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胆大包天的车骑将军
中司监刘介没料到自己与车骑将军邓粹的关系这么好。
身为皇帝的近臣,刘介到哪都会受到礼遇,对谄媚之徒早已司空见惯,可是没有一个人像邓粹这样,既热情又随意,不只有自下而上的奉承,更有多年相交才能培养出来的亲密无间。
邓粹曾经下令,非得是皇帝本人叩关,而且经他认可之后,才能开门放行,这是一句狠话,执行得没有那么严格,一听说是中司监亲来传旨,关卡很快放行。半路上,邓粹亲率众多将领前来迎接,一路上旗帜招展、酒宴丰盛,人还没到营地,刘介等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刘介一点都不笨,很快就明白过来,邓粹这是做给楚军将领看的,年轻的车骑将军威望不足,全靠着狐假虎威,才能统率如此庞大的一支楚军。
刘介就是“老虎”从远处伸过来的一只利爪,邓粹要好好利用,刘介也只能好好配合,但是打心眼里不太喜欢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
邓粹已经将辽东收复得差不多,匈奴人和扶余国人逃得无影无踪,所以他就势宣布停战。
“我等的就是这个。”邓粹拍拍身边刘介的肩膀,将他当成皇帝与圣旨的象征,“来得非常及时,可以说是正正好好。”邓粹向厅内的众将眨了一下眼睛,引来一片大笑,“陛下神机妙算,一切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于是邓粹东征的做法,更像是皇帝亲自授意的妙计了,就连邓粹之前的拒绝停战,也像是他与皇帝给匈奴人演的一出双簧戏。
刘介没办法,只能微笑着点头,心里却觉得柴悦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将,邓粹则是投机取巧,外加一点运气,回去之后一定要提醒皇帝,此人不可重用。
邓粹不在乎太监心里想什么,几杯酒下肚,开始跟刘介称兄道弟,甚至敢开几句隐讳的玩笑。
等到刘介快要忍受不下去,邓粹也醉得迷迷糊糊,兀自抓住中司监的一只胳膊不放。
车骑将军人虽豪爽,酒量却是一般,众将对此都有了解,因此陆续告退,刘介几次要走,却都无法脱身。
大厅里没剩下多少人,邓粹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好像大梦初醒,茫然地看着刘介,“我刚才睡着了?”
刘介笑着点点头,顺势推开邓粹的手,准备告辞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去向皇帝复命。
“刘公明天就要回去了吧?”
“是啊,皇命在身,不敢久留。”
“对对,陛下还等着回信呢。”邓粹用醉酒者特有的凶狠目光盯着中司监,“刘公回去,能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吗?”
“当然。”刘介保持微笑,大厅里一名军官正带着数名士兵收拾酒席,他得给车骑将军留足面子,谁让现在是非常时期呢?
邓粹抬高了声音,“谢谢,太感谢了,刘公就是……”邓粹比划了几下,没想出合适的词,接着道:“请刘公转告陛下,不要再等了。”
“不要再等什么?”刘介一头雾水。
“陛下原先只有一位皇后,现在娶了匈奴公主,反正一个也是娶,两个也是娶,多多益善,起码凑足三宫六院……”
“邓将军,你究竟想说什么?”刘介必须问个明白。
“我妹妹。”
“嗯……”
“陛下心里清楚,刘公只需对陛下提起我妹妹就行了,一点就透,陛下明白我的意思。”邓粹又向中司监眨了一下眼睛。
刘介对此非常怀疑,他记得清清楚楚,邓粹在晋城与皇帝总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那正是晋城局势最危急的时候,皇帝哪有心情想着别人的妹妹?
但他只是微笑,邓粹故意说得含糊,他也采取同样的策略。
“刘公千万别忘了,要不要我写下来?”
“不用,我一定记着就是。”刘介愿意代传这句话,因为他知道皇帝不喜女色,邓粹推荐自己的妹妹,只会惹来厌恶。
刘介终于能够告辞,在外人看来,中司监与车骑将军的交情真是不一般,军官笑嘻嘻地讨好道:“将军家里要出贵妃了,可喜可贺。”
邓粹却冷脸哼了一声,“走着瞧。”
军官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车骑将军。
邓粹其实是自言自语,“崔家在宫里有人,邓家也得有,冠军侯的儿子在宫里待了几个月,真相……”邓粹看向军官,“你在偷听我说话?”
军官吓得脸色都变了,邓粹却哈哈大笑,“开个玩笑,来,扶我起身,我的屁股好像粘在椅子上了。”
刘介在路上走得慢,辽东停战的消息早已由驿兵快马加鞭送回关内。
邓粹每天不是喝酒,就是骑马到各处军营里巡查,发布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仅仅因为看着不顺眼,就让一营士兵将一片树林全给铲倒,总之就是不让楚军闲下来。
停战数日之后,邓粹召集各营的主要将领议事。
众人还以为又要举办酒宴,高高兴兴地来了,结果到了之后发现议事厅前刀枪林立,车骑将军似乎真有要事相商。
邓粹穿上全套盔甲,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像是面临着极严重的问题。
众将心中一惊,以为关内又有变故,急忙行礼,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人到齐了,邓粹开口道:“王将军,关内的匈奴人有何动向?”
王将军掌管斥候,出列回道:“第一批匈奴人已经出关,剩下的正在路上。”
“从哪里出关?”
“共有三条线路,分别是代国、中山郡和燕国。”
“嘿,匈奴人不敢走辽东吗?”
匈奴人最初由辽东入关,退出的时候却避开这里,有意与楚军保持距离。
邓粹目光扫过众将,说:“怎么样,来他一下吧?”
众将面面相觑,没明白车骑将军的意思,有人问道:“将军是说……”
邓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将更糊涂了,一名南军将领说:“将军是要进攻撤退途中的匈奴人?”
“嗯。”
大厅里安静了好一会,邓粹皱眉道:“怎么,你们不敢打仗了?”
还是南军将领开口,“将军……得到圣旨了?”
“没有。”
“那……圣旨要求停战,陛下派来的使者说得很清楚。”
“说得清楚,并不意味着意思清楚,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陛下为了解围,不得不与匈奴人和谈,可我知道,陛下心里不情愿。匈奴人入关烧杀抢掠,乃是我大楚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能这就样放回草原?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
人人都恨匈奴,可是没有圣旨就擅自行事,对这些将军来说,可有点过头,身为掌兵之官,他们都知道,朝廷最忌惮这种行为。
“我与陛下心有灵犀。”邓粹加上一句,还是没人说话,这与心有灵犀无关,而是大楚的律法不允许。
邓粹得一个个说服了,看向辟远侯张印,“陛下曾对张将军寄予厚望,在圣旨里点名要你领军,可张将军滞留马邑城束手无策,今后怎么去见陛下?”
张印老脸一红,本来就不是急智之人,这时更是口拙无言。
邓粹转向几名南军将领,“皇帝在晋城,你们没去,崔大将军在燕南,你们也没去,请问几位是有意如此吗?”
南军曾与皇帝交战,又是崔宏的旧部,本来就易受怀疑,邓粹一挑明,几名将领全都面红耳赤,“我们……我们是奉旨行事。”
“瞧,问题就在这儿,你们奉旨行事,结果呢?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令陛下深陷困境。”
“我们夺回了辽东……”一名将领心虚地说。
邓粹冷哼一声,“不客气地问一声,你们觉得这是谁的功劳?”
辽东是全体楚军一点点夺回来的,但是论到功劳,一多半都得归邓粹一人所有,众将哑口无言。
“所以你们还得立功,立一个更大的功劳,才能扭转陛下对你们的印象。”
“可是……”一名将领欲言又止。
“你们觉得这次的功劳又是我的,与你们无关,对吧?”
众将正是这种想法,打来打去都是邓粹的功劳,他们只是卖命出力而已。
邓粹笑着叹了口气,“诸位真是……老实人,你们想想,大楚与匈奴停战可是有圣旨的,天下皆知,这一战之后,匈奴人会质问,楚人也会有疑问,陛下心里高兴,但是能公开宣扬吗?不仅不能,还得惩罚违旨之人,也就是我。”
邓粹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不怕,大不了功过相抵,总之陛下不会杀我。”
众将一个个目瞪口呆,早知道车骑将军胆子大,现在才知道,他是胆大包天,可是说得又挺有道理。
“咱们毕竟给大楚报了一箭之仇,陛下能不高兴吗?没法赏我,自然就会重赏诸位。”邓粹再次目光一扫,“大功就在咫尺之外,就看你们敢不敢伸手拿了。”
半晌之后,张印开口问道:“全歼,还是……还是……”
“全歼匈奴人是不可能的,同时进攻三路也很难,咱们就盯住最近的一路匈奴人,计算好路线,等匈奴人都出关之后,在塞外的必经之处来一次伏击。那时候皇帝已经安全,不怕匈奴人调头,匈奴主力也已进入草原,回家心切,绝不会救援同伴,此乃必胜之战,就看诸位能追多远了。”
一名将领突然傻笑了几声,这不是嘲笑,而是期盼与敬佩。
众将一块向车骑将军行礼,都被他说服了。
邓粹心里却想,刚刚嫁入匈奴的“平晋公主”,最好也走伏击路线。(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信马由缰
(感谢读者“你好啊安生”的飘红打赏。)
自从取名叫“晁鲸”之后,泥鳅觉得自己长大不少,应该做点大人的事情了。
路边的帐篷已经搭好,晁鲸迈步走进草地,举手向远处的蜻蜓挥手致意。
蜻蜓不是昆虫,而是金垂朵的丫环,正在溪边信步闲游,看到晁鲸走来,也笑着摆摆手。
“瞧,小溪里有鱼。”蜻蜓兴奋地说。
晁鲸瞥了一眼,摇头道:“太小,在拐子湖,这样的鱼都没人要,只有小孩子捉去玩玩儿。”
“你不就是小孩子?”
晁鲸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十六岁了!”见蜻蜓不太相信,他补充道:“虚岁,那也是十六,在我们那儿,都说虚岁。”
“那就十六吧。”蜻蜓以手遮眼,向远处望去,“他们两个跑得太远,都看不见人影了。”
“放心吧,周围那么多士兵守着呢,不会有事的,除非……”
“除非什么?”蜻蜓很认真地问。
“除非你们匈奴人又杀回来了。”晁鲸笑道。
“我可不是匈奴人。”
“那你为什么要穿匈奴人的衣裳,还要回草原?”
蜻蜓挠挠头,“穿匈奴人的衣裳是嫌换来换去的太麻烦,至于回草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呵呵,那不是‘小姐’,是‘金贵妃’。”
蜻蜓想了一会,“贵妃是暂时的,小姐才是永远的,好比你改名叫晁鲸,就不是泥鳅了?我改名叫蝴蝶,人家叫我蜻蜓我就不回答了?”
“啊?”晁鲸被说个哑口无言,说到抓鱼,他现在就能跳进溪水里摸几条上来,可是说到言语辩论,他连对方的意思都听不明白,“反正……总之……你们非得回草原吗?”
“皇帝让你来问的?”蜻蜓笑道。
晁鲸摇摇头,“说实话,我们都在纳闷,陛下为什么不挽留金贵妃,反而带着她一路巡狩,离边塞越来越近,倒像是给你们送行,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紧张。”
“紧张什么?我看皇帝和小姐挺好的啊,天天粘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小姐的脾气这么好过。”
“匈奴人刚出关,离得太近了。”
“从前离得更近,皇帝都没害怕,现在怕什么?放心吧,有小姐在,匈奴人不敢打过来。”
蜻蜓说得轻松,晁鲸和大多数人一样,却不相信金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又问道:“你们非走不可吗?”
“要不然怎么办?回京城吗?小姐说了,既然走了,就永远也不回去,而且皇帝宫里有皇后,以后还要娶更多的嫔妃,小姐进宫之后不过是三宫六院里的一员,规矩又多,比在归义侯府里还不自在,小姐是死也不会回京的,皇帝大概也明白小姐的意思,所以没有相劝。”
晁鲸不住点头,将这几条都记在心里。
蜻蜓看着他,笑道:“你是宫里的人,不会明白这种事情。”
晁鲸立刻摇头否认,“我不是宫里的人,皇帝出宫我当随从,皇帝回宫,我可不会跟着进去,我是正常人……我不是太监。”晁鲸郑重其事,“我还攒了很多钱呢,比全村人加在一起都多。”
说起全村人,晁鲸叹了口气,晋城一战,村里人死了不少,但他毕竟年轻,心情调整得快,马上欢块地说:“这些钱财都是别人送我的,陛下说了,我得上交,但是能留下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少了,足够买很多良田、盖很大的房子。”
蜻蜓笑道:“是不是还要娶一个很美的媳妇儿?”
晁鲸的脸更红了,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京城美女多,你回去以后慢慢找吧,那边现在就有人找你。”蜻蜓指着路边的帐篷。
晁鲸正琢磨蜻蜓的话中之意,扭头望去,只见路边的帐篷前有人正冲自己招手,“张有才,他这是从京城回来啦,真够快的。”
张有才返京去向王美人报平安,立刻又被派回来,马不停蹄,刚刚追上皇帝,风尘仆仆,整个人晒黑了不少。
“呵,张有才,你掉木炭堆里了?”晁鲸笑道。
“少胡说。”张有才年长两三岁,装出成熟的样子,咳了两声,望了望远处的蜻蜓,“那就是金贵妃的侍女吧?”
“对啊,你见过的。”
张有才撇撇嘴,对那一身匈奴人的装扮表示不满,“陛下和贵妃呢?”
“骑马玩去了,不让别人跟随,这不都等在路边呢。”
“贵妃……也穿这一身?”张有才指着远处的蜻蜓。
晁鲸点头。
张有才摇摇头,“跟我来,有话问你。”
帐篷里还有别人,东海王、崔腾和刘介早就等在这里,张有才正好赶上了。
晁鲸将蜻蜓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宫里不自在?这、这叫什么话?”刘介深感震惊,“金家归顺大楚也有几十年了,女儿就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怎么……”
那毕竟是得到册封的贵妃,刘介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能不住摇头。
“这样挺好,把她送回匈奴,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崔腾终于想明白了金贵妃对自家可能产生的影响,很高兴听说她真的要走,然后对刘介怒目而视,“你倒好,非要给邓家说亲,陛下不带回去一位嫔妃,你不高兴是吧?”
刘介哼了一声,不愿与崔腾争辩,甩袖走出帐篷。
“太监天生都是奸臣样儿。”崔腾怒气未消,随后转向张有才,全忘了刚刚说出的话,笑道:“京城有什么消息?”
张有才了解崔腾的性格,没太在意,惊讶地说:“给邓家说亲?车骑将军邓家?”
“可不是,这不胡闹嘛,匈奴人的包围刚刚解除,说亲的人又围上来了,真是不让陛下轻闲几天啊。”崔腾义愤填膺。
东海王在一边懒洋洋地说:“崔二,你的耳朵长哪去了?刘公只是替邓粹传话,他可没说支持,甚至还建议陛下对邓粹严加管束呢。”
“他若是忠臣,就不该提起这件事,陛下虽然没有马上同意,但我瞧出来了,随行的大臣里面有人赞同。”涉及到自家利益,崔腾对他人的要求比较高。
东海王只是笑,向张有才问道:“宫中很盼望陛下能多带几位嫔妃回去吧?”
张有才神情古怪地嗯了一声。
崔腾炸了,一步蹿到张有才面前,“什么?一个金贵妃还不够吗?”
张有才讷讷地说:“陛下……年纪不小了,就算宫中不催,朝廷也得安排,就连皇后也支持。”
“你见过我妹妹?”
“嗯。”
“她……她怎么样?”崔腾对这个妹妹向来看重,这时更是心疼。
“很好,皇后让我转告陛下,说宫里一切安好,请陛下不要担心。”
崔腾更心疼妹妹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时找不到可以发怒的目标。
东海王笑着问道:“陛下再怎么努力,从外面顶多带几位嫔妃回去,京城那边才是大头,选秀已经开始了吧?”
“开始了,由宫中和皇后亲自主持。”张有才说。
“什么?”崔腾跳了起来。
东海王走过来,在崔腾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就是跳到天上去也没用,陛下也该充实后宫了,这是正经的大事,你与其在这里着急,不如替陛下多选一些贞娴淑慧的女子。”
“我还得帮忙?”崔腾握紧了拳头。
东海王却不在意,平淡地说:“选秀一事势在必行,谁选的人,自然跟谁家亲近一些,皇后可比你聪明多了。”
东海王也走出帐篷,他正努力塑造外臣的形象,不愿再与崔腾争宠。
崔腾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晁鲸茫然问道:“什么情况,到底要不要带金贵妃回京啊?”
“不带。”崔腾斩钉截铁地说。
“最好带回去。”张有才却是另一种说法,向怒容越来越明显的崔腾解释道:“那毕竟是大楚的贵妃,留在匈奴算怎么回事啊?”
