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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人了解的圣军师

    韩孺子第二次进洛阳城,获得盛大欢迎:城门大开,河南尹出城十里,亲自牵马引路,大小官员率领众多百姓沿路跪拜,一直到洛阳侯府,万岁的呼声就没有断过。

    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洒过水,湿度恰好,不扬灰尘,又不显泥泞,每隔三四里就有一座现搭的彩棚,摆放着大量的酒水果馔,乐人弹奏仙音,美女捧盘献果,只盼能得君王顾盼一眼。

    对韩孺子来说,这都是新花样。

    他没在任何地方停留,任凭洛阳王牵马入城,在路上仔细观察,发现在路边接驾的人大都不是寻常百姓,很可能是本地商人与他们的奴仆。

    在洛阳侯府,河南尹韩稠又要大摆酒宴,这回准备充分,定要让皇帝大开眼界,至于妻甥黄将军之死,他根本不打算提起。

    韩孺子没有直接拒绝,但是召进仪卫与卫兵,这些人一进来,大厅立刻变得肃穆,桌椅都被搬走,只给皇帝留一张椅子。

    太监、顾问与随行官员林立两边,规模虽然小些,但这已算是正式的朝会,在这种时候,韩孺子对礼部的“习惯”还是很有好感的。

    紧接着,韩孺子召见洛阳群官。

    从这时起,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韩稠显得有些尴尬,跪在地上,眼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酒席还没完全亮相,就被一次严肃的朝会所取代。

    等到洛阳群官鱼贯而入,韩稠变了一副面孔,以额触地,臀部高高抬起,像是在待罪求饶,官员们无不吓了一跳,跪在河南尹身后,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沉默。

    大厅里鸦雀无声。

    韩孺子等了一会,命众人平身,说道:“朕此行洛阳,一是平定叛军,二是体察民情。河南尹,朕问你,河南郡流民多少?何时开仓?放粮多少?余粮多少?”

    韩稠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府里有多少金银珠宝,少一两也能察觉到,出了府他就一无所知了。

    “呃……这个……陛下,下官忝任河南尹,主管一方,不敢说造福本地,倒也清廉公正……”韩稠东拉西扯,突然想到了说辞,“河南尹为民父母,管理大略而已,像赈灾这种事情,下官当然负主管、监督之责,至于具体数字,应由郡丞掌握。”

    韩稠稍微松了口气,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韩孺子佩服这位皇叔的推卸功夫,“河南丞出来说话。”

    “微臣曾亲临粮仓,监督开仓放粮,百姓欢呼雀跃,无不颂扬陛下恩德……”有韩稠开头,河南丞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一通歌功颂德,也不管当初放粮的时候谁是皇帝,最后道:“本郡户口钱粮的具体情况,应由户科掌握,微臣不敢扰乱圣听。”

    到了户科主事,官更小了,勉强有资格进来拜见皇帝,听说要由自己介绍情况,吓得面无人色,哆嗦半天,不敢推卸责任,也无处可推卸,颤声给出一串数字,听上去不错,整个河南郡似乎已不存在流民问题,无灾可赈。

    韩孺子却不满意,“洛阳与敖仓城外,贼军横行,虽说一部分来自外郡,本郡加入者也不少,为何说没有流民?”

    “他们、他们都是盗匪,不是流民,应该由兵科……”户科主事也开始流汗,顾不得同僚之谊,先将责任推出去。

    兵科主事愤怒地瞪了同僚一眼,急忙道:“占山立寨、有名有号的才是强盗,陛下,像这种战时啸聚、平时四散的人,就是流民,只不过犯过案,或是抢粮,或是劫商,遭到官府通缉,不敢来领粮……”

    “通缉他们的可不是户科,我只管按户簿给粮,足额足量,一粒都不少。”

    两名官吏面红耳赤地吵起来。

    中司监刘介在城内与皇帝汇合,这时得到暗示,站出来喝道:“皇帝驾前,不可放肆!”

    两官这才反应过来,全都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韩孺子挥手,“河南郡立刻着手再度开仓,流民回乡者,准其重新入籍,之前所犯之罪,非杀人、叛逆,皆可原宥。官府不仅要放粮,还要给予粮种、借贷耕牛,劝民归田,务必保证今秋能有收成。”

    这么一来,酒宴是办不成了。

    韩孺子不想住在侯府里,早已安排柴悦在城内军营里为自己设帐,下达旨意之后,直接动身入住军营。

    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传遍,洛阳城内一片喧哗,都明白这位皇帝不简单,有人为之兴奋,有人因此头疼。

    在军帐里,韩孺子召见前俊阳侯花缤。

    花缤没能逃出京城,但也得到宽赦,恢复侯位是不可能的,以平民的身份,算成谭家人的附庸。

    两人有过一次交谈,当时韩孺子是俘虏,花缤手握生杀大权,这一回完全颠倒过来。

    花缤跪在地上,默不做声。

    军帐里摆设简单,韩孺子站在桌前,打量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俊侯”,心中不由得感慨名声的力量,“平身。”

    花缤站起,仍然保持沉默,没有开口谢恩。

    帐中还有四名侍卫,将军柴悦也在,向皇帝摇摇头,表示自己之前什么也没问出来。

    韩孺子有点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的刑吏,面对一名有罪在身的人,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随行的官员当中有几名刑吏,却都不是韩孺子的信任之人。

    “曾有传闻说花侯在云梦泽称王。”韩孺子说。

    花缤微笑摇头,“陛下相信吗?”

    “江湖人喜欢大名头,就算称花侯为玉皇降世,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花缤干笑两声,“陛下对江湖倒是很了解,但这次不一样,称王纯是谣言。朝廷一统天下,以为朝廷封的‘俊侯’也能在江湖上首屈一指。”

    “不是这样吗?”

    “唉,从前我也是这么以为,在江湖中走了一圈,才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背靠朝廷,我才是‘俊侯’,叛离朝廷,我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到哪吃的都是嗟来之食,人家的确接待我,却拿我当成扬名的手段,真有正事的时候,没几个人肯出力。”

    “花侯手下的奇人异士可不少。”

    花缤苦笑,“表面风光,那些奇人异士只是借我使用,我跟他们一样,都得奉命行事。”

    花缤也在推卸责任,手段比洛阳官吏更委婉一些。

    “奉谁的命?”

    花缤不吱声了。

    “天授神将栾半雄?还是那位圣军师?云梦泽七营十八寨,你属于哪一方?”韩孺子已经打听过,对云梦泽多少有些了解。

    花缤略显惊讶,等了一会,开口道:“圣军师。”

    “说说此人。”

    “嗯……没什么可说的,圣军师就是圣军师,要说年纪——五十以上,白须白发,仙风道骨,除此之外就没了,我不知道圣军师的来历,据我所知,没人知道。”

    “可你却愿意为他做事?”

    “许多人为圣军师做事,有人欠他恩情,有人被他说动,比如我。”

    “他怎么劝服你的?”

    花缤想了想,“回想起来,那些话也没有特别之处,当时我也是昏头了,才会相信他。”

    “无妨,说来听听。”

    “得到陛下赦免,我才敢说。”

    “赦你无罪。”

    “圣军师说,大楚经过这些年的折腾,身首隔绝,表面上看还很完整,其实躯干与头颅已经分离,仅有一层皮肉相连,因此头动而身不动,不管宫里发生什么事、换谁……当皇帝,朝廷都不为所动。”

    韩孺子与柴悦互视一眼,居然都不能反驳这番话,花缤原是朝中大臣,对此当然深有体会,继续道:“圣军师由此推论,大楚软肋明显,乃是建功立业的绝佳时机,先为大楚‘换头’,再将头与身重新连接,或可将大楚救活。”

    “救活”大楚的人自然也会因此成为最有权势的重臣,甚至能够代替皇帝,花缤就是被这一点说服的。

    韩孺子并不道破,他现在确信无疑,圣军师也是一位望气者,没准就是杨奉苦寻多年的淳于枭,“这位圣军师投奔云梦泽也不久吧?”

    “多半年,比我还晚一点。”

    韩孺子盯着花缤,“圣军师就在洛阳城内。”

    花缤稍稍睁大双眼,“以我现在的状态,圣军师不会再用,不如……去问问谭家,他们是真正的江湖人。”

    关于这一点,用不着花缤的提醒,韩孺子挥下手,柴悦叫进来卫兵,将花缤带走。

    东海王正好进来,看着花缤出去,“老家伙什么都没说吧?对他得用刑,弄点血出来,他就什么都招了。”

    “谭家怎么说?”韩孺子问。

    对谭家,东海王可不会建议用刑,忙回道:“每个人我都问过了,单刀直入、旁敲侧击,我敢保证,谭家人对这位圣军师一无所知,他们与云梦泽群盗的确有来往,那是为了做生意方便。栾半雄是个大人物,其父就是名闻天下的大盗,他子承父业,弄得更大,据说,他手下的喽啰都经过官兵的训练,所以黑头军才那么厉害。”

    “官兵训练盗匪?”韩孺子对大楚了解越多,越觉得麻烦重重。

    “我没细问,应该是犯过重罪、落草为冠的官兵,总之,谭家不认识圣军师,更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一边的柴悦欲言又止,韩孺子道:“柴将军有什么想法?”

    东海王瞪着柴悦,暗暗警告对方不要说谭家的坏话。

    柴悦假装看不见,说道:“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对陛下说,有人托我为谭家求情。”

    韩孺子和东海王都吃了一惊。

    东海王惊讶于自己的不知情,韩孺子没料到第一个求情者会是柴悦,随后明白过来,委托柴悦求情的这个人,对皇帝十分了解。

    柴悦怕遭到误解,急忙补充道:“这个人对洛阳十分了解,或许能帮忙找出圣军师。”{)

第二百八十六章 放粮之难

    韩孺子不是第一个欣赏柴悦的人,身为一名不受宠的庶子,柴悦一直在想方设法向各色人等兜售自己的才华,如大将军韩星等权贵,都很看好这位年轻将军的未来,但是都不愿意提供帮助,以免被认为是别有用心。

    在韩孺子之前,只有一个人给予困境中的柴悦一些实际的帮助,或是一些金银,或是数套衣物,或者是几句介绍,好让柴悦能够体面地周旋于京城权贵之间。

    此人却不是京城土著。

    “洛阳大侠王坚火,外祖母是诸侯之女,他却无心做官,最爱扶危济困,因为相貌有些特异,人称‘丑王’,经常来往于京城、洛阳之间。”柴悦介绍道。

    “‘俊侯丑王布衣谭’,嘿。”韩孺子已经见识过另外两家,印象不是太好。

    “我怎么没听说丑王跟谭家关系这么好?”东海王又有点嫉妒,他听说谭家要找人求情,却没人告诉他会是王坚火。

    柴悦尴尬地笑了笑,“两家都是天下闻名的豪侠,总该有些联系吧,我不是特别了解。”随后向皇帝正色道:“柴悦受人恩惠,不得不报,可国家事大,陛下若是……”

    “无妨,我可以见见这位丑王,明天上午带他来。”

    柴悦谢恩,东海王笑道:“我见过一次丑王,陛下有点准备,他可是真丑,丑得能吓人一跳,以他的家世,却不肯出来当官,大概就是因为容貌。”

    “面丑心善,俊阳侯当初靠的是权势,谭家人多的是钱财,只有王坚火,以仁心得侠名。”柴悦辩解道。

    东海王一撇嘴,“丑王给你的可是钱财衣物。”

    “那不一样……”

    柴悦还想再辩,韩孺子抬手表示自己不想再听,“洛阳城已经封闭了?”

