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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四章 崎岖之路

    折腾到后半夜,匈奴人攻势放缓,他们的计划原是假装信使、趁虚而入,这招败露之后,内部似乎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继续攻城,另一部分人围攻城外北军,结果都没有完全成功。

    晋城仍在楚军手中,城墙上的三处缺口被连夜堵上,只是人心惶惶,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填补。

    北军三千前锋军损失惨重,安全退回城内的人只有一千二百多,其中近半数负伤,其他人不是被敌军包围就是在夜里走散,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城外还偶尔会响起呼啸声,那通常意味着又有北军士兵被追、被杀。

    韩孺子心中不能毫无惊恐,更多的却是愤怒,匈奴人居然就这么入关了,长驱直入,事前没有一点预兆,辽东驻军不少,连点声息都没发出来。

    他在城墙下召集随行官员。

    兵部的一位主事颤声回道:“辽东郡二十三城,驻军两万三千人,往西依次是燕国,驻军三万有余,中山郡,驻军三万四千人,代国……”

    “这些驻军大都守卫关卡与塞外城镇,关内有多少人?”韩孺子打断,他急切需要可用的数字。

    “两郡三国,可能不到……不到七千人。”兵部主事被自己报出的数字吓得脸色都变了,这意味着匈奴人入关之后几乎没有受到阻拦。

    “地图。”韩孺子说。

    兵部侍郎转身叫手下小吏,要来一张简单的地图,铺在地上,众人围观,皇帝独占一面。

    形势很不乐观,匈奴人入关之后可以一路南下与临淄叛军汇合,也可以驱马西进,包围晋城,活捉大楚皇帝。

    韩孺子命令北军前锋将官暂领守城之责,他只带少数人回王府。

    东海王从里面迎出来,看了一眼皇帝,没敢多问,悄悄跟在身后,崔腾鄙夷地小声说:“刚睡醒?”

    东海王哼了一声,仍不开口。

    韩孺子径直来到孟娥的房间门口,对刘介说:“开门吧。”

    城外敌兵重重,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每一句话都更有力量,刘介张了张嘴,没像平时那样坚持己见,乖乖地掏钥匙打开房门。

    韩孺子示意其他人留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除了不能出门,孟娥的生活还算不错,衣食无忧,洗漱皆有人服侍,此时她正站在窗边,似乎在听外面的声音。

    “匈奴人攻过来了。”韩孺子说。

    “嗯,我听到有人嚷嚷了。”

    “走的不是马邑城,而是辽东,得到了扶余国的帮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抱歉,我只知道匈奴人与扶余国结盟,不了解他们的具体计划。”

    “这不怪你。”韩孺子停顿片刻,“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我应该相信你。”

    “陛下已经很相信我了,可皇帝就是皇帝,总得接受臣子的意见,在他们的眼里,我的可疑显而易见。”

    “我应该更相信你,可是——”韩孺子宁愿现在就将话挑明,“我必须弄清楚,你究竟是怎么从临淄城里逃出来的?”

    孟娥在洛阳将宝玺托付丑王转交给皇帝,她的作法肯定会惹怒义士岛众人,居然还能轻松逃出来,委实可疑。

    孟娥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平静,等了一会,她说:“是哥哥帮我逃出临淄城的,我们约定各走一条路,他加入叛军,我追随陛下。”

    “你还希望大楚派兵帮你夺取一个国家?”经此一事,韩孺子可没办法向陈齐后人提供任何帮助。

    孟娥摇摇头,“求人不如求己,我不要陛下的一兵一卒,只想学习陛下的帝王之术。”

    韩孺子愣住了,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自己还在学习中。”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从陛下身上学到许多东西,太后的手段不适合我。”孟娥顿了一下,“我亲眼见到陛下在绝境中一步步走出来,我相信陛下的路不会在这里结束。”

    韩孺子无言以对。

    刘介在外面说:“陛下,守城将军派人送信来了。”

    “嗯,知道了。”韩孺子应道,双脚没有动,盯着孟娥的双眼,良久方道:“跟我来。”

    “让我换身衣裳。”

    韩孺子点下头,转身走出房间,对刘介说:“从现在起,孟娥恢复宫中侍卫的身份,她需要什么都给她。”

    “遵旨,陛下。”刘介回道。

    韩孺子向院外走去,心中的意外、惊恐、愤怒全没了,没错,从他当皇帝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走过坦途,他本可以选择留在京城,安心当一名享乐皇帝,将大事小情都交给大臣,可他非要御驾亲征,非要不顾危险地接近敌人。

    这是自己的选择,他想,既然走的是山路,何必埋怨道路崎岖呢?他所要做的就是征服一座又一座山峰。

    过来送信的是一名军官,脸上没有特别紧张,向皇帝抱拳道:“陛下,城外又来了一支匈奴人军队。”

    韩孺子嗯了一声,带头向外走去,他要亲自登城去看一眼,太监与卫兵全都跟随,这种时候留在府里就显得太胆小而且有不忠的嫌疑了。

    崔腾终于想明白昨晚自己立下什么功劳了,不由得十分骄傲,低声对东海王说:“昨晚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是我灵光一闪,预感到匈奴人要攻城,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去见陛下。陛下相信我的预感,结果怎么着?匈奴人真的来了,这是老天爷要帮助陛下,特意借助最忠诚的人发出警告。”

    “老天爷干嘛不直接告诉陛下?”东海王冷冷地说,他可没睡大觉,躺下没多久就被吵醒,胆战心惊了多半夜。

    “老天爷……自有道理,反正没选你。”崔腾得意地说。

    “破城之后看你还怎么高兴?”这句话在东海王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真要是破城,他也会跟着倒霉。

    街道上站满了百姓,看到皇帝的旗帜,全都跪在路边。

    仪卫营将官想要驱逐百姓,韩孺子制止,骑马在众人的注视下前行。

    在城边,孟娥与刘介追上来了,孟娥换了一身男侍卫的服装,没有易容,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她是女子,但是没人在意,城外的大军已成为所有人唯一的心头大患。

    城门楼里站满了文臣与武将,大都远离城墙,看到皇帝之后纷纷让开。

    几名侍卫先到墙边观察了一会,然后向皇帝点头,表示安全。

    天已经亮了,城外的匈奴人早已停止攻城,在十余里外扎营,一队队纵横驰骋,新到的军队数量更多,全是匈奴骑兵,在城外列阵,但是韩孺子没看到大单于的旗帜。

    匈奴人的营地不求整齐,东一座西一座,中间留出的空隙很大,方便马匹往来,很难据此估计人数,北军前锋将军上前道:“粗略计算,匈奴大概有两万人,北军主力有三万人,午时左右能到。”

    北军在关内行军,前后衔接不是很紧,前锋三千人,中军三万,后军还有一万多人,分批陆续赶往晋城。

    “午时之前敌军很可能会再度攻城,小心防范。”

    “是,陛下。”前锋将军很感激皇帝,若不是皇帝及时下令,他与所有前锋将士都会死在城外。

    面对绝对意想不到的夜间偷袭,而且敌军的数量两倍于己方,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全身而退。

    “匈奴人为什么要收集尸体?”韩孺子问。

    前锋将军也看到了,匈奴人在战场上来回奔驰,是在收集尸体,属于楚军的堆在一起,属于匈奴人的带到后方。

    “只怕……只怕匈奴人是要堆尸焚烧,这是他们威吓敌人的一种方式,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前锋将军答道。

    大楚边塞也已经很多年没被攻破了。

    韩孺子心中一沉。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陛下,让我出城去跟匈奴人决一死战!”

    樊撞山的勇猛早已满城皆知,盔甲上的血迹尚未擦净,虽然手中没有长斧,站在那里依然威风凛凛,看一眼就能让人安心三分。

    韩孺子绝不会再让他冒险,“樊将军稍安,待北军主力赶到之后,再出城不迟。”

    “是,陛下,我就是看不下去……”樊撞山个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看到城外的匈奴人在堆叠尸体。

    “匈奴人在使激将法,万不可上当,焚尸之后敌军就会攻城,诸将军努力。”

    “是,陛下。”众将应道。

    韩孺子在城门楼上安排守城事宜,将领们领命之后陆续离去,腾出不少地方,二层的文臣按品级一个个上来,虽然没什么用,也得与皇帝站在一起。

    韩孺子布置完毕,看了一眼城外越堆越高的尸体,心里又闪过一丝愤怒。

    “陛下。”兵部主事上前,他是随行的兵部最高官员,总得做点什么。

    “何事?”

    “左察御史萧大人和弘农郡守卓如鹤不就在辽东吗?”

    萧声与卓如鹤奉旨巡行各郡,监督吏治与放粮,比皇帝出发得还要早一些,正好在辽东。

    韩孺子没说什么,这两位钦差都是文臣,挡不住匈奴人也在常理之中。

    “或许两位大人另有奇招……”

    韩孺子抬手示意兵部主事闭嘴,他现在只盼望北军主力,对“奇招”不感兴趣。

    匈奴人点火了,火势一开始不是很大,韩孺子强迫自己看着。

    一小队匈奴骑兵驰来,停在护城河对岸,背对大火,正对城门楼。

    “让楚国皇帝出来,见一见楚国的大臣!”一个声音高喊道。

    兵部主事向墙外看了一眼,神情骤变,“那不就是萧大人吗?”

    左察御史萧声骑在马上,身上没有绳索,不知是成为俘虏,还是已经投敌。

第三百一十五章 文臣的选择

    尸堆的火焰渐渐大了起来,浓烟滚滚。

    城门楼上亮出了大楚皇帝的旗帜,护城河对岸的匈奴人相视一笑,有人用中原话对萧声道:“楚国皇帝人虽小,胆子倒是不小,过去说话吧,大点声,既然降了匈奴,就得专心立功,劝服小皇帝献城,你就能封王,大单于女儿众多,嫁一个给你也未必不可。”

    萧声笑着点了两下头,催马前行几步,抬头仰望,只见城墙上弓弩手林立,城门楼上站着不少人,他眼神不是很好,根据位置大概认出了皇帝,在马上拱手道:“臣左察御史萧声,拜见陛下!”

    身后的匈奴人通译向同伴随时传译。

    城门楼上,开口回应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大将樊撞山,他没有去别处守城,而是留在皇帝身边,不仅个子高,嗓音也洪亮,从上方传来,像是一阵阵雷鸣。

    樊撞山昨晚在城门口力战敌军,杀伤无数,不仅满城皆知,匈奴人也都听闻他的威名,无不翘首遥望,丝毫不掩饰心中的好奇与仰慕。

    “萧声,你还有脸面来见陛下?”樊撞山替皇帝说话,但也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

    “大势已去,臣也是被迫无奈,万望陛下谅解。”

    “没什么可谅解的,告诉你的匈奴主子,大楚皇帝宁死不降,有本事就来攻城。匈奴人背信弃义,和谈还在进行中,就来侵掠大楚,萧声,你留在那边也不会有好结果。”

    通译在后面提醒道:“告诉楚国小皇帝,背信弃义的是他,大单于等了将近半年,通过使者几次催促、提醒,可他就是不肯继续和谈,所以……”

    萧声调转马头,笑道:“让我来说,我了解皇帝,和谈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白白浪费时间。”

    通译做不了主,向首领说了几句,又用中原话道:“随你,成功,阁下就是匈奴王,不成功,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没有?对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声仍笑着点头,转身向城头大声道:“陛下,容臣略说几句如今的大势。”

    樊撞山极为鄙视萧声,按他本人的意思,就该痛骂一通,然后乱箭齐下,将乱臣贼子射死,可皇帝另有想法,他只得回道:“陛下允许你说。”

    萧声清清嗓子,“陛下,扶余国精兵数千,伪装成被劫掠的楚国百姓,由匈奴人驱赶从西而来,获救之后涌入关内,趁守卫不备,斩将开关,放匈奴人入关。匈奴大军数十万,分为两部,一部留在辽东,大单于亲自统率,攻城掠地,如今辽东关内关外全郡失守,再无楚地矣。另一部马不停蹄,过城不攻,横穿燕国与中山郡,直趋代国晋城,就是为了将陛下活捉……”

    “说这些干嘛?”通译喝道。

    萧声再次调转马头,“大楚皇帝生性多疑,必须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才能让他彻底失去信心,出城投降。”

    通译皱了皱眉头,“长话短说,小皇帝不投降,我们就攻城,哪有时间听你啰嗦?”

    “是是,诸位稍安勿躁,介绍大势要不了多久。”

    萧声继续对城头大声道:“如今匈奴大军二十万……”

    “五十万!”通译厉声纠正。

    “匈奴大军五十万都已入关。”萧声马上改正,“今日之内,陛下要么出城投降,要么城破人亡。”

    听到这里,通译满意地点头,快速地向首领传译。

    城门楼上一阵喧哗,樊撞山又想痛骂,忍了又忍没有开口,萧声等了一会,接着说道:“楚军如今分散在各地,断然来不及救驾,听说有几万北军正在赶来与陛下汇合,可匈奴已有准备,数倍于此的骑兵此刻就埋伏在周围的山中,以逸待劳,北军肯定不是对手!”

    通译冷笑一声,匈奴人的计划没有泄露,萧声显然是自己猜出来的,但也不怕,只要北军上钩就行,而且还能吓一吓小皇帝。

    城门楼上又是一阵喧哗,很快结束,这对被围者来说是一个噩耗。

    “攻破晋城之后,匈奴大军就将转头南下,与齐国叛军汇合,围歼大将军崔宏所率的楚军,到时大楚将失去半壁江山,关内兵少,另外一半很快也会失陷。北疆一线倒是还有不少楚军,但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也不是匈奴大军的对手。”

    通译一边传译,一边听首领吩咐,这时道:“告诉小皇帝,大单于有点欣赏他,愿意给他一条活路,只要投降,仍能保留皇帝的称号,大单于的女儿、孙女任他挑选——别嫉妒,他毕竟是皇帝,待遇要比你好。”

    “那是自然。”萧声头也不回地说,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陛下,天下形势大致如此,陛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通译以为接下来顺理成章就要劝降,很是满意,向首领迅速传译,完全没料到萧声会说出另一番话,他太意外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没有及时向首领传译,也没有开口阻止。

    “卓如鹤已经逃出辽东,正以钦差的身份巡行边塞,集结关内关外所有军队,不日即至,望陛下坚守勿出,陛下在大楚在,陛下亡大楚亡……”

    “闭嘴!”通译怒吼道,拍马上前,顺手拔出腰刀。

    “臣萧声失职,无颜再见陛下……”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声再不能等下去,也不回头,举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向坐骑,马匹受惊,向前一蹿,几步之后,直挺挺跳入护城河中。

    城上城下,无不大吃一惊。

    通译向河里看了一眼,知道救不了人,也没必要再救,转身刚要向首领解释,城上箭如雨下,匈奴人只得撤退。

    城头之上,众人静默无声,那才那轮射箭没人下令,不知是谁开的头,全体将士随而效仿。

    谁也没想到萧声会自尽以证清白,原来他忍辱负重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皇帝眼下的形势,并且请皇帝坚持下去。

    一人一马迅速沉入水中,马匹尚且哀鸣,人却悄无声息。

    樊撞山突然后退几步,跪在地上,梆梆地磕响头,“我樊撞山有眼无珠,看错了萧大人,我向您道歉。”

    要说最感惊讶的就是韩孺子本人了,他想从萧声这里得到一点信息,却一点也没料到他会自尽。

    萧声从来不是皇帝的坚定支持者,在神雄关,两人甚至一度为敌,此后在帝位之争中数度反复,更显得人品低下,在韩孺子的计划里,天下安定之后,萧声是最先需要更换的大臣之一,赐他钦差之名,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人心。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人,宁可投河,也不肯投降匈奴。

    “左察御史萧声为国尽忠……”韩孺子想了一会,“不愧是朝廷砥柱,诸卿勿忘萧大人之志,朕亦不敢爱躯忘国,纵有一人在,大楚不亡。”

    群臣跪下,虽然大都是文人,一个个却都浑身发热,顿生慷慨之意。

    但是光凭意志与士气是打不退匈奴人的,韩孺子立刻召来北军将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通知北军主力不要来晋城?”

    “不来晋城?”前锋将军大吃一惊,“可是陛下……”

    “萧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匈奴人会以朕为诱饵,吸引楚军来救驾,然后以逸待劳,纵伏兵击之。”

    前锋将军刚才不在城门楼上,但是已经听说萧声的事迹,沉吟片刻,“若无北军主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明天早晨。”

    “让北军主力选择险要之地扎营,与晋城互为犄角,但是坚壁不出,匈奴人为了引诱北军出战,反而不会立刻攻下晋城。”

    道理或许没错,可实施起来太过冒险,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匈奴人手中,前锋将军又犹豫了一会才说:“可以用烟……”他望了一眼城外的浓烟,马上改了主意,“可以击鼓为号,但是只能传出二三十里,刘都尉能不能接到、来不来得及撤退,都很难说。”

    北军主力由北军都尉刘昆升统领,他为人忠厚,却不是那种能够当机立断的良将,可韩孺子已没有别的办法,“就这么做吧,鼓声不要停。”

    “是,我去西南角亲自击鼓。”前锋将军也明白,如果北军主力被歼,晋城将更加危险。

    韩孺子还是没有离开城楼,看着浓烟,看着匈奴人的调动,敌军显然是要伏击北军主力之后再从容攻城,大规模集结,都冲着西南方,远处的山中据说还有更多伏兵,他根本看不到。

    “没想到萧声会是这样一个人。”旁边的崔腾喃喃道,一脸的困惑,“还好卓如鹤逃走了,若能集结边疆的所有军队,应该能击退匈奴人。”

    这时城门楼的人已经不多,东海王低声道:“只怕有困难,卓如鹤是放粮的钦差,没有调兵之权,边疆将领……”

    “就你知道得多?”崔腾怒道,实在不想听坏消息。

    韩孺子却必须接受坏消息,“东海王说得没错,得有人带圣旨去找卓如鹤,给他调兵之权。”

    城外到处都是匈奴骑兵,城里的人插翅难飞,东海王不吱声了,以免被选中,崔腾不知深浅,大声道:“我去!”