崔腾正要开口,刘介从外面闯进来,严肃地说:“晁鲸,立刻去找陛下。”
“什么事?陛下说了,除非是匈奴……”
“就是匈奴人,塞外送来……送来捷报,邓粹率军伏击了匈奴人,斩获三万余人,牛羊不计其数。”
“哈哈。”晁鲸大笑着跑出去。
等了一会,崔腾也大笑数声,“陛下这下子不能带胡尤回京啦!”说罢扬长而去。
张有才吃惊地问:“这位车骑将军……是陛下让他这么做的?”
“当然不是,邓粹……是个疯子。”刘介喃喃道,回想自己所见过的邓粹,越发确定这个判断。
“那邓家的女儿可不能要。”
“可那是一个聪明而且大胆的疯子,陛下只怕就需要这种将军。”刘介叹了口气,有点后悔当初给陛下讲述武帝选拔邓辽的故事,邓粹颇有几分邓家遗风,只是更加让人捉摸不定。
“这哪是选妃?陛下分明是拿自己当奖赏,宫中……则要用更多的嫔妃对付崔家,这……这……刘公,您经验丰富,得给陛下出个主意啊。”
“呸,我哪来的经验?这种事……只能由陛下自己解决,要说经验,我只有一个:后宫如战场,陛下非得找到一两位得力的‘大将’,才能管好后宫。”
“皇后……”平心而论,张有才站在皇后一边,可是觉得皇后很难称得上是“大将”。
刘介摇着头走出帐篷。
晁鲸骑马狂奔,跑过三座缓坡,终于远远看见了皇帝与贵妃,两人正同乘一匹马,在草地中信马由缰地闲逛。
晁鲸比较单纯,也不顾及金贵妃在场,兴奋地大叫:“陛下!陛下!匈奴人被打败啦!”
第三百六十章 皇帝的漏洞
战局正如邓粹事先所料,撤退中的匈奴人急于返回草原,对伏击毫无防范,走在前面的一支匈奴军队听说后方发生战斗,没有调头支援,反而跑得更快。
楚军因此大胜。
韩孺子看过“捷报”,哭笑不得,向帐内的众人问道:“车骑将军此战,诸位怎么看?”
随行官员互相瞧瞧,礼部尚书元九鼎地位最高,只得先开口,“匈奴人偷袭大楚,杀掠无数,以强力签订城下之盟,该遭此败。不过,车骑将军统率十余万大军,未得圣旨就在塞外自行其事,此风一开,只怕将会动摇大楚根本。”
他开了个头,众官都知道该怎么说了,只不过是倾向于有功还是倾向于有过的区别。
经过晋城之围,韩孺子对大臣的印象好了不少,可朝廷多年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并不会因为一场战争而彻底改变,所有人仍然选择置身事外,表面上什么话都说了,其实不置可否,仍让皇帝一个人拿主意。
韩孺子的耐性比从前好多了,将每个人的话都听了一遍,群臣散去之后,他开始处理当日的公文。与金垂朵的游玩只是忙里偷闲,韩孺子每天的一多半时间仍用于浏览无穷无尽的奏章。
中书舍人赵若素进来,他现在获得准许,可以直接将公文送到皇帝面前,无需太监转交,如此一来,他能名正言顺地向皇帝提供建议,而不是像宠臣一样,没有任何理由就能靠近皇帝。
“邓粹给大家出了一道难题。”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可陛下已有解题之法。”
韩孺子抬眼看向赵若素,他欣赏此人,却总是无法向对杨奉一样信任,两人之间仍是君臣关系,只是少了一些“惯例”,“因为朕已有解,所以群臣都不愿各抒己意,只以虚词应对?”
赵若素拱手道:“望陛下谅解,这种时候乱提意见,既有忤逆圣意之嫌,又会得罪车骑将军,得不偿失。”
韩孺子笑了一声,然后纳闷地问:“大臣们怎么看出朕心中已有决定?朕明明没说什么,表情……朕觉得也没泄露什么。”
赵若素左右瞥了一眼,韩孺子点下头,张有才等几名太监识趣地退下。
“陛下登基不过数年,朝中大臣为官短则五六年,长则数十年,许多人历经三朝,又有诸多大臣的经验代代相传,判断陛下的心事轻而易举,不能说是次次都准,十拿九稳总是有的。”
韩孺子哑然,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原来在大臣看来漏洞百出,隔了一会他问:“朕哪里做错了?”
“陛下无错。”
“那大臣怎么会猜出朕的心事?”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现成的手段,大臣们相互间也不会直接交流,大家你知我知而已。”
韩孺子更好奇了,笑道:“赵大人对朕说这些,不会违背什么规则吧?”
“陛下聪慧,早晚自己也能悟出这些,微臣不过早些挑明而已,至于规则,本来就没有成文的规则,也就无所谓违背。”
“好,那你就说一说大臣们都用哪些手段猜测朕的心事?”
赵若素又一拱手,“微臣方才不在帐中,但是可以猜想,请陛下看看对或不对。”
“好。”
“塞外捷报是微臣送到桌上的,陛下进帐入座之后,想必是立刻拿在手中。”
“嗯。”
“陛下仔细阅读了捷报,可能不只一遍。”
“嗯。”
“陛下不动声色,问的不是车骑将军该定何罪,也不是该如何奖赏,而是直接询问群臣的看法吧?”
“嗯……”韩孺子越听越惊,赵若素简直就跟在现场一场,猜得一点没错,难道他刚刚与其他大臣交流过?
赵若素道:“大臣们或许还有别的手段,对微臣来说,这些就够了:陛下入帐之前就已得知塞外大捷,或是欣赏,或是恼怒,早该有了定论,入帐之后仍要详读公文,这是对好消息觉得难以相信的表现,既然是好消息,就该封赏功臣,只是不知该如何封赏,才能掩住悠悠众口。”
韩孺子大笑,“大臣们既然猜出了朕的心事,为何不肯提出明确的建议呢?”
“为臣长久之道,以稳妥优先,陛下的犹豫是有理由的,车骑将军擅自动兵,犯了大忌,行事又往往出人意料,群臣因此不愿为车骑将军说话,万一以后他惹下麻烦,陛下无过,称赞他的大臣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笑过之后,韩孺子又叹息一声,突然有点怀念被围困在晋城的日子了,那时候的大臣起码敢做敢当。
“朕明白了,还是由朕做主吧。请赵大人拟一份圣旨,召车骑将军邓粹立刻前来见朕,还有辟远侯张印,塞外的军队暂时不要分散,远派斥候,监视匈奴人的动向。再拟一道圣旨,调柴悦和房大业前往塞外接管楚军。”
赵若素领命退下,他得去找兵部的官员一块拟旨。
齐乱已平,崔宏虽无大将之才,足以处理后事,韩孺子也需要给岳父一点信任,因此调走柴悦和房大业,专门盯着塞外的强敌。
“朕乃孤家寡人。”韩孺子越想这几个字,越觉得其中还有更深的道理自己没有领会。
武帝的形象变得像幽灵一般,在孙辈的记忆里变幻不定。
寝帐里,金垂朵备好了美酒佳肴,等候皇帝一块用膳。
韩孺子站在桌子对面,即使已经相处多日,仍在心中暗暗惊叹那张面孔的完美无缺,偏偏面孔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金垂朵冷冷地回视。
旁边的蜻蜓呵呵地笑了,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笑什么?”金垂朵问。
“你们两个啊,一露出这种眼神,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金垂朵更显严厉。
蜻蜓却不怕小姐,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又起了坏心事。”
金垂朵的脸一下子红了,随即变得更红,这是要发怒的征兆,蜻蜓吐了下舌头,不用驱逐,自己跑出帐篷。
韩孺子笑了。
“你又笑什么?”金垂朵恼羞成怒。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丫头很有意思。”韩孺子笑的是自己一天之内接连被人看穿,他自以为已经掌握帝王之术,其实还差得远。
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对金垂朵说这些,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双手轻轻揽住她的肩,金垂朵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得温柔,人坐在椅子上,脸庞正好靠在他的胸膛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说:“匈奴的确大败。”
“嗯。”
“你不生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协议都那么有用,大单于当初也不会攻入楚境。不过等我出塞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韩孺子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本来想说没有楚军敢动金贵妃,又忍住了,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大单于还会接纳你吗?”
金垂朵轻轻推开皇帝,让他也坐下,“大单于就是因为我一心想回草原,才将我……送到这边来。”
“嗯?”韩孺子微微一愣,两人每天都在一起,但是很少谈论这些事情。
“大单于会给我一支军队,领地介于大楚和匈奴之间。”
韩孺子恍然大悟,大单于原来是想借助金垂朵建立一个缓冲地,可邓粹动手更早一些,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你不会离得太远。”韩孺子并未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因为他能从金垂朵那里感受到更真实的原因。
金垂朵挤出一个微笑,一旦出塞,她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就不能用山水衡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障碍更加强大、更难逾越。
“让我二哥留在陛下身边吧,他不想当匈奴人。”
“好。”韩孺子对金纯忠的考验已经结束,觉得他可以留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金垂朵看了一眼正在凉却的美酒佳肴,又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微红,“陛下跟我想得一样吗?”
韩孺子点下头,将金垂朵抱起。
吃饭实在是浪费时间。
邓粹驻守塞外,韩孺子不放心让金垂朵立刻离开,让她多等几天,没想到塞外捷报到来的第二天,赵若素拟定的调将圣旨尚未发出,邓粹人已经到了,只比信使晚了一天。
又是一次自行其事,韩孺子就算想为邓粹开脱也做不到了,必须给予正式的处罚。
邓粹却不在意,因为他就是来请罪的,跪在皇帝面前,并不为伏击匈奴人而后悔,“请陛下降罪,我在塞外私自放走了几名匈奴俘虏。”
邓粹伏击的匈奴人军队,正好由平晋公主崔昭的丈夫所率领,两人都被俘虏,又被邓粹给放走了。
车骑将军之前在晋城的时候,带兵围攻过当时的冠军侯夫人,如今抓住又放走,从皇帝到大臣,都听糊涂了。
邓粹解释道:“我与平晋公主谈过,她向我说了京城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知道,毒杀冠军侯者另有其人。”
东海王不安地晃了两下,毒杀冠军侯与谭家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邓粹也太大胆了,敢当着皇帝的面提起冠军侯之死。
韩孺子与冠军侯之死无关,但他不能忍受邓粹对别人的忠诚,于是道:“你知道自己有罪就好,等辟远侯张印到来,你们两个一块去西域筑城吧。”
这就是皇帝的惩罚,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发配,邓粹从此远离朝廷,再难获得皇帝的重用,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早就决定的一步棋,张印有计划而无胆识,与邓粹正好互补。
邓粹磕头谢恩,站在一边的东海王惴惴不安,真有点害怕这位行事不守常理的车骑将军,与此同时还深感纳闷,邓粹何以对冠军侯之死如此在意?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送礼
王坚火接到了河南尹韩稠派人送来的请柬,一民一官,两人都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彼此却极少来往,这是韩稠第一次正式邀请丑王赴宴。
如果是在从前,王坚火会直接拒绝,他是豪侠,与官府必须保护良好的关系,但也不能走得太近,现在的他却在替皇帝做事,对本地大员不能直接摆冷脸。
侯府里的酒宴向来以奢华丰盛闻名,通常由中午开始,直到三更才会结束,务必让人人尽兴。
赴宴者不只是本地官员,还有天南海北的商人,而且数量更多,他们可不能空手而来,都得送上礼物,当场展示,争奇斗艳,由河南尹大人亲自评定品级。
今天的送礼由头是韩稠的一个孙子过满月,不过真正的主角是丑王。
自从负责监督安置流民以来,王坚火一反常态,拒绝与从前的朋友往来吃请,一度让洛阳的商人非常紧张,以为碰到了一位清廉的大人,可事实证明,王坚火很善于变通,并不拘泥于官府条文,只要商人肯出钱出力,对他们暗中兼并土地、收买奴仆的行为大都默许。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丑王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的朋友觉得他得意忘形,官员与商人则以为他失去了作用,再不将他当回事。
对人情冷暖,王坚火习以为常,只是尽其所能多安置一些流民。
等到晋城之围一有解除的可能,他又变成洛阳的大红人,只要开口,钱粮车牛应有尽有,剩余的流民很快就都被送回原籍。
商人们虽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但是有一件事让他们非常紧张,丑王不收礼,任何人的礼物都不收,商人们通过种种途径希望能让丑王笑纳,无论明暗,都被看破并原样退回。
一个不肯收礼,又能直接与皇帝联系的人,让大家寝食难安。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丑王受到河南尹的邀请。
宴席上,众多的商人只是按惯例向河南尹送礼,对丑王,他们似乎放弃了尝试,但是轮流过来敬酒,十分地谦卑而客气。
傍晚时分,酒宴还在进行中,韩稠请丑王移步到书房密谈。
韩稠大腹便便,因为喝酒,脸膛红扑扑的,喘着粗气,肚子像风箱一样起伏不定,他先是请客人喝茶,“不知是哪出产的东西,我也不懂这个,据说很贵,味道倒没什么特殊,可是用来醒酒有奇效。”
王坚火品了一口,称赞道:“确实不错。”
“唉,可惜茶在人不在,当初送此茶的人,不知死哪去了,好几年没露面,有人说是被强盗杀了,谁知道?反正茶叶快要断供了。真是奇怪,我这里高朋满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此茶的来历,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想必是待有缘人。”
“哈哈,这位‘有缘人’最好快点来。”韩稠收起笑容,“丑兄,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侯爷抬举,是草民的荣幸。”
韩稠身为洛阳侯,喜欢别人称他为“侯爷”,笑道:“丑兄太客气了,咱们早就该多多亲近,真是的,大家都住在洛阳,之前怎么没多少交往呢?”
“官民有别……”
“哎,你现在可不是民啦,虽说暂时还没有官职,可是天下有几个人能直接向陛下递交奏章?就连我,所谓的洛阳侯、河南尹,有奏章也得先交给宗正府或者宰相府,比不上丑兄的一步登天。”
王坚火的脸不容易做出笑容,只能动动嘴角,“登天之路不易行走,一步登天,早晚也会一步跌落,草民时时胆战心惊,不以为荣,反为以险。”
韩稠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得太对了,伴君如伴虎,难啊。这不,我辛辛苦苦找来一位天下无双的绝色美女,送到陛下身边,陛下却转手送给了宠臣,唉,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做臣子的还能抱怨不成?只好继续尽心尽力,好在宫中了解我的一片忠心,让我在洛阳多选良家女子,以备后宫之选。”
“宫中?”丑王毕竟不是官员,不懂得官场上新兴的这些称谓。
“就是陛下的生母,眼下还没有正式称号,但是成为太后是早晚的事,所以暂用‘宫中’称之。宫中慈母之心,盼着早抱孙子,更盼着大楚早立大统,因此传令天下选秀,洛阳最受重视,要提供半数秀女。”
丑王心里清楚得很,这是韩稠自己争取来的数目,他讨好不了皇帝,就千方百计地讨好“宫中”。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委婉的暗示:丑王能直达圣听,韩稠也有办法一步登天。
丑王拱手道:“这可是大功一件,恭喜大人。”
韩稠一挥手,“功劳什么的我不在意,只要宫中满意、陛下高兴就好,老实说,我们这一支世居洛阳,没有别的野心,就是希望能在洛阳踏踏实实地待下去,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
“洛阳富甲天下,皆是大人之功。”
韩稠大笑,突然收起笑容,“外面还有酒宴,我居然请贵客在这里饮清茶,真是失礼。我就不拐弯抹角浪费时间了,直接问一句,丑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人此言何意?”
“外面那些商人,咱们都知道那是奸商,钱来得容易,送礼自然也大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求一个心安,丑兄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嫌少,还是怕什么?”
王坚火沉吟不语。
韩稠笑道:“我能理解,初次为官,谁也不想出错,更不想留下把柄,尤其是直接给陛下办事,到处都有盯着丑兄的人,没准谁就会捅到陛下那里,换成我,也不敢随便收礼。”
“知我者,大人也。”
韩稠大笑,在书桌上翻来拣去,从乱糟糟的纸堆里找出两张纸,推到丑王面前,左右分开,并列放置。
借着烛光,王坚火低头看去,那是两张房契,写着王坚火的名字,地址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临淄,一西一东,相隔数千里。
“这是……”
“两所小宅子,绝不显眼,也不值多少钱,我从大家送我的礼物当中挑了一些,权当乔迁之贺,此刻都存放在宅子里,丑兄可派人去查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洛阳不知,陛下不知,就连外面的商人也不知。他们只需要我的一句话,说丑兄为人可靠,他们就都安心了。”
王坚火仍在沉吟。
韩稠稍稍冷下脸,“丑兄,别人的礼你不收,我的也不收?你是觉得礼不够重,还是觉得我会泄密?我跟那些商人能一样吗?这种事真捅到陛下面前,对我有什么好处?丑兄尽管放心,在洛阳,你的‘清廉’名声一点不受影响。”
“既然大人这么看重草民,草民却之不恭,只好不客气了。”
韩稠立刻恢复笑脸,“我把丑兄当亲兄弟看待,希望日后你我能够互相扶持。”
“就有一件难事。”
“丑兄请说。”
“草民曾向陛下提起过商人的种种手段,等陛下再到洛阳的时候,草民总不能说洛阳商人突然改了性子,全变成了好人,总得……”
“明白,明白。”韩稠笑得更欢畅了,“不怕丑兄提条件,就怕丑兄不开口啊,你一说我就明白了,放心,此事简单至极。”
韩稠又在纸堆中翻了一会,拿出另一张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全是人名。
“只要这些人不动,洛阳的商人随丑兄处置,就是兄弟我,也要找几个出头鸟收拾一下,跟送没送礼无关,而是这些人太张狂,失了本分,真以为用钱什么都能买到,是时候敲打一下,让他们分清尊卑贵贱。”
“大人不如将‘出头鸟’的名单也给草民一份,这样的话就更方便了。”
韩稠一愣,随后大笑,“好,好,我就知道丑兄知交遍天下并非浪得虚名。我手头没有现成的名单,咱们先去喝酒,宴席结束之后,丑兄肯定能拿到。”
两人一块往外走,王坚火小声道:“房契上面还缺指印吧?”
