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皇帝的信任
傍晚时分孟娥才回来,先去吃饭,然后往角落里一站,好像从未离开过,张有才几次想问她去哪了,话到嘴边又都忍住,因为得不到答案,孟娥显然是在等他离开。
韩孺子下午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觉得精神不错,吃了一点食物,甚至让刘介送来一些公文,与京城的联系已经中断,这些公文都来自城里的将军与官吏,韩孺子看了一会,又感到困倦。
这几天他一直睡在椅榻上,今晚想移到大床上休息,张有才叫人送来浴桶,服侍皇帝洗澡,换上新衣裳,这样能睡得更舒服一些,期间孟娥一直都在,目光移开,太监们都将她当成宫女看待,对此也不在意。
一切收拾妥当,张有才不用随时守在皇帝身边,退出房间时深深地看了孟娥一眼,孟娥却不给他任何回应。
只剩下两人,韩孺子躺在床上,仍然觉得疲惫,但不再虚弱无力,体力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安静了一会,孟娥吹熄蜡烛,又要退回到角落,韩孺子只好先开口:“你在帮我练功?”
“对啊,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时机不对……”
“时机?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你现在被困在城里,什么都做不了,正好练功。”
韩孺子张口结舌,仔细一想,孟娥说得真没错,他现在与外界隔绝,无法处理国家大事,守城也用不着他出力,的确没什么事情可做。
“皇帝……就像一面旗帜,有事没事都得树立在那里,尽可能让大家看到,你不是想学帝王之术吗?这就是。”
孟娥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有人想毁掉这面旗,而且已经站在了旗下,旗帜还要继续立在那里?也不躲一躲?”
“嗯?”韩孺子先用的比喻,现在却有点听不懂了,“你是说有人想害我?城外就是匈奴人,还用得着阴谋诡计?”
“别急,几天之内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陛下自然明白,陛下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养好身体。”
韩孺子闭上眼睛,结果却睡不着,开口道:“你得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你的药会被太医误认为是中毒?两者的症状几乎一样。”没有回应,“孟娥,你还在吗?”
孟娥早已不告而别。
韩孺子叹口气,孟娥这种性格,想学帝王之术真是难上加难,不过他总算确认一点,孟娥的确没有害他之意。
他等了一会,慢慢地困意袭来,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韩孺子突然睁开双眼,发了一会呆,意识到自己在听琴声,可是与之前完全不同,曲调几乎未变,感觉却不一样,想来想去,他只能用“靡靡之音”四个字来形容现在听到的琴音。
这让他非常惊讶,于是仔细听下去,终于明白区别在哪里。
空音曲是两个人弹奏,一主一宾、一正一奇,在此之前,韩孺子听到的都是主、正之音,不知为何忽略了大多数的宾、奇之声,而恰恰是后者,是“靡靡之音”的来源。
“主”正襟危坐,“宾”想尽办法挑逗,这才是空音曲的全部内容,它取这样一个名字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
韩孺子越听越惊讶,越听越不喜欢。
琴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孟娥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看来今晚是不会来了。”
“谁不会来了?”韩孺子坐起身,赤脚下地,觉得体力又恢复了许多,头脑也基本恢复清醒,那种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倦怠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法忍受自己被蒙在鼓里。
“琴师。”
“琴师为什么要来?”
“陛下需要休息。”
“我需要的是答案。”
“好吧,陛下想知道什么?”
韩孺子躺得太久,双腿有些软麻,在黑暗中慢慢活动了一会,先将琴师的事情放下,问最重要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有中毒的症状?”
“因为陛下的确中毒了。”
韩孺子一愣,“你下的毒?”
“准确地说,是陛下身边所有人共同下的毒。”
“嗯?”
“我点的熏香、张有才供的茶饭、刘介送来的公文、东海王和崔腾随身携带的香囊……我们一块下的毒。”
韩孺子在黑暗中摸到了桌子,一只手按在上面,轻轻地轮流甩动两只脚,“好复杂的毒药。”
“单独的每一样都没有毒,合在一起却是剧毒,唯有如此,下毒时才能不露痕迹,事后又极难医治。”
在诸多“下毒者”当中,只有孟娥掌握全部情况,其他人都不知情,无意中受到利用,调查的时候都说不出什么。
“可你能解毒?”
“嗯,试过一遍下毒之后,我就知道如何解毒了,陛下已经吃过解药。”
韩孺子觉得双腿能支撑身体了,只是更加酸麻,“你为什么急着找出解药?”顿了一下,他又加上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在我身上尝试?”
“因为真正下毒的人快要动手了,我必须抢在前面,用在陛下身上,则是要引出这个人。”
韩孺子哑然,“引出来了?”
“嗯,我白天的时候去见过他了。”
韩孺子等了一会,“你不打算告诉我是谁?”
“我以为陛下会接着问——是花缤。”
“花缤?他要下毒害我?”韩孺子有点难以相信,花缤被关在仪卫营里,自保都难,怎么能对皇帝下毒?
“陛下北上巡狩,路线都是事前确定好的,在晋城原计划停留三到五天,与北军汇合之后再出发。”
“对,这是兵部确定的路线。”
“各地要提前准备迎接陛下,所以这条路线早就泄露出去,一群江湖人提前到达晋城,打算在这里救出花缤,如果可能的话就趁机杀死陛下。”
“又是江湖人,他们为何非跟大楚皇帝过不去?”
“据说有一些私人恩怨在里面,具体情形我不太了解,陛下有机会去问花缤吧。”
“嘿,肯定要问。”韩孺子回到床边坐下,“花缤有多少帮手?”
“花缤没有告诉我,只有带去陛下的头颅,他才会完全相信我。”
韩孺子默默地想了一会,“琴师父女又是怎么回事?你好像对他们怀有戒心,而且他们的琴声很古怪。”
“陛下听到全部琴声了?”
“如果早知是这样,我绝不会带上他们。”
“张煮鹤、张琴言并非真正的父女,而是师徒,张煮鹤当初是在东海学的琴艺,与义士岛的武功颇有渊源,陛下的内功已经小有所成,所以最初听到琴音的时候会有飞升之感。”
“没错,好像对修炼内功有帮助,可你让我不要再练。”
“物极必反,陛下并非真正的习武之人,所练内功进展缓慢,但是安全,也不耗费太多精力,如果被琴音催动,进展加快,将会得不偿失。”
“可我现在能听到全部琴音了。”
“因为我帮助陛下打通任督二脉,内功虽未有太大增长,但是能受控制,陛下其实可以选择听哪种琴音,不过我建议陛下还是听现在的这一种为好。”
“世上真有这种琴艺,能让听者感受到不同的声音?”韩孺子已经领教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非得有义士岛的内功,才能听到不同的琴音,张煮鹤没料到陛下会内功,他们父女的最初目的只是引诱陛下接受美色而已。”
“怪不得太监们不受影响,可为什么崔腾也不受影响?他只喜欢张琴言,对琴曲没有兴趣。”
“对琴艺我只了解这么多,张煮鹤已经猜到是我向陛下传授内功,对我非常警惕,我问不出什么。”
韩孺子嗯了一声,“张煮鹤也算是江湖人,会不会与花缤是一伙的?”
“难说,我没有证据。”
韩孺子心中的许多疑惑都得以解开,只剩下一件,严格来说这不算疑惑,因为他已经猜到答案,“是义士岛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吧?”
孟娥嗯了一声。
从临淄逃出来之后,孟娥对皇帝面临的诸多危险了若指掌,突然间既会下毒又会解毒,韩孺子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义士岛希望你能取得我的信任,然后呢?他们,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义士岛希望能有一个人时刻留在大楚皇帝身边,那时候他们还料不到匈奴人如此顺利。”
“你呢?”
“我?我就是要取得陛下的信任。”
韩孺子没法再问下去了,孟娥将一切如实相告,的确取得了皇帝的信任,至于她今后如何利用这份信任,会不会在义士岛一声令下的时候与皇帝为敌,韩孺子无法预料,孟娥的任何回答也不足为凭。
“所以你就自行其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做了这些事情。”
“陛下希望我提前说一声?”孟娥好像有点迷惑。
韩孺子哭笑不得,“当然,我是皇帝,皇帝必须知道一切,起码知道那些生死攸关的事情。”
“可你说过,虚张声势也是帝王之术,我如果事先说明,陛下的病就不会这么像,我也无法取得花缤的信任。”
“你还不是帝王,孟娥,你可以学习帝王之术,但不要用在我身上。花缤想对我下毒没那么容易,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你要提前告诉我,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不能让你留在身边。”
“好。”孟娥回道,“现在就有一件事。”
“嗯,说吧。”
“我要带陛下逃出晋城,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只能带陛下一个人。”
韩孺子将两条酸麻的腿搬到床上,笑道:“逃?我不逃,孟娥,你想学帝王之术,就认真观察吧,手里有刀剑,谁还赤手空拳?学会了帝王之术,谁还用只身逃亡?”
“大楚太祖……”
“他那时候还不是皇帝,看着吧,孟娥,看着吧。”韩孺子轻揉腿上的肌肉,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随意奔跑。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一退一进
皇帝在病榻前召开了一次朝会,地位高些的将军与官吏守在皇帝身边,低一些的在外间排列,更低一些的站在院子里,总共一百多人。
房门敞开,可所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外面的人听不到什么,只能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韩孺子躺在椅榻上,闭目养神,一脸的倦容,皇帝得病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他没有必要再掩饰。
邓粹是守城大将,由他报告最近的战况,结果几句话就说完了,“匈奴人每次消一支援军之后,都会来城下炫耀,迄今已有三次。”
兵部官员虽然不指挥作战,但是了解所有兵力部署,于是上前填充了一下时间,将晋城各个方向的防守以及估计的敌军数量详细禀明,晋城虽然不大,但是储存了不少粮草,本来是用来供应塞外的马邑城,现在正好能用上,几个月不成问题……
韩孺子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至于突围之法,众官也都纷纷献计,可是都立足于匈奴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及天下楚军同一时刻赶来的救援基础之上,说白了,就是等待奇迹发生。
身为主将的邓粹一言不发,甚至有些无礼地打量皇帝的住处,以消磨时间。
众人终于说完,一下子陷入沉默,皇帝连嗯的声音也不发出,好像已经睡着,没人敢打扰,也没人敢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足足一刻钟之后,皇帝终于睁开双眼,在太监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虚弱地问:“大单于在哪?”
群臣面面相觑,怀疑皇帝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人醒梦却没醒,所以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邓粹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兵部官员只好回道:“匈奴大单于的旗帜一直没有在城外出现,臣等推测,他很可能率兵南下,去与齐国叛军汇合了。”
晋城消息闭塞,对外面的形势只能猜测。
韩孺子轻轻摇头,“匈奴人可能南下,大单于不会,他不敢离草原太远。”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屋内群臣,说:“刚才哪位大人说到和谈?”
礼部的一名官员急忙上前道:“微臣曾经提到过和谈,微臣以为……”
官员急切地想给自己的建议加上一些限定条件,以免惹出是非,皇帝却已经点头,“好,就按楼大人的办法来,与大单于和谈,楼大人什么时候能出发?”
“啊?”楼大人大吃一惊,“依微臣愚见,眼下尚非和谈的时机,需等楚军……”
韩孺子摇摇头,“等不了,楼大人今天准备,明天出城。”
楼大人扑通跪下,后悔莫及,不敢当场拒绝,只能从命,心里却在琢磨着如何拖延,直到此事不了了之。
可皇帝却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糊涂。
“楼大人一个人不行,还得选一位副使,哪位爱卿自愿担任?”
皇帝看上去完全不了解目前的形势,也怪兵部,习惯了多报喜少报忧,将守城说得一点也不严峻,皇帝才会在睡梦中做出和谈的决定,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群臣都用余光扫量兵部官员,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兵部官员这时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更是一个字不说。
让众人感到幸运的是,皇帝心里已有人选,“乔万夫何在?”
屋里一多半人没听说过“乔万夫”这个名字,有官员立刻转身去问外间的人,外间的官员又去问庭院里的人,终于在顾问群中找到了乔万夫。
乔万夫原是敖仓令,因为作战有功,被提升为散骑常侍,其实只是皇帝众多顾问中的一员,实权还不如小小的敖仓令。
乔万夫身材矮小,听到传召疾步前行,门口的官员却没有看到,还在问:“乔万夫,乔万夫是哪位?”
“卑职在。”乔万夫应道。
官员又找了一会,终于看到了举手跑来的人,心想,皇帝真是病得不轻。
乔万夫很长时间没得到皇帝召见了,心中难免惴惴,一进里间就跪下,膝行到皇帝面前。
韩孺子又躺下了,双目微闭,似乎没注意到乔万夫的到来,要不然就是忘了,群臣没一个开口提醒。
贴身服侍的太监在皇帝肩上轻轻按了一下,皇帝再次睁开双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名使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太监张有才向中司监刘介点点头,刘介朗声道:“群臣退下,正副二使留下。”
群臣遵旨,按品级鱼贯而退,出了皇帝的住处,全都松了口气,转而为正副使者担忧。
礼部官员楼循是位持重的老臣,按惯例提出和谈的建议,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同意,而且将重任交到自己手中,一直在想金蝉脱壳之计,没怎么注意跪在身边的乔万夫。
刘介请两人平身,随后带着其他太监离开,只留两名侍卫,这是宫里的规矩,除非得到皇帝的亲口允许,中司监不可旁听君臣议事。
韩孺子问道:“楼大人打算如何劝说大单于接受和谈?”
“这个……这个……依臣愚见,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那匈奴人久居草原,入关之后必有种种不适,由此着手,或可将其劝退。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大单于在哪,必须先弄清……”
“出城去问匈奴人。”皇帝给出答案,转向乔万夫,这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使者,可惜职位太低,临时提升有可能会被匈奴人看穿,只好安排一位正使,“乔大人有何想法?”
乔万夫完全没有准备,迅速稳定心神,“既然是和谈,陛下的目标可告知否?”
韩孺子微微点头,“当然是匈奴人退回塞外。”
“难,陛下可还有低一些的目标?”
“匈奴人退回塞外,双方约为兄弟之邦,关市互通。”
“也难,陛下可还有更低一些的目标?”
“匈奴人退回塞外,关市之外,大楚按年给予补偿,数额可以商量。”
“嗯,也不容易,陛下可否在关内划出一片土地容纳匈奴人?”
不等皇帝开口,楼循已是大惊失色,“大楚列祖列宗开疆拓土,后代子孙怎可拱手让于外人?陛下,此口万不可开,这位乔大人信口雌黄,该领重罪。”
楼循瞧出来了,皇帝真正看中的使者是乔万夫,自己只是陪绑,如果能让皇帝对此人失去信心,自己也就解套了。
乔万夫立刻跪下,不敢辩解。
楼循一下子来了斗志,继续道:“乔万夫不是和谈,而是卖国,成与不成还是小事,只怕会向大单于示弱,令匈奴人围城更加有恃无恐……”
“楼大人的意思朕已明白,你先去准备吧,明天一早出城,不可耽误。”
楼循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会,只好退下。
“起来说话。”韩孺子道。
乔万夫起身,垂手站立,还是没太明白皇帝的用意。
“乔大人似乎很懂得经营之道。”
“微臣学大道不成,才转学此等小术。”
“术业有专攻,大道需要传承,小术也得有人学,何况经营之道惠及天下,非是小术。”
“陛下见识非微臣所及。”
韩孺子轻笑一声,皇帝的随便一句话都能得到称赞,想让官员们去掉这个“习惯”可不容易,“乔万夫,你明白朕为何选你当副使?”
“微臣愚钝,奉旨行事而已,不敢妄揣圣意。”
“城外强敌环伺,朕要的不是‘奉旨行事’,你就‘妄揣’一下吧。”
乔万夫略感惊讶,皇帝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不像重病之人,忍不住抬眼迅速瞥了一下,没瞧出什么,开口回道:“是,陛下。微臣以为,匈奴人乃化外之民,不通礼仪、不讲仁义,难以正道说之,因其贪利,需臣以经营之道诱之。”
韩孺子点头,乔万夫没有让他失望,本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现在都不用说了,“大单于肯定会见你,但是此行危险重重,大单于随时都可能杀楚使泄愤,你有准备吗?”
“微臣不怕死,可是楼大人……”
“他是礼部侍郎,出使匈奴、临敌守节是他的职责。”韩孺子无论如何都得派出一位大臣,楼循只能算是倒霉了。
“微臣明白。”
韩孺子想了一会,“绝不割地,其它事情,随乔大人做主,朕有一封密旨给你,必要的时候可以出示给楼大人。”
乔万夫只是副使,必须有密旨才能做主。
乔万夫领旨告退,认真地准备出使匈奴,楼循却在想办法拖延,有一些相熟的官员相助,从马匹、随从、节杖、书信措辞、城门开放、如何与城外的匈奴人沟通等诸多细节中提出为难之事,每一件都需要一两天时间解决。
皇帝连下三道圣旨,一道比一道严厉,夜色降临时,楼循终于放弃抵抗,请来城中的亲朋好友,撒泪相别。
次日天刚亮,正副使者带着六名随从出城,在城头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向匈奴人营地前进,半个时辰之后,他们被一队匈奴人骑兵拦截,倒是没有射杀,而是带入营中,城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韩孺子又一次在病榻前召开朝会,这回没人敢乱说话,朝会很快结束,皇帝单独留下邓粹,大部分官员都不太喜欢这位车骑将军,觉得他要倒霉,心里又松口气。
韩孺子却要对邓粹委以重任。
“邓将军需要多少兵马才能击退匈奴人?”