    韩孺子摇摇头,他还没有想好人选,现在也不是派信使的最佳时机,他最担心北军主力,与此同时还在想另一件事。

    “杨奉曾经说过,读书人也会蛊惑人心、也会争权夺势,但他们与望气者不同,心中有底线,萧声是读书人,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遗憾的是,我在看到底线之前就对他做出了判断。”

    “这不能怪陛下……”东海王劝道。

    “所以一个人可用不可用,不能只看他一时一刻的行为。”

    西南角的鼓声传来,忽急忽慢,只有北军能听懂其中的含义,但这毕竟不是白纸黑字的圣旨,是退是进,仍要由将领自己选择。

第三百一十六章 浓烟下的围歼

    在听到晋城的鼓声之前,北军已经听说了匈奴人入关围城的消息,第一反应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以为是地方盗匪假冒外敌,既然皇帝遇险,北军就该全速行军前去救驾。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是唯一的反对者,“盗匪怎敢围攻陛下?有可能真是匈奴人,那样的话,晋城就是一个陷阱,专等咱们这支北军跳进去。”

    “嘿,右将军倒是真了解匈奴人。”有人讥讽道。

    冯世礼面红耳赤,他曾经因为贪功冒进,在碎铁城外被匈奴人俘虏过,又不得皇帝信任,在军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然仍是右将军,遭到嘲讽却不敢反驳。

    北军是皇帝的亲信军队,外人这么认为,北军自己也有同样看法,所以人人都急着去救驾。

    刘昆升尤其着急,他是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曾在神雄关与柴悦等人密谋拥戴倦侯称帝,虽然没有立刻升官,但是得到大量赏赐,并且刚刚被封侯,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对封赏十分满意。

    可他也是一个奉行谨慎的将军,曾经守卫皇宫多年,在那里谨慎比什么都重要,宁可谨慎而错,也不可冒进而对。

    于是刘昆升将三万北军分为两部,前部一万五千人,皆是精锐,轻装疾驰,前去晋城救驾,后部一万五千人由冯世礼率领,护着辎重正常行军。

    这是一个错误的计划,大将作战,要么固守,要么全力进攻,宁可丢掉辎重全军急行,也不会一分为二,可是在北军得到的消息中,围攻晋城的只是几千名散乱军队,自称匈奴人,其实很可能是流民组成的盗匪,不堪一击。

    没人指出刘昆升的错误,所有人都急着去救皇帝,就连冯世礼也不例外,他已经后悔之前的多嘴多舌了,以他的地位,本应第一个冲到晋城,向皇帝表露忠诚,结果却因为一句话而留在后方看守辎重,白白失去一个立功翻身的机会。

    一万五千名北军提前了整整了一个时辰到达晋城郊外。

    远远地,将士们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浓烟,前方斥候回来通报说那是尸堆燃烧所带来的,众人无不大吃一惊,继而义愤填膺。

    刘昆升下令全军进攻。

    他听到了晋城传来的鼓声,可是相隔遥远,鼓声断断续续,他误以为那是催促之声,更急于参战了,军中有专门负责辨识鼓声的军官,也只是略生怀疑,怎么也想不到皇帝是在命令他们退守。

    在离城十几里以外的一片荒野中,北军与匈奴人相遇了。

    一开始迎战北军的是一群扶余国士兵,盔甲不齐,兵器杂乱,的确很像是盗匪,刘昆升再不犹豫,将全军投入战场,自己也不例外,与诸将相约在晋城南门外汇合。

    很快,匈奴骑兵参战了,装扮、啸声、打法都显示他们是真正的匈奴人,绝非假冒。

    刘昆升仍未特别在意,敌军比他预料得要多,将近两万人,但是以北军的实力与士气,以少敌多不成问题。

    北军势如破竹,冲破了敌军的阵线,快速冲向晋城,战场上声响震天,鼓声显得更微弱了。

    晋城就在眼前。

    城门楼上,韩孺子下令停止击鼓,北军既然已经参加,就不能再用退兵之令让他们迷惑,“准备开门迎接北军。”

    樊撞山立刻领命,虽然一晚上没睡,他却一点也不觉疲惫,反而急切地想要参加城外的战斗。

    韩孺子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就连争夺帝位时也没有,心中患得患失,一会祈祷北军能够安全进入晋城,一会又觉得只怕会看到最坏的结果……

    但他的脸上不动声色,紧紧盯着战场,偶尔下令,要求各处务必严防死守,不可大意。

    紧张的人是崔腾,“快点,再快一点,哎呀,为什么要拐弯呢?直接冲过来不好吗?能不能射得更远、更准一点?大楚的强弓不比匈奴人差……”

    东海王要做与崔腾完全不一样的随从,所以表现得比较镇定,只是脸色变幻不定,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这时伸手指向远方,“陛下……”

    韩孺子也看到了,成群的匈奴骑兵正从附近的山中蜂拥而出,伏兵真的出现了。

    匈奴人络绎不绝,群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蜂巢。

    崔腾更加紧张,“匈奴人追不上……追不上……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崔腾背靠城墙,大口喘息,显得比战场上的将士还要辛苦。

    不只是他,城上的众人都看不下去了。

    匈奴人早已计划妥当,借助浓烟掩藏行踪,城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正在战场上奔驰的北军却没有立刻察觉到危险,仍在全速前进。

    最近的时候,北军离晋城只有六七里。

    韩孺子不必患得患失了,这一战只有失没有得。

    樊撞山久等命令不到,亲自上楼,向皇帝道:“陛下,可以……”

    韩孺子摇摇头。

    樊撞山向外望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北军已经被数倍于己的匈奴人包围,浓烟之下,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北军发现自己中了埋伏,没有张慌失措,也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围成数重,轮番出阵与敌人对射。

    可北军还是越来越少,匈奴人并不急于将猎物一口吞下,忽进忽退,引诱北军射箭,除了不允许北军靠近城池,其它方向看管得都不严密。

    “这样下去,北军的箭很快就会耗光。”樊撞山茫然地说。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支北军轻装而来,连布阵的车辆都没带,每人的随身箭矢至多二三十支,坚持不了多久。

    “陛下,让我出城吧,不杀出一条血路,我绝不活着回来!”樊撞山再次请命。

    韩孺子仍然摇头,有一支匈奴人军队一直没有参战,就在城外等着,任何人此时出城都是送死。

    “你们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开门出城。”韩孺子说。

    “陛下……”众人同时下跪。

    “这支北军为救朕而来,朕理应送他们一程,你们不必,下去整顿将士,准备守城。”

    众人惊愕,可皇帝说得很认真,东海王带头,一个接一个地下楼,樊撞山最后一个起身,咬牙道:“陛下,此仇不可不报!”

    “朕若不为北军将士报仇,耻为楚帝。”

    樊撞山也走了,城门楼上只剩皇帝一个人,亲眼看着救驾的军队一点点消亡。

    箭矢将近,北军发起了冲锋,一度突破里许,离晋城更近一些,韩孺子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如果他早一点派出樊撞山,或许……

    没有或许,那支一直旁观的匈奴人军队终于参战,堵住了北军的前路,箭矢如蝗虫一般漫天飞舞。

    就在皇帝的注视之下,一万五千名北军伤亡殆尽,大获全胜的匈奴人纵声狂啸,甚至冲到护城河外向城池乱射。

    韩孺子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看到了孟娥等人,他们没有走远,都在楼梯上等着。

    “传代国都尉邓粹。”

    “是,陛下。”有人应道。

    韩孺子看向孟娥,她离得最近,两人相距只有几步。

    他又陷入绝境了,这回是他自找的,能不能再次绝境逢生,他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

    孟娥想学帝王之术,可他现在真没什么可以传授的。

    孟娥抬头仰望皇帝,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极少笑,这一次不仅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好像她与皇帝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依靠这个秘密,皇帝将无往不胜。

    下面还有许多人看着,韩孺子没笑,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转过身,招手示意众人可以上来了。

    他对刘介说:“多叫几名仪卫上来,剩下的人在城楼两边排列,带上所有旗帜,举得越高越好。”

    “遵旨,陛下。”刘介一句也不多问。

    北军前锋将军也来了,擂鼓多时,手臂都酸了,可是仍没有救下城外的同袍,这让他悲愤不已。

    “集结城里的全部北军将士,都来守卫南城。”

    “遵旨,陛下。”前锋将军也没有多问。

    “樊将军,你的人也都来南城。”

    樊撞山领旨。

    仪卫营的几名将领也在,韩孺子命令他们集结营中旗手以外的将士,在城下待命。

    崔腾忍不住惊讶地问:“陛下只守南城,其它方向怎么办?”

    “让代国将士把守。”

    “他们……能守住吗?”

    韩孺子望着城外耀武扬威的匈奴人,没有开口。

    东海王说:“陛下要用自己吸引匈奴人集中进攻南城。”

    “啊?”崔腾大惊失色。

    “匈奴人新胜,必然骄傲,会接受朕的挑战。”韩孺子说,他没有别的办法,城里只有四千余名守军,分散之后数量更少,只有集中在一处,才有可能坚持下去。

    午时早已过去,城外的匈奴人正在打扫战场,将楚军的尸体抛向火堆,接下来,他们打算正式攻城。

    “代国都尉邓粹拜见陛下。”

    韩孺子转身,看向跪在楼梯口的将军,崔腾目光凶光,当着皇帝的面没敢发作。

    “你只有不到一千名代国士兵,朕守南城,你能守住其它三面吗?”

    邓粹抬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孔,二十岁左右,很英俊,却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回道:“能。”

    “朕命你以待罪之身守城,守得住获赦,守不住,即刻处斩。”

    “谢陛下恩典。”邓粹起身退下。

    “这个家伙不可信。”崔腾小声道,急得脸都红了。

    “只要他肯保卫大楚,就无所谓可信不可信了。”韩孺子不再以他人对皇帝的效忠程度来判断好坏。

    “让樊将军擂鼓,告诉匈奴人,朕准备迎战。”

第三百一十七章 挥金如土

    代王薨的不是时候,城外是数不尽的匈奴人在耀武扬威伺机攻城,城头是皇帝亲冒矢石,与将士一同守城,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可能获得关注。

    何况还有一位投河自尽的左察御史萧声,以及陷没于敌军的众多北军将士,与他们相比,代王之死更加不值一提。

    只有代王的亲眷在厅里守着遗体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王府早已借给皇帝,他们连家都不能回,住在城内的一处别院里,地方倒是不小,前后五进,论奢华与舒适,不比王府差多少。

    邓粹受命守卫晋城的其它三面,他没有立刻登城,稍作布置之后,拣选数十名军士,跟他一块来到代王别院。

    他的到来一下子引发了代王亲眷的悲伤情绪,原本只是低声抽泣,这时变成了号啕大哭,三十多名妻妾与四十几个子孙全都扑向邓粹,希望他能主持家中的乱局。

    王妃是邓粹的姐姐,看到弟弟的身影,尤其悲从中来,“弟弟,你怎么出来了?不会是……”

    “陛下让我待罪守城。”邓粹回道,目光在众人当中扫来扫去。

    “老天终于开眼啦!”王妃哭得更厉害了,却不耽误说话,“我弟弟是被冤枉的,邓家是被冤枉的,陛下明鉴。弟弟,还好你来得及时,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连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代王的几个儿子不喜欢听这种话,尤其是世子,年纪比邓王妃还要大几岁,插口道:“家里的男人不是都在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外面的战事结束,陛下自有安排,那个……邓粹,你有皇命在身,快去忙吧。”

    邓粹找的就是世子,冲他点点头,先来到姐姐面前,“把库房钥匙给我。”

    “干嘛?”王妃立刻警惕起来,对亲弟弟也不能完全放心。

    “在你身上不安全。”邓粹说。

    代王的几个儿子和年纪大些的十来个孙子拥上前,七嘴八舌喊道:“不能给!不能给!王家库房,外人不得涉足……”

    他们的话适得其反,王妃再不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交给弟弟,“库房一共有三把钥匙……”

    “我知道。”邓粹接到手中,转身面对代王的子孙,众多军士护在左右,将女眷隔开,王妃自知不是代王世子的对手,将重任交给弟弟,自己也退到一边。

    “邓粹,你、你什么意思?趁火打劫吗?陛下就在城里,你竟然明抢!我们……”代王世子看了一眼手持刀枪的军士,心里没底,改口道:“我们去告御状。”

    “对,告御状!”代王子孙之间颇多不合,这时却都支持世子。

    “你的钥匙也交出来。”邓粹伸出手。

    “休想!”代王世子双手捂腰,众多兄弟子侄将他护住,“想分财产,先让你姐姐给代王生个儿子——可惜,来不及了。”

    这句话说到王妃的痛处,已经退到一边的王妃再次号啕大哭,嘴里喊着“代王你好狠心”,心里哭的却不是夫君。

    邓粹也不废话,一挥手,命令军士动手,结果却没人动,众军士你瞧我我瞧你,都觉得自己不该参与代王的家事。

    “听我的命令,出事了由我顶着,不听命令,即按军法处置。”邓粹厉声道。

    军士们再不犹豫,刀枪冲前,步步紧逼,几步之后,代王子孙一哄而散,将世子一个人抛下。

    “你们这些……以后分财产,没你们的份……”世子大怒。

    四名军士收起腰刀,架起代王世子,不客气地搜身。

    “反了,真是反了!去告御状,这就去!”代王世子一边挣扎,一边大吼,他的儿子向外跑去,邓粹看在眼里,也不阻挡。

    第二枚钥匙拿到手,邓粹的目光转向代王的遗体。

    连他的姐姐也觉得过头了,“弟弟,你可不要胡来,两枚钥匙够了,分财产的事情先不着急……”

    “代王让我这么做的。”邓粹说,大步走到遗体前,伸手在代王怀里摸索。

    大厅内外主仆上百人全都呆住了,王妃却是一喜,“代王说过把三枚钥匙都给你?”

    代王世子已被松开,气急败坏地喊道:“不可能,父王绝不可能这么做!”

    邓粹找到了一串钥匙,检查了一下,发现库房钥匙就在其中,转身对众人说:“代王意外而薨,但他毕竟是代王,守城有责,我这是替他行使职责,代王若是活着,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说罢,邓粹带领军士离开,钥匙在这里,库房却在王府。

    从王妃到世子,众人无不茫然。

    “邓粹这是什么意思?守城跟库房钥匙有什么关系?”代王世子问道。

    王妃摇摇头,对这个弟弟她从来就拿不准。

    一名老仆经验丰富些,这时道:“邓都尉……是要拿王府的财宝重赏守城将士吧?”

    众人安静了一会,王妃突然再次号啕大哭,这回是真哭,撕心裂肺。

    邓粹又命人叫来更多军士,直奔王府。

    王府里已经没有多少守卫,邓粹带人畅通无阻,士兵们一箱接一箱往外搬东西,入手越沉心里越高兴。

    邓粹监视了一会,又来到冠军侯夫人的住处。

    大门紧闭,无人应声,邓粹就是在这里被抓的,那是一次冲动的计划,他自己也后悔,后悔当时准备得太仓促。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大声道:“冠军侯的儿子我会养大,我还会派人去京城打听情况,如果婴儿有问题,或者他长大之后与冠军侯一点都不像——夫人请保重。”

    邓粹转身离开,院子里的人吓得瑟瑟抖,连平恩侯夫人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匆匆走进卧室,向床上的崔昭问道:“三妹,跟姐姐说句实话,那真是……冠军侯的儿子吧?”