韩稠眨眨眼睛,“丑兄莫急,明天自有人登门处理此事,丑兄也早点派心腹之人去两地查看一下,还缺什么东西,只管开口,包丑兄满意。”
“如果侯爷送的礼还不能让草民满意,草民的胃口可就比天还大了。”
韩稠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都说丑王最近难打交道,那是因为水涨船高,攀龙之人能被几名商人打动吗?还得是自己亲自出马。
王坚火没有完全满足,出了书房,又向韩稠小声道:“关于选秀,已经够数了吗?”
丑王这是想讨好未来的太后,韩稠心里更踏实了,“只要是丑兄送来的人,肯定入选,五个,怎么样,够吗?”
“一个足矣。”
酒宴结束,王坚火带着两份房契和两份名单回家,挑灯夜看,然后将它们贴身收藏。
加上之前收集的大量证据,足以将洛阳掀个底朝天,王坚火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只担心一件事,皇帝有没有魄力做这件事。
虽然只是一名豪侠,王坚火最清楚不过,皇帝远非无所不能,很多时候,皇帝的顾虑比普通人更多。
第三百六十二章 洛阳
皇帝一行按照最初的路线继续巡狩,从北方转向东海国、齐国,齐国已被分割为临淄国和一郡数县,乱事初平,却已看不出多少兵灾的痕迹,皇帝宣布大赦,重赏平乱将士,调回原地,只留少数人组建水军。
乱军大败,但是参与叛乱的许多海盗以及首恶逃至海上,仍是一个隐患。
大楚原有水军,规模太小,而且分散,韩孺子将各军集中在一起,派任大将,接下来就是一边征兵,一边建造舟船,兵部估计,三年方有小成,想要一举扫平海盗之患,至少也要五年。
韩孺子能等,他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急迫了,一切都需要时间,最关键的是,大楚早已疲敝多年,急需休养生息。
在群臣的强烈建议下,皇帝没有南下太远,只是临江而望,然后踏上返京之路。
东海王得尝所愿,没有被留在东海国,跟着皇帝一块返京。
谭家人除了王妃以外,则必须留在东海国,接受官府的监督,数名年轻子弟赴北从军,立功恕罪。
对江湖人,韩孺子也不那么急于打击了,他需要制定一个更完善的计划。
洛阳官员出城百里,到河南郡边界恭迎皇帝,排场比上一次还要隆重。
时值夏末,宫中不停地派人送信,催促皇帝快些返京,韩孺子在洛阳只能停留三天。
王坚火不是第一批受到召见的人,直到第三天上午才接到旨意前往行宫。
丑王预感到自己要白忙一场,皇帝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写好了奏章,通过信使送给皇帝,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表示有大量证据留在自己手里,皇帝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交出来。
可皇帝等了这么久才召见他,显然是对如何处理洛阳犹豫不决。
行宫里有一座后花园,皇帝邀请丑王一块赏花,几名太监捧着果酒等物远远跟在后面,不影响两人交谈。
两人闲聊了一会,韩孺子微笑道:“阁下似有心事。”
王坚火已经不抱希望,皇帝经历过晋城之围以后,身上的锐气少了许多,做不成大事,“流民皆已遣送回乡,有一些人可能来不及种粮了,但这都是地方上要解决的问题,草民帮不上忙,草民今日是要向陛下辞行。”
“你要离开洛阳?”
“嗯,四处云游,然后去临淄落脚,那里有草民的一所宅院。”
河南尹韩稠向丑王赠送了两所宅院,一所在京城,一所在临淄,王坚火都已在奏章里写明。
韩孺子笑了两声,知道丑王在点醒自己,带头走进附近的一座亭子里,太监们立刻送上果酒,随后退下。
“事情很难办。”韩孺子开诚布公,他征询过许多人的意见,除了崔腾,都以为洛阳不好治理,抓的人太少,无济于事,抓的人太多,只怕整个大楚的商业运转都会受到巨大影响,至于韩稠,乃是皇帝的长辈,又得王美人的欢心,处置此人尤其要小心。
王坚火无意劝说,点头道:“草民明白,草民只有一事相求。”
“请说。”
“大批流民为了返乡,从商人手中借钱借粮,到了秋后,免不了要卖地、卖人,沦为奴隶,家破人亡不说,对朝廷也没有半点好处。”
“嗯,阁下觉得该怎么办?”
“允许各地百姓从官府借贷,暂度难关。”
“各地官府未必有这么多钱,再有几位河南尹这样的官员,大可接受商人的贿赂,强迫百姓还贷。”
王坚火轻叹一声,“陛下既有难处,就当草民没提过吧。”
“不,这件事总需解决,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坚火想了一会,摇摇头,“草民尽力而为,或许还能救一些人。”
“流民与阁下非亲非故,阁下尚且要尽力而为,朕乃大楚皇帝,怎敢置身事外?”韩孺子招手,张有才从外面进来,将一份折好的纸放在石桌上。
王坚火得到示意,打开看了一眼,那是一道还没有颁布的圣旨,上面写着皇帝即将返京,感念百姓流离失所的艰辛,只要是返乡归籍的流民,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期间的借条,一律上交地方官府,各地再汇集到京城,皇帝将开私库,替百姓偿还。
王坚火看毕,大吃一惊,抬头看向皇帝,这才明白,谨小慎微只是表象,皇帝仍有一颗决绝之心。
“陛下……”惊讶过后,王坚火还是有话要说,“借条可以造假,陛下一开此口,只怕账务成倍上涨,陛下……还得起吗?”
韩孺子微笑道:“所以朕需要阁下收集的名单与证据,来要钱可以,朕绝不赖账,但也要说道说道他们的这些枉法之事。”
王坚火恍然大悟,皇帝这是先将账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再吓得商人们不敢要账。
“这是……哪位高人替陛下出的主意?”王坚火怎么也不相信年轻的皇帝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这的确不是韩孺子的功劳,而是乔万夫拟定的计划。
“朕身边自有良臣。”韩孺子含糊道,“阁下觉得可行吗?”
“可能还是会有不怕死的人向陛下要账。”
“只要是正常亏欠,此人又无枉法之事,朕愿意偿还。”
王坚火寻思了一会,“这意味着陛下不会立刻处置洛阳的商人?”
“商人逐利,可是也能沟通有无,多之伤民,缺之更伤民,收其利留其人,以观后效。”
“他们改不了。”
“若是洛阳官员都能像阁下一样清廉公正,商人无贿可行,还改不了吗?”
王坚火听出了皇帝的留用之意,起身离凳,想要跪下谢绝,皇帝示意他坐下,王坚火道:“像草民这样的人,当不得官。”
“朕不强求。”韩孺子还是有些遗憾,“群丑可宥,首恶必除,朕起码要让洛阳商人一时半会不敢再与官员勾结。”
“即便那是宗室子弟?”
韩孺子点头,“但是朕的手段可能不符合阁下的期盼,朕要给河南尹升官。”
王坚火一愣,“升官?”
“河南尹韩稠选秀有功,朕要提拔他为宗正卿,算是升了半级,明日随朕入京,今后前途无量。”
韩稠一家几代在洛阳经营,根深蒂固,先将他从洛阳调离,将会更好收拾一些。
“陛下了解选秀的内幕吗?勋贵之家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要向河南尹送礼,普通人家不愿攀龙附凤,也得送礼,河南尹争到半数名额,可是一笔大买卖。”
“嘿,河南尹这算是囤积居奇,可他算错了买主,这回必定血本无归。”
王坚火再无疑惑,由失望变成欣喜,又由欣喜变成敬佩,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向皇帝宣誓效忠,但他忍住了,他了解自己的性格,终究不愿受到束缚,于是道:“草民还有一计,陛下要听吗?”
“洗耳恭听。”韩孺子微笑道。
丑王早就揣着此计,一直不说,确认皇帝真要做事之后,才肯披露腹心。
王坚火起身拱手,正色道:“草民王坚火,承陛下之恩,监督流民安置,收受两所宅院以及大量财物,证据确凿,甘愿伏法。陛下欲治洛阳,请先从草民起。”
韩孺子轻叹一声,他之前曾在圣旨中斥责过王坚火,目的是帮他行事,看来王坚火是尝到了“甜头”,还想继续下去,令自己从朝堂彻底脱身,重返江湖。
韩孺子叹息,因为他刚刚送走一位不愿留在大楚的人。
“好,如阁下所愿。”
王坚火跪下,真心实意地磕头谢恩。
河南尹韩稠还不知道自己“升官”的消息,见皇帝这次到来不像上次那么冷傲,愿意入住他所安排的行宫,极为高兴,将选中的大量秀女聚在一起,早让画工图描成册,皇帝可以按图索人,也可直接鉴赏。
皇帝在洛阳停留的最后一个早晨,就用来做这件事。
各级官员都被召至行宫里,河南郡的差人抬来整整三大箱画册,韩稠很谨慎,早就找来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媒婆,由她向皇帝讲解各女的特点。
媒婆为此准备了将近一个月,为将某女突出或是隐藏,她收了不少礼物,因此斗志昂扬,准备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作为自己一生中保媒拉纤的巅峰之作。
结果她却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远远地望见皇帝一眼,一肚子美言活活地憋在肚子里,据说她回家之后大病一场,好多年没再保媒。
与她相比,河南尹韩稠更是倒霉。
当着众多河南郡官员,中司监刘介宣读了几道圣旨,第一道就是将所有选秀女子送回各自家中,皇帝在圣旨中自责,以为晋城之围皆是皇帝一人之过,以至天下震动,官民悬心,万幸得脱,不敢再扰百姓,三年之内,不许选透,十五岁以上的民女,许其嫁人。
皇帝将选秀与晋城之围联系在一起,没人敢吱声,韩稠汗流浃背,很快就发现,这才只是霉运的开始。
第二道圣旨将丑王发配到北疆,罪名是收受贿赂,鉴于王坚火安置流民有功,又肯主动认罪,许其不戴枷锁,家人、财物皆不受牵连。
第三道圣旨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代偿令”,皇帝将流民近几个月写下的所有欠条借据都收归自己手中,韩稠当时却对这一道圣旨最不感兴趣。
第四道圣旨,河南尹韩稠劳苦功高、忠心可嘉,堪为宗室表率,特升任宗正卿,即日随驾进京。
韩稠当场晕倒在地,连“谢恩”的机会都没有。
韩孺子命人抬着韩稠上路,回转京城,经此一行,他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是杨奉的那句话:
人的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不能”并非不做,而是更巧妙地做。
韩孺子还有匈奴的大仇未报,云梦泽、东海群盗、西域筑城等诸多隐患也需解决,但他首先得回皇宫,面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本卷结束)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后宫大势
到了函谷关,离京城已没有多远,皇帝总算是安全返回,随行人员全都松了口气,唯有东海王心里越来越不安,入夜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王妃谭氏终于忍受不住,伸手掐住东海王腰侧的一块肉,轻轻用力,冷冷地问:“折腾什么?”
“哎呀,快松手,你明知道……”东海王又痒又痛,那里是他的“命门”,别人不敢触碰,谭氏却是伸手就来,没有一点怜惜之意。
又等了一会,谭氏才松开手,东海王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好在这是夜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诸侯,是你的夫君……”
谭氏的手又伸过来,东海王急忙改口,“也是你的小跟班,这回行了吧?”
“我问你,半夜不睡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什么?”谭氏可不容易糊弄过去。
“我在想你们谭家。”
“嘿,还有谭家吗?”谭氏转身,背对东海王,京城谭家如今已经变成东海国谭家,只有她一人能够回京,而且自从接受洛阳丑王的帮助之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
“人生起伏原本如此,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连这点也看不透?”
“我又不想出家,看那么透干嘛?”谭氏没好气地说。
东海王将妻子用力扳转身,认真地问:“你们谭家跟晋城邓家有仇吗?”
这句话他藏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线索,只能开口向谭氏询问。
“邓家?新任车骑将军邓粹?”
“对,但他现在不是车骑将军了,已被陛下免职,待罪之身,就等着去西域筑城,没个十年八年回不来。”
谭氏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谭家从前在京城,邓家在晋城,一个是民,一个是官,从来没有过来往,哪来的仇怨?”
“这就怪了,既然跟谭家没有仇怨,邓粹干嘛总盯着冠军侯的事不放?还公开扬言要报仇,找谁报仇?肯定不是陛下……”
谭氏立刻警觉,“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不早对我说?”
“我想先找到原因嘛。”
“邓粹不是要被派往西域好几年才能回来吗?怕他什么?”
“这个家伙……不是一般人物,他在塞外伏击匈奴人的时候,放过了崔昭,说明他不是针对崔家,那就剩下谭家和我。我向陛下探过口风,邓粹肯定会被派往西域,但是为了让他安心,邓粹的一个妹妹十有八九能进宫,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陛下不是说三年之内不再选秀吗?”
“邓家的女儿会直接进宫,用不着选秀。”
谭氏沉默了一会,“你别管了,明天我去打听。”
东海王吓了一跳,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千万别,咱们现在生活在夹缝中,多看谁一眼都可能被人告诉陛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努力才取得陛下的信任?”
“邓粹不是有个妹妹吗?既然要送进宫,肯定也在队伍里,女人之间好打听消息。”
“可你是谭家人,万一邓家……”
谭氏转身。
东海王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安静地躺了一会,说:“为什么我身边就没有人能送进宫呢?”
谭氏转过身踹了丈夫一脚,差点将他踹到床下去,“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做点什么?”
东海王无意中自言自语出声,急忙辩解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崔家那种人,我是说……宫里有上官太后、王美人、崔皇后,又去了一位邓家的女儿,可有一出好戏。”
“你那么想看,怎么不去当皇帝?”
东海王立刻伸手捂住谭氏的嘴,小声道:“你疯啦,还敢说这种话?当心隔墙有耳。”
谭氏摆脱丈夫的手,“想做事却没胆子,呸。我问你,你干嘛对宫里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即使是对妻子,东海王也不说想为母亲报仇的事情,笑道:“还不是为了咱们、为了谭家?陛下亲政时间不长,年富力强,事必躬亲,估计很久都不会懈怠,眼见得又是一位武帝,有这样的陛下,外臣想要掌权,几乎不可能。可陛下也是人,而且心地仁慈,常有不忍之心,很难压制后宫之争,你看着吧,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能在后宫胜出者,其家必掌大权。”
“王美人有家人吗?”
“嘿,富豪之家尚有众多攀亲之人,何况是大楚太后?而且王美人未必就是最终的胜利者,她隐忍的时间太久,稍一得势就有点沉不住气,缺少大将之风。”
“你的皇后表妹呢?”
东海王早已考虑多时,张嘴就来,“表妹生性温婉,很少与人相争,甚至会主动将手中的东西让给对方,只求息事宁人。可她生于崔家,从小备受宠爱,骨子异常骄傲,所谓的不争乃是不屑,一旦触及底线,她绝对会让对手大吃一惊。”
谭氏见过皇后,还跟她一块在宫里逃亡过,想了一会,觉得丈夫说得没错,又问道:“邓粹的妹妹呢?会参与争权吗?”
“我没见过她,但是她只要与兄长邓粹有三分相似,那就必然要争,我只是不明白,邓家衰落已久,争权到底是为什么?”
“我会打听出来。”谭氏说,又要转身。
东海王却说到了兴头上,“你怎么不问太后和金贵妃?”
“太后退隐,匈奴女人留在塞外,有什么可问的?”