    柴悦道:“八门都已封闭,只要圣军师和宝玺还在城里,绝对逃不出去。”

    韩孺子回来得太晚了,谁也不能保证圣军师还在洛阳。

    东海王道:“没准林坤山在骗人,为的是让陛下久驻洛阳。如果那个圣军师真藏在这里,河南尹和丑王都脱不了干系。”

    韩孺子当然明白这些人之间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没有半点证据,皇帝也没办法随便抓人。

    他让柴悦退下,叫来中司监刘介,命他去传刑部司主事张镜。

    趁着只有侍卫在,东海王道:“陛下,你得相信我,这些天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对谭家的事情一丁点都不知晓,他们也不当我是自家人,对我守口如瓶。”

    “谭家真以为有人能说服我?”韩孺子有点纳闷,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召见丑王,就是不想让对方得意,“他们找来找去,只会将自己往死路上推。”

    韩孺子说的是实话,他最忌惮的就是谭家人无所不在的关系网,结果他们却偏偏要显示这一点,令皇帝更加忌惮。

    若不是有圣军师的事情干扰,韩孺子甚至想在洛阳就对谭家动手。

    杨奉说皇帝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这话说得有点早了,韩孺子现在想做、能做的事情一大堆,最大的阻碍是时间不够和人手不足。

    “谭家人……都很愚蠢,不识时务。”东海王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压低声音道:“麻烦的是那些男人,女人……就不用惩罚了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他了解得清清楚楚,冠军侯就是死于谭家女子之手,东海王王妃谭氏更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刑吏张镜到了,身为刑部的随行官员,又曾在帝位之争中有过反复,张镜对自己的处境忐忑不安,急于立功自保,因此一得到命令就与洛阳的同僚一道,布下天罗地网,暗中寻查圣军师和宝玺的下落。

    “暂时还没有线索。”张镜跪在地上,每次来见皇帝他都感到紧张,即使站在人群中都不到抬头,更不用说单独来见。

    “不要太相信洛阳的官吏。”韩孺子提醒道。

    “是,微臣只是请洛阳府配合,微臣在这里认得一些人,能够帮忙。”

    洛阳是天下名城,与京城联系紧密,身为刑部官员,张镜自有一些特殊渠道。

    “嗯,你对王坚火了解多少?”

    张镜一愣,“洛阳丑王?了解一些,他是与俊阳侯、谭家齐名的豪侠。”

    “王坚火与谭家关系怎么样?”

    张镜又是一愣,瞥了一眼东海王,他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免不了都会传到谭家耳中,越是如此,他越得实话实说,以显示自己忠于朝廷而不是谭家。

    “民间盛传,丑王与谭家仇怨颇深。”

    轮到韩孺子微微一愣,“两家因何结怨?”

    “谭家生意广泛,洛阳乃天下至中,商旅最多,据微臣听闻,谭家一直想在洛阳开办一家客栈,用来周转人财货物,可是没有丑王的允许,客栈办不起来,两家因此结怨。”

    韩孺子忍不住冷笑一声,“听听,这就是所谓的豪侠,侠名为表,利字居中,无官无职,却能争城夺地,势比一方诸侯。”

    东海王和张镜都不敢吱声。

    “下去吧,每天早晚两次过来报告情况,一有消息,随时来见。”

    张境磕头退下,心里轻松不少,只要有事可做,就能取得皇帝欢心。

    东海王小心翼翼地说:“所谓豪侠也就这么回事,唯利是图,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韩孺子笑而不语。

    中司监刘介进来,“陛下,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求见。”

    “请进来。”韩孺子有意将这位儒生培养成为未来的宰相,因此比较客气。

    瞿子晰这回行的是臣子之礼,他对什么场合该行哪种礼仪心里有数,礼部只是按规矩行事,他却能说出一套理由来。

    获赦平身之后,瞿子晰道:“听闻陛下传旨大赦洛阳流民,再度开仓放粮,臣特来庆贺。”

    东海王笑道:“你又不是洛阳人……咦,不对,你是来庆祝陛下的?”

    “当然。”

    东海王轻哼一声,知道这些儒生都很骄傲,最爱说怪话,干脆不开口接话了。

    “朕刚刚传旨开仓,流民尚未得粮返乡,有何值得庆贺?”韩孺子打点起精神,与这些儒生对话,得十分小心,才能不在言辞上落于下风。

    “民为水,君为舟,水静则舟稳,水顺则舟速,水乱则舟覆,陛下初返帝位,朝中臣心未稳,陛下却先想着天下百姓,此乃治水之根本,因此值得庆贺。”

    东海王惊讶地看着瞿子晰,以为他在讥讽皇帝不分轻重,心想读书人真是胆大包天,早知如此,自己也该拉拢一批。

    韩孺子却不在意,笑道:“朕接受庆贺,瞿先生还有何话要说?”

    “治水非一日之功,圣旨一下,百姓欣然而至,若无粮可放,或粮食太少,不足以裹腹,不免败兴而归,如此一来,治水不成,反酿祸患。”

    韩孺子眉头微皱,“洛阳乃关东名城,富甲天下,怎么会无粮可放?”

    “洛阳富的是民,不是官。洛阳再大,大不过京城,官库中的存粮自有定数,不比其它郡治之所更多,引来的流民却数倍于别的地方,如此一来,存粮必定不够。”

    “河南郡为何不早说明情况?”

    “天威震慑,小吏怎敢说难?”

    回想在洛阳侯府里颁旨的情形,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作为皇帝他当时的确很威风,也正因为如此,河南尹以下,没有一名官吏敢说半个不字。

    韩孺子沉吟片刻,“敖仓存粮甚多,总该够了吧?”

    瞿子晰伏地磕头,再次表示庆贺,然后起身告退。

    “这回他可有得吹嘘了。”东海王还是不太喜欢儒生,“说起来他们与豪侠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沽名钓誉之徒。”

    韩孺子没吱声,他在想,自己身边缺一位宰相式的人物,这个人能按旨行事,又不至于吓得官吏们不敢开口说出实情。

    在他的亲信之中,恰好缺少这样一个人,柴悦等人是武将,瞿子晰职位太低,而且不太像是好打交道的人,想来想去,还真是殷无害那样的老滑头最合适。

    韩孺子打量东海王几眼。

    “陛下有什么吩咐?”

    东海王聪明,也足够圆滑,假以时日,总能成熟起来,可惜太不值得信任,韩孺子摇摇头,“去告诉刘介,让他传户部侍郎刘择芹。”

    刘侍郎也是随行官员之一,对开仓放粮曾表现得比别的大臣要热心一些,韩孺子希望此人能用一阵。

    东海王出去传旨,刘介进来确认了一下,才出帐派人传唤刘择芹。

    “当务之急是找到圣军师和宝玺,真不值得为放粮费心,瞿子晰这种人最爱空谈,然后甩手一走,将麻烦丢给陛下。”东海王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莫不如让谭家帮忙,他们认识的江湖人毕竟比较多。”

    “谭家在洛阳的势力会比王坚火更大?”

    “呃……不一样啊,丑王可以选择帮忙或者不帮忙,谭家为了赎罪,绝对会尽心尽力。而且我非常怀疑,丑王明天来求情,不是救人,而是要害人:明知陛下不喜欢江湖手段,他却非要以此触怒龙颜,自己得名,谭家受害。陛下,一定要小心在意啊。”

    “唉,你对谭家才是‘尽心尽力’。”

    东海王急忙闭嘴,再不敢开口。

    随行官员都住在军营里,户部侍郎刘择芹很快赶到,证明他的确是一位负责的官员,对洛阳的人口与存粮一一道来,正如瞿子晰所料,粮食的确不够。

    “洛阳之富名闻天下,各地流民蜂拥而至,前些日子走了一些,剩下的仍然不少,具体数字谁也不清楚。”刘择芹道。

    “如果开放敖仓之粮呢?”

    刘择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这个得问兵部的意见。”

    “为何是兵部?”

    “天下各大粮城皆归兵部所有,为的是供养各地楚军。据臣所知,敖仓对北方马邑城至关重要……”

    “朕明白了。”韩孺子在马邑城待过,知道边军对粮草的消耗有多大。

    “臣有一策,不知可用否?”刘择芹道。

    “说吧。”

    “官仓不足,还有私仓,洛阳富户甚多,家家皆有存粮,虽然无人计数,但是粗略估计,至少是官仓存粮的五倍以上。”

    韩孺子点头,兜了一圈,他还是得找河南尹等当地官员帮忙。同城交友,5分钟直接约!不兜圈子,快速同城见面,让约会变得更简单!{同城爱缘搜索tcay2016}

第二百八十七章 曲声动心

    军帐外传来曲声,似琴非琴,缥缈灵动,丝丝入耳,韩孺子听了一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适,于是屏息宁气,努力捕捉那一声声细若游丝的美妙声音。

    张有才和泥鳅正在收拾碗筷,见到皇帝抬起一只手,似乎在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响,于是两人一个捧着盘子,一个俯身要拿筷子,全都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互相瞥了一眼,莫名其妙。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好像突然闯入林中的黑熊,将美丽羞怯的鸟儿吓得一哄而散——曲声戛然而止,听者一声叹息,如美梦中断。

    张有才和泥鳅仍是莫名其妙,但是知道自己能动了,继续收拾桌面。

    崔腾闯进帐中,一看就是醉了,满脸通红,目光凶狠,却偏要做出笑嘻嘻的样子,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皇帝是我……妹夫,我们是……家人,嘿嘿,皇妹夫,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中司监刘介跟在身后,拽着崔腾的一条胳膊,对他的无礼举动很不满,可惜这里是军营,没有那么多的门户阻止这样的人。

    韩孺子向刘介点下头,示意他放手,刘介犹豫一会才遵旨,躬身退下。

    崔腾还以为“皇妹夫”在向自己点头,连回几下,摇摇晃晃地走来,看着桌上的剩饭剩菜,“陛下就吃这个?”

    四样菜肴,两荤两素,一碗汤,一碗米饭,就是皇帝的晚膳。

    “你又喝酒了。”韩孺子严厉地说。

    “嘿嘿。”崔腾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陛下忘了,我可是……可是奉旨喝酒。”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可陛下一直没有收回旨意,我就得……一直喝下去,对不对?”崔腾得意洋洋,他找到一个漏洞,一直用到现在。

    韩孺子气得笑了,崔腾是极少数死心塌地忠于他的人之一,可毛病太多,韩孺子甚至不敢给予正经的官职。

    张有才和泥鳅都不喜欢崔腾,冲他的背影挤眉弄眼,捧着碗筷走了。

    两名侍卫悄没声地进帐,站在门口,显然是刘介派来的。

    崔腾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人讨厌,拉来一张凳子,坐在皇帝对面,“我把他们全灌醉了……”

    “从现在起,你不准再喝酒,直到得到朕的允许。”韩孺子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崔腾仰头想了一会,发现没有漏洞,笑道:“那就不喝了,你是皇帝,还是我妹夫,你说的算。”

    “你有何事?”韩孺子看出崔腾是有备而来,心里跃跃欲试,脸上全表现出来了。

    崔腾笑得更欢畅了,“陛下真是聪明,怪不得妹妹出嫁前那么……”崔腾抬手捂住嘴巴。

    “说下去。”韩孺子命令道。

    崔腾慢慢挪开手掌,“不怪妹妹,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陛下是……是太后选出来的一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就会咬人、打人。”

    韩孺子笑着摇头,“所以你妹妹那时候不愿意嫁到宫里?”

