪杰联络。

    结果他猜错了,那些曾与云梦泽关系密切的豪杰已经很久没再接触过云梦泽的客人,他们当中的多数人与光顶一样,憎恶通敌行为,与泽盗断绝关系。

    光顶自有办法查验这些豪杰话中的真假,决定相信他们,然后换了一个思路。

    刺客总得先进京,京城虽大,人口也多,但是一个外地人,想要悄无声息地住在这里也是不可能的,总得过关卡、寻住处,不是受到官府的注意,就是要借助江湖同道的掩藏。

    豪杰这边没有消息,就只能从官府那里打听了。

    江湖与朝堂并非界线分明,有洁身自好的大侠,也有本身就是官吏的豪强,对光顶来说,这两类人并无区别,他都认识不少。

    一番打听之后,还是一无所获,关于刺客进京的消息已在城内散开,身为官吏的豪强们再守江湖道义,也不会参与刺杀皇帝,真有消息,早就上报了。

    光顶只好再次改变思路,这回是广撒网,舍弃那些知名的豪杰,专找城内的鸡鸣狗盗之徒,这种人很多,名声也都不佳,光顶之前却都一视同仁,他一放出话去,许多人自动登门提供消息。

    绝大部分都是无用的消息,起码暂时无用,这帮家伙口中尽是稀奇古怪的秘闻,假多真少,光顶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直到入夜之后,一位没啥名气的小偷儿,趁着没人踅进庙内,差点被门槛绊倒,显然技艺不佳,可他却带来光顶感兴趣的消息。

    “快到年底了,进京的官儿比较多,随身带的钱财也比较多,我就想去借点,劫富济贫嘛,像我这样的穷人也得过年……”

    小偷儿比较啰嗦,光顶一听就明白了,此人劫富未成,还是穷人一个,于是道:“猴五爷家里临时缺一名护院,我可以推荐你去顶一阵儿,只要你手老实点,拿到的工钱足够过年了。”

    “哈,猴五爷家里,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歪心事啊。大恩不言谢,疯老爷,日后我若有发达之时,绝不……”小偷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转身要走。

    光顶咳了两声,小偷儿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原因,“东城的荣宝客栈住着不少小官儿,大官儿都去投奔亲友,留下他们住在破店里……”

    小偷儿依然啰嗦,最后总算说清楚了,他虽然没偷到财物,却偷听到一段交谈,那是从东海国来的一名小吏,某夜,在与一名客人喝时,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连皇帝身边都有咱们的人,你还担心什么?”

    客人比较谨慎,立刻嘘了一声,两人之后只剩闲聊。

    “东海国……东海王就在皇帝身边,小官儿这么说也没错啊。”光顶道。

    小偷儿摇头,“我一直没等到机会下手,等那名客人出门,我发现他穿得倒是挺讲究,心想不如偷……从他那里借点钱,于是就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在街上又与另一人见面,行礼用的是江湖手段,我一看,既然是同道,就打消了借钱的念头。”

    小偷儿其实是不敢下手,光顶想了想,“你确定那是东海国的官吏?”

    “荣宝客栈跟个******似的,不同地方、不同级别的官儿各有住处,我会认错吗?疯老爷,你说我这个消息值多少钱?”

    “如果是假的,一文不值。”

    “真的,绝对是真的,我拿性命担保,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一听说疯老爷传话要打听最近进京的怪人,我立刻想到了这位小官儿,他跟江湖人一块喝酒就挺古怪,还说了那样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光顶起身,拍拍小偷儿的肩膀,“多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少管闲事,明天下午你去猴五爷家,就说我介绍的。你的消息就值这个,不满意也行,我就当没听见,你也别去五爷家里添乱。”

    “我就随便一问,疯老爷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全家都感谢您,我要是有老婆孩子,他们也一定感谢您……”

    光顶撵走了小偷儿,决定认真对待这条消息,又出门打听了一圈,然后直接前往王府,对东海王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你东海国的一名小官儿。”

    东海王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和尚,这大晚上的,你可别乱说话。”

    光顶不觉得自己是在乱说话,仍然大步向门口走去,“这人叫马识丁,国相府中的一名书吏,一年前才获录用,半个月前跟随步兵都尉燕朋师进京,燕朋师住在朋友家里,马识丁住在东城的荣宝客栈里。这位马识丁是官吏,也是江湖人,真名马穆,常在关东行走,给人算卦,因为不准,所以人称‘失蹄老马’,今年四十三岁……”

    “够了,我相信你,他还在客栈里?”

    “在。”光顶突然止步,“你叫上几个人,就咱们两个可不行,老马不只会算卦,也有武艺傍身,真发起疯来,一般人近不得身。”

    “好,多带几个人……我府里没有可用之人,去别的地方找。”东海王很谨慎,绝不愿自己的行为事后受到怀疑,不肯动用王府里的人,而是去倦侯府隔壁的宿卫营找帮手,离家之前,换上一身普通衣服。

    他没敢向蔡兴海借人,直接找几位平时关系不错、今晚又正好休息的宿卫士兵帮忙。

    马大原名驴小儿,自从被当时的倦侯赐名,他就坚持叫马大,一开始大家都不习惯,仍叫他原名,等到倦侯真成了皇帝,马大这个名字终于被接受。

    马大为人粗鲁,当不了皇帝近侍,只能在外围值守。东海王进进出出时,对他比较客气,他就以为自己与东海王是朋友,听说需要帮忙,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走,甚至没问要去做什么。

    一共四名士兵,加上光顶、东海王和两名随从,总共八个人。

    “够了吧?”东海王问。

    “够了,马穆的功夫顶多用来防身。”

    倦侯府也在东城,离荣宝客栈不算太远,众人骑马很快赶到,光顶说出房间位置,自己却不上去,东海王也想留下,和尚说:“东海王,这可是你国里的官吏。”

    东海王一咬牙,让一名随从保护好自己,另一名随从陪着和尚,然后跟着马大等四名宿卫士兵上楼。

    店里有掌柜与伙计,看到四名士兵,都不敢上前询问,任他们上楼行事。

    东海王找准房间,示意一名随从去敲门,其他人都站在墙边,东海王守在最后。

    “谁啊?”屋内有人不耐烦地说。

    随从道:“燕都尉派我送信。”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一名瘦小的四十岁男子披着衣裳站在门里,疑惑地打量随从,“阁下是崔府的人?”

    随从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了,马大突然蹿到门口,抬起一脚,狠狠踹在男子肚子上,“你也敢姓马!”

    马穆毫无防备,大叫一声,噔噔后退。

    马大等四名士兵冲进屋内。

    马穆的确有点本事,挨了一脚却没有摔倒,几步之后站稳脚跟,心中一惊,但是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暴露,对方又都是士兵装扮,他不敢回手,大声道:“谁定的规矩,还不许别人姓马了?天下姓马的人多得是。”

    “老子定的规矩,别人姓马没事,就你不行!”马大只听说一个名字,对为什么要抓人全然不知,也不多问,其他三人的脾气也都跟他差不多,二话不说,上去一通乱打,只是没有拔刀。

    马穆让了三拳两脚,发现情况不对,只得施展本事还手。

    屋子里乒乒乓乓,桌椅倾倒,杯壶粉碎,打得颇为热闹,东海王在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去,却要指挥,“抓活的!抓活的!”

    客栈里住着不少官吏,听到打斗声都出来观看,发现东海王衣着华丽,不像是普通人,没敢过来劝架。

    随从向众人抱拳道:“东海国私事,各位大人请回房休息,这边很快就结束。”

    客人们退回房间,客栈的人根本没有出现,房间里的打斗却持续了很久才终于结束。

    “好了。”马大气喘吁吁地说。

    东海王探头看了一眼,四名宿卫士兵已经将马穆死死压住,人人脸上都有青肿,这位瘦小的算卦先生,还真有几分本事。

    东海王进屋,绕到马穆面前,弯下腰看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马先生没事的时候没给自己算一卦?大概是算了,但是不准,要不然怎么会被称为‘失蹄老马’?”

    马穆一惊,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身上压着四个人,他动不得,连说话都困难,“你是谁?”

    “我是东海王,是你顶头上司的主人,咱们别废话,告诉我,‘皇帝身边的人’是谁?”

    马穆挣扎了两下,动弹不得,“哈,已经晚了,大楚气数已尽,狗皇帝必死,你们根本防不住。”

    这还真是一名刺客,东海王直起身,“把他捆起来带给陛下。”

    马大等人捆绑马穆,东海王先下楼,店门口只剩下随从一人,疯僧光顶不见了。

    “和尚人呢?”

    随从一脸困惑,“他走了,让我转告一声,‘既已化虚为实,我也该躲起来了。’”

    东海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深感遗憾,才找到一名刺客,今后用到光顶的地方还多着呢。

第三百八十九章 身边的刑吏

    稍一审问,东海王觉得必须立刻将马穆送交给皇帝,短短的几句口供里包含着太多信息,东海国、燕家、崔家等等都受到牵连,他可不想受到诱导口供的怀疑。

    刺客先是被带去见蔡兴海,蔡兴海也是大吃一惊,稍一询问,也觉得应该马上通报给皇帝,于是深夜进府敲门。

    韩孺子穿好衣裳,在一群侍卫与士兵的护送下到达前厅,为安全起见,刺客没有被带来,而是被关押在隔壁的宿卫营里,东海王在此等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并将功劳都归于疯僧光顶。

    韩孺子对东海王的效率感到吃惊,更对光顶愿意提供帮助感到意外,与江湖人接触多了,对疯僧的不辞而别倒觉得很正常。

    听完东海王的话,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那个马穆是说‘连皇帝身边都有咱们的人’,还是说‘皇帝身边将有咱们的人’?”

    这句话是小偷儿告诉光顶,光顶再转告东海王的,刺客马穆并未直接招供,东海王一愣,一字之差,意义可就大不一样,“这个……我再问问。”

    “向光顶传递消息的小偷儿是谁?能找来吗?”

    “这个……光顶没说。”东海王额上开始出汗了,他还以为皇帝会立刻调查刺客与燕家、崔家的关系,没想到皇帝更关心消息的来源和是否准确。

    审讯是一项技巧,刑吏通常比一般官吏更专业,韩孺子身边就缺这样一个人,官府原有的刑吏还都没有取得他的信任,刑部的一位主事张镜曾经随驾出巡,在晋城战殁,皇帝更加无人可用。

    “把刺客带来。”韩孺子想要亲自审讯。

    东海王、蔡兴海同时劝谏,理由各不一样,蔡兴海以为那毕竟是刺客,万一拼死挣扎,可能会惊扰陛下,东海王则认为天子有所不为,亲自审讯一名普通小吏和江湖术士,说出去不好听。

    厅里有不少侍卫和太监,韩孺子正考虑该让谁代替自己去审问刺客,甚至想到了京兆尹司法参军连丹臣,正犹豫未决,金纯忠从人群中挤过来,“陛下,让我去审问犯人吧。”

    韩孺子更犹豫了,金纯忠虽是匈奴人,但是出生在大楚,自幼生长在归义侯府内,完全是一位勋贵子弟,应该没学过为吏之术。

    “现在是深夜,不好找人,如果我不合适,明天再换人也来得及。”金纯忠补充道。

    金纯忠为人比较沉稳,做不到的事情轻易不会自荐,韩孺子想到这里,说:“也好,你和东海王再去审问。”

    一块走出倦侯府时,东海王向金纯忠拱手笑道:“想不到金兄还懂这种事情。”

    “勉为其难。”金纯忠也笑道。

    到了隔壁府门前,东海王再次拱手,“还没恭喜金兄。”

    “恭喜什么?”金纯忠诧异地问。

    “传言金贵妃在塞外有喜,极可能为陛下诞生长子,有了这个儿子,金贵妃能够回京,金兄也能平步青云。”

    金纯忠更加迷茫,“哪来的传言?我妹妹在塞外从来不跟大楚这边联系,与陛下都没有书信往来,而且……到底是哪来的传言?”

    东海王一脸尴尬,“那就是大家乱说的,金兄莫怪。”

    东海王支吾过去,直到进府之后,金纯忠才明白过来,东海王这是故意套自己的话,心中感到好笑。

    倦侯府内,蔡兴海加强了守卫,无关人等,包括太监与宿卫士兵,都不能随意进入后宅接近皇帝,即使这样,他仍不安心,那句“皇帝身边有咱们的人”让他深感不安,但是他有官职在身,不能随便逾越规矩,于是找来侍卫头目王赫,一块去见皇帝。

    “刺客全部落网之前,陛下是否想过回宫暂住一阵?”蔡兴海先开口。

    “宫里人多事杂,未必比倦侯府更安全。”韩孺子没那么紧张。

    “那陛下最近是否可以……少见一些人?”蔡兴海又提出建议。

    “你担心刺客混在里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马穆本是江湖术士,一年前混入国相府中为吏……”韩孺子心中一动,一年前他还不是皇帝,马穆化名为吏是为了什么?嘴上继续道:“正说明朝廷官吏之可信,云梦泽收买不成,只能派人混入。”

    蔡兴海无话可说,看向王赫,王赫上前道:“官吏可信,官吏身边的人却未必,希望陛下给我们一点时间,将进府者的身边人调查一遍,如无问题,陛下再见不迟,我们也减轻一点负担。”

    蔡兴海连连点头。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吧,先给你们三天时间,朕给你们一个名单,先调查经常进府的几个人,其他人慢慢再说。”

    韩孺子先将经常进府甚至就住在府内的几名勋贵子弟与读书人的名字写下,交给蔡兴海。

    蔡兴海与王赫告退,到了外面,蔡兴海看了一眼名单,说:“先从谁开始?”

