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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章 孰是孰非

    宫中侍卫六七百人,分属五队,虽然都属于剑戟营,却是各司其职,相互间极少来往,王赫不认识姓孟的侍卫,但是对方能准确说出宫中的一些暗语,今他不得不信。

    韩孺子大惊,正要开口询问,东海王上前抢先道:“是男是女?”

    “穿男装,好像是名女子。”王赫观察得很仔细。

    “是她,叫什么来着?孟娥,她突然冒出来,陛下可得小心点。”

    泥鳅从太监群里跑到皇帝身边,“孟娥?不就是她将宝玺拿走的吗?”

    当初孟娥在南城与部曲士兵接头,在蔡兴海的安排下拿走了宝玺,本该直接送给皇帝,结果半路失踪,耽误不少事情。蔡兴海后悔莫及,部曲士兵也都以为她是叛徒,泥鳅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感到愤慨。

    东海王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是一听就明白了,“我就说她有问题,大将军韩星之死跟她也脱不开干系吧?”

    韩孺子还真没办法替孟娥辩解,暗杀韩星的刺客据说是名男子,但是时间与孟娥逃往函谷关相吻合,而且手持太祖宝剑,十有**是宫里的人,没准是孟娥的兄长孟徹,或者他们带走的侍卫之一。

    “带她来见朕。”韩孺子还是想听听孟娥本人怎么说。

    可他不再是倦侯,而是大楚皇帝,地位至尊,偶尔却有说话没人服从的时候,王赫本只来是有点拿不准,听东海王和泥鳅一说,他也担心了,站在原处没动,这与夜访洛阳城外不同,丑王的可信度比去而复返的侍卫高多了。

    韩孺子正要再下令,周围的人,从侍卫到太监,突然都跪下了,外围的卫兵也靠得更紧一些,如临大敌。

    “你们这是何意?”韩孺子惊讶地问。

    王赫道:“陛下不可涉险,还是让我去问个清楚。”

    “她不会对你说的。”韩孺子道。

    “我去。”崔腾自告奋勇,根本不知道孟娥是谁,“一名女侍卫而已,呃,陛下,她只是女侍卫吧?如果有别的……嗯嗯,最好先给我一个暗示。”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然后带她去衙里见我。”

    皇帝自然要住在彭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衙门后宅都已腾空,彭城令迁居他处,房间里摆放的大都是洛阳侯韩稠赠送的物件儿,刘介尽一切可能让皇帝住得更舒适一些。

    韩孺子没注意到其中的区别,只觉得院子里的卫兵大幅增加,刘介亲自出门迎接皇帝,从此寸步不离。

    “孟娥从前真是宫里的侍卫,先是保护太后,后来随朕出宫,可以信任。”韩孺子觉得周围人的反应过度了。

    “陛下御驾亲征,这里离东海国咫尺之遥,不可不防。”刘介掌管侍卫,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半点马虎,“越是熟人越要提防,孟娥很可能了解陛下的习惯,半路行刺,不小心败落,才改口要面见陛下。”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刘公没见过她吧?她是……”

    “见过。”刘介肯定地说,神情严肃,“孟娥、孟徹都是太后从东海国带来的侍卫,并非宫中选任,我们早觉得来历可疑,曾暗中做过调查,发现孟氏兄妹乃是故齐王陈伦的后人,可太后仍然相信他们。”

    韩孺子又是一惊,没想到孟娥的来历早已暴露,“你们?”

    “我与前中司监景耀,景公很擅长收集情报。”刘介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小事,继续道:“叛军已然打出齐王的旗号,孟娥此时来见陛下,必有异心。”

    “多派侍卫,朕还是要见她一见,有些事情总得当面问清楚。”

    刘介还要再提反对,韩孺子摆摆手,“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其它由朕决定。”

    刘介再不敢开口,向身边的太监传达多道命令。

    十名侍卫护在皇帝身边,另外二十人分散在屋外,大量卫兵封闭了衙门外的整条街。

    张有才、泥鳅等人守在皇帝两边,随时准备为皇帝挡刀。

    崔腾站得的位置离皇帝最近,既紧张又兴奋,“女侍卫可不多见,她很厉害吗?一个能打几个?陛下放心,有我在,就算是苍蝇也休想靠近。陛下,斗胆问一句,女侍卫长得很美吗?”

    韩孺子不理他,低头看一份京城送来的奏章副本。

    东海王很快回来,“的确是孟娥,可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陛下要见她吗?”

    韩孺子将奏章交给一边的张有才,“召孟娥进来。”

    传召之事不归东海王负责,他站到一边,看了看屋子里的阵势,慢慢向皇帝靠拢,很快挤到了崔腾身边,使眼色让崔腾让出位置。

    崔腾拒绝,怒目回视,两人你瞪我我瞪你,僵持了一会,东海王败下阵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一朝失势,连崔二都敢欺负自己了。

    孟娥来了,身前两名侍卫,身后四名,进门走出几步,带路的侍卫停下,随后让到两边,将孟娥夹在中间,离皇帝相隔十几步,灯光昏暗,两人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面目。

    果然是孟娥本人,样貌没什么变化,尤其是那股冷漠至极的眼神,身穿男装,没有下跪,像男子一样抱拳,说:“侍卫孟娥,拜见陛下。”

    崔腾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女侍卫真的只是侍卫,虽说不丑,却称不上美女,像他这种采花老手根本没兴趣。

    “嗯。”在外人面前韩孺子得保持威严,“你有什么要解释?”

    孟娥摇摇头,“我不是来做解释的,是要提醒陛下不要在彭城浪费时间,即刻北上,或许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将匈奴大军拦在长城之外。”

    韩孺子一惊,一下子从软椅上站起身,“匈奴人?”

    孟娥正要说下去,东海王上前一步,面朝皇帝,说:“陛下先别急,大将军崔宏每天都从北疆得到消息,从未听说匈奴人有异常举动,孟娥突然冒出来说这些话,委实不太可信,让我问她几句。”

    韩孺子点下头,重新坐下。

    东海王转身,向前走出几步,笑道:“孟娥,刚才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如今在陛下面前,你能回答了吗?”

    孟娥也点下头。

    “这些天来你一直在什么地方?”

    “我从京城东行,先到函谷关,又到洛阳,然后在东海国参与起事,前些天到达临淄城,最后来彭城见陛下。”

    “参与起事?你加入叛军了?”

    “义士岛上的人等不及了,要提前起事,我和哥哥去劝说他们放弃计划。”

    “结果呢?”

    孟娥稍作沉默,“他们不听劝,把我哥哥也拉入伙了。”孟娥的目光掠过东海王,看向皇帝,“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匈奴人……”

    “别急,我很快就会问到匈奴人。”东海王又上前两步,挡住孟娥的目光,“叛军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等匈奴人入关,一块分割大楚。”

    东海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本来还想多问一点叛军的动向,这时只能转到匈奴人,“叛军与匈奴人勾结?义士岛多大一点地方,能让匈奴人跟你们联手?”

    “居间说合者是扶余国,扶余王和义士岛保证能够占据齐鲁之地,吸引十万以上的楚军,匈奴人趁机入关,扶余国也会派兵进攻辽东。”

    东海王难以置信,正要开口追问,孟娥大声道:“陛下想一想,叛军守城不出,难道是在等死吗?背后没有大靠山,义士岛和扶余国怎么敢在此时起事?”

    东海王冷笑一声,“或许义士岛和扶余国十分肯定大楚又要陷入混乱,孟娥,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在楚军将叛军团团包围准备大举进攻的时候来见陛下,只怕不是巧合吧?”

    如果皇帝遇刺,叛军仍有突破包围,甚至反败为胜的可能。

    “其中曲折我只对陛下一个人说。”孟娥冷冷地道。

    东海王转身,向皇帝道:“陛下,我建议先将孟娥暂押军中,然后派人去北疆查看匈奴人动向,这里的三路楚军按原计划行事,怎么也要先将齐国、东海国平定。而且一直有传言说匈奴要大举南下,未必就与叛军有勾结,叛军或许是狐假虎威,想将楚军引开。”

    孟娥和东海王各有道理,韩孺子也无法决断,“你们先退下,孟娥留下,朕……”

    话未说完,太监、侍卫又都跪下了,无不觉得这名女侍卫身份特殊,这时出现实在太危险。

    孟娥平淡地说:“陛下先将我关押吧,我的话是真是假,争不出结果,事实自会证明一切。”

    “你先去休息。”韩孺子不能用自己的固执违逆一群人的忠心,又对刘介道:“派人服侍她,这不是关押,明白吗?”

    “是,陛下。”刘介起身,退到门口,示意孟娥跟自己走。

    孟娥向皇帝道:“兵荒马乱,陛下不要再练功了。”

    韩孺子一愣,别人都以为孟娥是在劝皇帝注意身体,他却明白,孟娥是在告诉他停止练习内功。

    刘介与孟娥离开,东海王走到皇帝面前,侧身说话,正好将崔腾挤开,“陛下,此事太过可疑,孟娥很可能不是单独一人,有必要在彭城进行一次大搜。”

    “嗯,传大将军崔宏。”相比于城内大搜,韩孺子更在意北方的匈奴人,至于停止练功,他感到奇怪,却没有特别在意。++(

第三百零一章 不信不疑

    夜已深,韩孺子悄悄坐起,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外间张有才的呼吸声和泥鳅轻微的呼噜声,他穿上室内的便鞋,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站立片刻,又向正门蹑手蹑脚地走去。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正要用力,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咳嗽,韩孺子一惊,随后无奈地摇摇头,干脆不再掩饰,推门而出。

    彭城守卫森严,廊庑之下站着一圈卫兵,韩孺子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门口的一名太监。

    中司监刘介躬身道:“陛下深夜不睡,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吗?”

    刘介经验丰富,猜到皇帝可能要去探望女侍卫,亲自在外面守了多半夜。

    “城里搜出刺客了?”

    “没有,目前来看,只有孟娥一人。”

    “孟娥不是刺客。”韩孺子肯定地说。

    刘介轻叹一声,“孟娥或许不是刺客,但陛下如此信任他,仍然不该。”

    “朕不能信任她?”

    “陛下不能信任任何人。”

    “包括你?”

    “包括我。”

    韩孺子了解刘介的为人,因此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奇怪,想了想,说:“请刘公进来说话。”

    “天还没亮,陛下应该多多休息。”

    “既然已经醒了,再睡无益。”韩孺子转身回屋,刘介犹豫一下,迈步跟进去。

    刘介亲自监督太监们布置的屋子,对摆设非常熟悉,几步走到桌前,熟练地点燃一根蜡烛,铜制蜡台是洛阳侯府赠送的礼物,造型是三名仕女举手托着一个小圆盘,栩栩如生,颇为精致,蜡烛也是礼物,点燃之后发出一股清香。

    这些东西宫里都有,可皇帝出发得太匆忙,刘介来不及携带,只好从洛阳拿一些。

    正在睡觉的张有才被烛光晃醒,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坐起来,准备服侍皇帝。

    韩孺子摆摆手,让张有才继续睡。

    泥鳅翻了个身,背对烛光,继续大睡。

    韩孺子坐下,示意刘介也坐,中司监却严守规矩,恭敬地站在一边。

    “皇帝不能相信任何人,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皇帝不相信任何人,但也不怀疑任何人,不信不疑,有罪即罚、有赏立行,一目了然,绝不让外人猜测。”

    韩孺子沉吟半晌,“刘公还有武帝的故事吗?”

    刘介点点头,“武帝晚年诛杀天下豪侠之事,陛下听说过吧?”

    “天下皆知。”

    “事情起因于一次泰山封禅,那是一次规模很大的封禅,准备了多半年,当地官府特意重修了登山之路,宿卫军包围泰山,搜索了三遍,确保山上没有闲人与猛兽。武帝清晨步行上山,途中休息九次……”

    回想当年盛况,刘介兴致盎然,不由得多讲了一会,然后才进入正题,“当晚子夜,武帝在泰山之巅将一份拜天祭文送入圆坛之中,接下来本应将入口堵死,以柴火燃烧,外围再垒以石块。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发生一件意外,或许是凑巧,或许是天意,或许是武帝眼力太好,竟然看到坛里已经有了一份祭文。”

    “啊?”韩孺子大吃一惊。

    “圆坛入口宽不盈尺、高不过六七寸,当时又是半夜,只在远处有几根火把,武帝居然能看到里面的一卷纸……”刘介摇摇头,“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先放进去的祭文写了什么?”

    “没人知道,武帝没让任何人看,但他说了一句话,‘还有人想在皇帝头上封坛吗?’因此我猜那份祭文大概将皇帝比作泰山,而将自己当成泰山之巅的圆坛,自以为比皇帝还要高出一丈。”

    “好狂妄的家伙,是当地豪侠所为?”

    “那份祭文显然没有落款,因为武帝向天下所有豪侠展开报复,而不是单独追查某一人。”

    韩孺子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忍不住问道:“刘公有没有想过,那份先放进去的祭文……其实是武帝安排的?”

    刘介微笑,“陛下已经开始不信,但也要学会不疑。如果那份祭文是武帝安排的,就应该留下祭文,交给有司,命他们严查。可武帝愤怒异常,当场撕掉了祭文,事后调换了一大批太监与宿卫,挨个调查他们的背景,与豪侠有关者,一律处死。所以,我宁愿相信的确有一份多出来的祭文,它能被武帝发现,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

    韩孺子又沉默了一会,“武帝只因为一点疑心就诛杀天下豪侠,刘公希望朕也这样?”

    刘介深鞠一躬,“武帝常说,论仁义,皇帝比不过圣人,论口才,皇帝比不过说客,论武力,皇帝比不过将军,论聪明,皇帝比不过文臣,皇帝能够居于万民之上,一是靠祖宗功德,二是靠决断。天下大事皆决于皇帝一人,或是不信不疑,或是当机立断,决不能模棱两可,让天下人猜疑。不管因为什么,武帝决定诛杀豪侠,就绝不手软。武帝希望自己不仅继承祖宗功德,还能为后世子孙奠定万世基业。”

    刘介显然将武帝当成了皇帝的楷模,崇拜至极,说到最后,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万世基业。”韩孺子露出微笑,他也敬仰武帝,对如何当皇帝却另有想法,“大楚像是还有万世基业的样子吗?”

    刘介正色道:“大楚是有内忧外患,可陛下一旦登基,麾下有兵有将,仓中有粮,厩中有马,旨意颁布,天下响应,群臣或许狡猾懦弱,可也恭顺服从,没有给陛下增添麻烦。陛下设想,朝中若是再多几位爱揽事的大臣,会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没吱声,朝中大臣若是敢想敢做,他或许一开始就会是真正的皇帝,也可能沦为各方斗争的牺牲品,最关键的是,无论谁当皇帝,都会因为年幼而成为大臣的傀儡。

    “武帝留下一柄利器,可能生了一点锈迹,陛下只需时时擦拭,它终会露出天子之剑的模样,横扫天下,无坚不摧。”

    韩孺子怦然心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万世基业……当断则断……刘公退下吧。”

    刘介悄悄退出房间。

    韩孺子坐了一会,伸手掐灭蜡烛,四周陡然一暗,伸手不见五指,泥鳅鼾声不断,张有才窸窸窣窣地又要起来,韩孺子轻声道:“你睡吧,我坐一会。”

    张有才悄无声息了。

    外面传来琴声,其中有激昂慷慨之意,显然得到了刘介的授意。

    韩孺子听出了几分琴意,受到的触动却不深,远不如那曲在外人听来十分平淡的“空音曲”。

    没过多久,天色微亮,琴声停止,张有才立刻下床,推醒泥鳅,一块服侍皇帝穿衣洗漱。

    韩孺子叫进来刘介,“京城说要将四名匈奴使者送到军中,你去问问,到了没有,如果人已经到了,带来见朕。”

    刘介动作迅速,韩孺子这边刚刚吃饭,他已经将匈奴使者带来了,留在外面,等皇帝吃完饭召见。

    四名匈奴使者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正是金纯忠。

    “金纯忠,朕听说你们要回草原?”

    四人当中只有金纯忠会说中原话,答道:“是的,陛下,大部分使者已经踏上返途,我们四人受命来见陛下。”

    “大单于不想和谈了?”

    “大单于给的命令是等到开春,大楚若无和谈之意,使者就不必等了。”

    “和谈并未终止,金纯忠,待会朕会派出大楚使者,你们一块上路,同返草原,继续商谈。”

    “陛下,我是大楚臣民,愿意留下,不愿再回草原。”金纯忠早就表达过此意,这时更是坚持。

    “和谈成功之后,你自有选择,现在还不是时候。午时之前你们就要出发,快马加鞭,不可耽误。”

    “是,陛下。”金纯忠只能磕头谢恩。

    早朝的时候,大将军崔宏表达了他与武将们的共同看法:前侍卫孟娥十分可疑,即使不是刺客,也是要将楚军引开,减轻叛军的压力,但是匈奴人不可不防,因此他建议提前向叛军开战,由十日之后改为七日之后,一旦攻破临淄城,立刻分出一半兵力北上,剩下的将士打扫战场。

    这是一个十分稳妥的计划。

    韩孺子同意了,然后他说:“匈奴终是大患,但是开战宜晚不宜早,朕要派一位使者去与大单于和谈,以稳局势,诸卿谁愿前往?”