    “当然!妹妹跟母亲哭、跟老君哭,可是都没用,父亲只想让家里出一位皇后,别的事情一概不管。”

    崔宏早就见过皇帝,不至于将他当成傻子,大概是不屑于向家中的女眷解释。

    想起新婚之夜崔小君的模样,韩孺子能理解她当时的惊恐不安。

    “怎么说起妹妹了?”崔腾挠挠头,“反正妹妹后来是真的开心,我拿从前的事情笑话她,她还生气……算了,不说这个,我给陛下带来几样好东西。”

    崔腾做出神神秘秘的表情。

    韩孺子还在想小君,半晌方道:“你带来什么?”

    崔腾酝酿的情绪没得到回应,一下子意兴阑珊,“陛下还真是……我带来几样好东西,但陛下得让我带进来,外面的太监给拦住了。”

    “不准胡闹。”

    “这怎么是胡闹?陛下是皇帝啊,最好的东西如果不送给皇帝,那才叫胡闹。”崔腾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掀帘喊道:“可以进来了。”

    刘介可不会听从他的命令,进帐看向皇帝,得到许可之后才退出帐篷,放行崔腾带来的“好东西”。

    四名女子走进来,怀里各自抱着不同的乐器,盈盈跪拜,个个都是貌若天仙的美女,尚未开口,已有欲语还羞的娇态,目光低垂,却有顾盼生姿的艳丽。

    崔腾几步跑回皇帝面前,“国色天香,人间绝无仅有,整个洛阳,不,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五个来,陛下真是幸运,她们来自不同地方,凑巧在洛阳相聚……”

    韩孺子大怒,在桌上重重一拍,“崔腾,谁给你的胆子?”

    崔腾扑通跪下,双眼正好露在桌面以上,露出愕然至极的神情,喃喃道:“陛下,没人……没人给我胆子啊。”

    “皇后是你亲妹妹,朕此行是为了安定天下,你不出力相助也就算了,竟然进献女色惑乱君心,可对得起皇后、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

    崔腾张口结舌,身后突然砰的一声响,原来是捧琵琶的女子被吓得手足无措,乐器掉在了地上。

    崔腾用极低的声音说:“妹妹不在这儿,谁也不会乱说。皇帝嘛,不享受怎么叫皇帝?普通人还有三妻四妾呢,再说人和人不一样,女人更是各有千秋……”

    韩孺子想起来了,崔腾从前是浪荡子柴韵的好朋友,必然臭味相投,崔腾只是一直没表现出来。

    韩孺子露出微笑,“河南尹让你送来的?”

    看到皇帝在笑,崔腾又得意起来,仍然跪在那,露出一双眼睛,“韩稠哪有这个眼力?他找了一堆庸脂俗粉,连我都看不上眼,怎么能够送给陛下?于是我让他找来更多美人,由我精挑细选。对这四美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没想到竟然都在洛阳,要不是我,韩稠就将她们藏起来啦……咦,你们干嘛?陛下……陛下……听我说啊……”

    两名侍卫架着崔腾,不客气地将他拖出帐篷。

    四名女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也没有欲语还羞的娇态和顾盼生姿的艳丽。

    刘介和几名太监进来,命令四女出去,四女膝行后退,连掉在地上的乐器都不要了。

    “等等。”韩孺子叫住四人,“刚才是谁在外面弹曲?”

    有一名女子似乎做出回答,声音太小,韩孺子听不清,刘介俯身,听了一会,起身道:“是此女的师父,在外面调试琴弦的时候拨了几下,不想惊扰圣听。”

    韩孺子没觉得惊扰,只是很遗憾如此清幽脱俗的曲子,居然出自风尘女子之手,正要挥手,却不死心,一时间犹豫不决。

    张有才弯腰,小声问了几句,抬头笑道:“陛下,此人的师父是一名琴师,名叫张煮鹤,今年四十有七。”

    还是张有才了解皇帝的心事。

    韩孺子点点头,挥手让太监带四女退下。

    河南尹韩稠急于讨好皇帝,这或许是一个鼓动洛阳富商参与开仓放粮的契机,韩孺子打算明天再次召见洛阳群官。

    曲声又传来了,这回是奉旨而弹,越发优扬动听,却少了几分灵气,韩孺子对音律了解不多,听了一会,只觉索然无味,不由得暗自感叹:有些东西只能偶然得之,越是上下求索,离得反而越远。

    皇帝准备休息,曲声停止。

    张有才等人全都退出,韩孺子躺在床上,默默运行孟娥教给他的内功,慢慢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曲声再度传来,好像是两个人、两张琴,音调截然不同,正用特殊的方式彼此应答。

    韩孺子受到了感染,只觉得好像有两个人扶着自己的手臂,送他直上云霄,在虚无缥缈的云层中自由飞翔……

    一觉醒来,韩孺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神采奕奕,进来服侍皇帝的张有才和泥鳅都看出来了,惊讶不已。

    韩孺子收拾妥当,问道:“那个叫张煮鹤的琴师还在吗?”

    “昨晚送走了,陛下若是喜欢,可以随时再召回来。”张有才回道。

    “不急,得先打听一下此人的底细,让谁去……”

    “我去!”泥鳅立刻站出来,从渔村少年变为皇帝亲随,他憋闷坏了,正想出去走走。

    “你在洛阳人生地不熟,怎么打听?”

    “有钱就行,去各处听曲,向别的琴师打听,如果大家都听说过张煮鹤,那就成了,没听说过,说明此人必有问题,再让刑部的人去查。”

    韩孺子惊讶地看着泥鳅,“去吧,看你能打听出来什么。”

    “把衣服换了,我的包袱里有银子……”张有才叮嘱道,泥鳅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摆手,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工作还是会见随行大臣,京城送来许多奏章,都已得到批复,送来的是副本,好让皇帝得知朝廷运转正常。

    户部侍郎刘择芹上奉,他已向河南郡官府做过详细询问,果不出他所料,官仓存粮远远满足不了洛阳附近的流民,兵部也给出详细数字,除非北边无事,不再增加守军,否则的话敖仓没有多少余粮能放给流民。

    朝会之后,韩孺子本想立刻召见河南尹,柴悦过来提醒他,上午还要见一个人。

    洛阳丑王王坚火一早就来了,已在营外等候多时,先是接受全身检查,然后由礼部官员简单介绍礼仪,要求他演练无误之后,才能去见皇帝。

    王坚火一律照做,对周围人的悄声议论全不在意,进帐之后,他却没有下跪,而是抱拳拱手,说:“陛下心中有三件难事,草民自荐,或可助陛下解忧。”

    最让韩孺子惊讶的还是王坚火的丑容。《(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丑王赌约

    韩孺子早有准备,还是被王坚火的丑吓了一跳。

    丑王个子很高,肩膀宽厚,两条长长的手臂,几乎没有脖子,直接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那张脸尤其令人惊骇,半边正常,说不上丑,也说不上英俊,反正不会有人注意,另半边脸长着一大块赘疣,下坠到肩膀上,半张脸因此倾斜,好像正在融化。

    韩孺子见过不少长相凶恶的人,而面前的王坚火,干脆丑到不像人,像是从粗制滥造的画册中跳出来的鬼怪。

    王坚火对这种目光习以为常,拱手又说了一遍,“陛下心中有三件难事,可有解决之道?”

    中司监刘介和跟进来的礼部官员不停咳嗽,示意丑王跪下,王坚火却站得更加笔直。

    韩孺子回过神来,没有强迫王坚火下跪,说:“那就请足下再猜猜朕心中有那三件难事?”

    “第一件,陛下贵为天子,美中不足的是宝玺下落不明,若落入奸人手中,怕是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嗯。”韩孺子不觉得奇怪,宝玺失踪一事早已传遍,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能猜出这是一件“难事”。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今春将逝,若不能及时劝民返耕,今秋收成不足,流民又将成倍增加,终成大患。”

    这第二件“难事”也不难猜,韩孺子点下头。

    “第三件,数十万匈奴人在北边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大举入侵。”

    韩孺子重夺帝位之后很快就将辟远侯张印派往碎铁城,王坚火由此猜到皇帝忧心北疆,也在情理之中。

    韩孺子心中的“难事”不只这三件,不过王坚火的确猜到了最大的三件。

    丑王是来为谭家求情的,说来说去却没有提起谭家半个字,韩孺子也不提,顺着对方的话说道:“这三件难事,足下已有解决之道?”

    王坚火也不客气,点点头,展开双臂,像是一只做出威胁姿态的巨猿,帐篷里的侍卫们都将手伸向了刀柄。

    “倒也不难。”王坚火慢慢垂下双臂,他只是用来加重语气,表示一下骄傲。

    韩孺子没吱声,见惯了望气者的各种故弄玄虚和儒生的恃才傲物,王坚火的这点本事打动不了他。

    “第一件,如果传言没错,宝玺落入江湖人手中,而且就在洛阳城内。狮虎虽猛,却捕不得空中飞鸟,鹰隼虽利,却抓不住地底之鼠,陛下坐拥天下,仍有力所不及之处,草民不才,算得上‘地鼠’中的佼佼者,只需陛下一句话,三日之内,我能将宝玺亲手捧送到陛下面前。”

    话中的狂傲远多于谦逊,帐中诸人这时已不再关注他的丑,而是觉得此人胆子太大,连命都不要了。

    韩孺子仍没有生气,他知道,“龙颜一怒”正中这些豪侠的下怀,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表现得对宝玺毫不在意,“接着说。”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只靠官仓中的粮食,远远不足以赈济,草民的朋友比较多,愿意号召众友开私仓放粮,以补官府之缺。”

    韩孺子在心里嘿了一声,如果连开放私仓这种事都要江湖豪侠帮忙,那他这个皇帝与从前的傀儡也就没两样了。

    “继续。”韩孺子依然隐忍不发。

    “第三件,匈奴人虎视北边,解决起来更简单,陛下只需出十万大军,草民推荐十位将军,保证百战百胜,趁着匈奴人尚且犹豫不决,先将其击退千里,令其三五年内不敢窥边。”

    大楚的将军,却要一位草民推荐,这不只狂妄,还在公开嘲讽朝廷不知人、不会用人。

    柴悦作为居中介绍者,也跟了进来,一直站在门口,垂头不语,偶尔看一眼王坚火,显得非常惊讶。

    “嘿。”韩孺子忍不住冷笑出声。

    王坚火再次拱手,“陛下若是不信,可愿与草民打一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就赌三日之内谁能找回宝玺,陛下若是先找到,或者谁都没找到,都算草民输,草民愿赌上贱命一条、院落三座、家人三十一口,或杀或流,任凭陛下发配。”

    “如果你赢了呢?”