    王赫道:“先从你我二人开始。”

    蔡兴海一愣,随后明白过来,笑道:“好,你调查我,我调查你,然后是咱们的手下,接下来是东海王和崔腾,再后是这些人。”他晃晃手中的纸。

    “尤其是我手下的人,请蔡将军仔细调查。”王赫叮嘱道。

    蔡兴海这回没有再觉意外,他知道王赫所谓的“手下人”是指谁,王赫身为侍卫头目,不好亲自调查,因此要借助外人。

    “希望咱们的判断都是错的。”蔡兴海道,拱手告辞。

    审问不会太快,韩孺子回到卧房,淑妃邓芸已经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生个儿子,为邓家东山再起奠定基础。

    韩孺子躺下,对刺客并不是特别在意,还在想赵若素的那番话:用朝廷的规矩改造朝廷,虽然费时费力,却最为稳当。道理他明白,却还不清楚具体该如何着手,想到自己曾向孟娥夸下海口说已经掌握帝王之术,他不禁有点脸红。

    次日上午,韩孺子在勤政殿给宰相等人布置任务,要求他们尽快制定一套针对匈奴的整体战略。

    与匈奴相比,云梦泽和东海群盗只是小患,迄今为止,皇帝只是派出大将守卫边疆,希望等大楚恢复一定实力之后,能与匈奴人一战,还没有更细致的计划,甚至没有开始商议此事。

    皇帝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大臣,宰相申明志等人都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欣慰,这毕竟意味着信任。

    依照惯例,朝廷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不是探讨问题本身,而是先找最适合探讨这一问题的人选,大将军崔宏回京之后一直在家休养,这时候顺理成章要被请回勤政殿参与议事,接下来是一整套程序,发布圣旨、收集奏疏、排序择优等等文书工作,够整个朝廷忙上几个月。

    韩孺子同时邀请一位议政大臣前往倦侯府,这样一来,皇帝有什么决定可以马上传到勤政殿,而不是第二天再议。

    这更是一项殊荣,宰相申明志不敢独揽,建议由议政大臣轮流前往倦侯府,每人十天,宰相本人去不了,他提出的第一人是吏部尚书冯举。

    事情就这么定了,皇帝向大臣做出一点妥协,就像是第一次拿到新刀剑的人,韩孺子要试着挥舞两下,试试重量,然后再练套路,最后才能得心应手、持刃杀敌。

    中午回到倦侯府,书桌上已经摆放着金纯忠的审问卷宗。

    韩孺子边吃饭边看,颇觉意外,金纯忠提问严谨、记录详实,颇有老吏风范,他有这种本事,之前竟然一直没有显露出来。

    马穆初时很强硬,卷宗里虽然省略,韩孺子还是能看出来,这位算卦先生说了不少骂人话,但是经过一番拷打之后,他还是招了。

    他不知道栾半雄派来多少刺客,与他接头的只有一人,伪装成商客,混在讨债的队伍中,化名“云雄”,真名不知。

    他的确说过“皇帝身边有咱们的人”这句话,但他是从云梦泽圣军师那里听来的,当时说出来纯粹是为了安抚对方,至于是“已有”还是“将有”,他也不知道。

    关于马穆一年前为吏的疑问,金纯忠也问到了,原来云梦泽最初的目标不是皇帝,而是东海国,马穆的任务是在必要的时候协助刺杀国相燕康一家,可叛乱失败得太快,东海国也不是平乱主力,所以他就留下来,一直没有暴露,甚至得到燕家父子的信赖。

    他嘴里的“崔家”的确是太傅崔宏家,但那只是因为燕朋师借住崔府,别无含义。

    金纯忠用不同的问法反复审讯,以确认马穆不是临时撒谎,证言中涉及到不少人,除了商人云雄要尽快抓捕之后,金纯忠对其他人不敢做主,在卷宗最后,请示哪些人可以叫来参证。

    韩孺子非常满意,倒不是云梦泽刺客终于漏出马脚,而是找到金纯忠这样一位可用之人。

    崔家人与此关联不大,韩孺子将崔宏父子的姓名圈去,剩下的人随金纯忠召问,燕朋师虽然也是高官,但马穆毕竟是他带来的,必须说明情况。

    韩孺子本想立刻让金纯忠放手去查,想想又按下卷宗,他得先封金纯忠一个正式职务,才能派他去查案,这也是朝廷的规矩,身为皇帝,他应该遵守。

    吏部尚书冯举当天下午来到倦侯府,却没见到几个人,蔡兴海和王赫正在调查各人及其随从的背景,大多数人都未获准进府。

    这天傍晚,蔡兴海送上来第一份报告,排在最前面的人正是侍卫孟娥。

    报告尽量简洁,不做判断,孟娥的出身、行为都被一条条罗列出来,大部分对皇帝来说都不是秘密,在最后,蔡兴海以粗笔写下一行字:十月初七、十月十一,孟娥两次在傍晚离府,次早方回,不知去向。

推迟发稿通知

    今天两章晚上7时左右发,这回肯定能发两章,望周知。

第三百八十九章 替换之道(一更)

    赵若素是一位比杨奉还要严厉的教师,同样的直言敢谏,只要皇帝还没愤怒到要杀人的地步,他什么都敢说。

    “陛下不应该允许东海王私下抓人。”一见到皇帝,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是刺客,东海王需要便宜行事。”韩孺子辩解道。

    “问题就在这里,东海王知道自己可以便宜行事,京兆尹知道吗?”

    韩孺子不语。

    赵若素继续道:“东海王与宿卫士兵闯进客栈抓人,按大楚律法,此事理应层层上报,直达京兆尹府,京兆尹眼下有两种选择:一是猜到抓人乃是陛下的圣旨,于是隐而不报,将案子就此压住;二是秉公执法,派人登门,要求陛下解释清楚。陛下更希望看到哪一种?”

    “京兆尹府会让陛下亲自解释?”

    赵若素摇头,“京兆尹府的官吏只要进入倦侯府的大门,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宿卫士兵向他解释,在外人看来,也是陛下在做解释。”

    韩孺子露出微笑,“外人眼中的皇帝总是与真正的皇帝不同。”

    赵若素拱手,“正是,陛下若不重视‘外人眼中的皇帝’,两者的差别就会越来越大大,当陛下觉得有些事情不可理解的时候,问题往往就出在这里。”

    “嗯,朕不喜欢有司找上门来,这一整天都没人来,应该不会来了吧?”

    “大概如此,可是不来的话,后果更严重。”

    “怎么说?”韩孺子客气地问,赵若素的话虽然不合时宜,却的确能给他不少启发。

    “关键就在那个‘猜’字,京兆尹府不知陛下的真实心意,又没见到圣旨,只能猜测:既然有东海王和宿卫士兵亲自动手,那就应该是执行陛下的旨意。这一次官府猜对了,可陛下要让官府一直猜下去吗?以后若是猜不对呢?”

    “你说得对,朕未能见微知著,是朕的错误。”韩孺子端正神色,不再以随意的态度对待赵若素,如果各处衙门都习惯了猜测,那东海王和宿卫营的权力可就大了,“若按朝廷的规矩,朕又想便宜行事,及时抓捕刺客,应该怎么做?”

    赵若素躬身行礼,“在京城抓捕犯人,应归京兆尹府负责,陛下可向京兆尹府派驻使者,使者可以便宜行事,只需事后及时通报京兆尹府即可,如此一来,规矩、律法皆得遵守。使者为临时派驻,事成即撤,对官府的影响也不大。”

    “使者既然驻在京兆尹府,也要用他们的公差抓人吧?只怕会泄密。”韩孺子很清楚,许多官吏,尤其是那些小吏,与豪杰关系亲密,甚至本人就是豪杰,为了江湖道义,有可能不忠于朝廷。

    “会有这种可能,请陛下权衡利弊,另外,使者也可以动用宿卫营,只是不要太多、太频繁,而且身边无论如何要留京兆尹府的一名官员。”

    “派驻使者……只称使者太简单了些,应该起个名字。”韩孺子心中已有人选。

    “督捕盗贼古有绣衣使者,陛下可借用之,只是绣衣使者通常由朝廷重臣担任,陛下如果想让身边近臣担任,或许可以降一个级别,执法者尚黑色,可称之为‘玄衣使者’。”

    韩孺子觉得不错,“散骑常侍金纯忠可担任此职。”

    赵若素拱手后退,他只负责纠正皇帝的行为,绝不干涉皇帝用人。

    韩孺子又问道:“朕有意更新朝廷,从明春的大考开始着手固然稳妥,可是太慢了些,在此之前,朕能做些什么?当然,要按朝廷的规矩。”

    规矩对皇帝是有好处的,皇帝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也就有了不守规矩的借口与手段,当多数大臣不守规矩,皇帝也就分不出才能与平庸、忠诚与奸邪了。

    “宰相为百官之首,往下是左右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除宰相之外,其他九人的品级未必最高,却掌握着最实在的权力,更新朝廷难,替换大臣稍微容易一些,陛下想替换哪位?”赵若素顿了顿,“或者哪些?”

    韩孺子长长地嗯了一声,“现在就能换人吗?”

    “现在可以着手。宰相位高权重,不可轻易动摇,通常由左、右御史当中的一人人接替,陛下迟迟没有任命新的御史,想必是没有合适人选。”

    韩孺子点下头,左察御史萧声为国殉难,右巡御史申明志接任宰相,御史之职空缺,皇帝一直没有补上。

    “御史负监察之责,为官经验必须十分丰富,通常要在三部以上担任过尚书,现今的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兵部尚书蒋巨英符合此项要求,陛下可选者不出此三人。”

    “朕不能越级提拔大臣吗?如果朕记得没错,武帝好像经常这么做。”

    赵若素摇头道:“陛下的确记错了,那是众人心目中的武帝,陛下受众人影响,也以为武帝能够随心所欲。”

    “难道不是?”

    “武帝深谙治臣之道,从不在任命大臣时一意孤行,为了让殷无害接替宰相之位,武帝曾在半年之内接连罢免三位宰相,直到轮至殷无害为止,过程快了些,但是没有破坏规矩。”

    韩孺子决定要重看一遍尚未定稿的武帝纪。

    “朕有些好奇,武帝到底看中了殷宰相什么?”韩孺子清楚记得殷无害,那是个老迈而圆滑的大臣,从不担负责任,遇事总是躲得最远,与武帝雷厉风行的做派截然相反。

    赵若素回道:“殷无害熟知朝廷规矩,与武帝一刚一柔,配合无间。”

    以强硬闻名的武帝,确实需要一位柔和的宰相加以调剂,韩孺子想了一会,“由国子监祭酒升任宰相差着几级?需要多久?”

    韩孺子心中已有未来的宰相人选,那就是瞿子晰,因为在晋城立功,瞿子晰已经升任为国子监祭酒。按理说,皇帝绝不该向外人透露宰相人选,但他现在很信任赵若素,知道他不会对外乱说。

    赵若素寻思片刻,“国子监祭酒可先升任侍郎,户部掌管天下户口钱粮,事务最为繁杂,陛下若有意考验此人,就先让他去户部历练一段时间,熟悉大楚整体情况,然后可调去刑部或者工部,负责几起具体的案子或工程,再后就可以当尚书了,礼部、兵部皆可,接着可以调此人再回旧部,看他如何应对从前的下属,最后是当吏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可考察此人选贤任能的眼力,到此,离宰相之位已经不远,最不济也担得起左右御史之职。”

    “这么复杂!”韩孺子吃了一惊。

    “陛下常在军中,只知行军征战之难,不知守成治国之艰,尤其需要一位称职的宰相。”

    韩孺子勉强点头,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信任赵若素,可还是时不时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为大臣说话,“一圈轮下来,怎么也要三五年吧?”

    “至少五年。”

    “嘿,想换宰相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当初武帝任命这些官员的时候,要的就是这些‘麻烦’,如此一来,新帝登基可保数年稳定,三五年后,新帝信任的大臣也能轮换上来,顺利交接。”

    韩孺子大笑,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武帝选任这批大臣时,看到的未来皇帝是桓帝,所以要留一批老成持重、但又比较容易对付的大臣,如果桓帝在位时间足够长久,也会留下类似的一套班子给继位者,可是意外发生,桓帝早逝,继位者是毫无准备的韩孺子,赶上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最关键的是,这位皇帝没当过太子,没有提前培养过自己的大臣,导致新旧朝廷无法平稳更换。

    韩孺子召见赵若素时没想聊这么多、这么深,眼见蜡烛越来越短,他说:“今晚先到这儿吧。”

    “陛下早点安歇,微臣随传随到。”成为府丞的赵若素,又是“微臣”而不是“草民”了。

    赵若素退到门口,皇帝叫住他,“先帝在位日浅,可是也该有几位信任的大臣吧,都有谁?”

    赵若素却不愿直接说出人名,“微臣已将朝廷大臣的轮换顺序说得很清楚,陛下调看先帝登基以来的官员任免名单,自然就都明白了。”

    韩孺子从杨奉那里经常领取题目,因此并不觉得赵若素无礼,“好。”

    赵若素退下,韩孺子琢磨着这件事不用做得太正式,明天下午向进府的吏部尚书冯举询问即可。

    武帝留下来的是一批守成大臣,在位时间已经过长,即使暂时不能用自己欣赏的人代替,韩孺子也希望尽量做些变动,或许父亲培养的大臣当中就有人才。

    今晚他不打算回臥房休息,想找一本武帝纪看看,手边却没有,随口叫了一声:“孟娥。”

    孟娥经常借皇帝的书看,武帝纪不在书桌上,应该就在她房里。

    没有回应,韩孺子这才想起,孟娥现在不能随便到皇帝身边,他叫来外面的太监,“传王赫。”

    王赫很快到来,韩孺子只有一条命令:“传孟娥。”

    王赫露出明显的犹豫,“陛下给了我们三天时间,请允许我们调查……”

    “不必了。”韩孺子加重语气,“朕明白你的难处,也明白规矩的重要,可如果处处都是规矩,要朕又有何用呢?”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王赫一惊,再不敢多话,立刻应是,躬身后退。

    韩孺子这句话其实是想说给不在场的赵若素,身为皇帝,他可以遵守规矩,可大楚的敌人呢?尤其是极不可信的匈奴人呢?他们会给大楚朝廷逐步调整的时间吗?

    赵若素的确指明了一条道路,但韩孺子要自己决定是步行,还是快马加鞭。

第三百九十章 留下(二更)

    孟娥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韩孺子问:“书在你那里?”

    孟娥没问是什么书,想了一会,“嗯,现在要吗?”

    “明天吧。”韩孺子又没兴趣看书了,以赵若素的严谨,断不会记错,更不会在皇帝面前编造如此容易被拆穿的故事,“有两天晚上你出府了?”

    孟娥又想了一会,“是。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因为他们不像我这么相信你吧。”

    孟娥沉默的时间稍长一些,“我去找我哥哥。”

    “他也来京城了?”

    “我是这么猜的。”

    “找到了?”

    “没有。”

    “如果找到呢?”

    “劝他离开。”

    “如果他不肯呢?”