“二十万可以一战,三十万必胜,若得五十万人,敢教匈奴人一个也回不了塞外。”
大楚可没有现成的五十万军队,韩孺子道:“只有塞外驻军较多,加在一起或许有二三十万。”
“可他们一股一股地前来救驾,只怕几个月之内就会消耗殆尽。”
“所以朕要派邓将军亲去塞外协调诸军。”
钦差卓如鹤正在塞外调集军队,韩孺子也派人送出了圣旨,可他觉得不够,卓如鹤是文臣,指挥不了大军,碎铁城的辟远侯张印一直没有消息,韩孺子必须尽管派出一位大将。
邓粹没有显出惊讶,想了一会,“那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集结大军。”
“二十天,今晚朕就派人送你出城。”
“好。”邓粹答应得很痛快,甚至没问皇帝怎么能将他送出重围,既然能逃,皇帝自己为何不逃。
“夜逃生死难料,邓将军要有准备。”韩孺子说。
第三百三十章 不寻常的夜晚
花缤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回想年轻时的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居然没有任何感觉,那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说,而且是个愚蠢的传说,多年前的俊阳侯全然不知自己正在浪费时间与精力。
喝一杯酒,叹一口气,花缤嘴角露出微笑,“不过如此。”他说,“不过如此。”他又说。
外边天已经黑了,仪卫营中的少量士兵早早休息,花缤自斟自饮,心情坦然,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看破人情冷暖的世外高人。
但是晋城绝非“世外”。
有人推开门不请自入,看到花缤,上前几步,扑通跪下,激动地叫道:“父亲。”
花缤轻轻摇头,自己毕竟不是世外高人,与这世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前的青年正是最重要的一缕。
“你不该来。”
“父亲遇难,天下豪杰群起相救,我怎能置身事外?”花虎王越显激动,抬头仔细察看,“之前没告诉父亲,是不想让父亲担忧,今晚咱们就能离开晋城,已经无所谓了。”
花缤很想提醒儿子,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下豪杰”,江湖是个统称,囊括了各色人等,豪杰们各怀异心,永远也不能“群起”做一件事,可是一想起自己几十年来都在犯同样的错误,也就不想多嘴。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二更一刻进王府,一切顺利的话,一刻钟就能出来,三更准时出城,城外十里有人接应,也都安排好了。”
花缤点头。
“那个女人可信吗?”花虎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是陈齐后人,有义士岛为她但保,亲手向皇帝下毒,已经得到证实……”话是这么说,花缤并不相信孟娥,看到儿子花虎王之后,他更觉得谨慎一些是正确的,“今晚的计划要推迟。”
“可是……”花虎王一惊。
“只需推迟一小会,三刻钟吧。”
“可城外接迎的人……”
“让他们等一会没关系。”花缤脑子里一直有个计划,即使儿子不出现,他也要执行,“先让别人替咱们探下路,顺便也检验一下孟娥是否可信。如果有意外发生,你立刻就走,绝不要回来找我。”
“父亲……”
花缤的神情变得严厉,“咱们父子二人不能同时陷在这里,出城之后立刻让匈奴人前来攻城,还来得及救我一命,你若一时犹豫,咱们都活不到明天早晨。”
“是。”花虎王只好同意。
“去吧。东海王也住在王府里,守卫不严,如果不能刺杀皇帝,你就派人去杀东海王,也好给匈奴人一点交待,他们未必知道兄弟二人的争斗,听说是皇帝的弟弟,应该很高兴。”
“是。”花虎王从前与东海王算是朋友,这时却没有为他争辩一句,起身退出房间,匆匆走出仪卫营,与街上的数名同伴汇合,他们就住在附近,能够观察到代王府和仪卫营。
周围没有埋伏,看上去,皇帝对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得的确不多,因为孟娥也问不出全部计划的内容,她只知道一件事:今晚会有人来取皇帝的首级,然后连夜带着首级与花缤逃出晋城。
韩孺子对这个计划有些费解,“营救花缤的江湖人既然要对我下毒,为什么又要取我首级?”
“下毒是他们最初的计划,本意是制造混乱,趁机救走花缤,没想到匈奴人将晋城包围了,他们又与匈奴人勾结,必须带着陛下的首级出城,才能得到匈奴人的接应。”
“嘿,匈奴人不想利用我引诱各地援军了吗?”
“不太清楚,我怀疑匈奴人内部也有分歧,有人想围而不攻,有人想速战速决。”
孟娥的猜测有些道理,东西匈奴去年才合而为一,内部存在纷争很正常,韩孺子希望已经出城的使者乔万夫能找准谈判对象。
夜色渐深,孟娥道:“我该去接迎刺客了,陛下小心。”
韩孺子嗯了一声,孟娥转身出屋。
孟娥曾向花缤提出由她“刺杀”皇帝,花缤没有同意,一定要自己派出刺客,孟娥只需将刺客引入皇帝的卧房,至于具体时间他没有透露,孟娥整个晚上都得守在接头地点。
想取得花缤的信任很难,想引出那些藏在城里的江湖人更难。
韩孺子坐在窗边,脑子里想的不是即将到来的刺客,而是不知人在何处的大单于。
房门打开,侍卫头目王赫悄悄走进来,低声说:“陛下,都安排好了,为安全起见,陛下是不是……”
“朕要留在这里。”
王赫没有办法,只好说道:“我留在陛下身边,外面的人等我发出信号就会动手。”
“嗯。”韩孺子身边的确需要一名护卫。
屋子里没点灯,两人在黑暗中一坐一站,过了一会,韩孺子有点好奇地问:“侍卫用什么发信号?”
“特制的瓷哨。”王赫马上答道。
“朕小时候有过一只瓷哨。”韩孺子微笑道。
王赫对皇帝的镇定感到惊讶,“我们的哨子特别一些,能发出不同的声音,今晚选用的鸟叫声,只有侍卫能听出区别。”
“不错。”韩孺子指着窗纸,“该怎么监视对面的情况?”
王赫上前,“陛下稍让。”
韩孺子起身让到一边,王赫取出一柄匕首,双手托着,在窗纸上轻轻划了一圈,挖出一小小的圆洞,马上收起匕首,退后几步,“陛下请回。”
韩孺子重新坐在凳子上,靠近窗户,一只眼睛正好对准窗纸上的小洞,能看到斜对面的卧房,他的卧房,也是刺客要去的地方。
“你怎么监视?”韩孺子问。
“我站门口。”
“你做自己的事吧,不用总守在朕的身边。”
“是,陛下。”王赫退到门口,一只眼向外窥视,另一只眼仍时不时瞥皇帝一眼,夜色中,皇帝的身影只是模糊一团,像是摆在窗边的一只大花瓶。
对王赫来说,抓捕刺客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的安全。
皇帝太相信那名女侍卫,这让王赫深感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安静地观察对面,庭院里空无一人,偶尔有巡视的侍卫经过,也是极快地进出,不做停留。
将近二更,中司监刘介走出房间,带着一名提灯太监,四处检查,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人,不到处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他差点破坏了皇帝的计划。
韩孺子天黑前偷偷离开卧房,躲进东厢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张有才知情,刘介却不知道,他当时被支出去拿东西,回来之后交给了张有才。
韩孺子可不知道中司监会如此负责,刘介对每间屋子都要检查一下,有人住的必须从里面上闩,没人住的他则要推开看一眼。
两名太监越走越近,王赫不知该怎么办,韩孺子不想吓着刘介,站起身,几步走到门边,贴墙站立,王赫站在另一边。
刘介推开门,另一名太监将灯笼伸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
刘介站在门口看了看,关上门,继续检查其它房间。
王赫松了口气,皇帝的选择其实很简单,躲开刘介的过程也是无惊无险,可就因为他是皇帝,事情就大不一样了,王赫越发觉得这位皇帝非比寻常。
韩孺子坐回凳子上,继续隔窗观望。
刘介的房间就在皇帝卧室的隔壁,检查一圈之后,他回房踏实入睡,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韩孺子这些天一直在睡觉,人倒是不困,只是觉得无聊,好在没有等太久,刺客终于现身。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刺客并非孟娥从外面引进来的,而是从西厢的一间房里走出,站在廊庑之下看了一会,悄无声息地向皇帝的卧房走去。
虽然月光微弱,韩孺子还是能认出那是张琴言。
据孟娥了解,张氏父女与花缤并非一伙,留在皇帝身边另有目的,而且是长久的目的,不争一时之功。
张琴言却偏偏在这个晚上突然出现,她是要引诱皇帝,还是被花缤劝服而要刺杀皇帝?
韩孺子不知道答案,估计孟娥也不知道,她正在府外等候另一名刺客,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王赫不想那么多,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很可疑,于是将瓷哨放在嘴边,只要琴女推门进去,他就吹哨,将刺客拿个人赃俱在。
“等等。”韩孺子极小声地说。
“嗯?”王赫将憋住的一股气呼了出来。
“这是试探,真正的刺客还没到。”韩孺子肯定地说。
王赫微微一愣,“她一进去就会发现陛下不在……”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说:“床上有一个人,她未必能看出真假。”
王赫又是一愣,原来皇帝的准备比他想象得更充分,有一句话他没问,如果琴女就是刺客,现在躺在皇帝床上的那个人,可就要当替死鬼了。
王赫不在乎,韩孺子有一点在乎,但他必须冒这个险,今天晚上他不仅要抓刺客,还要将邓粹送出城去,这两件事紧密相关。
斜对面的张琴言停在皇帝卧房门前,韩孺子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经验丰富的王赫却能大致猜出来,同样极小声地说:“她在往屋子里喷迷药,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韩孺子能猜到她是从谁手里得到的,花缤是条老狐狸,利用张琴言试探陷阱。
韩孺子无声地冷笑,他根本不将花缤看作对手,若不是为了送走邓粹,他甚至不会费心事设置埋伏。
张琴言滑进皇帝的卧房,王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孺子却已扭转目光,心里想的还是大单于。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刺客的招供
张琴言走出皇帝的卧房,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两手空空,看样子不是刺客。
侍卫头目王赫猜到张琴言做了什么,心中越发疑惑,难道此刻代替皇帝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太监?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既敬佩,又有几分拿不准。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赫开始怀疑所谓的刺客不会来了,甚至怀疑连女侍卫孟娥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发出一声轻响。
王赫一下子紧张起来,知道这是江湖人的投石问路,立刻将哨子放在嘴边。
韩孺子受他影响,也盯得更紧,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又过了差不多一柱香时间,有人从房顶轻轻跳下,落地几乎无声,像是一只夜里游荡的猫。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人影,落地之后立刻散开,观察片刻之后,向皇帝的卧房走去。
刺客果真来了,王赫比皇帝本人还要惊讶。
韩孺子更在意另一件事,孟娥不在三道人影之中,那三名刺客显然都是男子。
一名刺客站在门口,一名刺客站在窗前,这回连韩孺子也看出来了,两人在往屋里喷迷药,睡在外间的张有才今晚吸了两次,里间的皇帝替身这回也享受到了,两人都能睡个好觉。
王赫看向皇帝。
韩孺子几乎能感觉到三名刺客的心跳,他们在等,等迷药散开、等周围真的安全、等自己情绪平复,然后进入屋中,速战速决……
“嗯。”韩孺子轻轻发声,给出命令。
王赫吹响哨子,发出鸟鸣似的响声,本来应该有长短不同的三声,可外面的三名刺客极为警觉,而且经验丰富,“鸟鸣”刚发出第一声,他们就觉得不对劲儿,同时转身看向东厢的屋子。
他们必须当机立断,决定是继续行刺,还是马上逃走……
十名侍卫从房顶、墙后、屋内冲出来,他们的经验也很丰富,一发现刺客似乎有察觉,提前冲出藏身地点,没有等后两声哨响。
他们潜藏了半个晚上,每晚例行检查的刘介没发现他们,小心谨慎的刺客也没有,韩孺子隔窗盯了这么久,同样没看到墙角处居然藏着人。
王赫停止吹哨,手握刀柄,没有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他的任务都是保护身边的皇帝。
没有叫喊,也没有质问,侍卫与刺客照面就打,持续的时间很短,侍卫人多,刺客无心恋战,令双方的实力差距更大,几招之间,三名刺客被打倒,分别被两名侍卫按住。
时间再短也有刀剑相撞的声音,别人可能听不到,回自己房中不久的张琴言肯定能听到,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还有一个人也被惊动。
中司监刘介向来警醒,他的房间里亮起灯光。
侍卫们迅速散开,将刺客也都带走,有人负责捂嘴,有人负责威胁刺客不要乱动。
刘介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向外望了一会,转身回去,灯光再度熄灭。
韩孺子有一点歉意,可他不能对中司监说实话,刘介绝对不会同意皇帝离刺客这么近。
又过了一会,确定刘介入睡之后,侍卫们押着刺客鱼贯而出,要将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审问。
韩孺子想要跟上去,王赫却没有让开门口,“稍等,陛下,给侍卫们一点时间。”
三名刺客已经落网,可他们没准还有帮手,王赫不能冒险让皇帝出去,他早已做好安排,更多的侍卫和卫兵很快就会行动起来,对整个王府做一次彻底搜查,与此同时迅速审问俘虏,得到口供之后,有可能要进行全城搜索,到时候将动用更多人力。
韩孺子不想再等,对王赫说:“带路。”
王赫无法,只得推开门,先在门外左右看了两眼,然后才请出皇帝,两人走到院门口,悄悄溜出去。
马上有一名侍卫奉命进来,专心盯着琴师父女的两间房。
大部分侍卫与卫兵还没有被调动起来,外面很安静,王赫与两名侍卫将皇帝引到附近的一个跨院里,三名刺客就被关在此处。
屋子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只剩三张椅子,刺客被绑在上面,已经挨过打,看样子还没有开口招供。
看到皇帝亲自到来,侍卫们吃了一惊,急忙退到两边。
借着灯光,韩孺子打量三名刺客,认出了其中一位,“桂月华?鬼手桂月华。”
桂月华从前是俊阳侯府里的武功教师,江湖上人称“鬼手”,曾经参与宫变,在最后一刻逃走,早被列为重大逃犯,却一直没有落网。
桂月华坐在中间,看到皇帝,嘴角流血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被抓之后第一次开口,“陛下竟然还记得我,唉,陛下越来越聪明了,从前我们不是对手,现在更不是。”
“其他人在哪?”韩孺子相信城里的江湖人不只这三位,还有孟娥也不知去哪了,但他没有马上询问。
桂月华嘿嘿冷笑,“陛下觉得自己能比这些鹰爪更厉害?”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会工夫,三名刺客都受到侍卫的折磨,但他们没有招供一个字。
韩孺子点点头,“对别人朕没有把握,对你……”
韩孺子记得清清楚楚,桂月华当时抛弃同伴独自逃生,现在的他绝不会比那时更讲江湖道义。
桂月华仍在冷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韩孺子退后两步,对王赫道:“他们知道的事情都一样,只要一名俘虏就够了。”
王赫点下头,向一名侍卫挥手,侍卫也点下头,不敢在皇帝面前动用长刃,取出一柄匕首,走到一名刺客面前,也不说话,将匕首抵在心口,用力一推,随后拔出。
匕首上几乎没沾血迹,刺客身上也没有鲜血涌出,头一歪,再无声息。
侍卫略过桂月华,走到第三名刺客面前,正要如法炮制,皇帝说:“留下这一个。”
侍卫自然不会多问,移动脚步,回到桂月华面前,将匕首抵在他的心口,转头看向王赫,只等一点示意。
桂月华还以为自己会被留下当活口,没想到竟然也要被杀,脸色一下子变了。
韩孺子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江湖人的眼睛,似乎深藏不漏,又好像浅薄无知。
韩孺子嗯了一声,侍卫无需再等头目的示意,立刻就要动手。
桂月华崩溃了,原来皇帝不只在吓唬自己,而是真要动手,“等等,我全招。”
第三名刺客扭头向桂月华脸上啐去,“无耻鼠辈,出卖同道,难道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桂月华面红耳赤地辩解道:“皇帝已经掌握一切,再瞒下去还有何意义?我不招,你也肯定会招。”
“老子绝不招!”那名刺客喊道,怒视皇帝,“狗皇帝……”
侍卫一匕首刺进去,刺客闭嘴。
两名同伴都被杀死,桂月华脸色更加苍白。
“刺驾,死罪,勾结匈奴人,更是死有余辜。”韩孺子冷冷地说,停顿片刻,继续道:“你拿什么赎罪?”