    没人吱声,虽说这是表露忠心、讨好皇帝的时机,可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谁都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和谈,只是用来欺骗匈奴人,日后大楚一发兵,使者第一个人头落地。

    韩孺子等了一会,对户部侍郎刘择芹说:“刘侍郎乃朕之肱股,出使匈奴非卿不可。”

    “陛下……”刘择芹扑通跪下,没想到自己这么受重视,可实在不想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韩孺子不给他反对的机会,“午时之前出发,你现在就可以去挑选随行之人了,替朕拟一份书信,就说朕巡狩天下,很快就将率师临边,与大单于共饮于草原。”

    刘择芹不敢当面反对,只得退下,准备出使匈奴。

    整个上午,不停有人来劝说皇帝收回成命,或者换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大臣前往草原,就连张有才也说了一句,受到韩孺子的斥责,讪讪退下。

    午时之前,刘择芹与四名匈奴使者向皇帝辞行,带领五十名随从仓皇上路,韩孺子又派出五百名军士送行至百里以外,监督他们马不停蹄地北上。

    约摸使者走远了,韩孺子叫来大将军崔宏与中司监刘介,口授一道圣旨,加急送回京城,命令南军出五万人,与留在京城的全体宿卫军一同前往神雄关,在那里听从辟远侯张印的调遣,分往不同的关卡,北军也出五万人,直接前往马邑城。

    “叛军不可留,有劳大将军率领三路楚军尽快平定齐乱,朕要亲往马邑城,绝不让匈奴人南下。”

    韩孺子选择相信孟娥,而且立即就要有所行动。(

第三百零二章 无言相劝

    刘介辛辛苦苦讲了一个故事,是希望皇帝能够当机立断,除掉不可信的女侍卫,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做出了最不应该的选择。

    整整一天,刘介跟在皇帝身边,想方设法说服他改变主意,“武帝从来不会亲身犯险,‘皇帝富有天下,自然应当尽天下之力,事事亲为,非帝王所为。’这是我亲耳听武帝说的。”

    韩孺子正看着张有才和泥鳅收拾东西,回道:“武帝的话没有错,可大楚如今岌岌可危,不似武帝之时,更像太祖之初,军民疲弊已久,纵是严刑峻法也压榨不出‘天下之力’,皇帝若不亲力亲为,只怕连江山都保不住了。”

    刘介哑然,天亮之前还谦虚求教的皇帝,突然变得如此有主见,只能怪自己将武帝的故事讲得太好了。

    “陛下没必要亲自前往北疆,派大将军或者别的将军去就行了,不如坐镇彭城,待剿灭齐国叛军之后再做它图。”

    韩孺子正在检查宝刀,他这次出征别的东西没带齐,宝刀却有五口,都是皇宫武库中的珍藏,武帝早年时期所造,还从来没上过战场,韩孺子随身携带一柄,剩下的由张有才、泥鳅保管。

    “好刀。”韩孺子每次欣赏这些宝刀时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轻轻收回鞘内,对中司监说:“群卿皆不以匈奴为意,唯朕相信匈奴与叛军勾结,自然要由朕亲去督战,相反,大将军已经为剿灭叛军制定了详细计划,胜券在握,不可轻动。而且朕亲征塞北,或许能吓阻匈奴人一段时间,等候平乱楚军北上。”

    刘介焦头烂额,跟着皇帝去检查马匹,又想到一段说辞,“陛下不可轻敌,想当初,大楚数次败于匈奴,直到烈帝登基才扭转形势,延至武帝中期方能取得压倒之势。”

    “当初大楚承前朝之乱,缺兵少将,兵甲器械以及马匹粮草全都不足,北方长城年久失修,颇多毁损,只能与匈奴骑兵相逐于草原,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当然难以取胜。如今大楚虽非盛世,长处却都在,何愁不胜?”

    韩孺子轻轻抚摸一匹黑马的脖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对自己的善意,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刘公尽管放心,此去北疆朕不出塞,以守城为务,而且朕会放慢速度,在关内与五万北军汇合。”

    刘介再次哑口无言,但是仍不死心,继续跟在皇帝身后。

    韩孺子前去检阅随自己出征的军队,先是猛将樊撞山率领的一千士兵,大都来自南、北两军,还有少量的宿卫军,无一不是优中选优的精兵强将,皇帝这边一下令,他们半天工夫就准备好了。

    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列队却颇有气势,长枪林立,弓弩随身,个个看上去都能以一敌十。

    检阅之后,樊撞山带兵出城扎营,明天一早能够随时出发。

    刘介趁机又道:“陛下对孟氏兄妹了解多少?”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韩孺子没有立刻离开军营,而是骑马守在门口,看着将士们列队出营,之前隐藏不见的大量杂役跑出来,急急忙忙地收拾帐篷与各种车辆。

    “陛下是否知道,孟娥早就以齐国公主的身份被许配给了扶余国太子?这是他们早就达成的亲事,孟氏兄妹入宫给太后当侍卫,耽误了几年。”

    韩孺子没听说过这件事,神情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扭头问道:“孟氏兄妹其实姓陈,刘公知道他们的真实名字吗?”

    刘介摇摇头,“景公本来想派一名探子上岛,可太后下令禁止再调查孟氏兄妹与义士岛,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义士岛存在多年,大楚为何没有派兵将其剿灭?”

    “听说早就派过,当时不知道岛上住着陈齐后人,只当是普通海盗,可是每次都找不到人,官兵一出海,岛民就全体转移,岛上全是木屋草房,烧掉之后很容易重建。”

    “原来如此。”韩孺子下令,接着去仪卫营检阅。

    刘介长叹一声,不明白女侍卫是如何取得皇帝信任的,竟然离间不得。

    仪卫营里不只有二百名仪卫,还有大批随皇帝亲征的宗亲、勋贵以及大臣亲属,加上各自的随从,总数远远过千。

    仪卫营的特点是旗比人多,许多人身后背着两面旗帜,手里可能还有一面,众多权贵子弟也是如此,表面上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将军、校尉、常侍一类的虚衔,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给皇帝壮声势。

    他们都做到了,人人衣甲鲜明,就连那些十多岁的少年,也都穿着合身的盔甲。

    皇帝亲征,权贵子弟们当然不能落后,全都“自愿”随征。

    仪卫营过于臃肿了,韩孺子当场传旨,每个人只能带一名随从,其他随从都要留在彭城,不准远远跟在军队后面,如有违令者,以逃兵论。

    皇帝在的时候没人敢吱声,皇帝一走,仪卫营里很快哀声一片,就连许多纯粹的仪卫士兵,带来的随从都不只两名,何况财大气粗的权贵子弟?曾经跟随过倦侯那些勋贵对此却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得意地炫耀:“早就劝过你们,这次出征,我只带一名随从,东西尽里精简,但是无论如何要弄来一两匹好马,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又要连夜行军?”

    刘介没办法了,只好用上最后一招,这时已经回到住处,趁着周围无人,刘介说:“陛下有多相信大将军?”

    “大将军是皇后的父亲——朕像相信岳父一样相信他。”

    刘介上前一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皇后可没有怀孕。”

    韩孺子曾经写过半封信,暗示皇后有孕在身,以此稳定崔宏之心,刘介早已知道,而且很清楚这是骗局,“陛下恕罪,我斗胆给御医写过信,得到的回答是皇后并无孕相。”

    “你告诉过大将军?”

    “当然没有,这是秘密。”

    “很好,那就让它继续当秘密吧。”

    “大将军人脉极广,早晚会知道真相,没准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韩孺子微微一笑,“朕敢打赌,大将军也会让这件事成为秘密。”

    刘介一愣,随后明白过来,皇帝与大将军正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与信任,谁也不想打破,崔宏就算知道女儿没有怀孕,也不会显露出来,反而要继续“受骗”,好让皇帝信任他。

    刘介真的无计可施了,随行的官员除了崔宏,官职都太低,而且不受皇帝信任,劝说效果不会比自己更好。

    “唉,杨奉误国啊。”刘介慨叹道。

    “与杨奉有什么关系?”韩孺子诧异地问。

    “我与杨奉共事数年,听得出来,陛下深受其影响,陛下若有万一,杨奉就是最大的罪人。”

    轮到韩孺子一愣,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与杨奉有多相似。

    刘介看到皇帝的神情变化,以为机会又来了,“想当年,思帝甚至称杨奉为师,最后连太后都看不下去,一度禁止两人见面,可思帝已经深受其害……”

    刘介闭上嘴,他说得太多了,已经超过界限,违背了自己身为内宦的基本原则。

    “思帝怎么了?”

    刘介想了又想,还是现在的皇帝更重要一些,于是道:“思帝也曾偷偷出宫,追查什么神秘组织的下落,不久之后毒发身亡,有人猜测是太后下手,但那不可能,太后表面冷峻,对思帝其实无比宠爱。太后则以为是崔太妃主使,这个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我与景公没来得及做太多调查,但是都认为思帝或许是在宫外中毒,只是发作得比较晚。杨奉与下毒者大概没有关系,但他鼓动思帝冒险,终归难辞其咎。”

    杨奉是太后从东海国带进宫的太监,一朝贵显,成为中常侍,刘介、景耀等人则是从小入宫,一步步熬到高位,对杨奉这样的“半路太监”自然心存不满。

    韩孺子正色道:“刘公护主心切,朕非常清楚,可刘公只在意朕一人之安危,朕在意的是天下,放粮、平乱、战匈奴,都是天下的头等大事,一事不成,天下受损,刘公若是真想出力,不如为朕推荐几名得力的人才。”

    刘介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说:“刘某无能,随侍陛下多日,未能举荐一人。”

    韩孺子笑道:“来日方长。”

    刘介再没有办法,只得告退,皇帝出行要带的东西很多,他得开始着手打理了。

    “那两名琴师……”韩孺子叫住刘介。

    “琴师怎样?”

    韩孺子犹豫片刻,决定带上两人,“以后就留在朕的隔壁,只奏空音曲即可,尽量不要打扰其他人。”

    “是,陛下。”刘介退下。

    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会,想象杨奉与思帝的师徒关系,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可他很快屏除这种无用的情绪,再次出门,这回召见随行官员,让他们拟定一条行军路线,北上的时候尽量多走几个郡县,一是等候五万北军,二是监督各地放粮的情况,尤其是后者,他亲自拟定三道圣旨,命令所经各地接待皇帝时必须从简,将钱粮省下以赈济流民。

    一切忙完,天时已接近二更,韩孺子打算早点休息,明天好早一点出发,回到卧室门前,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正是令他感觉良好的空音曲,站在原地听了一会,觉得心情舒朗不少,预感今晚会睡一个好觉。

    提前进屋收拾床铺的张有才和泥鳅同时发出“咦”的一声,韩孺子快步进屋,走到里间,只见烛光之下,他的床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张琴言在床上摆好了瑶琴,抬头瞥了一眼皇帝。//(

第三百零三章 琴音再断

    张琴言显然是刘介送进来的,韩孺子心生不满,他可不希望一名太监干涉自己的生活,这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当傀儡的经历。

    他已经准备好要将张琴言撵出去,可那一道目光让他犹豫不决。

    跟从前一样,张琴言依然低着头,看向皇帝时只是匆匆一憋,目光里充满了紧张与矜持——她不会说话,只好用这种方式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是否可以留下?是否可以开始抚琴……

    韩孺子心软了,任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心软,无论刘介如何自行其事,她都是无辜的,硬着头皮坐在皇帝的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生怕弄皱了一点被角,这时候将她撵出去,会让她羞愧难当……

    张有才和泥鳅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张琴言一眼,最后同时瞧向皇帝。

    韩孺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说:“空音曲是两个人合奏的?”

    床上的张琴言点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张有才和泥鳅退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张有才稍显警惕,泥鳅却是兴致勃勃。

    屋里的琴声比隔壁传来的琴声稍大一些,互相应答,好像主人在延请腼腆的客人,客人几次犹豫,终于接受了邀请。

    琴声至此一变,之前还都比较平淡,韩孺子只是觉得心情舒畅,这时却有亲密之人久别重逢的愉悦与欢畅。

    他很纳闷,明明还是那首空音曲,为何带来的感觉如此不同?

    床上的女子又飞来一眼,韩孺子心中一动,那是一种比琴声更直接的邀请,邀请皇帝放下疑惑与思绪,专心接受琴声的指引。

    韩孺子难以觉察地微点下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右肘支在扶手上,身体稍倾,手指托着鬓角,专心听曲。

    一种思绪放下,更多思绪泛起,韩孺子几乎立刻想到了皇后崔小君,两人聚少离多,只在倦侯府里度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她养小鸡小鸭,他在京城东游西逛到处购买小玩意儿,可惜那时的他不解风情,只满足于清晨睁眼时的凝视、无意中发生的触碰、大胆而惶惑的亲吻……

    等他明白男女之情还有更多含义时,却不得不频繁踏上征途,在金戈铁马中与皇后遥相思念。

    空音曲不会让人产生遗憾,韩孺子知道自己早晚会回到京城,无需南征北战,与皇后长相厮守,回忆的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温馨,令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露出一丝微笑。

    泥鳅也在微笑,或者说是在傻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吸引他的不是琴声,而是床上女子偶尔的顾盼。

    张有才无动于衷,而且越来越警惕,在他看到,皇帝和泥鳅的举止都有点失礼,对皇帝他没办法,对泥鳅却不用客气,左右看了看,从桌上轻轻拿起一根象牙如意,从皇帝身后悄悄伸过去,迅速地在泥鳅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泥鳅一惊,扭头看向张有才,神情很是不满,但是接下来不再那么痴迷了,甚至打起了哈欠,一旦对张琴言不感兴趣,他就只是一名贪睡的少年。

    韩孺子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回忆发生了变化,所见不再是皇后崔小君,莫名其妙地化成了许久未见的金垂朵,与温婉的皇后截然不同,金垂朵总是一副警惕与恼怒的样子,可是又显得楚楚可怜,她的坚强是伪装出来的,像是坚果的外壳,等着被敲开,显露里面甜美的果仁……

    韩孺子一惊,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张琴言又看来一眼,这回与皇帝对视的时间稍长一些,目光中已没有最初的紧张与矜持,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鼓励,鼓励皇帝更大胆、更放松一些。

    难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吗?韩孺子知道自己还不能,但是在某个范围之内,他的确不需接受任何束缚。

    可韩孺子还是不能完全放松,皇后的形象时不时冒出来,用微笑无声地发出指责。

    琴声越发婉转,像是两名相交多年的好友,用亲切的嘲笑劝说皇帝不必如此拘谨。

    琴声差点就成功了,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砰砰的声响,不仅打乱了琴音,也让皇帝如梦初醒。

    “去看看。”

    泥鳅留下,张有才立刻去屋外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子停止抚琴,隔壁的琴声也消失了。

    张有才很快回来,“是孟娥,不知怎么了,拼命拍打门户,说是要见……陛下。”

    孟娥被“关”在同一个院里,因为皇帝的亲口要求,身上没有枷锁一类的刑具,在屋子里行动自由。

    一想起孟娥,韩孺子完全清醒过来,“对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对张有才道:“将她送回房。”

    “是,陛下。”

    韩孺子一走出房间就碰到了中司监刘介,指着屋内,“刘公的主意?”

    “老琴师说琴音远近不同,各有功效,所以我……”

    韩孺子看向东厢房,那里聚着一群卫兵,“引路,朕要见孟娥。”

    “陛下万万不可!”刘介挡在皇帝面前,将女侍卫留在皇帝同一个院子里,就已经不妥,好在卫兵众多,不怕她做出什么事,可皇帝一旦接近她,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朕在门外与她交谈,她不至于隔墙刺驾吧?”

    刘介想了一会,勉强点头,引着皇帝,顺廊庑走到东厢的一间屋子门前。

    里面的人还在拍打房门,韩孺子示意卫兵退后,刘介开口道:“孟姑娘,陛下来见你了。”

    拍打声停止,孟娥的声音问道:“陛下向北疆派兵了?”

    “朕要亲赴北疆,明天一早就出发。”韩孺子说。

    孟娥沉默了。

    韩孺子示意刘介和卫兵们全都退下,他不需要保护。

    刘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门锁紧闭之后,小声道:“我们都在对面,随叫随到。”

    韩孺子点点头,目送刘介等人走向西厢房,正好张有才、泥鳅送张琴言回东厢的另一间房,张琴言怀中抱琴,始终垂头,脚步悄无声息。

    “陛下操心的事情真不少。”孟娥突然开口。

    韩孺子看着张有才、泥鳅走开之后,说:“让我疑惑的事情更多。”

    “我欠陛下一个解释,可我要先问几件事。”

    “问吧。”

    “在我提醒之后,陛下又练过内功吗?”

    “没有,不过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按内功法门呼吸。”

    “只要没特意修炼就好。”

    “怎么了,有危险吗?”

    “陛下的内功已经接近下一个阶段,我需要配制一些丹药以做辅助,目前还缺几样重要的材料,在药成之前,陛下最后不要练功。”

    “好。”韩孺子怎么都觉得孟娥是在撒谎,但是没有追问。

    “陛下亲征北疆带了多少兵?”