    “我还没想那么远。”

    “明年朝廷就将进攻云梦泽,最迟三年之后,就要向东海群盗开战,一点都不远。”

    孟娥沉默不语,拒绝再回答下去。

    韩孺子轻叹一声,“你已经没法再当侍卫了。”

    孟娥点点头,“我明白。”

    “给你两个选择:或者留在我身边,未经允许,不准随意离开,或者去云梦泽给杨奉当手下,立功之后再回来。”

    还有一个选择韩孺子没说,那就是永远离开。

    “让我想想。”孟娥平淡地说。

    韩孺子点点头,知道她不会很快做出决定,于是道:“今晚你留下,休息吧。”

    明天的事情不少,韩孺子很快入睡,可是睡得并不踏实,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清醒,却没有睁开双眼,他能察觉到有人就站在榻边。

    他正常呼吸,十分确信有一只手就挡在鼻孔下方,慢慢地,那只手移动到他的脸下,极轻极轻地抚过,像是夏日里莫名卷起的一阵风,没有来由,没有去向,骤然而起,转瞬即逝。

    他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张嘴咬住这只手。

    手却缩了回去,人也离开了。

    韩孺子没动,也没开口,有那么很短的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皇帝,只是韩孺子,很想问一问孟娥,明不明白那句“留在身边”是什么意思?他不只是想让她继续当贴身侍卫。

    慢慢地,他又睡着了,刚才那一幕变成了梦境的一部分,第二天起床,仍记得每一个感觉,却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勤政殿,韩孺子向宰相等人表示要向京兆尹府派驻玄衣使者,专门追捕混入京城的云梦泽刺客。

    事关皇帝的安全,大臣们当然没有意见,但是显露出一点惊讶,对皇帝越来越向朝廷靠近感到意外,同时也很高兴。

    韩孺子还让宰相申明志向京兆尹府发函,责问为何衙门没有查明荣宝客栈抓人的情况并逐级上报。

    赵若素说得没错,不能让地方官吏以为皇帝身边的人碰不得,此风一开,最终受损的还是皇帝本人。

    王家人离京城越来越近,申明志已经派官员前去迎接,无需皇帝操心。

    回到倦侯府,金纯忠已经接到玄衣使者的任命,前来谢恩,同时也要通报这两天来的情况,“马穆没有更多口供,他这次进京是要待命行事,目前还没有接到云梦泽的指示。与他接头的‘云雄’仍未找到,曾有不少商人见过他,但是五六天前他消失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我猜他很可能是找到了更安全的藏身之地。”

    成为玄衣使者之后,金纯忠将能动用整个京兆尹府的力量追查刺客行踪,韩孺子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的期望,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习的审讯之法?”

    “我小时候曾拜刑部的一位老吏为师,那时只为好玩儿,没想到日后真能用得上。”

    有一件事韩孺子必须提前问个明白:“此事之后,你愿为吏吗?”

    吏员通常专司一职,极少会有变动,因此升迁之途很快就会到顶,一般是司主事,如蒙圣恩,可能做到侍郎,品级更高的官员,需要进士出身,更需要有在各司轮流为官的经验,吏员很难符合条件。

    勋贵子弟因此都不愿当吏,宁可领闲职。

    曾有一位勋贵子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韩孺子所以要先问一声。

    金纯忠没那么挑剔,“只要是为陛下效力,微臣无憾。”

    韩孺子笑了笑,让金纯忠退下,对他来说,当太子和当皇帝要同时进行,虽然晚了一些,他也得培养自己的大臣,对任何一位想要有所成就的皇帝来说,这都是重中之重。

    吏部尚书冯举来了,旁听皇帝的“小议事会”,今天来的人仍然不多,讨论的也还是剿匪平盗事宜,冯举谨慎地少发言,只在皇帝点到名字时,才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在这里他是外人,需要更多观察。

    但皇帝这天下午特别重视他,几次向他请教,“大楚在武帝时征战颇多,相隔还不到十年,能打仗的武将都哪去了?怎么兵部推荐来推荐去总是这些人?”

    冯举越发谨慎,回道:“臣不晓兵事,兵部蒋尚书应该了解得更多一些,要传他来吗?”

    “不必,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这里不是勤政殿,不要太拘谨,在这里说的话没人记录,也不会变成圣旨。”韩孺子笑道。

    “是是,臣初来乍到,还没跟上大家的思路。”冯举也笑着回道,看样子没打算放松。

    东海王事前得到过皇帝的提示,这时笑道:“吏部不是管着天下所有的官儿吗?将军也是官,冯尚书多少应该了解一些吧?”

    冯举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重视,正色道:“吏部管的主要是文官,武将由兵部任命,在吏部备案而已,要说了解,我肯定了解一些,但是不出陛下所知的范围。”

    “那也行啊,陛下说了,咱们只是闲聊而已,冯大人了解什么就说点什么呗。”东海王顺着说下去。

    皇帝看上去也很感兴趣,冯举没办法,只得道:“还是兵部蒋大人更了解情况……臣勉为其难吧。据臣所知,武帝时名将的确很多,有一些不幸早逝,如邓辽邓大将军,有一些年纪过大,正常致仕返乡,还有一些……呃……还有一些……”

    冯举吐吐吞吞,东海王笑道:“冯大人欺负陛下和我们这些人年轻不经事,非得让我们去查从前的公文?”

    冯举尴尬地干笑一声,“武帝晚年除掉一些将军,先帝……也除掉一些。”

    “武帝就算了,先帝为什么也要这样做?”东海王有点吃惊,他早些年一直准备继位,可是没住在宫里,对父亲桓帝的事迹不甚了然。

    “这个……先帝在时,大楚还没有这么多的忧患,尤其是匈奴人,看上去一时半会不会惹事,先帝大概是以为武将易生事,所以将一些人下狱,又将不少人劝退回乡,但这只是臣一家之言,这些事还是要由兵部来说。”

    桓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楚突然间就变得摇摇欲坠,而他却没有留下能帮助儿子守住江山的武将。

    “冯大人是武帝时担任吏部尚书吧?”韩孺子亲自发问。

    “武帝三十八年。”冯举稍稍松了口气,在朝廷里,替别的大臣回答问题永远都是一件困难,充满了陷阱。

    “六部尚书当中,还有谁是武帝时任职的?”

    冯举稍想了一下,“都是武帝时任职的。”

    韩孺子略感意外,按赵若素所说,新帝登基头几年,应该着手安排新宰相,第一步就是将这个人送到户部当侍郎,难道桓帝整整四年都没将自己的人提升为尚书?耐心也太好了些。

    “呵,时间都够久的。”东海王插口道。

    冯举脸色微变,以为话中别有深意,东海王急忙笑道:“越久越好,朝廷稳定,大楚也能稳定,我明白先帝的用意,肯定是觉得武帝已经安排好一切,后世儿孙坐享其成就行。”

    冯举更显尴尬,“倒也不是,先帝曾经更换过两位尚书,后来大概是觉得不妥,又换回原人。”

    “哪两位?”东海王假装没看到冯举的狼狈。

    “应该是兵部与工部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容我回去查一查……”

    “用不着,倒是那些在先帝时赋闲在家的武将,应该整理出一份名单,或许还有可用之人。”韩孺子不想逼问得太紧。

    “先帝之命,不好违背吧?”冯举小心提醒道。

    “时移势易,值此用人之际,先帝若在,也会重新启用旧将。冯大人,帮朕记着这件事,明天上午与蒋兵部商议。”

    “是,陛下。”

    议事结束,冯举告辞,当晚派人通报兵部尚书蒋巨英,让他早有准备,陛下还是对武将更感兴趣。

    韩孺子没让东海王继续问下去,是因为他有了别的主意,等蒋巨英走后,他对东海王说:“翰林院正在编纂武帝与桓帝纪,前者已有初稿,后者也该差不多了,你去借一份副本出来,或者抄几页,各部尚书的任免一看便知。”

    “没问题,可陛下得给我一份圣旨,起码是手谕,要不然又得有人因我受责了。”

    东海王抓捕刺客立了一功,事后没有将此事上报的京兆尹却受到责问,他现在也不敢随意行事了。

    韩孺子笑着写了一份手谕,让一名太监跟随东海王一块去借桓帝纪初稿。

    崔腾找种种借口多留一会,等东海王等人都走了,他上前道:“陛下,我得多说一句,刺客虽然是燕朋师带进京的,虽然燕朋师住在我家,可是崔家与刺客一点关系也没有。”

    “朕若不相信崔家,也不会让你进府。”韩孺子平淡地说。

    崔腾嘿笑几声,“是是,陛下没理由不信任崔家。可陛下也不能太轻信,比如东海王,他怎么那么巧就能抓到刺客?偏偏提供消息的疯和尚说消失就消失了,连个证人都没有。”

    “如果你有证据,朕愿意一听,如果只是猜测,最好谨言,别让朕在这种事情上分心。”

    崔腾脸一红,讷讷地嘀咕了几句,已经说出告辞的话,突然又问道:“陛下不打算再用燕朋师了?”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若是对燕朋师满意,干嘛还要再找先帝劝退的老将呢?”

    “去,少管闲事!”韩孺子斥道,崔腾讪讪地退下。

    吃罢晚膳,韩孺子来到书房,孟娥早已等在这里,换下侍卫的男装,穿上普通宫女的衣裳,说:“我愿意留在陛下身边。”停顿片刻,补充道:“只做宫女,有朝一日我要离开的时候,也请陛下莫要阻挠。”

    “嗯。”

第三百九十一章 利欲熏心

    宗正府是个听上去很有权势实际上无所作为的衙门,长官宗正卿位居从一品,只比宰相低半级,地位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真正的宗室至亲基本都会封王,不可能再去宗正府任职,也不会接受宗正府的管理,普通的宗室子弟也各寻靠山,对宗正府表面尊重而已。

    这里更像是一座孤寂的藏书阁,保存着庞大的宗室谱籍和册封文书,极少会被用到,仍会得到万分小心的看守,以备不时之需。

    宗正府也是一块靶子:有好事,那是皇恩浩荡,有坏事,那是宗正府秉公执法,或者歪曲了皇帝的本意,前者得罪宗室子弟,后者得罪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

    韩稠上任几个月,无比怀念洛阳的生活,虽然河南尹的品级比宗正卿要低,却是实实在在的地方大员,说是一郡的土皇帝也不为过,尤其是洛阳,一城所聚的财富就比六七个普通郡还要多,躺在金山银山上治理河南郡,何等的惬意自在?

    “人情冷暖啊。”韩稠的脸瘦了一圈,皮肤有些松弛,四肢更显纤细,肚子却还是那么大,他向厅里的几名客人发出感慨,“韩某自问,在洛阳之时从未亏待过南来北往的任何一位商人,拿大家当朋友,推心置腹,有求必应……唉,一朝辞官,立刻门前冷落。诸位,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大家如此嫌弃?”

    “韩大人,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不仅来了,还要与大人商量大计呢。”一名客人谄笑道,他们五人算是商人的领袖,今天特意来拜访韩稠。

    “也就你们还记得韩某,咱们算是至交了吧?”

    “就是至交,生死之交,韩大人暂离洛阳,咱们这也算是贫贱之交了,哈哈。”

    “洛阳怎么样?”韩稠正色问道,好像整座城都是自己的家,被迫离开,心悬难忘。

    “新换了一位大人,据说是暂时的,朝廷可能还会再换。唉,怎么说呢,不太会做事,更不会做人,耽误大家不少生意。韩大人,别说人情冷暖,其实大家都盼着您回洛阳,比儿女盼望父母还热切哩,只是对这边的门路不熟,轻易不敢登门,所以才委托我们兄弟几个过来探探路。”

    韩稠神情大悦,笑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兔崽子,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说吧,什么事?你们忘恩负义,韩某却看重往日的情义,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几名客人与韩稠很熟,拣他爱听的话尽力奉承,真正有说服力的是一张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一项项的礼物,就算是泥佛也能被打动,何况一个活着的洛阳侯?

    最后说到了问题上。

    “为了遣返河南郡的流民,我们当时可是花了不少钱,还有其它地方的商人,也都响应朝廷号召,出钱出力,约好秋后收帐,如今期限早过,上千商人齐聚京城,可是该怎么要这笔债呢?”

    “你们就没想过放弃这笔债?”韩稠淡淡地说,受冷落这么久,怎么也得惩罚一下这些商人。

    “那可是一大笔钱!不要的话损失惨重,以后连生意都没法做了。”几人明白韩大人的意思,苦着脸哀求不已。

    韩稠听够了,将手一挥,“行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也真是愚笨,摆在眼前的路有好几条,一条也没看到?”

    几人大喜,谄媚之词如潮水一般从嘴里涌出,韩稠笑纳,又有几分洛阳时的感觉,等对方想不出新词,他说:“慈宁太后的娘家人七天后到京,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听说过。”

    “如今外戚比宗室值钱。”韩稠的话中不能不带酸意,“迎亲的排场超过了诸侯入京,嘿,也不知这是哪的规矩。总之朝廷要重赏王家,户部出一部分,少府出另一部分。”

    几人同时点头,少府就是他们此次进京要债的目标。

    见几人还没醒悟,韩稠皱起眉头,大声道:“少府有钱重赏外戚,没钱还债吗?王家人进京当天就是你们要债的良辰吉日,宫里若是还顾及脸面,就不会拒绝还钱。”

    五位商人领袖大喜,连连点头,但心里还是不踏实,一人笑道:“韩大人刚才明明说眼前有几条路的,这才一条,还有什么路,一块说出来吧。”

    “一条还不够?”韩稠斥道,佯装不满。

    “多条路总是好的。”一人道。

    “这就跟美女一样,谁会嫌少呢?韩大人,洛阳又来了几位天香国色,我们买来了,今晚就能送进府里。”另一人更了解洛阳侯的品行。

    韩稠果然露出笑容,突然一把抓住说话者,“不是你们已经尝过的次等货色吧?”

    那人苦笑道:“哪敢啊,一是怕韩大人不满意,二也是怕自家的母老虎,所娶非人,我可没有韩大人的这份福气。”

    韩稠松开手,继续道:“传言说皇帝手里有一份名单,许多商人的名字都在上面,谁敢去向少府要债,就会被抓起来,栽以重罪,到时候别说是钱,连命都得搭进去。”

    五人齐刷刷地在腿上拍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我们怕的就是这个啊!”

    传言汹汹,谁也不知道那份名单上都有哪些名字,更不知道皇帝掌握了多少证据,但是做贼心虚,没人敢去尝试,就连那些正常借贷的商人,也被吓得人心惶惶,进京之后一直在观望。

    “其实这事倒也简单,据我所知——”韩稠特意强调这四个字,但是不说从哪得知,目光扫过五人,“皇帝没想赖掉所有欠账,咱们洛阳的商人是少府重点防范的目标。”

    五人离椅,一块跪在地上,“我们都是洛阳商人,跟韩大人一块水里来火里去……”

    他们之所以来找韩稠,不只是因为相熟,更因为韩稠也有一大笔钱通过商人贷给了流民,肯定也想收回,起码不想受太大损失。

    但这话不能明说,商人们只好哀求,心里其实明镜似的,韩稠肯定比他们还急。

    韩稠也对自家陷在里面的钱只字不提,咳了一声,说:“关于那份名单的传言,其实对你们有好处。”

    “此话怎讲?”

    “皇帝想赖一部分债、还一部分债,可传言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前去少府领钱的商人迄今寥寥无几,对吧?”