    崔昭憔悴不堪,说话时有气无力,“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嫁过去……没几天,婴儿就被……就被送入宫中……”

    婴儿再回来时,冠军侯已经死了,生母谭氏再未登门看望过儿子。

    平恩侯夫人哑口无言,好好的一条妙计,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无计可施了。

    晋城北面临河、西部多山,东、南两边地势比较平坦,皇帝亲自守卫南城,大张旗帜,的确吸引了大多数匈奴人,可东城的压力也不小,尤其是城墙上有一处很大的缺口,虽经连夜修补,还是比较脆弱,匈奴人发现了这一点,连番进攻。

    匈奴人攻城有两种重要手段。

    一是恐吓,焚烧尸体、纵马驰骋、发出尖啸、轮番向城头射箭……能持续几个时辰,甚至几天几夜,胆小怯懦者,很快就会献城投降。

    二是诱敌,经常放开一角,看似无人把守,其它方向则继续恐吓战术,意志薄弱者受不了诱惑,想出城趁机逃亡,可是无论跑得有多快,也甩不掉身后的追兵。

    今天这两招都不好用,大楚皇帝骑马在城头来回驰骋,身后旗帜飘扬,鼓声一直没有中断,不仅吸引了大量箭矢,也激起了守军的斗志。

    东城的守军都是代国本地士兵,已经击退匈奴人的一次进攻,箭矢、石块、铁球全都用上,最缺的就是一位主将。

    邓粹快步登上城头,向外望去,匈奴人来得匆忙,又不擅长使用器械,硬攻不下,已经改变打法,一队队轮番前冲,城里一旦射箭投石,他们立刻撤退,目的就是要消耗楚军的器具,与此同时,利用人数上的优势,让守城一方不得休息。

    邓粹命令将士停止射击,同时将代王积累多年的财宝箱子在城墙上一字摆放,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银珠宝,一边走一边大声道:“保护陛下、守卫晋城,城内人人有责,代王家眷捐出全部财产——但不是给你们的,给城外的匈奴人。匈奴人贪财好利,见到金银必然来抢,到时候你们再给我射箭,射准一点,别再胡乱浪费。”

    箱子里光芒闪烁,每一件都令人垂涎不已,不要说城外的匈奴人,守城士兵自己先心动了。

    邓粹看出了大家的心意,抬高声音:“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守城之后,赏赐是代王财富的至少两倍,人人有份!”

    众将士欢呼。

    “让匈奴人看看,什么是挥金如土!”邓粹倒是大方,亲手拿起一块金子,用力向城外掷去。

    晋城没有多大,护城河也不宽,匈奴人在对岸甚至能将箭射到城头,邓粹居高临下,金块落在了对岸。

    既然是慷他人之慨,谁都不会客气,士兵们纷纷转身拿取财物,趁手的就直接扔出去,轻一点的挂在箭矢上射出去,重一些的以床弩发射,至于珊瑚一类的东西,不是被砸碎掰断,就是整个被推下去。

    城外很快变得金光璀璨,尤其是正对城门的桥上,铺满了数不尽的财物。

    匈奴人先是疑惑地远远观望,不久之后,蜂拥而上,全不管先后顺序,谁抢到就是谁的。

    匈奴人骑术精湛,几乎不用减速,在马背上斜身一捞,必有一件珠宝到手。

    可他也给城头的楚军提供了目标。

    邓粹只遗憾两件事:代王的财物不够多,楚军的箭矢终有穷尽之时,但他不管,皇帝既然让他守城,他就要杀个痛快,一味死守,不合他的脾气。

    东城外,匈奴人死伤惨重,南城他们也没有攻下,数千楚军在城头不停射箭,箭矢一直也没有耗光。

    太阳西倾,匈奴人终于停止攻城,退到远处扎营,韩孺子登上城门楼遥望,注意到大批匈奴人正向西南方调动。

    他猜想北军主力并未全军覆没,还剩下一支停在远方,吸引了匈奴人了注意。

    这给了晋城一点喘息之机。

    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很清楚,接下来才是更大的考验:各地援军能否赶到,不仅取决于消息是否灵通,还要看天下的文臣武将对皇帝有多少认可。

    这些人大都没见过皇帝,韩孺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心中还有大楚。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谁人可用?

    匈奴人突然停止了攻城,一夜无事,次日也没有重整旗鼓,好像已经认识到己方的短处,打算长久围城。

    韩孺子总算能够踏实地小睡一会,可是醒来之后头晕脑胀,心里还在琢磨着睡觉前那件事,仿佛从未被睡眠打断。

    谁能出城传旨,命令各地立即派兵救援晋城?韩孺子起床之后看到每一个人都会衡量一番。

    张有才和泥鳅?不行,他们年纪太小,根本逃不出重重包围,而且无官无职,一个是普通太监,一个是渔村出来的少年,就算手里捧着圣旨和宝玺,也没人相信他们。

    中司监刘介?他倒是在宫中任职多年,许多朝臣都认识他,忠诚也足够,可他逃不出重围。

    孟娥?韩孺子对她已没有半点怀疑,以她的身手,或许有办法趁夜从匈奴人的营地中间潜出,可她的身份注定不会受到官员的信任,比张有才还不如。

    东海王?胆子太小。

    崔腾?根本不予考虑。

    樊撞山?名声太响,任何时候出城都会引来大批匈奴人。

    其他武将?正面冲锋的话,连樊撞山都未必能冲出重围,别人更没希望。

    全体文臣?由他们当中的某人传旨最合乎大楚的规矩,但也恰恰是他们寸步难离晋城,韩孺子只是想了一下,就将他们全体排除。

    城外还有一支北军,不知有多少人马?这时在做什么打算?能不能拖住匈奴人……

    韩孺子想得头都疼了,对从昨天开始贴身保护他的孟娥笑道:“帝王之术?我现在只能让你看到帝王的无计可施。”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陛下的这个样子。”

    韩孺子笑了笑,即使是在宫里当傀儡的时候,他也有一点腾挪周旋的余地,从未像现在这样,四面都被堵死,唯一的希望是有奇迹发生,而这奇迹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先登城望了一会,确认匈奴人真的无意攻城之后,就在城下的军营里召见文武官员,正式任命楚国都尉邓粹为车骑将军,总领全体守城将士。

    昨天的战斗刚一结束,代王亲眷就来告御状,这是韩孺子对此的回答。

    车骑将军按惯例属于从一品,只比大将军低半级,已经空缺多年,代国都尉才是正三品,邓粹这算是平步青云,但是没人羡慕他,这是一项临危授命,责任极大,一时半会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很可能永远也得不到。

    韩孺子可以一个人做决定,但是不能一个人想出所有办法,他将眼前的困境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向上百名官员问道:“匈奴人为何停止攻城?”

    军营不大,众多仪卫围成一圈,皇帝与大臣全都站着,皇帝身后是太监与侍卫,文武官员各站一边,按等级排列——不管外面有多少匈奴人,礼部还是得照章办事,维护秩序与规矩。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比较好回答,就连一些文官也能猜出来,匈奴人停止进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等候援军与器械,二是试图围歼城外的另一支北军。

    “晋城独木难支,必须取得支援,谁能冲出重围,传旨救驾?”韩孺子抛出第二个问题。

    大部分文官自觉地沉默,这可不是他们能回答的问题,武将却是群情激昂,尤其是樊撞山,第一个请命,可是被问到如何突围时,他的回答却太简单了,“给我一百敢死之士,舍命一搏,好过在城里坐以待毙!”

    如果失去樊撞山,对城内守军的士气将是一次重大打击,韩孺子只能摇头拒绝,安抚了几句。

    请命的人很多,连崔腾和几名文官也跳出来,可是都跟樊撞山一样,空有一腔热情,没有突围的实际办法。

    韩孺子很快解散这场无用的商议,留下邓粹,听他的守城计划,对这位临时任命的将军,他还是无法完全信赖。

    与极有章法的柴悦不同,与沉勇有谋的房大业也不一样,邓粹对事前制定计划不屑一顾,“该怎么守城,大家都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将该做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楚军所不知的是城外敌人会怎么做。料敌先机,臣做不到,除非是神仙,臣也不觉得其他人能做到。战机瞬息万变,大将只能随机应变,陛下既然任命臣守城,就等匈奴人再次攻城的时候,再看臣的手段吧。”

    韩孺子无话可说,只好客气地命人送走新任车骑将军,然后问身边的东海王:“你听谁说他是大将之才?”

    东海王苦着脸说:“他姓邓,又是武将,所以大家都这么说……陛下让他守城,不只是因为我的推荐,主要是看到他昨天舍财诱杀匈奴人吧?”

    东海王对邓粹也没有多少信心,得先推掉一点责任。

    韩孺子没再说什么,他身边实在无人可用,樊撞山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北军前锋将军则是稳重谨慎之人,难以在危急之际承担大任,唯独邓粹显出几分奇谋,不知是凑巧,还是真有本事,只能先用再说。

    韩孺子回到王府,刚在厅里坐下,王赫带领一群侍卫向皇帝跪下,只剩孟娥还守在皇帝身边。

    “这是……何意?”韩孺子惊讶地问。

    王赫道:“陛下受困,我等不能守城杀敌,有愧于心,请陛下允许我们突围求援。”

    韩孺子早想过这些侍卫,欣赏他们的勇敢,却不能接受他们的请求,“诸位的身手朕是了解的,但这不是狭路相逢,城外的匈奴人太多,你们……能闯出去吗?”

    如果前方拦路的是一座城、一条河、一支军队,韩孺子相信这些侍卫高手有办法绕过去,可晋城四面受围,除非飞行或者地遁,谁也没办法逃出去。

    王赫却不是随意请命,回道:“我们可以分头行事,在匈奴人营中放火,或有机会穿营而过。”

    韩孺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还是摇头,“不值得冒险,朕还需要你们的保护。”

    王赫只好起身,带着侍卫们退下。

    崔腾忍不住说:“干嘛不试试?这些侍卫武功高强,或许真能突围呢?”

    “匈奴人的营地看似松懈,实则严密,一人呼而百人应。王赫他们想要偷偷穿过营地,就只能步行,一旦被发现,断无生还之道。”

    “那也应该试试啊。”崔腾小声说,觉得皇帝有点谨慎过头了。

    韩孺子其实心动过,但他见过太多所谓武功高手的失败,面对匈奴人大军,他不想拿三十名侍卫的性命去尝试。

    只有东海王能理解皇帝的心事,他在心里将夺位失败的原因大部分归咎于江湖人,既然都是武功高手,侍卫不可能比江湖人强出太多。

    “陛下需要一条妙计,说起来就有成功的可能,而不是碰运气。”东海王道。

    “哪来的妙计啊?”崔腾想不出来,打量东海王,不屑地说:“你有妙计?不对,你要是有也是奸计。”

    “呵呵,妙计、奸计是一回事,用在敌人身上是妙计,用在自己人身上是奸计,陛下受困,我也受困,城破之后玉石俱焚,我再蠢也不会害自己啊。”

    崔腾说不过东海王,“你的‘妙计’呢?说来听听。”

    “我的妙计是集思广益,晋城虽非大城,军民也有数万,总能找出一两个能人吧?”

    “贴告示?”崔腾问。

    东海王看了一眼皇帝,笑着摇摇头,“城内人心不稳,贴告示会让大家更加慌乱,我的建议是这样:首先,放出风去,就说陛下已经秘密派人出城求援,不管怎样,先稳定一下人心。”

    “骗人嘛。”崔腾其实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嘴上不肯承认。

    东海王也不理他,继续道:“其次,也还是私下里放出风声,说陛下仍需要一名备用的使者,或者自荐,或者推荐,不问出身,只要能逃出去就行。”

    韩孺子也觉得东海王的计策可行,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应征的是一名普通百姓,谁会相信他携带的圣旨呢?”

    “呃……那就加一条要求,不只自己能逃出去,还得带一位大臣。”

    这样的条件过于苛刻,几乎不可能招到合适人选,可韩孺子别无它法,于是点头,崔腾马上道:“我去传风声,这事我能做。”

    崔腾跑出去,东海王又道:“我自己肯定不行,但我可以推荐一个人。”

    “谁?”

    “林坤山,陛下一直带着他,也该用上一用。”

    希望立刻变成失望,韩孺子摇头,他宁可将希望寄托在武功高手身上,也不会再相信望气者。

    中司监刘介引入一名军官,原来匈奴人又在城外列队了。

    韩孺子再次登城,果然看到匈奴人又有攻城的架势。

    邓粹也在城上,看样子一点也不着急,周围的将官都已露出惊慌之色,他却只是观察,迟迟没有下令。

    看到皇帝到来,众将让开,邓粹指着城外道:“匈奴人佯装攻城,是要引诱另一支北军赶来救驾,他们昨天伤亡不少,今天不会真打。”

    韩孺子什么也没说,在邓粹身边站了一会,转身回王府。

    皇帝对邓粹的信心又多了一些,众将更无异议。

    午时已过,匈奴人果然没有真正攻城,另一支北军也没有被引来。

    中司监刘介悄悄走进来,等皇帝抬头,他说:“陛下,中书舍人赵若素求见。”

    “什么事?”

    “赵若素自愿出城去请救兵。”

    韩孺子记得赵若素,此人看过大量奏章,几乎就是一座活书房,可是说到突围求助,他可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样子。

    “请进来。”韩孺子以为这又是一个趁机表露忠心的官员,反正都知道皇帝不会同意,不妨显得勇敢一点。

    赵若素进屋,却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只是说大话,行礼之后开口便道:“陛下舍得城外的那支北军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饥渴交加

    夜至三更,一片乌云遮住空中的半轮明月,群星暗淡,晋城城头缓缓垂下一只篮子,到地之后,从里面笨手笨脚地爬出两个人。

    中书舍人赵若素握住绳索晃了两下,表示一切平安,轻轻叹了口气,迈步向桥上走去,随从紧跟其后,不住地回头张望,晋城虽小,却是一片汪洋中的安全孤岛,离开这里,不知要游荡多久才能再次靠岸。

    两人各背一只包袱,一路西行,这边的匈奴人比较少,几里之外就是群山,进去之后,或许能躲开匈奴骑兵,随从的大包袱里装着不少干粮,沉得直往下坠,他不得不经常往肩上拽两下,怀疑自己不会被饿死,而是被累死。

    不久之后,东城冲出一队骑兵,百余人,试图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可是没起多大作用,匈奴人兵力雄厚,一点也不慌乱,数百人上马迎战,其它营地按兵不动,根本不受影响。

    楚军没敢真的交锋,很快就退回城中。

    赵若素与随从这时连山区还没走到,这样的两个人,想要一路步行穿过匈奴人的封锁,完全是异想天开,在躲躲藏藏地跋涉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被活捉了,山里也有匈奴人,用绳索将两人的双手牢牢捆住,像对待牲畜一样牵着走。

    随从唯一欣慰的是,两人的包袱都被抢走,减轻不少负担。

    匈奴人开心地交谈、嬉笑,两名楚人一句也听不懂,赵若素突然生出一种恐惧,如果匈奴人根本不将他当回事,当场杀死,他的计划就将一败涂地。

    于是他大叫大嚷,摆出一副我很重要的架势,结果挨了几鞭子,脸上留下一条血痕,火辣辣地疼。

    两人被栓在营地里的一根柱子上,路过的匈奴人朝他们放肆地大笑、吐口水。

    天亮了,还是没人搭理、审问他们,甚至没人送水送饭,他们还没有被杀死,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展示匈奴人的强大:没有任何人能从他们的包围中逃走。

    赵若素一直昂首站立,不肯显出屈服,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希望,匈奴人不会这么快做出反应。

    临近午时,饥渴疲惫的他实在忍受不住,只好坐在地上,背靠柱子,望向晋城,心中忐忑,全不像面对皇帝讲出计划时那样镇定。

    随从也坐下,舔了舔嘴唇,小声说:“咱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赵若素不擅长鼓舞人心,想了一会,说:“据我的观察,十次奇计只有一次能成功,所以治理天下以守正为上,不可常用奇计,这一次是迫不得已,能不能成功……就看天意吧。”

    “啊?我看你在陛下面前的说得挺好,还以为……我被你骗了。”随从是皇帝身边的人,名叫泥鳅,对整个计划只有一知半解,勇气消失殆尽,带着哭腔说:“我可是自愿跟你来的,才跑出这么远一点,我自己一个人还能跑得更远一些呢。”

    “哭,大声哭。”赵若素说。

    “干嘛,瞧不起我吗?”

    “你一哭,这事就更像真的了,使劲儿哭。”

    泥鳅干嚎了两声,很快悲从中来,真的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引得周围的匈奴人哈哈大笑。

    赵若素厉声喝止,骂他给大楚皇帝丢脸,泥鳅哭得更厉害了,直到有人嫌烦,上来抽了两鞭子,他才止住哭声,悄悄抽泣,等匈奴人走远,小声道:“赵大人,我的名声全毁了,以后你可得为我挽回名誉。”

    “放心,只要能活着离开,功劳全是你的。”

    泥鳅差点又哭出来,这位赵大人可真不会鼓舞士气。

    天色渐晚,匈奴人一直虚张声势,没有发生战斗,被俘的两人饿得软弱无力,泥鳅想哭也哭不出来,嘀咕道:“昨晚我还嫌干粮太沉呢,现在真是怀念啊。”

    赵若素全身直冒虚汗,听到“干粮”两个字,肚子咕咕直叫,但是仍然挺直身体,努力维持坐姿,“你总有一个名字吧?”

    “有啊,泥鳅。”

    “我是说大名,正式的名字,先生或者家中长辈给起的名字。”

    “这个……我就知道我姓晁,名字就叫泥鳅。”

    “哪个晁?”

    “有很多晁吗?”

    “不多,常用的就两个,一个卷着舌头,一个不卷舌头。”赵若素一边说一边用缚在一起的双手在地上写出“晁”、“曹”两字。

    泥鳅不认字,试着卷舌、不卷舌,来回叨咕半天,肯定地说:“我是卷晁。”

    “是这个。”赵若素指着地上的“晁”字,“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泥鳅不好听吗?”

    “好听,但是难登大雅之堂,以后你当官了,当堂审问犯人,他正好叫……大鱼,你不就尴尬了?‘泥鳅大人传令,杖案犯大鱼十下。’”

    “呵呵。”泥鳅笑了,“我还能当官?”