    “两千多人,还有五万北军会在路上与我汇合。”

    “太少了,匈奴人会倾巢出动。”

    “我现在还不想与匈奴人交战,只是防备匈奴人入关,如果可能的话,也会与大单于继续和谈,大楚需要至少三年的休养生息。”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虚张声势是帝王之术。”

    “是吗?”

    “陛下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单于就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不想和谈,去年之所以退兵,是因为东西匈奴刚刚合并,矛盾重重,需要尽快弥合,经过一个冬天,这已经不是大问题。大单于想要入关,他以为只有依靠大楚的城墙才能阻挡西方的强敌。”

    “你对大单于突然变得这么了解?”

    “与大单于谈判的人告诉我这些,义士岛愿意让出大楚半壁江山,陛下做不到这一点,无法取悦大单于。”

    “让出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但是也很难实现,我会让义士岛和大单于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只是虚幻,匈奴人若想得到大楚的保护,就老老实实待在塞外。”

    孟娥轻叹一声,“我的话都说完了,陛下问吧。”

    韩孺子一肚子疑惑,真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没什么可问的,“宝玺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那天晚上,我一出城门就被哥哥追上,他让我交出宝玺,我不同意,可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一路逃亡,不能向西去见陛下,只能向东,本意是想借助大将军韩星的保护,可惜晚了一步。”

    “孟徹杀死了韩星?”

    “不是,我哥哥那些人一直循迹追踪我的下落,刺杀大将军的人来自云梦泽,我在东海国和临淄城见过他们。”

    “圣军师?”

    “没错,就是这个人,义士岛、扶余国与匈奴人的联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洛阳城里没有找到圣军师的踪影,韩孺子就猜测此人很可能逃到了东海国,所谓在洛阳只是虚晃一枪。

    “如此说来,圣军师策划已久。后来呢?你将宝玺转送给洛阳丑王?”

    “嗯,大将军遇刺之后,我更不能西行,只能继续东逃,在洛阳,我实在无路可逃,早听说丑王有求必应,是位真正的大侠,所以……听说他利用宝玺跟陛下打过赌?”

    “你看人很准,丑王不负所托,的确配得上一个‘侠’字。然后你与孟徹一道回东海国,他没有逼问宝玺的下落?”

    “我对他说已经将宝玺藏起来,如果真能击败楚军,我才会将宝玺交给他。后来宝玺在洛阳出现的消息传来,我立刻从临淄城逃走,到处躲了一阵,昨天过来见陛下。”

    在外人听来,孟娥的话中漏洞不少,韩孺子却宁愿相信,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与陛下达成过协议,我保护你的安全,你助我复国,它还有效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转身走开,虽说皇帝应该不信不疑、当机立断,可有些事情,他必须仔细想一想。

    孟娥知道皇帝走开,再度沉默。

    韩孺子刚刚进入卧室,东厢的另一间房里走出老琴师张煮鹤,几步来到孟娥门前,低声道:“井水不犯河水,别碍我们的事。”

    孟娥没有回应,她知道自己的去而复返还没有完全取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有些事情她只能暂时隐瞒不说。

    张煮鹤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匆匆走开。—()

第三百零四章 玩物丧志

    时值仲春,白昼渐长,天气转暖,一群宽袍大袖的官员拿着锄头刨地,身后是另一群官员撒种、覆土,没一会工夫身上就开始出汗,接着双腿发软,手中的农具无比沉重,脸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可是没人敢叫苦,更没人敢怠工,因为皇帝走在前面,与他们干着同样的活儿。

    这是他们从彭城出发的第一站,皇帝要亲自劝农,仪式都是现成的,先是祈雨、拜神农,然后是皇帝赐给当地一包种子,地方长老献上枯草包裹的泥土,最后是皇帝与百官下地耕田。

    之前的仪式都好说,无非是象征性地做些动作,还有本地巫觋的怪异舞蹈可供观赏,耕田却是实打实地出力,偏偏皇帝是个实心眼,本来只需要扶下犁、举锄刨个三四下就行,他却亲自推犂耕完一整块田,然后又带着群臣碎土撒种。

    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劝农仪式,一下子从清凉的早晨延长到酷热的下午,就算是真正的农夫也很少会在太阳底下干这么久的活儿,更不用说一群四体不勤的文官。

    吏部的一位随行官员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田龚里,被几名士兵迅速抬走,以免有碍观瞻。

    最后一排官吏全都来自本地,经此一累,他们终于明白皇帝劝农是来真的,县令毕竟聪明些,向站在田边看呆了的师爷不停使眼色,直到眼泪哗哗地流,师父终于反应过来,悄悄离开,改变之前做好的安排。

    于是,黄昏时分,劳累了一整天的皇帝与百官终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放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地里刚挖出来的野菜、陈年粟米熬成的杂粥、乡农自酿的豆酱与米酒。

    县令押对了,师爷也充分理解了老爷的用意,皇帝对这顿饭十分满意,饥肠辘辘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纷纷称赞农家风味的美餐。

    若不是晚上发生的一件事,韩孺子甚至会给县令升官。

    泥鳅年纪小些,不够稳重,敢在皇帝面前说话,夜里服侍皇帝就寝时,忍不住炫耀道:“跟着皇帝真是好啊。”

    张有才不屑地撇撇嘴,韩孺子笑道:“有什么好的?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吃野菜,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鱼更舒服吧?”

    “那不一样,捕鱼的泥鳅……总是泥鳅,跟着皇帝,泥鳅变大鱼啦,那么多大官儿,从前我连见都见不着,现在全都对我客客气气的。”

    张有才更不屑了,忍不住道:“你得记着,他们是对陛下客气,不是对你。”

    “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客气是给陛下的,东西总是给我的吧?”泥鳅笑逐颜开。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裳,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人送你东西?”

    泥鳅还没反应过来,得意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金簪,簪子的造型极为精美,泥鳅全不在意,掂了两下,“有好几两呢,我找人看过,是真金,那个官儿说了,这算是提前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嘿嘿,等我成亲,还有好几年呢。”

    “哪个官儿?”

    “就是本地的朱县令,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他送礼给你,没提什么要求?”

    “没有啊,他倒是说希望以后跟我多亲近。”泥鳅终于察觉到皇帝的神情不对,他也变得尴尬起来。

    泥鳅从前是渔村里的野孩子,不像张有才那么熟悉宫里的规矩,也不像杜穿云从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心事比较单纯,韩孺子虽怒,却不忍心对他发火,看着那两枚簪子,说:“东西你留着吧,等你再长几岁,我一定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泥鳅脸色通红,默默地将金簪收起来,将要熄灯的时候,突然又拿出金簪,大声道:“我明白了,朱县令不怀好意,他是想让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他是贪官!”

    张有才连连摆手,让泥鳅小点声。

    “贪官的东西我不要!”泥鳅举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

    “金子毕竟是金子,拿去救济穷人也是好的,干嘛要毁掉呢?”韩孺子劝道。

    泥鳅只好又收起金簪,“这些官儿好阴险啊,说是只想交朋友,别无所求,其实都藏着坏心事,这么说来……跟着陛下还真是一件累活儿。”

    张有才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大笑,“你知道这是累活儿,就是好事。张有才,你没交几个大臣朋友?”

    张有才吓了一跳,急忙摇头,“我可没有,向来公事公办,除了传召,平时连话都不说。”

    “可以聊聊……”韩孺子心中一动,对泥鳅说:“交给你一项任务,办好了,大功一件,到时候让你挑媳妇儿。”

    泥鳅脸更红了,“陛下尽拿我开玩笑,陛下给的任务,我还能不做?跟娶媳妇可没关系……”

    “这项任务很简单,以后再有官儿送你东西,你照收就是,过后拿给我看一眼,就不算你受贿,那些官儿说什么、要什么,你也都要告诉我。”

    “就这么简单?”

    “嗯。”

    泥鳅呆呆地想了一会,“我这算是奉旨受贿吗?”

    “怎么说话呢?”张有才斥道。

    韩孺子笑道:“算是奉旨,但你只要有一件事、一句话隐瞒,就是逆旨不遵,你接受的每一笔贿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

    “啊?那我万一忘了一句,岂不是倒霉了?我明白了,给皇帝办事,就是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到处都是陷阱。”

    “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务?”

    泥鳅皱眉想了一会,“陛下最后会将这些行贿的贪官都给收拾了吧?”

    “当然,这就像是钓鱼,你是鱼饵。”

    “这可不像,我以前总钓鱼,一块鱼饵只能钓一条鱼,有时候还钓不着,再钓鱼就得更换鱼饵,我这一块鱼饵,怎么能钓那么多官儿?”

    韩孺子无奈地说:“这只是一个比方,不用处处相似。”

    “嗯……好,我做,贪官儿什么的最可恨了,居然找到我头上,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

    “心里恨就行了,可别表露出来。”张有才提醒道。

    “放心吧,我明白。”泥鳅真上心了,晚上睡觉时也不打呼噜了,不停翻身,在梦里打贪官。

    韩孺子不愿扰民,所以就住在城外的军营里,独居一顶帐篷,躺在床上,只觉得腰酸背痛,比骑马打仗还累,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为了秋后的收成,要受多少罪。

    他还没睡着,中司监刘介的声音在外面传来:“陛下休息了吗?”

    “进来吧。”韩孺子勉强坐起身。

    刘介手持烛台走进来,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火苗,“陛下劳累一日,身体必然酸痛,不宜太早入睡,我找人为陛下推拿一下,可以舒筋活血,以免明日颠簸受苦。”

    刘介不仅是骨鲠之臣,还是一位极为细心的太监,一下子说中了皇帝的心事,韩孺子揉了揉肩膀,“营里有懂得推拿的人吗?”

    “有,陛下稍待片刻。”刘介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同时点燃了另一根蜡烛,帐篷里一下子明亮不少。

    刘介退出,没多久,推拿者进来了,不是韩孺子以为的太监,而是张琴言。

    韩孺子一愣,早已觉得刘介在琴师这件事上举止有些奇怪,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怎么是你?”

    张琴言没有抱琴,也没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只是跪在地上,像是在恳请。

    “你懂推拿?”韩孺子还是没办法将她撵出去。

    张琴言点头。

    “那就……试试吧。”

    张琴言起身,细步走到床边,跪坐在上面,仍然不肯看皇帝,做手势请皇帝躺下。

    韩孺子俯身躺好,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初时力道很弱,一点点加强,顺着穴道缓缓移动,先是觉得身体更加酸痛,很快就变成了舒适。

    恰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琴声,不是空音曲,虽然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与推拿配合,却让韩孺子更加放松。

    “你是琴师,怎么也懂推拿?”韩孺子问道,背上的手指停顿片刻,“对了,你不会说话,真是遗憾。”

    手掌的力道固定了,不轻不重,手法繁复,推、拿、按、摩、揉、捏、点、拍等等俱全,韩孺子虽然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按来按去,凭感觉也能判断张琴言十分精于此术。

    手掌离开后背,张琴言轻轻嗯了一声,韩孺子转过身。

    张琴言依然低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两片阴影,平添几分神秘,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在他的胸上推拿。

    又是另一番感觉,手掌的力道更弱一些,好像也不专在穴道上移动,柔和得如同一杯美酒。

    韩孺子猛然警醒,一下子坐起来,张琴言没有防备,身子一倾,差点摔下床去,轻轻地啊了一声,一脸的惶恐,仍不敢看向皇帝。

    “够了,去叫刘介进来。”

    张琴言向皇帝磕头,慌张下床,退出帐篷。

    刘介立刻进来,“陛下找我?”

    “刘介,朕以为你是骨鲠之臣,为何做出此等不耻之事?”

    刘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你以美色进献,受了河南尹的多少好处?”

    琴师父女都来自河南尹韩稠府里,韩孺子由此推论刘介很可能是受韩稠指使。

    “陛下,虽然我担不起‘骨鲠之臣’四字,但也不至于为外臣所用。”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向朕进献张琴言?耽于酒色、玩物丧志的道理你不懂吗?”

    刘介不吱声了,似乎有难言之隐。

    韩孺子更加恼怒,“刘介,别让朕后悔带你出征。”

    刘介磕头,“是陛下的母亲……”

    韩孺子一愣,“她让你向朕献美?”

    “她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能够早生皇子。”

    韩孺子呆住了,突然担心起宫中的皇后崔小君。{()

第三百零五章 选妃之争

    崔小君仍跟从前一样,每日早晚两次去给太后和王美人请安,宫中清寂,这就是最重要的日常活动,她并不觉得辛苦,只是很难与婆婆直视。

    自从那晚之后,两人就没再有过私下交谈,崔小君对皇帝守口如瓶,不打算报复,王美人也好像忘记了一切,每次见面微笑以对,但是极少说话。

    因此,这天傍晚请安之后,王美人在庭院中叫住皇后,请她入房一叙,崔小君非常意外,还有点紧张,她很清楚,这位真正的婆婆比太后还难对付。

    在房里,崔小君再次请安。

    王美人坐在椅子上,坦然接受皇后的礼拜,没有赐坐,抿了口茶水,说:“有件事情,本应是太后负责,可她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精力,只好有劳皇后了。”

    “婆母尽管吩咐。”

    “你也知道,皇帝老大不小,今年整十七岁。”

    “是。”崔小君没太明白,十七岁算不上“老大不小”,但是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的确不算年幼。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寻常男子尚且如此,何况陛下至尊之体呢?大楚连遭灾厄,群臣悬心、万民仰望,都希望帝位稳定传承,不要再出任何意外。”

    崔小君醒悟,回道:“婆母的意思是……”

    “宫中近日颇有传闻,说皇后有孕在身,为何太医院没有通报此事?”

    崔小君脸色微红,“都是谣言,我还没有……没有……”

    王美人轻叹一声,“真是遗憾,如果皇后能产一子,足以稳定乾坤——无论怎样,太后与我都希望两年之内能看到至少一位皇子诞生,皇后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皇嗣昌盛,利国利民。”崔小君生长在富贵之家,早就受过教育该如何当皇后,顿了一下,主动说道:“皇帝登基三年该当选妃,明天我就向宗正府和礼部传旨,督促他们拣选有德女子入宫。”

    王美人微笑道:“皇后如此大度,实是陛下之幸、大楚之幸,想必你也明白,嫡长子为大,无论谁先生出皇子,皇后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后与我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子嗣众多,不要再出现桓帝突然驾崩之后的混乱局面。”

    崔小君回到寝宫,明知不符合皇后的礼仪,心中还是感到委屈,与此同时充满了对倦侯府的怀念,怀念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小鸡小鸭、每一刻与倦侯相处的时间……

    次日一早,给太后请安之后,她还是写了一份懿旨,一式两份,以秋信宫的名义送给宗正府和礼部,要求两部司着手为皇帝选妃。

    当天下午,宗正府和礼部还没回信,崔府突然传来消息:老君病重,临终前希望能看皇后一眼,恳请太后恩准。

    这封请求信直接送到了太后面前,单是看到“崔”字,太后就感到厌烦,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请求,站在一边的王美人来不及阻止,也没办法阻止,她现在还不是第二位太后。

    天黑之前,皇后出宫归省崔府。

    府内气氛凝重,崔小君下轿之后直奔后宅,将跟随的宫女与太监都甩在身后。

    祖母的卧室内药味浓郁,一大群妇女站在床前哭哭啼啼,看到皇后到来,全都让开。

    崔小君看到了母亲,点下头,移步到来床前。

    老君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似已昏迷。

    想起祖母对自己的种种宠爱,崔小君悲从中来,坐在床边,握着祖母干枯的手,片刻间已是泪流满面。

    宫女跟进来,秋信宫女官立刻下令,只有皇后的母亲、两个姐妹、一个嫂子能留下,别人通通退出。

    房间里宽松了许多。

    “太医怎么说?”崔小君含泪问道。

    “太医说老君年老体衰,肠胃不好,想必是积食不畅、偶染风寒所致,让我们准备后事。”小君的母亲生性懦弱,多半生都活在婆婆的阴影之下,到了别离之际,却有几分真正的伤感。

    “啊……”躺在床上的老君突然开口声。

    “老君。”崔小君急忙擦去眼泪,双手握着祖母的手,等她睁眼看自己,“我来看你了。”

    “是小君吗?”老君有气无力地说。

    “是我。”

    “皇后……回来看我了……那是谁?是我眼花了吗?屋子里怎么有外人?”

    “她们是宫里的人,跟我一块来的。”

    “去,去,都出去,我不要见陌生人,全都出去,你,你,还有你。”老君抬起另一条手臂,挨个指去。

    “那不是陌生人,是大姐和三妹。”崔小君提醒道。

    “我不认识,出去。”老君脸上泛起两团潮红,像是将死之人的激动。

    崔小君示意宫女们出去,大姐、三妹也讪讪地离开,大姐平恩侯夫人出嫁多年,很少回府,没被老君认出来也就算了,三妹却是嫁给冠军侯不久又回府的,现老君竟然不认自己,不由得大悲,哭个不停。

    崔小君唯独让母亲留下。

    崔夫人自觉地退到一边,尽量不让婆婆看到自己。

    “都走了吗?”老君颤声问道。

    “走了。”崔小君道,看到祖母神智混乱,心中更加悲痛。

    老君突然挺身坐起,崔小君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跌下去,脸色都变了,“老君,你……”

    “我好得很。”老君声音一点也不颤,看向崔夫人,命令道:“别光站着,去门口看看,门关紧没有?外面有没有人偷听?”