“未必,此消彼长,现在王美人还没怎么样呢,趋炎附势之徒就已蜂拥而上,等她成为王太后,谁还在乎上官太后?记住,上官太后不是普通人,她发起怒来,可是要杀人的。”
谭氏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婆婆崔太妃,而是上官太后的亲妹妹,以及传说中死于太后之手的桓帝,“嗯,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人。”
“金贵妃说是不回京城,却将二哥金纯忠留在陛下身边,背后又有整个匈奴做靠山,进可攻,退可守,要说后宫诸人当中,她的地位最稳,当然要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长驱直入,进宫掌权呢。”
“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东海王对这一点却不是特别在意,“那么有名的美女,谁……”
谭氏的手又掐在了腰侧,东海王立刻求饶:“别……是你问我的。陛下不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我听陛下的意思,同意金贵妃留在塞外有许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担心会因此坠入温柔乡不可自拔。”
谭氏哼了一声,又叹息一声,“好美的贵妃,好决绝的皇帝。”
“所以你知道了吧,后宫里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场大战……可惜咱们看不到,更参与不了,等到水落石出,咱们也得不到好处。”
谭氏一直觉得丈夫不够坚忍,难成大事,今晚听他一席话之后,发现丈夫其实另有优点,并非一无是处,“踏实睡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操心这些事。”
谭氏侧身躺卧,手放在丈夫胸上,东海王握着妻子的手,不再辗转反侧,慢慢入睡,又一次楚到母亲,次日清晨睁眼之后照样心怦怦直跳,真害怕哪天不小心会在梦里说出报仇的实话来。
入关之后,京城的大臣分批前来接驾,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不再是杨奉等人批复过的副本,而是原本,需要皇帝亲自批阅,这也是还政的一种表现。
皇帝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经常要停下与大臣们商议朝政,离京城越近,队伍的行进速度反而越慢,一天只有数十里。
东海王仍没有正式官职,他也不求官,宁愿以含糊的身份留在皇帝身边,当一名参谋与顾问,因此也跟着忙碌起来。
整整五天之后,京城近在眼前,东海王才稍微闲下来一些,谭氏也打听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邓粹的妹妹之前直接到洛阳,然后与哥哥汇合,一同进京。
果然女人之间好说话,谭氏试探了几回,很快就与邓妹见面,聊来聊去,结为姐妹。
“你绝对猜不到邓家的想法。”谭氏在床上说,只有熄灯之后,她才觉得能够安全交谈。
“所以我才纳闷啊,要说贪权,邓家之前却没有来京城辅佐冠军侯,要说报仇,崔昭刚去晋城送子的时候,邓家明明很热情,后来一听说冠军侯的儿子……”
“问题就在这。”
“怎么了,邓家不就是怀疑他在宫里被调包了吗?”
“大将军邓辽在武帝时打过不少胜仗,也杀了不少人,据说因此伤了阴骘,自己英年早逝不说,邓家在那之后一直只生女儿不生儿子。”
“所以呢?”
“所以邓家想收养冠军侯之子,用龙子龙孙驱除晦气,如果冠军侯的儿子是假的,自然也就无效了。”
“这……这也太可笑了,亏我将邓粹看成一个人物,陛下也对他颇有期待,居然……居然……”
“你不信就算了,别笑话别人。”谭氏正色道,她比较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看来邓家不是威胁。”
“未必,真像你说的一样,邓粹的妹妹也不是寻常女子,若能进宫,必有一争。”
“可惜咱们还是只能旁观,不,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等着听消息。”
“我想过了,咱们应该支持皇后。”
“小君表妹?”
“嗯,皇后暂时处于守势,一直退让,早晚必有反击之时,回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皇后联系上,你不用参与,万一惹出麻烦,也与你无关。”
“这……不好吧?”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说。”谭氏顿了顿,“王美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你一定要小心,王美人可不喜欢你,甚至很忌惮你。”
东海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王美人动什么手了?你听谁说的?”
“你注意到没有,过了函谷关之后,队伍走得一天比一天慢?”
“当然,这是因为陛下经常要与大臣商议朝政,而且路上的接待也多,一处接着一处。”
“不管怎样,王美人可是充分利用了这几天,陛下在洛阳宣布三年内不得选秀,王美人趁着陛下还没回京,已经将一批秀女接入宫中,陛下还能再将她们送出去吗?”
东海王吃了一惊,“为了排挤皇后,王美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你会告诉陛下吗?”
东海王想了一会,“不,离间陛下母子关系这种事我绝不能做,而且——小君表妹若是不被欺负得更狠一些,你凭什么取得她的信任与好感呢?”
谭氏冷哼一声,却将丈夫搂得更紧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母亲与皇后
(感谢读者“twomix560”的飘红打赏。祝所有读者国庆快乐,享受一个难忘的假期。)
皇宫应该是皇帝的家,离“家”多日,归来的韩孺子却没有回家的感觉,还在进城之前,只是想到皇宫的高墙,他就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突然醒悟,自己迟迟不愿返京,一部原因就是不想回到宫里。
他很快调整好心情,无论如何,他现在是皇宫的主人了。
皇帝返京有许多事情要做,第一件却不是国家大事,更不是与皇后团聚,而是去拜见太后。
上官太后仍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大楚的规矩要求皇帝表现出足够的孝心,太后也得流露出足够的慈爱。
韩孺子和上官太后都做不到,好在有礼部和内官,他们经验丰富,用完美而繁复的仪式弥补了一切缺憾、掩盖了一切尴尬:一批太监替皇帝送上他从未过目的各地特产,一位女官替太后温言慰劳远道归来的皇帝。
皇帝已经亲政,因此不用再下跪,说一句“皇儿拜见太后,永游在外,劳太后悬念”,就算完成了任务。
太后只需保持微笑。
直到转到另一间房里,与生母王美人单独见面,韩孺子才感到自在,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母亲”。
王美人有自己的寝宫,但她平时仍与太后住在一起,执婢妾之礼,这为她赢得不少名声。
王美人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确定他一根汗毛也没少,良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陛下总算回来了。”
“我没事。”韩孺子原地转了一圈,“身体还强壮不少。”
王美人笑着摇摇头,随后正色道:“要称‘朕’,即使是对我,即使是在私下里,也不能随便自称,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周围空无一人,也还是皇帝。”
“是,朕……明白。”韩孺子能理解母亲的谨慎,他这个皇帝当得颇为不易,自当牢牢握住。
王美人缓和语气,拉着儿子的手,问了许多路上的琐事,每天吃几顿饭?是热是凉?准时吗?有没有汤?太监们听话吗?每天换床睡得习惯吗?诸如此类,都是母亲才能提出的问题。
韩孺子一一回答,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王美人总算满意,松开手,让儿子坐下,又变得严肃起来,“有一个人,陛下应该带回来,我却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陛下不应该带回来,我却听说他跟在队伍里,得意洋洋,这是怎么回事?”
韩孺子知道母亲说的都是谁,微笑道:“金贵妃是匈奴人,不愿回京,自己选择住在草原。”
“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大楚皇帝允许嫔妃自己选择住处了?这么大的皇宫是为谁建的?再说那毕竟是大楚之妃,又没个可靠之人看着,就这么任其流落在外,还是不讲礼仪的蛮夷之地,陛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礼部尚书元九鼎亲自去的晋城,就一句也没反对过?”
韩孺子脸色微红,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当他偶尔做错事的时候,慈爱的母亲就会变得严厉。
但他毕竟已经长大,回道:“元尚书反对了,曾率领随行的官员一块进谏。”
“可陛下不听,仍要一意孤行?”
“情况有点特殊,朕在晋城迎娶金贵妃的时候,身边只有宝玺之印,没有册封之印,所以……册封文书并不完整,严格来说,金贵妃还不是正式的贵妃,也不会被列入宗室谱籍。”
皇帝有十二枚玺印,各有用途,宝玺最重要,却不是万能的。
王美人眉头微皱,“这样也行?金贵妃和匈奴人看不出破绽吗?”
“金贵妃了解真相,她不在意,匈奴人——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假装糊涂。”
大单于急于返回草原,确信皇帝喜欢金垂朵就够了,对其它事情都不计较。
王美人念念在心的却是贵妃,“她不在意?她怎么会不在意……算了,另一个人呢?”
“东海王?他变化很大,朕敢担保,他绝不会再生异心。”
“东海王不生异心,其他人呢?有时候不是谁想造反,而是被一群野心勃勃的狂徒硬推上去的,比如英王。”
英王仍然下落不明,据说被群盗带到了海上。
“如果那样的话,朕更要将东海王留在身边,时刻关注。”
韩孺子语气平淡,王美人却听出了强硬之意,这是她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孺子从小就很少大吵大嚷,可是对自己坚持的事情即使表面上认错,过后还是会坚持。
他现在是皇帝,连表面上的认错也不需要了。
王美人再度缓和语气,“好吧,陛下觉得能看住东海王,那就应该没问题,但你务必小心,东海王跟他母亲一样,很会掩饰。”
“是,朕会小心在意。”
王美人想了想,“陛下为何要终止选秀?”
“齐国再叛、匈奴入侵,大楚频遭兵灾,朕在晋城被围,侥幸得脱,这种时候选秀不合时宜,徒增百姓负担,让天下人以为朕是无道昏君。”
“唉,陛下说得对,都是我的错,久居皇宫,让我忘了民间疾苦。”
“母亲也是一片好意,何错之有?”
“可陛下的圣旨来得稍晚一点,我已经将十名不错的秀女召入宫中,怎么办,要送出去吗?”
终止选秀,负责的是礼部与相应官员,将秀女送出宫,却无异于彰显皇帝生母的错误,韩孺子只能道:“已经入宫的就留下吧,正好服侍母亲与太后。”
“呵,我们两个老太婆,还要多少人服侍?留在陛下身边吧,别人倒无所谓,其中两人出身显贵,进宫之后不能连个名份都没有……算了,陛下刚回来,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是,母亲。”韩孺子也不想现在就计较后宫之事。
王美人仍没有放儿子离开的意思,喝了一口半凉的茶,“河南尹韩稠怎么得罪陛下了,居然要免他的职?”
“免职?母亲误解了,他是升官,由河南尹升为宗正卿。他是宗室长辈,办事得力,正适合担任此职,原宗正卿年事已高,几年来一直请求致仕,也该换人了。”
“陛下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王美人露出微笑,也不想现在就与皇帝发生争执,何况久别重逢,儿子又在晋城遇过大难,她现在只在意儿子的平安,对别的事情不太上心。
“陛下真是长大了。”王美人由衷地说,伸出手,想跟从前一样,捏捏儿子的脸蛋,马上放下手臂,重复道:“陛下真是长大了。”
韩孺子握住母亲的手,“再大也是您的儿子。”
母子二人闲聊了一会,外面天色渐暗,王美人终于放儿子离开,“去吧,陛下是有妻室的人,不能总留在母亲身边,皇后还在等你,她这些日子里也不容易,陛下要好好安慰她。”
“是,母亲。”韩孺子略感意外,没想到母亲会说皇后的好话,起身准备告辞,又想起一件事,“代国都尉邓粹,救驾有功,希望将妹妹送入宫中。”
“这种事情陛下自己做主吧,与皇后商量就行。”王美人略显疲惫,这几天里,她比走在路上的皇帝还要累,时刻计算行程,如今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
“母亲好好休息。”韩孺子退下,心里踏实许多,出门与张有才等太监汇合,匆匆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皇后盛装等了多半日,知道皇帝会忙,没有派人去催,独自端坐,回想在倦侯府里的一点一滴,心里暖暖的,嘴角露出微笑。
“陛下回宫!”外面有人喊道。
崔小君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
皇帝与皇后的重逢没有那么多礼仪,但也得遵守一定之规,自有女官引导,两人照做就是。
仪式很快结束,女官退下,侍女帮助皇后摘下沉重的头冠之后,也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韩孺子站在十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
崔小君抿嘴一笑,“陛下不认得我了?”
“为什么皇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变化?”崔小君惊讶地低头看了自己两眼,“哪有什么变化?连衣裳都是旧的。”
“不,有变化。”韩孺子迈步,缓步走近,“比从前更美。”
崔小君脸上一红,笑道:“陛下从哪学来的花言巧语?”
韩孺子揽住皇后的腰,“花言巧语不是学来的,碰见对的人,它会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蹦出来。”
皇后准备了酒馔,两人都没有胃口,携手上床,互诉衷肠,都是闲言碎语,没一句要紧的话。
回到皇宫的第一天,韩孺子感觉很好,母亲与皇后的矛盾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大,用不着他来烦心,接下来,他可以专心致志地处理国家大事。
皇帝回京的头两天不用上朝,韩孺子还是早早起床,前往凌云阁,召见中掌玺杨奉,要趁这两天时间,与杨奉交接一下。
杨奉早就等在阁中,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好像这只是一个假期的结束,学生或许有一点兴奋,教师感到的却是又要面对顽劣的弟子了。
两人互相点下头,连句寒暄都没有,杨奉开始详细介绍朝中情况,有一些奏章比较重要,别人不能代为批复,必须由皇帝亲自过目,需要尽快处理。
韩孺子很快进入状态,准备好了正式接掌整个朝廷。
一个上午过去,杨奉介绍完毕,说到自己的事情:“陛下既然平安归来,请允许我卸任中掌玺之职。”
韩孺子一怔,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句话,“杨公何意?”
“陛下被困晋城期间,我做出的一些决定,让我不适合再任内官。”
“朕明白杨公的用意,从来没有怪罪于你。”
“即便如此,还是请陛下放我出宫,让我继续追查望气者淳于枭的下落。”
韩孺子不明白,像杨奉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坎儿前,怎么都迈不过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欠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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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返京的第二天,杨奉当面提出卸任的请求,这不是以退为进的把戏,他的态度很坚决。
午膳时间到了,韩孺子就在凌云阁内用膳,也赐膳给杨奉,但两人不在一间屋子里,韩孺子早早吃完,让太监撤去食物,走到窗边向外面遥望。
贵族侍从又都到了,数量更多,其中许多人都曾跟随皇帝出行,并参加了晋城之战,不少权贵子弟死伤,幸存者都得到了封赏,相比普通将士的金钱与土地,他们更在意爵位与官职,要不了几年,窗外这些人当中就会出现大批的将军,至于文官,他们还是要与科考出身的文人竞争。
崔腾成为众人的绝对核心,在皇帝身边他只是一个跟班,在外面,他恢复为真正的崔家人,坐在树下唯一的椅子上,两名勋贵给他扇风,看上去非常高兴,一点也不以为耻。
十几个人围绕着他,更多的人则只能羡慕地远望。
东海王没有参与这种事,不知站在何处,韩孺子看不到他的身影。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韩孺子转身,对进来的杨奉说:“杨公担心遭到报复吗?”
对杨奉,他不想拐弯抹角。皇帝对另立储君之事毫不在意,王美人却做不到,她很在意,甚至怀有恨意,对她来说,那必定是极其煎熬的一段时间。
杨奉寻思了一会,“这只是一个原因。”
“还有其它原因?”
“陛下视杨某为何等人?”
“朕视杨公为师。”韩孺子回到桌后坐下,杨奉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却不是亲近之人,所以仍要自称“朕”。
“杨某斗胆,也视陛下为弟子,可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陛下。”
韩孺子微微一笑,“学无止境,朕此番出巡,领悟最多的就是这一点。”
“那陛下已经可以自学,无需杨某。我很珍惜与陛下的师徒关系,不愿它遭到破坏。”
“没人能破坏。”韩孺子肯定地说。
杨奉的神情稍显严厉,看来他还是得给皇帝上一课,“我与朝中大臣共立临淄王一事,陛下能理解吧?”
“当然,那是让匈奴人死心的必然手段。”
“可其他人能理解吗?”
“嗯?”
“杨某与陛下有师徒之谊,与天下人可没有,在别人看来,杨某不过是一得势权宦,在陛下最危险的时候,急急忙忙地另立储君以备后路。”
韩孺子很清楚,杨奉真正在意的不是“天下人”、“其他人”,只有一个王美人。
“朕的母亲不会……朕不会让她影响到杨公。”韩孺子还是希望能将杨奉留在身边。
“我相信陛下的能力,可我不想让陛下这么做。”
“为什么?”韩孺子仍然无法将杨奉完全看透。
“请允许我举一个粗俗的例子。”
看到皇帝点头之后,杨奉继续道:“我在街上行走,只因为不小心拦了某人的路,对方挥拳要打,这时又来一人,仗义出手,替我解围,我是否应该感谢这位后来者?”
杨奉的问题从来不能简单对待,韩孺子想了一会,还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应该。”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只是应该,而且是必须。可我心里还是有几分别扭,因为我什么错事也没做,莫名其妙地差点挨打,又欠下人情,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愿不走那条路,既躲开打人者,也避开相助者。”
韩孺子想说杨奉起码能结识一位仗义之人,也算所得,马上又将话咽回去,因为他终于明白过来:杨奉从前是文人,后来当太监,懂帝王之术,在官场中也能游刃有余,但他骨子里是一名江湖人。
杜摸天、杜穿云爷孙在倦侯即将称帝时飘然而去,丑王在立下大功之后甘愿接受流放,杨奉正在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们都将人情看得太重,宁可让别人亏欠自己,而不是自己亏欠别人。
杨奉拒绝参与后宫之争,因为无论胜负他在人情上都是输家。
韩孺子忍不住想,武帝当初屠杀豪侠,真正的原因大概不是这些人有叛逆之心,而是他们不肯为帝王所用。
“杨公是要追查圣军师吗?”
“嗯,无论怎样,他肯定与淳于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得到消息,叛军兵败之后,圣军师先是逃至海上,如今很可能回到了云梦泽。”
“既然如此,朕给你两项任务。”
“请陛下降旨。”
“太祖宝剑尚还流落在外,可能就在圣军师手中,你要找回来。”
“是。”
“英王乃武帝幼子,为奸人所掠,同样流落在外,你也要找回来,而且要保证他的平安。”
“遵旨。”杨奉深深地躬身,起身之后又加上一句,“谢谢。”
寻找宝剑与英王虽然都很重要,但还不称不上当务之急,皇帝布置这两项任务,其实是给杨奉一种公开的权力——如果只是查找一个传说人物的下落,实在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甚至没法宣之于口。
圣旨必须成文才有效力,但杨奉并不急于一时,准备告退。
韩孺子还有一件事需要请教,“关于宫中……杨公可有建议?”