    “当然,你是陛下身边的亲信,只要不出错,当官是早晚的事,而且是大官。”

    泥鳅咳了两声,喝道:“泥鳅大人传令,敢叫大鱼,即是有罪,杖打八十、发配边疆。”

    赵若素刚想说一般人受不了八十杖,泥鳅又哭了,这回一开始就是真哭。

    赵若素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赵大人……给我……起个名字吧。”泥鳅抽抽噎噎地说,“得比……大鱼……还大。”

    “比大鱼还大,就是鲸了,那是一种海中巨兽,据说能吞下整艘船。”赵若素在地上写下“鲸”字,可惜天色已黑,连他自己也看不到字迹。

    “吞下整艘船?”泥鳅既不相信又悠然神往,“那我就叫鲸,晁鲸。”

    除了一个新名字,这个晚上仍然什么都没发生,城里又有一支小队出来试探敌情,但是没什么用,匈奴人不为所动。

    赵若素和晁鲸饿过劲儿了,靠着柱子睡觉,一大早被冷水当头浇醒,几名匈奴人唧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踢了几脚,扔下两只硬饼,扬长而去。

    这是他们两天来唯一的食物,也不管地上有多脏,双手拣起,狼吞虎咽,连赵若素也顾不得形象,连啃三大口之后,才改为细嚼慢咽。

    “匈奴人不会做饼。”晁鲸说,舔舔嘴唇上的面渣,他的饼已经吃完了。

    赵若素将剩下的半张饼撕下一大半递过去,晁鲸没敢客气,接在手中吃完,肚中饥火稍减,仰头叹道:“可惜我的那些金银宝贝啊,全村人辛苦捕鱼十年也换不到这么多钱,虽然最后都要还给陛下,我总能摸一阵,现在连摸都不摸不着了。”

    “还给陛下?”赵若素没听懂。

    “是陛下让我收受贿赂,然后……”晁鲸双手捂嘴,想起这是秘密。

    赵若素笑了两声,没有多说什么,对皇帝又有了一些新印象。

    这一天只有早饭,没有午饭、晚饭,晁鲸更饿,尤其是感到口渴,后悔早上被浇凉水的时候没多接一口,实在不愿看匈奴人骑马跑来跑去,哑着嗓子问:“赵大人,你今天好像比昨天镇定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急也没用,不如顺其自然,还能解渴解乏。”

    “真的?”晁鲸也学赵若素的样子正襟危坐,没一会就觉得后背酸麻,放弃尝试,遥望晋城,喃喃道:“张有才肯定在吃香喝辣,当时让他跟出来就好了。”

    入夜之后,匈奴人开饭,肉香远远传来,晁鲸小声咒骂,连觉得都没法睡了,可是看到一队匈奴人骑马驶来,他急忙闭嘴,眼前亏他可不吃。

    匈奴人解开柱子上的绳索,牵着两名犯人往营外走,马快人慢,两人只能小跑跟随,赵若素喊了几句,质问要去哪里,没有得到回应,晁鲸脸色惨白,“完了完了,这就要动手了,匈奴人倒爱干净,要把咱们带到营地外面去,不会……不会是那座尸堆吧?”

    尸堆大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熄灭,仍有青烟升起,一想到自己会死在那里,晁鲸不渴也不饿了,只觉得心里发虚双腿发软,又怕给皇帝丢脸,只好强做镇定,再不开口。

    不知走出多远,周围越来越荒凉,看样子不是去尸堆,而是就地挖坑。

    匈奴人停下,互相说了几句,大部分离去,只留下两人,待同伴走远其中一人跳下马,用中原话道:“让两位大人受苦了。”

    晁鲸目瞪口呆,赵若素抱拳道:“阁下不是匈奴人?”

    那人掏出匕首,割断赵若素手上的绳索,“我们是辽东的楚人,说来惭愧,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不得不跟随匈奴人、扶余人入关,我们也没办法,能有机会救下两位大人,算是我们的赎罪吧。”

    晁鲸更加意外,但是也没忘了伸出手,让对方割断绳索。

    赵若素显得很警惕,“阁下这么容易就让匈奴人离开了?”

    那人耸耸肩,“混了一个千夫长,说话多少有人会听。”

    赵若素点点头,表示相信了。

    “此地不宜久留,两位大人赶快走吧,我勘察过地势,从这里入山,沿着左手的山走,十几里以后就能上官道,那里没有匈奴人。”

    赵若素摇头,“现在不能走,我们的东西……”

    那人转身,从沉默的同伴手里要来一个小包袱,“东西在这儿。”

    赵若素急忙接在手里,借着月光查看了一下,松了口气,“感谢两位义士,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日后如有机会,也好为两位请功。”

    那人笑道:“降敌之人,哪还敢留名以辱先祖?两位大人快些走吧。”

    赵若素挎上包袱,拱手致谢,晁鲸也拱拱手,问道:“我们的干粮呢?”

    那人一笑,走到坐骑旁边,解下一只皮囊扔过来,“干粮没有,只有一点酒。”说罢翻身上马,与同伴离去。

    “居然能碰到义士,真是太幸运了。”晁鲸道。

    赵若素拍拍身上的包袱,“不是义士帮忙,是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晁鲸不想那么多,打开酒囊喝了一大口,递给赵若素。

    赵若素摇头,他已经忘了饥渴,只想快点离开此地,去找那支不知驻扎在何处的北军。

第三百二十章 布衣圣旨

    冯世礼陷入了绝境,因为一时谨慎,他保住了自己和一万五千名北军将士的性命,但是没有几个人感激他,许多人认为如果当时全军参战,未必会败给匈奴人,还有人认为,北军理应不顾一切地救援皇帝,北军都尉刘昆升等人虽死犹荣,右将军却陷大家于不义。

    冯世礼进退两难,进攻是送死,退却是不忠,他只能就地依山傍水扎营,设置重重障碍,坚壁不出,向朝廷和东方的大将军崔宏送信,等待下一步命令,可是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十天,等援军到来,又是十天。

    皇帝所在的晋城随时都可能失陷,营外的匈奴人没日没夜地挑战,麾下的将士时不时明嘲暗讽……冯世礼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真想率军冲向匈奴人,一了百了。

    中书舍人赵若素和皇帝的亲随晁鲸到得正及时,再晚半天,冯世礼不出营,北军将士们也会自愿出去迎战。

    匈奴人指的路很简单,两人还是在山中迷路,绕到了楚军营地后方,被斥候发现,立刻送至营地,正好赶上匈奴人暂时退去,途中未遇阻拦。

    冯世礼如释重负,虽然有过矛盾,他对皇帝的判断还是比较信赖的,最关键的是,他不用再负责,千斤重担压在头上,他快要被逼疯了。

    可圣旨让他大吃一惊,那上面明确无误地命令北军即刻向晋城进发,不要与匈奴人缠斗,尽快进城与皇帝会师……

    缠斗与否可不是北军能决定的,冯世礼拿着圣旨呆了半晌,抬头看向赵若素,隐约记得中书省确实有这么一位官员,至于皇帝的亲随晁鲸,他见过几次,却是第一次知道其人的名字。

    然后他又看向帐中的十余位将官,这些人跃跃欲试,早已急不可耐,好像赴敌而死是一项荣耀,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先……

    冯世礼不知道别人的表现有几分真实,只清楚一点,自己不想死,但是不得不死,圣旨就在手里,抗旨不遵,不仅自己活不了,整个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传令下去,午时三刻全军出营,前往晋城与陛下会师。”冯世礼下令,在正式场合不能说“救驾”,只能称“会师”。

    离午时三刻只剩一个时辰,基本就是吃顿饱饭,然后就得上马。

    圣旨要求“即刻”,冯世礼只能延长这么一点时间。

    众将听令,正要出帐准备,赵若素开口道:“且慢。”

    皇帝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赵若素自作主张,想看看这支北军是否忠诚,他很满意,右将军冯世礼以下诸将没人犹豫,更没人找借口,值得依托。

    “赵大人还有何事?”冯世礼客气地问,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一点也不会显出来,跟其他将领一样。

    赵若素目光扫视一遍,最后落在晁鲸身上,说:“把衣服脱下来?”

    “啊?就在这儿?这可是陛下赐给我的衣服。”

    “不仅如此,它还是一道圣旨。”

    此言一出,帐篷里的人无不惊讶,最为吃惊的人当然是晁鲸,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这是……圣旨?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怕你沉不住气,快脱下来。”

    “哦。”晁鲸倒不在意,他的确沉不住气,心里存不住话,至于当众脱衣服,他更不在意,在渔村的时候,他有一半时间差不多都是光溜溜的。

    晁鲸穿的是一件短衣,外表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翻过来看,里面却有一大块补丁,针脚细密,晁鲸一眼认出这是张有才的手法,笑道:“陛下可真会玩。”

    帐篷里没人笑,都明白这道“布衣圣旨”才是皇帝的真实意图。

    别人不敢动手,赵若素要来一柄匕首,亲自挑开针线,好一会才将圣旨完整地拆下来,转身向众人展示。

    一块方方正正的布帛,上面写着字,盖着宝玺之印,确实是一张圣旨。

    赵若素双手捧起圣旨,准备要念,晁鲸手疾眼快,一把抢回原来的衣服,小声道:“了不起,原来我一直在穿圣旨的匣子,以后会值钱吧。”

    新圣旨否决了之前的命令,北军不仅不能前往晋城,还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可以退却,选择更合适的营地,但是不能超过三十里,然后静待援军,至少要与匈奴人数量相当时,才可发起进攻。

    然后是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大将军崔宏仍然统领天下楚军,要以最快的速度与皇帝会师,柴悦被任命为骠骑将军,这也是一个久已空缺的虚衔,对柴悦来说,仍属于一步登天,比邓粹跨越的品级还要大。

    弘农郡守卓如鹤被加封为太子少保——这也是从一品的虚衔,与有没有太子无关,大楚惯例,赋予低级官员重要任务的时候,加封品级很高的虚衔,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下令,事后也不会对朝廷格局产生太大的影响。

    卓如鹤拥有了总督边塞、调兵遣将的权力,与碎铁城的辟远侯张印汇合之后,他要将指挥之权移交给真正的将军。

    对京城,皇帝没有更多安排,守相申明志和中掌玺杨奉二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冯世礼这回真的如释重负,皇帝总算没有失去理智,做出了正确选择,马上道:“北军无需退却,就在这里坚守,等援军到来。”

    一名将领上前问道:“如果晋城遇急呢?北军还是旁观吗?斥候说了,这几天匈奴人一直在增加,带来不少器械,肯定是要攻城。”

    赵若素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陛下说了,不以一人累天下,匈奴人势强,就算晋城被毁,北军也不可出营,能退则退,不能退,继续坚守。”

    诸将沉默,终于相信皇帝真的不想让他们去救驾。

    赵若素又道:“冯将军若是有意,请派兵向匈奴人发起一次冲锋,让晋城守军看到,好让陛下知道我已经平安到达。”

    “当然,明天……不,待会就派兵。”冯世礼马上道。

    “还有,派人去塞外找卓如鹤,务必及时将这道圣旨交给他,如果卓大人已经不在,就将圣旨送到碎铁城。”

    “没问题,我会派得力之人出塞。”

    “冯将军已经给京城和大将军送信了吧?”

    “当然,已经送出几天了,暂无回音。”

    赵若素点点头,“最后请冯将军派几名军士送我们去齐国,我要去与大将军汇合。”

    经过几次派兵,京城兵力空虚,大楚最重要的两支军队一支在北,一支在东,塞北的将士数量更多,但是比较分散,集结在一起要花很长时间,东边的军队比较集中,但是受叛军牵制,难以调动。

    赵若素亲自去见大将军崔宏,就是要确保那支军队舍小求大,尽快北上救驾。

    冯世礼一一照做,派出十人带圣旨出塞,派二十人护送赵若素、晁鲸前往齐国,与此同时,五千北军将士出营,大张旗鼓地向匈奴人挑战,不求一战,只是要让晋城看到这支军队确实存在。

    赵若素与晁鲸没有休息,传毕圣旨之后,即刻出发。

    一切安排妥当,冯世礼终于闲下来,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好像刚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体虽然疲惫,脑子却转得飞快。

    他叫来一位将领,问道:“再说说匈奴人的情况。”

    “包围晋城的匈奴人大概六万,每日增加五千以上,现在已经达到将近八万人,看样子还会继续增加。据说燕国和中山郡的城池大都已被攻克,只剩少数还在坚守,匈奴人带来的许多器械就是从楚军手里夺来的……”

    冯世礼打断将领,“按你的估计,匈奴人大概什么时候会攻城?”

    将领想了一会,“少则三日,多不过五天,匈奴人就足以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攻城。”

    冯世礼挥手让将领退下,身边不留任何人,独自在帐中沉思。

    算来算去,他发现无论哪一边的援军都不可能及时赶到,匈奴人的策略很清晰,要么利用皇帝引诱一批批楚军救驾,趁机歼灭,要么攻破晋城活捉皇帝以要挟大楚,绝不会等到楚军的数量多到与匈奴人相当。

    “真是不幸。”冯世礼叹息道,是皇帝本人非要御驾亲征,走到这一步实在怨不得别人,他自己研墨铺纸,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收入函中,叫来心腹随从,命他带信回京。

    “此信事关重大,绝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你必须亲手交给守相申大人,明白吗?”

    随从磕头领命,匆匆出帐。

    大楚又一次面临危机,这一回谁能力挽狂澜?冯世礼宁愿多做几种选择,也不想死等奇迹发生。

    五千北军出营,在离晋城十几里的地方吹响数十支号角,不等匈奴人合围,立刻撤退。

    匈奴人早已布好天罗地网,未曾想鱼儿狡猾,即将入网的时候竟然转身游走,这让他们极为失望,也非常愤怒,冲到寨前,以各种手段挑战。

    城里的韩孺子终于等到了信号,北军的佯攻表明赵若素和泥鳅已经用假圣旨骗过匈奴人,成功逃出了包围。

    但他只能稍稍松口气,围城的匈奴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搭建高大的攻城器械,匈奴人正在迅速地学习操作技巧,抓来的大批俘虏可作劳力。

    下一次攻城,就不再只是射箭那么简单了。

    在等来援军之前,晋城还是得想办法自保。

第三百二十一章 皇帝得病

    邓粹是个让人拿不准的将军,他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无迹可寻,做什么都喜欢突发奇想,深思熟虑对他来说是浪费时间,排兵布阵则是小孩子的游戏,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四个字是“随机应变”。

    这天下午,邓将军一直在酣睡,日落西山时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把脸,吃过晚饭,精神抖擞地召集城中众将,宣布要对城外的匈奴人发起一次夜间偷袭。

    谁也不明白,邓将军是在梦中想到这一计的?还是早有准备,睡觉就为养精蓄锐?总之没人事先了解这项计划,全都吃了一惊。

    邓粹的作战计划极为简洁,由他挑选二十位将军,这二十人各自再选一百名士兵,总共两千人,由南门出城,直攻匈奴人数量最多的大营。

    这二十位将军当中有樊撞山这样的猛将,有北军前锋将军这样的高官,有世家出身的权贵子弟,有皇帝身边的仪卫头领,也有晋城原有的小小军官,无论尊卑贵贱,都只能选百名士兵,多一个也不行。

    他留给众将的准备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多时辰,二更一刻准时出发。

    两千将士,占了晋城守军的一半还多一点,没有特别的计划,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就要去偷袭将近十万敌军,连樊撞山都无法理解。

    邓粹自恃为名将邓辽的同族后人,极其骄傲,不允许别人当面反驳或是质疑,聚议结束之后,众将稍一商量,都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于是推举樊撞山去向皇帝说明情况。

    樊撞山深受皇帝欣赏,心事也单纯,立刻骑马前往王府。

    非常时期,面子与礼仪都不那么重要了,皇帝的卫兵,包括徒具高大身材的仪卫,全都被派去守城,只留下数十名侍卫保护整座王府。

    樊撞山名气大,进第一道门无需通报,第二道门的太监也只是请他稍等了一小会,第三道门后面就是皇帝的住处,守卫得比较严格,中司监刘介亲自把门,看到樊撞山,冲他点点头。

    门后隐约有琴声响起,樊撞山眉头微皱,皇帝有点爱好很正常,可是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志听琴,与他印象中的皇帝稍显不一致。

    “我什么时候能见陛下?”樊撞山努力压低声音。

    刘介竖起一根手指,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樊撞山只好等,可一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作战,他心里着急,那琴声隔着门缝听只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吱哑声,连个曲调都没有,他越听越心烦。

    “陛下!我有急事!”樊撞山声若洪钟,这一嗓子将身边的刘介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可以……”

    樊撞山也不客气,双手掐住太监的肩膀,像拎小孩一样轻松抬起,转身移到一边,嘴里道:“什么时候都能听琴,我的事却只能现在说。”

    刘介又惊又气,双脚落地之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樊撞山推门入院。

    琴声已经停止,庭院里站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阻止樊撞山前进。

    “陛下,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樊撞山大声道,既然闯进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张有才从房间里走出来,“陛下宣召樊将军。”

    侍卫们让开,樊撞山大步进屋,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香气,眉头皱得更紧,心想皇帝这是怎么了,又是听琴又是熏香,难道怕成这个样子?那个亲临城头指挥作战的勇敢皇帝哪去了?