    崔夫人比女儿还要惊愕,可是顺从惯了,闻命立刻去做,很快回来,小声道:“没人。”

    老君嗯了一声,反手抓住皇后的手,“我的傻孙女,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怎么让宗正府和礼部给皇帝选妃了?”

    崔小君脸一红,嗫嚅道:“陛下登基已经有三年,年纪也不小了……”

    “呸,还是一个小毛孩子而已,先告诉我,皇帝跟你同床没有?”

    “老君……”

    “哎呀呀,这里一个是你亲娘,一个是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快回答我。”

    崔小君点点头。

    “怀上没有?”

    崔小君摇摇头。

    “确定?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可能不懂……”

    崔小君坚定地摇摇头。

    老君呆了一会,“我就知道皇帝的信是在骗人,好个奸诈的小子,不过他喜欢你,这就够了。”

    “老君在说什么?”崔小君困惑地问。

    “别管了,我再问你,给宗正府和礼部传旨是你自己的主意?”

    崔小君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婆婆的不是,一时间无言以对。

    “是太后还是王美人?”老君逼问不止,见孙女不答,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崔家的女儿,就算皇帝喜欢你,你也喜欢皇帝,可他在外面打仗,京城之内全是谄谀之徒,排队讨好王美人,现在就把她当成了太后,你能依靠谁?还不是崔家!”

    “是陛下的母亲对我说……”

    “不就是多生皇子稳定大楚那一套嘛,都是骗人的。我告诉你吧,母凭子贵,谁生下儿子,谁受皇帝宠爱,到时候对别人多深的恩受也都渐渐淡了,到最后别说是皇后的位置,你连命都保不住。”

    “陛下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他是男人吧?那就一个样,看看你母亲,性子懦弱,没有主见,持不了家,更担不起大事,为啥能成为‘崔夫人’?还不是因为连生了两个儿子?你原先有一位大母,很受你父亲的宠爱,可她生的是女儿,拼命还想再生个儿子,结果你父亲天天赖在你母亲房里,她没机会,抑郁而终,给你母亲让出了位置。”

    崔夫人的脸色比女儿还红,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吱,比粗使丫环还要安静。

    “我还是相信陛下。”崔小君低声道,“而且……而且我也没办法拒绝,选妃是早晚的事。”

    “等你生下太子,皇帝就是选一千、一万个妃子也没关系,可现在不行,王美人就是要让皇帝分心,打败了你,就是打败了崔家。嘿,王美人与太后早已是一丘之貉,她迟迟不肯接受太后的称号,就是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将一切坏事都推到上官太后头上。可太后失势,旨意没人听,所以王美人要利用你的懿旨选妃。”

    老君将王美人想得如此阴险狡诈,崔出自己曾被婆婆拒之门外的事了,“怎么办?我已经传旨了。”

    “没关系,选妃与一般的朝廷事务不同,皇后懿旨也不像圣旨那样立竿见影,通常要来回沟通几次,宗正府与礼部才能着手选妃。从今天起,你就住在崔府,对回文来个不理不睬,能拖就拖。皇帝总不至于一辈子在外面打仗,等他回来——你能把皇帝留在身边吧?要不要找人给你一些点拨?唉,侯门之女就这点不好,有时候放不开……”

    “老君,别再乱说了。”崔小君已是面红耳赤。

    “行,我不说,你们都是大家闺秀,就我出身寒门不懂礼仪,看你们母女走投无路的时候找谁帮忙。”

    “杨奉。”崔小君脱口而出。

    “杨奉?那个太监?他凭什么帮你?”

    “我只是……感觉他会帮我。”

    老君死死盯着孙女,过了一会说:“你不用管了,我会派人去与杨奉接洽,你就留在府里,千万不可回宫,也不要接受宗正府和礼部的回文,明白吗?”

    “明白。”崔小君觉得很不踏实。

    老君躺下继续装病,小君坐在床边颜色憔悴,进出送汤送药的妇人看在眼里,都说老君、小君祖孙情深。

    待到夜色已深,小君回从前的卧室休息,屋里一切未变,而她已不再是崔家小姐。

    正要更衣睡觉,宫女进来通报:“平恩侯夫人求见。”

    崔小君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是自家的大姐,“请进来。”

    平恩侯夫人一脸戚容,姐妹二人极少见面,她却表现得情深意切,唠唠叨叨地叙旧,最后顺理成章地提出要与妹妹同榻夜谈。

    崔小君同意了,察觉到这位姐姐有备而来。

    宫女们退到外间,姐妹躺在一起,平恩侯夫人小声问:“老君是在装病吧?”

    崔小君没吱声。

    “皇后可以相信我,不知陛下提起过没有,我们一家在陛下重返至尊之前就已提供支持。”

    崔过,只是不愿在这张网中越陷越深,她加倍怀念倦侯府中的那群小鸡小鸭,不知它们是否又孵出新的幼雏?8

纯粹的感谢和不那么纯粹的自辩

    纯粹的感谢

    感谢每一位读者的支持,尤其是封推前后几天,是大家的努力将《孺子帝》留在了历史分类榜前十。

    最后一天,希望大家将正常的月票投给《孺子帝》,月票红包就不要发了,但是要特别感谢本月已经发红包的读者(按时间排序):

    高桥朱里、你好啊安生、鹘骨之心、非左岸青年、淩小轩、纳兰彦霖、lyi7623821、舟影、穿着鞋的章鱼、木头爱兔子、13幺、ooiut、大觉剑、Q皮噜、懒人潘、加奈神华、带伞了么丶、叫我晓光好了、袭地贯天、八景紫气、Douteuse、宿命注定、韦炜、段宇痕、风萧萧兮628、小土豆儿书友、无为不二、sill泛、flyrabbit14、纳兰朗月、愚非愚1、艾不花、湿度传感器、血之暗黑、寒风扫落叶2112、100609152232、wzj6338、秋心月白、hndwy、喂,精神病院吗?、三国色灬、荔枝炒大虾、书友2716346、海必成、完美de幻想、领衔主演中、木子Jen、昕愿昕扬、heathers、一脚踢到石、wxlwxl、狂煞之刃、闲得蛋疼士、夙萱与空白、卿本佳人~_~、jie321、三灾九劫、千山灬暮雨、陌信哟、頨满天飞、星~星~星、无极小鱼儿。

    不那么纯粹的自辩

    大致来说,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用来抵挡外行人的质疑。

    科学家会说:你受过专业训练吗?

    政治家会说:你懂什么是大局吗?

    运动员会说:你撒过多少汗水?

    匠人会说:你动手做过吗?做过几年?

    商人会说:你赚过多少钱?资产多少?

    医生会说:给你几个拉丁名词,听得懂吗?

    大爷大妈会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

    ……

    作者当然也有一套说辞,面对所有质疑,都能用一句话驳回去:知道什么是合理想象吗?

    各行各业通用、最为强大的说辞是:你行你上。

    用行业套话反驳质疑的时候,有些敷衍,但多少还是有一点认真的态度,说出“你行你上”的时候,通常就有一点无赖的意味了。

    无赖者无敌,无敌者寂寞,所以无赖的朋友都不多。

    我不想当无赖,也希望自己面对质疑时能够更认真一些,所以在“合理想象”的回答之外,还要多说几句。

    首先我不是历史学家,学的也不是历史,连业余水平都没有,也从未有过这样的野心,历史著作读过不少,对里面的小故事更感兴趣,遇到志、表一类的东西,通通略过不看,长篇大论的分析更是看不进去。

    所以,有人在历史问题上提出质疑,我没什么可说的,可也不会改,因为我改不了。

    历史希望小说能够尊重细节,小说却只想让历史有趣。

    我的建议是大家各走各的路吧,既然许多历史学家能够借鉴小说手法写史,那么小说作者偷几段历史应该没问题吧?

    何况小说中的历史越是面目全非,岂不越证明历史本身的专业性?如果我在一部小说里都能将历史原貌忠实还原,那大学里的历史专业不都应该并入文学院了?

    我相信读者的智慧,没人会将小说当成真正的历史,大家看完,心有所感,就是对作者的最大褒扬,如果这种感觉与看历史著作时稍有类似,那也只能证明人类在情感上的共通,而不是小说代替了历史。

    其次,经常有人说“不合理”,我的回答是:历史的可能从未得到全部体现。

    当然,这是一个小说作者的看法,不具有任何历史专业性。

    举几个例子吧。

    夏、商、周、秦几千年的历史里,中国都是典型的贵族体系,突然间,一介平民刘邦成为皇帝,现在看起来很正常的事情,当时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仅仅前溯十年,就算是圣人也推算不出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事情发生吧。

    即使与整个世界的历史相对比,还有哪个地区曾出现过如此众多的平民皇帝?

    当王莽篡位之时,多么的小心翼翼、如履寒冰,天下人一度以为江山只能归刘氏所有,可是从三国开始,一直到南北朝结束,篡位成为家常便饭,皇帝走马灯似地更换,在“非刘氏不王”的时候,有多少人能料到这一点?

    武则天称帝、朱元璋驱逐蒙古人、满清入关、列强入侵……每一件都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前人敲破脑壳也预料不到,后人却都看出了“必然性”。

    可小说并不追求那种“必然性”,作为我个人的创作体会,偶然性才是小说的根基:汉武帝的马邑城之战,只因为一名小吏的泄露而失败;霍光被称为大忠臣,其妻却粗俗无比,甚至下毒害死了皇后;从东汉开始,一直到三国结束,无数大将死于刺客之手,“使客刺之”四个字频繁出现,令人惊诧那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刺客大行其道?

    至于称谓,慈禧喜欢“老佛爷”,明朝的某位皇帝喜欢被人叫“老爷”,像是普通的财主……皇帝的欲望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那些尊卑与威严都是人为造出来的幻象,被打破的时候,从来不会有天谴一类的事情发生,破了就是破了,改朝换代,从新开始。

    说来说去,又回到“合理想象”四个字上,再谦虚一些,把“合理”两个字也去掉吧,这全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世界里,孺子注定路途坎坷,但他会一直走下去,因为世界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任何国家许诺过坦途,与其幻想一帆风顺,我更愿意看到我的主角坚强起来。

    最后要感谢所有的读者,借着自辩的机会,我的最终目的是要感谢支持。

    质疑毕竟只是少数,而且许多质疑者也很喜欢本书,请继续质疑下去,自辨即是思考,思考即有更多可能,更多可能则意味着更广大的世界。

    谢谢。

第三百零六章 女人的战斗

    (感谢读者“仙麒麟”的飘红打赏。)

    崔小君陷入窘境,一方是曾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婆婆,一方是要维护崔家利益的老君,两方针锋相对,却都要拿她当作较量武器,争扯不休,而她不想完全投向任何一方,尤其不希望看到有一方受到伤害。

    老君猜得没错,选妃不是必须要做的朝廷大事,尤其是皇帝不在,宗正府和礼部要来回试探几次,确认这真是皇后的本意之后,才敢着手进行。

    第二天,两部司的回文追到了崔府,秋信宫女官几次想要送给皇后过目,都被老君给骂了出去,她现在不只是装病,还要装疯卖傻,没有外人时她说:“我这张老脸全卖给你们崔家了,小君,你要是斗不过王美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老君派人去与杨奉联系,得到的回应令人失望,杨奉倒是十分客气,但是绝不承认皇后与王美人之间存在矛盾,反而通过联系人劝说老君安心养病,尽快放皇后回宫,不要干涉宫里的事情,云云。

    老君本来对杨奉没有期望,这时却气得大骂:“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太监,他这是投靠王美人了,好,咱们等着,等小君生下太子,看看谁才是皇宫的女主人。”

    老君抓住孙女的手,泪眼婆娑,“就算我等不到,你也要记住杨奉的所作所为,千万不能再胡乱相信外人啦,万一我真入土了,谁保护你?谁帮助你?”

    崔小君之前还想替杨奉解释一下,听到最后几句,只能跟着抹眼泪。

    老君的本事不只是装病,崔家的势力也不依靠杨奉一人,虽然几经挫折,崔家没有倒,反而在风风雨雨中证明了自家的稳定:崔宏升任为大将军,次女小君是与皇帝共过患难的皇后,二儿子崔腾是皇帝留在身边的亲信,相比于那些明哲保身的大臣,崔家付出许多,得到的也更多。

    宗正府和礼部受到多重压力,很快就明白过来,选妃果然不是皇后的真实意图,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揭穿,只能一本正经地做些无关紧要的前期准备,整理名册,在故纸堆中寻找先例,就是不肯进行具体事宜,连送到崔府的回文也要了回去,说是要做些小改动,就此没了下文。

    崔府老君打赢了第一战。

    王美人那边没有明显的反应,她虽然是皇帝的生母,早晚必成太后,却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发布过任何命令,慈顺宫里仍是上官太后做主。

    崔小君出宫的第四天,太医院里来了一位魏太医,而且是太后亲自指定的人选,年纪不小了,走路时一步三晃,看上去比老君更脆弱,耳聋眼弱,得由人引到病床前,再将他的手指搭在老君的脉上。

    “嗯,嗯……”魏太医诊脉的架势倒是不错,手不抖、心不慌,看上去胸有成竹,装病的老君反而有点慌了,哼哼得比平时更惨烈一些。

    “我要死啦……这个老头子是谁?小君,是你的祖父吗?他从阴间来接我啦。”

    可惜耳聋的魏太医听不清她说什么,足足诊脉一刻钟,旁观者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挪开手指,向徒弟口授一张药方,尽是贵重药材,一般人家难得一见,对崔府来说却不是问题。

    “老夫人此病以静养为上。”魏太医留下这么一句,告辞离去。

    别人都以为太医认可了老夫人的重病,老君自己却没这么乐观,“太医肯定会告诉太后我在装病,皇帝回来之前,必须想别的办法将小君留在外面。”

    “非得如此吗?不过就是选几个妃子而已。”崔小君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了,“陛下……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专宠我一人。”

    老君盯着孙女,“你有什么办法?”

    “我……这种事情很难说出来,但我相信陛下。”

    老君哼了一声,随后怜爱地说:“你以为曾经共患难就能留住男人的心吗?别傻啦,对男人来说,妻子的忠诚是一项必备的德性,做到了是应该的,没做到反而有罪,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我早就打听过了,归义侯金家的小妖精跟皇帝不清不楚,全家人因此才能平安前往草原,据说皇帝愿意跟匈奴和谈也是因为她。”

    “是二哥和东海王说的吧?他们两个的话……不值得相信。”

    “别管事情是不是真的,多一重保证总是好的。”

    平恩侯夫人踅进屋子,老君不再装作不认识她,瞥了一眼,冷淡地说:“干嘛?来瞧我离死还有多远?别急,我还能挺一阵儿。”

    平恩侯夫人脸红红地说:“老君说哪的话,我来有要事相告。”

    老君躺下,崔小君起身,客气地说:“姐姐请说。”

    平恩侯夫人往外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隔墙之耳以后,说:“崔家上当了,咱们在京城提防选妃,其实皇帝在外面已经开始选美了。”

    崔小君一愣,老君立刻坐起来,动作太猛了,真的头昏眼花了一会,管不了那么多,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我也是听说,河南尹韩稠挖空心事想要讨好皇帝,收罗了不少人间绝色,现在可能已经献上了。”

    老君呆若木鸡,好一会才向孙女说:“瞧,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如意郎君。”

    崔小君莞尔一笑,“是河南尹想要讨好皇帝,又不是陛下自己想要的,而且……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立妃纳嫔都是早晚的事。”

    老君觉得孙女糊涂了,不理她,对平恩侯夫人说:“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怎么不写信回来,反倒由你来告诉我?”

    平恩侯夫人笑道:“我的儿子、老君的重外孙也随陛下出征,我给他写了几封信,让他到了洛阳先跟河南尹夫人联系,因此消息来得早些,大将军的信想必一两天内也就到了。”

    “几封信?只怕是几百封吧,你们这群妇人的长舌都嚼到关东去了。”老君想了一会,“比我年轻时还差些,想当年,辽东郡守意外病故,我比皇帝还早几个时辰知到消息,唉……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刚好十四,老君曾经见……”

    “十四,没啥用。王美人果然不简单,怪不得她一点不急。”

    “还好大将军和二弟就在皇帝身边,找几名老成的文臣进谏,可以让陛下远离美色,若不然,等皇帝返京,带回来一位皇子或者大肚婆,那可就……哼哼。”平恩侯夫人知道老君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说话绝不端着。

    “你懂什么?”老君对这个长孙女一点也不客气,“王美人才不会让皇帝随便带一个女人和皇子回来,那样的人她控制不住,她分明是想让皇帝尝尝甜头,男人嘛,一旦开了荤,就很难只吃素了。”

    老君打量自己的孙女,在她眼里,这就是“素”,崔小君脸红得不想说话,祖母虽说一直口无遮拦,可这几天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实在有些过分了。

    “等皇帝回来,选妃顺理成章,崔家皇后的位置也就不那么稳了,嘿,果然聪明。王美人丫环出身,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或许是……上官太后。”平恩侯夫人提醒道。

    “死而不僵,她已经杀死我一个女儿,还想怎样?”老君义愤填膺,憋得脸都红了,咳嗽了几下,崔小君急忙为祖母轻轻捶背。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唉,太年轻,不经事,趁我还没死,一定要为你打理好。”

    “老君,不要争了,那是陛下的生母,无论结果如何,崔家都是输,明天我就回宫,跟王美人……她想选妃,那就选妃好了。”崔小君觉得事态快要失控了。

    “崔家如果都是你这种想法,早就完蛋了。”老君不耐烦地挥手,将宠爱的孙女撵走,留下不受宠的长孙女。

    平恩侯夫人让到一边,脸上不动声色,终于,她又回到了崔家。

    崔小君说不服祖母,只好回自己的卧室,心情忧郁,几次提笔想给皇帝写信,又都放下,皇帝御驾亲征,冒的是生死危险,实在不该用这些事情干扰他的心情。

    她叫来女官,问道:“明天我能去一趟倦侯府吗?”