    几人点头。

    “你们联合洛阳的商人,去把其他商人的欠条都买过来,给他们五成的钱也就够了,我相信,没几个人能拒绝。”

    五人面露茫然,“就算只花一半的钱,这可又是一大笔啊。”

    韩稠摇头,伸出右手,“这是皇帝想赖的债务。”伸出左手,“这是皇帝准备还的债务。”然后十指交叉握在一起,“皇帝要么全赖掉要么全偿还,他若是全赖掉,你们就可以给皇帝扬名了。”

    五人目瞪口呆,半天没敢回应,韩稠笑道:“你们啊,人笨不说,胆子还小,偏偏又贪财。有什么可怕的?法不责众,皇帝正在剿匪,派往云梦泽的官员都以安抚为主,所谓‘只抓首恶不及其余’,从这儿就能看出皇帝的手段。他若真想收拾天下的商人,早在洛阳就会动手,断不会拖到现在。皇帝在吓唬你们,只要你们团结一致,皇帝就得让步,他现在最怕看到的就是有人闹事,所以你们必须做出不顾一切的架势,唯有如此,才能要回自己的钱,否则的话,各回各家,卖房卖地去吧。”

    五人互相看了几眼,向韩稠磕头,“我们都听韩大人的。”

    “在外面可别提我的名字,我毕竟是官,是宗室重臣,皇帝若是知道我参与其中,我完蛋,你们也都跟着抄家灭族,明白吗?”韩稠厉声道。

    “明白明白。”五人连声道。

    韩稠让五人起身,又给他们出了许多主意,总之要争取天时、地利、人和,趁着太后娘家人进京、一片欢腾的时候,集合起来一块去少府要债,给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同时还要造势,当天要让满城皆知,逼少府立刻解决问题。

    利欲熏心,五名商人初时还有些胆怯,被韩稠一番鼓励与劝说,胆子全都大起来,决定公开向皇帝要债。

    他们相信韩稠,毕竟韩稠也有一大笔钱陷在“皇债”里,不至于欺骗他们。

    五人满意地告辞,斗志昂扬,接下来他们要游说相熟的其他商人,用低价收买欠条的方式将其他商人排挤出去。

    韩稠一个人在客厅里喝茶,突然冷哼一声。

    一名仆人悄悄进来,却没有做仆人该做的事情,而是走到大人面前,问道:“他们可靠吧?”

    “可靠?商人都不可靠,但是为了钱,他们比谁都可靠,你放心就是。我这里很安全,但你也不要乱走。还有,你的人什么时候到?”

    仆人露出微笑,“大人莫急,他们或许已经到了,跟我一样,躲得好好的。”

    韩稠冷冷地盯着对方,“说得好听,你们失败不至一次了,这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有一个人落网。”

    “可我们也成功了不至一次,至于被抓之人,小鱼而已,无碍大局。”

    韩稠笑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回我可是冒了最大的风险。云雄,你的真名叫什么?”

    “云雄”笑而不答。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QQ群期待大家的到来。)

第三百九十二章 铺路

    桓帝在位时间不长,事迹也不多,帝纪编纂应该比武帝朝容易得多,负责此事的翰林院却迟迟没有展开,理由是武帝的材料浩如烟海,牵扯了几乎全部人力,只能等一段时间才能开始新工作。

    东海王明白其中的真实原因,对皇帝说:“陛下登基之后,一直没有表露对先帝的确切态度,翰林院拿不准思路,所以想尽办法拖延,估计没有十年八年,武帝纪是没法定稿了。”

    翰林院也不敢什么都不做,他们收集到许多有用的材料,派一位老学士慢慢整理,东海王与太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抄了一份完整的三品以上官员任免表,从武帝末年到桓帝末年,非常清晰。

    前后变化并不大,与韩孺子不同,桓帝是武帝选中的最后一位太子,登基之后必须秉承父志,轻易不能更改武帝的命令。

    但桓帝还是按自己的心意任命、提拔了几位官员,他们之前大都在东宫任职,辅佐太子多年,功不可没,并且深得信任。

    东海王向皇帝指出这几人,“这也是惯例了,太子少傅有机会当宰相,太子冼马至少是六部尚书之一……东宫官属基本上就是一个******,头几年还好,一旦时间久了,老皇帝又已衰老,这帮人免不了会变得张狂一些,自以为很快就能平步青云,结果却惹来众怒。唉,多少太子最后毁在周围的官员身上啊。”

    韩孺子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卓如鹤原来是东宫官员。”

    东海王也看到了,“卓如鹤是驸马,想必深得武帝信任,派去教导先帝的。瞧,先帝也挺重视他,登基第一个月就让他去户部当侍郎,第二年调去工部当侍郎,才半年就当了上尚书,咦,他一直是工部尚书,什么时候变成弘农郡守了?不仅外派,还贬职了。”

    韩孺子说:“是朕将他外派出去的。”

    东海王一愣,随后明白过来,是慈顺太后将卓如鹤等东宫旧臣逐出京城,那时皇帝还是傀儡,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她原来用这一招讨好武帝时的大臣。”东海王平淡地说,越是在在皇帝面前,他越要掩藏复仇之心,补充一句,“大概也是有点害怕先帝身边的人。”

    早有传言说桓帝之死与慈顺太后有关,卓如鹤这批东宫出身的官员,当然不受太后喜欢。

    卓如鹤就是桓帝选中的未来宰相?韩孺子有点意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他对卓如鹤印象很好,也愿意重用此人,却看不出他有宰相之才。

    韩孺子收起表单,问道:“如果你当皇帝,会选谁当宰相?”

    东海王脸色一变,“陛下,我可……”

    韩孺子笑道:“别紧张,朕问的是从前,不是现在。”

    东海王脸色稍缓,笑得还是有些僵硬,“当时只想着当皇帝以后的威风凛凛,没想过太具体的问题——应该是罗焕章吧,他是我的老师,爱管人,也擅长管人,当时崔府里的人都挺怕他,连舅舅崔宏也对他客气三分。”

    “他不是不想当官吗?”

    “嘿,罗焕章是读书人,却有勋贵世家的傲气,他是不愿当小官。母亲对我说过,像罗师这种人,起步就得是三品官,三五年就得官至极品,否则的话,留不住他。”

    韩孺子对罗焕章印象深刻,“这么骄傲的人,居然相信望气者的鬼话,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东海王笑得更加尴尬,当初被望气者蛊惑的人不只是罗焕章,东海王与整个崔家都信之不疑,以为帝位唾手可得。

    “他还在狱里吧?”

    “应该是,陛下不会要将他放出来吧?”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监狱对他挺合适。”

    罗焕章骄傲得有些疯狂,不宜为官,更当不了宰相。

    两人又聊了一会,东海王告退,由此猜出皇帝的心事,预见卓如鹤前途无量,可他不能亲自去讨好大臣,谭家人远在东海国,又都没有官职,一时指望不上,只能望洋兴叹。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平恩侯夫人提前几天从东海国回来,特来看望表弟,送来不少礼物,正与王妃谭氏相谈甚欢,看到东海王进屋,立刻起身热情地迎上来。

    东海王吃了一惊,瞥了一眼谭氏,脸上堆出笑容,“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彼此客套,谭氏一旁笑道:“这么晚了,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吃顿饭,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我这个王妃不懂礼貌呢。你们姐弟俩聊着,我去安排厨房。”

    平恩侯夫人客气了几句,没有告辞的意思。

    谭氏带着丫环离开,平恩侯夫人笑得更欢,“好兄弟,你可真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哪。”

    “担不起,我不过看在亲戚的份上多说几句,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与我无关。”东海王不敢领功。

    平恩侯夫人笑得比盛开的花还要灿烂,“要不说好兄弟聪明呢,你一句话顶我们这种人十年苦熬啊。”

    东海王收起笑容,含糊问道:“东海国那边怎么样?”

    “我见过王家人,相处不错,他们很感激我,明天我会进宫面见慈宁太后,替王家人说几句话,免得亲人初次相见时尴尬。”

    “就这些?”东海王当时出的主意可不是讨好王家人,而是查找上官太后的罪证。

    平恩侯夫人也收起笑容,“太监景耀在东海国,他现在为陛下打探信息呢,可是孤立无援,外人不了解底细,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原谅了他,所以不愿提供帮助,我帮了他一把,让他能够顺利执行任务。”

    “嗯。”东海王不关心景耀,只关心上官太后的罪证。

    “结果还真让景耀找到了。”

    “找到什么?”

    “一名侍卫。”

    “侍卫?”

    “嗯,宫里的侍卫,一直被关在东海国的监狱里,景耀将他带回京城,此刻也在路上。”

    “侍卫怎么会……哦,是孟徹带走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孟徹当初逃离京城的时候,带走了十几名侍卫,这必然是其中一位,“东海国一直没发现?还是有意隐瞒?”

    “他们没发现,这人是燕朋师从海上抓来的俘虏,自称是海盗,同伙也没泄露他的身份。景耀获准巡监之后,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借口说要带十名海盗回京,将那名侍卫领了出来。”

    “然后呢?”东海王追问道。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景耀感谢我的帮助,才肯透露这么一点信息,更多的事情他不敢说,但是我猜这名侍卫肯定能供出孟徹,还能连及那位。”平恩侯夫人不敢说出“慈顺太后”四字。

    东海王勉强笑道:“恭喜啊,你这一去,结识了王家人、助景耀发现重要犯人,必能同时讨得慈宁太后与皇帝的欢心。”

    平恩侯夫人咧嘴而笑,她也觉得这一趟去得很成功,“我现在就担心一件事。”

    “哦?”东海王已经不感兴趣,只想敷衍一下。

    “我是立了功,可我毕竟是妇道人家,陛下与慈宁太后顶多感谢我,不可能给我封赏……要是有办法能将这些感谢移到援儿身上就好了。”

    平恩侯夫人的儿子苗援正在云梦泽剿匪,是一名小小的参将。

    “等苗援在云梦泽立功,自然加官晋爵,用不着你操心。”

    “剿个匪能立多大功劳?总共才派去几千士兵,我儿连主将都不是,功劳分配下来,到他手里剩不下多少。”平恩侯夫人略带怨气,觉得儿子屈才了。

    东海王心中一动,“大姐说得也是,立功这种事,既要看自己的本事,更要看上司的本事,上司功高,下属分到的自然也会多一些。”

    “谁说不是?可我瞧主将邵克俭不像是能立大功的人,陛下也没怎么看重他,所以没给太多士兵。杨奉怎么样?他也在云梦泽,大家都说他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是云梦泽剿匪的真正大将。”

    东海王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了解杨奉,那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你让苗援讨好他,他转头就会事无巨细地转告给陛下,适得其反。”

    平恩侯夫人脸色一暗,“那怎么办?就让我儿在军中白受苦?”

    “还有一个人,最后立下的功劳肯定比将军要高,但又不是那么难以结交。”

    “哪位大人?好兄弟是不是从陛下那里听说什么了?快告诉我。”平恩侯夫人双眼一亮。

    东海王心里鄙视她,脸上却挂着微笑,“陛下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一猜。”

    “好兄弟猜得总是很准,活神仙嘛。”平恩侯夫人想不出更多的吹捧词汇。

    “陛下被困晋城之时,许多大臣表现突出,日后的前途都不小,其中一位现在云梦泽为官,剿匪事成之后,他必然大获封赏,前途比别人都要更广一些。”

    平恩侯夫人苦思片刻,“卓驸马?”

    东海王笑道:“晚饭该准备好了,大姐随便吃点吧,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等苗援回来,我们再聚。”

    “那是那是,援儿可是你的外甥,应该多亲近。”平恩侯夫人还在琢磨卓如鹤为什么会更有前途。

    夜里上床之后,东海王受到一番“酷刑”,一边向谭氏求饶,一边将前因后果全说一遍,只是不提复仇之事,最后道:“我现在不能直接出面,你们谭家远在天边,也不好抛头,只能先借助平恩侯夫人铺路……”

    “我瞧她可不是知恩图报之人。”

    “无妨,她只要能惹事就行,到时候陛下自会需要我的帮助。”东海王希望惹出的事情越大越好。

    (今后几天上午发稿都在九点左右,望周知。)

第三百九十三章 背后的将军

    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皇帝总是临时决定留宿书房还是卧室,太监们于是在两间房里都备好了炭盆,保持温暖如春。

    书房里,孟娥研好墨,退后一步,她现在是宫女,再不能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韩孺子拿起笔,沾墨之后却迟迟没有写字,半晌之后,他将笔放下,扭头问道:“义士岛也有江湖恩怨吗?”

    韩孺子原打算给杨奉回信,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杨奉正在云梦泽选举江湖盟主,如火如荼,参与的人真不少,连京城的许多豪杰也都动心,纷纷前去露个脸,即使当不上盟主,也要出一把力,联络一下交情。

    “当然有,海上的门派比云梦泽还多,半年一小战、三年一大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韩孺子突然笑了,“真是怪事,我为什么总是忘记你就是海上的人呢?我到处寻找平海盗大将,其实你最合适。”

    孟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宫装,“我当不了大将,不要说大楚,前朝也没有过女将军吧?”

    韩孺子只是开个玩笑,但他之前的确忽略了孟娥的价值,于是先将写信之事放下,问道:“海上的‘门派’大致有多少?”

    所谓的门派都是一伙伙海盗,韩孺子顺着孟娥说话,没有点明。

    “嗯……据说有七十二岛主、三十六洞主,总共一百零八家。”

    韩孺子指向桌上的一摞公文,“沿海将领送来的公文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以七岛三洞为尊,实力与地位高于其它各家,里面就有义士岛,但最强的一家是……是座仙山。”

    “蓬莱岛。”孟娥冷笑一声,“都是胡说八道,各家门派互相打来打去,每隔几个月,总有几家被灭掉,同时又会兴起那么几伙,彼此吞灭、强大之后自立为王更是常有的事。海上门派多的时候上百家,少的时候二三十家,根本没有固定的一百零八家,义士岛地位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存在得比较久。不过大家聚会的时候,总是准备一百零八张椅子,反正大小头目多得是,临时坐上去凑数就行。”

    “那蓬莱岛是真是假?”

    “有真有假。说它真,总有人声称自己到过蓬莱岛,甚至还有人声称自己奉蓬莱岛之命统领海上所有门派,不服从者就将如何如何。说它假——那些自称者非死即逃,可是从来没见蓬蓬岛上的船队出来报仇。”

    韩孺子大笑。

    “奇怪的是,即使这样,许多人仍然坚信有一个强大的蓬莱岛躲在远海,时机不到不肯现身,我们义士岛曾经派人出去寻找过,迄今还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不知是死在了海上,还是被蓬莱岛留下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突然收起笑容,“跟望气者淳于枭有点像,人人都说见过他,从他那里学到了诡辩游说之术,还有人自称就是他,可是抓到之后却都不是。”

    杨奉顽固地相信淳于枭真实存在,韩孺子感到难以理解。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假若你是大将,会如何剿灭海上各派?”

    “我会通风报信,让他们能逃则逃、能藏则藏,不要与官兵对抗。”

    韩孺子一愣,随后又笑了,想起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向孟娥咨询东海的情况了,她是义士岛陈齐后人,对大楚没有效忠之意。

    外面有人敲门,孟娥去开门,来者是名太监,没有进屋,躬身将一封信函交给孟娥。

    信是景耀写来的,他正在回京的路上,提前派人将信送至京城,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个名字:黄普公。

    一般人看不懂此信的含义,韩孺子立刻就明白了,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

    “燕朋师果然冒领他人之功。”韩孺子放下信,虽在意料之中,却感到失望,“真是奇怪,这位黄普公为何不肯上书说明真相呢?”