    走进屋子,樊撞山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皇帝坐在椅榻上,努力挺直身体,但是脸色苍白,双唇没有血色,额上隐约渗出汗珠,显然是得了病。

    樊撞山大吃一惊,立刻跪下,关切地说:“陛下……我不知道……”

    “没关系,一点小病。”韩孺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樊将军有什么事?”

    樊撞山张开嘴,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说邓粹乱定计划,皇帝又得亲自出马,可是看他的样子连走出房间都很困难,“那个……那个……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是……大家守城都很辛苦,能不能……能不能给大家一点赏赐,不用立刻执行,发几道圣旨,说要重赏,大家也就满意了,等到解围之后再赏不迟。”

    “樊将军尽管放心,朕已经安排兵部、吏部官员拟旨,明天你们就能看到,守城将士皆有赏赐。”

    “是是,陛下原来早就想到了,是我太蠢、太急,陛下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樊撞山起身要走,韩孺子叫住他,“朕偶染风寒,很快就能恢复,樊将军……不要太当回事。”

    “是,不当回事。”樊撞山退出房间,迎上中司监刘介。

    “现在你知道了,出去可不能乱说。”刘介提醒道。

    “不能,绝对不能,打死也不能。”樊撞山就差赌咒起誓了,走到门口,又向刘介道:“一场胜仗能让陛下的病快点好吧?”

    “或许吧,心情好,病也会好得快一点……樊将军可不要乱来,打仗不是儿戏。”

    “当然,上面还有邓将军主事呢,我想乱来也没人听啊。”樊撞山大步离去,暗暗发誓,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打一场胜仗。

    房间里,韩孺子侧身躺下,可是已经没心情再听琴,张嘴想要叫泥鳅,突然想起他已经被派出去了,只好对张有才说:“你出去打听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樊将军看我得病,有话没说。”

    “陛下……”张有才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我没事,孟娥在就行了。”

    张有才只好退出房间,快步离去。

    孟娥站在角落里,樊撞山刚才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去让他们继续抚琴。”孟娥说。

    韩孺子苦笑道:“真的有效吗?我觉得这些香气和琴声好像没什么用,听上去也不如之前那样能够静心。”

    “陛下的病与众不同,一是急火攻心,二是修炼内功已久,突然停止,以至于五脏六腑守卫空虚,因此一点小小的风寒就成了重病。”

    “我不能恢复修炼吗?”

    “不可。”孟娥没有给出理由,“琴声能够代替内功修炼,熏香含药,三五天之内陛下就能痊愈。”

    虽然孟娥并非太医,当初停止修炼内功也来自她的建议,韩孺子还是决定采纳她的建议,“好吧。”

    孟娥出去,琴声很快响起,孟娥也回来,仍然站在角落中。

    韩孺子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将他惊醒,随之出一身虚汗。

    “你认识张琴师父女?”韩孺子问道。

    “不认识,但我认得他们的琴声。”孟娥说。

    “你懂音律?”

    孟娥沉默了一会,“义士岛曾经想借助神仙的力量复国,结交过许多奇人异士,其中也包括一些琴师。”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现在还信吗?”

    “无所谓信与不信,义士岛早已变成江湖势力,江湖中的事情真真假假,全信就是傻瓜,不信则会失去许多朋友。”

    “比如望气者。”

    “望气者是北方燕赵之地的术士,这些年才兴起,义士岛接触得不多,琴师却是古老的行业,关东盛行已久,东海有人专门传授此艺。”

    “皇宫里也有琴师,与张氏父女好像不是一路。”

    “当然不是。”孟娥正要解释,张有才回来了,她立刻闭嘴保持安静。

    张有才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邓将军要发起一次夜袭,亲自率军两千出城。”

    韩孺子腾地坐起来,又出了一层虚汗,眼前一花,差点晕过去。

    “陛下……”张有才急忙上前要搀扶。

    “没事。”韩孺子慢慢躺下,“既然是邓将军的主意,应该不会有错。”

    “可大家都说这是乱出主意,樊将军十有八九就是为这事来的,见陛下生病,他没敢说。”

    “邓粹是守城大将,一切由他做主,樊将军说了也没用。”

    皇帝如此信任邓粹,张有才很是惊讶,“陛下觉得这次夜袭能成功?”

    “之前几天,楚军每晚都出去骚扰匈奴人,今晚化虚为实,没准能成功。”

    “骚扰匈奴人根本不是邓将军的主意。”

    “邓将军随机应变,没什么错误。”

    张有才本来想对皇帝说还来得及阻止夜袭,现在无话可说了,想了又想,“两千人,是守城楚军的一半,对匈奴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

    韩孺子还能听到琴声,脑子却越来越沉,喃喃道:“邓粹如果真是一员大将,他的目标就不是匈奴人,而是……”

    皇帝终于睡着了。

    张有才了等了一会,蹑手蹑脚地上前,为皇帝盖上被子,转身小声向孟娥道:“真的不用找太医吗?”

    孟娥摇摇头,“我知道陛下得的是什么病,放心吧。”

    张有才没法放心,孟娥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会治病,可皇帝信任她,他也没办法。

    琴声继续,皇帝这一次睡得比较熟,张有才忍不住轻声问道:“陛下刚才话没说完,他觉得邓将军夜袭的目标会是什么?”

    “外面的攻城器械。”孟娥想也没想,直接给出答案,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之前她根本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有才想了一会,在额头上轻轻一拍,“怪不得邓将军要求所有士兵都携带火把,但是只有几十人可以点燃,其他人要出城之后再说,他是要火烧啊。陛下跟你说过了?”

    孟娥没有回答,她正在学习以皇帝的方式考虑问题,这是她回到皇帝身边的最重要原因。

    她认为自己学得不错。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万一之策

    楚军每晚都出来骚扰一下,从来不真打,叫喊几声就退,连城门都不敢开得太大,匈奴人习以为常,每次也只是象征性地驱赶一下,仿佛正在吃草的野牛,面对蚊虫的叮咬,顶多摇摇尾巴、晃晃耳朵,绝不会让这点小事耽误自己吃草。

    匈奴人已经将晋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点也不着急。

    因此,当南城的两座城门突然敞开,大批楚军骑马冲出来的时候,匈奴人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尤其是这些楚军只有领头的几十人举着火把,更显数量稀少。

    匈奴人是通过马蹄声发现楚军数量众多的,反应倒快,他们的马匹通常就停在帐篷附近,立刻就有数千人上马,更多的人随时待命。

    可楚军今晚的目的仍不是交战,而是那些刚刚架好的攻城器械。

    这些器械都是从沿途城镇搜刮来的,最具威胁的是十几架高大砲车,能从数里之外将巨大的石块抛到城墙上,还有几辆坚厚的撞车,能够直抵城门外,以铁头撞门,还有一些桥车,推开河边,放下桥身就能形成一座简易桥梁,数量最多的器械是云梯,五十几座,与桥车放在一起。

    匈奴人不太会用这些东西,甚至觉得它们碍事,干扰马匹奔驰,因此没有存放在营地里,而是直接在营外搭建,离南城不到十里,向前推出一段距离就能开始攻城,倒是比较省事。

    晋城有守无攻,匈奴人一点都不担心。

    邓粹的目标就是这些看守不严的攻城器械,匈奴人瞧不起这些古怪的玩意儿,楚军却了解它们的威力,视为心腹大患,只是没几个人想到邓将军真敢出城毁械,而且身先士卒,手举火把冲在了最前面。

    所有楚军的火把都被点燃了,夜色中一下子多出上百倍,似乎有几万人发起进攻,匈奴人大吃一惊,迅速集结更多兵力,要与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楚军决战。

    楚军就是利用匈奴人集结的这点时间,点燃了大部分器械,这些东西无法完整运输,只能拆卸之后一件件运来,然后在城外组装,刚刚完工不到一天。

    保护这些器械的卫兵是扶余国军队和一些楚人俘虏,前者数量太少,后者不愿为敌军效忠,一看到楚军冲来,许多俘虏主动放火,然后大叫大嚷地求救。

    可惜,楚军救不了人。

    放火之后,邓粹立刻下令退兵,所有人都扔掉火把,紧跟自己的将军,俘虏没有马,只能徒步跑在后面,被匈奴骑兵所践踏,死伤惨重。

    不管怎样,这次奇袭居然成功了,楚军损失了一位将军和数十名士兵,但是毁掉了最大的威胁。

    众人回城之后立刻紧闭城门,众将士纵声欢呼,十几名将军上前,要向车骑将军贺拜,邓粹却根本没有停留,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马不停蹄地跑回自己家,进屋继续睡觉,甚至不肯安排一下守城事宜。

    诸将可没这么镇定,只好带领本部士兵迅速登城,防备匈奴人的进攻。

    匈奴人非常愤怒,将那些留在原地的俘虏也都杀了,整个晚上都在轮番攻城,可是没有器械相助,他们仍然只能停在河岸边,因为离得太近,没来得及调头,还被城头箭矢射中一些人。

    据邓府的人说,车骑将军整晚未醒,反而是将军夫人胆战心惊,几次出屋打听消息。

    邓粹为自己赢得“怪将”之名,再没人说他不配当守城大将,可是即使最敬佩他的人,心里也有点没底,总觉得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下大错。

    韩孺子也睡了一觉,不那么香甜,梦境一个接一个,前后没有任何联系,阻止他进入熟睡,也不让他醒来。

    一睁眼已是天亮,韩孺子出了一身透汗,自觉好了一点,可是身体依然虚弱无力,坐起身,从张有才手里接过湿巾擦脸,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歉意地说:“你们一晚上没睡?”

    “刘司监替了我一会,我睡了一觉,倒是孟娥姑娘一直在这里。”

    “我站着也能睡觉。”孟娥说。

    韩孺子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太疲惫,刚醒时的那点精力迅速消失,他又变得头昏脑胀,吃东西也没有味道,喝了两口粥就饱了,突然想起昨晚的事,问道:“邓将军……”

    张有才已经打听清楚,绘声绘色将夜袭经过说了一遍,城中传言颇有夸大,将楚军形容得如同神兵天将,出入匈奴营中如入无人之地,倒是颇为振奋人心。

    韩孺子笑了笑,知道结果就行了,对过程无需计较,毁了那些攻城器械,晋城又能多坚持几天,他放心地躺下,虽然睡不着,也能稍微舒服一些。

    “东海王和崔腾一早就来了,非要见陛下。”张有才说,对这两个人都不喜欢。

    “嗯。”韩孺子这时的反应比较慢,他自己觉得马上就做出了回答,其实已经隔了一会,“让他们进来吧,见不到我,他们的疑心会更重。”

    张有才叹了口气,出门去传旨。

    东海王与崔腾一整天没见过皇帝,疑虑丛生,抢着进屋,在门口撞在一起,互相瞪了一眼,崔腾力气更大一些,第一个进来,看到皇帝的样子,大吃一惊,“陛下……陛下真的生病了。”

    韩孺子不想说话,张有才替他道:“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

    崔腾提鼻子嗅了两下,“生病不吃药,熏香干嘛?”

    张有才也不知道,嘘了一声,示意两人不要打扰皇帝,崔腾闭嘴,东海王一直没吱声,向皇帝行礼之后找地方坐下。

    崔腾沉不住气,来回踱步,被张有才瞪视,只好也坐下,想了一会,对东海王说:“你可别有坏心事。”

    东海王冷笑一声,“我在城里能找到一个支持者吗?城外就是匈奴人,谁还愿意……陛下的位置比任何时候都稳固。”

    “邓将军昨晚打了一个大胜仗,我父亲很快就会率兵救驾,晋城就要解围了。”

    东海王仍然冷笑,只是压低了声音。

    “有话就说,别弄怪声。”崔腾不满地说,也压低了声音。

    “邓粹昨晚顶多算是小胜,赶走了身边的狼,外面还有一圈老虎呢。”

    “只要我父亲……”

    “匈奴人与临淄叛军勾结,大单于一直没有露面,意味着匈奴人的主力根本不在晋城,你觉得他在干嘛?肯定是等着你父亲率军北上,他好中途拦截呢。”

    崔腾脸色白了,“城外那么多匈奴人还不是主力?”

    “主力当然跟在大单于身边,他不来攻打晋城,就是觉得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张有才怒道:“你们两个就不能说点别的?干脆闭嘴安静一会吧。”

    崔腾闭嘴,连做手势,表示不再乱说话,东海王低头,笑而不语。

    韩孺子慢慢坐起,张有才更加不满,觉得那两人打扰了陛下休息,韩孺子招手,对张有才说:“你们两个去休息吧。”

    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张有才不放心,又不敢违命,只好应声是,慢慢退下,孟娥走得比他还快一些。

    张有才一关上门,崔腾马上道:“陛下别在意,东海王是在瞎说,我父亲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必然有把握才会北上救驾。”

    东海王本想用沉默与微笑表示不屑,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是啊,崔太傅有把握,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晋城只怕连块城砖都留不下。”

    崔腾怒视东海王。

    韩孺子道:“东海王说得没错,援军固然要等,可是也得做好万一的准备。”

    “万一?什么万一?”崔腾没理解。

    东海王摇摇头,“万一匈奴人找到攻城办法,陛下得想办法逃出去,哪怕是只身逃出去,也是楚军的胜利、匈奴的失败。”

    “对对,是得想个办法。”崔腾连连点头。

    韩孺子想得却更远一些,“无论如何,我不能落入匈奴人之手。”他仍然感到头晕,可是有些事情他早已想好,不会改变,“如果能逃出去,当然最好,如果不能,我需要有人将遗体彻底毁掉。”

    崔腾张口结舌,注意到皇帝连“朕”都不说了。

    东海王更是惊讶,也忘了称呼“陛下”,说道:“匈奴人不会杀你的,他们顶多要挟更多的财物与土地,大楚承担得起。”

    韩孺子重重地喘出一股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崔腾道:“不说玉碎的事,先说说怎么逃出重围吧。”

    韩孺子正要开口,刘介进来,轻声道:“陛下,我把太医叫来了。”

    “嗯?”韩孺子不记得自己曾经传召太医。

    刘介也不做解释,转身叫进来一名随行太医。

    太医一进来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什么也没说,向皇帝磕头,起身诊脉,韩孺子太虚弱,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太医反复诊脉,偶尔抬眼看一下皇帝,半天也不说一个字。

    刘介向东海王和崔腾发出暗示,让两人离开,崔腾不太情愿,东海王却很识趣,悄悄走出房间,崔腾只好跟上,刘介也出屋,轻轻关上房门,只留皇帝与太医两人。

    太医是随行官员之一,任职太医院,经验丰富,等屋里再无外人,他挪开手指,起身退后几步,跪在地上,说:“微臣浅见,以为陛下是中毒之症。”

    “中毒?”韩孺子一惊。

    太医沉默片刻,回道:“而且是与当初的思帝以及镛太子遗孤一样的毒。”

第三百二十三章 蹊跷

    太医对自己的诊断很有把握,当初太后调查中毒事件的时候,他正是参与者之一,“陛下是不是时时感到困倦,但又睡不踏实?体虚无力、食欲不振、易出汗、脚趾微麻……嗯,这都是初期症状,陛下会越来越疲惫,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可有医治之法?”韩孺子问。

    太医跪在地上回道:“如果是在京城,有办法缓解症状,然后再慢慢医治,晋城缺医少药,微臣不敢轻下断言。”

    韩孺子嗯了一声,如果太医院有办法解毒,当初的思帝和后来的镛太子遗孤就不会死了。

    他现在很容易走神,听说自己中毒之后,只在开始时一惊,念头逐渐转到别的事情上,这时在仔细回忆镛太子遗孤的模样,依稀记得那是一个胖胖的小孩子,与英王有几分相似,更多的细节却想不起来了。

    他努力回忆,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全然忘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太医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小声提醒道:“陛下。”

    “嗯……”韩孺子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陛下前几日还登城观战,说明中毒不久,下毒之人必然还在城中。”

    “下毒者也能解毒?”

    “很有可能。”

    “太后认定崔太妃是主使者,好像也没什么用。”

    “崔太妃当然不会制毒,当时她带进宫的一名侍女才是毒药的来源,据说是什么南方‘鬼山门’的弟子,这名侍女当晚就被处死,很可惜,如果能让她说出毒药的配方……”太医摇摇头,突然发现自己关注的方向不对,急忙磕头。

    韩孺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只能想一件事情,而且不能思考太久,但他的判断力依然敏锐,“传刘介。”

    “是,微臣还是给陛下开一张方子吧。”

    韩孺子点下头,表示同意,但他没想吃药。

    太医退下,刘介进来。

    韩孺子差点忘了叫中司监进来的原因,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说:“你猜到这是中毒?”