    女官想了想从前的先例,点头道:“倦侯府如今是龙潜之邸,皇后应该可以看一眼,我这就去安排,但是皇后不能在那里过夜。”

    “嗯,明晚还在这里过夜,后天一早回宫。”

    崔小君下定决心要从这张网里解脱。

    次日下午,崔小君才=回到倦侯府,从前的账房何逸如今是府中总管,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鸡鸭成群,比从前多了不少,还真有一些新孵出来的幼雏。

    崔小君喜不自胜,暂时忘记心中的烦恼,女官催促了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上车。

    老君大概是放弃了对孙女的灌输,没再多说什么,听说她明天要回宫,也没有反对。

    崔小君略感诧异,夜里,她终于明白原因何在。

    三妹只比崔小君小一点,同父异母,也很受宠爱,在她嫁给冠军侯有机会当皇后时达到顶峰,接着就是一落千丈,不仅成为寡妇,宠爱也少多了,老君一直打算让她再嫁,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这天夜里,她来向皇后辞别,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微笑,“皇后姐姐,我要出门了,一趟远门,希望你在宫里一切安好。”

    “兵荒马乱的,你要出远门?”崔小君吃了一惊。

    “没事,有人保护我。听说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更值得珍惜,这回我要去实践了。”

    “妹妹,你到底要去哪?”崔小君越听越糊涂。

    三妹没有解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就告辞了。

    崔小君一晚上都没睡好,次日一早,派人请来平恩侯夫人,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恩侯夫人知晓一切,笑道:“王美人不是想给皇帝选妃嘛,崔家干脆给皇帝送去一位。”

    崔小君呆住了,原来三妹出远门是要“勾引”皇帝,而她的优势居然是冠军侯遗孀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崔家的这场闹剧。

第三百零七章 选将

    晋城乃代国都城,也是北方重镇,离长城数十里,过关之后能够直达塞外的马邑城,一内一外互为依恃,皇帝一行比预估的时间早到一天,要在这里等候五万北军。

    在过一座桥时,韩孺子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观察麾下的军队。

    中司监刘介受到斥责之后,十分羞愧,第二天就给皇帝出了一个主意:“陛下想选人,首先得用人,文在科举,武在行军,能在这两件事情中胶颖而出者,才可进一步试用,然后再看他是否受到同僚与上司的推荐,获得交口称赞者,方可委以重任。武帝就是这么做的,据我所知,前代皇帝的选人之策大抵如此。”

    韩孺子觉得刘介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命令仪卫营的权贵子弟们轮流指挥行军,尤其是在过桥翻山的时候,他要看看队伍是否整齐有序,与之对照的则是樊撞山率领的千名精兵。

    樊撞山勇猛有余,韬略不足,但是出身行伍,经验极为丰富,行军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麾下又都是南、北两军精选出来的士兵,变队迅速而自然,几乎不用减速就能通过狭窄的小桥。

    相形之下,仪卫营就差了一些,由于将士来源复杂,互不服气,谁都不愿让路,在桥头发生若干次争执,轮值指挥的十几名权贵子弟不敢直接下令,只能来回劝说,总算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

    小丘上的韩孺子看在眼里,先将这批权贵子弟否决了,武将与文臣不同,如果连行军途中都不敢做主管事,真到战场上,必然犹豫不决,以致贻误战机。

    但这些随行的权贵子弟并非一无是处,过去这些天里,他看中几个人,都已牢牢记在心里,打算通通轮完一遍,再对他们继续检验。

    按大楚的惯例,五品以上的文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勋贵之家可以学文,出息者比较少,最主要的出路是从军,根据自家的地位与本人的功劳,升迁比普通将士快得多,韩孺子也只能先从他们中间选拔将军。

    明年春天在京城有一场会试,韩孺子决定在那时多选人才,慢慢培养合格的文臣。

    十年之后,他想,只要十年,自己就能让大楚变个模样,即使不能恢复武帝时的强盛,也不至于摇摇欲坠。

    韩孺子心中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巴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身边的崔腾突然大笑,“陛下快看。”

    崔腾早就被试用过,跟其他人一样,并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还以为只是好玩,威风十足,指挥得却是一塌糊涂,皇帝不斥责,他也不在意,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独挡一面的机会。

    看在崔腾的忠心和皇后的面子上,韩孺子决定将崔腾留在身边,正好与东海王形成制衡。

    东海国失陷,东海王无法就国,只能跟着皇帝北上,他非常愿意,甚至希望能够再回京城,这时也看向桥头,摇头道:“陛下看着呢,就做出这种事,成何体统?”

    两名权贵子弟正用马鞭互抽,干扰了行军队伍,许多人围着相劝,却不敢靠得太近。

    “我去教训他们。”崔腾兴致勃勃地说,轻轻甩动手里的马鞭,他所谓的教训就是冲进去参战,凭他的身份,没人敢还手。

    “不必,一点小事,该谁管就是谁管。”韩孺子想看看轮值的指挥者如何处置,“打架的两个人是谁家的?”

    崔腾眯着眼睛望了一会,“一个是韩星的孙子,另一个好像是……哦,那不是殷宰相的侄子殷小眼儿吗?”

    “韩星没有孙子,那是他的外孙,过继给韩星的侄儿,但是没入谱籍,不算宗室子弟。”东海王纠正道。

    崔腾冷冷地扫了一眼东海王。

    那两人不知为何打斗,谁劝都不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起哄,几乎将桥挡住,韩孺子遗憾地摇摇头,正要派出身边的将官去结束混乱,桥头终于有人挺身而出。

    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大喝一声,命令人群让开,然后策马疾驰,从两名打斗者中间穿过去,很快调转马头,再次穿过,将两人逼得后退,不能互甩马鞭。

    其他人这才一拥而上,劝说他们罢手,有人指了指远处小丘上的旗帜,两人总算回到队伍中,但是对那名冲进来的少年十分不满,用马鞭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像是在威胁。

    “此人是谁?”韩孺子又问。

    崔腾回答不出来,东海王故作惊讶地说:“你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认识了?”

    “亲外甥?我哪来的外甥?”崔腾莫名其妙。

    “那是平恩侯的儿子苗援,你怎么不记得?”

    “哦,原来是他,可能见过吧,崔家的亲戚那么多,我哪能全认得?”

    韩孺子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平恩侯夫人曾经支持过他,可那是一个随风倒的女人,吹得响亮,最后却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希望她的儿子能好一些。

    皇帝该回到队伍中去了,崔腾在前面开路,东海王凑近皇帝,稍稍落后半个马头,小声说:“陛下当心受骗。”

    “嗯?”

    “行军选将不是什么新手段,头两天大家看不出来,现在肯定有聪明人想明白了,有意要在陛下面前显示一手呢。”

    韩孺子轻叹一声,“选几名能打仗的将军就这么难吗?”

    “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自己观察,也得有老将推荐,边疆名将辈出,总不至于个个虚有其名,单说这晋城里,就有一位有名的将军,乃是前大将军邓辽的同族后人,名叫邓粹,现为代国都尉,还是代王的妻弟。”

    韩孺子多看了东海王两眼,“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东海王笑道:“我认得他们,他们可不认得我。陛下每日不是行军,就是埋首于奏章之中,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替陛下分忧,于是找来兵部、吏部的随行官员聊一聊,跟他们打听一路所过之处有哪些名吏名将,心想陛下若是需要的话,我就能为陛下省下一点时间。”

    韩孺子更加惊讶,默默地走了一会,“你还是得去东海国。”

    “当然,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为陛下做点事。”

    东海王的变化太大、太突兀,韩孺子问道:“你这是为自己,还是为王妃?”

    东海王脸一红,嗫嚅了几句口齿才变得清晰,“王妃的确不想去东海国,说那里太偏远,还说……还说她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实在不行就留在洛阳。”

    “嗯,谭家还不死心吗?”

    “不不,陛下误解了,谭家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如今想的只是生意,洛阳地处天下至中……”

    “用不着多说,平乱之战结束,谭家都得跟你去东海国。”

    “我只求一件事,陛下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王妃就怨不到我了。”东海王可怜兮兮地说。

    韩孺子加快速度没再理他,这个弟弟诡计多端,用尽手段就是想留在皇帝身边,攫取最后一点权力。

    代王与国内群臣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远远就能听到鼓乐声响。

    代王与武帝同辈,年纪已经很老,数次改封,入代近二十年,名声不错。

    随行的礼部官员与中司监刘介早早去见代王,以皇帝的名义劳慰代王,代王则频繁派人去向皇帝谢恩。

    这是一场古怪的对话,刘介在前方代表皇帝说话,韩孺子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代王感激涕零,每回几句话,都要派儿孙快马加鞭向皇帝重复一遍。

    礼仪如此,代王做得不算最过分,韩孺子这一路上见过更谄媚的官员,职位太低,不敢直接对皇帝表露,全用在随行大臣和皇帝随从身上,张有才坚持立场一文不受,泥鳅却已成为小富翁,至于其他人,比如崔腾,韩孺子就不掌握具体情况了,只是听说每到一处都有车辆连夜驶向洛阳与京城,上面装载着送给崔家的厚礼。

    韩孺子暂时隐忍不发,一则因为有更紧迫的军务摆在眼前,二则是要摸清状况,也好有的放矢,三则他还不是十分有把握,想回京城之后向杨奉讨教。

    他见到了代王,与传言中和蔼仁慈的形象不太一样,代王是个衰老的大胖子,皮肤松弛,一副酒色之徒的样子,一见到皇帝就号啕大哭,与河南尹韩稠如出一则。

    显然,这也是一种习惯。

    韩孺子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就在马上喝了一杯洗尘酒,感谢代王守卫边疆,称赞他是宗室砥柱。

    当天傍晚,队伍到达晋城,在这里,皇帝不能再住城外的军营,代王从知道皇帝要来巡边之日起,就在准备接驾,连上多封奏章,恳请皇帝入住王府,他甘愿带领妻妾移居它处。

    几番推让之后,韩孺子入住王府,占据一半房屋,另一半仍留给代王。

    韩孺子很想立刻召见邓粹,然后与众将商议塞外军情,可他得先过酒宴这一关。

    酒宴原计划持续到凌晨,韩孺子在半夜提前告辞,走过的地方越广、见过的官员越多,他越觉得大楚问题众多,必须下猛药才能治愈,他只是不明白,亲手创造过盛世的武帝,为何给后世儿孙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崔腾向来无酒不欢,不畅饮到最后一刻绝不退场,今天却是例外,推开东海王与太监,非要亲自送皇帝回房休息,而且醉态居然不太明显。

    “陛下,我有话要说。”在卧室里,崔腾笑嘻嘻地道。

    “说。”

    “陛下既然入住王府,有个人一定得见。”

    “谁?”

    韩孺子还以为崔腾终于开窍,要向自己推贤荐才,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回答。

    “我妹妹。”

    “嗯?”

    “不是皇后,另一个妹妹,曾经嫁给冠军侯的那个。”崔腾皱眉,想不起这个妹妹叫什么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冠军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嘛,不能送给谭家,也不能留在崔家,只好送给代国邓家,那是冠军侯的舅氏,我妹妹心软,亲自送来了。她听说皇帝驾临,求我好久,一定要见陛下一面,不为别的,只想替冠军侯之子说几句话,也算她对冠军侯仁至义尽。”

    崔腾给出一个韩孺子很难拒绝的理由。

第三百零八章 小心眼儿

    殷小眼儿眼睛不大,但也没小到成为特点,他的外号来自于小心眼儿,记仇,白天那一仗打得不通畅,越想越气恼,可他恨的不是当时的对手,而是劝架的苗援。

    代王府里灯火通明,酒宴仍在继续,殷小眼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越过无数头顶,盯着灯火最明亮的大厅,冷笑不止,苗援本没有资格进厅,只因是崔家的亲戚,与皇帝沾边,也被请了进去。

    跟随皇帝来到晋城的权贵子弟太多,获邀赴宴者不到三成,在这里还要分成三六九等,少数人能够进入大厅,与主人把酒言欢,剩下的人只能坐在庭院里,虽然酒菜都是一样的,地位却差了一大截。

    权贵子弟们见惯了尊卑有别,早已不在意,能获邀就不错了,只有极个别人心中愤愤不平,殷小眼就是一个。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他喃喃道,想要抱怨一下,可是没人搭理,连同桌的人也不例外,“当朝宰相刚刚过世。”他抬高声意,收回目光,怒视这群从小就认识的同伴,“真是人走茶凉啊,你们的父兄是忘恩负义之徒,你们更甚,还要再加上卑鄙无耻四个字。”

    还是没人理他,同桌的少年们彼此切切私语,相谈甚欢。

    “楼忌!”殷小眼儿怒喝一声。

    胜军侯的儿子楼忌没法再装糊涂了,斜眼道:“干嘛?”

    “你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楼忌冷笑,转过身,说:“忘恩负义?殷小眼儿,我听说殷宰相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让你们殷家人全都回乡种地去,你怎么没走?瞧你锄土的样子,种地或许是把好手儿。”

    众人大笑,殷小眼儿脸腾地红了,大声辩解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殷家人一个也没回乡……是朝廷挽留殷家,我伯父为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与太后都看在眼里,几次挽留,不让我们离京,而且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

    笑声更大,谁都知道所谓的挽留只是客气,殷家已经失势,他们自己不肯承认,赖在京城不走。

    殷小眼儿大怒,抓起酒杯砸向楼忌,楼忌闪身躲过,却被杯中的酒水溅到,也是大怒,但他年纪更大一些,地位也不高,不敢在王府里惹事,哼了一声,没有当场发作,扭身与同伴说话。

    殷小眼儿独自喝闷酒,低声将认识的人都骂了一遍,别人都不与他计较。

    闷酒无趣,却能胀腹,殷小眼儿起身去找茅厕,一路上摇摇晃晃,连问了三名奴仆才找到方向。

    茅厕里漆黑一片,殷小眼儿怨声连连,“嘿,解个手也要摸黑,王府里肯定有更好的茅厕,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肯告诉我。”

    又来了一位,与殷小眼儿并肩站立,晚来一步却先行结束,殷小眼心生鄙夷,哼了一声,小腹用力,让声音更加响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苗援这回真是皇亲国戚了。”楼忌说,语气缓和了许多。

    殷小眼儿不领情,沉默以对,实在挤不出一滴了,才说:“有什么办法?他靠着崔家这棵大树,唉。”

    “所以你就忍了?”

    殷小眼儿扭头看去,醉酒加上黑夜,他眼里的楼忌缥缈得像是鬼魂,“调拨离间?”

    “嘿,你变聪明了,有件事你听说了吗?”

    “嗯?”殷小眼儿还没那么聪明。

    “出去说话,这里味不好。”

    楼忌走出茅厕,避开灯光,站在墙下的阴影里,殷小眼儿茫然地跟在后面,差点撞上他。

    “究竟什么事?”

    “陛下不是让咱们轮流治军嘛,其实是在试探,看看谁有资格当真正的将军。”

    “怎么不早说?我已经轮过了。”殷小眼儿懊丧不已,他治军的时候不太认真,没显出实力。

    “傻瓜,还想你自己呢,我说的是苗援。”

    “苗援?”

    “苗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白天时哪来的胆子骑马冲进去劝架?”