    更多的细节要等景耀回来才能知道,韩孺子又叹息一声,对孟娥说:“对皇帝来说,最难的就是选人,以天下之大,皇帝能见到的人寥寥无几,就在这些人当中,又有诸多的虚假,好不容易看中两三人,他们却未必愿意为朝廷效力。”

    孟娥跟着思考,没有回答。

    韩孺子又问道:“有人千方百计想要加官晋爵,有人却弃官爵如弊屣,我真有些糊涂了,为什么有人不愿为朝廷做事?”

    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回答,孟娥的回答未必最准确,却最直接,“因为有人也想当皇帝,如果这是乱世,他们都是陛下的敌人,可惜大楚没乱到那个地步,他们没有机会争夺天下,宁愿退隐,也不愿屈居人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终究只是一个梦想。”

    外面又有人敲门,声音比较轻,似乎有点犹豫,拿不准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

    “金纯忠,让他进来。”韩孺子一听就是他。

    果然,金纯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是归义侯之子,但是在勋贵圈里从小就受欺负,没有那么高的傲气,从匈奴回来之后,更加谨慎小心,比许多太监还要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虽然不是正式召见,金纯忠仍然跪下磕头,得到许可之后才起身。

    韩孺子面对他时也总是保持着皇帝的威严,不因他是近臣而随意,端正坐姿,点下头,表示他可以说了。

    “微臣这些天查到一些线索,那个叫‘云雄’的人肯定没有离开京城,很可能藏在某座贵人府里,而且是京兆尹府进不去的地方。”

    京兆尹主管京城,相当于郡守,品级高一点,对于朝廷高官,他也无能为力。

    “继续查,不管包庇者是谁,都要查出来。”

    “是,陛下。”金纯忠继续道:“许多线索显示,混迹于商人之中的刺客不只云雄一位,京兆尹府的司法参军连丹臣已经锁定七人,但是没有打草惊蛇,要等刺客的更多同伙露面之后,再一网打尽。”

    韩孺子点头表示赞同,东海王虽然立了一功,但是抓人太早了些,那个叫马穆的刺客所知甚少,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金纯忠和连丹臣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金纯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微臣在调查过程中,还发现其它一些事情。”

    “说。”

    “据传朝廷将要颁旨,将少府的债务一刀切,只还三到五成,聚在京城的商人近日受此蛊惑,纷纷将自己手中的欠条低价卖给他人。”

    韩孺子略一寻思,在桌上拍了一下,“嘿,果然是无商不奸,肯定是洛阳商人所为,他们听说朕手里有他们的把柄,所以要来一招鱼龙混杂,将所有欠条都握在少数人手里,到时候朕若是不还,失信于天下,若是还,没法再分清浊。”

    金纯忠不语,他只负责提供线索,不给皇帝出别的主意。

    韩孺子想了一会,“还有什么?”

    “微臣还查到一条传言,但是不太可信。”

    “但说无妨。”

    “据说云梦泽请来一位江湖上少有的高手,能入千军之中刺杀大将,百步之内从未失手。云梦泽将希望寄托在此人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将此人送到陛下的‘百步之内’。”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高手,可以直接当皇帝了,何必只是威胁皇帝?”

    “武功肯定是夸大了,但是也请陛下小心,近期轻易不要召见陌生人。”

    韩孺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没法做出保证,各地送来的将领他还没有见完,舅氏一家很快就将到达京城……这都是他必须见一面的陌生人。

    金纯忠准备告退,韩孺子正好看见书桌上景耀送来的那封信,于是叫住金纯忠,“等一下,黄普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金纯忠抬头,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点头道:“听说过,这人是燕朋师身边的一名随从,曾经与他一块来过倦侯府,陛下怎么会知道他?”

    刺客马穆毕竟是燕朋师带进京城的,金纯忠受封玄衣使者之后,最先调查的就是燕朋师身边所有的人,连马夫、厨子都不放过,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黄普公。

    “他是什么样的人?”韩孺子没透露信的来源。

    金纯忠想了一会,“四十二岁,东海国人士,出身渔民,十七岁时卖身为仆,几轻辗转,三十岁时进入燕府,服侍主人至今,为人老实,不像是有什么问题。陛下要我再调查一下吗?”

    “不用,他应该与刺客无关。”

    金纯忠退下,韩孺子感到困惑,向孟娥道:“一名普通的仆人,能帮助主人指挥海战?”

    “履历可以造假。”

    “金纯忠被骗了?他问话的手段很纯熟,不至于偏听一面之辞,必有佐证。”

    “被骗的或许不是金纯忠,而是燕家,为了掩盖冒领军功之事,燕家需要一个不被怀疑的说辞。”

    “嘿,燕家。”韩孺子原本对燕朋师印象很好,一度抱有极高的期望,发现诸多问题之后,也就更加的失望。

    刺客、商人讨债、舅氏王家……诸多琐事汇集在一起,韩孺子没法专心寻找大将,拿起景耀的信,扔在附近的炭盆里,看着它燃成灰烬。

    “先对付商人,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皇帝借钱

    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自从入秋以来,一直如临大敌:外地商人越聚越多,虽然真敢上门要债者寥寥无几,但也不肯离开,各种传言此起彼伏,初冬以后,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少府保持冷冰冰的高傲姿态,一言不发,好像不屑于为这点小钱出声,其实心虚得很,各地流民的欠条全都汇集于此,府内官吏仔细算过几遍,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少府还不起,就算户部拿出朝廷的岁入,也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还清。

    借债给流民的商人,尤其是那些洛阳商人,极其奸诈,经过巧妙掩饰,表面上的一二分利,算下来能高达五分甚至十分,他们最初的用意就是要让流民还不起,从而占人、占田、占宅,被皇帝拦截之后,他们只想要钱。

    乔万夫从小小的敖仓令进入少府,担任的只是副职,但他是皇帝亲自指定的官员,对还债负有最直接的责任。

    他也心虚,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看门小吏一进大堂,他就心惊肉跳,以为是要债的商人到了。

    这天,他得到皇帝的召见,早早到达倦侯府,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获准面圣。

    韩孺子忙碌了一天,不知道乔万夫已经等了一天,见面之后说:“乔大人到了多久?”

    “不久,一会而已。”乔万夫连午饭都没吃上,一是没有他的食物,二是实在没胃口。

    “少府那边情况怎么样?”韩孺子再不客气,直奔主题。

    乔万夫行礼,“微臣得到消息,三天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家人到京之日,商人会齐聚少府讨债。”

    “嗯,少府有何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需要杀鸡骇猴,还需要先下手为强,应该在讨债者上门之前,先抓起几个人,问一个强取豪夺之罪,那些欠条当中漏洞颇多,陛下手中又有其它证据,足够了。微臣这里有一份名单,正好五人,他们是洛阳商人的头目,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数他们最甚,收购欠条并定在太后喜迎家人之日讨债,都是他们的主意。”

    皇帝手中的证据全都来自丑王,藏在倦侯府,一直留着当“杀手锏”使用。

    如果再早几天,韩孺子很可能同乔万夫的建议,这原本就是他的想法,可是受到赵若素的影响,他改变了主意。

    真实的皇帝在为民除害,众人心目中的皇帝却很可能是赖账不还,反而栽赃陷害,毕竟那些欠条中的恶劣条款隐藏颇深,流民大都不识字,画押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相当于一张卖身契,因此对借钱给他们的商人没有多少恨意,有些人反而很感激。

    韩孺子向乔万夫解释道:“这是朕的失误,应该一早就向流民解释这些欠条的险恶之处,让天下人看清洛阳商人的奸诈,再抓人也就顺理成章。现在的麻烦的是,将这五人下狱,天下人不以为他们有罪,只会以为朕在耍无赖手段。”

    乔万夫没想这么多,“可是……少府的确还不起这些债,而且大部分债也不应该还,或者只还本金,这样一来,债务至少能减少三成,甚至五成,少府还是还不起,但压力会小许多。”

    韩孺子想了一会,探身问道:“你调查过没有,这些商人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躬身道:“打听过,全是那五名商人头目从中教唆使坏。”

    “那这五人又为何如此大胆?”

    乔万夫一愣,“因为……因为背后有靠山?”

    韩孺子点头,拿起桌上的一摞纸晃了一下,“朕有这五人的详细资料,真巧,在那些行贿洛阳官员的证据当中,关于这五人的内容也最多。”

    乔万夫一下子感觉到头脑清醒了许多,“没错,这五人一掷千金,几乎收买过洛阳的所有官员,就是在京城,据微臣所知,也有不少人收过他们的礼物。”他摇摇头,“难道有大臣背后支持这些商人?”

    虽然各路信息当中还没有找出明确的支持者,但韩孺子肯定会有,那些商人的行动过于一致,绝不是几个人就能商量出来的。

    乔万夫上前一步,问道:“陛下要先抓几名大臣吗?”

    韩孺子笑着摇头,“时机未到,现在抓人,仍然脱不了赖账的嫌疑,还会令朝中惊恐,得不偿失。”

    “陛下的意思是……”乔万夫又感到困惑。

    “流民能借钱,皇帝能借钱吗?”

    乔万夫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呃,据微臣所知,武帝曾因军费不足,向各地商人收取过重税,但那不算借,几年之后就取消了。不过,微臣斗胆进言,重税不可轻行,当时或可增加岁入,过后却会大幅减少,原因无它,重税毁商,一些商人固然可恶,但是没有这些人,天下转输将会停顿,大楚东西南北之间的来往更少,齐国之患更多。”

    越是自给自足之地,越容易生出叛逆之意,乔万夫在敖仓为官时,对此感受深刻,曾向皇帝说起,现在再次提醒。

    征收重税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招,韩孺子当然不会随便使用,微笑道:“你误解了,朕的意思是单纯借钱,比如朕现在就向你借十两银子。”

    乔万夫一脸茫然,皇帝真在桌后伸出手,“乔大人身上有十两银子吗?”

    “十两……有。”乔万夫摸索了一会,掏出几块碎银子,脸一红,“陛下恕罪,微臣出门仓促,只带了这六七两。”

    “足够了,请乔大人借朕六七两银子。”

    书房里没有外人,乔万夫只得自己上前,双手将银子送到桌上,然后向对面推了一下,仍然觉得银子太少,脸更红了。

    韩孺子伸手将银子搂过来,看了一眼,将它们放在一张纸上,连纸一块推了回去,“银子还给你,这就算朕借过钱了,对吧?”

    乔万夫完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收回,在皇帝的示意下,将那张纸也拿在手中,退后几步,犹豫道:“算吧。”

    “乔大人手头困窘,朕只能借来这几两,可是有人手头宽绰,应该能多借一点。”

    乔万夫看向皇帝,若有所悟。

    韩孺子是从晁鲸那里获得启发,贪官贪的是商人的钱,为什么不让他们代还皇帝的债呢?“朕原说要杀鸡骇猴,可是朕弄错了一点,商人的头目不是商人,而是贪官,打击贪官比打击商人更有效果。”

    乔万夫低头看向手中的纸,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十几个名字,全是洛阳与京城的官员,宗正卿韩稠排在第一位。

    “朕眼下腾不出手收拾贪官,但是向贪官借点钱总可以吧?”

    乔万夫惊道:“可这些人不会承认自己是贪官,陛下借钱,他们肯定会给,但是不会拿出太多。”

    “商人行贿的证据,也是官员受贿的证据,乔大人待会带走几份副本,足够让他们承认自己是贪官了。”

    乔万夫突然醒悟过来,“陛下是让微臣去借钱?”

    韩孺子笑道:“朕亲自借钱会留下口实,所以要假手他人,乔大人可愿代劳。”

    “当然。”替皇帝借钱,有功无过,乔万夫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还是担心数字,“这些人虽是贪官,可他们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全部债务吧。”

    韩孺子收起笑容,“乔大人不用直接拿钱,将少府的欠条分下去就行,商人强取豪夺,大部分钱流入贪官手中,贪官再为强取豪夺提供保护,归根结底,这些债务是商人与贪官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算账吧。有谁不愿意,少府出面,还有人不愿意,朕出面。”

    乔万夫捧着那份名单,仔细想了一会,双膝跪下,“陛下放心,此事可成。”

    乔万夫走的时候,两名太监抬了一只箱子送出府,乔万夫的随从接下,觉得真是沉重。

    到家之后,乔万夫立刻开箱验视,虽然都是副本,但是抄写得非常清晰,与原本几无二致。

    乔万夫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信心倍增,天亮之后肚子饿得咕咕叫,连喝了三大碗粥才感满足。

    时间不多,乔万夫先去少府点卯,处理了一些事务,派自己的仆人去给两位大人送拜贴,一个约在中午相见,一个约在傍晚会面,告诫仆人必须取得约定,实在不行,可以暗示一下要谈的事情非常重要。

    乔万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韩稠。

    敖仓归属河南郡,乔万夫从前只是韩稠手下的一名小官,平时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有,如今他在宗正卿面前仍是小官,地位却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受皇帝赏识,今后前途无量,仆人不用任何暗示,韩稠马上同意午时相见,地点就在宗正府。

    乔万夫什么都没带,将随从也留在少府,孤身赴会,心中一片轻松。

    韩稠尚未猜出乔万夫的来意,热情相迎,执宾主之礼,十分客气。

    乔万夫也很客气,与韩稠一块回忆洛阳往事,感慨人生起伏,赞颂皇帝恩德……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乔万夫说明来意。

    “韩宗正此刻危在旦夕,可有自救之道?”

    韩稠一愣,随后脸色一沉,“乔大人何出此言?”

    “有商人即将上书,指证韩宗正在洛阳之时贪贿无数。”

    韩稠又是一愣,随后大笑,别的事情难说,商人的指控他可一点不怕,皇帝想用这招吓唬他,那是看走了眼。

    乔万夫微笑以对,好像只是开了一个小玩笑。

    要是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乔万夫会愧对皇帝的重用。

第三百九十五章 暗中求助

    皇帝太年轻,乔万夫从前只是一名看管官仓的小吏,在韩稠眼里,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不配做自己的对手,没错,他曾经一时大意,在洛阳被打个措手不及,离开老巢,沦落到了京城当一名闲官,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战斗中他要全力以赴。

    韩稠大笑,好像两位相知多年的老友在开粗鲁而善意的玩笑,突然他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乔大人,你是说真的?”