    王坚火突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草民若是侥幸赢了,只有一愿,望陛下给谭家一条活路。”

    终于说到这儿了,韩孺子冷冷地说:“谭家已获宽赦,可他们是东海王的戚属,自然要随东海王就国,大楚不杀无罪之民,谭家若能安分守己,没人能杀他们。”

    这既是实话,也是谎言,谭家的人脉越广泛,韩孺子越要将其斩草除根,就连王坚火也已被列为必除之人,缺的只是一个罪名而已。

    韩孺子相信,这些豪侠不会忍耐太久,很快就会再次触犯律法。

    王坚火又磕了一个头,起身道:“既然如此,请恕草民鲁莽,草民告退,随时候诏。”

    刘介与礼部官员送丑王出去的时候都很恼怒,不停地斥责、数落,进帐之前明明很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到了皇帝面前就变了一副模样呢?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面圣。

    柴悦更是羞惭不已,丑王是他介绍给皇帝的,必须为此负责,王坚火一走,柴悦就前行几步,跪在地上道歉:“臣伏乞陛下恕罪,王坚火……”

    “他平时不是这种人。”韩孺子替柴悦说下去,然后示意他起身。

    柴悦站起,神情更加惊讶,“陛下打听过丑王的为人?”

    韩孺子摇摇头,除了柴悦,他身边的人都不太了解这位洛阳丑王,“朕只是猜测,王坚火容貌特异,富不过谭家,贵不过俊阳侯,得能众心,必不以狂傲为资。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使激将法。”

    柴悦呆了一会,“陛下圣明,非臣所及,丑王的激将法终是无用。”

    韩孺子笑了一下,连柴悦也会奉承了,倒也不奇怪,为了出人头地,柴悦在权贵圈里游走多年,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韩孺子只是遗憾,照这样下去,大概只有杨奉还敢在他面无所顾忌地说真话。

    “无用?你没听到他与朕打赌吗?”

    柴悦又是一呆,“可陛下……没有接受。”

    “君与民当然不能直接打赌。”韩孺子接见王坚火就已经给他很大的面子,若是当场接受打赌,洛阳丑王的名声就更大了。

    “三天之内,必须找回宝玺。”韩孺子挥手让柴悦退下。

    柴悦茫然离去,在此之前,他忠于皇帝是因为只有皇帝赏识他,这更像是一种赌博,他赌赢了,前途无量,若是论到才华,柴悦内心里还是有一点骄傲的,可皇帝与丑王的这次“打赌”,却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随之生出一股真正的敬佩。

    韩孺子接连召见数人,尤其是刑吏张镜,布置寻找宝玺之事,“宝玺肯定在洛阳城内,不用再调查有无了。给你两天时间,后天午时之前将宝玺送到朕的面前,加官晋爵,你张镜就是大楚第一刑吏,若是找不回来,阁下枉称‘广华群虎’之一,回乡种田去吧。”

    江湖讲道义,朝廷有官爵,张镜磕头不止,退出帐篷时既兴奋又紧张,“大楚第一刑吏”意味着太多,比他当初参与争位带来的好外可能还要更多。

    离午时还有一会,韩孺子召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河南郡官员,说起让洛阳富户开放私仓,韩稠等人立刻应承,都说不是问题,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如此一来,韩孺子反而不安,地方官员的承诺太不可信,可是总不能因为他们答应得太快而发怒,只好让他们定下期限,并保证所有流民都能得到救济。

    午饭之后,韩孺子叫来户部侍郎刘择芹,想听听他的意见,结果得到的是含糊其辞,刘侍郎唯一的意见就是观察,以为在皇帝的亲自监督之下,河南郡不敢敷衍,很可能圆满完成任务,但是……

    韩孺子将刘择芹打发走,他已经是皇帝了,却无法保证自己的旨意能够得到充分执行。

    他又召见瞿子晰和十名顾问,书生虽然有些固执,毕竟敢说几句真话。

    “洛阳之官,骄奢已成习惯,和帝允许河南尹之位世袭,本是为了安抚谦让王位的河南王,也是想用宗室稳定关东,结果酿成今日之患。陛下若想清除洛阳弊政,需用重典。”

    瞿子晰倒是坦诚,不为官员说话,看得也清楚,可是提出的建议太激烈,在韩孺子最急于解决的诸多问题当中,洛阳排不到前列,韩孺子只想尽快找回宝玺,并安置好流民,一旦要在洛阳用“重典”,他在这里耽误的就不是三天、五天,而是至少三五个月了。

    难道只能暂时忍耐?韩孺子不甘心。

    出去打探琴师消息的泥鳅回来了,一直等到傍晚服侍皇帝用膳时,他才得到机会报告情况。

    “张煮鹤还真是洛阳有名的琴师,祖居此地,也曾行走江湖四处卖艺,三年前返乡,就没再离开过,如今在河阳侯府里任职,教出不少有名的弟子,据说他的琴声能治病。”

    “有这么厉害?”张有才不信。

    “大家都这么说,我问过不同店里的四位琴师,一提起张煮鹤,全都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他现在极少出侯府给人拨琴了。”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韩孺子对琴声的兴趣已经淡了许多,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泥鳅好不容易出趟门,很兴奋,问道:“听说陛下要跟洛阳丑王打赌,是真的吗?”

    韩孺子眉毛一扬,果不出他所料,王坚火也认为他们之间有一场“赌局”,“我没接受。坊间怎么说?”

    “没接受啊。”泥鳅大失所望,“我还在陛下身上押了十两银子呢,明天得要回来。”

    “押我十两银子?”

    “对啊,都说陛下和丑王打赌,大家则赌谁胜谁负,说句实话,洛阳城里看好丑王的人更多,我押陛下大胜,他们都笑话我。”

    韩孺子嘿了一声,明知这仍是丑王的激将法,还是感到愤怒,“就算宝玺此刻就在丑王手里,三天之内我也要用自己的办法夺回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匈奴蠢动

    皇宫侍卫是个简称,他们与宫中的大量仪卫同属于宿卫八营之一的剑戟营,却不受宿卫中郎将的指挥,所谓的宿卫军其实只有七营。

    侍卫王赫的正式官职是剑戟营左门校尉,正六品,级别不是很高,手下侍卫满员的时候能达到二百人,直接受命于宫中的权宦,通常是中司监,或者御马监、中常侍。

    与其他侍卫一样,王赫家世清白,历经重重考验才得到保护皇帝的资格,并成为五大侍卫头目之一。

    杨奉信任这个人,曾经很认真地向皇帝推荐,韩孺子也对他怀有很大的期望,于是在二更过后,让张有才将王赫叫来,绕过了中司监刘介。

    “宝玺十有**已经落入王坚火手中,你去将它拿回来,需要多少人就带多少人,朕给你的期限是后天子夜之前。”韩孺子不能将希望全放在刑吏身上。

    “是。”王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跪在地上领命。

    “要保密。”

    “是。”

    “宝玺之前是在一名女侍卫手中,你或许认得,她叫孟娥,如果可能的话,找到她的下落。”韩孺子还是没想明白孟娥当初为何会携印潜逃,“要活口。”他补充道。

    “是。”王赫退出帐篷,一句话也没多问,也没提自己要带多少人。

    张有才服侍皇帝更衣,“这个丑王胆子也太大了吧,拿到宝玺拒不交还,还敢与陛下打赌,就算他赢了,陛下照样能杀他,对不对?”

    “有些人要名不要命,我必须赢过他。”韩孺子重夺帝位不久,正是对皇权最敏感的时候,他不急于杀人立威,只想尽快弄清,皇帝“能做”的事情都有哪些。

    一夜无话,韩孺子睡得不是特别好,早早起床,看了一会京城送来的奏章副本,杨奉批复得井井有条,基本都符合皇帝的心意。

    之前那位不幸的傀儡皇帝与崔太妃、冠军侯一道下葬了,身份是逍遥侯。

    开始有官员上奏,提议立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批复没有同意,韩孺子知道这也是母亲本人的意思,他也不急,等他巡行天下之后,满朝文武会争着请立太后,到时会更加名至实归。

    有一分副本杨奉特意用红笔标注“御览”,奏章来自礼部,事情不大,匈奴使者滞留已久,几次要求离京返回草原,礼部觉得可以同意,杨奉的批复是大部分放回,留下四人送到皇帝营中。

    匈奴人又要开战。

    大单于看上去是真心实意要与大楚结盟,可匈奴人多少年来早已习惯欺软怕硬,大楚一旦显露出半点衰弱,匈奴骑兵就忍不住想要南下抢掠,丑王说得倒是没错,必须击败匈奴,保得三五年的边境太平,才能继续和谈。

    韩孺子打算将这当成今早朝会的一项议题,下午再与柴悦等人具体商议。

    时间紧迫,要做的事情又如此之多,韩孺子一个人就算不吃不睡也忙不过来,会见随行官员的时候,他让户部侍郎刘择芹主持每日的早朝,这不是一项任命,也没有官衔,却意味着远大的前程,刘择芹谢恩时,努力压制心中的兴奋。

    韩孺子希望这能让刘侍郎监督开仓放粮时能够更积极一些。

    可是随行官员的级别都比较低,不敢对大事发表意见,关于匈奴人的威胁,提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

    朝会结束,刑吏张镜来报告情况,他已经挖到不少线索,信誓旦旦地保证明日午时之前必能找回宝玺。

    京城送来的奏章副本太多,韩孺子继续浏览,东海王被太监刘介送进来,慢慢走近,等皇帝腾出空跟他说话。

    “怎么样?”韩孺子头也不抬地问,这些奏章太琐碎了,苑林监想挖一座池塘,礼部认为用处不大,户部声称费用估算有问题,工部表示只挖池塘太浪费,不如趁机疏通一下河道……

    各方你来我往,积累的奏章有三十几道,韩孺子看得头都大了。

    “向丑王求助是谭雕的主意,他写了一封信,不对,他送了一封信,信里只字不写,托人交给丑王,大概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吧。”

    韩孺子忍不住抬头笑了。

    “怎么了?”东海王莫名其妙地问。

    “没什么,这是我听说的第二封无字之信了,看来江湖人喜欢这一套。”韩孺子上一次是从杨奉那里听说类似的事情,杨父临终前曾向一位大侠写无字之信,托付妻子。

    “嗯,不管怎样,谭家向丑王低头了,而且也不隐瞒,天下皆知。照此看来,丑王还真不能害死谭家。”东海王盯着皇帝,“整个洛阳城沸沸扬扬,都说陛下与丑王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到宝玺,不是真的吧?”

    “丑王倒是提议打赌,我没有接受。”

    东海王仍然盯着皇帝,“可赌局还是存在?”

    只有东海王能够理解皇帝的心事,韩孺子等了一会,说:“换成是你,会拒绝吗?”

    “已经不可能‘换成是我’啦。”东海王谨慎地回避,可心里的确有些想法,“不过我能提一点建议,陛下一开始就不应该召见丑王,他虽然与宗室沾亲,毕竟只是一介草民,一次召见能将他捧上天,只要他开了口,陛下接受不是,拒绝也不是,左右为难。柴悦可给陛下出了一道难题。”

    “左右为难也比一明一暗强。”韩孺子却不后悔召见丑王,更不会迁怒于柴悦,“那个圣军师一直躲在暗处,我倒希望他能站出来跟我打赌。”

    “陛下精力充沛,遇敌杀敌,无人可及。”东海王的吹捧里总是有一点酸意,“陛下赢了之后怎么办?对丑王一家是杀,还是流放?”