    “是啊,我还纳闷呢,皇亲国戚不只他一个,崔腾都没多管闲事,苗援哪来的胆子……哦,我明白了,这小子分明是看到皇帝在远处观察,所以故意做态,是要讨好皇帝。”

    楼忌拍拍殷小眼儿的肩膀。

    殷小眼儿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好小子,这点年纪就知道踩人上位,此仇不报……”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

    “现在咱们都惹不起苗援,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咱们这些人当中就你最聪明。”殷小眼儿急切地说,又找回几分狐朋狗友的感觉。

    楼忌拉着殷小眼儿走出几步,低声道:“听说了吗?崔家的三小姐也来晋城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后的妹妹,我更惹不起。”

    “她不只是皇后的妹妹,还是冠军侯的遗孀。”

    “嗯。”

    “冠军侯的儿子随她一块来的晋城。”

    “嗯。”

    “这两人如今就住在王府里——我只能说到这儿,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吧,大功一件,就看你敢不敢做。”

    楼忌说完半截话,匆匆走开,解手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得让同桌的人看到自己,甚至忘掉他这次短暂的离席。

    殷小眼儿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楼忌的话中之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三分,很快,又被这个念头打动了,喃喃道:“富贵险中求,没有伯父,殷家靠什么东山再起?皇帝憎恶冠军侯之子,崔家将他这个时候送到晋城,必有深意,与其让他们再建奇功,不如我自己……”

    殷小眼儿若是再醒三分,或者身边有个人劝说几句,他也不敢做这种事,现在却是越想越胆大,迈步向外走去,身子也不摇晃了,踌躇满志,下定决心今晚要做一件大事。

    他先到外面找到自己的随从,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去打听崔家小姐的住处。

    权贵之家总是沾亲带故,关系复杂得很,随从自然不会多问,拿着银子离开,很快回来,“就在西边的一座跨院里,从正厅旁边的角门过去,走不多远就是。公子,要我去送拜贴吗?”

    “今晚不用,明天再说。”

    殷小眼儿重回酒宴,又喝了几杯,不看任何人,尤其不看楼忌,也没人看他。

    酒意上涌,殷小眼儿越想越觉得此事可成,起身走开,别人都以为他又要去解手,只有楼忌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极轻地哼了一声,没有靠山的人还敢胡作非为、乱得罪人,那就是找死。

    酒宴将一直持续到凌晨,皇帝可以提前离席,其他人却是宁可醉到在地,也不能离开,以免被人说成无礼,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殷小眼儿的举动。

    帝师守卫都集中在皇帝居住的那一边,王府的卫兵不敢与之抗衡,全都撤到外围,防止闲杂人等靠近,其它地方守卫松懈。

    对殷小眼儿来说,这是幸运的一晚,也是最不幸的一刻。

    他轻易通过角门,顺着廊庑往前走,寻找跨院的门户,还真让他找到了,院门紧闭,里面没有点灯,居住者显然早已休息。

    仅仅一墙之隔,外面酒宴上的喧闹声只剩下一些奇怪的笑声与叫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殷小眼儿举手要敲门,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身上没有兵器,转念又想,冠军侯的儿子应该没有多大,徒手也能处理,于是稳稳心神,举手敲门。

    连敲三次,门内透出一点光亮,接着是一名女子问道:“请问是哪位深夜到访?”

    “冠军侯夫人住在这里吗?”殷小眼儿含糊问道。

    “你是王府里的人吗?”里面的女子疑惑地问。

    “我……我是崔腾。”殷小眼儿灵光一闪,给出这个回答,整个晋城,能在深夜直接拜访崔家小姐的人,大概只有崔腾了。

    “原来是二弟,怎么不早说?陛下答应见三妹了?不会是现在吧?”里面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开门。

    门开了,一内一外两人面面相觑。

    “你是谁?”女子怒道,这里是王府,不远处就住着皇帝,她又贵为平恩侯夫人,即使见到陌生男子,一时间感受到的也是愤怒,而不是惊恐。

    殷小眼儿不认得平恩侯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听懂“二弟”、“三妹”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崔家的侍女,一把推开,直闯进去,“站一边去,冠军侯的儿子在哪?”

    平恩侯夫人被推个趔趄,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来者不善,放声呼救,刚喊出一个字,嘴巴被手捂住了。

    殷小眼儿犹豫了一下,虽然憎恨崔家人,仍觉得这不是痛下杀手的时机,于是一手捂嘴,同时用胳膊夹住女子,另一只手拣起灯笼,向正房大步走去。

    房门没关,殷小眼儿一脚踢开,门内站着两名小丫环,啊的一声,吓得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殷小眼儿不理她们,扫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迈步又向里间走去,照样抬脚踢门。

    平恩侯夫人哪里争得过他,只能跟着进去。

    殷不眼儿抬起灯笼,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床边,也在瑟瑟发抖。

    “冠军侯的儿子在哪?快说!”殷小眼儿找不目标,心中着急,语气变得不善。

    “不、不在这儿。”女子颤声回道。

    殷小眼儿不信,推开胳膊夹着的女子,大步向床边走去,非要仔细检查一下。

    年轻女子哪见过这等场面,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殷小眼儿早已昏了头脑,俯身要去查看床里的情况,忽听得身后有人怒吼一声,紧接着头上一痛,转身看去,来者竟然真是崔腾。

    崔腾是殷小眼儿最怕的人之一,正要开口解释,崔腾哪有这个闲心,双手举起凳子,没头没脑地砸下去,殷小眼儿很快倒在地上。

    “行了,老二,别打了,快看看三妹。”平恩侯夫人先反应过来。

    崔腾怒气未消,一只手扔拎着凳子,伸手去探妹妹的鼻息,“还活着。”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殷小眼儿,崔腾问:“他来干嘛?”

    “来找冠军侯的儿子……不对。”平恩侯夫人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一个更好的说法,“此人垂涎三妹的美色,欲行不轨!”

第三百零九章 声名远扬

    崔家的女儿一举成名,连闺名都被打听出来,她叫崔昭。

    传言如雨后春笋,而且带着一点毒性:冠军侯贪恋崔昭的美色,不明不白地死了;殷小眼儿只是看过崔昭一眼,从此废寝忘食,终于按捺不住——也死了。

    殷小眼儿死得很惨,被崔腾用凳子打得遍体鳞伤,抬走之后无人敢治,哀嚎了半天,午时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传言越来越夸张,因崔昭而死的男人不只这两个,她与京城好几位权贵的意外死亡有关,她倒是没有亲自动手,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她就像是受到诅咒的美艳花朵,吸引自投罗网者,猎物只需看上一眼,从此霉运不断,一步步走向死亡……

    放在风尘女子头上,这或许是一个好噱头,对一名从小生活在深闺之中的豪门女儿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崔腾虽然是从别人嘴里听说妹妹的名字,但是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对传言感到愤怒,一上午因此揍了五个人,第五位比较倒霉,只说了一句“照此说来”,被路过的崔腾听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拳脚。

    这也被算在崔昭的头上,她的“毒性”已经从目光扩展到语言上了,说一句也会遭殃。

    于是崔昭的名字再没人敢提,被独一无二的“她”所代替,提起时务必压低声音,既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能辟邪转运。

    崔腾的拳脚不够用,而且他打累了,终于明白这不是办法,拳头能让人闭嘴,却灭不掉传言,他必须找到源头。

    崔昭的院子外面增加了十几名卫兵,其中包括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屋子里则有王府的数名女眷陪伴,外人轻易进不来,崔腾是个例外,但妹妹受惊过度,他不能进里间,也不想进去,传言对他多少有些影响。

    他来找大姐平恩侯夫人。

    崔腾只对同产的妹妹崔小君讲亲情,对平恩侯夫人全当成是不受欢迎的远亲。

    “外面那么多人说妹妹的坏话,是不是你在捣鬼?”崔腾对崔昭妹妹的感情也不深,更在乎崔家的名声。

    屋子里还有别人,平恩侯夫人一脸惊诧,拉着崔腾走到隔壁屋,“兄弟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崔家的女儿,编排这种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真不是你?我昨晚明明听到殷小眼儿说什么‘冠军侯的儿子’,到你嘴里却变成了‘贪图美色’。”

    “我的好兄弟,你昨晚喝酒了吧?又急着救妹妹,记性都差了,他说的明明是‘冠军侯的妻子’。冠军侯的儿子才一两岁,话都不会说,殷小眼儿找他干嘛?”

    崔腾愣了一会,被平恩侯夫人这么一说,自己好像是记错了,“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妹妹的名声、崔家……”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是代王府,不是咱们崔府,人多嘴杂,一点小事都能闹得满城风雨,何况这么大的事?殷家的小子怎么样了?”

    “听说刚刚死了。”崔腾握紧拳头,一点也不后悔,也不害怕,他是为了保护妹妹,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平恩侯夫人心中一松,脸上却不动声色,“是他自己找死。陛下呢?昨晚太急,我还没问一声,陛下什么时候召见妹妹?”

    “我昨晚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陛下今天下午召见妹妹,太监很快就会到,可妹妹这个样子……”

    “下午,嗯。”平恩侯夫人想了一会,“别管了,交给我处理好了。”

    崔腾点头,“交给你,可别再出什么乱子,父亲问起来,我怎么交待?”

    “放心吧,好兄弟,这里有什么事我担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在外面建功立来,少掺和娘们儿的事情。”

    崔腾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可不是,这点事弄得我焦头烂额,光顾着揍人了,一上午没去见陛下,肯定又被东海王那个小子抢先了。”

    “你快走吧,对了,稍微分点心事,照顾一下你的外甥。”

    “谁?”崔腾一脸茫然。

    “哎呀,自家人都不认了?你的外甥、我的儿子,苗援,也在军中。”

    “哦,原来他是你儿子,记得记得,没事,我照顾他。”崔腾大步走开。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摇头,崔家是棵大树,可父亲一旦倒下,这棵大树怕是只能由家里的女人支撑了。

    皇帝那边的太监来传旨,崔昭想要起床接旨,被平恩侯夫人劝住,她亲自去见太监,先送上一盘金银,然后十分为难地说:“冠军侯夫人特意在晋城多留几天,就是为了见驾,谁想到会发生……唉,她真是被吓到了,四肢无力,站都不站不起来,外面的传言又那么多,她也不敢再见陛下,劳烦公公面圣时多解释几句。”

    太监早已听说这边发生的事情,又得了金银,自然不会怪罪崔家,点头应允,回去见皇帝说明情况。

    韩孺子已经猜到会是如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皇后的妹妹若是真来为冠军侯的儿子求官求爵,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当然不会斩草除根,也没那个必要,可是天下未定就给冠军子之子高官厚禄,实在不合时宜。

    殷小眼儿这么一闹,倒是为皇帝免除一件麻烦。

    “殷宰相老成持重,侄儿怎么如此不成样子?”连韩孺子也不想为殷小眼申冤,听说大致经过之后,虽觉得崔腾出手重了一些,却不认为是重罪,问过刑部官员之后,更不会追究了。

    “嘿,都是依仗父兄势力的纨绔子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可宰相已经去世,殷家在朝中还有大官吗?”

    东海王想了想,肯定地摇摇头,“殷无害的儿子都不成才,当的是闲官,听说殷无害临终遗言是让所有殷家人回乡,可他们舍不得离开京城,朝廷按惯例稍一挽留,他们就都留下了。殷小眼儿从来就不是聪明人,反应比别人都慢,大概还以为伯父余威犹在呢。”

    韩孺子哼了一声,这些朝中权贵他早晚要整顿一下。

    韩孺子虽说很高兴不用见皇后的妹妹,可心里还是有一点好奇,这个上午,泥鳅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着一堆传言,一次比一次夸张,“你见过崔腾的这个妹妹?”

    “三妹?当然见过,我们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东海王轻叹一声,崔府的美好回忆已经恍如前世,“崔家兄弟姐妹众多,几个侄子、侄女小时候也都住在崔府,十多个人一块长大,排行也乱,兄妹姐妹乱叫,还是挺有意思的。”

    韩孺子从小没有玩伴,对崔府的生活很是羡慕,“她也是你想娶的姐妹之一?”

    东海王曾经大言不惭地声称要将崔家女儿都娶了,这时再提起,不由得脸红,“曾经,那只是曾经的想法,三妹……陛下也听说外面的传言了?”

    韩孺子点点头。

    “要说我也有几年没见过三妹了,看到小时候的样子,可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情,传言大概不真。”

    “当然不真,一点也不真!”崔腾从外面跑进来,他打架累了,去换身衣服,中途又跟人争执几句,因此来晚了一些,气喘吁吁地说:“陛下别听外人乱嚼舌头,我最了解三妹,她不是那样的人!”

    东海王本来也不相信,可是非要与崔腾争辩,笑道:“崔二,我怎么不记得你‘最了解’三妹?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崔昭,就是……那个昭,东海王,你别乱说。”崔腾一急,额上的汗更多了。

    “你找错人了,乱说的不是我。嘿,崔昭妹妹这回可是声名远扬……”

    按崔腾的脾气,听到“声名远扬”四个字就要打人,可他对东海王还有几分忌惮,在皇帝面前更不敢造次,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东海王,东海王微笑回视。

    韩孺子不理两人,继续伏案阅视奏章以及公文,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行军,他积攒了不少。

    只从纸上看,形势还算不错,洛阳带了头,各地放粮都进行得不错,大批流民返乡,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耕地播种。

    齐国、东海国的平乱之战进展不是特别顺利,叛军进攻乏力,守城却很拼命,楚军只能逐城攻占,还要防备后方海盗的袭扰,三路军队迄今还没有在临淄城汇合。

    塞外没有消息,马邑城远派斥候,只发现零散的匈奴骑兵,没有发现大举南侵的迹象。

    韩孺子安心许多,大楚起码不用同时应对内忧外患了,可是又有一点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相信的孟娥很可能说谎了。

    天黑之前五万北军就将到达,韩孺子决定休息两三天之后率军巡边,顺便挑选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将,总不能白来一趟。

    代国都尉邓粹,韩孺子还记得这个名字,心想名门之后总应该有点真本事,正琢磨着如何检验一下,中司监刘介从外面匆匆进来。

    “陛下,外面发生了一点事,我觉得陛下应该马上知道。”

    “何事?”韩孺子略觉奇怪,听刘介的语气,这不像是国家大事。

    刘介看了一眼崔腾,说道:“代国都尉邓粹,带兵强闯冠军侯夫人住处,刚刚被拿下。”

    崔腾大怒,气得哇哇乱叫,韩孺子却看向东海王,邓粹是他推荐的。

    “崔昭妹妹……真成扫帚星啦?”东海王惊讶地说。

第三百一十章 崔家的敌人

    (恭贺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成为本书盟主。)

    都尉算是代国的最高将领,但是麾下没有多少将士,愿意跟随主将赴汤蹈火者更是寥寥,代国都尉邓粹率领三十几名士兵,其中包括十余名奴仆,顺利进入王府,在冠军侯夫人的住处大门外突然拔出隐藏的利刃,发起一次冲锋。

    守门士兵与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大惊失色,本以为自己只需站在这里,昂首挺胸就能吓退殷小眼儿这种狂徒,怎么也料不到冲来的会是一群人,为首者还是有名的将军。

    战斗展开,毫无准备的一方马上被击溃,皇帝的仪卫高大威猛,手中的长戟却是木制的,而且只有四个人,根本不敢阻挡如狼似虎的一群人,悄悄让到一边,不参与,也不逃跑,假装看不到眼前的场景。

    将邓粹等人拦住的是大门,平恩侯夫人比较警惕,一听到外面的喧哗,立刻命丫环们上闩,找来桌椅板凳挡门。

    前来陪护的王府贵妇还有几位没走,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待到听说来者是邓粹,又都莫名其妙。

    平恩侯夫人也莫名其妙,她与三妹崔昭千里迢迢将冠军侯的儿子送来,虽说只是一个借口,可也有几分苦劳,前几天邓粹还派夫人前来千恩万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邓粹下令砸门,可消息已经传出去,数百名南、北军精兵迅速赶来,兵不血刃就将邓粹等人全部拿下。

    整场闹剧为时不到一刻钟,院门虽有损坏,却没有被攻破,可事情的影响却很大。

    首先是崔昭连惊带吓,真的起不来床了,泪流不止,悲叹自己的凄惨命运。

    其次是代王,宿醉的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向皇帝请罪,邓粹不仅是代国都尉,还是他的妻弟,而且就在王府里闹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代王不为他求情,只希望自家不受牵连。

    中司监刘介终于忍受不了,若是再出几件类似的事情,只怕连皇帝的安全也会失去保证,于是将代王全家逐出府去,由皇帝的卫兵接管整座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严密程度不亚于皇宫。

    崔昭留在王府里,再出意外,就只能埋怨皇帝了。

    可是有一件事谁也没弄清,邓粹究竟为何翻脸?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地位与前程?

    刑吏张镜在洛阳没能立功,这回动作极快,代王还在伏地请罪,他已经审问一圈,弄清了大致原因,来向皇帝禀告。

    肥胖的代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陈邓粹的悖逆无礼,以及自己的管教不严,请罪的同时,也将罪过都推到妻弟一个人身上。

    韩孺子早就听得厌倦,看在长辈的份上,才忍到现在,一见张镜进来,立刻挥手让太监们将代王扶到一边,然后问道:“张镜,查问清楚了?”

    张镜上前几步,“代国都尉邓粹不肯开口,但他手下的士兵与奴仆都招供了,据称,邓粹是为冠军侯报仇。”

    “嗯?”屋子里的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疑问。

    崔腾被皇帝强令留下,这时更是大怒,“胡说八道,我妹妹就是冠军侯夫人,邓粹想报仇也不该找她啊,应该……”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京城传闻毒死冠军侯的人是谭家女儿,可此事牵扯甚广,连他也不敢提起。

    跪在一边的代王抬起头,擦去脸上的几滴泪,也惊讶地说:“不会吧,邓粹明明很感激冠军侯夫人,曾派妻子数次探望,赠与不少礼物。”

    张镜垂首不言。

    韩孺子挥手,太监们请代王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侍卫与寥寥数人。

    张镜这才说道:“代王说得没错,邓粹本来很感激冠军侯夫人,可是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以来,传言四起,都说冠军侯死于……夫人之手,甚至有人说冠军侯的儿子早就被杀死,送到代国的婴儿是假冒的。”

    韩孺子愕然,“原因呢?”