    刘介跪下,“陛下的症状与当年的思帝十分相似……”

    “可你没有马上说。”

    刘介磕头,“我没有把握,所以要请太医来诊断,而且孟姑娘一直在陛下身边……”

    “她要杀朕,用不着下毒。”

    很多时候皇帝身边只有孟娥一个人相伴,以她的身手,可以轻松杀死皇帝。

    刘介只是磕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实摆在那里,承不承认全看皇帝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劝说。

    韩孺子的思绪又在飘散,“先这样吧,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思帝与镛太子遗孤都是中毒一月之后逝世,韩孺子出现症状才两天,而且他也急不起来,身体的虚弱直接带来精神上的疲惫,就像那些活了太久而又疾病缠身的老人,进入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阶段,这不是洒脱,只是疲惫。

    刘介突然失声痛哭,顿觉不妥,强行忍住,退出房间。

    不知何时,琴声再度传来,韩孺子自觉头脑清醒不少,于是小睡了一会,再睁眼时,张有才在给他擦汗,东海王、崔腾站在一边,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什么时候了?”韩孺子问,发现琴声已经消失。

    “午时刚过,陛下吃点东西吧。”张有才道。

    原来自己没睡多久,韩孺子强撑着坐起来,肚子里一点也不饿,摇摇头,不想吃东西,盯着东海王和崔腾看了一会,又左右瞧了瞧,没有发现孟娥。

    “陛下。”崔腾突然跪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妹夫,你可千万不要出事,我妹妹在京城等着你呢。”

    韩孺子笑了一下,觉得皇后是那么的遥远,好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不是说了吗?过几天就好。”

    “陛下的样子可不像……”

    张有才忍不住道:“你们还是出去吧,让陛下休息一会。”

    崔腾只好起身,一步三回头,东海王道:“陛下安心养病,我刚才出府问过了,诸将都说匈奴人的攻城之具毁掉之后,大营后退十余里,看样子数日之内不会再攻城,他们是要用晋城吸引楚军前来救援。”

    韩孺子点点头,晋城暂时无忧,至于各地援军,他已经没法考虑了。

    东海王和崔腾也住在王府里,出了院门,崔腾止住脚步,转身严肃地对东海王说:“咱们得做点什么。”

    “你会治病?”

    “不会。”崔腾一把抓住东海王的胳膊,“但是陛下的病有点蹊跷,我不信任那些太监,你比较聪明,想个办法弄清陛下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得的病。”

    东海王挣脱崔腾的手掌,冷笑道:“连你都看出蹊跷了……”

    “我没你聪明,但我不瞎。”

    东海王仍然只是冷笑,崔腾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几名侍卫在来回巡视,他压低声音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陛下若是有了万一,也轮不到你当皇帝。”

    东海王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吗?没有陛下,晋城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城,匈奴人发起狠来,一天工夫就能攻破,咱们这些人不是死就是降,朝廷听说消息,立刻就会从京城的宗室子弟里选出一位新皇帝,当然轮不到我。”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崔腾急切地说。

    “别急,我这不是正在想嘛——你去找太医,弄清楚陛下究竟得的什么病。”

    “你不跟我去?”

    “嘿,有我在场,太医打死也不敢透露半句,你是陛下的舅子……快去快回。”

    “你呢?”崔腾不太放心留下东海王一个人,怕他暗中使坏。

    “别管我,一个时辰之后在我的屋子里见面。”

    两人在王府大门外分头,崔腾去找太医打听情况,东海王拐弯来到仪卫营。

    营里空空荡荡,大部分仪卫和权贵子弟都被派去守城,只剩少数卫兵,看管一批特殊的“士兵”。

    韩孺子宁愿将不可信者留在身边,所以随行队伍中不仅有东海王,还有谭家的男子,都被编在仪卫营中,有时候也充当旗手跟随皇帝,大多数时候却被软禁起来,唯一的优待是不让他们上战场。

    东海王来见谭冶、谭雕兄弟,他必须弄清一件事。

    所谓军营其实也是王府的附属院落,看管得并不严格,只要不出大门,谭家人可以自由行动。

    东海王很久没来探望“亲戚”了,谭家兄弟见到他都很意外,态度不冷不热。

    东海王也不兜圈子,开口便道:“大势已去,我很清楚自己当不了皇帝,就算当今圣上真出什么事,各方势力也不会再选我,所以我已经死心,看来你们也死心了。”

    谭氏兄弟不吱声,他们当然死心了,只想着如何保住谭家不被灭族。

    “洛阳丑王帮了谭家一个大忙,陛下暂时不会动你们,可是想让陛下真心原谅你们,丑王指望不上。”

    谭氏兄弟仍不吱声,但是神情略有变化,目光不再躲躲闪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留在皇帝身边,起码到现在我是成功的,可能我还没有本事救谁,但是想害谁还是很容易的。”

    东海王不用说谭家的坏话,只需说好话,就让能皇帝对谭家一直保持戒心,谭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露出微笑,谭冶道:“妹夫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还是一家人。”

    “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只问一句,也只问一遍:你们有没有暗中进行什么?”

    “没有啊。”谭家兄弟异口同声,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谭冶道:“东海王,你可得帮我们,自从离开京城,我们一家人都老老实实的。”

    “暗中向丑王求助,也是老实的行为?”

    谭冶尴尬地说:“那不是为了保命嘛,真的,除了找丑王相助,我们没再做过别的事情,顶多……”

    “顶多什么?你们今天对我隐瞒的任何一句话,日后都可能酿成塌天大祸。”

    “顶多安排一下各地的生意,你也知道,没有钱,谭家就彻底完蛋了。”

    东海王相信这一点,想了一会,又问道:“陛下的随行队伍里有没有需要警惕的人?”

    “你的意思是……”

    “江湖人。”

    谭氏兄弟又互视一眼,谭雕道:“谭家向丑王求助,等于丧失了江湖地位,就算有江湖人混进来,也不会找我们,这种事,你只能问一个人。”

    东海王知道该找谁,这个人也在仪卫营里。

    花缤的侯位是几年前被剥夺的,不在宽赦之列,因此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仪卫士兵,吃住与其他人无异,而且不能随意出营,但是在江湖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高。

    看到身穿简陋盔甲的花缤,东海王心里舒服不少,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人。

    “江湖人?”花缤仰头想了一会,一副看破世情的长者模样,半晌之后,他摇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皇帝对江湖人偏见颇深,谁敢招入?”

    “花家已经没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的后果,你不后悔,没关系,可你还有一个儿子,花虎王还在云梦泽吧?你打算让他当一辈子强盗?想想吧,如果有立功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花缤想了好一会,最后道:“晋城里没有我认识的江湖人,这是实话,要说跟江湖沾边——洛阳侯送给陛下的两位琴师比较可疑。”

    “嗯,我也发现了,陛下对他们的琴声好像入迷了,有点像是……他们不会与望气者有关吧?”

    “嘿,望气者说他手里有一条龙,其实顶多是一条虫,吹得响亮而已。我怀疑张氏父女是那种催情的琴师,在江湖中属于隐秘一派,以侍奉贵人为业,洛阳侯大概是想用这种手段讨好皇帝。”

    东海王吃了一惊,“可陛下说他听琴的时候有飞升之意……”

    “呵呵,东海王,你与陛下同龄,也有妻室,应该明白……这种事吧?”

    东海王不想讨论下去,又问道:“催情之音对身体有伤害吗?”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只是听闻一点传说而已,不了解详情。”花缤凑近东海王,小声道:“陛下……”

    东海王笑着告辞,回王府等崔腾,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没去见,或许皇帝的病就应在此人身上。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六亲不认

    “中毒,又是中毒。”崔腾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东海王,相距咫尺,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直接当石丸弹射过去。

    东海王坐在椅子上,身体尽量后倾,郑重地警告道:“退后。”

    崔腾慢慢后退,重复道:“还是中毒。”

    “我听见了。”

    “你敢说跟你没关系?前几次下毒都是你母亲主使。”

    东海王脸色一沉,“第一,之前总共只有两次下毒,第二,那是太后陷害,即使下毒真跟我母亲有关,她也没告诉我,第三,我母亲是你姑姑,姓崔,一定要说关系的话,崔家嫌疑更大。”

    “你说什么?”崔腾一步冲到东海王面前,这回不只目光凶狠,还举起了拳头。

    东海王虽然没挨过崔腾的打,对他还是比较忌惮的,身子又向后倾,看着拳头,“崔二,你想干嘛?”

    “我想……”崔腾放下拳头,困惑地问:“真不是你?”

    “嘿,陛下带着我是要防备的,从来都是我吃陛下的东西,陛下不吃我的东西,我甚至不能往那边携带食物,你说我怎么下毒?”

    崔腾心中本来有六七成把握,听东海王一说,只剩下两三成,再次后退,挠头道:“照此说来,下毒者只能是皇帝身边的人,那可多了,太监、侍卫好几十人呢。”

    “下毒者是陛下身边的人,带毒者却未必……”

    “那还是与你有关,你们家有这个习惯。”

    东海王不停冷笑,上下打量崔腾,好像久闻其名,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崔腾被看得不舒服,“干嘛?你想嫁祸于我不成?”

    东海王摇摇头,“你好几天没去探望崔昭妹妹了吧?”

    “现在这么乱,哪有时间去看她?东海王,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对中毒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说的就是此事。”东海王故作惊讶。

    崔腾一愣,想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第三次冲到东海王面前,怒气冲冲地说:“好啊,原来你要嫁祸给我妹妹!”

    东海王不像前两次那么害怕了,一把将崔腾推开,不耐烦地问:“你忠于谁?陛下,还是崔家?”

    “当然……是陛下,可我也得保护崔家。”自从大哥死后,崔腾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少。

    “我跟你一样,不过我要保护的是谭家,所以我刚才与你分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问谭家兄弟有没有暗中搞鬼,确认无事之后,才找其它线索,你做了什么?”

    “我……不可能与三妹有关。”崔腾脸上做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三妹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可她敢来晋城。”

    “她是护送冠军侯之子!而且……而且她来的时候哪知道晋城会被匈奴人包围?”

    东海王又发出连串冷笑,“崔腾啊崔腾,就凭你的这点聪明还想保护崔家?崔家自己人都不相信你,所以有事也要隐瞒。”

    崔腾气疯了,原地转了一圈,突然蹿到东海王身边,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摔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间。

    东海王身子侧倾,及时避开崔腾的锋芒,暗自嘲笑他的鲁莽,坐在那里思考一会,很想找林坤山谈一谈,可望气者是纯粹的犯人,被看守得很严,除非皇帝允许,谁也不能见。

    崔腾被东海王点醒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越想心里越怒,在王府里大步行走,拐个弯,离崔昭的住处已经不远,却见两个人躲在廊柱后面切切私语,不时偷笑。

    崔腾此时疑心极重,轻手轻脚地走近,听那两人说什么。

    “老六,再跟我说说,你真见着了?”

    “跟你说过好几遍,早就见着了,那时候看得不严,我帮着往院里搬东西,亲眼得见,啧啧……”

    另一人心痒难耐,“真跟传说中那么厉害,看一眼就能让人发狂?快跟我说说,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唉,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想连累你,我一个人倒霉也就算了。”

    “少来,就算倒霉我也不怕——邓都尉不也没事,还升官了。”

    “嘿,他那是险官、恶官,日后没好下场。你就没有想过,匈奴人几十年没有入关一步,突然冒出来,而且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偏偏直扑咱们这里,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因为皇帝吗?”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仆人压低声音,“皇帝和整个晋城一样,也受诅咒啦,真正引来匈奴人的是……”

    “天哪,那咱们岂不是……”

    崔腾再也听不下去,从柱子后绕出来,怒视两名仆人。

    这两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没想到隔柱有耳,而且是脾气暴躁的崔家二公子,全都吓得呆住了。

    崔腾骂了一句,飞起一脚,将一名仆人踹倒,挥出一拳,打得另一名仆人牙齿脱落,随即击出第二拳,仆人下意识躲避,崔腾的拳头重重打在柱子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握着受伤的手,连蹦带跳,不停地怒声咒骂。

    两名仆人终于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崔腾追了几步没追上,怒声喊道:“我记住你们两个了!”

    崔腾怒不可遏,抬脚往柱子上踢去,结果还是他输,一瘸一拐地走向跨院,恨自己不能身高十丈,将整座王府踏平。

    战事紧张,守门的卫兵都没了,崔腾用完好的右手砸门,嚷道:“开门!开门!”

    院门打开,平恩侯夫人惊讶地说:“兄弟,你……你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崔腾不理她,直接走向正屋,丫环婆子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他闯进冠军侯夫人的卧室。

    崔昭躺在床上,几天没怎么吃喝了,越发显得憔悴,勉强支起身子,说:“二哥,你来啦。”

    虽然这不是一母同胞的妹妹,但毕竟也是崔家的人,看她虚弱可怜的样子,崔腾的气消了一大半,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可能是带来霉运的扫帚星,更不可能是携毒者。

    崔昭被盯得心里发毛,“二哥,你……”

    “没事。”崔腾转身走到外间,正迎上跟进来的平恩侯夫人。

    “哎呀,好兄弟,你这风风火火地到底是为什么?陛下斥责你了?伴君如伴虎,这种事免不了。陛下最近怎么样?听说他两天没出门了,城外那么多匈奴人,这可怎么办啊……兄弟,你盯着我做什么?”

    崔腾恍然大悟,“是你!”

    “当然是我,我是你大姐,嫁给平恩侯,你外甥叫苗援,你一直不去看。”

    崔腾粗暴地命令丫环们退下,然后严肃地说:“你和三妹为什么来晋城?”

    平恩侯夫人茫然道:“把冠军侯的儿子送给邓家,你早知道啊。”

    “不对,崔家又不缺人,送一个小孩儿,用不着你和三妹同时来。”

    “呵呵,好兄弟,这不是做给外人看嘛,三妹与冠军侯毕竟夫妻一场,总不能将孩子托付给仆人吧?”

    崔腾的怒气又升起来了,“崔淑君,你知道我有时候六亲不认吧?”

    平恩侯夫人连退几步,“好兄弟,别乱来,你这是听谁说闲话了?”

    “你,就你闲话多,三妹的坏名声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好兄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

    崔腾转身将桌子掀翻,里间的崔昭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敢吱声,更不敢出来。

    “实话!”崔腾怒气冲冲地看着平恩侯夫人,强行忍住已到嘴边的脏话,“我的说是实话,我也要从你这里听到实话,父亲不在这里,我就是一家之主,你敢向我隐瞒,别怪我不客气。”

    平恩侯夫人吓得脸都白了,姐弟二人同父异母,关系本来就一般,崔腾又是那种发起怒来六亲不认的主儿,她真是害怕,结结巴巴地说:“别、别生气,好兄弟,这都是……都是老君……老君的主意。”

    “嘿。”崔腾一点也不意外。

    平恩侯夫人稍稍冷静一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不如劝崔腾帮忙,于是道:“老君得到消息,王美人不喜欢小君妹妹当皇后……”

    “王美人?”

    “陛下的生母,早晚会当太后,她不喜欢小君妹妹,现在就已着手想要将皇后废掉,甚至暗害。”平恩侯夫人不吝于夸大其辞。

    “什么?这个……陛下也不能同意啊,他与皇后十分恩爱。”

    “陛下当然不会同意,所以王美人想出一条奸计,要用美色诱惑陛下,陛下一旦沉湎于此,对皇后自然不会专宠。”

    崔腾嗯了一声,立刻就理解了这一招的厉害,“所以,张琴言是王美人……”

    “没错,我已经打听清楚,中司监刘介奉王美人之命为皇帝物色美女,但他太笨,没做成什么,是洛阳侯韩稠,他早就在暗中讨好王美人,受其指使,向陛下进献美色。”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家伙舍得交出张琴言。”崔腾点点头,突然觉得不对,“那你和三妹……不会是……”

    “我说了,这是老君的主意。”

    崔腾打量平恩侯夫人,皱起眉头。

    平恩侯夫人恼怒地说:“不是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三妹?”崔腾指着里间,压低声音。

    平恩侯夫人点头,“反正冠军侯已经死了,与其守寡,不如……”

    崔腾又羞又怒,“崔家这是怎么了?当初东海王有机会继承帝位的时候,恨不得将全部姐妹都嫁给他一个人,现在又要……唉。”

    “外戚之争向来如此,姐妹、姑侄同入宫中的事情时有发生,崔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崔腾想了又想,“可是没用啊,陛下用情专一……三妹哪比得上那个琴女?”

    平恩侯夫人笑了一声,“所以我将琴师父女拉拢过来了。”

    “什么?”

    “他们现在为崔家做事,不受洛阳侯和王美人的控制了,有他们相助,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宠幸三妹,现在的问题是得让三妹尽快恢复身体。”

    “你让张氏父女对陛下做什么了?”崔腾心里咯噔一声。

第三百二十五章 鲁莽人与暴脾气

    匈奴人又来炫耀了,他们歼灭了一支赶来救驾的楚军,用马匹拖着尸体在城外来回奔驰,嘴里发出连串的呼啸。

    此举并无实际的意义,纯粹是为了向无路可走的猎物展示自己的残忍。

    守城的楚军士兵看不下去,纷纷转身,几名将领去向车骑将军通报,邓粹身穿便装接待他们,说道:“援军也该来了,没事,一开始比较鲁莽,再吃几次亏就变老实了。”

    诸将愕然,樊撞山忍不住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做?”

    “能做什么?”邓粹问,示意身后的丫环给自己捶肩。

    “这个……再来一次偷袭?”

    “匈奴人又不是傻瓜,哪能每次都被偷袭?他们将营地退后十里,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事。”

    营地退后意味着楚军出城之后往返距离更长,更容易被四周的匈奴人截断,将领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很难接受就这么按兵不动。

    “陛下将守城重任托付给将军,然则将军的策略就是坐以待毙?”虽然跟着邓粹打过一场胜仗,樊撞山还是不太信任这个人。

    邓粹认真地想了一会,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樊撞山大怒,扭头看了看其他将领,别人都垂头不语,只有他敢说话,“既然如此,由谁当车骑将军还不是都一样,为何非得选你?”