“城里有十七名豪杰,全都来自云梦泽,三人入宫行刺,三人在王府东墙外望风……”
王赫立刻向侍卫示意,一人走出房间,叫人去抓望风者。
桂月华急于保命,语速极快地往下说:“三人在仪卫营保护花侯爷,六人在南城花神巷尽头的一间院子里,那里有地道,直通城外,离城十里,有人接迎……”
桂月华每招一处下落,王赫就派出一名侍卫。
“还有两人前去刺杀东海王。”
“什么?”韩孺子吃了一惊。
“花虎王带着一个人去的,他说东海王是陛下的弟弟,杀死他算是添头儿……”桂月华越来越害怕,什么都说,一句也不隐瞒。
花缤交待儿子,如果刺杀皇帝不成,再去杀东海王,花虎王更狠,无论如何都要杀掉从前的“朋友”。
“孟娥呢?”韩孺子问。
“跟花虎山他们两个在一起。”桂月华带着哭腔说。
孟娥未必会尽心保护东海王,王赫立刻让一名侍卫出去帮忙抓人。
桂月华没什么可说的了,上下嘴唇微微颤抖,看着皇帝,等待自己的命运。
韩孺子对王赫和另外几名侍卫说:“先退下。”
王赫一惊,“陛下……”
“没事,你们捆得够紧就行。”
王赫亲自上前检查,确认两名刺客已死,桂月华也被牢牢捆住之后,带着侍卫们退出房间,守在门口。
外面的事情自有他人负责,韩孺子无需担心,他只想弄清一件事,“大楚皇帝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惹来三番五次地行刺,甚至令你们甘心与外族勾结?”
桂月华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胆子这么小,可是自从招供的那一刻起,他就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我们……不不,是云梦泽,想要先灭大楚,再驱逐匈奴人,勾结是权宜之计。”
“又是因为武帝屠杀豪杰?”
“应、应该是吧,我只知道云梦泽的总山头最恨皇帝,不管谁当皇帝他都要暗杀。”
“总山头?”
“就是云梦泽群盗的盟主……”
“栾半雄?”
“对对,就是他。”
“他和大楚皇帝有私人恩怨?”
“我不清楚,据说栾半雄的义父从前是天下知名的大盗,可能是被武帝杀死的。”
“嘿,官府杀强盗,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不过栾半雄的义父好像是被武帝亲手杀死的,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韩孺子一愣,正要追问,突然传来敲门声。
“进来。”韩孺子道。
王赫推开门,轻声道:“东海王逃走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两路逃亡
崔腾睡了一个好觉,在梦里笑出了声,当他被强行推醒的时候,自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愤怒。
“干嘛?”崔腾猛地坐起来,举起拳头,把推他的人吓得后跳一步。
紧接着,被吓一跳的人就是崔腾了,推醒他的人是一名太监,在太监身边,站着皇帝、将军邓粹以及众多侍卫。
昨晚的事情一下子全回到脑子里,美梦变成噩梦,崔腾吓得脸都白了,以为皇帝兴师动众来报复自己,急忙掀开被褥,跪在床上,先向皇帝磕了一个头,开口道:“我以为那是陛下赐给我的……”
这是皇帝的房间、皇帝的床,崔腾在这里度过一个毕生难忘的夜晚,事后却觉得自己惹下了大祸,皇帝怎么可能将一位世间绝无仅有的尤物平白无故让给别人呢?而且事先也不说一声?其中必然发生了误会,而他将错就错,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彻底入睡之前,崔腾想了好几条辩解理由,计划是佯装不知情,推脱为误解,可是他脸上变色、下跪磕头、不问自辩,这一切都说明他早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韩孺子却不是为此而来,崔腾眼中的尤物,在他看来只是一名身怀奇技的江湖女子。
“东海王呢?”
崔腾一愣,“陛下……还不知道昨晚的事情?”
“那不是昨晚,就在刚才,待会再说。”韩孺子本来没想追究此事,可是看到崔腾惊恐不安的样子,他改了主意,语气稍显严厉。
崔腾向后一倒,他觉得自己睡了好长时间,没想到才是一小会,坐在床上发呆,一狠心,道:“值了,陛下怎么处置,我都没有半句怨言……呃,没有……”
“先告诉我东海王去哪了?”对韩孺子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东海王?”崔腾的心事终于转过来,“他不在自己房……哦,是不是跑了?这个家伙,也不通知我一声,大概是因为没找到我。”
韩孺子猜得没错,崔腾果然是知情者,“东海王怎么逃走的?”
“呵呵,陛下别着急,东海王这回是做好事,他给陛下探路去了。”
崔腾将王府里两名仆人逃走的经过以及东海王的计划说了一遍,“东海王假装普通士兵,他若是能取得匈奴人的信任,就会许诺从城里带出更多将士,到时候……”
崔腾看向邓粹,没将计划全说出来,其实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整个计划一目了然,只有他自己还没明白全部真相。
府里的女仆参与这么大的阴谋,邓粹居然一无所知,这实在让他脸上无光,却又无从辩解。
“东海王不会回来了。”韩孺子说,东海王还是选择了背叛,这倒没什么,只要皇帝还活着,只要能够解除晋城之围,东海王无路可逃,让韩孺子感到恼怒的是,有人逃出晋城投降匈奴,这么大的事情他却不知情,每天那么多的公文,还有每天早晨的朝会,没有一个人报告此事。
“东海王肯定会回来,然后将陛下和我一块带出去,他向我保证了。”崔腾信誓旦旦地说,他完全被东海王说服了。
韩孺子也不跟他争论,问道:“邓府的那名女仆呢?”
“应该跟着东海王一块出城了吧,东海王这小子就是聪明,审问女仆的时候他自称姓柴,过后劝樊将军将女仆放回邓府,说是有要放长线钓大鱼,过了一天又找来女仆,说是柴家对陛下不满,总之取得了女仆的信任。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跟城外联系上了,我还以为得过几天呢。”
韩孺子脸色微变,对邓粹说:“你没法出城了,东海王自己也是假冒,或许不会戳穿你的身份,那名女仆……”
对邓粹来说,这时却没有多少选择,“这个计划本来就很冒险,花缤可能根本不会顾及儿子的性命,那些江湖人也可能中途变卦,现在的风险只是更大了一点而已,我们逃亡的路线不同,未必会在匈奴人营中相遇。”
“还是太冒险。”韩孺子向侍卫头目王赫道:“守好那条地道,不要让外人混进城,去邓府看看那名女仆还在不在,派人把樊将军叫来。”
“是。”王赫退下。
邓粹后退几步,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说道:“邓某不才,略通军艺,只能对陛下实话实说:晋城断无固守之理,匈奴人若是全力进攻,晋城顶多能守三天,集结塞外军队,是唯一的解围办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必须出城,至于我府里的那名女仆——就看天意吧。”
跪在床上的崔腾向皇帝使眼色,表示邓粹不可信,韩孺子却宁愿相信这位认识不久的将军,“先去见花缤,必须有他配合才行。”
韩孺子转身向外走去,崔腾挠挠头,急忙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叫道:“等等我!”
刘介已经醒了,与一群太监守在外面,同样不明所以,韩孺子下令道:“看好琴师父女,等朕回来。”
“是,陛下……”刘介看着邓粹、崔腾和一群侍卫跟在皇帝身后,更加莫名其妙,等众人走开,他急忙进屋查看,只见张有才还在熟睡中。
十七名刺客八人被杀,剩下九人与花缤都被活捉,送到了王府里。
孟娥正在向花缤讲述她的计划,“你只有一次机会,带几个人出城,然后再回到晋城,或许能保住你们父子二人的性命。”
“唉,我怎么……怎么会相信你呢?”花缤盯着女侍卫,他其实对孟娥一直怀有疑虑,甚至想办法鼓动琴师先上阵,结果还是没能逃出圈套。
“因为你想要皇帝的首级,因为我的确对皇帝下毒了。”孟娥并不意外,她做过的事情足以取得任何人的信任。
花缤长叹一声,没错,这个女侍卫竟然真对皇帝用毒,由不得他不信任,他还不知道皇帝此前也被蒙鼓里,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帝这么喜欢冒险,绝非大楚之福。”
孟娥也不解释,“大楚不需要你考虑,你先想想自己和儿子的死活吧。”
花虎王在一边怒道:“父亲,别听她的,这个女人甘心给皇帝当走狗,早晚会遭报应,咱们父子死在这里,日后也会名传天下。”
韩孺子就是这时带人进来的。
崔腾已经跟上,进屋之后看到花虎王,吃了一惊,但是没说什么,两人从前在京城相识,但不算好友。
俘虏加上众多侍卫,屋子里很拥挤,韩孺子也不多说什么,站在花缤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对孟娥说:“对他们用毒了吗?”
“嗯,六个时辰之后就会发作。”孟娥回道。
“我能带你们出城!”被捆在最边上的桂月华喊道,他已经完全崩溃,为了活命,什么都肯做,“我们约在三更出城,在城外十里有人接迎!”
其他俘虏怒斥,只有花缤没吱声,回视皇帝的目光。
“父亲,你不会……”花虎王注意到父亲的犹豫。
花缤扭头看了一眼儿子,然后向皇帝道:“陛下想要出城?”
“是另外一些人。”韩孺子没有透露邓粹的姓名,花缤并不认得邓粹,没必要让他知道得太多。
“现在三更已过。”花缤提醒道。
“你会有办法向接迎者解释。”
“然后我还得回来?”
“嗯,就说你要继续行刺。”韩孺子替他想好了借口。
“陛下肯定会饶我们父子一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不了入狱为囚,但是你们会有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等你回来再说。”韩孺子左右看了看,“朕的话就是旨意。”
“父亲!”花虎王叫道,“大家千里迢迢是来……”
“闭嘴,大势已去,你什么都不懂。”花缤向儿子道,想了想,对皇帝说:“要带多少人?”
“不多,五个人。”
花缤点下头,“让桂月华跟我一块出城,他认识那些接迎者,然后我们一块回来。”
桂月华一个劲儿地点头。
江湖豪杰们努力相救的“俊侯”花缤,竟然当着同伴的面向皇帝投降,俘虏们无不大怒,除了花虎王,其他人破口大骂。
花缤无动于衷。
等骂声稍歇,韩孺子说:“诸位与匈奴人勾结,逐小义而舍大义,罪不可赦。”
“我们先灭大楚再驱匈奴!”一名俘虏喊道。
韩孺子不屑于与这些人争论,退后一步,侍卫们得到示意,纷纷拔刀,手起刀落,七名俘虏被杀,只剩下桂月华、花虎王两人,还有一个花缤。
桂月华早已吓破了胆,全身颤抖不已,花虎王脸色也变了,张着嘴,再不敢反对父亲的决定。
花缤倒是保持了镇定,“要走现在就走,再等下去,匈奴人会生疑心。”
韩孺子转身离开,孟娥与崔腾跟随在后,剩下的事情交给侍卫们处理。
王赫正好从邓府赶回来,那名女仆失踪了,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人看到过她。
樊撞山也奉命赶来,意外地得知自己被任命为守城将军。
崔腾与樊撞山都受东海王蛊惑,以为是在为皇帝做事,因此隐瞒了许多事情,韩孺子一度感到愤怒,这时却决定暂不追究,这两人的忠诚无可怀疑,只是笨了一点,被人利用。
花缤、桂月华带着五个人走出房间,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去,没向皇帝告别。
邓粹此去生死难料,韩孺子必须做好各种准备,“通知全军将士,随时待战,城门关闭,除非朕亲自到场,否则的话就算有圣旨,也不准打开。”
“是。”樊撞山应道,仍然一头雾水。
韩孺子知道,接下来几天最为关键,邓粹能否顺利逃出?能否集结塞外军队?匈奴人主战、主和两派谁将胜出?都将直接影响到晋城甚至大楚的存亡。
第三百三十三章 劝降
(祝所有读者中秋快乐!)
城里的地道不长,非常狭窄,只能在里面爬行,出来之后七个人全都灰头土脸,回头望去,晋城耸立在不远处,夜色笼罩,又有一座小土丘遮挡,彼此都看不清楚。
众人将出口重新掩埋,挑隐蔽的地方匆匆行进,桂月华走在最前面带路,深一脚浅一脚,大家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
他们出城比较晚,走出十里之后,天已经亮了,桂月华站在一棵枯树下,嘬唇吹哨,很快树林里传出回应,七八人走出来,看相貌、穿着都是楚人,带头者显然认得桂月华,疑惑地问:“怎么就这几个人?事办成了吗?”
桂月华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先将俊侯带出来,其他人还留在城里,事情只能推迟处理。”
那人来到花缤面前,抱拳笑道:“俊侯安然无恙,总算成了一件大事。”
“花某何德何能,敢教董寨主亲来相救?”
两人也是旧相识,寒暄几句,董寨主又回到那件事上,眉头微皱,“跟匈奴大王说好的,没拿到东西,咱们可不好见人。”
桂月华与他更熟一些,不耐烦地说:“所以俊侯连儿子都没带出来嘛,其他人都留在城里,我们去见匈奴人,自有解释。”
董寨主嘿嘿笑了两声,扫了一眼另外五人,没说什么,前头带路,进入树林,林中藏着数十人与马匹,众人上马,不再隐藏行迹,出林之后直奔二十余里以外的匈奴人营地。
匈奴人自恃兵多,退后扎营,仍能将晋城围得水泄不通,与此同时也方便放牧牛马。
半路上有匈奴人迎接,发现出城的人不多,身上也没携带头颅一类的东西,立刻表示不满,董寨主的一名手下用匈奴语解释了半天,董寨主对桂月华小声道:“你最好真有说辞,这位匈奴大王不太好相处。”
“放心吧。”桂月华指着另外五人,“他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卫兵,被俊侯说动,自愿投靠匈奴人,算是一件小功劳吧?”
董寨主这才露出微笑。
匈奴人的帐篷很杂乱,根据大小与华丽程度,能判断出主人的尊卑。
董寨主客气地请花缤等人留在一顶普通的帐篷里,他与桂月华去见匈奴大王。匈奴王号众多,这一位众人都称其为“大王”,地位应该不低。
花缤站在门口,目送桂月华等人离去,转身道:“阁下是车骑将军邓粹吧?”
四名随从吃了一惊,邓粹点头应道:“是我。”
“我就说陛下不会随便送一个人出城,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人认出邓将军,我也只能顺水推舟,自称说服邓将军投降,至于匈奴人信与不信,就要看邓将军怎么说了。”
邓粹笑道:“放心吧,匈奴人好骗。”
花缤嘿然而笑,对这位年轻的将军不太有把握。
没多久,董寨主独自回来,“几位跟我来,大王要见你们。”
花缤道:“这位贵人怎么称呼?就叫‘大王’?”
“大王是咱们对他的称呼,他很喜欢,这么叫就对了。”
一行人向营中最大的一顶帐篷走去,路上所遇尽是骑马的匈奴人,三五成群,呼啸往来,看上去一点规矩也没有,但是从不发生碰撞、冲突,无论路上有多少匹马,总能顺利地互相错过。
那帐篷足有两三间普通房子那么大,下面垫着地板,要迈三级台阶才能来到门口,帐内铺着厚厚的毡毯,一进去,浓浓的暖意、酒气、香味混杂一起扑面而来。
帐篷里人不少,当中坐着一位四十几岁的粗壮匈奴人,两边是六七名姬妾,也不避客,好奇地打量新进来的楚人。
邓粹一抬头就看到了东海王。
东海王穿着仪卫营普通将士的服装,坐在侧席,也看到了邓粹,脸色微变。
两人对视片刻。
花缤注意到了这一幕,心想这真是连点意外都没有,说遇见就遇见,上前几步,正要跪拜匈奴大王,引见车骑将军投降,希望能混过去,邓粹却先开口了,向侧席抱拳笑道:“柴将军!想不到竟然在这儿见面。”
东海王脸色恢复镇定,“柴平”正是他的假身份,见邓粹穿着仪卫营的衣装,明白对方也是假冒,于是抱拳还礼,困惑地说:“恕我眼拙,阁下看着眼熟,好像也是皇帝身边的人,但不知如何称呼。”
“柴将军贵人多忘事,我是仪卫营的……”
帐内众人侧目而视,邓粹急忙闭嘴,跟上花缤,一块跪在地上。
匈奴大王似乎没有怀疑,借助通译问道:“楚国皇帝的仪卫都像你这样吗?”
邓粹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的确有仪卫之风,回道:“楚国好面子,选中的仪卫都跟我差不多,空有一副躯壳,上马之后抡不动枪,也射不得箭。”
通译说罢,匈奴大王哈哈大笑,一挥手,有人过来,将邓粹等人引到侧席,与东海王相临而坐。
“我叫魏苏。”邓粹小声道。
东海王轻轻嗯了一声,同样小声回道:“柴平。”
王府和邓府的仆人不在帐内,他们显然没资格面见匈奴大王,邓粹放心地喝酒吃肉,好像经常来这里做客似的。
众多楚人当中,数邓粹相貌最为出众,在匈奴人面前也放得开,立刻受到匈奴大王和一群姬妾的注意,通译问道:“那个仪卫,大王问你,楚国皇帝有多少卫兵?你与这位柴将军同为一营将士,怎么不太相熟?”