“内事咨询刘介、景耀,外事多问赵若素。”
“景耀……”
“他还在宫里为隶,只待陛下救之于水火之中,说到后宫之事,他比刘介可能更在行些。”
韩孺子点点头,“杨公认得中书舍人赵若素?”
“不认得,但是听说他曾在晋城为陛下奔走效力,我猜此人大概就是所谓的‘吏首’。”
“吏首?”韩孺子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官有官首,通常是宰相,吏有吏首,却很少显山露水,中书舍人位卑而职重,赵若素敢于挺身而出,必有所依,可能就是吏首,或者与吏首极熟之人。他肯为陛下奔走,那是真正的效忠,此人的用处不可估量,望陛下珍视之、重用之。”
韩孺子也很欣赏赵若素,却没到杨奉以为的地步,惊讶地说:“要提拔他当大官?”
“陛下会让杜穿云这种人当将军吗?”杨奉不知不觉间又露出好为人师的习惯,不直接回答,而是以看似无关的事情反问,让提问者自己举一反三。
韩孺子一笑,立刻明白了杨奉的意思,赵若素一旦为官,就会失去“吏首”的作用,而且他也知道,杨奉不会向他详细介绍“吏首”的含义与作用,全要靠他一点点发掘。
“江湖险恶,杨公保重。”两人并不是就此再也不见面,韩孺子还是说出分别的话。
杨奉却没那么多情绪,轻轻挥下手,“杨某已非当初,陛下不如让‘江湖’保重吧。”
杨奉难得说出如此狂傲的话,韩孺子大笑,杨奉躬身退出。
韩孺子命人将东海王叫进来。
东海王来得极快,好像早就等在阁外。
“大将军崔宏马上也要回京,此次平乱、阻击匈奴人,他都有大功,朕要重赏于他,可是大将军官至极品、爵为列侯,已无可封余地,只能恩及子孙,你提提建议。”
这种事的确是东海王的长处,想了一会,回道:“崔胜亡故,崔腾即是嫡子,早晚要继承崔宏的侯位,不需要封侯。”
“崔胜不是有一个儿子吗?应该由他袭爵吧?”
东海王笑道:“规矩是这个规矩,但总有商量的余地:崔胜之子年龄太小,撑不起崔家,崔腾又正得陛下欢心,崔家早晚会找个理由,请求立崔二为嫡。陛下若想皆大欢喜,不如向皇后透露口风,请崔家早些递上奏章,陛下让崔二袭爵,再另封崔宏之孙为侯,一门两侯,崔家该满足了。”
“你不觉得崔家……太大了吗?”韩孺子喜欢皇后,也信任崔腾,可崔宏太看重权势,崔腾又没有真本事,让他感到为难。
“赏罚需分明,崔家既立此功,就该得此赏。”
韩孺子有些意外,东海王居然给崔家说好话,尤其是崔腾并不在场,“朕会考虑,你自己呢?想好封赏了吗?”
东海王笑道:“陛下允许我携妻回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我不要封赏,也不要官职,如果陛下需要我偶尔提些小小的建议,就把我留为侍从吧。”
东海王只有在完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才会说几句真话,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说:“好吧,你暂时留下,随传随到。”
“谢陛下。”
韩孺子没叫崔腾进来,独自看了一下午的奏章,最后发现一个问题:他没法不露痕迹地召见赵若素。
赵若素是中书舍人,属于外臣,皇帝出行的时候能够便宜行事,回京之后,一切都有规矩,赵若素不能随便进宫,等到皇帝正常执政之后,他才能出现在勤政殿,可那里属于宰相等人,皇帝很难越过众大臣直接与一名递送文书的掾吏私下交谈。
这件事只可自己解决,不能求助他人,韩孺子也不着急,黄昏时分,先去拜见太后与母亲,然后回寝宫休息。
听说皇帝要给崔家再封一侯,皇后没有为之高兴,反而劝皇帝不要这么做,“崔家权势已然过重,不可再增,要是我说,应该让我父亲交出兵权,回家颐养天年。”
与大将军有隙的东海王为崔家邀功请赏,大将军的女儿反而建议削夺父亲之权,韩孺子真有点糊涂了,“大将军南征北战,绝不是为了颐养天年,他既然立功,就该得到封赏,这与他的外戚身份无关。”
崔小君却不这么想,寻思一会,说:“先让我写信与父亲商量一下吧,他若不愿交权致仕,随陛下封赏就是。”话一说完,她笑了,“陛下是不是觉得我不领情?”
韩孺子摇摇头,他觉得皇后似乎在提防什么,所以要为崔家未雨绸缪。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自己与皇后或许再也不能无话不谈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宫中从无争斗
效忠有两种,一种倾向于效忠个人,一种倾向于效忠身份。
对韩孺子来说,皇后、张有才等人属于前一种,无论他是皇帝还是倦侯,都能指望得到他们的忠诚,刘介以及在晋城殉难的萧声属于后一种,无论谁当皇帝,对他们的忠诚都没有太大影响。
韩孺子翻看史书,发现大多数皇帝对这两种效忠都分得很清楚,对前一种人宠溺与放纵,当成亲人看待,每每被外人所不能理解,史书对此颇有微词,对后一种人皇帝则时刻摆出威严的架势,平时公事公办,关键时刻却可能放他们一马。
韩孺子自己也不能免俗,区别就是对有些人称“我”,对有些人称“朕”。
还有一些人,无所谓效忠与不效忠,不要说是皇帝,就算是神仙下凡,他们也会观察一会,确定神仙对自己真有好处之后,才肯下跪膜拜,否则的话,宁愿站在一边旁观。
偏偏是这些人可能在某方面极具才华,杨奉、孟娥等人如是,他们有自己的想法,皇帝也不能操控。
韩孺子合上书,既激动又迷茫,皇帝或许是这世上最复杂的身份,极具挑战,怪不得大多数人做不好皇帝,个别人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厌倦,可是没人能撒手,全都紧紧握在手里。
韩孺子愿意接受挑战。
中司监刘介进来,轻声道:“陛下,景耀到了。”
韩孺子点下头,示意中司监稍待,说:“刘公熟悉宫中规矩,觉得朕这样做合适吗?”
韩孺子听从杨奉的建议,决定再度起用景耀,但是不能官复原职,更不能避着刘介。
刘介曾是景耀的下属,如今却是顶头上司,对皇帝的决定没有半分不满之意,相反,表现得对景耀很看重,“景公在宫中任职多年,经验之丰富,无人能出其右,虽遭太后贬黜,但是并无重罪,陛下此刻启用,没有问题。”
“好,朕记得刘公说过,景耀擅长收集信息?”
“是这样,他总能找到合适的人手,也能分辨他们报上来的信息是真是假。”
“如今宫里负责此事者为谁?”
“并无常职,也不宜公开设置,陛下有令则行,无令则散。”
利用太监收集情报,会受到朝廷外臣的忌惮,韩孺子明白这个道理,“让他进来。”
景耀颤颤微微地进来,在门口跪下,受到允许匍匐前行,口称陛下,还没说什么,先是老泪纵横。
前中司监沦落到在宫里劈柴扫地,突然得到皇帝的召见,如同从云端伸下来的一只手,直探泥潭底部,景耀当然感激涕零。
韩孺子坦然接受,因为他明白,这是皇帝的权力。
唯有皇帝能够光明正大地生杀予夺,随口一句话就能将一个人捧上天或者直摔到地下,皇帝就是用这种手段掌握十步之外、千里以内的权力,不用者终身困于十步之内,滥用者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招来威胁。
等景耀哭得差不多了,韩孺子挥下手,让刘介送上巾帕,景耀双手接过,还是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干脸上的鼻涕眼泪,他知道,态度已经表完,从现在起,得用真本事打动皇帝。
韩孺子询问景耀人在宫中,如何收集天下各处的信息,景耀振作精神,介绍得十分详细,原来他并没有秘密的组织,当他想要打探消息的时候,会选择不同衙门里的不同小吏,许以一些好处,让他们避开正式渠道,再找更外围的人四处打听,几条线互不相知,也互不干扰,最后消息汇总在一起,彼此印证,保证消息准确。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景耀之前花了十几年时间才选中一批官吏成为常用的合作者,至于回报,金银只是小头,更多的是宫里的一些信息,尤其是关于官员升贬的内容,小吏利用它们能够讨好或者报复某些官员。
景耀失势之后,这些路线就都中断了。
景耀磕头不止,发誓说自己从未透露过真正的宫中秘密,都是一些早晚会公开的消息,让小吏提前一两天知道而已。
韩孺子没说什么,向刘介点下头,刘介退下,留下皇帝与景耀密谈。
景耀额头触地,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宦,他再明白不过密谈的含义,那是危险,也是前途,必须小心应对。
韩孺子也在小心应对,将皇帝的权力用在景耀这种人身上要特别谨慎,用好了,平添助力,稍有瑕疵,就会培养出一头恶狼,甚至会扭头咬向皇帝本人。
韩孺子沉默良久,直到景耀的后背因为紧张与困惑而再次颤抖,他才开口道:“景公何时进宫的?”
“和帝十九年。”
和帝是武帝的父亲,景耀自小入宫,迄今已有五十几年。
“嗯,时间够久了。”
景耀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韩孺子又沉默了一会,问道:“景公见过不少宫中争斗之事吧?”
景耀迅速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知道这不是随便问问,自己更不能随便回答,想了一会,将身体稍稍抬起,好让声音更清晰一些,“宫中从无争斗。”
韩孺子眉毛一扬,“这倒稀奇了,史书对宫中之事记载不多,可也不是空白,历朝历代,包括本朝,宫中从未缺少过争斗吧?”
景耀将身体再抬升一点,“老奴的意思是,从来没有纯粹的宫中争斗。”
韩孺子隐约明白了景耀的意思,“起身说话。”
景耀谢恩,费力地站起来,知道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会,自己若不能立刻打动皇帝,就只能困死在阴冷的小屋子里,“宫中之人所争、所仰者,皆是陛下,再无其它,可陛下所思所念者乃是天下、乃是朝廷。太监也好,嫔妃也罢,费尽心机也不过讨得陛下一时欢心,若想长久立足,非借助外力不可,老奴因此说,宫中并无争斗,一切争斗都在外面进行。”
“比如上官皇太妃与太后呢?”
宫中争斗的最惨烈一幕就发生在这对亲姐妹身上。
景耀躬身回道:“陛下细思,皇太妃生恨已久,却一直没有表露,更没有明争,直到与外臣勾结之后,才敢发难。依老奴所见所闻,宫中之事皆可照此推测,再多的矛盾、再深的仇恨,在没有外力相助之前,也只能隐忍,不能忍者必遭重罚,反之,欲争斗者,必自外面着手。”
杨奉说得没错,内事的确应该咨询景耀,这一番话将韩孺子说得恍然大悟,却称不上豁然开朗,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回宫时的乐观大错而特错,宫中的争斗正在进行,只是没在他身边展开而已。
谁也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
“退下。”
皇帝的声音比较冷淡,景耀心里却更加踏实,真话总会伤到一些人,正因为如此,真话才能打动另一些人。
景耀退下不久,刘介进来,他要等皇帝的命令,好给景耀一个安排。
“哪里的活儿不重,让景耀去养老吧。”韩孺子不想立刻重用这个老滑头。
“司库监缺一位掌钥副令,景耀老成,可任此职。”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刘介也退下,韩孺子独自思考,母亲与皇后确有不合,可是正如景耀所说,她们不会在宫里、在皇帝面前公开争斗,那种斗法太失颜面,也争不出真正的胜负,母亲的目标必是大将军崔宏,她以为崔家一倒,皇后也将失势。
所以皇后才会拒绝皇帝的好意,不愿再给崔家封侯,因为她明白,崔家地位越高,目标也就越大,更容易受到打击。
韩孺子轻叹一声,明白宫中争斗的套路之后,他不再急于插手解决,母亲孤身一人,没有父兄在外相助,这反而是件好事,大臣再怎么讨好王美人,毕竟隔着一层,得不到完全的信任。
讨好王美人最为露骨的河南尹韩稠已受到处罚,韩孺子相信,自己再收拾一两位类似的大臣之后,讨好未来太后的风潮将会降落。
不知为什么,在这场暗斗中,韩孺子首先防范的是母亲,对皇后,更多的是理解,而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绝不能让母亲伤心,韩孺子决定明天恢复执政之后,尽快册封母亲为太后。
张有才从外面进来,说:“陛下,东西做好了,要拿进来吗?”
“嗯。”
张有才转身,很快回来,与另一名太监抬进一座半高的石制屏风,摆在墙边,书桌后面的皇帝一扭头就能看到。
石屏很普通,上面也没有风景画,只是刻着几行大字,并非名家手笔。
匈奴
云梦泽
海盗
西域
这些才是韩孺子心目中以为最需要解决的麻烦,匈奴排第一,也最难对付,几年之内无法动手,云梦泽和海盗却要尽快处置,但不能同时进行,以免又陷入混战,大楚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至于西域,韩孺子犹豫一段时间之后才决定刻上去,所谓的西方强敌听上去很虚幻,而且只来自于匈奴人一方说法。
可他能感受到大单于心中的恐惧,那种恐惧哪怕只有三分真实,也意味着西方真有一股势力正在兴起。
“就放在那里吧。”韩孺子很满意,明天才要朝见群臣,他今天就想处理几件正事,“宣召代国都尉邓粹和辟远侯张印。”
西域最遥远,目前来看问题也最简单,韩孺子决定从它开始,一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将皇帝的权力施展到千里之外,他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第三百六十七章 执政
同样被“发配”到西域,邓粹仍是京城冉冉兴起的新星,几乎人人都认为他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回到皇帝身边,前途无量,而辟远侯张印则陷入新的低谷,孙子的罪过还没有赎清,又辜负了皇帝的信任,在最关键的时刻无所作为。
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如今要去执行同一项任务。
张印年纪更大、资历更深、经验更多,却没有半点竞争之心,甘居人下,进屋时自觉走在后面。
邓粹也不客气,拜见皇帝之后,有问必答,侃侃而谈,意思只有一个:“为大将者,随机应变,排兵布阵自有主事之官,不缺大将一人。”
邓粹的几次胜利颇有运气成份,但的确做到了“随机应变”,显出极深的谋略,韩孺子也不能小瞧他,微笑道:“然则大将战前不做任何准备吗?”
“有,要兵、要马、要钱、要粮、要信任。”邓粹扳着手指一一数来,正好五条,“总之多多益善,这五样越多,大将的选择也就越多,随机应变时也更从容,太少的话,多厉害的大将也是去送死。”
张印被晾在一边,根本插不进话。
“当初的邓辽邓大将军也是这种做法?”韩孺子问,虽然觉得邓粹堪任大将,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踏实。
“大将军在的时候,我还是孩子,接触不多,但是听族中长老说,大将军尤其擅长这‘五要’,每次战前必然缠着武帝不放,实在要不来更多,也要更精,五万将士至少配备十万匹良马,转输民夫不计其数,别的将军战后常常一无所剩,需要尽快回城补给,唯有大将军常有余粮。”
那是大楚最为强盛时的特有打法,到了武帝后期就已难以为继,等韩孺子登基,没有一次战争能够让楚军如此率性而为。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邓粹的确是大将,却不是朝廷现在能用得起的大将,“张侯有何话说?”
张印抬头看向皇帝,想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而且嘴上更不利索,“臣……愿为、愿为主事……之官。”
韩孺子没那个耐心,说:“张侯写份奏章吧。”
“写、写了。”张印从怀里摸出一摞纸,“初稿,陛下、陛下见谅。”
张有才上前接过纸张,转交给皇帝。
那的确是初稿,纸张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也颇多修改,韩孺子扫了一眼,没有细看,“邓粹,朝廷艰辛,用度不足,兵马钱粮都不能‘多多益善’,朕能给你的,唯有信任。”
换个人这时就会磕头谢恩了,邓粹却露出沉思之色,显然是在计算衡量,过了一会才说:“也行,可兵马钱粮都是可见之物,信任这种东西却是看不见摸不着,陛下怎么证明呢?”