    邓粹没有发怒的意思,仍然认真地想了一会,对丫环指向另一边的肩膀,然后道:“不一样,同样是坐以待毙,我比较从容,就算死,姿势也好看一点,换成诸位,免不了要来回折腾,仍然无法突围,死相还很难看。你们也看到了,匈奴人对死者可不太尊重。”

    邓粹居然笑了,樊撞山怒气冲天,若不是尊卑有别,他赤手空拳也能将对面的小白脸掐死,“阁下枉为大将,我这就去面见陛下……”

    樊撞山想起皇帝正在生病,不该去拿这种事情打扰他。

    邓粹无所谓地打个哈欠,“我劝樊将军少生是非,事情明摆着,晋城没有被攻破,靠的不是你我,不是几千名楚军,更不是满城百姓,而是匈奴人权衡再三,觉得利用皇帝引诱大楚各地援军更合算。如今有援军上钩,意味着晋城还能再多支持一阵,援军被歼很可惜、匈奴人拖尸很残忍,不过对晋城来说,这是好事。”

    樊撞山气得几乎要吐血,可是又无法驳斥对方的话,只得转身离开,连告辞的话都不想说。

    邓粹闭目养神,对其他将领的告辞不屑一顾。

    樊撞山在城里兜了半圈,街上非常冷清,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士兵大都守在城头,就连这点安排也是将领们自行其事的结果,车骑将军邓粹根本没有下达过任何命令。

    樊撞山想率领本部人马出去打一仗,可是没有皇帝或邓粹的许可,城门不会打开,而且他也知道,这一仗必败无疑,解不了晋城之围。

    邓粹说得没错,晋城尚在的原因是匈奴人没有认真攻城,樊撞山只是忍受不了车骑将军对整个形势的无所谓态度。

    “身为大将,不该全心全意为陛下分忧吗?”樊撞山大声问,身后的几名卫兵点点头,不明所以。

    樊撞山还是来到王府,要见的人却不是病中的皇帝。

    崔腾不在,随从接待了客人,樊撞山坐在客厅里等候,无论随从怎么暗示,就是不走。

    直到天黑掌灯之后,崔腾才回来,见到樊撞山,不由得一愣,“樊将军?真是稀客啊。”

    两人一个是皇帝信任的猛将,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之人,此前经常见面,私下里却没有交往。

    樊撞山站起身,也不客气,拱手道:“我有件事要跟崔公子商量。”

    “我?”崔腾更是意外,虽然平时自视甚高,可是在真正的将军面前,他有几分自知之明,“要是打仗的事儿,我可帮不上忙。”

    “有关,但不是打仗。”樊撞山上前一步,“陛下很信任你,对吧?”

    “呃,算是吧。”

    “你是陛下的舅子,听说当初崔大将军支持别人称帝的时候,你宁可不孝,也要投靠陛下。”

    这些都是事实,可任何一位正常的官员都不会当着崔家人的面说出来,崔腾更显尴尬,生硬地说:“樊将军有话就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陛下卧病在床,晋城军民没了主心骨……”

    “不是有车骑将军邓粹吗?”

    “问题就在他身上。”樊撞山怒道,“我这人不会说话,你得告诉陛下,让陛下小心,邓粹根本没有用心守城。”

    崔腾吃了一惊,“什么?邓粹想投敌?”

    樊撞山一愣,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这种话,可是一转念,又觉得有理,“有可能,他在家里高枕无忧,不去巡视城墙,也不安排守卫,外面有一支援军被匈奴人歼灭,他也无动于衷,分明是找好了退路!”

    “好啊,邓粹居然敢做这种事!我这就去见陛下,我刚从那里回来。”

    这两人一个莽一个暴,几句话就给邓粹定下了投敌的罪名,气势汹汹地要出发,樊撞山总算还记得当初来找崔腾的原因,提醒道:“你得小心说话,别让陛下生气,反而加重病情,我来找你,就是觉得你会说话。”

    “樊将军觉得我会说话?”崔腾身边的谄佞之徒不少,还从来没人夸过他“会说话”。

    樊撞山点头,他对崔腾其实没多少了解,只知道这是崔家的纨绔子弟,深受皇帝信任,“宠臣嘛,应该都会说话,要不然你凭什么取得陛下的欢心?”

    这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崔腾立时就会大怒,樊撞山却是无心之语,崔腾想了想,决定将这句话当成纯粹的夸奖,倒是因此冷静下来,“会说话……你不应该找我,应该找东海王啊。”

    “他?东海王跟陛下争过帝位,不可信吧?”

    “那是从前,他现在乖巧得很,走,咱们一块去找他,他肯定能做到不惹陛下生气,又将事情说清楚。”

    东海王就住在崔腾隔壁院里,听完两人对邓粹的“控诉”,问道:“你们听说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

    樊撞山一愣,“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只是我,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情,其他将领也看到了,一问便知。”

    “对啊,有谁会‘明摆着’背叛皇帝吗?邓粹再不济也是楚国大将,他想背叛,或者偷偷逃出晋城,或者联络众人直接在城里起事,每天待在家里与妻妾、丫环相处,拿什么背叛?”

    两人张口结舌,崔腾不满地说:“都怪你,也不弄清楚就来乱说。”

    樊撞山挠挠额头,记得自己一开始只是想通过崔腾提醒皇帝提防邓粹,或者换人整顿城防,怎么突然间就变成指控邓粹谋反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种事啊。

    “呃,抱歉……”樊撞山仓皇离去。

    “有勇无谋,谁让他是猛将呢?”东海王看向崔腾,“你也是糊涂,怎么就听他胡说八道呢?”

    “我这个……你休息吧,我回去睡觉了。”崔腾转身要走。

    “等等,我正要找你。”

    “什么事?”

    “别装糊涂,昨天你去见崔昭妹妹,回来之后就一直躲着我,今天在陛下面前魂不守舍,肯定是有事,你总自称是忠臣,现在就证明给我看看。”

    崔腾脸红了,想了一会,“那你得保证不对外乱说。”

    “我是那种人吗?”东海王心想,自己不会乱说,只会有目的地说。

    “张氏父女是催情琴师。”

    “嗯,我知道。”

    崔腾一惊,更不敢隐瞒,“他们被平恩侯夫人收买,要将三妹献给陛下……”

    “嘿。”东海王冷笑一声,“接着说。”

    “可张琴师说,陛下似乎在修炼某种特别的功法,对琴音有抗拒,所以会生病。”

    “陛下明明是中毒!”东海王可不相信琴音能有这种神奇的效果。

    “平恩侯夫人不知道陛下中毒,我跟她说了,她很吃惊,会让张琴师今晚来向我解释。”

    “那一个‘张琴师’?父亲还是女儿?”

    “平恩侯夫人没说。”

    “我知道你盼着谁来,你不打算邀请我吧?”

    “呃,见面之后我会来转告你。”

    “笨蛋,琴女不会说话,怎么向你解释?来的肯定是张煮鹤。”

    崔腾大失所望,他只注意琴女的眼神,早忘了她不会说话这件事,“也可以做手势啊,我能看懂。”

    “那你回去等着吧,控制一下自己,别将老人家吓到。”

    崔腾嘿嘿笑了两声,转身离开,心里仍存一线希望,以为来的人会是张琴言。

    东海王在皇帝那里吃过饭,叫来仆人,洗漱之后准备休息,无论去见崔腾的人是谁,他今晚大概都不会来告诉东海王。

    皇帝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东海王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现在就能回京城……

    他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上床睡觉。

    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刚要进入梦乡,东海王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樊撞山去而复返,非要见东海王不可。

    东海王披着外衣走到门口,不太高兴地说:“樊将军有事?”

    樊撞山推开仆人,几步走到东海王面前,“我找到证据了。”

    “什么证据?”东海王还没太清醒。

    “邓粹谋反的证据。”樊撞山肯定地说,“他今晚要派人出城与匈奴人联系,待会我就去抓人,来个人赃具获。”

    东海王深感惊讶,正想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崔腾竟然也来了,脚步匆忙,跑到门前,喘着气说:“是孟娥,张煮鹤说肯定是孟娥下毒。”

    崔腾与樊撞山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对方。

    东海王眉毛一挑,这可是少见的情形:他掌握着两件阴谋,而皇帝却被蒙在鼓里。

第三百二十六章 告状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黑天白昼,随时都可能陷入昏睡,某个念头一起,又随时可能坐起来,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他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别人听来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从哪来的?”韩孺子坐起来问道,全身出了一层透汗,脸色微红,神采奕奕,要不了多久这点精神头就会消失,他又会变得迷迷糊糊、虚弱无力。

    张有才几乎寸步不离,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皇帝一醒,他也跟着醒,有问必答,只是未来知道确切答案,“什么从哪来的?”

    “那支援军,刚才不是说有一支援军到来,被匈奴人歼灭了吗?”

    “对对。”与皇帝正好相反,张有才每次醒来都处于头脑昏沉的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清醒。

    “我想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韩孺子希望自己能记住这支军队。

    “嗯……据将军们观察,那支军队可能是从马邑城来的。”

    韩孺子沉默一会,“马邑城与晋城之间隔着长城关卡,匈奴人故意不防关卡,放援军入关。”

    “应该是吧。”张有才对打仗的事情不太了解。

    “会不会是卓如鹤派来的援军?”

    弘农郡守卓如鹤正在塞外以钦差的身份调集军队,也不知拿到圣旨没有?

    “有可能吧。”张有才敷衍回答,他实在不了解情况。

    韩孺子很难集中注意力,揉了揉肚子,思绪突然飘到了两年前,“粥和咸菜很好。”

    “啊?陛下……饿了?”

    “街上的小吃为什么比自家做的饭菜可口?”

    “因为……因为不常吃吧?”张有才突然想起皇帝在说什么了,那是刚从宫里迁到倦侯府的时候,府里没米没面,蔡兴海从街头买来粥与咸菜给大家充饥。

    “我这就去弄!”张有才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向她点下头,匆匆向外跑去,皇帝好不容易有点胃口,他无论如何也要找来可口的食物。

    夜色正深,整座晋城白天时尚且街道冷清,此时更是阒寂无人,张有才不管,他要找中司监刘介、找王府里的仆人、找晋城的官吏、找一切能找到的人,为皇帝做一顿京城风味的粥与咸菜。

    韩孺子发了一会呆,“有才?张有才?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陛下派他去做事了。”孟娥说。

    “哦,是我给忘了。”韩孺子又开始犯困,却不想睡觉,“我好像有一阵没听到琴声了。”

    “有几个时辰了,我让琴师停止的,陛下现在不需要听琴了。”

    “好吧。”韩孺子其实也是意兴阑珊,那琴声越听越普通,早已没有当初的魔力。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韩孺子突然问道:“孟娥,你在试图操控我吗?”

    “嗯,就快要成功了。”孟娥回道。

    韩孺子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甚至愤怒一下,可他心灰意冷,什么感觉也没有,努力想要抓住这个念头,继续询问下去,外面敲门声一响,他的思绪又飘开了。

    刘介进来,“东海王和崔腾求见陛下,说是有急事。”

    “嗯。”韩孺子点下头,觉得在自己脑子里吵闹不休的小孩子当中就有他们两个。

    东海王先进来,向皇帝行礼之后站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崔腾却是个急脾气,张嘴就要说话,看到角落里的孟娥,又将嘴闭上,想了想,说:“陛下,我有要事,必须单独相告。”

    韩孺子又点下头,过了一会抬头看向东海王,“你先退下。”

    东海王一愣,扭头看向崔腾,崔腾急忙道:“不是东海王,是陛下的侍卫。”

    “侍卫?哪来的侍卫?侍卫都在外面。”

    孟娥走到皇帝身边,“侍卫是我,我也在外面,随叫随到。”

    “好。”韩孺子觉得自己要问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崔腾沉不住气,对孟娥道:“随叫随到,不叫就不要到。”

    孟娥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东海王提醒道:“小心了,真动起手,咱们两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韩孺子身体慢慢倾斜,东海王急忙上前搀扶皇帝坐起,“陛下待会再睡,崔腾带来重要消息。”

    “嗯,我不睡。”

    崔腾上前两步,“陛下,我查出是谁下毒了?”

    “谁?”

    “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侍卫。”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孟娥?不,不是她。”

    “陛下不要太相信她,我有证据……”

    “你听谁说的?”韩孺子问。

    “啊?这不重要,关键是……”崔腾得到过提醒,不愿在皇帝面前提起琴师父女。

    “很重要。”韩孺子仍然面带病容,身子微微摇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他的话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威严。

    崔腾立刻跪下,“是张煮鹤,不过我的确找到了证据。”

    “张煮鹤……”韩孺子的思绪又一次飘移,“真是个怪名字。”

    崔腾膝行向前,来到皇帝面前,仰头道:“别管名字了,陛下得病之前,那个女侍卫就通过王府仆人买下许多药材,其中几味是有毒的!那名仆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院外,可以叫进来对质。”

    “孟娥……我会亲自问她,不用对质。”

    “她不会对陛下说实话,万一狗急跳墙……”

    “不会。”韩孺子肯定地说,虽然思维有些混乱,但他并不糊涂,有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时说不出明确的原因。

    崔腾还想再说,东海王道:“别急,让陛下再考虑一会,反正这也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用不着非得今晚解决,另一件事倒是需要陛下马上拿主意。”

    “还有事?”韩孺子问。

    东海王点头,不等他开口,崔腾已经说道:“邓粹要背叛陛下、投降匈奴。”

    韩孺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个你也有证据?”

    皇帝表现得如此不以为然,崔腾大失所望,看向东海王求助,东海王道:“你开的头,接着说吧。”

    东海王对告状不感兴趣,他宁愿近距离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皇帝的神情,如果只看脸色,皇帝的病情可是越来越重了。

    崔腾没那么多心事,说道:“是樊将军找到的证据,他一直怀疑邓粹,于是派人暗中监视邓府,发现一名女仆天黑之后鬼鬼祟祟地出府,与代王府里的两名男仆私会!”

    “嗯。”韩孺子对这种事更提不起兴趣。

    “等他们分开之后,邓将军的人抓住女仆,一审问才知道,女仆是奉命行事,邓粹将一纸出城命令交给两名男仆,让他们四更天出城去向匈奴人投降!”

    韩孺子越来越困,只觉得头沉如山,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或者匈奴人解围,他也激动不起来,推开东海王伸来搀扶的手,说道:“东海王,你处理吧,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邓粹不像是……”

    韩孺子说睡就睡,睡得却不踏实,在梦里继续对东海王说话,说他不太相信邓粹会背叛,事情很可能另有原因,一定要问清楚。

    崔腾茫然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压抑心中的兴奋,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听到了,陛下让我处理。”

    “处理什么?”

    东海王想说“一切事情”,忍住冲动,说:“邓粹和孟娥的背叛。”

    崔腾站起身,迷惑不解,明明是他一直在说,处理之权怎么会落到东海王手中?可陛下的确说得很清楚,他找不出破绽,只能叹道:“陛下病得越来越重,心里已经糊涂了。”

    “即使这样,陛下的话也是圣旨。”

    崔腾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你处理,你说怎么办?”

    “对孟娥,先要按兵不动。”

    “等她成功再说?”崔腾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皇帝。

    东海王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咱们得先弄清楚孟娥在城里还有没有同伴,然后一网打尽,逼他们交出解药。”

    崔腾勉强点头,“好吧,按你说得做,邓粹呢?”

    “樊撞山是个大老粗,我得亲自审问邓府的那名女仆。”

    “代王府的这两人呢?”

    “让他们出城。”

    “什么?”

    “离四更没有多久了,让他们出城,现在把他们抓起来,很难证明什么,就让他们去见匈奴人,然后再看邓粹会怎么做。”

    “怎么做?开城门投降呗。”

    “邓粹是守城大将,必须得有最直接的证据,最好是抓现形。”

    崔腾考虑了一会,“好吧,也听你的。我还是觉得陛下刚才有点糊涂,叫错了名字。”

    “圣旨就是圣旨,由不得你胡猜乱想,走吧,别打扰陛下休息。”

    两人出屋,张有才端着食盘跑进来,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咸菜,晋城一家好几天没开张的饭馆,叫来好几位名厨专门烹制了这顿简单的饭菜,遗憾的是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看到皇帝又睡下,张有才轻叹一声,将食盘放在桌子上,为皇帝盖好被子,自己也困了,坐了一会,趴在桌上入睡。

    孟娥悄无声息地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俯身观察了一会,一手轻轻托起皇帝的头,另一只手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轻抚胸膛,帮他咽下去,然后退到角落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一会,韩孺子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坐起来,躺在那里轻声问道:“你喂我吃的什么?”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群里相约。)

第三百二十六章 告状

    韩孺子已经分不清黑天白昼,随时都可能陷入昏睡,某个念头一起,又随时可能坐起来,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他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别人听来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从哪来的?”韩孺子坐起来问道,全身出了一层透汗,脸色微红,神采奕奕,要不了多久这点精神头就会消失,他又会变得迷迷糊糊、虚弱无力。

    张有才几乎寸步不离,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皇帝一醒,他也跟着醒,有问必答,只是未来知道确切答案,“什么从哪来的?”

    “那支援军,刚才不是说有一支援军到来,被匈奴人歼灭了吗?”