    乔万夫严肃地点点头。

    韩稠又笑了,这回是微笑,随后叹息一声,“洛阳位居天下至中,都说那是一块肥地,可也是一块险地,洛阳的官不好当啊。乔大人说有洛阳商人要指控本官贪贿,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当初在洛阳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就有多少人要置我于死地。”

    韩稠收起脸上最后一点笑容,同样严肃地说:“谢谢乔大人的提前告知,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当今圣上英明睿智,亘古少有,绝不会被几名奸商所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都愿意与指控者对质,绝无二话。”

    这回轮到乔万夫露出笑容了,“所谓邪不压正,韩宗正一片赤胆忠心,那些洛阳商人也是被贪欲迷了心窍,竟然敢对韩宗正下手。下官因为在少府任职,偶然听说此事,特意来给韩宗正提个醒,此事还没有闹到陛下面前,韩宗正了解就好,希望您不要……”

    韩稠探身过来,想在乔万夫肩上拍一下,却差着一点距离,乔万夫识趣地前倾,将肩膀送到韩稠手下。

    “此前同在河南郡为官,如今又同在京城为陛下效力,你我二人可谓至交,我明白,此间交谈绝不会传入第三者耳中,乔大人提前告知消息,足见交情,我领情了,绝不会忘记。”

    两人又谈了一会,乔万夫告辞,韩稠送到门口,看着远去的背景,目光中渐露鄙夷。

    乔万夫表面上输了一招,却不是一无所得,韩稠的自信只能说明一件事,躲在背后操纵商人讨债的人就是他,他不怕商人告状,因为他与商人的利益关系从未破裂,反而更加牢固,一听乔万夫的话就知道是谎言。

    乔万夫还约了一个人,傍晚时分,他如约而至,对方也早在等候他的到访。

    申明志如愿成为宰相,却一直不够自信,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是皇帝的权宜之计,一有机会和人选,自己就会被找借口换掉,因此听说皇帝从外面带回来的官员约见自己,立刻表示同意,也不管两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相府的仆人将乔万夫带到后书房,既表示亲切,又表明这不是一次正式会见,更不会留下吃饭。

    在皇帝提供的名单上看到申明志的名字,乔万夫一开始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申明志的风评一直不错,担任右巡御史期间,负责监察京外官员,比较严厉,很少听说他有循私枉法之事。

    右巡御史有机会继任宰相,位置比较微妙,进一步即是百官之首,退一步可能就有牢狱之灾,申明志完全有理由谨慎行事。

    可是看完皇帝给的那些证据之后,乔万夫只能感慨自己对官场还是不太了解。

    申明志担任右巡御史期间,本人的确不收贿赂,但是为了当了宰相,他需要一些大臣的支持,这些大臣看重的不只是能力,还有实际的报答。

    申明志没钱,只能向外人求助,愿意向右巡御史提供帮助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申明志很谨慎地只挑选了一位,就是当时的河南尹韩稠。

    韩稠当然愿意帮忙,但他自己不会出这笔钱,只能从商人手里搜刮,并派心腹之人与右巡御史单线联系。

    这位心腹牢记主人的要求,守口如瓶,对商人和官员尤其敬而远之,可是到了丑王面前,就没那么警惕了,几杯洒下肚,该说不该说的全抖露出来。

    乔万夫明白申明志的难处,他当时正与左察御史萧声竞争相位,萧家巨富,出手大方,申明志寸土必争,只能接受外人帮助,他没为自己捞取贿赂,已经算是清官。

    申明志没有起身迎客,只让仆人给座,两人客套了一会,少府虽然掌管皇帝的私人财富,毕竟是朝廷的一部分,所属官员皆是外臣,而非内臣,宰相自然也要关心一下还债问题。

    “为了安置太后的亲人,少府花费不少吧?还有余力偿还流民债务吗?”

    “安置太后亲人,户部出的大头,少府花费不算太多,至于还债,确有难处,原以为那些商人能够体谅朝廷的难处,看现在的架势,他们是不会退却的。”

    “嘿,无商不奸,就算银子前面摆着铡刀,他们也敢冲上去。”申明志与商人没有直接交往,与多数文臣一样,对这类人充满鄙视,“少府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就是,陛下将债务揽到自己身上,是为天下百姓着想,朝廷怎能坐视不管?”

    乔万夫起身,拱手道:“下官确有一事相求。”

    “坐,请说。”

    乔万夫没坐,“据传言,众多商人很可能在王家人到京之日齐聚少府讨债,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此事,下官希望能够私下处置此事,起码推迟一些时日,不要让陛下和慈宁太后难堪。”

    “理应如此。何必私下处置?只要陛下开口,朝廷一纸令下,抓几名奸商,其他人自然闻风而逃。唉,时局不比从前,若是在武帝时……”

    武帝时没有商人敢来要债,但是武帝开口时也借不到钱,朝廷只能下令征收重税。

    乔万夫笑了一下,“关键就是不想让陛下为此分心,如果能够不用陛下开口就解决此事,岂不最佳?”

    申明志也是老狐狸,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皇帝想要名利双收,所以自己不出面,希望大臣们代为解决难题,于是也笑道:“那是当然,一切太平最好不过,只是要让乔大人费心了。乔大人到访本府,想必是有所求,尽管开口就是,本官自当鼎力相助。”

    乔万夫长揖到底,“相爷这一句话就已经帮了大忙。”

    申明志微笑道:“先别忙,你也说了,此事最好不必打扰到陛下,也就是说朝廷不能公开干预,本官还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此次进京讨债的商人行为一致,明显有人组织,如果能劝退几位头目,危机起码能够暂时缓解。”

    申明志沉吟道:“非是本官推脱,以宰相之名,本官或许可以威吓住一些人,单论交情,本官对商人可是一位也不认识。”

    “无妨,朝中有一人与商人关系最为密切,他一句话顶得上朝廷的几道命令,只是下官与此人不熟,因此要请相爷帮忙。”

    “哦,朝中还有这样的人?是哪位?”

    “宗正卿韩稠。”

    申明志脸色一沉,旋即恢复正常,沉吟片刻,回道:“韩宗正是宗室重臣,此前一直在洛阳为官,与商人熟一些倒有可能,可本官与他交往不多,私下说不上话。”

    乔万夫露出失望之色,“如此说来传言都是骗人的。”

    “什么传言?”申明志立刻警觉。

    “都说相爷与韩宗正私交甚好,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又说两位大人互下聘礼,只待公子、小姐长成之后成亲。”

    “胡说八道,本官的子女皆已成亲,何来互下聘礼之说?”

    乔万夫躬身致歉,“下官一时糊涂,听信无稽传言,相爷恕罪。”

    “人言可畏,本官倒还受得了,只是帮不上乔大人,惭愧。”

    乔万夫长叹一声,“此路既然不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上报给陛下,自陈无能:少府还不起这笔债务,又劝不走这些商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来一通彻查,连商带官一锅端,如此一来,天下人也不能说陛下此举纯是为了赖账。”

    乔万夫再次行礼,“到时候就需要朝廷出面了,请相爷早做准备。”

    “嗯,乔大人不用着急,本官与韩宗正殊少来往,可朝中总有人与他相熟,或许可以帮上忙。”

    “大批商人很可能在后天前往少府讨债,下官怕是来不及再找他人帮忙。”

    “乔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陛下?”

    “明天晚上怎么也得去了,要不然陛下后天会措手不及,那下官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样吧,本官帮你问问,如果能找到与韩宗正相熟的大臣,韩宗正又确实能对那些商人说得上话,乔大人就用不着拿这件事烦扰陛下了。”

    乔万夫掀起衣襟,跪下磕头,“相爷可救了下官一命,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申明志扶起乔万夫,又谈了一会,命仆人送客,在书房中独坐半晌,找来心腹管家,让他立刻持自己的手书,连夜去见韩稠。

    回家路上的乔万夫思绪万千,许多话不能明说,希望申明志能够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只要宰相能够顺利安抚讨债之事,皇帝不会为难他。

    朝中重臣根本没有真正的清官,申明志绝非贪贿最严重的官员,甚至可以说是轻微。

    韩稠还没休息,拿到宰相的手书之后看了一遍,也陷入沉思,皇帝和乔万夫比他预料得要难对付,居然连申明志这条线都给挖了出来。

    他叫来府中暗藏的客人云雄,将申明志的信扔过去,“宰相不会再保我了,后天即是鱼死网破之日,你再不给我一点信心,我也不打算保你了。”

    云雄拱手笑道:“大人不必心急,您想要信心,今晚就有,请大人静候佳音。”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将军遇刺

    太后的娘家人进京,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一件值得羡慕的喜事,对礼部来说却是数不尽的麻烦,需要他们一件件加以解决。

    礼部尚书元九鼎亲自护送王家人赶赴京城,一路上想好了对策,先送给皇帝和太后过目,没有问题再交由礼部下属各司执行,总算令事情得以一切顺利。

    其中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见面,王家人暂无任何官爵,又赶上刺客的传言沸沸扬扬,让一大群陌生人进宫,着实不妥,而且宫里有两位太后,礼节上也有麻烦,若在宫外相见,皇帝与太后又显得过于屈尊,思来想去,元九鼎提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王家人获赐诸多田宅,其中的主宅位于东城,离皇宫和倦侯府都不远,元九鼎建议,别的东西可以提前赏赐,这座宅子却要暂时留归少府,这样一来,皇帝与太后降临此宅就还是在自家,王家人则是登门拜访,等到见面结束,皇帝与太后回宫之后,再将此宅赐给王家,一切圆满。

    礼部的难题解决了,宿卫营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作为保护皇帝安全的直接负责人,蔡兴海和王赫一点不敢大意,轮流前往太后省亲的宅子里检查,恨不得掘地三尺,至于仆役,全都从宫里临时调用,等王家人入住之后,新仆人才能进来。

    即便如此,两人仍不安心,没事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过来逛逛,确保所有细节都在安排范围之内。

    后天就是省亲之日,这天夜里,侍卫头目王赫又来府中检查,看到白天刚刚布置好的诸多帷幔与摆设,不禁暗自叹息,皇家的排场太大,对刺客来说,到处都是良好的藏身之所。

    王赫只能挨处检查,明天一早他要向中司监刘介提出建议,对每一处摆设都安排专人看守,以免意外发生。

    查到半夜,王赫稍稍满意,带着一队侍卫与士兵回倦侯府,心中暗自慨叹,若不是前两年皇宫里接连发生意外,他也用不着如此辛苦,想当初,武帝临朝的时候,不要说皇宫,整个京城都是固若金汤,豪杰俯首、群小逃蹿,没有任何人敢惹是生非,更不用说刺杀皇帝。

    这才几年工夫,连皇宫都变得千疮百孔。

    他忍不住想这究竟是为什么,骑马拐入一条小巷里时,他突然醒悟,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武帝是强势的皇帝,高居在上,身边所有人,从近到远、从里到外、从皇宫到朝廷……所有臣子都是武帝一手安排的,众人因此有一个共同目标,能够配合默契,不出一点破绽。

    武帝驾崩,这个共同目标失去了,彼此间的配合也没了,在武帝手下兢兢业业的众多臣子,疲惫已久,终于懈怠下来,而新皇帝自己的圈子一直没建立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显出了种种漏洞。

    王赫觉得这个解释很好,寻思着要不要找机会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当今皇帝,正犹豫不决,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

    王赫极为警觉,思绪的余韵还在心中盘旋,他的手已经握住刀柄,口中下令:“列队!”

    数十名手下立刻止步,分工协作,各防一面,王赫保证不了整个皇宫配合无间,起码在他的眼皮底下,所有人都要各司其职、有令必行,一点不得马虎。

    一名侍卫驱马前去查看情况。

    人声越来越近,王赫清楚听到“抓刺客”三字,大吃一惊,正要加速行进,前驱侍卫回来了,来到王赫马前,说:“大将军府出现刺客。”

    听说与倦侯府无关,王赫稍稍放心,可还是很吃惊,如今的大将军府就是崔府,离倦侯府也不算远,刺客在那里现身,对皇帝仍是一个威胁。

    王赫正要派人去见大将军府的人接洽,帮着一块抓捕刺客,前方的士兵突然喝道:“什么人?”

    这不是两军阵前,将军可以从容地排兵布阵,这是一次狭路相逢,谁也来不及下达命令,王赫能做的事情就是拔刀,他在晋城受过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几名侍卫紧紧护在他身边。

    来者十余人,全部黑衣蒙面,也不搭话,上来举刀就砍,看样子是与侍卫们偶然相遇,不像是策划好的埋伏。

    侍卫一方占据人数优势,没多久,对面又来一群人,有人隔着战场大声喊道:“是宫里的侍卫吗?”

    王赫大声回道:“剑戟营副都尉王赫在此,阁下何人?”

    从晋城回来,王赫也升官了,对面的说话者一边指挥手下加入战斗,一边回道:“我们是大将军府里的卫兵,千万别让这些刺客跑了。”

    两人说话间,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刺客人少势弱,终究不是对手,都已被逼到墙角负隅顽抗。

    刺客当中有人大喝道:“没杀死狗皇帝,杀死大将军也够本了,兄弟们,还怕什么,冲啊!”

    刺客们发起反攻,跟疯了一样往刀枪上撞,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围捕一方无法后退,只能步步逼近,顷刻间就有数名刺客被杀。

    “留活口!”王赫大声道。

    大将军府的人也喊“刀下留人”。

    片刻之后,战斗结束,七名刺客被杀,五人被俘,全都伤痕累累,挥不动刀方才倒下。

    王赫下马,走到俘虏面前,有人揭去了他们的面罩,又有人提来灯笼,照亮了五张恶狠狠的面孔。

    “要杀便杀……呸。”一名刺客吐出一口血水,全落在自己胸前。

    王赫扭头问大将军府里的人,“崔太傅……”

    话未说完,又有人赶到,愤怒的声音先从外面传来,“刺客呢?要是抓不到,你们拿命来抵!”

    崔腾怒气冲冲地挤进来,他经常见到王赫,平时都很客气,这时却连点头都省了,目光扫过,落在几名刺客身上,怒声骂了一句,拔刀就要砍。

    王赫等人急忙上前拦住,“二公子别急,留几个活口,也好查清真相。”

    “还查什么?”崔腾发起怒来六亲不认,更是没有理智,举着刀仍往前冲,“肯定是云梦泽派来的,没机会刺杀皇帝,就对我父亲下手!让我把他们全剁碎!”

    一名刺客大笑,“今天是崔宏,明天就是狗皇帝,一个都跑不了,大楚将亡,云梦将兴,你们只是多活几天……”

    崔腾更怒,竟然甩脱了周围的一群人,上去一刀砍下去,口出狂言的刺客再开不了口。

    王赫急忙示意自己的手下将剩下的俘虏带走,然后上前向崔腾问道:“大将军没事吧?”

    崔腾怒目而视,好像王赫是刺客的帮凶,“没事?怎么会没事?我父亲身受重伤,他若是……他若是有个万一,我要亲自去踏平云梦泽!还有你们……”

    崔腾总算还剩一丝理智,目光转向崔府的人,“你们这帮废物,竟然让一群刺客来去自如,养你们干嘛?不如多养几条狗……”

    崔腾痛骂,崔府没一个人敢回应,王赫也觉得尴尬,向崔腾点点头,带着自己人离开,剩下的四名俘虏他要带回宿卫营,等他和蔡兴海审问过后,再交给京兆尹府,由金纯忠继续审问。

    夜色正深,发生在大将军府的刺杀仍然惊动了不少人,刚刚入睡不久的皇帝又被叫醒了。

    韩孺子很意外,刺客的目标明明是自己,为何突然改为崔宏?崔宏虽说是大将军,但是接受皇后的建议,最近一段时间赋闲在家,并不负责云梦泽剿匪。

    他不能亲自去见俘虏,只能下令尽快审问明白,同时派人去大将军府慰问,等得到确切消息之后,再去宫里通知皇后。

    韩孺子没法再睡了,守在书房里等候消息。

    大将军府那边最先传来消息,崔宏在一名小妾的房中遇刺,小妾不幸被杀,崔宏却幸运地留下一条命,胸口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已经说不出话,数名太医正在疗伤,结果如何要等一两天才知道。

    至于十多名刺客是怎么进入守卫森严的大将军府的,还没有说法。

    崔腾亲自来见皇帝,他快气疯了,在家里差点就要砍杀护卫,在皇帝面前他总算稍稍冷静下来,先是谢恩,随后讲述事情经过,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我父亲一心一意为陛下守江山,在齐国平乱时杀死不少云梦泽强盗,他们这是来报仇了,陛下,让我去云梦泽吧,我发誓必将所有强盗连根铲除,一个不留!”