邓粹咽下嘴里的肉,回道:“城里守军不到四千,皇帝的卫兵就有一千多,我与柴将军虽然同在仪卫营,但我是持戟仪卫,给皇帝撑面子的,柴将军勋贵出身,在仪卫营混资历,我们不是一路人啊。我地位低,所以认得他,他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个小兵。”
听完通译的话,匈奴大王的姬妾们吃吃地笑,伸手指指点点,显然认为“小兵”比“将军”更像勋贵。
东海王垂首不语,他一心只想逃出匈奴人的包围,或者回京城,或者去见舅舅崔宏,希望能够解除芥蒂再度成为一家人,对邓粹的出现十分忌惮,总怀疑皇帝派他来追杀自己。
邓粹却很从容,什么都说,将仪卫营贬得一无是处,那里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就是心怀鬼胎的勋贵,根本没几个人真心保护皇帝,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出来投降,“像我们好歹还能扛旗持戟,那些勋贵,人人自称‘将军’,其实都跟这位柴将军一样,靠着祖荫给皇帝当跟班,混几年就能当大官,哪会带兵打仗?”
通译替匈奴大王说:“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位柴将军如此年轻。”
东海王脸更红了,真想开口提醒邓粹少说几句,可这里是匈奴人的地盘,他又是假冒他人,哪敢开口?
匈奴大王宴请众楚人却不只是客气,酒过三巡,匈奴大王拍手,外面很快押进来一名俘虏。
俘虏显然被关已久,衣裳破烂,脸上、身上尽是伤痕,神情憔悴,却无胆怯之意,在匈奴大王面前昂首站立,被匈奴人按倒,摆脱束缚之后,立刻又站起来,身子摇晃,就是不肯屈服。
东海王和邓粹互视一眼,都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在匈奴营中的熟人还不少。
匈奴大王注意到了两人的神情变化,通译问道:“你们认得此人?”
东海王点点头,他现在过于慌张,不知该怎么回答,邓粹平淡地说:“此人名叫卓如鹤,是楚国驸马、弘农郡守、放粮钦差。”
卓如鹤巡行天下郡县时,到过代国,与邓粹见过一面,至于东海王、花缤,更是他早就认识的人,可他只是昂首站立,好像帐篷里全是陌生人。
匈奴大王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这表明仪卫比较老实,没有撒谎,于是哇里哇啦说了一堆话,通译道:“卓如鹤,你在楚国是驸马,在匈奴也能当驸马,大单于的女儿、孙女更年轻、更美丽,足以配得上你。你说楚国尽是忠臣良将,可是你瞧,楚国的勋贵、皇帝的卫兵,都来投降匈奴人,你还有何话说?”
卓如鹤目不斜视,“大楚人口众多,百倍于匈奴,出几个害群之马很正常,更多的楚军不是还在坚守晋城吗?”
通译又要开口,邓粹站起身,表示由自己来说,“卓如鹤,你还认得我吗?”
“卓某大好男儿,不认得乱臣贼子。”卓如如鹤昂首道,目光仍然不动。
邓粹道:“卓驸马,你可以不认得我,但不能不认清形势,如今晋城孤守、皇帝重病,都坚持不了太久,而且皇帝登基日浅,不得臣民拥戴,他又贪功冒进,落得今日的下场,实是咎由自取。大楚气数已尽,人所共知,卓驸马何必独撑?”
卓如鹤瞥了一眼邓粹,“嘿,乱臣贼子眼里自然都是乱臣贼子。你说皇帝登基日清,大楚定鼎却有百年,祖先功德泽及子孙;你说皇帝不得臣民拥戴,可皇帝一路赈灾劝农,天下人心所向,皆愿皇帝千秋万岁,以保平安;你说晋城孤守,卓某所见却是各地援军正在赶来,匈奴人得意一时,日后难返草原;你说皇帝重病……我不相信。”
邓粹笑道:“援军在路上,卓驸马怎么会在这里?”
“援军集结需要一段时间,可是不能让匈奴人以为大楚无人救驾,所以我自愿带兵而来,不为别的,只想让皇帝知道,晋城并非孤守。”
“这么说你死而无憾?”
“无憾。”
邓粹转向匈奴大王,“这种人对皇帝死心塌地,所谓愚忠是也,还在幻想能有人笼聚塞外楚军,与崔宏之军一南一北夹攻匈奴呢,把他杀了吧,留之无用。”
第三百三十四章 立功
匈奴大王在膝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了几句什么,坐在客人对面的一名匈奴贵人起身,走到楚人“魏苏”面前,冷冷地盯了一会,慢慢拔出腰间的短刀,突然一挥而起,刀刃贴着楚人的鼻尖掠过。
东海王等人吃惊地啊了一声,当事者邓粹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对方,目光仍然盯着通译与匈奴大王。
匈奴大王发出笑声,又说了几句,匈奴贵人调转刀柄,递给楚人,通译道:“大王说楚国的这位驸马性格倔强、不通时务,留之的确无用。那个仪卫,你说自己拿不动枪、射不得箭,杀人总会吧?”
邓粹接过刀,“会。”说罢两步来到卓如鹤面前,“卓驸马,你愿意为皇帝而死,我不愿意,当初选皇帝的时候,京城打得热热闹闹,可没征询过我的意见,现在想让我效忠,晚了。我亲眼看着宫里的皇帝换来换去,一个比一个差,一个比一个能折腾,魏苏小小一名仪卫,不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嘿,阁下可以不忠于皇帝,却不能不忠于大楚,阁下投降异族,就不怕身败名裂、遭人唾弃?”卓如鹤话音未落,自己先向邓粹身上啐了一口。
邓粹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口水,再不多话,挥刀就向卓如鹤脖子上砍去。
卓如鹤不躲不避,反而昂首挺胸,脑袋微微倾斜,让脖子露出得更多一些,双目圆睁,比举刀的人更显胆气。
邓粹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却没有砍中,不是他有意避让,而是另有一口刀挡住了。
几名匈奴士兵一直站在卓如鹤身边,其中一人在最后关头拔刀而出,格开楚人的刀,他比邓粹矮了半头,力气却大多了,邓粹不仅手中的刀被弹开,人也后退半步,不由得大怒,气哼哼地盯着那名匈奴人。
匈奴士兵收起刀,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向匈奴大王点点头,虽然这名楚人的刀法确实一般,但他用上了全力,真要杀人。
周围的人也都看出来了,刚才两刀相撞时火星四溅,那是实打实地对抗。
东海王、花缤等楚人都呆住了,就连盗匪出身的董寨主也重新打量“魏苏”,惊讶皇帝的仪卫当中还有这种狠角色。
邓粹很不满,更不满的却是卓如鹤,直接面向匈奴大王,“无耻丑虏,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乃大楚钦差……”
几名匈奴士兵将卓如鹤拖出去,隔着帐篷仍能听见他的叫骂声。
邓粹转过身,问道:“干嘛不让我杀他?”
通译笑道:“这人是楚国大官,大单于指名要活口,因此不能杀。”
邓粹晃晃手中的刀,“那给我这东西又是何意?”
“试试你的胆量。”通译无所谓地说,“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留在皇帝身边当仪卫?”
“仪卫只看身材、相貌和出身,至于胆量,嘿,像我这种人,天天跟在皇帝身后,相距不足百步,可是一辈子也没机会在皇帝面前显示自己的胆量。”
通译与匈奴大王交谈了一会,向楚人道:“你叫什么来着?”
“魏苏。”
“好,在匈奴军中你可以随意展示胆量,除了投降,你能为大王做什么?”
“可惜这一口好刀,出鞘之后尚未染血,大王想杀谁?交给我吧。”邓粹扭头看向坐在一起的众多楚人。
楚人都吓了一跳,邓粹本来就有三分鲁莽,稍一放纵就更像了,众人对他都不太了解,以为他真要杀人,尤其是东海王,立刻想到邓粹这是要借机灭口,吓得脸都白了。
如果不是认识邓粹的人,谁也看不出他会是大楚的车骑将军。
“哈哈,这些人都是大王的贵宾,不可杀。”通译笑道。
“总得杀几个吧,投降者当中保不齐藏着刺客,你问清这些人的底细了?”
通译笑着点点头。
东海王就在这时显出了急智,突然明白邓粹为何总要杀人,小声插口道:“在座的楚人不是将士就是豪杰,顺应时势才出城投降,可我知道营中有几名楚人奴仆,那种人是墙头草,说倒就倒,没有信用可言……”
通译眉头微皱,“你不就是被那些奴仆带出来的吗?”
“奴仆之人只可暂用不可久留,我原不知城中还有他人也愿降顺大王,否则的话,断不会与奴仆为伍。”
通译撇撇嘴,又与大王说了几句,“你们这帮楚人太狡猾,全都不讲信用,说是拿皇帝的人头出来,结果却要用几名奴仆充数,不行,大王不满意,你们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东海王没有别的本事,低头不敢吱声。
花缤叹了口气,装出为难的样子,“大王说得没错,既然承诺要拿皇帝人头出来,就不能言而无信——我愿意再回晋城,不带皇帝人头,我们父子甘愿死在城里。”
“你们的皇帝得了重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亡故,你得抓紧时间。”通译道。
“三天,至多三天。”花缤伸出三指。
桂月华本来有些犹豫,眼看匈奴大王不养闲人,这边似乎比城里更危险,他也急忙道:“我也回城,一定要拿到皇帝人头。”
“我带几名弟兄跟两位一块进城。”董寨主急于立功,也加入进来。
通译看向“魏苏”。
“天一亮,仪卫营就会发现我们逃走,我们几个没法回城了。”邓粹指着自己的四名随从,想了一会,“仪卫虽然没别的本事,但是经常护送圣旨,大王想要杀哪位楚国将军,或者夺哪座城,让我们五人去做内应吧。”
通译将众人的回答转告匈奴大王,大王伸手指向唯一没表态的楚人。
东海王心慌意乱,被匈奴大王一指,吓得险些碰翻杯中之酒,“齐国楚军由崔宏和柴悦指挥,我是柴家人,可以劝说柴悦投降……”
通译说罢,匈奴大王这才满意地点头,向一名匈奴贵人下令,贵人起身向帐外走去,东海王等人心中惴惴,都不知大王何意,只有邓粹不为所动,手里拎着刀,与递刀给他的那名匈奴人对视,一点没有交还的意思。
不久之后,出帐的匈奴贵人回来,带着五名楚人。
邓粹转身,与这五人打个照面,其中一人正是他家的女仆,另外四人都来自代王府,两人早就逃出来,还有两人是昨天与女仆一块出城的。
五人自知没资格见匈奴大王,被叫进来就已胆战心惊,突然见到邓粹,更是魂飞天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邓粹也不会让他们明白,大步上前,手起刀落,先杀死了自家女仆,其他四人扑通跪下,想要求饶,却吓得说不出话来。
匈奴大王抬起手臂,本来想说几句,没料到楚国仪卫如此心急,说杀就杀,他反而无话可说了,只能冲通译点点头。
“城破之时,楚国百姓尽为奴隶,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投降,诸位是将士,比百姓的价值高一点,但是投降匈奴之后,也要踊跃立功,才能获得奖赏,这是通例,不分楚国还是匈奴。”
跪在门口的四名奴仆隐约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其中一人向邓粹道:“邓……”
“还‘等’什么?”邓粹大喊道,又是手起刀落,再杀一人,目光一扫,剩下三人早已瘫软在地。
匈奴大王指着“魏苏”,向姬妾和贵人们说了几句,众人大笑,不知是何意,通译也不解释,看向东海王等人,“仪卫都有这个胆量,你们不能只是看着啊。”
花缤第一个起身,走到邓粹身边,接过刀,向一名仆人胸前刺了一刀,故意不杀死,留给后面的人。
桂月华、董寨主等人都是强盗,对这种事习以为常,挨个上前接刀劈刺,邓粹的四名随从也不例外,最后轮到东海王的时候,地上只剩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象征性地刺了一下,立刻将刀还给邓粹,强行忍住,才没有呕吐。
毡毯被染上血,匈奴大王也不在意,将杀戮当成下酒菜,举杯喊了一句,一饮而尽,楚人也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举杯应和。
邓粹亲自将刀擦干净送还原主,那名匈奴人接到手中,似乎有些嫌弃,将刀放在一边,没有收刀入鞘。
酒宴持续到夜里,五具尸体摆了好长时间,一名姬妾实在受不了,向匈奴大王提出要求,才有士兵进来将尸体搬走,血迹却一直留在那里。
匈奴人都很欣赏楚国的仪卫,“魏苏”成为楚人的主角,花缤等人反而沦为陪衬。
邓粹信口开河,他没当过仪卫,却将仪卫的苦恼与不满说得头头是道。
酒宴结束,匈奴人和楚人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无论怎样都要表现出十足的醉意。
在帐外,邓粹一把搂住东海王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从前你是柴家勋贵,我是普通仪卫,现在咱们可都一样了,都得凭本事立足,看你还敢小瞧我?”
“我可没小瞧过你。”东海王小声道,被邓粹一压,脚步更显踉跄。
趁着左右喧哗,邓粹小声道:“你争得了吗?”
东海王脸色骤变,心里很清楚,邓粹说的是皇帝,在邓粹眼里,临事慌乱的东海王,根本不可能与城里镇定自若的皇帝相提并论。
“我、我没想争……”
邓粹拍拍东海王的肩膀,“真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勇者的背后
车骑将军邓粹莫名失踪、守城大将突然换人、皇帝的侍卫在王府里进进出出、满城将士连夜接到待战命令……整座晋城都感受到浓浓的紧张气氛,传言四起,说已有成百上千人逃出城去投降匈奴,而且皇帝重病难愈,就要死了。
韩孺子也很紧张,有意做点事情,不想让自己闲着。
他也的确有几件事需要尽管处理。
琴师父女搬出皇帝的临时寝宫,跟普通艺人一样,随传随到。
韩孺子之所以网开一面,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他的母亲,而琴师父女除了抚琴与美色,没有别的本事。
“崔腾,若是被朕听说你私自接近琴师,以污秽宫廷论,发配到万里之外。”韩孺子提醒道。
琴师父女早已被太监们带走,崔腾仍望着门口,听到皇帝的话,先是一惊,随后一呆,叹了口气,咬牙道:“我若是真管不住自己——陛下也不用将我发配,给我一刀,让我当太监算了,反正大哥有个儿子,崔家不用担心断子绝孙。”
别人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表达不满,崔腾却是真心实意,看向刘介和张有才等人,又叹了口气。
韩孺子只能摇头,命人带来花虎王,他要再度审问。
晋城之围未解,韩孺子已经开始思考如何铲除云梦泽匪患了。
花虎王还年轻,面子与性命两样都想要,因此来到皇帝面前之后立而不跪,神情却无法保持镇定,目光更是不敢与皇帝对视。
侍卫们要强迫花虎王跪下,韩孺子抬手,示意不必。
“朕还记得,你曾在宫中为朕传信。”
花虎王神情又是一变,他那时还是宫中的贵族随从,现在想来,已是恍如隔世,“那是……那是东海王的主意。”
“你为什么要杀东海王?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花虎王沉默一会,开口道:“东海王羞辱我们花家,我怎么会将他当成朋友?”
韩孺子有点意外。
花虎王终于迎向皇帝的目光,“不仅东海王,陛下也是,完全不将花家放在眼里,羞辱我们、贬低我们、支使我们,花家……花家不受这种气!”
韩孺子明白了,他早就听说过,花家曾是势力很强的外戚,在武帝时期即已衰落,为豪杰求情时频频遭拒,等武帝驾崩,花家与皇帝的亲情更淡,连外戚都算不上,甚至没资格进宫,只能跟普通大臣一样,按规矩递送奏章。
这就是花虎王所谓的“羞辱”。
“所以你们父子二人宁愿弃家为盗,不愿在朝为臣?”韩孺子问。
花虎王点下头,胆子更大了一些,不仅能与皇帝互视,目光中还多了几分挑战。
韩孺子微微一笑,“在云梦泽,花家想必是众星捧月、万众敬仰了?”
“花家在江湖上还算有点名声。”花虎王昂然道。
“嗯,可栾半雄先是派你父亲去京城参加叛乱,然后又让你来救父,他自己却躲在云梦泽里,花家的江湖名声就这么大吗?”
花虎王脸色微红,“我父亲当初自愿去京城,与栾神将无关,而且京城之事也不是叛乱,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陛下侥幸而已。至于救父,更是我自愿的,栾神将还阻止过我。”
栾半雄自称“天授神将”,花虎王对他显然十分崇敬。
韩孺子点点头,“栾半雄会来救你们父子吗?”
“我们父子……不会连累江湖好汉。”
崔腾忍不住了,啐道:“已经有十几位好‘好汉’因你们而死,还说不连累?若是真没人前来相救,你们又会觉得云梦泽瞧不起花家、羞辱花家了吧?花家人可真难交往,非得人人都捧着你们才行?”
花虎王怒视崔腾,突然大笑出声,“崔二,少得意,花家的今天就是你们崔家的明天,伴君如伴虎,别以为你现在受宠就能一辈子无忧,哪你叫唤得不好听了,皇帝照样抛弃崔家。”
崔腾想了想,问旁边的张有才:“他在说我们崔家……是狗吗?”