    东海王打听的其实是谭家,丑王的命运即是谭家的下场。

    韩孺子对此一清二楚,笑道:“江湖豪侠以名为生,不去其名只杀其人,解决不了多少问题,武帝杀了那么多豪侠,结果却是人人以侠为尚,前仆后继,这才几年工夫,豪侠又已遍布天下。”

    “这倒也是,想当初,谭家还只是牧马、经商的大户,丑王除了丑得吓人,也没有多少侠名,结果武帝发威铲除了旧豪侠,他们却冒了出来。”

    “谭家最初的侠名不就是来自于照顾被诛豪侠的眷属吗?丑王大概也是一样。”

    东海王点点头,“可惜这些人太迷恋侠名,又或者是太蠢,不肯听我的劝,非要求助于另一方豪侠,唉,谭家人真是……不过王妃很看得开,她说愿赌服输,谭家和我输了就是输了,从此就该谨守臣民的本分……”

    东海王想救的不是谭家,只是王妃一个人。

    韩孺子不接话,突然道:“你喜欢东海国吗?”

    东海王神情一变,“陛下……”

    “别害怕,我在想要不要将你迁到边疆去,匈奴人又在蠢蠢欲动,如今守边的是燕、赵、代三国,两王老迈,一王年幼,都不足恃,或许你行。”

    东海王目瞪口呆,脑子飞转,寻思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这是天大的荣幸,我当然没有意见,去哪都行,就怕我能力不足,有辱圣意。”

    韩孺子只是随口一说,他还没有做出决定,边疆重镇,交给东海王他也不放心,叹了口气,“北方匈奴,南方群盗,再加上流民遍地,每一件都不难解决,撞在一起却是大麻烦。”

    “南方群盗?陛下要铲除云梦泽?”

    “云梦泽已经成为豪侠的避难之所,朝廷看得松,豪侠侵占闾巷,朝廷抓得紧,豪侠入泽为盗,非得断其后路,才能抑制豪侠。”

    东海王嘿嘿笑了两声,“陛下真有雄心壮志,我可听说,当初武帝好几次发兵清剿云梦泽,都因为地势险恶而没有成功。”

    韩孺子长叹一声,“手中无将,东海王,我没想到当了真正的皇帝之后,满朝文武还是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是我看人不准?还是我不会用人?”

    东海王只剩下干笑,皇帝的话题太敏感,他不敢回答。

    韩孺子也不指望得到回答,“首先得用人,然后才能挑人,解决这三大麻烦之后,总会有一些人才显露出来。”

    “妙计。”东海王赞道,心里却在琢磨,皇帝对自己透露这些话到底有何用意。

    午时过后不久,韩孺子召集崔宏、柴悦、房大业等十余名武将,共议抵抗匈奴之事。

    崔宏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得到信任,因此很少开口,房大业的脾气更是少说多做,甚至做时再说,只有柴悦侃侃而谈,“去年的碎铁城之战,匈奴人输得并不服气,的确需要再打一仗。可南、北军征战已久,不宜再动。陛下早就下令各地收编流民入伍,不如再多收一些,送住边疆与匈奴一战。”

    “都是平民,能这么快作战吗?”韩孺子很清楚,数量再多的乌合之众,也不如少数的精锐之师。

    “若是深入草原追击匈奴,这些人不行,若是守城待战,只需以老兵带新兵,还是可以一战的。”柴悦早有计划,对边疆各城原有多少驻兵,能吸纳多少新兵,计算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只能边听边点头。

    中司监刘介突然闯了进来,韩孺子早就吩咐过,非要事不得打扰,抬头看向刘介,希望他带来的不是京城苑林挖池塘这类琐事。

    刘介快步走到桌前,将一封加急文书送给皇帝,神情严肃,显然是真有要紧事。

    韩孺子打开文书看了一眼,腾地站起来,看着迷惑的众将,“英王在东海国称帝,上官盛自称大将军,正向齐国进军。”

    众人无不大吃一惊,上官盛明明已经死了,他们都看到了头颅,怎么会在东海国又突然出现一个?《(

第二百九十章 遥望齐鲁

    东海国来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洛阳城。

    随着越来越多消息的到来,真相终于稍稍清晰了一些,英王很早之前就被送走,当时的传言说他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大家都以为他被藏在洛阳的某处,就算去了东海国,没有上官盛的辅助,他一个小孩子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因此追查得不是很紧。

    可上官盛居然还活着!

    崔宏大怒,当初负责追捕叛军的人是他,立刻叫来那两名射杀与割头的将领。两人完全糊涂了,跪在地上指天发誓,声称自己当时的确杀死了上官盛,他们还抓回来上官盛的数名卫兵,可以作证。

    崔宏亲自审问,包括当时亲见上官盛被杀的士兵与俘虏,每个人都是单独受讯,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他来向皇帝报告情况。

    “东海国的上官盛肯定是假冒的,英王或许是真的。”崔宏非常有把握。

    “先不管上官盛和英王的真假,东海国的叛军是哪来的?”韩孺子最关注的是这件事。

    消息称东海国叛军正要进攻临近的齐国,必定纠集了一支军队,可宿卫叛军和黑头军都已经在敖仓城外被击溃,不是死伤就是被俘,逃走者寥寥无几,在这几天时间里,他们马不停蹄才能赶到东海国,想重新组建军队,根本不可能。

    东海国必有一支已然成型的军队等在那里。

    “齐国的军队早已被打败,俘虏都被发配到边疆,周边各国以及郡县驻军极少,加在一起也不过数千人,怎么会……怎么会……”崔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是他带兵平定齐乱,为了防止再有后患,特意奉太后的命令,调走了关东地区的大部分兵力。

    “陛下,事不宜迟,请允许我即刻带兵去往东海国和齐国查看情况,兵马无需太多,五千足矣。”崔宏仍不相信东部会有大量叛军。

    自从知道东海国叛乱的消息之后,韩孺子就一直忙碌,但他没有召集群臣议事,他很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官员们只会想办法推脱责任,争来争去,最后还得是他一个人自作主张。

    “朕已经派柴悦率兵出发了。”

    崔宏俯伏在地,在这位少年皇帝面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轻松,唯有想到很可能已经怀孕的女儿,他才会稍稍踏实一些。

    “陛下已经派兵了?”

    “嗯,但是还不够,待会有劳大将军会议群臣,多派兵马前去支援柴将军,东海国此叛必然早有准备,万不可轻敌。”

    “遵旨。容臣问一句,陛下还要亲征东海国吗?”

    “当然,朕的建议是兵分三路,柴悦为中军,直扑叛军,视情况选择战与不战,房将军为右军,前往齐南,他曾在齐国任职,熟悉那里的情况,大将军与朕共率左军,由北方进发。”

    崔宏大吃一惊,之前离开京城追击宿卫叛军时,皇帝只发兵一万,所有人都觉得少,如今东海国只是兴起一股来历不明的叛军,皇帝却如临大敌,竟然要兵分三路前去攻打。

    崔宏带兵多年,虽说并非百战百胜的名将,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提醒道:“陛下是不是应该先召集群臣商议一下?”

    “大臣都在京城,随行官员通报消息而已,没什么可商议的。请大将军这就去安排吧,各路将士多多益善。”

    崔宏不能直接反驳皇帝的旨意,磕头退下。

    天已经黑了,刑吏张镜前来求见,他已经听说东海国叛乱的消息,因此来见皇帝时加倍地小心谨慎,“微臣已将范围缩小到四坊二十六巷,今晚子夜开始逐屋逐户检搜,明日午时之前,必能找回宝玺。”

    “嗯。”韩孺子冷淡地回应一声,挥手命张镜退下,没有告诉他还有侍卫也在暗中寻找宝玺。

    他一个人在帐中坐了一会,没有大臣和将军,也没有太监与侍卫,天下大势越是危急,他越是喜欢这种孤独的状态。

    “朕,乃孤家寡人……”他在昏暗的灯光中喃喃自语,努力回忆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老年的武帝独自坐在宝座之上,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句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变幻不定,一会是难以言喻的寂寞,一会是高高在上的骄傲,一会又是勘破世情的坦然……

    中司监刘介进帐,轻声道:“陛下,人到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可以带此人进来,无论怎样,皇帝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整个朝廷都不愿意为他做事,皇帝仍是这世上能够获得最多帮助的人,起码是之一。

    敖仓小吏乔万夫进帐,发现帐篷里只有皇帝一人,连名服侍的太监都没有,不由得大惊,在门口跪下,本来就有点紧张,现在更是全身发抖。

    “进前说话。”韩孺子微笑道,乔万夫是名小吏,不属于朝廷大臣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一辈子也没机会面圣,令他害怕与紧张的是“皇帝”,而不是少年本人。

    乔万夫起身前趋几步,立刻又跪下,离皇帝保持七八步的距离,不敢再近了。

    韩孺子盯着乔万夫,心想王坚火那样的人能成为天下闻名的豪侠,或许其貌不扬的小吏当中也有能人。

    “你说过,无论上官盛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是,微臣说过。”乔万夫的声音稍有些发颤,有时候预言太准也是个罪过,“可微臣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早。”

    “再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认为会有此乱。”

    “如微臣之前所说,齐国物产丰富……”

    “不不,简单一点,别超过三句话。”韩孺子领教过此人的啰嗦,不想听他从头说起。

    “呃……”乔万夫发了一会呆,反复斟酌,终于道:“从齐鲁来的舟船货物多到船舷压水,返回的时候却大都空空荡荡,微臣因此说必有一乱。”

    “嗯,可以再多说几句。”

    “微臣在敖仓任职多年,亲眼所见,再加上查阅之前的历年记载,发现由东往西运送的粮食与奇珍异宝极多,返航时却没有多少可运之物,因此得出结论:京城需要东部诸国,东部诸国却不那么需要京城,诸国之中又以为齐国为最。”

    “可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齐国只叛乱过一次。”

    “陛下如果回忆一下国史,会发现诸侯之中属齐王更换最为频繁,极少能延续两代以上,新帝登基,只要来得及,都会换上亲近的弟弟或者皇子当齐王,最不济,也要在齐国附近安插一位诸侯。”

    “比如东海王。”韩孺子恍然,父亲桓帝也是这么做的,封幼子为东海王,其实是想借助崔家的势力抗衡齐王,却没来得让东海王就国,“从来没人告诉朕应该这么做。”

    “微臣不敢妄猜,只是觉得如果再等一阵,等陛下有了皇子,应该封王的时候,总会有大臣提议封在东部。”

    韩孺子大致明白了,东部诸国相对独立,一旦与朝廷关系冷淡,就有可能反叛,“这次叛乱发生在东海国,而且有一支军队,你能猜出这支军队的来历吗?”