张有才等几名太监脸色都变了,辟远侯张印是老实人,光凭这句疑问,就确信皇帝对邓粹极为信任,远超一般臣子。
韩孺子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他知道邓粹在暗示什么,于是微笑道:“那就不要看,也不要摸,仔细领会。”
邓粹真的想了一会,躬身笑道:“臣领会到不少。”
送走两人,张有才忍不住道:“这个邓粹,真是……真是……难说啊。”
韩孺子笑了一声,“连自己人都猜不透的将军,可想而知,敌人更猜不透他。”
“陛下真要让他当大将啊?”张有才吃惊地问。
“别管闲事。”韩孺子拿起张印留下的纸张,严格来说这不是奏章,而是一份西域经营谋略疏,嘴上木讷的张印,却很畅通,写了二三十页,洋洋洒洒上万言。
韩孺子连看了三遍,不禁感叹世上没有完人,如张印这样的人,再添两三分“随机应变”的能力,就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偏偏在临阵时谨慎过头。
兵、马、钱、粮、信任这五样,张印在奏疏中一样也没要,他的建议是因地制宜,利用西域三十余国的力量筑城防守,他所需要的一是便宜之权,可以在西域刻印封王,事后再请朝廷追任,二是要一群熟悉西域事务的人相助。
为了不让朝廷怀疑他要独占一方,张印将只身赴任,家人都留在京城,包括他唯一的孙子。
张养浩已从碎铁城回京,待在家里不准迈出大门一步。
张印索要的那群帮手比较特别,居然都是大牢中的囚徒,但他没有详细解释。
韩孺子这天睡得比较早,次日天刚亮,他在同玄殿朝会群臣,这是一项仪式,很快结束,皇帝转往附近的勤政殿,在这里与数名重臣共理朝政。
韩孺子当傀儡皇帝的时候,每天也在这里坐一会,但是离大臣比较远,听到的大都是嗡嗡的议论,只在争吵的时候才能听清一些话,拟好的圣旨也不会送给他过目,因此对朝廷处理政务的过程与思路不是特别了解。
第一天下来,他发现这一点也不难。
勤政殿由宰相主持,各大部司以及各地官员的奏章大都汇集于此,他与几名指定的大臣商议批复内容,交给皇帝过目,获得许可之后,成文交付相应衙门,只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奏章,才由皇帝亲笔批复。
正常的奏章批复“已阅”即可,交给有司收藏,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拿出来,另一些奏章则提出各种问题,某地大旱、某地水涝、某司要做某事等等,绝大多数时候,宰相的批复是将奏章转到相应的衙门,由该司提出明确的意见,再由宰相批准,来来回回能持续几天甚至几个月。
皇帝的职责是监督这一切的正常运转,并且掌握着最为关键的宝玺——没有宝玺之印,宰相的批复也只是一句空话。
只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比如某个重要的官职出现空缺,或者发生齐国叛乱、匈奴入侵这样的大事,才会出现激烈的争论。
整个流程一环套一环,皇帝随时可以叫停,加入自己的意见,但是没什么用,韩孺子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不会比有司的专业回复更好,与其耽误流程,不如旁而观之。
第一天的工作比较多,有几件事的确需要皇帝本人的首肯。
希望册封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的奏章已经堆成了山,理由多种多样,甚至上升到事关大楚江山稳定与否的高度。
这正是韩孺子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朱批礼部、宗正府照办,然后送到慈顺宫请太后过目,这是礼节,也是规矩,皇帝不能绕过。
慈顺宫反应也快,下午就送回来,不知是谁操笔,总之太后赞赏了皇帝的一片孝心,要求此事尽快办理。
接下来是对各地的减赋,大楚连年征战,尤其是齐、代、燕等地,受损颇多,韩孺子离开晋城之后,曾经巡视一圈,所到之处都有大赦,这回是正式确认,并根据情况延长时限,一到五年不等。
申明志等大臣提出建议,此事可以稍缓一缓,等王太后获封时颁布圣旨,以显王太后慈爱万民。
韩孺子同意。
再往下是战后的论功行赏,兵部等有司已经拟定计划,耗费巨大,但是一点也不能省,绝大多数人的封赏都有标准,唯有崔宏、柴悦、邓粹三人需要皇帝另定。
韩孺子记得皇后的请求,于是将崔宏、邓粹两人圈为“待定”,只将柴悦升为骠骑将军、北军大司马。
骠骑将军是虚衔,北军大司马才是实职,但北军伤亡惨重,已回转京城休养,柴悦在塞外实际上是以临时身份掌管全军。
这是大楚的惯例,让边疆大将名实分离,以免其拥兵自重。
韩孺子特意找了一下,老将房大业被封为北军都尉,算是不错。
这些事情忙完,已经将近傍晚,守宰相申明志希望明日再议,韩孺子却要求继续,因为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一批文臣殉难,也有一批文臣立功,正常封赏之外,空缺的官职也得尽快填补。
其实皇帝在外继续巡狩时,相应职位都已找到代领者,只待他回来确任,唯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官职,大臣们不提,也没有奏章,要由皇帝主动一些。
守宰相申明志该升为真宰相了,在他这个位置上,无过便是功,皇帝找不到继续观察的理由。
杨奉的请求还没有得到正式允许,因此仍留在勤政殿内——身为中掌玺,这是他一次掌管真正的宝玺。
眼看天色将晚,杨奉向皇帝使眼色,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于是开口,称赞申明志的才德,决定正式任命他为大楚宰相。
申明志磕头谢恩,其他大臣祝贺,首日议政方算结束。
韩孺子回到寝宫时已将近二更天,发现皇后不在,有些纳闷,找来刘介询问才知道,原来他少发一道圣旨,皇后已回秋信宫居住了。
宫里宫外,到处都是规矩与惯例,韩孺子发现自己一整天也没做成一件想做的事情,绝不想以独守空房结束这一天。
时间已晚,再颁旨传召皇后已经来不及,规矩这时候发挥作用,刘介提醒,皇帝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任何一处嫔妃的寝宫就寝。
韩孺子于是住进了秋信宫。
皇后崔小君有点意外,也非常高兴。
躺在床上,闲聊了一会,韩孺子问:“你怀念倦侯府吗?”
“嗯。”崔小君不敢直接回答,因为她怀念得心都在疼,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再做倦侯夫人,但这种话绝不是皇后该说出来的。
“我要重新整修倦侯府,送给你当礼物。”韩孺子顿了顿,“也送给我自己。”
韩孺子必须找个地方,以摆脱皇宫与朝廷的束缚,规矩与惯例大有好处,但它们更适合平庸的皇帝,而不是想有所成就的皇帝。。
第三百六十八章 重返倦侯府
京城就像是一大片几乎没有起伏的平原,不管一条江河在上游如何狂野,流到这里都要不知不觉地慢下来,好处是能够滋润更广阔的土地,坏处是一切事情的进展都变得迂缓,急也没用。
朝廷的办事原则基本上是广开言路、择优而选,通常耗时长久,一件小事也能持续三五天,若是大事,五六个月都在正常范围内,大量时间用在互相递送公文以及监督公文是否合乎规范上。
皇帝认为匈奴、海盗、云梦泽、西域是四大患,而且都与兵事相关,宰相申明志据此要求兵部发布公文,命令一定品级以上的将官按期送上应对策疏,皇帝如不满意,则扩大范围,要求文官也交策疏,还不满意,就要向整个天下征集了,以期获得民间高人的指点。
几个月内,朝廷都有事可忙,就是迟迟不见结果。
韩孺子等不了,他有自己的办法,趁着大臣们忙于任命新官员、征集对策,他下了一道旨意,要求少府整修倦侯府,作为皇帝与皇后在京城里的别宫。
倦侯府如今是潜龙之邸,皇帝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大臣们一致同意,皇家宫苑无数,遍及天下,皇帝常去的没有几处,谁也没料到,倦侯府将会成为皇帝的另一个驻地。
少府负责管理皇室财物,乔万夫被调到这里担任少监,虽不是正职,与敖仓令相比,也算是一步登天,他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整修倦侯府,花费极少,只是堵住了几处多余的门户,重新分配房屋,方便宿卫将士居住。
仅仅十天之后,倦侯府可以迎接旧主了。
这天上午,皇后崔小君先来,看到自己当初养的鸡鸭如今已经成群,非常高兴,重赏了看守府邸的总管太监何逸。
下午,皇帝也来了,与皇后一块游园怀旧,傍晚时分,兴致未减,宣布要在府里过一夜。
太监们准备不足,一时慌乱,皇帝再次传旨:既然倦侯府内一应俱全,用不着非得回宫取用,一切从简即可。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几个人猜到皇帝的计划。
皇后是其中一位,因为皇帝曾经向她透露过几句。
崔小君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些不安,“这样真的可以吗?朝中大臣,还有宫里……不会同意吧?”
“皇宫与倦侯府,你喜欢哪一处?”
“当然是这里。”
“那就行了,如果皇帝连这点事情都决定不了,还称什么天下之主?”
崔小君能感觉到皇帝越来越坚定的信心,笑道:“人家不敢指责陛下,却会说我这个皇后不守规矩。”
曾有皇帝不喜欢皇宫,经常外出,大楚武帝就是如此,但是还从来没有过皇后长住宫外。
“抱歉,我拿你当作借口,明天你就可以回秋信宫,偶尔来一趟倦侯府即可。”
崔小君摇头,离开皇宫之后,她的心情好多了,再回到倦侯府,她可以暂时放皇后的身份,还当倦侯的小妻子,可以撒娇,可以拒绝,不用考虑太多皇后的职责,“不,我要留在陛下身边,而且……有一窝小鸡快要孵出来了。”
皇帝与皇后就这样在倦侯府住下来,对外宣称仍是暂住,每天早晨回宫里拜见太后与王美人,皇后回秋信宫,皇帝去勤政殿,看上去一切正常,到了下午,两人却都前往倦侯府,皇后在后宅忙碌,皇帝在前院按自己的想法处理政务。
皇帝在哪,奏章就得跟到哪,可是一旦离开皇宫,原有的流程就被打乱,只能从简行事,中书舍人赵若素又能像巡狩期间一样,在皇帝身边待命了。
韩孺子没急着与这位可能的“吏首”沟通,他有其它急事要优先处理。
大将军崔宏返京,上疏自陈,以为自己平乱无功,不该受赏,崔家已经蒙受太多皇恩,远远超过崔家人所立过的一点小功劳,总之崔宏拒绝子孙封侯,也没有请立崔腾为嫡,反而愿意捐献此前获赏的大量财物,帮助皇帝“还债”。
皇帝将天下流民的欠条收归少府,被层层重负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自然高兴,等着秋后算账的众多商人,却是哀声一片,可那毕竟是一笔很大的投入,真有胆大的商人放出话来,秋后就去向皇帝要钱。
乔万夫计算了少府的帑藏,发现亏空严重,连一成流民账务都还不起,皇帝的“恐吓”之计也不知到时能起多大作用,崔家的捐献虽然不多,总算让少府不至于无钱可用。
皇后写给父亲的信看来很管用,韩孺子传旨称赞了崔宏,但是没要崔家的捐献,乔万夫为此暗中叹息。
这道圣旨有点特别,是在倦侯府里拟定,送交勤政殿,让宰相等人过目,没有问题又送回倦侯府,加盖宝玺,再次送到勤政殿,宰相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它正式颁布。
直到这时,申明志等人才警惕起来,察觉到皇帝很可能是要另立一个议政场所。
这正是韩孺子的目的,朝廷的规矩与惯例自有好处,能够保证整个大楚正常运转,但是效率太低,韩孺子决定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将日常事务交给勤政殿,自己专心解决那些最为急迫的问题。
西域的问题最遥远,相对来说也最简单,韩孺子在倦侯府再次召见邓粹与张印,并且允许一批勋贵侍从以及翰林院学士和国子监弟子旁听,这两类人是朝廷未来的文武官员,皇帝要从现在开始培养。
张印还是口拙难言,仍由邓粹主说,他已经看过了张印的策疏,与老将军私下里交流过几次,甚至去监狱里探望了张印推荐的那批囚徒,对整个计划非常赞同。
那批囚徒有二十多人,都曾在西域任职,因为一次矫诏行事,在桓帝期间被召回京,逮捕下狱。
事情并不复杂,西域某国发生动乱,一批大楚官员来不及请示朝廷,发布一道假令,从各国征集士兵,平定了动乱。
问题在于这批官员的野心比较大,想要立功封侯,平乱之后没有遣散军队,而是继续征战,顺便将几个平时不太老实的西域小国的都城也都攻破,以显示天威。
西域震恐,连那些忠于大楚的国家也害怕了,偷偷向朝廷送来奏章,说明真相。
二十几名官员因此入狱,之后不久,桓帝驾崩,他们的事情就被遗忘,没处申诉,也不能出狱,关押至今,直到被辟远侯张印想起来。
张印没说的理由,邓粹替他表达:“如果陛下是要羁縻西域,这些人无用,他们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科考举子,一群贪功的狂徒而已,专爱无事生非。如果陛下真要在西域筑城以御外敌,没有比这些家伙更合适的帮手了。”
在场旁听的勋贵侍从与读书人分成两派,前者觉得应该让这些囚徒戴罪立功,后者持反对意见,理由很多,一是西方到底有没有外敌还不确定,不可擅动,二是这些人由桓帝定罪,身为儿子的当今圣上,不该放他们出来。
韩孺子让他们争吵,与东海王共同拟定了圣旨,任命为邓粹为护西域都尉、张印为筑城将军,共赴西域,便宜行事,大楚之人,随两人选用,不问出处,但是限定一百人,多了不给。
这道圣旨终于引发了勤政殿的反弹,新任宰相申明志发现自己再不出头的话,将会名存实亡,但他也知道自己尚未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地位不稳,说话没有分量,他压下圣旨,没有立刻送回倦侯府,同时向慈顺宫送信。
慈顺宫反应很快,传懿旨要皇后回宫,理由是王美人即将被正式册封为第二位太后,有些事务需要皇后本人处理。
崔小君不能拒绝,匆匆回宫。
韩孺子忙完一天的事情,也回皇宫,在泰安宫和秋信宫都没有找到皇后。
后天即是册封之日,王美人搬出了上官太后的慈顺宫,住进曾归皇太妃所有的慈宁宫,皇后也被留在这里。
王美人病了,起码脸上带有病容,身为儿媳的皇后,有义务侍奉汤药,即使是皇帝也不能让她离开,崔小君也不想破例,看到皇帝,只是笑了笑,然后按正常礼仪接驾。
王美人还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斜倚在软榻上,叹了口气,说:“陛下来看我了。”
“母亲身体有恙,怎么不早些通知朕?”
“也不是什么大病,这两天可能忙碌了些,皇后照顾得很好,无需劳烦陛下,只要陛下能时时过来,让我看一眼,病就好多了。”
韩孺子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朕就在宫里,随时能来探望母亲。”
王美人勉强笑了笑,皇后等人识趣地退出房间。
“陛下真的长大了,能够亲政,一个人就能治理整个天下。”王美人赞叹道。
韩孺子明白母亲的意思,笑道:“一个人可不行,必须要有文武群臣的辅佐。”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远离勤政殿重臣,以至尊之体偏居小小的倦侯府?群臣失君,如婴儿离母,嗷嗷不止,陛下听不到吗?”
韩孺子依然微笑,“母亲有所不知,朕就是想看看群臣的反应,好确定谁更忠诚一些,倦侯府只是暂居之处,早朕晚还是会回到勤政殿。”
王美人盯着儿子,已经没法再像从前一样一眼将他看透,但这毕竟是她的儿子、她的一切,叹口气道:“别的事情我不懂,也管不了,只有一件事,陛下得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什么时候能让太后与我抱上孙子?”
第三百六十九章 分工
韩孺子放下手中的书,抬头向不远处的杨奉问道:“为什么大臣不敢纠正皇帝一些最明显的错误,却能理直气壮地干涉皇帝的宫闱之事?”
韩孺子发现自己并非唯一受到干涉的皇帝,他刚看到,前朝的一位皇帝,因为一年之内没与皇后同床,受到大臣们的劝谏,另一位皇帝,则因为对嫔妃宠幸无度而被视为昏君,这些事情都被堂而皇之地记载在史书里。
杨奉也放下书,想了一会,“皇帝以天下为家,大臣自然以皇帝的家事为天下事。”
韩孺子笑了笑,杨奉是唯一敢在他面前实话实说的人,往往一针见血,“杨公何时出京?”
“三天之后。”
“何时回京?”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杨奉要跟随大军去往云梦泽。
云梦泽匪患存在已久,之前的剿匪劳师动众,效果却不明显,大军一到,群匪作鸟兽散,大军一退,各寨又迅速恢复,兵部因此换了一种打法,不再派出人数众多的大军,而是步步为营,由外向内,逐层修建据点,同时迁徙大量贫民开垦荒地,官府提供种子与耕牛,三年免租。
韩孺子希望能用这种办法慢慢磨掉群匪,尽量节省开支。
剿匪的将军由兵部推荐,是名很有威望的老将,杨奉担任监军,公开的职责是找回英王与太祖宝剑,实际上是要继续追查望气者淳于枭的下落。
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韩孺子已经不太重视望气者,将他们视为手段阴险的江湖人,趁机兴风作浪,时势一变,他们也无能为力,他甚至不再相信“淳于枭”的存在,以为那只是望气者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
可杨奉相信,并视为头号强敌。
韩孺子几次想要询问原因,想想还是算了,杨奉自有其道理,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离开皇宫这个是非之地,没有必要问得太清楚。
太监张有才进来,轻声道:“陛下,时候到了。”
韩孺子起身,整理衣冠,走出房间,与皇后汇合,一块去拜见刚刚得到册封的第二位太后。
王美人终于得到太后的头衔,实至名归,无人反对,只是称呼上有点小麻烦,“王太后”与诸侯之母的称号重复,难以区分,“王皇太后”又有点绕嘴,礼部于是提出建议,以宫名为前缀,称上官皇太后为“慈顺太后”,王皇太后为“慈宁太后”,在排位上,慈顺在前,慈宁在后。
这也是王美人本人的要求,无论公开还是私下,她都不肯居于上官皇太后之上。
册封仪式已经完毕,皇帝不用参加,只需前往庆贺即可。
慈宁太后盛装见驾,替天下百姓感谢皇帝的大赦圣旨,然后她回到里间,又换上平时的旧衣裳,再出来时,也恢复了母亲的身份,念念不忘抱孙子一事,“宫里太冷清了,每天来拜见我们两个老太婆的人,只有陛下与皇后,什么时候能再多几个人?我知道,生孩子这种事急不得,可是除了皇后,总该有几位嫔妃吧?人已进宫了,陛下什么时候册封?”