    “传言如此,没人提原因,大家好像都认为此事顺理成章。又有人说邓氏衰落,被崔家压过,邓粹因此大怒,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崔腾气得脸都红了,“谁?你告诉我,谁敢这么乱说?”

    张镜仍然低头,“只是传言,暂时还没查出来源。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邓粹见过冠军侯夫人,所以……也受到蛊惑。”

    崔腾从来没这么愤怒过,“陛下,让我去查案吧,就算将晋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通通抓起来,不让整个晋城闭嘴,我不姓崔!”

    “你还嫌事情不够大?”韩孺子心里也很恼怒,恼怒的是这些权贵世家不分轻重缓急,大楚岌岌可危,他们想的却还是自家的荣辱得失,邓粹就算真有将帅之才,他也不会重用,“张镜,这件事交给你办理,与代国协商,按律处置。”

    “遵旨。”张镜躬身退下,皇帝那句“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已经给他一颗定心丸,知道该怎么做了。

    崔腾却不满意,气哼哼地说:“陛下,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明显有人针对崔家……”

    对面的东海王使个眼色,崔腾这种时候倒也不笨,马上反应过来,“也是针对陛下!否则的话,为什么要扯上冠军侯之死?”

    “不用说了。”韩孺子也觉得传言来得太猛烈一些,可他不想大张旗鼓,“内有叛乱,外有匈奴,国家危难当头,其它事情都不值得过分关注。崔腾,朕不允许你私下查案,更不许私下寻仇,明白吗?”

    “可是……”

    “你要是再敢打架,不管任何原因,朕就将你留在边疆,十年之内不得回京,想打架就跟匈奴人打个够。”

    “啊……那要是有人先打我呢?”

    “忍着。”韩孺子生硬地说,他才不相信有人敢先伸手打崔腾。

    崔腾的脸憋得更红,东海王道:“崔腾,还不向陛下谢恩?”

    “嗯?”崔腾的双眼越瞪越大。

    “你什么脾气自己还不知道?陛下不许你查案,是怕你坏事,换一个人,陛下才不管,就让你去查、去闹、去惹事,最后一网打尽,邓家得不着好,崔家也受牵连。这么大的事情,刑部官员能查不明白?你就老实等着吧。”

    “谢陛下恩典。”崔腾勉强道,心中还是不愤,可他真怕皇帝,不敢争执。

    刘介带来消息,北军前锋已经到达城外,正在扎营列队,等候陛下检阅。

    这是韩孺子早就决定的事情,他很高兴能够出城去与真正的将士相处,晋城就像是缩小的京城,令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是反对的声音太多,他甚至想就此搬到军营里。

    北军前锋三千人,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列阵欢迎皇帝,他们刚刚在京城得到重赏,又被皇帝召到身边,这是更大的荣耀,因此呼喊“万岁”时分外响亮。

    韩孺子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崔腾的郁闷却一点也没减少,趁着皇帝与北军将领商议军情,他悄悄返回城里。

    可他不知道该找谁发泄怒火,邓粹等人被严格看管起来,他根本见不到人,骑马兜了一圈,看到百姓在街上聚堆闲聊,他都觉得是在议论崔家。

    天色渐黑,崔腾回到王府,实在找不到人撒气,他打算数落妹妹几句:不在京城好好待着,大老远跑到晋城来干嘛?惹出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门口的守卫更多了,都认得崔腾,没有阻拦。

    王府的女眷已经离开,平恩侯夫人守在客厅里,一看见崔腾就迎了出来,“好兄弟你可来了,我正找你。”

    “找我干嘛?妹妹呢?我要跟她说话。”

    见崔腾脸色不善,平恩侯夫人拦在前面,“三妹睡了,你想她哪经过这种事?魂儿都吓飞了,我让她早点休息。”

    崔腾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找张椅子坐下,“有人针对崔家,皇帝不相信,可我能感觉到,崔家没倒,肯定让许多人失望。”

    “陛下怎么说的?”平恩侯夫人最在意这件事。

    “没什么,陛下让刑部官员查案,不许我插手。”

    “对三妹呢?陛下没说什么?”

    “陛下能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没见过面。”

    平恩侯夫人眉头微皱,“我能猜出是谁是在背后使坏。”

    “是谁?”崔腾站了起来,也不问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琴师张煮鹤和他所谓的女儿。”

    崔腾一愣,“关他们父女何事?”

    “嘿,听说琴女擅长媚术,看来好兄弟也动心了。”

    “别胡说,她是陛下亲点的琴师,谁敢……”

    “没错,谁敢?三妹只不过想求见陛下,就遭到了忌惮,蒙上这么多的传言。”

    崔腾还是不信,“张琴言是哑巴,张煮鹤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哪能操纵这么大的传言?”

    “或许他们得到了帮助。”

    “洛阳侯?”

    “有可能,大家都明白,谁能取得陛下的专宠,谁家就能在以后立于不败之地,洛阳侯进献琴女,必有深意。”

    崔腾摇头,“都没用,陛下只喜欢小君妹妹。”

    “呵呵,我的好兄弟,亏你还是风月场中的高手,陛下喜欢小君妹妹,可是能永远专宠她一人吗?”

    崔腾想了一会,咬牙道:“洛阳侯……”他还是不想将怒火对准张琴言。

    平恩侯夫人也不在意,还在京城的时候,她与老君就决定不告诉崔腾真相,但是该利用的时候也得利用,“崔家不能被打败。”

    “当然,不能败。”

    “你能留在陛下身边,这是一个优势,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琴女与陛下单独相会。”

    “这个不难,陛下根本就不想……”

    “别想当然,皇帝也有临时起意的一刻,别让琴女趁虚而入,我得到消息,刘介被琴师收买了,你要提防他从中使坏。”

    “洛阳侯野心这么大?我应该告诉陛下。”

    “不要,咱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只要确保陛下不被琴女魅惑就好了。”

    “好,我听大姐的,以后再收拾洛阳侯。”有了明确敌人,崔腾心里好受多了。

    “好兄弟,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给他争点气,把琴师父女当成敌人对待。”

    “敌人。”崔腾坚定地说,一想到张琴言那双动人魂魄的眼睛,又不那么坚定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音者生于心

    韩孺子回到王府,心中终于踏实,五万北军三天之内就能全部赶到,他们即使不能围歼匈奴人,也足以守城退敌,他起码不用再担心外忧,另一边的齐国,崔宏过于谨小慎微,但是假以时日,总能围歼叛军。

    放粮、选人、除奸……接下来,他要一样一样着手进行。

    回房休息之前,他去见了一次孟娥,仍然隔门说话,周围没有外人。

    “匈奴人还没到。”

    门内沉默了一会,“我只是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陛下。”

    “我明白,圣军师是望气者,十分阴险,很可能有意透露这条消息,又放你出城,但是没用,大楚兵多将广,足以同时平定内忧外患。”

    门内又沉默了一会,“逃出临淄并不容易,如果说那是安排好的,圣军师得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韩孺子回房休息,心中感到遗憾,孟娥仍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她与叛军的联系太深,今后很难留在身边。

    自从“奉旨受贿”以来,泥鳅就将自己听说的每句话都转告给皇帝,尤其是他觉得有用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崔家三小姐这回真是有名了,十一位男子,都是有名的世家子弟,包括皇子皇孙,五死五伤一个进监狱,啧啧,谁有这种本事?”

    “谁也没有。”张有才冷淡地说,泥鳅光顾着说话,连服侍陛下的专职工作都给忽略了,“你上午还说是六名男子,现在就翻了一倍。”

    “这个……消息总是一点点听说的嘛。”泥鳅完全没察觉到异常,脸上仍挂着兴奋的笑容,“崔家三小姐现在可不得了,大家都说她命硬,专克男子,见者毙命,接近者倒霉……”

    “崔腾没事,崔宏更没事,崔家还挺兴旺呢。”张有才打断道。

    泥鳅一愣,挠挠头,“自家人不算,总之她命硬,一般人降不住她,非得是至尊之体——这说的是陛下吗?”

    张有才横眉冷对,韩孺子笑了一声,随后觉得不对劲儿,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在街上逛一圈,大家谈的都是这件事。”

    韩孺子决定明天搬出晋城,与北军将士住在一块,以免惹来更多的风言风语,可他觉得奇怪,这一轮传言来势太凶猛了些。

    刚刚上床,外面的琴声准时传来,这些天他几乎每晚都在琴声中入睡,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已经很少了,但是醒来之后精神倍增,令他越来越沉迷于其中。

    今晚有点奇怪,琴声依然悠扬,可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总觉得琴声过于低回,必须竖起耳朵倾听,结果越听越亢奋。

    “张有才。”韩孺子起身叫道。

    “在,陛下。”外间立刻传来回应。

    韩孺子本想让琴声放大一些,可王府里住着许多人,喜欢并享受琴声的人只是极少数,于是他改了主意,“传召琴师,父女二人。”他特意加上一句,以免张有才只叫来张琴言一个人。

    韩孺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某些生活过于关心,进献女子就像是赠送天下难寻的贵重药材,而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必须要这一味药治病。

    他一开始十分生气,觉得这是佞臣所为,可是在一段史书中他找到了理由:前朝的一位皇帝登基多年未有子嗣,被认为有可能动摇国体,从皇宫到朝廷,所有人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进献的女子成千上万,请来和尚作法、道士传授房中之术,个别大臣甚至就在奏章中对皇帝提出详细建议……

    当今皇帝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臣子却希望能够尽快见到太子。

    韩孺子能理解母亲与刘介等人的急迫,但他不会接受,因为前朝的那位皇帝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儿子,反而在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时候早逝,虽然史书中照例隐讳,但韩孺子已能看懂,那位皇帝死于纵欲过度。

    泥鳅进来点灯,在地面上铺席摆桌,琴师父女很快到来,拜见皇帝,准备抚琴。

    “且慢,朕听琴多日,却连琴为何物都不知晓,有劳张琴师为朕稍加讲解。”韩孺子一直在行军、劝农,直到今天才有闲心了解一下瑶琴。

    张琴言跟往常一样低头,张煮鹤跪在席上向皇帝磕了一个头,然后道:“草民之幸,请问陛下对瑶琴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知道它有七弦,而且我听说抚琴的忌讳不少,张琴师倒不见有何推脱。”

    张煮鹤笑道:“琴师乃是美称,草民其实是琴匠,自幼专攻此艺,手熟而已,何来的忌讳?”

    “张琴师过谦,如有忌讳尽管提出,朕不会强人所难。”

    张煮鹤再次磕头,“谢陛下关心,草民出身于市井,周旋于馆楼府院数十年,遍访天下名师,不仅习得一门手艺,还有一门心艺。”

    韩孺子有点感兴趣了,“手艺是抚琴,心艺是什么?”

    “返心自守,不为外物所动,草民抚琴之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处悬崖之上,如在广厦屋中,纵有电闪雷鸣,草民只闻淙淙琴音,外人可断琴音,不可扰琴意,草民谓之心艺。”

    “好一个心艺,倒比手艺更难些。”

    “知我者陛下。陛下欲知琴,手艺、心艺两样,陛下对哪一样更感兴趣?”

    韩孺子听过《乐经》,对宫、商、角、徵、羽不是很喜欢,于是道:“愿闻心艺之道。”

    张煮鹤伸出左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整个人顿时一变,之前还是跪在席上毕恭毕敬的老琴师,突然间已是能与帝王分庭抗礼的世外高人,腰身笔直,神情淡漠。

    韩孺子听过一次父女二人的现场抚琴,当时只在意琴声,如今却看到了人的变化。

    “音者生于心,心者动于音。千万将士,闻角而起、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其音虽易,其动甚大。”

    韩孺子点头,“天下四方的军旅,莫不以乐器为号令,必有道理,朕不通音律,却能为空音曲所动,也是同样道理。”

    “陛下高见。”张煮鹤的手只要一离开琴弦,立刻就恢复为察言观色的老琴师,“仍以将士为喻,鼓声振奋,只需反复训练,将士一闻鼓声必生踊跃前进之意。”

    “张琴师的心艺与此相同?”

    “正是,鼓声动人心,但‘反复训练’才是关键,常人闻鼓心动,声消心静,将士闻鼓一振,再闻再振,如攀高峰,步步上升,直至巅峰,弃生死、忘悲欢,一心杀敌。草民初学琴时,也学庸人立下许多规矩,非得焚香沐浴,选一静室,专为一二知音而弹。此后偶遇名师指点,将这许多规矩一一纳入心中,又一一忘却,琴音一起,如战士闻鼓,琴音再起、三起,草民心中已在浴血奋战。待到人声一响,草民如战士闻金,舍兵退后,绝无眷恋。”

    韩孺子赞道:“好一个‘心艺’,非学琴如此,各行各业莫不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身处其中时心痴若狂,置身其外时形同陌路。”

    张煮鹤拨琴数下,颇有喜悦之意,张琴言也拨挑琴弦,她一柔弱女子,却奏出慷慨之志。

    韩孺子原本只是闲聊,兴致却越来越高,“空音曲为何唯独对朕影响如此之大?”

    “空音曲精奥之义在一‘空’字,因人而宜、因心而变,陛下身为至尊,心怀天下,急欲有所作为,因此初听曲时,会有飞升之感。陛下一路巡行,所过之处万民敬仰,平乱、劝农皆有所成,陛下心事渐稳,再听此曲,应该无所感动,静心而已。常人无陛下之志,自然也无陛下之心境。”

    韩孺子觉得自己早就该找张煮鹤聊聊。

    “如此说来,空音曲未变,朕的心境却变了。”

    “万变不离其宗,皆是一个‘空’字,请陛下再听此曲。”

    张氏父女同时抚琴。

    韩孺子有意放松心境,听了一会,渐觉心事凝重却不沉重,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他很喜欢。

    正因为如此,琴声被打断时,他感到愤怒。

    “我要见陛下!我知道陛下还没睡,耽误大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张氏父女只能停止。

    “让他进来。”韩孺子大声道。

    崔腾笑呵呵地进屋,对跟进来的张有才说:“早跟你说过……唉哟,张琴师也在,琴言姑娘别来无恙。陛下真有闲情逸志,夜里听曲,也不叫上我,一边喝酒、一边听曲才有意思……”

    “崔腾,你有何事?”韩孺子问道,心中怒意渐渐消散,对他来说这也是“心艺”,听到崔腾的喧哗就该撤退。

    崔腾看到张煮鹤也在,放心不少,上前几步,说:“我也是刚想起来,下个月初七是皇后的生日,陛下有准备吗?妹妹很在乎这种事……”

    “皇后的生日是五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呢。”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一拍脑门,“瞧我的记性,我给记错了,那下个月初七是谁的生日?”

    “崔腾,你又喝多了?”

    “没有没有,今天一杯也没喝。”发现自己的借口太烂,崔腾有点害怕,急中生智,说:“其实我来,是要建议陛下巡视城墙。”

    “为什么?”

    “因为……因为匈奴人可能会打来。”崔腾认真地说,想不出别的理由。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好,你去备马,随朕一块巡城。”

    崔腾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应该找别的借口,可是瞥了一眼低头的张琴言,他又觉得值,“是,陛下,我这就去……”

    崔腾跑出去,琴师父女也告辞,张有才送行之后回来说:“陛下真要去巡城?”

    “反正也睡不着,北军初至,主力尚在路上,我的确也有一点担心。”

    张有才在心里痛斥崔腾,众多卫兵起床之后,也都埋怨崔腾。

    崔腾自己不知道,高高兴兴地骑马陪着皇帝出王府、登城墙,东海王没跟来,更让他高兴。

    所有人此时还都不知道,崔腾今晚立下了大功。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袭晋城

    北方的夜晚还剩几分寒意,身上的披风呼呼作响,韩孺子双手按在墙上,望了一眼远处的军营,那里的灯光很少,好像是座只有十几户人家小村子,却能给迷路的旅者带来起死回生一般的希望。

    夜风吹在脸上,韩孺子一动不动,所谓巡城只是借口,他想出来走走,琴声固然能在心中引起慷慨悲凉之意,但是只有真正走出房间,才能对“慷慨悲凉”有切肤之感。

    崔腾躲在墙垛后面,他约了几位好友打算夜饮,现在计划全被打乱了,“北方真冷,陛下去过临淄吗?”