张有才郑重地点头。
崔腾大怒,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被两名太监死死拽住。
“就让咱们看看,江湖会不会抛弃花家吧。”韩孺子没有动怒,花虎王色厉内荏,很容易被吓唬住,“回京之后,你们父子要当街处斩。”
崔腾听到这话很是满意,花虎王却是神情大变,“你……陛下明明承诺过……”
“朕承诺过会赦免花家今日之前的死罪,可云梦泽若是派人劫狱,花家就将有新罪,朕可没承诺过连未来的罪也赦免。”
花虎王愣住了。
“所以云梦泽救花家就是在害花家,不救,则是将你们抛弃了。”韩孺子一挥手,侍卫拖走花虎王。
已经出了房门,花虎王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你回不了京城!回不了京城!”
声音逐渐消失,崔腾道:“陛下多余亲自见他,派人严刑拷打就够了,我敢保证,这小子坚持不了两下,让我去审问他吧。”
“没什么可问的。”韩孺子向门外道:“刘公!”
刘介立刻迈步进屋。
韩孺子早就看到他探头两次,因此才命人将花虎王带走,“有何事?”
“樊将军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有几个百姓冲撞城门,已经平定了。”
“嗯?”韩孺子立刻站起身,“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点说?”
“只是……陛下恕罪。”刘介不会在皇帝面前辩解。
“刘公无罪。”韩孺子安抚道,他身边的可信、可用之人没有多少,每一个都值得珍惜,“是谁平乱,立刻召来。”
刘介领命离开,崔腾道:“他说得没错吧?几个百姓冲撞城门而已,的确不算大事,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在眼下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大白天冲撞城门,韩孺子也不觉得是小事,看着崔腾,问道:“花虎王为什么敢带着十几个人来晋城救父刺驾?”
崔腾被问住了,“他……傻呗,不自量力。”
“他一点也不傻,他敢来,肯定是因为云梦泽将子救父这种事看得很重,他不得不来,而且是自愿前来,否则的话他在云梦泽就是人人唾弃的不孝之人。”
崔腾嗯了一声,没明白这跟冲撞城门有何关系。
韩孺子是在解释给自己听,“勇士背后必然有一群尚勇的同伴,商人身边必然有一群逐利之徒,百姓大白天就敢冲撞城门,必然是因为城内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出城投降匈奴,敢做的却是少数人。”
崔腾冥思苦想,隐约觉得皇帝的话有道理,却又没怎么听懂。
韩孺子看向角落里的孟娥,她显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平定城门之乱的将军很快到了,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比皇帝还年轻,身穿盔甲,因此向皇帝抱拳行军礼,“城门校尉谢存拜见陛下。”
“平身。你是赞侯的儿子吧?”
皇帝居然认得自己,谢存很是意外,“是,陛下,赞侯正是家父。”
韩孺子点下头,前来晋城的路上,权贵子弟们曾经轮流指挥仪卫营,韩孺子借机观察,对数人印象不错,其中就有这位谢存。
谢存年纪不大,安排行军却是井井有条,而且执法颇严,赞侯一家早已失势多年,却没有权贵子弟敢欺负谢家的这位少年。
“嗯,说说城门之事。”
“是,陛下。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城中百姓向东南门聚集,大概有三百余人,我在城门上看到之后,带领十名士兵下城,不许百姓靠近城门。一刻钟之后,五人受到蛊惑,突然冲向城门,我放过那五人,与士兵挡住后面的百姓。那五人跑出一段距离,发现身后无人跟随,调头又回到原处。我们冲进人群,百姓一哄而散。”
韩孺子点头,觉得谢存处理得不错,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抬手示意他继续。
“我派士兵跟踪了两人,发现他们是代王府的仆人。”
韩孺子微微扬眉,意外的不是代王府又有仆人想要投降匈奴,“你为什么认准那两人有问题?”
“别的百姓都比较激动,也比较害怕,尽可能与熟人站在一起,那两人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跟谁都能搭上话,但又不像是认识每个人,所以我怀疑他们是挑唆者。”
“好。”
在刘介的示意下,谢存躬身告退。
等人走了,崔腾道:“这个小子不错啊,陛下不给他升官吗?”
“不急。”韩孺子传召刑部主事张镜,命他与晋城衙门一道调查代王的家眷与仆人。
代王惊吓而死,家中财物被邓粹抛出城外,全家上下看样子都很不满。
城内人心不稳,皇帝本应亲自出面安抚,可他现在还不能当众露面,万一消息传出去,说皇帝完全没有中毒迹象,花缤等人就会失去匈奴人的信任,邓粹也就危险了。
韩孺子必须等待。
直到夜色降临,匈奴人并未做出攻城的准备,这是一个好兆头,韩孺子心中稍微踏实一些。
可是花缤和桂月华也没有如约返城,接下来两天,他们就像是失踪了,地道中毫无动静,邓粹更是生死不明。
邓粹出城的第三天,匈奴人又击溃了一支大楚援军,这回战斗发生在城外十里之外,站在城头就能清楚看到。
战斗结束,匈奴照例耀武扬威一番,在护城河岸边树起几根柱子,上面悬挂头颅,花虎王被押上城头,认出其中一颗属于桂月华。
第三百三十六章 选人与用人
桂月华的头颅被悬挂出来的当天晚上,花缤回城了,带来十名帮手,毫无意外,他们走出地道不久就被活捉,地道被灌水然后封死,俘虏则被送往代王府。
俘虏分开关押,皇帝亲自提审花缤。
仅仅相隔三天,花缤比在仪卫营里软禁时憔悴不少,身上倒是没有伤痕,只是心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楚人的秘密并没有暴露,每个人都表明自己的计划之后,匈奴大王很是满意,留下众人,每日宴请,邓粹成功地讨得了匈奴人的欢心,与贵人称兄道弟,甚至敢向大王的姬妾献酒。
意外发生在前天夜里,酒宴正在进行中,匈奴大王接到一封信,让通译小声念给他听,桂月华也是一时糊涂,偏偏在这个时候上前敬酒,还想学邓粹的样子,表现出几分鲁莽,也不知是哪句话出错,竟然惹怒了匈奴大王。
或许他只是倒霉,匈奴大王正在气头上,起身、拔刀,走到桂月华面前,没头没脑地乱砍,可怜桂月华也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高手,在那种情况下却不敢做任何反抗,只是抬了一下手臂,很快又放下,莫名其妙死在帐中。
匈奴大王说了一大通话,非常愤怒,妻妾抱在一起发抖,众多贵人起身,时不时回应一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楚人都被带出帐篷,通译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们,享受的日子结束了,花缤等人明晚必须返城,两天之内拿到皇帝的人头。
花缤真是吓坏了,讲述这些的时候仍在颤抖,在大楚,花家感受到的只是羞辱,在匈奴,他感受到的却是草芥,什么外戚、勋贵、江湖名声,在匈奴人那里一文不值,花缤得努力回忆奴仆讨好自己时的手段,以在匈奴大王面前自保。
云梦泽的董寨主将责任都推到花缤等人身上,认为他们没能如约带来皇帝的人头,才令他们在匈奴人当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因此他亲自跟来,要立一场大功。
花缤却只想乞求皇帝的原谅,一见到皇帝就跪在地上,再无半点傲气。
韩孺子觉得可笑,堂堂的俊阳侯,在匈奴人当中待了几天,居然变得如此卑贱。他坐在椅榻上,与花缤隔着众多的侍卫与太监,问道:“邓将军呢?”
“他、他和东海王都被匈奴大王留在身边。”
“东海王?”
花缤又将最初一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邓粹的表演太成功了,匈奴大王舍不得放他走,而东海王则是因为显得太怯懦,匈奴人不打算派他去劝降楚将,怎么用他还没想好。
邓粹居然还没有逃出匈奴人的营地,反而成为匈奴大王的贵宾,韩孺子不知该失望还是该高兴,挥手让侍卫带走花缤,开始思考一件事,是什么让匈奴大王突然暴怒,急着要拿皇帝的人头?
白天时的那场围歼,匈奴人显然是有意将援军引到晋城近处,这种做法不只是炫耀,也是在激怒守军,希望皇帝能出城一战。
除了攻城,这位匈奴大王在使用所有招数想要杀死皇帝。
云梦泽的强盗在匈奴人营中待的时间比较长,或许知道一些内情,韩孺子不会亲自见那些人,传召刑部主事张镜和仪卫营的守门将官谢存,让两人一块主持审问。
张、谢两人都很意外,但是没有多问,反倒是崔腾,等两一人走,马上问道:“张镜算是刑部老吏,谢存还是个孩子,陛下就让他去审问犯人?”
“让他开始学习吧。”韩孺子欣赏谢存的敏锐观察能力,觉得此人以后可做刑吏。
花缤等人已经返城,地道也被封死,韩孺子没必要再躲在王府里,决定在城里巡视一圈,打破那些声称皇帝起不来床的谣言。
一块出府的时候,崔腾说:“陛下,我得提醒你,谢存是赞侯之子,虽说家道衰落已久,可是后人要么为官,要么为将,哪怕是闲职也行,不至于为吏。去刑部当坐堂官,他肯定愿意,当审问犯人的吏员,品级再高,他也未必接受。”
“你呢?”
“我?”崔腾连连摇头,笑道:“我更不能当吏,宁可无官无职跟在皇帝身边。”
“让谢存自己选择吧。”
外面夜色已深,官民大都已经入睡,可皇帝的巡视还是惊动了一些人,不等天亮,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晋城。
韩孺子直奔军营,在这里召见守城诸将,听取他们的守城安排——匈奴表现得越不会攻城,晋城越要严阵以待,这是皇帝的基本判断。
樊撞山是守城大将,主要由他报告情况。
韩孺子很快听出问题,“等等,城中守军不过四千人,按樊将军的安排,现在就已经动用至少五千人了。”
“从城里的百姓当中招了一些士兵。”说到排兵布阵,樊撞山勉为其难,再往下说时越发紧张,经常需要其他将官提醒,说毕之后长出一口气。
韩孺子也是没办法,城中无大将,樊撞山起码名声响亮,能镇得住城中军民,至于具体的守城计划,自有参谋将官帮他制定。
邓粹说得没错,晋城能否守住,关键不在楚军,而在匈奴人的决心,城内的一切安排不过是聊胜于无。
邓粹比较自大,不爱做这种没结果的小事,韩孺子却不一样,虽然不会事必躬亲,但不会就此放手,全交给别人去做,聊胜于无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选择。
他对守城计划比较满意,勉励一番,将众将遣散,只留樊撞山一人,问道:“是谁负责从百姓当中招兵?为什么没人告诉朕?”
樊撞山挠挠额头,虽说阵前勇猛,他在皇帝面前却总是有点紧张,“好像兵部招的人吧,他们送来士兵我就用了,没有详细过问,我还以为兵部会向陛下报告。”
韩孺子笑道:“嗯,樊将军专心守城就好,那些新招的士兵怎么样?能打仗吗?兵甲器械可还够用?”
问到这些事情,樊撞山总算能够对答如流,“还不错,比较听话,能服从命令,上战场可能不行,守城足矣,也不用他们拿刀枪弓弩,主要是往城上运送土石什么的,已经演练过几次,非常顺利。”
城头地方局促,又需要保持畅通,不可能堆放太多器械,真到开战的时候,要由城下保证供应,新招的士兵主要是做这种事情,严格来说算不上士兵,但是对守城很有帮助。
随行官员之中看来还有能人,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原来对朝中官员有偏见,以为都是一群无能之辈,可种种事实证明,许多大臣其实有真本事,只是被没有被摆在正确的位置上,也没有被给予足够的信任。
韩孺子回到代王府,找出几日来的公文,相信关于招兵的文书就在其中,自己之前只是给忽略了,最近的事情太多,他的确没怎么认真看这些东西。
他正挑灯览阅成摞的公文,张镜和谢存求见,两人已经审过云梦泽群盗,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围城的匈奴大王来自西匈奴,是大单于的弟弟,地位尊贵,骄傲自大,轻松攻占辽东、奇袭晋城之后,他对楚军十分蔑视,以为用不着什么诱兵之计,尽快攻破晋城、杀死皇帝,才能显出匈奴人的强大,大单于却受东匈奴贵人的影响,坚持只围不攻。
匈奴大王因此才借助江湖豪杰的力量,希望能够暗杀皇帝,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攻破晋城,去与大单于合兵一处了。
据传,大单于的身体不太好,匈奴大王急着合兵,是怕万一大单于升天,自己率兵在外会遭到其他兄弟与侄儿的算计。
至于匈奴大王因为什么消息而发怒,那些强盗也不清楚。
张镜察觉到皇帝有意栽培谢存,因此有意称赞了少年几句。
韩孺子派太监送走两人,对崔腾说:“你去问问谢存的想法。”
除了喝酒,崔腾不常熬夜,早已哈欠连天,很高兴有事可做,应了声是,跑出去追谢存。
韩孺子继续看公文,最终发现,并没有某人全盘负责招兵,从随行的六部大员到晋城本地衙门里的小吏,多多少少都有参与,名目各不相同,最后是随行的一位读书人顾问提议将征用劳力改为征兵,一是壮大声势,二是激励百姓——军饷更高,以兵守城的名声也更佳。
单名仲,韩孺子对这位读书人略有印象,却不记得他有过人之处。
寻找人才永远都是一件难事,即使人才就在身边,也常常会被忽略,韩孺子深有感触,将此人记下,但不急着选用,他还有迫在眉睫的威胁没有解除。
半夜已过,韩孺子快要上床休息的时候,崔腾终于回来,脸红扑扑的,他利用皇帝旨意中的一点小漏洞,邀请谢存喝了几杯。
“问清楚了。”崔腾得意洋洋地说,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跟我之前说的一样,谢存不愿为吏,宁愿留在仪卫营当散从将军。”
散从将军只是美称,其实就是皇帝的随从。
韩孺子轻叹一声,就算真找到了人才,如何使用也是一个问题。
现在不是解决这种事情的时候,韩孺子派人送走崔腾,上床休息,躺了一会,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很自然地对留在屋子里的孟娥说:“我猜到是什么惹怒匈奴大王了。”
“嗯。”孟娥回了一声,等了一会,说:“我没猜出来。”
“大单于即将派来和谈使者。”
“大单于真要和谈?”
“不。”韩孺子心里一沉,“只怕齐国的楚军遇到了大麻烦。”
第三百三十七章 谈判与攻城
真让韩孺子猜准了,第二天中午,一队匈奴人来到城门下,护送者高声宣布,大单于使者到来,立刻就要面见楚国皇帝。
这是一种很无礼的做法,事先没有通报,更没有商量,与之相对比,大楚派出和谈使者之前,先派人通知匈奴人,让他们有所准备。
匈奴使者倒是比较客气,其中一人用中原话对城头说自己是皇帝的熟人。
使者之一是金纯忠。
在彭城,皇帝派户部侍郎刘择芹为使者,与匈奴人一道北上,面见大单于继续和谈,以做缓兵之计,这一计并未生效,兜了一圈,金纯忠又回到皇帝这边。
匈奴使者一行十余人进城,护送他们的匈奴士兵返回营地,跑出一段路之后,突然又折返回来,远远地向城头射了几箭。
守卫没有被激怒,何况使者根本不在他们眼前。
皇帝在代王府正式接见匈奴使者,文武官员排列两边,仪卫盛大,挤满了几乎整个院子,匈奴使者只能从一条狭窄的通道走进大厅。
这不是韩孺子的安排,如何接待怀有敌意的异族使者,礼部早有一套成熟的做法,拿来照做就是,甚至不用请示皇帝。
使者一共十二人,进来面见皇帝的只有两人,金纯忠和一名匈奴贵人,后者才是正使,金纯忠是副使兼通译。
匈奴使者拒绝下跪,只肯躬身行礼,金纯忠有令在身,不能违背,只好在躬身时将腰弯得更低一些。
匈奴使者起身之后说了许多话,大多数人听不懂,但是能看出他的狂傲,好像匈奴人已经占据整个大楚,只剩一座小小的晋城。
金纯忠开始传译:“日月所尊、天地所护之匈奴大单于敬告楚国皇帝,我已知晓皇帝有和谈之意,怎奈楚军悖逆无礼,不敬天地……”
匈奴人将战争的起因归咎于楚军,然后宣称已经占据楚国半壁江山,击败了无数军队,楚国已经无兵可用,云云。
大臣们听得愤怒,但是皇帝不开口,他们不能表态,只好怒目而视。
韩孺子坐在那里一直在听,专心琢磨大单于究竟为何要派使者来晋城。
礼部的一名官员得到允许之后代表皇帝说话,驳斥匈奴人的种种说法,并且声称大楚绝不会投降,也不会灭亡。
谈判与隔空吵架没有区别,双方各说各话,文辞、语气、神情才是用来争斗的兵器,具体说了什么则无关紧要。
两刻钟之后,仪式一样的谈判结束,气势汹汹的匈奴使者被送出王府,先安排住处,明日再议。
没过多久,匈奴副使金纯忠单独请求见皇帝,得到了允许,这回没有虚张声势的大臣与仪卫,但皇帝身边仍然围绕着十几名侍卫与太监。
金纯忠跪下磕头,终于能够按自己的意思说话,“户部刘大人被大单于留下,我从塞外而来,亲眼见到各地楚军正向马邑城集结,但是将领们想法各异,对入关救驾还是固守长城,争执不下。”
“碎铁城有何消息?”韩孺子问道,希望能从金纯忠这里多得到一点外界的消息。
“我在塞外的时候,听说碎铁城楚军正向马邑城赶来,不过我觉得那改变不了什么,据我所知,匈奴的主力正等着这支楚军,视为最重要的敌人,有意引他们入关救驾。”
“大单于没有率兵去往齐国吗?”韩孺子有点意外。
金纯忠摇头,“大单于的确向齐国派去一支军队,但他本人留在了燕国,并且已经攻破了燕地长城的关卡,进退自如。”
大单于还是比较谨慎,不肯深入楚地。
马邑城的楚军若是被击破,齐国楚军独木单支,大楚就真的大势已去,韩孺子没有表露出心中的忧虑,说:“既然如此,大单于为何又要和谈?”