    乔万夫回道:“叛军的来源可能有多个,微臣只能猜到一个。自从去年朝廷……停顿以来,从东边来的船只就很少了,十几万船工多半年无事可做,只怕很容易受到蛊惑。”

    韩孺子吃了一惊,“这件事朕也有责任,是朕下令,要求各地开仓放粮赈济流民,京城受灾不重,暂时无需运来更多粮食。”

    乔万夫磕头,“微臣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你没有错,朕要听的就是真话。”韩孺子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治理天下如此之难,明明是出于好意做的事情,却可能带来一连串的恶果。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有人意欲作乱,利用陛下的善政,挑起叛乱。”

    “平身。”韩孺子说道,对乔万夫的印象变得大好。

    乔万夫磕头谢恩,起身之后也不那么紧张了,甚至主动道:“齐国、东海国虽有叛乱之便利,却无叛乱之实力,陛下无需过于忧心。”

    “嗯,你再说说。”

    “齐国富饶,其民易自满,依臣所见,齐国人大都不愿西迁,乘船西上,个个面带戚容,顺流东下,人人喜不自胜,微臣是以知道齐国虽有叛乱之心,却无雄心壮志,将士恋乡,不足为惧。”

    韩孺子大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乔万夫又跪下了,连称“惶恐”。

    韩孺子叫人送走乔万夫,随后去附近的帐篷里参加群臣议事,乔万夫的分析都是“远水”,想救“近火”,还得依靠军队,可是听他一席话之后,韩孺子的确更加自信,这就够了。

    大将军崔宏难得一次雷厉风行,就这么一会工夫,已经制定了一个粗略计划,武将领兵,文官安排粮草供应,最迟明天一早就能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支援柴悦,午时左右南路的房大业也能出发,只有北路大军需要皇帝做决定。

    “两日之后,一早出发。”韩孺子说,后天中午是他与丑王的“赌局”见分晓之时,再解决一些事情,他就能离开洛阳了。

    他得向众臣解释一下为什么非要兵分三路,“朕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情,刚刚传来消息说北方匈奴有南下之意,东海国就发生了叛乱,两者之间或有关联。中路之军诱敌,南路之军主攻,北路之军,防备的是匈奴。”

    有一个理由皇帝没有说,他越来越相信杨奉的猜测:朝廷或许真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一直躲在阴影里,偶露峥嵘,都被忽略,这一次,它似乎露出了一整颗头颅。\\(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宝玺现身

    (感谢读者“mmm1111”的飘红打赏。)

    刑吏张镜将洛阳四坊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杂七杂八的印章搜到一大堆,没一个与宝玺有丁点相似。

    天已经亮了,离午时还差两个多时辰,虽然皇帝与丑王的赌约是三天,张镜却只有两天,看着一群无奈的公差,张镜越想越怒,“洛阳公差真是厉害,在自己家里竟然还有找不到的东西。行,你们真行,我张镜算什么?刑部的一名小吏而已,拜诸位所赐,过了今天午时,我连小吏也不是了,平民百姓一个。我没有别的本事,今生今世大概只有一次机会面见陛下,负荆请罪,我没怨言,但是诸位,别指望我给你们、给洛阳说一句好话!”

    张镜真是气极了,洛阳公差当中有不少他的朋友,平时往来甚密,结果在最紧要的关头,却得不到帮助,可惜他来不及调遣京城的亲信,否则的话,他能将整个洛阳掘地三尺。

    刑部官员发怒,洛阳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辩解。

    张镜已经无计可施,洛阳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许多狠辣的手段用不上,留给他的时间又这么短,心中对皇帝不禁也生出埋怨:既然让自己找回宝玺,就该给予相应的权力,皇帝倒好,随口一句话,让自己大海捞针……

    张镜强行驱逐这些想法,午时之前他还得去面见皇帝,万一流露出半点不满,下场就不只是免职了。

    张镜挥手命公差散去,剩下的这点时间,他得想想别的办法,洛阳豪侠不只丑王一个……

    张镜回头看到一名老公差跟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好像有话要说。

    “有事?”张镜生硬地说,叫不出此人的姓名。

    老公差笑道:“张大人还想继续寻找宝玺吗?”

    张镜心中一动,语气立刻缓和下来,拱手道:“恕我眼拙,阁下是……”

    “洛阳的一名公差而已,有幸为大人做事,贱名不值一提,我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让大人安然度过此劫。”

    “愿闻高见。”

    “大人接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吧?”

    “当然,时限未到,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斗胆问一句,大人要找谁?”

    “本地的几位朋友。”张镜含糊其辞。

    “嗯,大人有没有想过,洛阳豪侠以丑王为首,与其找别人帮忙,不如直接去见丑王本人。”

    “和陛下打赌的人就是丑王!”

    “没错,打赌的人是陛下与丑王,不是张大人。”

    张镜先是一愣,然后豁然开朗,对老公差的态度越发恭敬,“我该怎么登门?要带什么礼物?”

    老公差嘿嘿笑道:“大人虽在朝中为官,可是出身谭家,也算半个江湖人物,为何对丑王毫无了解?大人什么都不用带,空手去,表现得越惨越好。”

    张镜沉吟片刻,“只怕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以为我有异心。”

    “宝玺重要,还是‘异心’重要?陛下对大人的印象可以慢慢改变,没有宝玺,可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张镜一拱到地,“多谢前辈指引,此恩此德,张某牢记于心。”

    半个时辰之后,刑吏张镜在洛阳东城的一条普通小巷里,登门拜访丑王,没聊太久,很快告辞,神情严肃,似乎不太高兴,坊间传言,都说京城官吏想要强迫丑王交出宝玺,却没能成功。

    军营里,韩孺子送走了房大业。老将军对齐地颇熟,对这一战并不担心,心中挂念的仍是北疆,“匈奴人若是继续进攻碎铁城,意在报复,守住就行,无需大动干戈,若是进攻马邑城,必有大举南侵之志,陛下定要小心应对,不可轻易犯险。”

    韩孺子谢过老将军,回帐之后立刻召见河南尹韩稠等当地官员,后天一早他也要出征,希望能够在走之前解决放粮一事。

    洛阳官员在皇帝面前越发恭敬,即使有令平身,他们也都跪着,韩稠对自己的皇叔身份完全不当回事,跪在众官之前,报告私仓放粮的情况。

    看样子形势大好,皇帝亲自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一日之间,洛阳商户承诺捐出的粮食已与官仓相差无几,以后还能更多,按韩稠的粗略估计,最终数量起码是官仓的三倍以上。

    “圣恩浩荡,百姓蒙福,洛阳群商深受感动,都说放粮之事下济黎民上报朝廷,实在是一件大好事,能为陛下分忧,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报告数字只用了一小会,歌功颂德花费了几倍的时间,韩稠最后道:“微臣斗胆做主,给予洛阳群商几句许诺,让他们以后入关进京的时候能更方便一些,算是对开仓放粮的一点补偿。”

    韩孺子已经听烦了,点点头,“如此甚好,也不能让洛阳商户白白损失,他们有何要求都报给户部刘侍郎,写份奏章给朕。”

    在韩稠的带领下,洛阳群官山呼万岁,然后告退。

    离午时还差一会,韩孺子召见随行的京城官员,任命国子监博士瞿子晰为河南郡御史,专门监督放粮一事。这是一项临时任命,所谓的河南郡御史连官印都没有,唯一的特权是能直接给皇帝写奏章。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韩孺子反而有点担心,所以要留一个人监督洛阳。

    午时刚过一点,韩孺子召见张镜。

    张镜匍匐在地,两手空空,显然没能找回宝玺,韩孺子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点安心,刑吏毕竟没有他想象中的无所不能,不过张镜的刑部司主事算是当到头了。

    “宝玺何在?”韩孺子还是正常发问。

    “微臣无能,没有及时找到宝玺,请陛下降罪。”

    “你既然立过军令状,没什么可说的,退位让贤吧。”

    “微臣不敢恋位,只是努力至今,寻玺已有眉目,望陛下宽限半日,容臣找回宝玺,以报圣恩,从此心中无憾。”

    韩孺子盯着张镜看了一会,“只能延到今晚子时。”

    张镜磕头谢恩,匆匆退去。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等张镜走出帐篷,说道:“他好像胸有成竹啊。”

    韩孺子也看出来了,“你能想到吗?皇帝一多半时间竟然要与朝中的大臣斗智斗勇。”

    东海王嘿嘿干笑。

    “有话就说。”

    “那我就说啦,陛下有没有想过,出错的是陛下,而不是大臣?”

    韩孺子扫了一眼东海王,“看来你真有话要说。”

    “嘿嘿,陛下让我说,我怎敢藏私?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东海王神情一暗,马上又恢复正常,“不对,应该是罗焕章说的,他说: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可也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如皇帝总不能亲自去教人种地吧?因此,君有君德,臣有臣责,民有民分,各安其位,方能天下太平,若有一方逾越,难免麻烦不断。”

    这听上去的确像是儒生的看法,韩孺子道:“你说是我过界了?”

    “皇帝嘛,应该有这个权力吧。”东海王不肯把话说死,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你之前总说自己当皇帝之后如何如何,那不叫逾越?”

    东海王神情尴尬,“陛下记得真清楚。容我斗胆说一句,那都不叫逾越:皇帝可以兴建宫室,可以广纳美女,可以骄奢无度,可以报仇血恨……只要是满足自己,就不叫逾越。除此之外,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天下是文臣的事,陛下却要样样亲历亲为,文臣武将不知所措,自然显得有些笨拙。”

    “你是让我做昏君、庸君?”

    “我可没这么说!”东海王瞪大双眼,随即笑道:“我是建议陛下做无为之君、逍遥之皇、至尊之帝。”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说得没错。”

    “陛下想明白了?”

    “就有一点不妥,你的无为、逍遥、至尊,只对太平皇帝有用,如今天下困顿,内忧外患不断,一官无为,一地之民受害,皇帝无为,则大楚危矣。”

    “我就是随便一说,陛下天生劳碌命,就算天下太平,也未必能悠然自得地待在宫里。”

    “这可不是随便一说,你的话很有道理,起码大臣的想法跟你一样,所以韩稠才会以酒色财物送我。”

    韩孺子拒绝参加酒宴,送来的美女也都退回,可韩稠没有因此放弃讨好皇帝,各种奇珍异玩络绎不绝地送来,几乎要将侯府搬空,这时都堆在附近的帐篷里,韩孺子身边一件也不留。

    “连丑王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他说过‘狮虎抓不住飞鸟、鹰隼捕不了地下的老鼠’,就是在告诉我远离江湖。”

    “丑王太狂,陛下可以当成私人恩怨解决,这样的话就不算逾越了。”

    “我非要‘逾越’过去看看。”

    东海王笑而不语,他想当皇帝,却不想当韩孺子这样的皇帝。

    这一天过得飞快,东方传来消息,东海国果然从无事可做的船工当中招募了大量士兵,但这些人并非主力,“上官盛”另有军队相助,具体来源尚无人知晓。

    离子夜还有两刻钟,张镜来见皇帝,仍然两手空空,但是信誓旦旦地说:“子夜之前,宝玺肯定会回到陛下手中。”

    张镜心中忐忑,却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宁冒杀头的危险,也不想回乡种田。

    好在他没有等太久,大概一刻钟过后,宝玺真的回来了,送来者却不是丑王。

    侍卫王赫捧着宝玺,呆呆地走进帐篷,比皇帝还要意外。{()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丑王奇招

    (感谢读者“lord_of_lies”的飘红打赏。)

    王赫叫上两名最信任的侍卫当帮手,连续两个晚上去丑王家中打探情况。

    王坚火声名显赫,却不富裕,有三座宅院,两座空置,只有祖宅住人,地方颇大,一半已经废弃,另一半住满各色人等,有自家男性亲属,有来求助的,有慕名结交的,有什么都不说只想暂住几晚的,到了饭点谁都不用客气,王家有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没有亲疏贵贱之分,唯一的区别是某些客人能得到单独接见。

    三名侍卫将王宅搜了个遍,一名侍卫甚至冒充客人住了一晚,结果一无所获,王宅没有女眷,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内宅,客人任何地方都能去,有一间屋子堆着不少散碎的金银与铜钱,谁都能拿,也都可以放进去一些。

    令人惊异的是,这里的钱从来就没有完全空过,来者都很自觉地取用相应之数,不多不少。

    那名假装客人的侍卫好奇地打听过,得到几个含糊不清的故事,据说曾有人心生贪念,拿光屋子里的金银,可事情瞒不住,仅仅三天,此人身败名裂,连自家亲人都不屑与他说话,最后是丑王亲自出面解围,此人才获得原谅,可还是一蹶不振,再不敢出现在江湖中。

    另有一种说法,丑王救过不少权贵与豪侠,甚至还有大盗,这些人重新发达之后,向王宅派送仆人与食物,仆人的职责之一就是盯着金银屋,不让它变空。

    同样姓王,侍卫王赫对王坚火佩服得五体投地,决定放弃任务,期限一到,就去向皇帝请罪,结果,在子夜前不久,他去自己帐篷里收拾物品时,发现宝玺就摆在床上,没有包裹,没有遮掩。

    王赫立刻捧到皇帝帐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连自己曾有放弃任务的打算也都坦白。

    韩孺子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先将中司临刘介叫进来,他担任中掌玺多年,对宝玺最为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真的,谨慎起见,双手捧在手中,远远地对着烛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道:“是宝玺。”

    “朕巡行期间,宝玺仍由你掌管。”韩孺子说。

    刘介躬身应是,取出巾帕,将宝玺小心地包裹起来,收入怀中,双手护着,像是刚刚得知自己有孕在身的妇人。

    一场心照不宣、洛阳皆知的打赌波澜不惊地结束,皇帝赢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跪在前方的侍卫王赫和刑吏张镜,心中暗暗摇头。

    严格来说,宝玺不是张镜找回来的,可他预言了宝玺重现的时间,无功无过。

    “张镜,你已经见过王坚火了吧?”