    “应该没有。”韩孺子出生在东海国,离齐国都城临淄不算太远,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去过那座城。

    “几年前我去过一次,临淄可是个好地方,要说城厚池深,肯定比不上京城和洛阳,可城里一多半地方都是商铺,半年也未必能逛完。洛阳出歌伎,临淄产舞伎,啧啧,那身段、那舞姿,美得能让人连手里的酒都忘了喝。”

    崔腾裹紧披风,脸上红扑扑的,真像是喝了一坛好酒。

    韩孺子遥望远方的黑夜,“如此说来,卖酒的人肯定不喜欢舞伎了。”

    “呃……也不是,酒虽然忘喝,可是举在手里都流在了地上,卖酒的人照样收钱。唉,陛下将自己看得太紧了,领略不到酒与色的好处,我跟你说……我还是别说了。”崔腾突然醒悟,现在若是将皇帝说通,第一个被临幸的人大概就是张琴言,对他来说那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韩孺子没有注意崔腾的鬼心事,他只是暗暗感慨江山广大,走了这么久,才经过一小块地方,像武帝那样巡遍天下,大概需要十几年,而且他还没有武帝的资本,必须等国库充实、百姓安居之后,才能遍访名山大川。

    这是大楚的江山、自己的江山,韩孺子的这种感觉无法向外人讲述,只能自己默默感受。

    “陛下,匈奴人……今晚大概不会来了,咱们明天……再巡城吧。”对临淄城的幻想不够用了,崔腾迫切需要几杯真正的热酒。

    韩孺子向前俯身,崔腾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拽住皇帝的一条胳膊,“陛下小心。”

    韩孺子指着远方一点移动的光亮,“深夜前来晋城,必有要事。”

    “那咱们也去城楼里等吧。”

    城门楼上下三层,里面的人已经看到迅速接近的光亮,守门将官正在二层临窗眺望,听说“陛下驾临”,急忙与十几名士兵跪在两边,韩孺子命们起身,该干嘛干嘛,他与卫兵站在门口,想听到第一手消息。

    光亮到了城门下,有人大声喊道:“开门!紧急军情!”

    若是在平时,守门将官不会多废话,顶多看一眼,也就下令开门了,可皇帝就在身后看着,他可不敢敷衍行事,忍着后背的火烧火燎,一本正经地问:“从哪来的?所为何事?要见哪一位?”

    城下的人不耐烦地回道:“马邑城求助,城里谁能做主我就见谁。”

    守门将官微微皱起眉头,就算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这名信使的语气也显得太狂傲了些,可他不能发火,扭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帝,回道:“我这就派人开门,你把军牌、军签准备好,以备检验。”

    “快点,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将官更显尴尬,还是不敢发作,正要命人打开城门,韩孺子道:“告诉他皇帝在此,让他先说军情。”

    将官急忙转身,躬身听命,然后又朝城门下说道:“陛下就在这里,你有紧急军情现在就说吧,马邑城遭到匈奴人进攻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大楚皇帝在你身边?”

    “没错,有话快说吧。”将官加重了语气,隐隐觉得这人有点古怪。

    “我不相信你,让我看一眼皇帝。”

    此言一出,将官再不用绷着了,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韩孺子正要上前,崔腾拦住他,自己走到窗口,推开将官,酝酿片刻,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不知深浅的东西,让你回话你就回话,还敢提要求,皇帝是你能见的吗?马粪吃多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不赶快下跪。谁谁,把弓箭拿来……”

    连守门将官都觉得过分了,心想宠臣就是宠臣,崔家的势力比从前更强大了。

    韩孺子十分不满,还以为崔腾能说出点什么,原来只是骂人,正要开口阻止,崔腾惊讶地说:“咦?这算什么?他居然跑了。站住!我命令你站住!我是大将军崔宏之子,你敢——他还真敢,跑过桥了。”

    崔腾转身看向皇帝,一脸的不敢相信,他骂过的人无数,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韩孺子大步走到窗口,果然,那名信使已经跑过护城河,将手中的火把扔到路上,疾驰而去。

    “立刻通知北军营地。”韩孺子命令道。

    “是……通知什么?”守门将官还糊涂着。

    “有外敌……”韩孺子话音未落,从外面突然射来一箭,虽然准头不够,射在城墙上,却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早有一批人埋伏在护城河对面的土坡下方,这时冲到桥上,边跑边向城楼射箭,黑暗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

    崔腾合身将皇帝扑倒在地,大叫道:“护驾!护驾!”

    韩孺子一把推开崔腾,对冲过来的将官说:“通知北军,下令守城。”

    守门将官这回知道该通知什么了,蹬蹬上楼,片刻之后,号角声响起,忽长忽短,这是在通知城外的北军营地,也是在警告全城。

    韩孺子站起身,对随身的卫兵道:“去传各营将领,到城墙上见朕。”

    几名卫兵领命退下,韩孺子也向楼上走去,崔腾又一次拦住,“陛下,这里太危险,还是下去吧。”

    “让开。”韩孺子厉声道,他连外面究竟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马上离开。

    崔腾只得让开,紧跟在皇帝身后,卫兵们一部分跟着上去,一部分守在下层。

    顶层的士兵已经吹过号角,正等着城外的回应,守门将官急得手足无措,来回转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见到皇帝,立刻跪下。

    顶层有柱子和飞檐,没有封闭的围墙,四面开放,韩孺子站在女墙边向外张望,崔腾等人紧紧护在两边。

    偷袭者不是很多,只有数十人,这时都聚在护城河的桥上,向城门楼射箭,还有一些人似乎在撞门,顶层位置高,暂时无忧,可是黑夜中乱箭射来,崔腾等人还是胆战心惊,万一皇帝被擦着点皮,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远处的北军营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守门将官听了一会,解释道:“北军已经发现敌踪。”

    韩孺子能看到,北军营地里的火光迅速增多,数十、上百,越来越多,连成一片。

    城墙上也有士兵,数量不多,这时都聚在门口上方,向下射箭,将桥上的人逼退。

    “去通知其它城门,城墙各段随时都要有人巡视。”韩孺子继续下令。

    “是是是……”守门将官急忙下楼,带着本部士兵四处传令。

    这次偷袭出人意料,晋城连斥候都没派出,竟然让敌人摸到了城门口,要不是崔腾的突发奇想,很可能连城门都丢了。

    “你立了一功。”韩孺子抽空说道。

    “啊?”崔腾一脸茫然,想了一会才说:“扑倒陛下是我的职责,只要陛下别怪罪我失礼就好。”

    韩孺子摇摇头,继续向外观望,偷袭者退却,支援者却已经到了,全是骑兵,速度奇快,也不点火把,在黑暗中呼啸往来。

    “他们是匈奴人!”连崔腾都听出来了,“这怎么可能?马邑城、关卡都失守了?咱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韩孺子猜不出原因,可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场普通的袭城,之前的信使明显是楚人,却为匈奴人效力,敌方有备而来,晋城内外却只有数千兵马。

    韩孺子转身对那名吹号士兵说:“传令北军向城内撤退。”

    士兵从来没这么近地见过皇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点点头,接连鼓了三次劲儿,终于吹响了号角。

    城外的啸声越来越响,说不清有多少匈奴骑兵,其中颇有人能射强弓,大概是听说皇帝就在城门楼上方,疯狂射箭,韩孺子只能让开。

    号角声淹没在啸声中,也不知北军听到没有。士兵不敢停下,一遍接一遍地吹。

    城池四周的鼓声此起彼伏,说明到处都有敌人。

    樊撞山第一个赶来,大步冲到楼上,不等他开口,韩孺子道:“带领你的士兵在门内守着,准备接应外面的北军。”

    樊撞山应声是,转身下楼。

    仪卫营的将领随后赶到,韩孺子让他们集结本营士兵,随时准备支援压力过大的城门。

    晋城将领来得最晚,代国都尉邓粹被关在监狱里,众将群龙无首,因此更显慌乱。

    韩孺子亲自指挥,向各座城门派出将士,并派人在城墙上来回巡视,防止有敌军攀墙。

    崔腾再次劝说,韩孺子仍不肯下楼,他在等北军回应,虽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明白一件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击退敌军,而是尽可能挽救城外的那支北军,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只要坚持到明天午时,会有更多北军赶到。

第三百一十三章 城门恶战

    虽然号称北方重镇,晋城却算不上坚固,自从武帝对匈奴采取攻势以来,位于塞内的晋城就没有遭遇过外敌进攻,年久失修,防卫松懈,偌大一座城里,守兵还不到一千人。

    在一个人人毫无防范的夜晚,匈奴人突然围城,事先没有点半点预警,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要不然就是北方的长城无缘无故地坍塌。

    无论什么原因,晋城官民都为此陷入了惊恐之中。

    街道上到处都是人,有出来打探情况的,有呼妻唤子想要躲藏的,还有害怕到极点放声大哭的。

    樊撞山率领一千名士兵在街上列队,正对着城门,没有骑马,他们的任务是守住城门,以接应外面的北军,而不是冲锋陷阵,他对又哭又喊的百姓十分厌烦,专门派出一队士兵来回驰骋,驱赶靠近者,以免待会受到干扰。

    城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即使隔着厚重的城门也能听到,樊撞山是个倔脾气,也不管外面有多少敌人,叫声越响,他越兴奋,站在最前方,轻声对自己手中的长斧说:“老兄啊老兄,今晚看你的了,别让兄弟我丢脸,兄弟我过后自有报答,用最干净的清水冲洗,用最硬的石块打磨,用最干净的抹布擦拭,保证让你跟从前一样锋利……”

    身后的众将士忍住笑,看一眼手中的兵器,也在心里嘱咐了几句。

    城门楼上方有人喊道:“陛下有旨!开城门!准备接应!”

    樊撞山吼道:“遵旨!”

    城门洞里的士兵开始动手,樊撞山大步向前,他知道,只要打开一条缝,就可能有敌人冲进来。

    “不准开城门!不准开!”有人喊道。

    樊撞山转身望去,只见数人在两列士兵中间骑马飞驰而至,眉头不由得一皱,战斗在即,任何人在军中乱闯都是重罪。

    来者不知罪,也不怕罪。

    肥胖的代王翻身下马,至少有二十年没这么拼命跑过了,几乎喘不上气来,冲着城门洞大喊道:“不准……不准开门!”

    守门者都是代国士兵,听到代王的命令,全都住手。

    樊撞山毕竟为官多年,面对诸侯不敢造次,耐着性子说:“代王殿下,开门接应是陛下的旨意。”

    “我去见陛下,这就去,跟他说不可开门,外面匈奴人太多……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开门,开门者斩。”代王晃动着肥胖的身躯向城墙上走去,踩着台阶一步一停,喘两下才能继续迈步。

    樊撞山看得心焦,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抬头再看,城楼上没人探身出来,皇帝显然没听到下方的声音。

    “开门!”樊撞山大喝一声。

    城门洞里的士兵举着火把,没有动。

    代王的四名随从留下,这时一块摆手,“不能开,不能开,代王有令……”

    “代王的命令比圣旨更大?”樊撞山再也忍不住,两步来到随从马前,手起斧落,将一名随从砍落马下。

    众人都惊呆了,居然没人发出声音。

    樊撞山再次大喝:“还不开门?”

    剩下的三名随从嘴里叫娘仓皇让路,门洞里的士兵也慌忙转身,开锁卸闩,用力缓缓拉开城门。

    代王刚爬完一半台阶,转身看去,一屁股坐下,怒喊道:“混账!陛下与全城百姓死于你手!”

    樊撞山不管那些,反正皇帝下令,他只想冲出去杀个痛快,加快脚步进入门洞。

    城门的闩锁刚刚被取走,突然被从外面撞开,门内的士兵被弹倒一片。

    一名身穿重甲的大汉步行闯进来,嘴里大喊大叫,手中兵器高高举起,也是一柄长斧,形制稍有不同,斧身更长,斧刃稍短,比较粗糙。

    两名持斧勇士都愣了一下,同时兴起,挥斧劈向对方。

    樊撞山只快了那么一点点,将敌人连盔带头劈为两半,对方的长斧几乎贴着他的肩膀砍下去,樊撞山全不在意,往地上啐了一口。

    城门外全是人,大都不像是匈奴人,而是来历不明的步兵,樊撞山管不了那么多,手中长斧转着圈劈砍,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被城门弹倒在地上的代国士兵看得呆了,坐在地上一直没站起来。

    樊撞山身后的士兵拥上来,长枪如林,步步推进,可外面的敌兵也不少,硬是用躯体组成一道墙。

    双方血战,寸步不让。

    韩孺子就在城楼之上等候消息,城外北军已经退至城门以外,相距不到一里,中间隔着一座桥和不知多少敌兵。

    城外的匈奴人放弃对城门楼的射击,改为围攻北军,韩孺子向外望去,虽然天色很黑,交战双方又都没有火把,可他还是能大致看清交战的惨烈,北军在敌军的四面包围中艰难前进,不断地有人马倒下。

    他希望樊撞山能快一点开出通道,接应北军士兵。

    “陛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叫声,韩孺子吓了一跳,以为有别的城门被攻破,急忙转身,“什么事?”

    肥胖的代王跪在地上,更像是一个肉球了,哭道:“陛下,不能开门呐,樊将军会把陛下害死的……”

    韩孺子心中恼怒,沉声道:“城外有数千将士,都是北军精锐,若不开门接应,他们必然陷于敌军之中不得生还,若是有他们相助,晋城或许能守得更久一些。”

    “不行啊,陛下,匈奴人太多,打开城门就……就关不上了……”

    “你看到匈奴人了?”

    “还没有……据说……”

    “过来看看。”

    皇帝就站在墙边,代王却不敢上前,瘫在那里,像是站不起来,几名卫兵上前,一块架起代王。

    “陛下!陛下!”代王杀猪般惨叫,卫兵却一点也不体谅,硬将他架到了墙边。

    “看到匈奴人了吗?”韩孺子问。

    代王跪在地上,双手扳着城墙,只露出眼睛以上,咽了咽口水,颤声回道:“看、看到了。”

    “多吗?”

    “多。”

    “晋城能守住吗?”

    “我、我不知道。”

    “晋城共有六座城门,还有三段城墙有缺口,总共九处需要严加防守,城内士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千人,如果得不到城外三千北军相助,晋城坚持不到天亮,你我皆为异族所俘,那将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大的惨败。”

    大楚定鼎之初虽然处于弱势,但是从来没有皇帝落入匈奴人之手。

    代王不敢吱声了,望着黑暗中呼啸往来的匈奴骑兵,心胆俱裂,双腿绵软,真的站不起来了。

    城下突然传来怒吼,樊撞山终于开出一条血路,他已经冲到桥边,长斧大开大阖,所向披靡,身后的士兵长枪外向,将敌兵向两边驱赶。

    “真是一员无敌猛将!”崔腾一直守在皇帝身边,这时由衷赞道,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下去与樊撞山并肩战斗,不过也只是冲动而已,他的双脚还是牢牢站在原处,安慰自己说还是保护皇帝更重要。

    代王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被巨大的恐慌彻底淹没。

    城外的北军前锋也看到了樊撞山,士气大振,加快速度,终于在桥上相会。

    樊撞山杀得兴起,差点将第一个跑来的北军士兵砍下来,认清来人身份之后,退回桥后,又向侧翼冲杀,好将通道开得更宽一些。

    北军骑马过桥进城,韩孺子在城楼上默默计数,心中不由得一凉,进城的人太少了,不过一千余人,剩下的北军不知陷在何处。

    可他不能再让城门敞开了,城外的匈奴骑兵尾随而至,樊撞山再是猛将,也挡不住如雨倾落的箭矢。

    城墙上的士兵得到命令,对着护城河上的桥乱射,尽量将匈奴骑兵挡在对岸,樊撞山又砍翻几名敌人,才在士兵的连番催促下转身回城。

    城门缓缓关闭,部分敌军跟入城中,立刻陷入重围,没能夺取城门。

    下方传来消息,“城门已闭!”

    韩孺子稍松口气,此次前来袭城的匈奴人没有他想象得多,而且准备得不是很充分,中途改变计划,也没有明确的主攻方向,给了晋城喘息之机。

    “代王,这回你不用害怕了……代王,代王?”崔腾连喊几声,弯腰推了几下,惊慌地对皇帝说:“代王……死了。”

    在酒池肉林中享受数十年的代王,居然在晋城城门楼上,被匈奴人吓死了。

    韩孺子也吃了一惊,让开几步,定睛看去,代王脸色发青,双唇张开,停止呼吸似乎有一阵了。

    “去叫太医。”韩孺子的随行队伍中有好几位太医,虽然没用,可还是得看一眼。

    崔腾心中颇多感慨,却说不出来,只能问道:“代王这算以身殉国吗?”

    “算吧。”韩孺子叹道,他总不能对全城军民宣布代王是被吓死的。

    韩孺子离开城门楼,向城下走去,迎面遇上北军将领,将领顾不上礼仪,急切地说:“辽东,匈奴人是从辽东来的。”

    “辽东?”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是扶余国攻破了关卡,匈奴人入关之后一路绕城急行,各地都没来得及送信。”

    韩孺子愣住了,原来孟娥说的话一句没错,可他之前已经派人传旨,要求辽东戒备扶余国,怎么还会被攻破?

    “有多少匈奴人?”

    将领无法回答,转身看向城下,数名士兵推来一名俘虏,是名匈奴人。

    军中有人会说匈奴语,开口询问,那名匈奴人骄傲地立而不跪,快速地回答了几句。

    “所有匈奴人,能进关的都进来了。”通译看向皇帝,脸色苍白,“前锋八千余人,后面还有更多,大单于很快就会亲自到来。”

    (今日一更,白天要出门处理一点事情,回来得可能比较晚,QQ聊天改在下周日,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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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