十名秀女被慈宁太后提前引入宫中,皇帝没办法再送出去,只能回道:“近日朝中事多,再缓几天,不用多久。”
慈宁太后早有准备,说:“宫中之事,无需件件劳动陛下,皇后乃宫中之主,只需陛下点头,由皇后主持即可。”
韩孺子还想找理由推迟,皇后崔小君却已抢先回道:“回禀太后,后日即是良辰吉日,可册立新妃。”
皇帝终归要立嫔妃,崔小君觉得晚不如早,也可免去一场争执。
回到寝宫之后,崔小君问皇帝:“陛下为何迟迟不肯选立新妃?是在意我的想法吗?可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陛下的恩宠,陛下没将金贵妃带回来,我还觉得遗憾呢。”
这是皇后第一次提起金垂朵,韩孺子笑道:“严格来说,她不是大楚贵妃……我不肯纳妃,是因为……因为我乃败军之帝,大仇未报,天下未平,哪有心事想着这些?”
晋城之围让皇帝的位置更稳,可是对韩孺子来说,那仍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他很少向外人表露,因为说出来也没有多大用处,唯有一点点增强大楚的实力,才能报仇雪耻。
崔小君明白皇帝的心情,叹息道:“所以陛下远离勤政殿,是希望宰相守住朝廷,陛下冲锋在前?”
韩孺子惊讶地说:“我真希望让你来当宰相!”
韩孺子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明白,那些规矩与惯例对维持大楚的稳定极为重要,轻易不可改动,但是想做成大事,就得偶尔突破一些规矩,所以他希望能与宰相分工明确:宰相守成,皇帝进取。
申明志有这个本事,觊觎相位多年,他对如何运转整个朝廷早有准备,唯一的问题是他与皇帝互不信任,皇帝疏离勤政殿让他感到紧张,以为这是要剥夺相权的征兆,因此反应很大,甚至向宫中求援。
也正因为这种不信任,韩孺子没办法向申明志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皇帝与宰相都没办法跳出来。
崔小君笑道:“陛下真觉得我能当宰相?”
“宰相的活儿没那么复杂,自己少做决定,多让群臣出主意,基本就行了,你肯定能做到。”韩孺子认真地说。
当然,这只是玩笑,崔小君点点头,“我当不了宰相,可我是皇后,陛下能将朝廷交给宰相,何不将皇宫交给我?陛下想要披坚执锐,尽管去做好了,不必为宫中之事操心悬念。”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宫中的环境比朝廷更差,申明志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在群臣之中没有竞争者,皇后却不同,在她上面还有两位太后,其中一位是皇帝的生母。
因为不够信任,韩孺子没法向宰相说明真心,因为太多信任,他也没办法向皇后提起自己的母亲。
见皇帝沉吟不语,崔小君道:“陛下担心我管不好皇宫吗?我可是崔家的女儿,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教我如何当一名合格的皇后,跟陛下一样,我也跃跃欲试,打算做一番事业呢。”
韩孺子笑了,“我经常忘了你是崔家的女儿。”
“总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无法选择的,老实说,我并不以崔家为荣,但是崔家教给我的东西,我不会忘。事有轻重缓急,陛下要解决大楚的内忧外患,此事为重为急,宫中之事,再怎么样也是为轻为缓。陛下如今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废掉我这个皇后,将我送到倦侯府,我宁愿不要身份,只求陛下能常来看我,二是将我留在宫中,为陛下分忧。”
崔小君进宫之初,就曾经当面指斥过上官皇太后身边的宠宦,有理有节,给韩孺子留下极深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愿让皇后留在宫中,一是不希望皇后与太后发生激烈斗争,二是不愿让相濡以沫的妻子变成又一个贪恋权势的皇后。
可崔小君说得没错,他终归没有更多选择,皇后掌管内宫名正言顺,崔小君也比其他人,甚至比慈宁太后更理解皇帝的心事。
韩孺子伸手轻轻抚摸皇后的脸颊,“三年,顶多五年,我就能解决掉那些最严重的问题,让大楚正常运转,无需我事事亲为,到时候——”韩孺子不知该给出怎样的许诺,想了一会,说:“你仍是我的小君。”
皇后露出微笑,“即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愿意等。”
韩孺子没有更多交待,他与皇后彼此信任,知道她绝不会做出让他不可接受的事情。
次日一早,皇帝先去勤政殿,再去倦侯府,可能一两天不会回来,崔小君也开始正式履行皇后的职责。
崔家教给她的第一件事:即使做出退让,身后也得留下至少一层保护,不能直接将后背向对手显露出来。
崔小君不愿与慈宁太后直接竞争,可是一味退也没有用,她必须给陛下的生母树立一两个更醒目的敌人。
她先找来佟青娥。
佟青娥原是一名普通宫女,帝位之争时,曾经偷送宝玺出宫,虽然导致宝玺流落在外,但与她无关,论功行赏,她被封为皇后身边的女官,按照惯例,她有资格成为嫔妃。
对佟青娥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她曾经奉命“引诱”过傀儡皇帝,结果却是惨败,在她心目中,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外人无法插足,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获封。
宫中寂寞,没有宫女不愿意成为嫔妃。
佟青娥激动地跪下谢恩。
佟青娥比较老实,崔小君选中她,一是该有此赏,二是多一个可信之人,而不是用来与太后抗衡。
她心里早有目标,只是这个人还不在宫里,需要她做一些安排。
皇后也有自己的官印与僚属,公文说写就写,而且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两天之后,良辰吉日到了,宫中同时册封了四位妃子以及若干美人、才人,总共十二位,比慈宁太后选中的人多了两位。
邓粹满意地向皇帝辞行,与辟远侯张印,带着一群刚刚被放出狱的野心之徒,一同奔赴西域。
他的妹妹邓芸终于入宫为妃,可以帮他弄清冠军侯的儿子到底有没有被调包。
几天前,皇后崔小君从东海王王妃谭氏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明白邓妃就是自己寻找的得力助手。
第三百七十章 点醒
皇宫里热热闹闹地给皇帝娶进更多女人的时候,韩孺子正在倦侯府里忙碌,要在大楚数千名将领当中选出几位合格的楼船将军与步兵将军。
围剿云楚泽和东海群盗,都需要大量战船与步兵,船可以慢慢建造,步兵可以从各地调集,唯有指挥者最难寻找。
武帝时期的成名老将不少人尚还建在,如果朝廷肯一次性派出大军,他们都能指挥得不错,可朝廷偏偏不想耗费太多,这下子就难办了,老将们一被问起,全都谨慎地摇头,不敢给出肯定获胜的回答。
年轻将领当中倒是有不少人胆子够大,愿意接管任何一支军队,却说不出具体的剿匪计划,其才华又不像是第二个邓粹,韩孺子不放心将重任交给他们。
海上需要大船,造得比较慢,暂不需要大将,云梦泽的剿匪行动已开始执行,数千名楚军士兵正在建筑第一批据点,数量不多,全都背靠大城,易守难攻,寻常将领就能指挥。
这给了韩孺子一点时间。
兵部自有一套选将办法,准备在京城以南的湖上进行一次水军演练,持续十几天,根据将领们的表现,分出等级,供皇帝选用。
韩孺子在身边的勋贵侍从当中也找出一批中意者,打算轮番派出,与成熟的将领配合,学习治军之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韩孺子能感觉到整个大楚的配合,这还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各方与皇帝的配合不算完美,像是一辆重新上路的老旧车辆,能听到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皇帝与宰相仍未取得互信,韩孺子每天上午仍在勤政殿执政,可申明志还是越来越紧张,每次都要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希望将皇帝一直留在身边。
迄今为止,他都没有成功,到了中午总得吃饭,一旦脱离大臣的视线,谁也没法拦住皇帝。
韩孺子在倦侯府与另一群人商议朝政,在这里,规矩不重要,如何用最低的成本解决问题,才是大家讨论的重点。
他也在这里审阅奏章,为了表示对宰相的尊重,他很少当场批复,而是要么送到勤政殿,要么等第二天与群臣一块确定批复内容。
宫中纳妃的第五天,韩孺子在倦侯府接到一份特殊的奏章,署名“淑妃”,经张有才提醒,他才知道这就是邓粹的妹妹邓芸。
皇后之下有贵妃,再往下是普通妃子,名称众多,淑妃是其中之一,她们与朝廷官员一样,也都有品级、官印与掾属,可以向皇帝递送奏章,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做,宫里的事情要在宫里解决,皇后或者太后是最终裁决者,用不着惊动皇帝。
一名刚刚得到册封的普通妃子,就敢给皇帝写奏章,胆子不小,唯有想到这是邓粹的妹妹,皇帝和身边的太监们才觉得稍微合理一些。
邓芸的奏章文采飞扬,她说自己进宫如兵家第一次当将军、如进士第一次领官职,心所念念就是为国效忠,可惜空有一腔热情,却连皇帝本人都见不到,难免心生疑惑,以为自己才疏艺浅,不足以领军治民,云云。
她的比喻不只这一个,被移植到无人幽谷的奇花异草、被藏于箱箧中的蒙尘珠宝、被无知者用来铺路的珍贵石材等等都是她的形象,意思只有一个,皇帝起码要来看她一眼,不枉夫妻一场。
妃子的奏章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面前,韩孺子问了一下,得知它来自慈宁宫中,原来这里有母亲的支持,心中不由得纳闷,是皇后亲自召入邓芸的,新淑妃怎么刚进宫就倒向了慈宁太后?
韩孺子批复“阅”,两天之后的中午,在离开皇宫前往倦侯府之前,他正式召见了所有新晋的十二名嫔妃,皇后以及两位太后都在场。
四位妃子是主角,韩孺子认得佟青娥,还有两妃是大臣的女儿,第四位妃子就是邓粹的妹妹邓芸了。
在这十二人当中,邓芸的容貌最为出众,否则的话,邓粹也不会推荐给皇帝,她的胆子也最大,别人都是在向皇帝行礼时迅速瞥一眼,其它时候全都垂目瞧着地面,连眼珠都不敢乱动,唯有邓芸,一开始就瞅了皇帝两眼,行礼时,更是与皇帝对视了一小会。
这次见面本来只应是一场仪式,很快就该结束,结果却变成一场内宫议事,两位太后,包括对皇帝根本不关心的慈顺太后,先后开口,劝说皇帝留住宫内,不要总在外面过夜,皇后也劝说了几句,当着外人的面,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韩孺子恭敬地回应,表示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需要时时接听天下各处送来的消息,住在深宫里有诸多不变,待事态稍缓一缓,他会回到宫中。
邓芸就在这时候开口,将其她嫔妃以及在场的太监、宫女们都吓了一跳。
“陛下的确该以国事为重,既然陛下一时无法常住宫中,不如让嫔妃轮流出宫服侍陛下,倦侯府里的仆妇,也需要一个人管理。”
邓芸有其兄邓粹的本事,一击必中,两位太后和皇后都表示同意,皇帝也想不出理由拒绝,而且他有一种感觉,短短几天工夫,邓芸似乎取得了所有人的欢心,他预料中的争斗根本没有发生。
服侍皇帝也要按品级排序,每人三天,头两位妃子都是大臣的女儿,行事谨慎,几乎不出房门,皇帝夜里不来,她们也不催促,三天之后乖乖回宫,没有半句怨言。
韩孺子不跟她们同床,一是因为感到愧对皇后,二是的确没有这个心思,这些天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选将之事,几百个名字几乎能够倒背如流,一半人的履历也都烂熟于心,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有人勇猛如樊撞山,若是两军对阵非其莫属,步步为营一点点向匪巢推进,却非他们所长。
有人心存韬略如柴悦,若是麾下将士数量足够,他们自可排兵布阵,定下万全之策,可朝廷派去云梦泽的士兵眼下只有数千人,必要时可以调用周围郡县的驻兵,全加在一起也不过上万人,就算柴悦亲自出面,也没法用这点兵力包围云梦泽。
至于多数平庸之辈,只能在大将麾下任职,没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韩孺子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将军,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倦侯府里的众多侍从与顾问,因此也都有些糊涂。
这天夜里,韩孺子留下五位勋贵侍从,又召来三名兵部推荐的将军,对着云梦泽的地图,一块空谈,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窘迫”二字,剿匪想要成功,不是派出更多兵力,就是征发周围更多民夫。
韩孺子动摇了,但他不想这么快就劳师动众,更倾向于暂停剿匪,待大楚实力恢复一些之后,再制定完善的计划。
这个想法他只是留在心中,并未宣之于口,打算等京南的水军演练结束之后,如果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将军,再与大臣们商量。
大厅里灯烛通明,虽然没有万全之计,大家讨论得却很激烈,都想在皇帝面前充分展现才华,如果能派出十万雄兵,韩孺子立刻就能指定其中两人担任大将。
东海王和崔腾也在,东海王偶尔还能插几句话,崔腾只会打哈欠,瘫在椅子上半睡不睡。
争论即使没有结果,对皇帝也有好处,韩孺子起码熟悉了大楚的将领。
中途有太监前来禀事,不敢打扰皇帝,向张有才使眼色,张有才出去一会,回来之后没说什么,显然不是大事,可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进进出出,其中一次出去的时间颇长,韩孺子注意到了,但是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攻打水寨的办法,因此对太监的行为不是特别在意。
中司监刘介留在宫中,倦侯府里管事的人就是老太监何逸与小太监张有才,张有才毕竟年轻,沉不住气,每次回到皇帝身边,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差。
东海王有所察觉,笑着建议大家休息,时间不早了,别人能睡懒觉,皇帝明天一早还得上朝。
这些人都住在倦侯府里,一块告辞离去,韩孺子意犹未尽,一个人仍盯着地图思来想去,好一会才想起身边的太监,“有才,怎么回事?”
张有才总算等到皇帝的询问,立刻开口道:“陛下快去看看吧,淑妃……淑妃将府里的鸡鸭给杀了!”
淑妃已经来了两天,韩孺子早忘在脑后,听张有才一说,大吃一惊,那些鸡鸭都是皇后崔小君的心爱之物,平时没人敢碰,竟然被杀死了。
韩孺子大怒,“带朕去看看。”
张有才前头带路,太监与侍卫随后,一行十几人向后宅走去。
时间已经是后半夜,府里的人大都已经入睡,淑妃却没有,张有才带皇帝去的不是卧房,而是后花园。
一进园子,众人就闻到一股香气,拐了个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
堂堂淑妃,不仅杀死了数只鸡鸭,还将它们烤成了食物,配上美酒大吃了一顿,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正对着池塘吟诗,语气豪迈,只是声音含混,谁也听不清念的是什么,周围五名太监与宫女呆呆地守着,一看到皇帝到来,立刻先抹嘴再下跪。
淑妃停止吟诗,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看着皇帝,突然傻笑起来,“皇帝养的鸡鸭果然不同凡响,肉质比别人家的都要鲜美,陛下,来来,咱们干一杯,也不枉此良辰美景、美味佳肴。”
韩孺子大步走到淑妃面前,神情严厉,正要开口质问,淑妃突然向前一扑,倒在了他的怀中,马上又站直,长舒一口气。
“你为何……”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淑妃邓芸道:“既然是剿匪,为什么陛下总想着用兵呢?天下可用之人……”
淑妃突然转身,冲着池塘哇哇大吐起来。
韩孺子又一次呆住,这回却与淑妃的表现无关,是被她的话点醒。
第三百七十一章 聪明的眼睛
淑妃邓芸重新洗漱,换上干净的新衣,喝了几口醒酒茶,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几步,自己又来回踱步,最后原地跳了两下,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太监张有才笑道:“瞧,我没事了,其实我没喝多少酒,就是时间晚了点,鸡肉还好,鸭子有点腻。”
“那都是皇后养大的鸡鸭,平时我们连碰都不敢碰。”
“我知错了,你就别再吓唬我啦,带我去见陛下吧,我要当面认罪。”
“淑妃就是为了吸引陛下的注意吧?”张有才冷冷地说,早就看穿了淑妃的小把戏。
邓芸正色道:“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烤鸡太好吃,配上美酒,不知不觉就有点喝多了,在陛下面前呕吐绝对不是我的计划。”
张有才相信这句话,可淑妃一会说没喝多少,一会又说不知不觉喝多,让他大摇其头,觉得这位妃子与行事古怪的邓粹真是一家人。
皇帝之前有令,张有才没法拒绝,冷着脸说:“跟我去见陛下,小心说话,别再惹事了。”
邓芸乖乖地跟在太监身后,脚步偶尔还会打晃。
韩孺子正坐在屋子里想事情,邓芸进屋,几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臣妾行止不端,请陛下降罪。”
“你知罪了?”韩孺子严肃地说。
“臣妾知罪,我……我把留给陛下的烤鸡翅都给吃了,一根也没剩。”
屋子里的一名宫女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有才脸色铁青,韩孺子也是一愣,过了一会他说:“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邓芸抬头,那的确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就有一点不妥,目光不怕人,直视皇帝,略带笑意,好像他们是在闹着玩。
她的目光里若是能多一点羞怯,美貌立刻能增加三五分。
金垂朵也不怕人,可她的“凶狠”对美丽一点影响也没有,韩孺子也不知为什么。
“如果你还是这么装疯卖傻,朕这就让人将你送回宫里,禀明太后与皇后,你永远也不用出宫了。”
韩孺子知道是什么减少了淑妃的美貌,她显得太聪明了。
邓芸收起那一点点微笑,严肃地说:“绝不了,都是……喝酒闹的,哥哥提醒过我千万不要喝酒,可我没忍住。臣妾知罪,那是皇后亲手养大的鸡鸭,我不该杀死,更不该吃掉,我一回宫,立刻就去向皇后请罪,随皇后处置。”
这番话总算比较正常,连张有才也微微点头,对淑妃的要求不能太高。
韩孺子心里其实很清楚,崔小君喜爱的并不是这些鸡鸭,而是借助它们纪念倦侯府里的那段美好生活。
他召见淑妃,也不是为了听她认罪。
“你怎么知道朕在商议剿匪之策?”