    韩孺子平时对崔腾从不客气,今天却要把他当小孩子一样温言安慰,总之不能派一个哭咧咧的将军去剿匪,“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走?受伤的大将军怎么办?还有皇后,朕已经派人去宫里送消息了,她此刻必然心焦如焚,你若是再出点事,她怎么办?”

    崔腾擦去眼泪,郑重地说:“陛下说得对,我不走了,留在京城,可陛下一定要将那个栾半雄抓活口,我要亲眼看着他被碎尸万段。”

    崔腾告辞,韩孺子再次传旨,给大将军府增派宿卫士兵,确保那里的守卫与倦侯府不相上下。

    金纯忠就住在倦侯府里,随叫随到,他已经见过俘虏,并且与连丹臣联系过,“藏在商人当中的七人没有参与这次刺杀,刺客嘴硬,暂时不肯招供,但是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用别的办法混入京城的。”

    天刚亮,王赫来见皇帝,透露一条重要消息:“大将军府刚才来人,说昨晚的刺客很可能是十三人,八人被杀、四人被俘,还有一人中途消失,果真如此的话,此人身手不凡,大概就是云梦泽所谓的高手。”

    韩孺子已经考虑很久,再不犹豫,“等明日省亲之后,全城大搜。”

    他终归得采取一次武帝的手段。(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高手

    大将军崔宏遇刺的消息很快就将轰动京城,宗正卿韩稠属于第一批获悉者,当时天已经很晚,他却没睡,坐在书房里独自喝闷酒,几杯下肚就已醉得晕晕乎乎,似乎又回到了洛阳,眼前尽是谄媚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费尽心机讨好他。

    就算是留在京城当宰相他也不干。

    与那些一心只想留在京城的勋贵子弟不同,韩稠喜欢洛阳,那里是他的根,如今他却被连根拔起,如果不能及时栽回去,他担心自己在这里忍受不了多久。

    韩稠抓起酒杯,本想一饮而尽,结果喝下小半杯就觉得淡然无味,改变主意想要不喝,手、嘴的配合却不够协调,一下子呛到,急忙放下酒杯,连咳数声,喉咙里的一股气怎么也顺不过来,脸憋得通红,想叫仆人相助,根本叫不出声。

    韩稠双手撑着桌子,低头剧咳,突然后背重重地挨了一下拍打,一口气终于通畅,他又能自由呼吸了。

    韩稠大口喘息,嘴角流涎,抬头看去,帮忙的竟然是一名陌生人。

    陌生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看不到兵器,左手拎着一只包裹。

    韩稠没有显出意外,找出巾帕擦擦嘴角,缓和一下心神,开口道:“壮士一个人来的?”

    陌生人点头。

    “事成否?”韩稠尽力摆出庄严的样子,以掩饰刚才的狼狈。

    陌生人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结扣,露出里面方方正正的木匣。

    韩稠终于一惊,盯着木匣看了一会,又抬头瞧了一眼陌生人,伸手想要掀开盖子,突然心生胆怯,找了找,在桌上拿起一根筷子,慢慢伸过去,迅速一挑,马上收手,身子向后一仰,好像捅开了马蜂窝。

    木匣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韩稠又是一惊,酒醒了一多半,待看清楚之后,他却一愣,随后是大怒,腾地站起身,“这不是……这根本不是……这是谁?”

    木匣里是一颗女人头。

    陌生人探头过去看了一眼,第一次开口,声音在黑布后面有点沉闷,但足够清晰。“就是她。”

    韩稠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不是他!云雄说得清清楚楚……”他压低声音,“要杀的是人大将军崔宏,这是、这分明是一个女人!”

    陌生人仍不认错,“这是大将军身边的女人,我能带来她的人头,就表明我也能带来大将军的人头,我在大将军胸前刺了一刀,他要是幸运的话,应该不会死。”

    韩稠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气急败坏地说:“云雄呢?叫他来,我跟他说话。”

    “你有什么话非要对我的仆人说?”

    韩稠又是一愣,“你……究竟是谁?”

    陌生人想了一会,伸手解开头罩,摘下来握在手里,露出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脸型微圆,微角带笑,丝毫没有杀手的凌厉,“我叫栾凯,云梦泽神将栾半雄是我义父。”

    韩稠盯着刺客栾凯,突然一惊,“你露出真面目干嘛?”

    栾凯微微一笑,“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他走到桌前,拎起木匣里的头颅,随后又放了回去,“这只是一试身手,天下没有我取不到的人头,包括你。”

    韩稠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栾凯打量了几眼,“你的脖子比较短粗,肥肉多,不适合用刀,要用一尺以内的短刃,越锋利越好,刺进去,绕一圈,成了。”

    栾凯边说边做动作,韩稠面无人色,“你想杀我?”

    “杀你?”栾凯笑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咱们无怨无仇,义父给我的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叫韩稠,对吧?”

    韩稠茫然地点点头。

    “那你没事。”

    韩稠发了一会呆,指着桌上的木匣,“这个女人在名单上?”

    “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义父对我说,先不要杀掉崔宏,先杀他身边最近的人,给他一个警告。”

    韩稠心惊肉跳,可是又觉得古怪,“‘身边最近的人’不是指崔宏的亲人,比如他的儿子吗?”

    栾凯眉头微皱,“这个女人就躺在崔宏身边,离他最近。”

    “这个‘近’或许是指‘亲近’。”

    栾凯寻思片刻,突然抬手往桌上一拍,也没见他太用力,厚重的檀木桌角硬生生掉下去一块,“难道我杀错人了?”

    韩稠吓得心跳都要停止,急忙道:“不不,是我理解错了,你杀得没错。离得最近,只有这样才能给崔宏一个教训。”

    栾凯又笑了,灿烂得像个孩子,带着三分傻气,“你差点把我绕进去,义父总说读书人最坏,你就是读书人吧?”

    韩稠用力摇头,“我最讨厌看书,你瞧,这里是书房,可是没有几本书,而且我都没翻过。”

    栾凯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半杯残酒,看向韩稠,那意思是询问自己能不能喝。

    韩稠摆摆手,表示随意,然后指着酒壶,“还有。”

    栾凯却只肯喝这半杯,仰脖一口进去,满意至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临行之前义父说过,一杯酒也不能喝,所以,我只喝半杯。你的酒不错。”

    “这是江南的贡酒,你要多少都有。”

    栾凯笑着摇头,“不行,义父不让。”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死死盯着酒壶,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挪开,“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了?”

    “我把大将军身边人的头颅给你送来了,你应该对我有信心了吧?”

    “有有。”韩稠连连点头。

    栾凯轻叹一声,好像感到疲惫,自言自语道:“今晚去皇宫,明后两天对付狗皇帝,安排得挺紧,也不知还有没有时间逛逛京城。”

    韩稠大惊,“去皇宫?你去皇宫干嘛?”

    栾凯指着木匣,“还是这种事呗。”

    “你要杀谁?”

    “还不知道呢,我先去睡一觉,等我醒了,义父的仆人会通知我要杀谁。我走了。”栾凯又看了一眼韩稠的脖子,转身向门口走去,突然转身,一步蹿到桌前。

    韩稠何止心脏停跳,连全身血液都凉了几分。

    栾凯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脖子,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壶,转身就跑,开门、蹿出、关门,全部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眨眼工夫人去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只有木匣仍摆在桌上。

    良久,韩稠终于清醒过来,酒劲儿早已过去,他却弯腰哇哇大吐,好不容易止住,抬头看了一眼木匣,又吐了起来,连吐三次,终于止住,起身向外跑去,几步之后又回来,盯着木匣看了一会,一咬牙,盖上盖子,抱在怀中大步出门。

    栾凯是个疯子,云雄却是正常人,可他既没说刺杀目标是崔宏的“身边人”,也没说过皇宫里还有别的目标。

    云雄独居一院,离书房不是很远,仆人不准进入,韩稠用脚踢院门,里面很快有人打开,云雄看来也没睡,举着半截蜡烛,有些意外地说:“韩大人。”

    韩稠将木匣塞到云雄另一只手里,进院关门,向屋里走去,一言不发。

    云雄腾不出手,跟在韩稠后面,进屋之后放好蜡烛,这才打开匣子,看到了里面的人头,没有害怕,只是意外,“这是谁?”

    “问我?我来问你,一个叫栾凯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这是崔宏的‘身边人’,说他是栾半雄的义子,说你是他的仆人,还说今晚要去皇宫再杀一人,这都……是怎么回事?”韩稠强忍着没说出脏话。

    云雄笑了笑,“傻孩子,他应该先来找我,我再去见大人,就不会有这么多误解了。”

    “他就是一个疯子!”

    “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能够闯军营、入深宫取人首级,这样的疯子,世上能有几个?”

    韩稠沉默片刻,然后道:“云梦泽到底是什么计划?再瞒下去,我退出,你们自己玩去吧,我保密就是。”

    见过栾凯之后,韩稠的信心没有增强,反而更弱了。

    “崔宏曾与云梦泽有过合作,可是在齐国平乱的时候,他却丝毫不念旧情,因此要给他一点教训,但是暂时不能杀他,活着的大将军才能吸引宿卫军分兵保护。然后是皇宫,杀一人或者伤一人,总之要让宿卫军分身乏术。”

    “皇帝不会直接回宫里吗?宿卫军就不用分开了。”

    “不,皇帝绝不会回宫里,第一,他不太相信宿卫军,第二,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标,不想连累宫里的人。”云雄信心十足,对皇帝似乎十分了解。

    “然后呢?再让栾凯去刺驾?”

    云雄笑着摇头,“皇帝身边守卫森严,连栾凯也没办法轻松潜入,他是在给别人创造机会。”

    韩稠等他继续说下去,云雄却闭口不言。

    “皇帝身边真有你们的人?”

    “反正我们不是来送死的,皇帝想剿灭云梦泽,我们就来个釜底抽薪。韩大人不如多想想由谁来继位吧,希望下一位皇帝能老实些。”

    “嘿,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继位的事情早就安排好了,反正不是你们手里的英王,他现在就算活着回京,也没资格称帝了。”

    “无所谓,云梦泽愿意一直留着英王。”

    韩稠从云雄这里得到的信心还要更多一些,“你是栾凯的仆人?”

    “哈哈,在栾凯眼里,除了栾半雄,云梦泽的所有人都是仆人。”

    “云雄肯定不是你的真名字,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名?”

    云雄稍一寻思,“好吧,现在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在下是云梦泽军师,人家都叫我‘圣军师’。”

第三百九十八章 限期抓捕

    宰相申明志等一班官员跪在地上,恳请皇帝回宫居住。

    大将军崔宏遇刺,位置就在离倦侯府几条街以外的地方,大臣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韩孺子让太监们将大臣一一扶起,心里却忍不住纳闷,这些人当中到底有谁真正关心自己的死活。

    “如果一次刺杀就将朕逼回皇宫,如果朕在京城都不得安全,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义呢?诸卿与其请朕回宫躲避,不如尽快将刺客绳之以法,以安朕心。”

    几位议政大臣面带惭色,尤其是宰相申明志,讨债之事是皇帝自愿揽过去的,不让别人插手,宰相可以置身事外,京城的安全却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而且是一项重要职责,刺客满城乱蹿,他得负责。

    “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三天,最多三天,臣必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申明志夸下海口。

    “否则怎样?”皇帝仍不肯放过宰相。

    申明志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沉声道:“只要有一名刺客漏网,臣愿交出相印,以让贤臣。”

    勤政殿里的其他几位大臣将头垂得更低,一声不吭。

    “天下动荡、京城混乱,阁下身为宰相,乃朕之股肱,自当尽心尽力以塞责,何出让贤之话?让天下以为大楚君臣在斗气吗?”

    申明志更加羞惭,磕头道:“臣不敢,臣只需三天时间。”

    韩孺子轻叹一声,“明日太后省亲,不能因为一次刺杀而改期,申相还是先保证明天的安全吧,至于抓捕刺客,朕也不给期限,申相尽力就好。”

    这样一来,没有大臣再敢劝留皇帝,韩孺子仍回倦侯府。

    金纯忠求见,给皇帝带来消息,“申宰相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令,要求三日之内必须肃清城内的全部刺客。”

    虽然皇帝没有给出期限,申明志却真着急了,他从皇帝的话中听出浓浓的不信任,议政还没结束,他就通过殿中官吏向京兆尹府和巡城司下达了命令,这不是正式命令,只是宰相本人的一种意愿,下面的官员却不敢有半点违背。

    就在韩孺子回倦侯府的路上,京城内外的各处官府已经行动起来,开始抓人。

    京兆尹府占据先机,司法参军连丹臣已经盯上七个目标,京兆尹得到的期限是三天,给手下的期限则缩短到了两天,连丹臣没法再等,天黑之前,他就要将这七人抓捕归案。

    金纯忠就是来问皇帝该不该这样做,他最初的计划是按兵不动,等这七人与更多同伙接头之后,再一网打尽。

    “宰相既然下令,官府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要干预,但是要盯住城中动向,若有异常,立刻告知。”

    “是,陛下。”金纯忠明白皇帝的意思,宰相可以行使权力,但不能超出界线,皇帝对大臣仍不能完全信任,“一名刺客招供了。”

    “他怎么说?”