“大单于见到了大楚的使者,觉得大楚还是由皇帝掌控比较好,换成别人,大楚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实力,也就没法与匈奴一道对抗西方的强敌。”
韩孺子笑道:“金纯忠,你信吗?”
金纯忠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与皇帝单独交谈,于是不再隐瞒,诚恳地说:“我当然不信,但这是一次机会,大单于希望能与陛下亲自谈判,地方由陛下选择,只要是在晋城与燕国之间就行。大单于或许别有用心,陛下却也能趁机喘息一下,派人去马邑城接管楚军,甚至有机会亲自出塞巡狩。”
金纯忠仍然忠于大楚,起码表现得如此,他在建议皇帝利用和谈逃出晋城,见皇帝还在犹豫,顾不得许多,说:“我妹妹在大单于面前颇有些地位,她愿意帮助陛下脱困,说这是金家对陛下大恩大德的报答。”
韩孺子觉得金垂朵说不出“大恩大德”这种话,金纯忠显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想了一会问道:“大单于想与朕亲自谈判?”
“是,就跟当初在碎铁城的谈判一样,无论谈与不谈,这都是陛下离开晋城的一次机会。”
谈判地点由皇帝选择,虽然限于晋城与燕国之间,但是皇帝起码能够安全走出晋城。
“大单于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就这些,他说真正的谈判要由真正的君王进行,底下的人再能说会道,也表达不出君王的意图。”
韩孺子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为了这次谈判,大楚与匈奴总得暂时罢兵吧?”
“当然,大单于说只要陛下同意,双方同时传旨,命令各自的军队都停在原处不动,眼下匈奴人占据优势,暂时罢兵对大楚有好处吧?”
韩孺子点头,当然有点好处,尤其是受到围困的晋城,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朕会考虑。”韩孺子不急于给出回答。
金纯忠却有点着急,“大单于的命令,我们只能在晋城待一个晚上,如果明天天黑之前谈判还无进展,右贤王就会受命攻城。”
“右贤王就是那位匈奴大王?”
“是,他自称‘大王’,好压过诸王一头,此人凶残好战,一直声称要第一个进入京城、踏平皇宫,早想攻破晋城,好率兵西进。”
“大单于身体还好吗?”韩孺子听说匈奴大王是想回大单于身边争权。
金纯忠一愣,“见过一次,大单于看上去还很硬朗。”
“明天朕会给你回话。”韩孺子仍不显急迫。
金纯忠磕头,起身准备告退,最后道:“陛下英明神武,远见卓识非群臣可比,请陛下深思熟虑,右贤王一旦受命攻城,绝不会手软。对了,我从右贤王那里带回一名楚人,陛下要见一见吗?”
韩孺子心中吃了一惊,以为邓粹暴露身份,人头被送回来了,马上反应过来,金纯忠神情自然,说明他带来的是个活人。
韩孺子点下头。
那名楚人以随从的身份留在匈奴人的住处,奉召前来见驾,韩孺子远远看去就觉得此人眼熟,却没有邓粹那么高,可是身穿匈奴士兵的服装,帽子压低,浓密的胡须占据了多半张脸,看不清模样。
站在皇帝身边的崔腾突然伸手指着来者,吃惊地连叫啊啊。
金纯忠没有跟来,“匈奴人”一进屋就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原来是东海王。
侍卫与太监们也认出来了,惊讶之余也没有放松警惕,反而都盯着东海王,对他的去而复返心生怀疑。
崔腾早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东海王是自己想逃,根本不是为皇帝探路,此时不由得勃然大怒,“好啊,你还敢回来?怎么穿成这个鬼样子?你投敌了?”
在听说花缤的种种遭遇之后,韩孺子对东海王思归并不意外,纳闷的是东海王竟然会被匈奴人放行。
东海王不理崔腾,又哭了一会,这才扔掉帽子、扯掉胡须、脱下皮甲,只剩内衣,重新跪下,“陛下,我差点就回不来啊。”
又是崔腾道:“谁也没指望你回来啊,匈奴人对你怎么样?好酒好肉侍候你了吧?”
东海王指天发誓,“我绝不是要投降匈奴,若有半字谎言,天打雷劈。我本意是想为陛下探路,最不济也能去搬取一路救兵,谁想……我知道自己不告而别,犯下欺君之罪,陛下怎么处罚都行,砍脑袋我也没怨言,只请陛下听我说几句话:千万小心,花缤等人潜回晋城,想杀刺驾!”
东海王还不知道花缤早已被皇帝收服。
韩孺子相信东海王不会投降,但是不相信他的“本意”,“花缤等人不用你管,匈奴人怎么会放你回来?”
皇帝终于开口,东海王松了口气,可皇帝竟然对刺驾一事无动于衷,又让他心里没底,擦干眼泪,说:“匈奴大王暴怒,说楚人都是……他想杀我,正好赶上大单于使者到来,我就大喊,杀我可以,就是别将我送回城,陛下看到我肯定会生气——陛下,我这是故意说给匈奴大王听,让他以为我的出现能够激怒陛下,陛下一怒就会将使者全杀掉,其实我知道,陛下……”
“右贤王前晚已经发怒,今天又为何暴怒?因为大单于的使者?”韩孺子打断东海王。
东海王摇摇头,“因为邓粹。”
“邓将军怎么了?”这是韩孺子最为关心的事情。
东海王一急,反而说不出话来,连咽两下,终于开口道:“邓粹逃出了匈奴大营。”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邓粹能否带回大军仍是未知之数,但韩孺子悬心已久,总算可以放下了。
“不只如此。”东海王的声音里有一点埋怨,就因为邓粹,他才陷入绝境,差点死在匈奴人刀下,“他还拐走了匈奴大王的一名姬妾。”
从皇帝到太监,听到这句话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所以匈奴大王非常愤怒,派人去追邓粹,还发誓说一定要攻破晋城杀死皇帝。陛下,邓粹可给晋城惹下了大麻烦!”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东海王的猜测
邓粹是怎么将匈奴大王的姬妾拐走的?没人知道,虽然匈奴人声称那是一次暴力劫持,但东海王觉得那名姬妾十有八九是自愿的,邓粹的身材、相貌都是一等一,能说会道,到达匈奴营地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匈奴大王身边所有人的注意。
可是谁也想不到他真敢做出这种事,匈奴人想不到,东海王更想不到,差点因此丧命。
匈奴女子擅长骑术,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与邓粹和四名随从,带着二十多匹马,当晚的酒宴结束之后不久就离开了营地,直到次日清晨才被发现,人早已不知去向,匈奴大王派出十几路追兵,直到东海王离营的时候,仍没找到线索。
“邓粹甚至没给我一点暗示!”东海王心存余悸,声音还在发颤,“说跑就跑了,他想害死我,他故意的,就是想害死我!”
崔腾实在忍不住了,抚掌大笑,“好一个邓粹,逃跑之余,还不忘借匈奴人之手替陛下惩处叛徒,下会见面,我一定要敬他三杯。”
东海王没敢站起来,跪在地上怒道:“我不是叛徒!”然后转向皇帝,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容,“虽然探路的计划失败了,但是我没有白走这一趟,打听不少重要消息。”
东海王躲在严肃背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希望能从皇帝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可他失望了,皇帝既不愤怒,也不喜悦,好像根本不在意东海王的存在。
韩孺子在想邓粹,迄今为止,他已经想方设法派出去不少人,大都杳无音讯,本来被寄予厚望的卓如鹤已经被抓,塞外虽有辟远侯张印坐镇,但那是一位守成的老将,轻易不会落入匈奴人的陷阱,但估计也想不出奇计来救皇帝,至于南方的楚军,人数既少,还受临淄叛军的牵制,更指望不上,邓粹一下子成为晋城和皇帝的最大希望。
可邓粹行事乖张,以随机应变为准则,敌人无从预料,自己人也猜不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韩孺子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还是得想更多办法自保,目光终于定在东海王脸上,“你打听到什么重要消息?”
东海王心情稍稍放松,正要开口回答,崔腾开口道:“且慢。陛下,先让他说说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匈奴人就这么将他放回来,可有点古怪……”
“有什么古怪的?匈奴大王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为我是普通的勋贵。”东海王真怕自己死在崔腾嘴下,辩解之后,还是先说消息来源,“匈奴大王身边有一名通译,从前是楚人,我花了不少心事讨好他,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
韩孺子抬下手,示意东海王可以说下去。
东海王早已准备好,“根据通译的说法,加上我的猜测,大单于之所以派人和谈,其实别有用心。”
“你还是少猜为好。”崔腾就是不肯放过东海王。
东海王恼怒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临淄叛军与匈奴人勾结,坚守不出,指望得到匈奴人的支援,可是北地未平,大单于不愿分兵南下,于是只派出一万骑兵前往临淄,原以为能与叛军里应外合,趁乱击溃楚军,可是没能成功。”
“匈奴人战败了?”韩孺子问,他对柴悦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不敢对陛下撒谎,事关匈奴人的颜面,通译不肯透露真实情况,但我猜——”东海王又瞪了崔腾一眼,“那一万骑兵必定进展不顺,临淄叛军也没能冲出包围,所以大单于急需一次停战,好腾出手来解决南方的战事。”
韩孺子想了一会,“不对,现在停战的话,马邑城楚军不会入关,匈奴主力的伏击计划将会受到影响,对匈奴人来说,北方比南方更重要才对。而且想打乱齐国楚军的部署也很容易,攻破晋城比和谈更有效果。”
“呃……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大单于请求和谈,最重要的原因不在马邑城,而在临淄。”东海王也有点糊涂了。
崔腾压低声音,但又让东海王能听到,“我怎么觉得这是匈奴人故意泄露的消息?”
东海王之前还能与崔腾一争,现在却只能怒目而视。
韩孺子没有接崔腾的话,向东海王问道:“接受和谈的话,可能会中大单于的奸计,还会惹怒城外的右贤王,如此说来,朕应该拒绝和谈,将使者撵出城去?”
东海王脸上的泪水已干,这时露出笑容,趁机起身,向皇帝走近几步,直到侍卫和太监露出警告的神情,他才停下,说道:“我有一条妙计。”
“给谁的妙计?陛下还是匈奴人?”崔腾问。
东海王这回不理崔腾,他已经失去皇帝的大部分信任,必须尽快、尽可能争取回来一些,“接受和谈,但是不停战。”
“嗯?”
“大单于的目的是让陛下传旨暂时停战,和谈只是一个借口,咱们的最好做法就是利用这个借口争取一点时间,但是绝不颁旨停战。”
“这能拖几天?”崔腾不屑地问。
“拖一天也得拖啊,然后想办法弄清齐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单于如此紧张,宁可暂时放弃对马邑城楚军的诱兵之计,也要与陛下和谈?”
“根本没有原因,都是你瞎猜的。”
东海王强迫自己不看崔腾,只盯着皇帝,许多事情的确是他猜的,猜准了,他能在皇帝面前立一功,猜不准——他不敢想。
“传匈奴使者金纯忠。”韩孺子下令,一名太监领命退下。
东海王和崔腾都看着皇帝,韩孺子就是不肯表态。
东海王有些尴尬地说:“陛下,我能去换身衣裳吗?匈奴人的东西臭死啦。”
“去吧。”
东海王谢恩,急忙向外跑去,崔腾看他消失,抓紧时间说:“陛下,花缤他们的任务是刺驾,东海王没准也领到了同样的任务,一定要小心提防,干脆把他跟花缤他们关在一起吧。”
“要提防,但是先不用关押。”韩孺子扭头看向崔腾,“这件事交给你,今后就由你盯着东海王,替朕提防。”
“是,陛下。”崔腾兴高采烈地领命,拔腿就要走。
“干嘛去?”
“盯着东海王。”
“那也用不着每时每刻。”
“哦。”崔腾有点失望。
东海王猜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崔腾必进谗言,所以回来得很快,换上了从前的衣裳,脸上却还是汗津津的,没来得及清洗。
金纯忠没多久也到了。
“朕决定接受和谈。”
此言一出,金纯忠磕头,东海王长出一口气,崔腾却皱起眉头,以为皇帝是被东海王说服了。
韩孺子其实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的他没有太多选择,东海王的种种猜测只是给他一点参考,“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出城,回去转告大单于:朕已经派出正副二使,大单于应该见过,朕与大单于的会面,也由他们酌情商定。”
“陛下何时颁旨停战?这是大单于特别在意的事情。”金纯忠先要完全自己的使命。
“下次你们带一位大楚的使者来晋城,共同商议停战之事。”
“是。”金纯忠又磕了一个头,说道:“微臣本是楚人,流落塞外,不得已充当匈奴使者,微臣宁愿留在城里服侍陛下。”
金纯忠已经多次表达此意,韩孺子这时却更不能接受,“时机还没有到,无论怎样,你现在都是匈奴使者,事关国体,朕不能留你。”
金纯忠只得再次磕头,起身告退。
次日一早,匈奴使者离去,匈奴右贤王由此得知大楚皇帝根本没生病,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更加愤怒,一整天都在派兵挑战,但是有大单于的严命,不敢直接攻城。
守城一方却不敢大意,樊撞山住在了城墙上,连睡觉都不离开,随叫随醒,就怕被打个措手不及。
韩孺子也几次登城,预感到匈奴右贤王可能会在使者一去一回的这几天时间里,想方设法攻城。
只过了一天,他的预感就成为现实。
匈奴人没有直接攻城,反而放一支援军进城。
时至午后,西南方烟尘滚滚,一支楚军正奋力杀向晋城,匈奴人虽然也在拦截,但是不太用心,人数也少,这支楚军离城池越来越近。
樊撞山担心这是匈奴人的诡计,因此下令严守城门,不准打开,可是看到城外楚军的旗帜之后,他吃了一惊,立刻派人去通知皇帝。
这支楚军有数千人,其中一部分很像是被编入宿卫军的倦侯私人部曲。
韩孺子立刻登城查看,这时援军离晋城只有数里,韩孺子甚至能认出一些将士,那的确是他当初的部曲,带头者正是晁化,还有太监蔡兴海。
他立刻下令开门迎接,这与之前的支援情况不同,右贤王无论如何都会制造借口攻城,与其白白牺牲这支援军,不如迎入城内。
城门打开,樊撞山亲自带兵出城接迎援军,右贤王等的就是这一刻,四面八方的匈奴人立刻行动,尾随援军而来。
在与大单于斗智之前,韩孺子必须与围城的匈奴人斗勇,这一战若是坚持不住,一切无从谈起。
第三百三十九章 权臣的选择
匈奴入关、皇帝受困,天下为之震动,大楚皇朝每一位手握重权的人,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选择:救还是不救。
皇宫里王美人的选择非常简单,只能救、必须救,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拯救皇帝、拯救自己的儿子。
得到消息之后,王美人的第一个举动是向太后求助,眼下的局势风云变幻,她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指引者。
太后今非昔比,她先后失去了儿子、亲人和仇人,心中再无追求,在椅榻上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好像魂游身外,早已经忘了这个世界,也包括这个世界的皇帝。
“匈奴人?皇帝?”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王美人,太后努力集中精神,好理解王美人所说的一切,然后她笑了,“匈奴人竟然真的入关了。”
“太后猜到了这一切?”王美人既惊讶又高兴,此时此刻,太后在她眼里就是能够看破未来的伟大预言者。
太后摇摇头,“我只是想,大楚衰弱至此……我已经交出一切,你还想要什么?”
王美人磕头,“求太后指点。”
太后沉默良久,“上千年来,中原与匈奴的强弱之势时时转换,强者为尊,弱者为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想救皇帝,只能从匈奴人那里着手。”
“求和?”
“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太后叹了口气,再不出声。
王美人告退,站在寝宫门口,突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原以为来日方长,不急于争取太后的称号,没想到这么快就陷入绝境,她现在竟然无人可用。
皇帝生母与大楚太后之间,毕竟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许多大臣暗中讨好皇帝的生母,但是只有太后才能向大臣正式下达命令。
王美人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找人帮忙,得有一个人帮她控制外面的大臣。
中掌玺杨奉来得倒是挺快,可是作为皇帝最为信任并依仗的人,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急迫,步履从容、神情坦然,好像还不知道皇帝的处境。
“有劳杨公,晋城之危,朝中大臣可有对策?”王美人起身还礼,顾不得寒暄,直接发问。
“守相申大人正与群臣连日商议,向四方调兵前去救驾。”
“我是女流,不懂军情,可是楚军前去救驾,匈奴人不会因此加紧攻城吗?”