    “是,微臣上午去过王宅。”

    “那里真像王赫所言,任人出入?”

    “是,微臣未经通报,也找不到人通报,直接进府,很容易就见到了丑王,据传他很少出门,偶尔不在,也要留下字条,或者托人传话,几时走、几时回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嘿。”韩孺子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丑王亲自拜见皇帝,算是给了很大面子,“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张镜茫然片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俯首道:“不愧洛阳大侠之称。”

    “因为他保住了你的官位。”

    张镜连连磕头,不敢接话。

    韩孺子命刑吏退下,又问侍卫同样的问题:“你觉得王坚火是怎样一个人?”

    王赫也是磕头,“我不敢轻下断言。”

    “他会武功吗?”

    “以我所见,丑王常与客人讲较武艺,自己也练拳,但只是强身健体,绝非高手。”

    “你们去王宅查看情况时被发觉了,这说明要么王宅暗藏高手,要么是你的手下走漏了消息。”

    “我能以性命相保,我们三人绝没有走漏只言片语。”

    “那就是王坚火身边有高手了。可宝玺就放在你的帐中,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他的高手太厉害,连重重卫兵与侍卫都拦不住,还是军营里有人被他买通了?”

    王赫回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只能磕头请罪。

    韩孺子挥手让侍卫头目退下,默默地想了一会,对留在身边的刘介说:“人家能将宝玺送回来,自然也就能拿回去,咱们能怎么办?你服侍过武帝,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吗?”

    “碰到过。”

    听到这个回答,韩孺子微微一愣,“这件事也要保密吗?”

    刘介摇摇头,双手仍然护在肚子上,眯起双眼想了一会,说:“那是武帝二十五年的春天,我还是御马厩的一名小太监,武帝正当壮年,非常喜欢骑马,天气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马背上待至少一个时辰。当时的皇太后为此没少指责我们这些太监,以为是我们引诱陛下不务正业,时时有受伤的危险。”

    回想往事,刘介露出一丝微笑,很快就端正颜色,“结果越怕什么越出什么,武帝那天心情好,召来许多宿卫赛马,别人都知道让着、护着武帝,偏偏有一个年轻人不懂规矩,抢在了武帝前头。武帝不服气,连跑三圈,一时大意,跌下马,昏了过去。”

    刘介脸色微变,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感到害怕,“在场有一百多人,全都吓坏了,我们这些太监忙着救护武帝,那些宿卫将不懂规矩的年轻人抓了起来,要将他当场处决。”

    “然后呢?”韩孺子听得有点入迷,甚至忽略了这与宝玺一事没有多少相同。

    “好在武帝很快就醒了,要求任何人不得将事情告诉太后,然后下令处死了自己的坐骑。”

    “啊?”

    “我还记得那匹马的样子,全身乌黑,四蹄雪白,武帝赐名‘龙骊’,是武帝最宠爱的七匹马之一,可武帝说此马虚有其表,将主人摔下来无罪,跑不过普通马才是死罪。”

    “那个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呢?”

    “哦,我记得清清楚楚,几名宿卫压着那人的头颅,一大堆人呵斥他,命令他向武帝磕头请罪,连我也跟着喊,还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不为别的,他差点将我们全都害死。”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很难想象耿直的刘介也有混水摸鱼泄私愤的时候。

    “可这人不服。”刘介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好像被那个狂傲的年轻人附体,“他被迫跪下,却不肯低头,反而大声嚷嚷,说自己无罪,说什么‘赛马就是赛马,让来让去,陛下永远也挑不出真正的千里马,骑术更是得不到长进’,陛下听听,这算是什么话?”

    “可他说得很有道理啊。”韩孺子站在年轻人一边。

    刘介又像平时一样躬身,微笑道:“武帝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赦此人无罪,还封他为将军,让他带兵打仗。”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有名的将军了?”

    刘介点头,“或许是最有名的将军了,他叫邓辽,平定匈奴的最大功臣之一,可惜英年早逝,若不是武帝慧眼识珠,邓大将军一生都将默默无闻。”

    韩孺子呆了半晌,“原来邓大将军是这么被武帝看中的。”

    “嗯,武帝看中邓辽的不是狂傲,而是他坚持做正确的事情,武帝曾经私下里说,前线军情瞬息万变,敌人诡计不断,自己人也是各持一端,难得意见一致。常常这个人想的是粮草,那个人想的是军功,还有人想的是后备兵力的多寡,更有人只在意官爵的高低,主帅必须是邓辽这种人,能够不为所动,一心只想打胜仗,管你尊卑贵贱,能战者上,不能战者退,就算皇帝亲自开口干涉,他也不接受。”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啊。”韩孺子由衷称赞,他身边可没有这种人,柴悦和房大业堪称将帅之才,与邓辽的这份执着相差还是太远。

    韩孺子悠然神往,过了一会问道:“可是这跟宝玺、跟王坚火有什么关系?”

    刘介捧着怀中的宝玺跪下,先为自己要说的话请罪,然后道:“陛下说得没错,能送来宝玺的人,也能再次盗走宝玺,可是换种想法,或许此人还是保护宝玺的最佳选择。”

    韩孺子立刻摇头,“他是江湖人,不为帝王所用,而且他那一套江湖手段,用不到国家大事上,就连武帝,也对豪侠大开杀戒,没有重用其中任何一人。”

    刘介跪在地上不吱声,韩孺子忍不住问道:“刘公认识丑王?”

    “素未谋面,更无往来。我只是讲一段武帝往事,至少该用何人、如何用人,那是帝王之术,我白在武帝身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到。”

    “是朕多心了,刘公下去吧,选十名侍卫,专门用来保护刘公与宝玺。”

    “遵旨。”刘介起身,慢慢退出帐篷。

    韩孺子早对豪侠动了杀心,这时仍未改变,可他明白,武帝的凶残手段行不通,那只是给新一代豪侠扫清道路。

    丑王的确是位奇人,他与皇帝打赌,却在最后半天悄悄交回宝玺,将胜利拱手相让,不仅没救下谭家人,还搭上自己一家子,更让许多押他获胜的赌徒血本无归。

    他将所有主动权都交到皇帝手里,韩孺子反而不好选择。

    还有孟娥,韩孺子最大的困惑是宝玺怎么会从孟娥手里转到丑王那里。

    天已经晚了,韩孺子叫进来张有才和泥鳅,让两人铺床,换好睡衣之后,他突然问:“胆大包天的人能做什么?”

    张有才没明白什么意思,泥鳅笑道:“那就包天呗。”

    韩孺子笑了笑,打算明天一早召见王坚火,将这件事彻底解决。(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最重的刑罚

    跟往常一样,韩孺子早早起床,浏览从京城送来的大量奏章,从中发现一点门道。

    东海王说得没错,皇帝在某些地方可以随心所欲,在另一些地方却是寸步难行。

    皇帝根本没提要求,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从宫里到朝廷已经开始主动满足他的种种需求,这里挖一座池塘,那里建一座消夏离宫,建议册封皇帝生母为第二位太后的奏章越来越多,宫里甚至开始为皇帝选妃子,相关部司不仅同意,而且全力配合,没有半点推诿。

    杨奉在选妃奏章上批复的是“事不宜迟”。

    如果韩孺子甘心住在宫里,醉心于种种享受,那他会过得非常舒服,唯一的问题是,帝位可能不稳。

    韩孺子轻叹一声,猛然一惊,自己重夺帝位才多久,竟然就已心生倦怠?

    他接着阅读剩下的奏章副本,内容更加无聊,却能体现朝廷的真正运作方式,多半与官员的任免升降有关,还有大量的封赏,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比较多,的确需要论功行赏。

    他越看越怒,反复无常的两位御史居然立了第一等功,在奏章里,他们是支持皇帝复位的首倡者与执行者,以后的史书里可能也会这么记载。

    与皇帝出生入死的南、北军将士获得大量奖赏,以金银、布帛、土地为主,升迁者却寥寥无几,柴悦率军及时赶到,但是没有参加战斗,只有追捕之功,实授北军军正。

    柴悦之前的军正之职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得到了正式承认,对于一名军中履历不深的年轻将军来说,这算是一步登天。

    至于率领北军主力返京的林昆升、房大业等人,功劳更低,甚至不如许多躲在家中两边观望的大臣,奏章里说他们“一朝闻命群起响应”。

    杨奉全都批复同意,甚至建议给两位御史再增加一些封赏。

    韩孺子真想一把将杨奉从京城揪过来,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论功行赏”,最后怎么变成了“按官职给赏”?太傅崔宏就因为品级最高,所以祸乱京城的罪过被一笔勾销,同玄殿前的拥戴之功却被大书特书,不仅本人被封为大将军,连儿子崔腾都被封侯。

    崔腾立功不小,可还不到封侯的地步,而且这次封侯与他本人无关,完全是承袭父恩。

    韩孺子推开奏章,气愤难平,他明白杨奉的用意:眼下天下未平,不宜多树强敌,反而要安抚朝中大臣,让他们心无怨恨与恐惧。

    静坐片刻,韩孺子变得心平气和,思来想去,杨奉的做法其实是眼下唯一的选择,既然如此,何必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呢?不如笑脸相迎,还能让安抚的效果更好一些。

    他又拿起剩下的奏章,有一份奏章不是副本,也没有批阅,来自随行的户部侍郎刘择芹,他的动作倒快,已经制定如何回报洛阳富商的计划,皇帝审阅之后就可以照此拟旨颁布了。

    这是韩孺子第一次自己批阅奏章,非常在意,正要仔细阅读,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坚火到了。

    韩孺子这才发现,午时已经快到了,自己没去参加例行的朝会,由崔宏与刘择芹主持的朝会应该已经结束。

    张有才、泥鳅和四名侍卫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可是整个上午他们都鸦雀无声,除了偶尔倒杯水,就跟不存在一样。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韩孺子看了一堆奏章,发了一会火,然后火又消了,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做。

    韩孺子心中感到一丝惊恐,甚至有点感激丑王的到来,起码这是他此时此刻就能做成的一件事。

    东海王早就等在帐外,听说皇帝闲下来,立刻溜进帐篷,行礼之后站在皇帝身边,若有外人看到,还以为他陪了皇帝一上午。

    王坚火走进帐篷,恭恭敬敬地跪拜,“草民听说陛下已经找回宝玺,可喜可贺。”

    “只是听说?”