    “据称云梦泽此行派来四五十人,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分批进入京城,最多三人同行,进城之后彼此也不联络,全由一名中间人传递信息。昨晚的刺杀,十二人负责望风,行刺者只有一人,就是逃走的那一位。他们汇合之前就已蒙住面孔,但那名刺客招供说,栾半雄手下能做到只身行刺的人不多,昨晚那位很可能是栾的义子,名叫栾凯。据说栾凯武功很高,是栾半雄倾心培养的杀手,在云梦泽群盗当中初露头角,本来是要代表栾半雄参加盟主比武的,结果却暗中来到京城,他来得应该比较晚。”

    韩孺子点头,与京城的前几次混乱不同,他起码不再一头雾水,只要有值得信任的臣子,大楚官府仍能发挥出极其强大的力量,可惜他信任的人还是太少,对宰相掌控的朝廷,他仍需观望。

    金纯忠继续道:“他们在城中的头目是一个名叫‘圣军师’的人。”

    韩孺子冷笑一声,“圣军师,又是望气者,杨奉在云梦泽找的就是此人,想不到他竟然来了京城,这个人比较特殊,你如果有他的下落,立即抓捕,不用等朕的旨意,尽量抓活的。”

    “是,陛下。”金纯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的确有一点线索,微臣从少府乔大人那里得到提醒,宗正卿韩稠极可能就是讨债商人背后的组织者,云梦泽又有多名刺客藏身于商人中间,便于在城内传递消息,加上其它一些蛛丝马迹,微臣斗胆猜测,那个叫‘云雄’的人就是所谓的圣军师,而庇护他的人则是韩稠。”

    “洛阳侯还真是喜欢洛阳,怨气不小啊。只要确认圣军师在韩稠那里,你尽管抓人,不用管它是宗正府还是宰相府。”

    玄衣使者的权限毕竟太小,韩孺子传召蔡兴海,给两人下了一道旨意,准许他们在今明两日便宜行事,宰相以下,都要配合,不得阻拦。

    这是一份限时的特权,只有两天。

    金纯忠和蔡兴海刚走,东海王和崔腾来了。

    东海王前两天还自荐要用谭家的人脉追查刺客,立了一功之后,他却没有继续追查,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他反而甘愿置身事外。

    崔腾不一样,父亲遇刺彻底将他激怒,多半天过去了,怒火也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旺,“陛下,不能再等了,京城就这么大,堵住城门,刺客还能飞出去不成?”

    “京兆尹府和巡城司已经开始抓人了,你不要着急。”韩孺子劝道,也不忘提醒一句,“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可乱来,就在崔府或者朕这里老实待着,朕自会给崔家一个公道。”

    “嗯,我听陛下的。”崔腾仍然气愤难平,“皇后派人送信了,她很着急,说是等太后省亲结束,后天会回家探望父亲,但是还需要陛下的恩准,不知道陛下接到奏章没有?”

    皇后也是“臣”,出宫需要皇帝的准许。

    韩孺子桌上摆着一摞奏章,摆在最上面的就是皇后奏章,韩孺子看了一遍,提笔写下批复,允许皇后出宫,想了一想,又添上几行字,表示自己要与皇后一同去崔府看望大将军。

    他将奏章连同批复递给崔腾,“交给外面的太监,让他们马上送回宫中,也好早做准备。”

    “陛下要亲临崔府!”崔腾大喜,胸中怒气终于消散不少,捧着奏章往外跑,“我这就回家准备!”

    东海王站在旁边微笑,韩孺子问道:“朕不过是与皇后看望一下大将军,崔腾干嘛这么高兴?”

    “陛下看过不少史书,难道没注意到吗?皇帝亲临某家,乃是此家极大的荣耀,武帝、先帝都曾去过崔府,如今是陛下,崔家一如既往地受到宠幸,怎能不欣喜若狂?大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只怕伤势也会好几分。”

    批复已经写下,韩孺子不能再改,“大将军重伤,朕应该去看望一下。”

    “当然,虽无明文规定,但是按惯例,正一品的大臣若是卧床,皇帝理应派内侍前往探视,如果得的是不可治愈的重病,皇帝亲临床榻之前也是应该的,不是必须,但是应该。听说大将军的伤势的确很重,刚刚能睁眼,还不能说话,陛下应该去看看。”

    东海王的话里隐藏着一点兴灾乐祸和嫉妒,韩孺子只当没听懂。

    “陛下后日亲临崔府,今日才下旨意,刘介和蔡兴海他们可有的忙了。”

    “这种事通常要提前多久准备?”

    “至少十天,一个月最好,甚至有提前半年、一年就开始准备接驾的。不过崔家有钱,不只一次接驾,经验丰富,肯定不用这么久,两天应该够了。”

    韩孺子叹息道:“皇宫、倦侯府,朕已经不记得多久没离开过这两个地方了。”

    “陛下的安危是天大的事,能离开皇宫常住倦侯府,已经算是破例。”

    韩孺子微微一笑,“先将刺客和探望大将军的事放下,朕问你,如果想要提拔一位官员,按‘惯例’该怎么做?”

    “要提升几个品级?”

    “很高就是了。”韩孺子不肯说得太清楚。

    “那就是破格了,被提升的官位有空缺吗?”

    “有。”

    “宰相等大臣一直没有推荐此人?”

    “没有。”

    “嗯,这个人最近立过功吗?”

    “立过,但不是很大的功劳,跟那些将士无法相提并论。”

    东海王笑道:“陛下太实诚了,如果非要亲冒矢石、浴血奋战才叫大功,那文臣岂不是永远没机会了?功劳有两种,一种是人人可见,首级、牛马等等都是明证,一种是皇帝可见,这个人的举动或者影响到大势,或者显露出极难得的忠诚,都算是大功。比如左察御史萧声,真论起来,他也没做什么,对匈奴人的伤害还不如普通的士兵,可他被俘不屈,投河自尽,足见其忠,陛下给他一个大功,没有任何人反对。”

    “嗯。”韩孺子点头,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东海王告退的时候,心中比崔腾更加得意,皇帝仍然需要他的建议,最关键的是,他能通过建议猜出皇帝的心事,给未来铺路。

    卓如鹤从云梦泽回来之后,必然平步青云,这就是东海王的结论。

    东海王猜错了,韩孺子想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整个京城都在抓捕刺客,皇帝所思所想却是如何改造朝廷,他也要给未来铺路。

第三百九十九章 破格提拔

    箱子里的东西很多,有礼单、有借据、有账目、有交谈记录,单独看任何一份都会觉得难以置信,合在一起观察,却又不得不信。

    国子监祭酒瞿子晰放下手中的纸张,他还没有看完,但是已经没必要了,长叹一声,“臣一直以为朝廷已然衰朽,却没料到会如此严重。”

    丑王收集到的几箱子证据一字排开,瞿子晰有些困惑地说:“行贿者都是洛阳那边的商人?”

    韩孺子点头,“见微知著,洛阳如此,京城以及其它地方能好多少?”

    京城虽然没有韩稠这样的“土皇帝”,但是世家众多、权贵满朝,连当朝宰相申明志都免不了受贿、行贿,何况其他人?事实上,洛阳的证据也揭开了京城的贪贿一角,官员们在京城都很清廉,住在朝廷分配的府宅里,但是在家乡却早已占有良田广厦,一朝致仕返乡,就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家翁。

    瞿子晰再次长叹,韩孺子召见他却不是为了一块发感慨。

    瞿子晰曾在洛阳监管流民安置,名义上是丑王的顶头上司,虽然没查出多少漏洞,但是以他的位置,居然没有一点受贿的证据,也算是奇事一件。

    韩孺子路过洛阳的时候,特意询问过王坚火对瞿子晰的印象,丑王评价道:“如草民等,常在泥潭中讨生活,陛下想从潭中寻找一物、抓捕一人,草民足以胜任,但草民离不开那座泥潭,或早或晚,还要回到泥潭中。至如瞿先生,一生远离泥潭,一尘不染,被迫进入也摸不清门道,无益于陛下。可陛下若想彻底铲除这座泥潭,则非瞿先生莫属。”

    韩孺子牢牢记得这番话,他一开始并不急着铲除泥潭,与赵若素谈过之后,他更不急了,因此将瞿子晰留在国子监,与朝廷保持一定距离。

    最近的一些事情让他改变了主意。

    韩稠越来越张狂,不仅暗中支持讨债商人,还与云梦泽的刺客不清不楚,他这么大胆,必然得到了朝中某些大臣的支持,韩孺子不能对这样的挑战视而不见,觉得是时候请出瞿子晰了。

    “如果由瞿先生担任监察之官,会如何对付朝中乱相?”

    左右两位御史的职位空缺已有数月,职权重要的御史台一直由宰相申明志兼管,在此之前,御史通常在六部尚书中选任,品级虽未提高,实际地位却高出一截,而且有机会竞争宰相之位。

    瞿子晰眼下只是一名国子监祭酒,直接升任御史,属于极其罕见的特例,瞿子晰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他很清楚,这不是奖赏,而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思忖良久,他说:“陛下若求一时之良策妙计,臣现在想不出来,以后怕是也没有,臣不管担任何职,唯行正、言正、心正而已,不阿私,不附权,不结党,再无其它。”

    这不是韩孺子最为期望的回答,但是能做到这几点,瞿子晰就已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贤臣。

    “好。”韩孺子勉励了几句,没有给予具体的承诺,派太监送走了瞿子晰,然后召来赵若素。

    韩孺子直接说道:“朕有意任命国子监瞿子晰为左察御史,专管京官,吏部尚书冯举为右巡御史,掌管外埠,待卓如鹤回京之后接任吏部,你给朕拟一个方案,让朝廷能够顺利接受这样的安排,朕不想与大臣们发生冲突。”

    韩孺子没有全盘接受赵若素的建议,但是仍需要他的经验,以减少君臣之间的矛盾。

    赵若素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发现皇帝心意已决,他再不进言,而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说:“冯尚书接任右巡御史,没有问题,按资历也该论到他了。卓郡守从前在六部轮职,外派数年,也该回来了。吏部乃六部之首,直接升任吏部尚书,算是破格,但是只要云梦泽剿匪顺利,论功行赏,问题也不大。只有瞿祭酒比较麻烦。”

    “所以朕需要你想个主意。御史之职至关重要,冯举接任其一,算是朕的让步,另一位御史只能是瞿先生。”韩孺子不给赵若素劝说的机会。

    赵若素又想了一会,“陛下是要立刻任命吗?”

    “可以等一段时间,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有点少,如果是三个月,事情会更顺利一些。”

    “先说说你的主意吧。”

    “以瞿祭酒的资历与官阶,直升御史台,必然遭到大量反对。”

    “朕被困晋城之时,瞿先生带领众弟子由洛阳奔赴险地,直入匈奴大营,不卑不亢,其功甚大,不可以破格吗?”

    “当然可以,不过论功行赏已经结束,陛下这时候单独重赏一人,只怕难服众心。微臣倒有一个主意,可以让瞿祭酒不费吹灰之力再立一功,进入御史台也将顺理成章。”

    “嗯。”

    “瞿祭酒现在国子监任职,而且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陛下何不任命他为帝师?讲学数月之后,陛下若有所得,自当奖赏师者,多重都不为过。”

    韩孺子点头,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此前的皇帝有过这样的做法?”

    “这可以算得上是惯例,此前通常是太子之师获重赏,陛下稍晚一些,但是无伤大雅。”

    韩孺子笑了,“好,就这样,卓如鹤先不着急,任命瞿先生为帝师、冯举为右巡御史之事,要尽快着手,你替朕拟一份旨意,明后天不行,过两天朕要在勤政殿上提出来。”

    赵若素躬身行礼,口称遵旨,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告退。

    “你还有事?”韩孺子问。

    “陛下让微臣拿主意,微臣不敢有所保留,陛下觉得可行,乃微臣之幸,可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若素在中书省为吏多年,深谙迂回曲折之术,绝不在皇帝咄咄逼人的时候与之直接争锋,等皇帝满意了,他才试探一下。

    韩孺子笑道:“当讲。”

    赵若素先拱手后说话,“陛下常在军中,就以此为喻吧:陛下是要独挡一面的大将,还是指哪打哪的猛将?”

    “朕要独当一面的大将。”

    “纸上谈兵者可为大将否?”

    韩孺子略一犹豫,“不可,先要试之以千人,指挥得当,再授之万人、十万人,表现出色者,方可为大将。”

    韩孺子已经明白赵若素的意思,不等他开口,继续道:“事有万一,总有些人不拘小节,若以千人试之,乏善可陈,非得多给兵将,才能显出他的才华。这种人不多,但是会有。”

    韩孺子想到的是邓粹,但是没有提他的名字,邓粹的成功常有运气成分,要看他在西域做得怎么样,才能做出最后评判。

    赵若素沉吟片刻,“陛下说得有道理,可微臣还是想多说一句:左察御史专管京官,陛下破格任命,只怕会引起诸多猜疑。微臣建议,不如将瞿祭酒与冯举对调,瞿祭酒监察京外之官,既是锻炼,也是考察,冯举为左,至少可以稳定大臣之心。”

    韩孺子未置可否,赵若素再不多言,躬身告退。

    夜色渐深,韩孺子却无睡意,帝王之术如在深水之下舞剑,负重增加了,速度却大幅减慢,两者实难兼得,仅仅是在朝中安插两位重臣,就得以月计算。

    想了一会,他也就释然了,祖父武帝执政数十年,前期尚且要受外戚与大臣掣肘,直到晚年才能横行无忌,何况他这个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

    他不缺时间,缺的是可用之人,韩孺子更担心另一件事:自己天天在倦侯府和皇宫之间奔波,还有没有机会像从前一样发掘人才?朝廷讲究论资排辈,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或者要等多久才能让人才显露出来?

    孟娥悄悄走进屋,收拾了一下桌面,站在皇帝身后。

    韩孺子过一会才注意到她,而且发现她比平时要警惕,“出什么事了?”

    “京兆尹府开始抓捕刺客,王副都尉命我从现在起贴身保护陛下,不离寸步。”

    韩孺子这才想起城里还藏着一群刺客,“云梦泽竟然真的相信用刺客能改变大势,也算是奇闻一件。”

    “不相信刺客,他们还能相信什么呢?真正强大的武器,都掌握在陛下和官府手中。”孟娥理解强盗的做法,她在义士岛上的时候也相信许多东西能够改变大势,所以才会与哥哥一道服侍太后。

    她现在不信了。

    “嗯,大家都只相信自己的优势,也对,相信别人的优势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呢?”韩孺子的心事一刻也停不下来,说起刺客,他就琢磨刺客,“奇怪,云梦泽为什么不用毒药?”

    之前的刺杀,云梦泽来的刺客用的都是慢性毒药,颇有效果,这一回他们却弃而不用,改为直接闯府行刺。

    “而且为什么要先刺杀大将军崔宏?那不是打草惊蛇吗?”韩孺子的疑惑越来越多。

    “或许云梦泽就是要打草惊蛇,第一个被抓的刺客不是说过,陛下身边有他们的人吗?陛下若是受到惊吓,没准会给这个人提供机会。”

    韩孺子看向孟娥,这是他身边最近的人之一,而且与刺客有着一些联系——孟娥的哥哥很可能就藏在云梦泽里。

    两人突然同时一笑,韩孺子的笑比较正常,孟娥则只是嘴角一动。

    外面有人敲门,孟娥去开门,王赫步履匆匆地进屋,神情严肃地说:“宫中发现刺客。”

    韩孺子一惊,起身道:“有人受伤吗?”

    “只有两名侍卫追捕刺客时受伤。”

    “知道行刺目标是谁吗?”

    王赫稍一犹豫,回道:“皇后。”

    韩孺子大吃一惊,同时还深感困惑,云梦泽刺客的目标明明是自己,为何两次刺杀都针对崔家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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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