    “对对。”与皇帝正好相反,张有才每次醒来都处于头脑昏沉的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清醒。

    “我想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韩孺子希望自己能记住这支军队。

    “嗯……据将军们观察,那支军队可能是从马邑城来的。”

    韩孺子沉默一会,“马邑城与晋城之间隔着长城关卡,匈奴人故意不防关卡,放援军入关。”

    “应该是吧。”张有才对打仗的事情不太了解。

    “会不会是卓如鹤派来的援军?”

    弘农郡守卓如鹤正在塞外以钦差的身份调集军队,也不知拿到圣旨没有?

    “有可能吧。”张有才敷衍回答,他实在不了解情况。

    韩孺子很难集中注意力,揉了揉肚子,思绪突然飘到了两年前,“粥和咸菜很好。”

    “啊?陛下……饿了?”

    “街上的小吃为什么比自家做的饭菜可口?”

    “因为……因为不常吃吧?”张有才突然想起皇帝在说什么了,那是刚从宫里迁到倦侯府的时候,府里没米没面,蔡兴海从街头买来粥与咸菜给大家充饥。

    “我这就去弄!”张有才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向她点下头,匆匆向外跑去,皇帝好不容易有点胃口,他无论如何也要找来可口的食物。

    夜色正深,整座晋城白天时尚且街道冷清,此时更是阒寂无人,张有才不管,他要找中司监刘介、找王府里的仆人、找晋城的官吏、找一切能找到的人,为皇帝做一顿京城风味的粥与咸菜。

    韩孺子发了一会呆,“有才?张有才?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陛下派他去做事了。”孟娥说。

    “哦,是我给忘了。”韩孺子又开始犯困,却不想睡觉,“我好像有一阵没听到琴声了。”

    “有几个时辰了,我让琴师停止的,陛下现在不需要听琴了。”

    “好吧。”韩孺子其实也是意兴阑珊,那琴声越听越普通,早已没有当初的魔力。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韩孺子突然问道:“孟娥,你在试图操控我吗?”

    “嗯,就快要成功了。”孟娥回道。

    韩孺子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甚至愤怒一下,可他心灰意冷,什么感觉也没有,努力想要抓住这个念头,继续询问下去,外面敲门声一响,他的思绪又飘开了。

    刘介进来,“东海王和崔腾求见陛下,说是有急事。”

    “嗯。”韩孺子点下头,觉得在自己脑子里吵闹不休的小孩子当中就有他们两个。

    东海王先进来,向皇帝行礼之后站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崔腾却是个急脾气,张嘴就要说话,看到角落里的孟娥,又将嘴闭上,想了想,说:“陛下,我有要事,必须单独相告。”

    韩孺子又点下头,过了一会抬头看向东海王,“你先退下。”

    东海王一愣,扭头看向崔腾,崔腾急忙道:“不是东海王,是陛下的侍卫。”

    “侍卫?哪来的侍卫?侍卫都在外面。”

    孟娥走到皇帝身边,“侍卫是我,我也在外面,随叫随到。”

    “好。”韩孺子觉得自己要问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崔腾沉不住气,对孟娥道:“随叫随到,不叫就不要到。”

    孟娥目不斜视地走出房间。

    东海王提醒道:“小心了,真动起手,咱们两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韩孺子身体慢慢倾斜,东海王急忙上前搀扶皇帝坐起,“陛下待会再睡,崔腾带来重要消息。”

    “嗯,我不睡。”

    崔腾上前两步,“陛下,我查出是谁下毒了?”

    “谁?”

    “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侍卫。”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孟娥?不,不是她。”

    “陛下不要太相信她,我有证据……”

    “你听谁说的?”韩孺子问。

    “啊?这不重要,关键是……”崔腾得到过提醒,不愿在皇帝面前提起琴师父女。

    “很重要。”韩孺子仍然面带病容,身子微微摇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他的话仍然具有不可置疑的威严。

    崔腾立刻跪下,“是张煮鹤,不过我的确找到了证据。”

    “张煮鹤……”韩孺子的思绪又一次飘移,“真是个怪名字。”

    崔腾膝行向前,来到皇帝面前,仰头道:“别管名字了,陛下得病之前,那个女侍卫就通过王府仆人买下许多药材,其中几味是有毒的!那名仆人我已经带来了,就在院外,可以叫进来对质。”

    “孟娥……我会亲自问她,不用对质。”

    “她不会对陛下说实话,万一狗急跳墙……”

    “不会。”韩孺子肯定地说,虽然思维有些混乱,但他并不糊涂,有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时说不出明确的原因。

    崔腾还想再说,东海王道:“别急,让陛下再考虑一会,反正这也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用不着非得今晚解决,另一件事倒是需要陛下马上拿主意。”

    “还有事?”韩孺子问。

    东海王点头,不等他开口,崔腾已经说道:“邓粹要背叛陛下、投降匈奴。”

    韩孺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个你也有证据?”

    皇帝表现得如此不以为然,崔腾大失所望,看向东海王求助,东海王道:“你开的头,接着说吧。”

    东海王对告状不感兴趣,他宁愿近距离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皇帝的神情,如果只看脸色,皇帝的病情可是越来越重了。

    崔腾没那么多心事,说道:“是樊将军找到的证据,他一直怀疑邓粹,于是派人暗中监视邓府,发现一名女仆天黑之后鬼鬼祟祟地出府,与代王府里的两名男仆私会!”

    “嗯。”韩孺子对这种事更提不起兴趣。

    “等他们分开之后,邓将军的人抓住女仆,一审问才知道,女仆是奉命行事,邓粹将一纸出城命令交给两名男仆,让他们四更天出城去向匈奴人投降!”

    韩孺子越来越困,只觉得头沉如山,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或者匈奴人解围,他也激动不起来,推开东海王伸来搀扶的手,说道:“东海王,你处理吧,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邓粹不像是……”

    韩孺子说睡就睡,睡得却不踏实,在梦里继续对东海王说话,说他不太相信邓粹会背叛,事情很可能另有原因,一定要问清楚。

    崔腾茫然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压抑心中的兴奋,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听到了,陛下让我处理。”

    “处理什么?”

    东海王想说“一切事情”,忍住冲动,说:“邓粹和孟娥的背叛。”

    崔腾站起身,迷惑不解,明明是他一直在说,处理之权怎么会落到东海王手中?可陛下的确说得很清楚,他找不出破绽,只能叹道:“陛下病得越来越重,心里已经糊涂了。”

    “即使这样,陛下的话也是圣旨。”

    崔腾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你处理,你说怎么办?”

    “对孟娥,先要按兵不动。”

    “等她成功再说?”崔腾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皇帝。

    东海王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咱们得先弄清楚孟娥在城里还有没有同伴,然后一网打尽,逼他们交出解药。”

    崔腾勉强点头,“好吧,按你说得做,邓粹呢?”

    “樊撞山是个大老粗,我得亲自审问邓府的那名女仆。”

    “代王府的这两人呢?”

    “让他们出城。”

    “什么?”

    “离四更没有多久了,让他们出城,现在把他们抓起来,很难证明什么,就让他们去见匈奴人,然后再看邓粹会怎么做。”

    “怎么做?开城门投降呗。”

    “邓粹是守城大将,必须得有最直接的证据,最好是抓现形。”

    崔腾考虑了一会,“好吧,也听你的。我还是觉得陛下刚才有点糊涂,叫错了名字。”

    “圣旨就是圣旨,由不得你胡猜乱想,走吧,别打扰陛下休息。”

    两人出屋,张有才端着食盘跑进来,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咸菜,晋城一家好几天没开张的饭馆,叫来好几位名厨专门烹制了这顿简单的饭菜,遗憾的是一身本事无法施展。

    看到皇帝又睡下,张有才轻叹一声,将食盘放在桌子上,为皇帝盖好被子,自己也困了,坐了一会,趴在桌上入睡。

    孟娥悄无声息地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俯身观察了一会,一手轻轻托起皇帝的头,另一只手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轻抚胸膛,帮他咽下去,然后退到角落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一会,韩孺子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坐起来,躺在那里轻声问道:“你喂我吃的什么?”

    (今日一更。下午三时,群里相约。)(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逃为上计

    孟娥走过来,轻声问:“陛下在装睡?”

    韩孺子点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回答。

    “陛下想知道我喂的是什么?”

    “嗯。”

    “我已经说过了。”

    “什么时候?”韩孺子诧异地问,他强忍着才没有入睡,这时脑袋沉得好像整个身体上下颠倒。

    “装睡就说明有效果了。”孟娥没有回答。

    “什么效果?”

    “别强撑,能睡就睡。”孟娥将手指放在皇帝额上,轻轻下划,韩孺子感到一丝暖意,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不等他提出反对,周围的一切,连同他的怀疑,都消失了,只剩纯粹的黑暗。

    “你在干嘛?”一个声音问。

    孟娥头也不回地说:“没你的事。”

    “陛下的事就是我的事。”张有才尖着嗓子说,双拳紧握,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孟娥,但他能喊。

    孟娥不为所动,仍然盯着皇帝,观察他的呼吸、神色、眼珠的转动等等每一个细节,“陛下必须离开这里。”

    张有才一愣,声音稍有缓和,“离开?去哪?”

    “去安全的地方,我也看了那些国史,大楚太祖好几次独身逃亡,最终才能击败敌人夺得天下,他若是每次都固守一城,早就被赵王杀死了。”

    张有才对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不感兴趣,对“逃亡”倒是很在意,“外面全是匈奴人,大家都说城里的人插翅难飞……”

    “我出去一趟,你守在这里,别让人打扰陛下休息,这件事很重要,明白吗?”孟娥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明、明白……”张有才一头雾水,孟娥却已经走了,张有才困惑地小声道:“陛下是因为得病,孟娥没病,说话怎么也颠三倒四的?”

    张有才早就认识孟娥,却一直不觉得她像宫里的人,甚至不像是正常的人。

    他几步走到椅榻前,发现皇帝睡得很香甜,呼吸不像前几天那么沉重,心中稍稍安定,可还是犹豫不决,一会觉得孟娥真有办法,一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正在耽误最佳的救治时机。

    中司监刘介走进来,轻声问:“陛下怎么样?”

    “还好。”张有才转身道,决定给孟娥一次机会。

    “嗯,这是太医开的药,已经熬好了,等陛下醒来,你服侍陛下服药,太医说凉了也没事。”刘介将托盘和一碗药放在桌上。

    “孟娥说陛下不用吃药。”

    “她不在这里,而且她也不是太医。”刘介严厉地说。

    张有才急忙道:“是,刘公,我听您的。”

    刘介嗯了一声,看向皇帝,“陛下的病来得太蹊跷、太不是时候,如今城里沸沸扬扬、人心混乱,陛下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行。”

    “陛下得病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嘿,这种事情瞒得住吗?据说已经有人偷偷出城向匈奴人投降了。”

    “啊……”

    “小心看护陛下,对孟娥要防备着点,张有才,身为近侍,这都是你的职责。”

    “是,刘公……”张有才差点要将孟娥的事情全说出来,可是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将话又咽了回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皇帝确实睡得比前几天踏实一些。

    刘介没看出来,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满意地退出房间。

    皇帝一直没醒,等了两刻钟之后,张有才一狠心,自己将那碗药喝下去,味道苦涩得他几乎想哭。

    又等了一会,他将托盘与空碗送出房间,刘介看到之后更满意了。

    日上三竿,孟娥没回来,东海王和崔腾来了,看了一眼皇帝,各找地方坐下。

    张有才觉得奇怪,这两人今天来得晚,神情也不大对劲儿,故意挑相距最远的两张椅子坐下,像是在闹别扭——他们总闹别扭,通常是为了争抢同一个位置,很少会主动分开。

    皇帝这一病,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张有才心里叹息,他管不了别人,只能守在皇帝身边,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陛下怎么还没醒?”崔腾忍不住问道,平时皇帝总是醒一会、睡一会,今天却一直躺在那里不动。

    “醒过一次,你们来得晚,没赶上。”张有才撒谎道。

    崔腾打了个哈欠,他一晚上没睡,现在真是困了,瞧了一眼对面的东海王,“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看你了吗?我自己可没注意到。”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这是兴灾乐祸,准备在陛下面前告我一状。”

    “何必由我告状?这是陛下必须知道的事情,你应该主动交待。”

    “那能怨我吗?”崔腾怒道,声音不自觉地抬高。

    张有才恼怒地说:“小点声,陛下好不容易睡得熟些。”

    崔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向东海王招手,示意他到外间说话。

    外间没有别人,崔腾小声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东海王装糊涂。

    “哎呀,快给我出个主意吧,非得让我求你吗?”崔腾急切地说。

    “只能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崔腾想了一会,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只是两名仆人被我打了两下而已,我又没说非要杀死他们,至于逃出去投降匈奴吗?”

    “谁让你非说记得人家的样子呢?现在又是这种时候,代王薨了、晋城被围、皇帝得病,当然能逃就逃了。”

    代王府的两名仆人曾私下里议论崔家小姐,被崔腾听到,踢了一脚、打了一拳,这两人吓坏了,以为必遭报复,一狠心,竟然决定出城投降外敌。

    邓府女仆是其中一人的姘头,找人私写了一份出城令,偷盖上将军的印章,让这两人先出城看看情况,如果真有活路,再将她接出去。

    在樊撞山那里,她却没说实话,反而栽赃给自家主人。

    东海王比较谨慎,重新审问女仆,终于弄清了真相。

    “都怪你,非要将那两人放出城去,这下子好了,邓粹没有谋反,倒是将我陷进去了。”

    “邓粹守印不严、用人不查,终归难辞其咎。”

    “那我呢?”崔腾颤声问。

    “你?算是始作俑者吧。”

    “他们两个把我妹妹说成那样,难道我就忍着?”崔腾又怕又怒。

    “平时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事,两个仆人而已,他们想逃也没处逃,可现在外面全是匈奴人,晋城朝不保夕,你还当这是京城,想耍崔家二公子那一套?”

    崔腾更怕更怒,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是你非要将他们两个放出城去!”

    东海王冷笑,“要不是我,你惹下的只有麻烦,现在有一件奇功摆在面前,你不感谢我,还要埋怨?”

    崔腾松开手,“奇功?哪来的奇功?”

    “等陛下醒了,我自会说。”

    崔腾立刻换上嘻皮笑脸,“东海王、好表弟,我知道你最聪明,你就别戏耍我了,快告诉我,难道放那两人出城还有什么好处?”

    东海王矜持地咳了一声,“渴了。”

    崔腾手忙脚乱地倒茶,捧到东海王面前,歉意地说:“有点凉。”

    东海王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将茶杯还给崔腾。

    崔腾若有期待地看着东海王,“说啊。”

    “说什么?”

    “所谓的奇功是什么?”

    “哦,其实很简单,邓府的女仆说了,那两人投降匈奴人是探路,如果匈奴人不杀他们,还给奖赏,他们就想办法把她也接出去。”

    “匈奴人看见楚人就杀,不会放过他们两人吧?”

    “晋城一破,所有人都会被杀,可现在正是围城的时候,匈奴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留下那两人,让他们引诱更多的人投降,令晋城不攻而破。”

    “啊,那我惹的祸岂不是更大了?”

    “笨蛋,这也是陛下逃出晋城的机会啊。”

    崔腾眨眨眼,没听懂。

    “那两名仆人是真心投降匈奴,肯定毫无破绽,他们还不知道女仆被抓,更不知道事实败露,等他们传来讯号,谁能出城不就由咱们控制了?”

    崔腾大吃一惊,想了好一会,“这、这太冒险了,万一陛下被认出来……”

    “所以得有人替陛下探路,先出城,确保安全之后,告诉匈奴人自己还能引出更多人投降……”

    崔腾一咬牙,“我去探路,死在匈奴人手里我也认了。”

    “那两名仆人认得你。”东海王提醒道。

    “也是,那该让谁出城探路?”

    “别急,这个计划还有许多漏洞,得慢慢完善。”东海王想说的是自己,但他不愿显得太急切,以免引起怀疑。

    他简直有点敬佩自己,这么短的时间想出这个计划,如果真能逃出晋城……东海王怦然心动,只要能回到京城,大楚的灾难就是他的幸运,至于如何实现,还需要更多的设计。

    更有可能死在匈奴人手中,东海王宁愿冒这个险。

    “陛下怎么还不醒?”崔腾有点着急。

    “只有京城的太医院能为陛下解毒,所以陛下得尽快离开晋城,咱们别在这儿守着了,赶快去完善计划吧。”

    “不跟陛下说一声吗?”

    “有把握再说,别让陛下空欢喜一场。”

    “对对。”崔腾此时已是心悦诚服,跟在东海王身后往外走。

    午后不久,韩孺子终于醒来,脸色苍白,不像平时那么神色奕奕,也没有马上坐起来,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呆,说:“有吃的吗?”

    张有才听到说话声才注意到皇帝醒了,急忙道:“有粥和咸菜,已经凉了,我叫人再做一份。”

    “不用,凉的就好。”

    韩孺子将一大碗凉粥全吃下去,意犹未尽,但是不想再要了,扭头看了看,“孟娥呢?”

    “她出门了,没说去哪。”

    韩孺子嗯了一所,隐约记得自己曾与孟娥有过对话,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件事,孟娥在彭城时曾经说过,要配制一副药帮他修炼内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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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