“事已至此,陛下必须首先自保,与援军里应外合,方有可能脱困。”
“杨公说得轻巧!”王美人感到一阵愤怒,马上缓和语气,向杨奉道歉,“救子心切,杨公莫怪。我是想,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击败匈奴人,不是收回失地,而是保住陛下,陛下在,大楚终有复兴之日,陛下若亡,大楚必危。”
“群臣也皆以为是。”
“所以,不如向匈奴人求和,都说匈奴人贪财好利,他们想要什么,给他们就是,只要能换回陛下。”
杨奉沉吟片刻,“若在从前,匈奴人倒也好打发,金银铜铁、丝绸布帛,乃至和亲,都能打动匈奴人,可这一次不同,大单于要的是土地与城墙……”
“那也给他们。”王美人厉声道,她不明白杨奉为何还不着急,“要什么给什么,我只要皇帝平安回京。”
杨奉躬身行礼,不愿与王美人争执,“好,我这就去转告群臣,看看他们的想法。”
王美人还礼,“陛下之命悬于杨公之手。”
杨奉道:“我必尽力,也请王美人多与皇后交流。”
王美人微微一愣,马上明白过来,皇后的父亲正在齐国平乱,手握兵权,崔宏未必能救得了皇帝,却能害死皇帝。
“陛下于我是爱子,于皇后是夫君,我二人同病相怜,自会同心同德。”
杨奉告退,对他来说,求和却不是挽救皇帝的唯一办法,更不是最好的办法。
大楚皇帝首先得为大楚着想,杨奉这么以为,他相信皇帝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与守相申明志等几位重臣商议之后,杨奉提出三条建议:
首先,派使者去与匈奴人和谈,不求成功,只求能够稍稍缓解一下晋城的压力,同时也能安抚一下宫中的王美人。
然后调集郡县兵力、征发男丁,全都向晋城方向进发,守卫洛阳以北、以东的各座重镇,绝不能再让匈奴人攻城掠地。
最后,杨奉建议选一位新皇帝。
新皇帝不是马上登基,而是先从宗室当中选择合适之人,放出风去,一旦晋城被攻破,无论皇帝是死是俘,京城立刻拥立新帝,以免天下无主,也能断绝匈奴人的更大野心。
其实大臣们早已想到这一招,只是没人敢提出来,杨奉是皇帝的心腹之人,由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再合适不过,至于他的太监身份,大臣们自动忽略,申明声郑重地要求将中掌玺杨奉的建议记录在案,一个字都不准改。
虽然这是最后一条建议,可是在此之后,前两条建议才得到认真对待,吏部尚书亲自出使匈奴,兵部尚书坐镇洛阳,监督关东诸军,杨奉则亲笔写了一封信,委托平恩侯送给大将军崔宏。
在这封信里,杨奉详细阐释了朝廷的对策与用意,表示京城已经选好一位宗室子弟,但是不够,群臣皆以为武帝幼子英王,虽然辈份高于当今皇帝,但是曾经参与过帝位之争,当时的四人一死两困,英王若能被救出,也有资格称帝。
这一招是为了分化匈奴人与临淄叛军,遭到挟持的英王若能称帝,叛军最重要的目的就达到了,没必要再与匈奴人勾结——即使他们还想勾结,匈奴人也会心生怀疑。
杨奉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崔宏再无疑问,与柴悦、房大业兵合一处,将主力移至彭城,堵截南下的匈奴骑兵,同时向临淄城宣告,英王若是及时返京,还有机会称帝。
叛军没有给出回答,可是城外大部分楚军离开之后,他们也没有尽力突围,仍然固守临淄不动,显然内部发生了纷争。
对于楚军来说,这就够了,柴悦制定了一项计划,请求朝廷将调集到的军队尽量送到彭城,他先派出两万人,击退南下的一万匈奴骑兵,然后全军缓慢行进,抓紧时间补充兵力,不是去晋城救驾,而是直奔燕国。
大单于就在燕国,对临淄叛军的犹豫不决感到愤怒,几次催促无效之后,他决定从被围的皇帝这里弄一份停战圣旨,希望暂缓南方楚军的压迫,同时也想看看皇帝的威望与权力还剩下多少。
大单于并不怕南方的几万楚军,但他更在意塞外的军队,马邑城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十万,如果能将这支军队击溃,则匈奴后方无忧,才可从容面对整个大楚。
马邑城里的争论比临淄城还要激烈,没人敢说不救皇帝,但是到底该怎么救,却是众说纷纭:直接入关最为简单,但是那要面对匈奴人的主力,胜负难料;留在马邑城等匈奴人进攻,比较稳妥,但是形势不等人,万一晋城在此期间被攻破,谁也负不起责任。
最关键的是,在马邑城内没有能做主的大将,钦差卓如鹤有机会统率全军,可是没等圣旨到来,他就率领一支军队入关救驾,结果兵败被俘。
辟远侯张印带兵最多,而且在皇帝的圣旨中指明由他指挥塞外军队,可张印指挥不动,他的口吃、他的职位都是硬伤,南军向来狂傲,不愿服从他的命令,一心想要入关与匈奴人决战,边塞军队来源复杂,多达二十路,更是各有想法。
张印只能向朝廷求助,希望能忙派来一位大将。
朝中已经没有品级够高的大将,只能派出礼部尚书和一位将军同行,绕路前往马邑城,可是这两人也没想好该怎么做。
京城的杨奉和申明志,也不知该如何调动塞外的这支楚军。
这时的邓粹正在路上策马狂奔,夜里休息的时候,还要听怀中美人的倾诉——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总能立刻猜出对方的情绪,给予相应的安抚,令美人欣慰不已。
晋城百里之外还有一支楚军。
冯世礼率领的一万五千名北军驻扎在一处寨子里,他曾向使者表示绝不后退半步,但是在坚守数日之后,他还是趁匈奴围歼一支援军时,率兵后撤数十里,入住一座更坚固的关隘。
后方援军不停赶来,但是数量从未超过三万,冯世礼仍然不敢进攻。
蔡兴海和晁化指军的宿卫军是最早赶来的一支援军,他们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匈奴人入关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是皇后向杨奉建议,京城局势渐稳,多给皇帝派一些可信之人。
蔡兴海和晁化早就急切地想要发起进攻,可麾下士兵只有两千,数量太少,冯世礼根本不听两人的请求,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如果不能一举击溃匈奴人,贸然进攻,只会害死陛下。”
这话说得没错,蔡兴海与晁化却不能干等,他们与卓如鹤的想法不谋而合:虽说前方就是陷阱,可是总得有人主动跳进去,以向天下人证明,皇帝仍然得到支持,如此一来,匈奴人才会觉得皇帝有价值,坚持围而不攻的策略。
这两人完全不了解匈奴人内部的矛盾,更不知道匈奴右贤王急需一个借口攻打晋城。
就这样,蔡兴海与晁化说服三千多名将士跟随他们出战,做好了必亡的准备,怎么也没料到,居然能够一路杀到晋城之下。
匈奴人料到了,右贤王终于能够以围歼为名,进攻小小的晋城,至于大单于的整体战略,他听不懂,也不在乎。
(今日一更,望周知。)
第三百四十章 绝不能退
韩孺子别无选择,最早忠于他的一支军队已经到了城下,专为救皇帝而来,他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匈奴右贤王无论如何都会找借口攻城,晋城还不如迎入援军共同防守。
如果还有机会防守的话。
樊撞山与援军汇合,也陷入匈奴人的包围之中。
为了防止楚军且战且退,匈奴人改变了一贯的骑射打法,依仗人多势众,从四面八方冲进楚军队中,展开混战,尤其是扶余国士兵,专攻城门附近,宁死不退。
楚军已经没办法关闭城门,到处都是士兵,后面的人退一步,前方能退两步,再退的话,就会将敌人引进来。
这种时候,再多的计策也没有用,只能硬扛,欲退先进,非得打到匈奴人攻势稍弱,楚军才有机会退回城内。
韩孺子在城头亲自擂鼓督战,全体将士不分出身贵贱,全都在城门内列队,源源不断地向外冲,那些原本只是负责搬运土石的临时士兵,也都领取兵器,不管会不会用,更不在乎队型,也都加入战斗。
文官在城上执旗,仪卫士兵则下城待战。
就连东海王和崔腾也来到街上,与仪卫士兵站在一起,手持长枪,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进,离城门、匈奴人越来越近,城头鼓声振耳,城外杀声震天,街上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没人说话,只有监督的将官不停地大声叫喊。
“往前走!往前走!城池一破,所有人都会被匈奴人杀死!保护陛下!保护晋城!保护你们自己!”
东海王刚从右贤王那里侥幸逃回来,对匈奴人怕得要死,小声道:“他说得倒轻松……”
崔腾却很兴奋,他是主动请战的——在他之后,东海王不得不表个态,结果皇帝立刻同意了——早已急不可奈,恨不得一步跨到城外去,“所有人都得参战,等咱们出去,这些将军也会跟上。”
东海王发出一声古怪的嗯,他总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参战,可这种话说不出口,尤其是面对崔腾的时候,“崔家可就剩你一个儿子了。”
“不怕,大哥有个儿子,我死而无憾。”
东海王惊讶无比地看着崔腾,原为以他主动请战只是为了讨好皇帝,没想到竟然是来真的,一点也不像之前所认识的那个纨绔子弟。
“如果非死不可,你不想死得壮烈一点?不想为一个值得追随的皇帝去死?”崔腾看了一眼城头,从这里瞧不见皇帝,但他的目光中仍然透露出崇敬,突然对东海王说:“跟我往前走。”
“啊?”东海王恨不得钉在地上,被后面的人推着才肯前进半步。
崔腾贴在东海王耳边小声说:“仪卫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与其跟他们一块进入战场,不如去找那些真会打仗的士兵。”
仪卫士兵的个头都很高,可他们握惯了飘扬的旗帜和木制的枪戟,突然换成沉甸甸的真刀真枪,确实有点不适应。
崔腾向前挤去,东海王左右看了看,不想动,但是又觉得崔腾说得没错,既然要上战场,与经验丰富的老兵站在一起,应该更安全一些。
思忖再三、犹豫再三、自勉再三,崔腾的身影已经消失,东海王终于迈动脚步向前挤去。
一开始比较难,不仅要挤开一群高大的仪卫士兵,还要小心提防明晃晃的刀枪,可是几步之后,开始有人为他让路。
仪卫认得东海王,知道他是皇帝唯一的同父弟弟,对他表现出来的勇敢感到敬佩。
有人向东海王点头致意,东海王尴尬地挤出微笑,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法改变主意,只能往前走。
没过多久,前方的人不只让路,还伸手拉他、推他,想让东海王尽快进入战场。
士兵们怀着崇敬之心做出这样的举动,东海王心里却只想骂人,尤其是大骂崔腾,这个家伙不知挤到哪去了,没准还在他的身后。
“好样的!”有人赞道。
“你怎么不跟我一块往前走?”东海王心里回道,脸上却还是微笑以对,他不想笑,可这笑容已经僵硬,想收也收不回来。
“好男儿就该战死沙场!”又有人喊道。
“你去,我宁愿当太监。”东海王暗自回答,双腿已经麻木,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动。
“誓死保护陛下!”
“皇帝应该保护所有人。”东海王悄悄反驳,走进了城门洞,眼前一黑,很快适应,向外望去,已经能看见战场、看见浑身血迹的战士……
他不想走了,一步也不想。
城门洞里挤满了即将投入战场的士兵,数十名军官手持长盾,从两侧施加压力,由不得他们后退。
“我是东海……”刚喊出半句,门洞里的所有士兵突然同时呐喊,然后一拥而出,东海王根本没有选择,他的身份此时毫无意义,还不如手中的那杆长枪有用。
一队扶余士兵冲到了桥上,挥舞着重斧、重锤,疯狂地左右横扫,所向披靡。
东海王一开始没看到,眼前突然一亮,挡在前面的人不知哪去了,他抬起头,看到了凶神恶煞似的敌人,一下子呆住了,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崔腾这个混蛋撒谎!谁说老兵中间更安全的?
身为宗室子弟,东海王也学过用枪之术,这时却一点也用不上,呆呆地看着一名大汉冲过来,不躲不避。
一记重锤扫来,旁边的一名士兵举起盾牌格挡。
东海王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随后飞了起来,真是飞了起来,因为他不用抬头就看到了天空,迅速转身,又看到了破损的桥栏,他想自己要掉进河里淹死了,谁想落地时身下却是一软,原来河道一侧已经堆满了尸体。
东海王刚要开口呼救,又有人掉下来,砸在东海王头上,他晕了过去。
晋城城头,砰的一声,鼓皮破了。
韩孺子后退两步,大口喘息,两臂酸麻,可他不想停下,更不想让别人擂鼓,他必须让城下浴血奋战的将士知道,皇帝就在他们身后,没有躲进深宅大院。
“换鼓!”
城门楼里有备用的鼓,侍卫们立刻去抬来,太监已将破鼓移开,侍卫们摆好鼓之后,一块跪下。
韩孺子点下头,他现在不需要贴身保护,单独向孟娥看了一眼,她什么也没说,与侍卫们站在一起,刀已出鞘。
三十余名侍卫下楼准备参战,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他身后只剩下少量的太监与数十名官员,这些人的战斗力太弱,派下去也是无用,还不如在这里持旗。
可是侍卫们离开之后,众多官员也跪下了,韩孺子还在犹豫,一名官员道:“陛下,城里的百姓即将参战,我等身为牧民之官,当为百姓先。”
韩孺子点下头,“诸卿保重,朕绝不离城半步。”
太监们也要请战,官员们却不允许,“陛下身边得有人持旗。”
咚、咚、咚……
韩孺子继续擂鼓,身边人所剩无几,他没有看到桥上的战斗,目光一直在瞧望远方,观察整个战场的形势。
形势很不妙,楚军没有被击溃,可匈奴人也没有疲态,一波又一波,无穷无尽,还有更多军队停在战场外围,随时准备加入战斗。
右贤王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志在必胜。
韩孺子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退。这时候后撤,将会令楚军士气涣散,也甩不掉城外的敌军。
时间一点点过去,战斗仍无结束的迹象,两名太监又从别的地方找来一只鼓备用,其他人包括中司监刘介在内,全都持旗站在皇帝两边,存了必死之志。
这是一场需要奇迹的战斗,但是奇迹只会发生在坚持不懈的人身上。
张有才第一个看到了“奇迹”,伸手指去,尖叫道:“快看!那是……那是……”
那是一支楚军。
蔡兴海和晁化率军离开之后,冯世礼犹豫多时,终于还是决定带兵跟随在后,以免落下见死不救的口实,但他走得很慢,多派斥候在前方探路,一旦发现匈奴人的埋伏,就会立刻撤退。
因此,当这支楚军赶到晋城之时,战斗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冯世礼一开始仍然没敢参战,他觉得晋城即将失守,自己不如为大楚保留一点实力,可战斗胶着,迟迟没有结束,麾下众将轮流前来请战,冯世礼再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终于下令进攻。
他的命令非常明确,不是去参战,而是进攻外围的匈奴人。
曾经被匈奴人俘虏的冯世礼,深知敌人的可怕,在兵力过少的情况下,他绝不愿在城外的开阔地带与之战斗。
思忖良久,他觉得自己只能做一件事:吸引匈奴人,给楚军一个退城自保的机会。
他的这一决定救了所有人。
匈奴人太急于攻破晋城,忽略了外围防守,发现又有一支楚军突然出现,无不大惊,右贤王还以为自己遭到了反包围,立刻下令全军转向新到的楚军
正在缠斗中的匈奴士兵一旦得不到支援,很快溃退,楚军终于得到一次退防的机会。
韩孺子停止擂鼓,观察片刻,确认新来的楚军只是诱使匈奴人退去,不会冲向晋城之后,立刻鸣金收兵。
他还不知道楚军将领是谁,但是对此人充满感激。
楚军正在退入城中,城外留下无数尸体,韩孺子站在城头,深感疲惫与焦虑,右贤王不除,晋城只怕还是坚持不了多久。
第三百四十一章 难熬的一夜
战斗结束的当天晚上,东海王醒了,脑子里还残留着一具尸体从天而降的印象,猛地坐起来,伸出双手去推,结果扑了个空,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在床上,穿着干净的衣裳,身上好几处地方疼痛难忍,好像是受了伤,但他没有死,仍能呼吸、思考,仍能感受到恐惧与喜悦。
“我没死?”
“你死了,这里是阴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
东海王大吃一惊,扭头看去,只见浑身沾着血迹的崔腾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心中更惊。
“咱们都死了,走吧,跟我去见阎王,也好早点投胎。”崔腾压低了声音,更显得阴气森森。
东海王没那么笨,只在刚醒的时候脑子有点晕,现在已经完全清醒,看着干净的被褥与衣裳,知道这是自己在代王府的卧房,绝不是地狱,可还是被吓着了,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滚!你自己去死吧,我不跟着。”
“哈哈。”崔腾大笑,他连盔甲都没换就来探望东海王,可是看表弟醒来,还是忍不住开玩笑,“喝酒去喽!”