“陛下天天所做所想都是这件事,我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来倦侯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了。”邓芸的神情多变,由严肃又转成了随和,嘴角微翘,明明没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也在酝酿笑容,在“臣妾”与“我”之间变换自如。
“你说朕不该只想着用兵,难道还有别的剿匪手段?”
房间里人不少,有四名太监、三名宫女,听到皇帝的话都很意外,尤其是张有才,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然真将淑妃的一句醉话当真。
邓芸这回没再装傻,回道:“大楚想要剿灭云梦泽群匪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多次用兵,兵力比现在多得多,却一直没有取得成功,只能说明这是一条不通之路。至于别的剿匪手段……”
她的正常也就维持了一小会,突然做出可怜相,“陛下就让我这么一直跪着吗?地上连块垫子都没有,如果这是对臣妾擅杀鸡鸭的惩罚,好吧,我接受,跪多久都行,如果陛下只是忘了让我起身——求求陛下了,还是让我起来吧。”
韩孺子发现自己很难保持严肃,挥下手,一名宫女立刻上前,扶起淑妃。
邓芸松了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显得过于聪明,而不是天真可爱。
“说吧。”韩孺子提醒道。
“以匪制匪。”邓芸的回答简单直接。
韩孺子早想到了,他所需要的答案不止于此,“如何‘以匪制匪’。”
邓芸收起笑容,身姿挺拔,颇有几分大将风范,“天下只有一个朝廷,却有无数的匪徒,要说他们都服从一个大头目的命令,跟朝廷一样尊卑有序,想必陛下也不相信。”
“嗯。”
邓芸受到鼓励,语气更快了一些,“盗匪的来源各不相同,有人是生活所迫,有人是官逼民反,有人是好逸恶劳,有人就是不服管,天生亡命之徒,这些人各自占山、占水为王,自然各存心事,以匪制匪就是要对症下药。”
“怎么个对症下药?”韩孺子心中已有想法,还是要听听邓芸怎么说。
邓芸竖起右手拇指,左手捏住轻轻晃了两下,更像是男子了,“第一,陛下在云梦泽修建据点,不如多委任几名清廉有能的官员,令民有余粮,一部分盗匪自然回乡种地。”
她又竖起食指,“第二,有宽就得有严,要恩威并用,强盗也有家人,找出来,让他们劝返自家子弟,成者有赏,不成者株连。”
“第三,群匪虽非铁板一块,但是也有大头目,据说自称什么‘天授神将’,之前官府对他的头颅悬以重赏,结果赏额越高,此人在群匪当中的地位也越高。不如分而制之,将其他匪首的赏额提高,与此人一样,或者接近。官府能制造出一名头目,就能再造出三五个,让他们互相竞争。”
“第四,有悬赏就有收买,就算收买不到也没关系,时不时派兵攻打一下山寨,如有斩获,就对外声称是内贼相助,总之要让群匪彼此猜疑。”
“第五……”邓芸已经竖起右手全部五根手指,发了一会呆,似乎忘了要说什么,“第五……第五……光是用计不行,一两年之后,总得用兵,到时候事半功倍,比单纯的步步为营胜算要大得多。”
韩孺子盯着淑妃看了一会,换一个人,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会感到慌张,目光本身没什么,可目光来自皇帝,自然而然就有威严,邓芸却不怕,反而又露出微笑,“我说完啦,陛下还满意吗?”
韩孺子的目光转向张有才,“你们退下吧。”
皇帝的威严对他们十分有效,太监与宫女躬身退出房间,到了外面,互相看了几眼,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留下侍寝的人竟然是淑妃。
张有才哼了一声,将众人撵走。
韩孺子再次盯着淑妃,说:“这是你哥哥的主意,你花了不少时间背下来吧?”
邓芸也不否认,笑道:“还好,一遍就背下来了,只有第五条,哥哥说由‘不用兵’转到‘必须用兵’,需要一个过渡,才能给陛下一个深刻印象,我做得不太好。”
“对东海和匈奴,你哥哥说过什么?”韩孺子又好气又好笑,只有邓粹敢做这种事,明明猜出了皇帝的心事,前往西域之前却不肯说,非要留给妹妹用来讨好皇帝。
“没了,哦,他说剿灭云梦泽群匪,怎么也要用一两年时间,到时候……他就回来了,有什么话自己会对陛下说。”
邓粹连自己怎么回到京城都安排好了。
韩孺子冷冷地说:“你们兄妹有意戏耍朕吗?”
邓芸急忙摇头,“我们兄妹两人的做法的确不合礼仪,换成别的皇帝,我们宁愿留在晋城,终身不在皇帝面前多一句话。是陛下将我们引出来的,哥哥说陛下是明君,最关键的是,陛下有雄心壮志,想要成就一番大业,不亚于开国太祖。只有陛下这样的帝王,可以容忍能人异士,而不是依赖大臣墨守成规。”
顿了顿,邓芸补充道:“所以哥哥与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戏耍’,而是费尽心机、死皮赖脸,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能为陛下所用。”
治匪韬略或许是哥哥邓粹的主意,如何讨好皇帝却是妹妹邓芸自己的手段。
韩孺子明知如此,还是感到受用,不得不承认,能容忍邓家兄妹这样行为乖张的“人才”,本身就不容易,在大楚历史上,只有太祖曾经做到过。
“脱掉衣服。”韩孺子命令道。
“嗯?”邓芸一愣,这回是真的一愣。
“你想要的不就是侍寝吗?”韩孺子生出一股斗志,想要征服这个有点扬扬自得的淑妃。
邓芸慢慢解衣,一件还没脱下,她问:“宫里这么多女人处心积虑地想要侍寝,陛下是不是很自豪?我只不过比别人抢先一步,都觉得有点骄傲呢。”
“谁当皇帝都有这样的待遇,那不是自己的本事,有什么可自豪的?唯一有资格自豪的人是太祖,他给子孙后代留下帝位,继位者坐享其成而已。”
邓芸上前两步,“这么说,连陛下也在讨好‘皇帝’?”
韩孺子只是希望自己能不愧于皇帝的身份,但他不想对邓芸说,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双聪明的眼睛。
邓芸难得地脸上一红,小声道:“能将蜡烛吹灭吗?这种事……这种事比我预料得要困难……”
第三百七十二章 宠妃
韩孺子睡得晚起得早,给东海王留了几道命令,直接去勤政殿与宰相等人处理朝政,申明志试探性地按自己的意思安排了两名官员,皇帝都表示赞同。
皇帝对宰相的唯一要求就是稳定朝臣与地方官员,暂时不用他们做什么,别添乱就行。
韩孺子回倦侯府吃午饭,饭毕,张有才上前问道:“下午要送淑妃回宫吗?”
宫中嫔妃轮流来倦侯府服侍皇帝,每人三天,淑妃邓芸的期限到了。
韩孺子犹豫了一下,“多留一天吧。”
“是。”张有才答应得很恭敬,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韩孺子抬手在太监额头上敲了一下,笑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张有才唉哟一声,捂着头,胆子反而更大,“陛下,这么多妃子,干嘛……干嘛……非宠淑妃?她弄死府中的鸡鸭,就不受惩罚了?”
“你真想知道朕的想法?”
张有才差点想回“是”,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陷阱,身为近臣,刻意打探皇帝的想**惹来大麻烦,他从小当太监,多少明白这个道理,急忙摇头,“我笨得很,陛下说了我也听不懂,我这就去通知淑妃和宫里……”
下午,韩孺子召见了几个人,东海王早已将他们带来,按顺序给皇帝引见。
第一个是卓如鹤,皇帝被困晋城时,他带兵解围,沦为匈奴俘虏,期间表现得很有节气,返京之后获得重赏,但还一直没有加封官职。
韩孺子本想让卓如鹤去治理洛阳,现在却改了主意。
“云梦泽?”卓如鹤很是意外,“臣当然愿往,可是臣不懂军法,只怕会耽误朝廷的剿匪大计。”
“无妨,剿匪自有他人负责,卓驸马专心治民就是,朕的要求只有两个:去贪吏,安民众。”
卓如鹤磕头谢恩,只要不是领兵打仗,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云梦泽地方广大,横贯数郡,卓如鹤被封为江南御史,以钦差的身份专职监察这几个郡的吏治,对郡守以下的官员可以便宜行事,先罚后奏,对郡守的弹劾也能直接送达皇帝面前。
文治之外还得有武功,韩孺子接下来召见的人是一位名叫邵克俭的将军,他是兵部挑选出来的人,擅长水战、步战,韩孺子亲自考察过,觉得确有过人之处,这是第三次召见,面授机宜。
“剿匪不求速成,将军此去云梦泽,以打探军情为主,朕给你一年时间,务必要摸清泽中地势、匪寨和匪兵数量,算好朝廷需要多少兵力,一年之后,朕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邵克俭同样磕头谢恩,他心中已有初步计划,之前向皇帝详细讲解过,的确需要时间打探敌情,一年时间足够了。
韩孺子又叫来三名勋贵子弟,托付给邵克俭,一块带去云梦泽参与剿匪。
这三人都是出巡途中表现突然出的人,一位叫谢存,乃赞侯之子,韩孺子曾想让他担任刑吏,此人却宁愿为将,另一位是平恩侯夫人的儿子苗援,不管怎样,他的确表现出强烈的进取之心,皇帝想给他一个机会。
接下来,韩孺子见的人是花缤。
花缤父子俱在狱中,这会没人来救他们了,到了皇帝面前,花缤也没了往日的倨傲与失落,伏地不起,谦卑至极。
花缤在云梦泽待过一段时间,是大匪首栾半雄的座上贵宾,对泽中各股势力比较熟悉,发现皇帝感兴趣,立刻滔滔不绝讲起来,没有半点隐瞒。
对花缤,韩孺子没有立刻加以任用,听完之后让人将他送回监牢。
崔腾一直留在皇帝身边,别的事情帮不上忙,对花缤他却有看法,“陛下不是要用花缤剿匪吧?这个老小子心术不正,一回云梦泽,必然叛变。”
“所以得有一个能将他看紧的人才行。”既然要以匪制匪,韩孺子就得不拘一格。
“我可以啊。”崔腾拍胸脯自荐,“就算不睡觉,我也会把他看得紧紧的。”
“不必,你能给朕当一回信使吗?”
“当然,去见大单于吗?我肯定不辱使命。”
韩孺子笑着摇头,让太监铺纸研墨,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崔腾,“这封信没有加盖任何印章,不是朝廷的正式公文,所以要由朕身边的人交送,才能让对方相信。”
崔腾一下子高兴了,咧嘴道:“原来陛下是让我当一回临时印章,我这个印章可好,自己能走,还能回来,呵呵。把信送给谁?”
“杨奉。”
崔腾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好像领悟了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想利用江湖人的力量离间甚至攻破云梦泽群匪,没有人比杨奉更合适当统领全局的“大将”,但是对杨奉,韩孺子不能直接下达圣旨,而是要以个人身份征求意见。
韩孺子摸清了一点江湖人的门道儿,对杨奉,有时候这比朝廷的规矩更有效果。
该见的人都见过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拟定圣旨,将这个下午所做的决定形成正式公文,东海王趁机上前,说:“还有一个人,陛下要不要见?”
旁观至今,东海王早已明白皇帝的策略,因此觉得自己可以推荐一个人。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先去跟他聊聊。”
“是,陛下。”
崔腾听得莫名其妙,“说的这是谁啊?连名字都没有。”
韩孺子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叫来一名翰林院学士代笔,由他口授,没工夫搭理崔腾,崔腾只好走到东海王身边,小声又问了一遍。
这不是什么秘密,东海王却故作神秘地说:“一个望气者。”
崔腾还是没想起来。
“他叫林坤山,也被关在监牢里,与云梦泽颇有关联。”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崔腾没将林坤山当回事。
剿匪之计总算成形,可以一项项付诸实施,虽然要一年之后才能见到成效,韩孺子却不用日夜思考对策了,能够闲下来做点别的事情。
黄昏时分,他回了一趟皇宫,给两位太后请安,生母慈宁太后听说皇帝将淑妃多留一天,很高兴,“这个淑妃看上去有点怪,不过只要陛下喜欢就好。陛下还年轻,万事不急,注意保重身体,别睡得太晚,房中之事切勿过度,宫中嫔妃不只一位……”
韩孺子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可是真不想进行这样的谈话,借口皇宫即将闭门,匆匆告辞,同样以此为借口,没去见皇后。
皇帝当然能够随时叫开宫门,可他不想轻易破坏规矩。
倦侯府里,淑妃邓芸已经备好一桌酒菜,这回都是厨房做出来的,没用府里的鸡鸭。
邓芸颇通厨艺,亲自指导,甚至上手,做出的菜肴与平时的味道大有不同,韩孺子称赞了一番,邓芸越发得意,劝皇帝多吃一些,她自己却没敢多吃,尤其没敢喝酒。
上床一番云雨,邓芸依偎在皇帝身边,她不是那种羞怯的女子,什么话都敢说:“我已经抢先与陛下同床,要是还能抢先给陛下生个儿子就好了。”
韩孺子敷衍地嗯了一声。
邓芸又问道:“皇后为什么一直没有生育?找太医看过吗?”
“那不关你的事。”
邓芸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冷淡,没有生气,也没有退却,靠得更紧一些,“如果我生下长子,能当太子吗?”
“那要看情况。”
“要看皇后能不能生下嫡子?”
“嗯。”
“假如——只是假如——皇后一直不生呢?”
“那也要看其她妃子有没有生下儿子。”
“可我生的是第一个啊,难道不是长子为尊吗?”
“没有嫡子的话,能者为尊,大楚江山不能随便交给朕的一个儿子,所以,你要是真生下儿子,好好教育他。”
“我养大的孩子绝不会是平庸之辈。”邓芸自信满满。
“如果你的儿子当上太子,邓家岂不是要权势熏天?”
“是陛下的儿子。”邓芸纠正道,“都是外戚,崔家能‘熏天’,邓家就不能了?”邓芸轻轻抚摸皇帝,“我觉得自己一定能怀上,陛下……要不要再试一次?”
淑妃邓芸在倦侯府里多留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接下来是正常轮换,再轮到她时,仍是三天,没再延长,但是宫内宫外的人都已知道,淑妃受宠,地位直逼皇后。
韩孺子偶尔会回宫里过夜,每次都住在皇后的秋信宫,两人感情未变,但是从不谈及别的嫔妃,尤其不谈淑妃邓芸。
邓芸胆子大,野心也大,在皇帝面前不加掩饰,这的确增加了吸引力,可也减少了韩孺子的愧疚心情:他需要树立一位宠妃,替皇后阻挡潜在的攻势,邓芸的家世与性格最合适不过。
韩孺子希望宫里能够平静无事,可如果真发生冲突的话,他得确保皇后不受影响。
杨奉回信,与皇帝的计划不谋而合,他已经召集到一批江湖人,要向云梦泽大盗挑战,公开的理由是栾半雄勾结异族、出卖楚人,这一招很管用,虽然皇帝被围时江湖人无力救驾,事后讨伐江湖败类却能激起许多人的义愤,杜氏爷孙一早就去与杨奉汇合了。
杨奉将花缤和林坤山全都要去。
韩孺子开始将精力转向东海,那里正在造船,需时更久,至少要三年以上,但是得提前选派合格的将军。
就在这时,东海国加急送来一封公文,打乱了韩孺子的规划。
公文与海盗无关,却让朝廷与后宫无法再保持平静。
慈宁太后的王姓家人被地方官员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