崔腾走了,东海王愤意渐平,慢慢移到床边,想下地看看自己是否一切正常,刚穿上鞋,却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皇帝,一下子愣住了,“陛下……”
韩孺子站起身,“好好休息吧,我去叫人来。”
“谢谢,我……陛下来多久了?”
“没有多久。”韩孺子的衣裳也没换,向东海王笑了笑,迈步向外走去。
“陛下……”东海王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城守住了?”
“嗯,暂时守住了,匈奴右贤王正在调集军队,如今离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说不定今晚就会攻城。”
“他肯定气坏了。”
韩孺子点点头,走出房间,让东海王的随从进去,自己去与外面的将军汇合,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晋城总算没有被攻破,但是损失惨重,伤亡近半,迎入援军之后,守城兵力没有增加,反而减少,冯世礼率领的军队也撤退得非常艰难,一直被愤怒的匈奴人追击,情形不明。
赶来救驾的宿卫军损失尤其惨重,来时两千余人,活着进城的只有七八百人,将军晁化殉职,太监蔡兴海跪地请罪,他已经明白自己上当了,差点成为匈奴人的前驱。
韩孺子当然不会怪他,没有这支援军,右贤王还是会找借口攻城,而且他从蔡兴海这里得到许多外界的消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我真不明白杨奉是怎么想的,居然……居然……”蔡兴海说不下去,他在行军路上听说京城那边的情况,没机会当面质问杨奉。
杨奉选立了帝位继承者,不只一位,而是两位,其中的英王尚在叛军手中,虽然此事从未正式公开,但许多人都听说了,感到不解,甚至感到愤怒,蔡兴海就是其中之一。
韩孺子却立刻明白了此举的用意,如此一来,大单于更不能攻城弑帝了,活着的皇帝能够吸引援军,死去的皇帝毫无价值,还会让大楚另立新君。
至于将英王也立为选择之一,一是为了分化匈奴人与齐国叛军,二是不给大臣趁机作乱的机会——即使有人想要迅速改立皇帝,会也因为有两个选择而无法统一力量。
“不用怀疑杨公,他的做法并无不妥。”韩孺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形势仍然危急,但是有了一点周旋的余地。
蔡兴海身上多处受创,见皇帝如此镇定,他也安静下来,磕头告退。
“安葬晁将军的时候,朕要亲自到场。”韩孺子提醒道。
“是。”蔡兴海退下。
晁化并非能力超群的将军,也没有立过不世奇功,但是他与京南的那些渔民士兵对皇帝意义重大,韩孺子必需亲自为他送葬。
樊撞山保住一条命,可伤势太重,已经没法指挥守城,韩孺子亲去床前安慰,然后召集幸存的众将,安排守城事宜。
如果匈奴人今晚真的不顾一切发起进攻,晋城无力防守,士兵太少,又都极度疲惫,韩孺子只能让当时没有参战的士兵登上城头,多树旗帜,多带土石器械,希望能够吓住匈奴人。
这些士兵大都是百姓,最大的作用就是虚张声势。
幸存的老兵则一律休息。
随行的文官也曾在街道列队待战,但是没机会出城,这时就由他们充当守城将军,在城头监督士兵。
韩孺子自己没有休息,带着十几名侍卫到处巡视,三十余名侍卫白天时挤出城门,赶上了战斗,大部分都回来了,损失不算严重,但是对局势没啥影响,两军对阵,的确不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城外的匈奴人营地灯火通明,像是正在准备什么,韩孺子几次登城观望,都没想出好的计策。
崔腾说是去喝酒,换身干净盔甲、吃了点食物,还是来找皇帝,他倒没有受伤,活蹦乱跳,对近在眼前的威胁不屑一顾,“匈奴人再敢打来,就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韩孺子没有这种信心,沉默不语。
身后的孟娥走上来,小声道:“陛下什么时候让我们出城?”
崔腾没听懂女侍卫在说什么,韩孺子却是一惊,天黑以来,他曾经三次看向身后的侍卫,别人都没注意到,孟娥却已猜出他在想什么。
最大的威胁不是匈奴军队,而是右贤王,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攻城,为了洗刷姬妾被拐的羞辱,更要攻城,杀死他,似乎是最简单的守城方法。
韩孺子摇摇头,“不行,没有成功的机会。”
“机会不比全力守城更少。”孟娥回头看了一眼侍卫,继续道:“我们商量出一个计划,可以利用花缤……”
“你们?”韩孺子惊讶地问。
“嗯,我们都觉得刺杀右贤王是可行之计,花缤从城外带进来十个人,我们以同样的数量出城,带上一颗人头,声称是陛下的,只要能进入帐篷……”
韩孺子还是摇头,右贤王不信任楚人,断不会毫无防备地接见一群江湖客,就连最受“宠爱”的邓粹,也没机会单独接近右贤王。
“陛下还要再等援军?”
冯世礼这支援军的到来多少还在预期之中,如今他一路退却,没法再回头,至于另外两支楚军,一支在塞外的马邑城,一支正缓缓逼近燕国,都不可能来救晋城,尤其是今天晚上,奇迹不可能接连发生。
一队匈奴人出营列队,看样子是在防守阵地,真要攻城的话,匈奴人也得使用器具,他们显然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先防守,再组建攻城器。
“你们……可以准备,但是除非匈奴人真的攻城,你们不要行动。”
“是。”
孟娥向随行太监要来笔纸,请皇帝写下一封手谕,她可以挑选侍卫,还能带走被关押的花缤。
侍卫们分为两队,一队被孟娥带走,另一队仍由王赫指挥,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皇帝。
至于花缤同不同意这个计划并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也得跟着出城。
出城地道已被封死,孟娥等人只能守在城门后面,一旦需要,立刻开门,骑马冲出去,至于能否及时取得匈奴人的信任,只能到时再说,那是他们将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韩孺子带人下城,既然要派刺客,他就不适合在城头露面。
他在军营里住下,这样随时能够得到城上的消息,越想越觉得刺杀之计不可行,几次想将孟娥等人招回身边,有一次甚至让张有才准备好笔纸,可是提笔之后,他还是放下了。
本来就没有必成的计划,孟娥说得没错,刺杀右贤王不比单纯的守卫晋城更难,机会多一个算一个,总比坐以待毙强。
城上时不时传来消息,匈奴人已经搭起十几座攻城器,派出士兵打扫战场,看样子打算天一亮就攻城,这一回不用借口,也不使计,纯粹的硬攻。
到了后半夜,崔腾困得不行,在营里找了一顶帐篷睡下,韩孺子却在挑灯夜读,他没别的事情可做,只好看书,想从太祖的经历中寻找一点信心与计策,可他根本看不进去,太祖的经历也与此时完全不同,无可借鉴。
东海王来了,刘介未经通报就将他送进皇帝的帐篷。
扫了一眼,东海王问:“崔腾没在?”
“他去休息,你睡好了?”
“嗯,真不明白,崔腾这小子一身血迹却还是生成活虎的?”
“血迹是搬尸体时沾上的,他没来得及参战。”
“嘿。”东海王自认为比崔腾聪明百倍,没想到竟然被他忽悠了,“这个家伙……”
“他是没赶上,不是有意避战。”
东海王相信崔腾没那么滑头,可还是冷笑一声,表示不信,然后正色道:“匈奴人天亮就要攻城了?”
“看来是这样。”
“还会有援军吗?”
韩孺子沉默片刻,“不会。”
“那只有一个办法能守住晋城。”
“嗯?”
韩孺子以为东海王也想到了刺杀,结果他说的是另一个方案,“向大单于求助。”
大单于希望和谈,右贤王攻城是违命行事,可是有一个麻烦无法解决。
“大单于不在城外,匈奴人也不会放使者过去。”
“拼一把,天一亮,使者大张旗鼓地出城,声称要见大单于,让城外的匈奴人都看到,就赌右贤王不敢直接违背大单于的命令。”
“右贤王敢攻城,不敢杀使者?”
“所以是赌嘛,右贤王此刻正在气头上,得让他冷静下来。”东海王咬着嘴唇停顿一下,“我去。”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朕之职责
死守、刺杀与和谈,表面上韩孺子有了三种应敌之策,却没有一种可行,虽然嘴上不说,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都属于垂死挣扎。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挣扎一下。
东海王获准去做准备,没有圣旨同样不准出城。
孟娥派一名侍卫回来提醒皇帝,如果想要执行刺杀任务,他们必须天亮前出城,否则的话,更难取得成功。
韩孺子穿上斗篷,不带旗手,只带几名太监与侍卫,在四更左右再次登城。
城外的匈奴人已经准备好了,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高大的攻城器宛如正在休息的巨人,突然,一个巨人打了个“喷嚏”,发出一声轰然震响。
攻城者在校准器具,射出一颗石弹,黑暗中看不到它的轨迹,只听得落地时的响声,离晋城还远,城上的人就已能感受到这一击的威力。
发射石弹需要十几乃至数十人同时拉拽,第一次尝试取得成功,匈奴人齐声欢呼,立刻有人骑马测量距离,这样一来,就能计算出天亮时要将攻城器推移到离城多近了。
之后不同的攻城器分别进行了试射,只有一次失败,刚刚搭建好的架子不堪重负,竟然当场垮塌,匈奴人大怒,强迫数十名工匠往晋城的方向奔跑,他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赶,偶尔弯弓射箭,每箭必中。
韩孺子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太监们跑在前面,提醒将士们不要行礼,以免引起城外匈奴人的注意。
从守城者的后背上,韩孺子感受到难以控制的恐惧,他们并非真正的士兵,看到强大的敌人与武器,不能不怕。
韩孺子连鼓舞士气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南城有两座城门,一座是正门,东海王率领的使者队伍等在里面,另一座是偏门,侍卫们藏身于此。
韩孺子先到偏门上方,准备放出刺客,他起码要目送这些人出城。
刘介下城传令。
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十名侍卫与花缤鱼贯而出,对花缤来说这与自杀没有区别,但他别无选择,留在城内也还是一个死。
说是要目送众人,韩孺子的目光却投向远方,并无明确目标,只是随意遥望,再过不久,在匈奴人正式攻城之前,他还要将东海王派出去,执行另一个自杀似的任务。
如果早就知道当皇帝会如此艰难……韩孺子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当皇帝,当真正的皇帝,起码现在是他在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人选择。
“等等,让他们先撤回来。”韩孺子急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些什么。
刘介还在城下,张有才急忙跑到另一边,让别人抱着自己的腿,他从墙头探身出去,向下方大喊:“回来!陛下有旨,传他们回来!”
韩孺子听不到下方的声音,只看到侍卫们继续骑马驰行,快要过桥的时候才纷纷勒马转身,他们出发时没有回头,这时却都望向城墙之上,黑暗中看不到表情,但他们的迷惑显而易见。
又过了一会,侍卫们遵旨回城,城门立刻关闭。
孟娥来到城墙上。
韩孺子指着远方,“匈奴派人过来了。”
确有一队匈奴人从营中驰出,大概二三十人,正在快速接近晋城。
“嗯。”孟娥不明白这与刺杀右贤王有何关系。
“他们或是宣战,或是谈判,可以先给他们制造一个印象。”
“什么印象?”孟娥一直很理解皇帝的想法,现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孺子没有解释,对张有才说:“宣东海王上城。”
张有才跑在前面,韩孺子向孟娥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一行人很快来到正门上方,东海王接旨刚刚登城,一脸困惑地迎向皇帝。
韩孺子站在城内一侧,不让城外看到,对东海王说:“匈奴人派使者来了,你去接待,想办法让他们以为城里出了大事。”
“大事……哦。”东海王明白过来,“那陛下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陛下在后面盯着,我的感觉不对。”
韩孺子带人下城,孟娥也明白了皇帝的计划,原路返回,仍在偏门后隐藏,静静地等待时机。
如果能让匈奴人相信皇帝遇害,孟娥等人的刺杀计划成功机率或许会更大一些。
韩孺子在城下守候,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随着时间流逝,这点希望又迅速下降,即使匈奴人相信皇帝已被刺杀,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楚人,孟娥等人仍如羊如虎口,只会更加激怒右贤王。
东海王的随从匆匆跑下来,跪在皇帝面前,说:“东海王请陛下登城。”
韩孺子微微一愣,东海王的任务是编造谎言,怎么要让皇帝亲自露面?可他还是迈步向城头走去,东海王这么做必有原因。
东海王迎上来,面带惊讶,“是大单于的使者,真是来和谈的。”
“大单于的使者刚走不久……”
“看来大单于也不放心右贤王,所以又派来一批使者,正好赶上,这位使者也是陛下认识的人。”
东海王的神情有些古怪,韩孺子走到城墙边,向外望去。
匈奴使者二十多位,当先一人竟然是名女子。
“城上是大楚皇帝吗?”女子用中原话问道。
果真是金垂朵。
韩孺子愣了一会,向身边的太监点头,张有才大声道:“陛下就在这里,我是张有才,金姑娘还记得我吗?”
金垂朵似乎点了一下头,“请陛下放心,匈奴人今天不会攻城,马上就会后撤。一个时辰之后,请陛下出城和谈,离城十里,离匈奴人营地十五里,每方只准带两人。”
“等等。”韩孺子开口,金垂朵却不愿多说,调转马头,带人离开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几句话就想将陛下诓出城?”东海王得为自己做点解释,“我向她暗示了,可她根本不信,她说她知道皇帝活着……”
“等等吧,如果匈奴人真的撤退,朕可以出城谈判。”
“太冒险了!”
“总得有人冒险。”韩孺子望向远方,“去让人准备三匹好马,王赫,你随朕出城,去将孟娥叫来。”
谈判双方各带两人,韩孺子选择的是王赫与孟娥。
王赫只是侍卫头目,不敢说别的,立刻去找孟娥,东海王犹豫片刻,也下去找人安排马匹。
匈奴人还看不出撤退的迹象,高大的攻城器仍然耸立在原处,大批骑兵在前方守卫。
天色已亮,匈奴人还是没有动静。
东海王回来了,带来大批将领,蔡兴海和樊撞山带伤登城,也不说什么,与其他将领一块跪在皇帝身后。
远方的匈奴人终于做出反应,攻城器还在,骑兵却开始调头,但是走得很慢,似乎不太情愿,又像是在等待转机。
韩孺子转过身,面朝众将,正要开口,得到消息的文官也从两边跑来,同样一言不发地跪下。
“大敌当前,需要诸位当中的某人挺身而出时,可曾有人拒绝?朕以无德之身继承祖先宏业,抗敌守土、庇护万民,乃朕之职责,匈奴人攻城之时,诸位为将士先、为百姓先,也该轮到朕为群臣先了。诸位平身,请各司其职,如果谈判不顺,今日仍有一战。”
文武官员不语,也不起身,有人痛哭出声,若在平时,这是一种惯例,此时此刻,却多少有几分真诚。
韩孺子仍不在意,再次转身向外望去,匈奴人真在退却,攻城器来不及拆卸,孤零零地留在原处。
“如果仍要开战,城外的那些东西一个也不能留,樊撞山、蔡兴海,你们两人待会分配一下吧。”
“是,陛下。”两人匍匐在地,虽然全都有伤在身,却没有一个字的推却。
“起身。”韩孺子再次道,“大楚臣子不能跪着守城。”
众人这才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文官在长袍外面套上了一两件甲衣,看上去不伦不类,足以令礼官大摇其头,这时却都不重要了。
韩孺子走到几名读书人面前,他们以顾问的身份随行,晋城被围之后,他们的作用还不如普通士兵,只有单名仲曾经提出建议,将征发民夫改为征兵。
单名仲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韩孺子对此人有印象,这时就站在这名读书人的面前,说:“文治武功,你们几位的职责不在这里,朕纵有万一,大楚不会亡,武将尽忠是战死沙场,文人尽忠是守卫朝纲,城破之后,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返回京城,传朕的旨意,督促大臣尽快拥立新君。”
读书人又都跪下,放声痛哭。
韩孺子向王赫道:“给他们每人指派一名侍卫。”
“是,陛下。”
韩孺子转向其他随行文官,“诸位……”
“臣等受命换上戎装,今日皆是武将,除了战死沙场,别无它愿。”一名大臣说。
“别无它愿。”众官员齐声道。
韩孺子最后看向刘介、张有才等太监,沉吟良久,说:“若有万一,你们随朕左右。”
众太监躬身,将这当成自己的荣耀。
“拿纸笔来。”韩孺子道。
太监们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立刻有人托举小案,有人铺纸研墨,韩孺子提笔写下一道圣旨,他不能只让读书人逃回京城,总得给他们一点凭证。
刘介捧出随身宝玺,韩孺子盖在圣旨上,折叠之后却不知该交给谁,这是万一之后的备用圣旨,不能现在就交给读书人。
东海王?韩孺子还没信任他到这种地步。
正犹豫间,崔腾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愕然道:“大家都在,怎么没人叫我?”
找到合适的人了,韩孺子又一次转身望向城外,匈奴大军退却的速度更快了一些,有人正在离城十里的路上搭建临时帐篷。
金垂朵或许可信,可她能威慑住右贤王,让他眼睁睁看着和谈而不进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