    王坚火不作回答。

    “朕倒是听说,整个洛阳都在传言你与朕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回宝玺,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而且看好你的人比较多。”

    “只是个别人的谣传,不值一提,草民的确曾提出打赌,可陛下没有接受,无论谁来询问,这都是草民给他们的回答。”

    “如果朕这个时候接受打赌,算不算无赖?”

    王坚火正常的半边脸微微一笑,更显惊悚可怖,“陛下任何时候接受,都是赢的一方,都不能算是无赖。”

    “既然如此,朕赢了,就是你输了,你不仅失去一切,王家数十口人也都任由朕处置。”

    “是杀是放,皆由陛下决定。”王坚火顺从得像是一条爪牙松动的老狗。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你觉得哪一种惩罚更好?”

    “啊?我……我觉得……流放吧,这也不是什么大罪。”

    “不,这是僭越尊卑的大罪,如果洛阳一介草民都能让朕颜面无存,朕又凭什么扫荡宇内呢?”

    东海王并不在意丑王的生死,他过来是想听听皇帝要如何处置谭家,这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坚火,你以豪侠著称,一诺千金,一呼百应,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与朝廷争夺民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你认罪吗?”

    “草民认罪,草民狂妄,身为布衣之士,却结交四方豪杰,醉心于迎往送来,以侠名自傲,对国家全无益处,罪莫大焉。”

    东海王眨眨眼睛,隐约觉得这两人像是在演戏,他却不明白用意何在。

    “嗯,认罪就好。让朕想想,流放太轻,死刑太痛快——王坚火,你可有妻儿老小?”

    “草民自知容貌丑陋,无意惊扰良家女子,迄今未曾婚配,更没有子女,父亲早亡,尚有同胞兄弟二人、族中兄弟七人……”

    “你以后也不打算娶妻生子?”

    王坚火摇头,“没有这个打算。”

    “很好,那朕判你接受腐刑吧。”

    王坚火一愣,他想到了诸多可能,就这一条没想到。

    东海王更是大吃一惊,“陛下要让他当太监?”

    “入宫做事的人才叫太监,只是腐刑,不叫太监。”

    东海王还是张大了嘴,丑王是天下闻名的豪侠,胯下一刀对他来说乃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

    “那谭家怎么办?”东海王小声问。

    “谭家与此事无关,大楚不刑无罪之人,谭家只要老实本分,自然无事,用不着谁来求情,若是触犯刑律,求情也是无用。”

    东海王明白了,皇帝这是将怨气都转到了丑王身上,以腐刑羞辱丑王,但是放过谭家,向世人证明,丑王的求情毫无意义。

    东海王松了口气,起码一段时间内谭家是安全的,至于能持续多久,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这,他开始觉得皇帝的这一招够毒、够狠、够聪明,笑道:“对对,与谭家无关,是丑王自不量力,非要挑战陛下的威严。”

    韩孺子一直盯着王坚火,那张丑陋至极的脸有过一小会的惊恐,赘疣微微颤动,可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目光平静如初。

    “草民谢陛下大恩大德。”

    韩孺子没有开口,东海王道:“王坚火,陛下要对你用腐刑,你还谢恩?言不由衷吧。”

    丑王轻轻摇头,“陛下用刑之前特意询问草民是否有意娶妻生子,草民回答‘无意’,足见陛下仁爱之心。草民胯下之物既然无用,挨一刀也无所谓,据说洛阳候府里有一位小刀刘,手艺精湛,刀口极小,受刑者三日可下床,半月即可行动自如,能领略此人刀功,草民无憾。”

    东海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心里也暗暗敬佩这位丑王,对帐中的其他人说:“退下,朕要与王坚火单独交谈。”

    谁都没动,王坚火身材高大,两臂修长有力,就算身手一般,也能轻松制伏皇帝,刚刚领到腐刑,更有动手的可能,众人都不敢将两人单独留下。

    “退下。”韩孺子重复道。

    张有才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被皇帝的目光逼退,一个字也没敢说,带头退出帐篷,四名侍卫退得最慢,到了帐篷门口还在频频回望。

    “平身。”韩孺子说。

    一直跪在地上的王坚火站起来,平静地看着皇帝。

    “宝玺从何而来?”

    “受人所托,却不知此人是谁,草民只见到宝玺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草民不是原主,陛下才是。”王坚火顿了一下,“所以陛下一开始就已赢得赌局,草民胆大妄为,拖延数日才归还宝玺,故意生出事端,罪有应得,甘心受罚。”

    孟娥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带着宝玺一路东行,最后在洛阳将宝玺托付给丑王。

    韩孺子越发困惑。

    “你又是怎么将宝玺送到侍卫帐篷里的?”

    “草民自知罪重,甘受任何刑罚,唯独不敢出卖朋友。”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的罪的确很重,重到只是腐刑也不足以赎罪——你想当官吗?”

    王坚火呆住了。

    “有一种官,比腐刑更痛苦,比死刑更决绝,那就是打破规则敢做事的官。”韩孺子看着王坚火,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阁下以侠名自诩,无名者托付宝玺,你一定物归原主,昔日仇人求助,你不惜己命也要出面帮忙,如今天下坏乱,民不聊生,百姓盼望一位有为之官如同久旱之地乞求及时雨,阁下可敢担此重任?”—()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照不宣

    年轻的时候,王坚火脸上的赘疣还只是比较明显,没有现在这么大,像是半张粗糙的面具戴在脸上,大家不叫他丑王,而是称他为“半佛”。

    老一代豪侠被武帝杀掉一批,剩下的不是被迁到穷山恶水,就是退隐江湖,从此销声匿迹,王坚火就是这时兴起的,借助于一点皇亲的身份,他救下不少豪侠,更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他倾尽家产救济许多死去豪侠的亲眷,雪中送炭,不求回报。

    大多数人无以为报,有一些人却颇有父兄遗风,非要还这个人情,一位老豪侠的女儿在安顿好母亲之后,托人转告王坚火,她愿意嫁给他,为妻为妾都行。

    王坚火拒绝,以为这是趁人之危。

    数日之后傍晚,老豪侠的女儿亲自登门,说自己不能平白接受他人的好处,堕了父亲的威名,反正她人已经来了,今晚不走,无论怎样明早出门都将是身败名裂,王坚火娶她就是救她。

    王坚火动心了,老豪侠的女儿不仅美丽,而且聪明大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妻子,可他仍要拒绝,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事,他靠近过去,做势要吻。

    她没有躲避,但是闭上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眼眶湿润,似乎有泪水要流出来。

    王坚火后退,说:“你来之前就已经认准了我王坚火难以娶妻,因此想用以身相许报答恩情,这既是对我的羞辱,也是对你自己的贬低,报恩的方式有许多,姑娘若是心存此念,就先给我一点尊重,然后慢慢等待时机吧。至于名节,姑娘无需担心。”

    王坚火走了,派人去将老豪侠的遗孀接来,顺势将自己的住处让给她们,母女二人用不着离开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王坚火彻底断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随着脸上的赘疣越来越大,这个念头再也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接受外人暗中所起的外号,自称“丑王”,将它变成自己唯一的称号。

    丑王就是这么骄傲。

    他不怕死,亲眼见过诸多老豪侠的悲惨下场之后,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做任何逃亡的准备,官府曾经要抓人,他听说消息之后主动投案,关了几天又出来了。

    他也不怕羞辱,自从八岁时脸上的赘疣变得明显之后,羞辱就是他的家常便饭,但他成功地将羞辱变成了标志,从不惮于展示,也从不接受怜悯。

    可是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那就是当官。

    王坚火仅有过一次逃亡,就是因为洛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公差和前来庆祝的宾客都扑了个空,丑王逃之夭夭,直到府衙放出话来,声称已经举荐别人,他才悄悄回家,然后亲自去向官老爷谢恩。

    至于不当官的理由则很简单: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拿了皇家的俸禄,就得当忠臣,吃里扒外的事情他做不来。

    王坚火推辞过至少五次当官的机会,招募者的地位一次比一次高,前宰相殷无害曾经亲笔手书一封,劝说丑王进京,结果书信被原样退回。

    如今,让他当官的人是皇帝。

    王坚火再次跪下,“草民宁愿受腐刑。”

    韩孺子早料到丑王不会马上同意,“阁下为侠多年,总共帮助过多少人?”

    “草民没有计数。”

    “大概估计一下。”

    “嗯,千八百吧,大多数人只是从草民这里拿点银两而已。”

    韩孺子从桌上拣出一份奏章,“河南郡人口将近两百万,自去年秋天以来,失籍为流民者五十余万,第一次开仓放粮之后,流民减少,尚有十几万,外郡过来乞食者不计其数,天下流民近半在此,河南郡官仓存粮若是赈济全部流民,大概能坚持十天。”

    “洛阳富户响应号召,也要开私仓。”

    “嗯,这样的话能坚持一个月,而且本郡官员提醒:洛阳本来就吸引不少流民,一旦大规模放粮,还会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

    王坚火抬起头,“草民明白形势之差,可草民现在没有解决办法,当官之后也是一样。”

    “不一样。”韩孺子又拣出几份奏章,摞在桌子上,“实话实说,赈济流民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够了,朕会尽快平定东海国之乱与匈奴人的威胁,解决后顾之忧,放敖仓之粮以解燃眉之急。朕担心的不是时间,而是官私仓中的粮食到底能不能落入百姓手中?”

    王坚火惊讶地说:“陛下有什么怀疑吗?”

    “朕在京城曾经见过一些灾民,他们告诉我,官府放粮门道不少,很多时候只是拿少量粮食装装样子,然后将官粮高价转卖,对于无粮的灾民,则给予秋后减免粮租,到时候经手人再以低价买粮以补亏空,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所以越放粮而流民越多。”

    “天灾之后,总有**推动。”王坚火想了一会,“洛阳的习惯未必与京城一样。”

    韩孺子笑了一声,“或许吧,朕的确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可是本郡官员答应得太好,事情进行得太顺利,洛阳富户又这么踊跃,朕反躬自省,觉得还没有英明到一呼百应的程度,其中只怕有诈。”

    “陛下自谦太甚。”

    “你是洛阳豪侠,尚且要与朕斗智斗勇,河南郡官员比你都老实吗?”

    王坚火磕头,“草民不敢……”

    “洛阳城外有数十万流民等着你救,朕更希望看到那个为谭家挺身而出的丑王,而不是跪在这里口称‘不敢’的王坚火。你不想当官,也行,朕只给你一个临时的官衔,放粮之事一了,官职收回,你仍是‘草民’,而且朕不给俸禄,咱们互不相欠,你帮的不是朕、不是朝廷,只是流民。”

    王坚火目瞪口呆,他受到过不少拉拢,向来是诱以高官厚禄,到了皇帝这里,不仅官是暂时的,连俸禄都不给了。

    “那腐刑……”

    “留着,等放粮完毕咱们再算账。”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

    “那谭家?”

    “朕在纳闷,你这种人怎么会与谭家结仇?”

    “陛下听到的是哪种说法?”

    “谭家想在洛阳建家客栈,你不同意。”

    王坚火苦笑一声,“谭家好友遍及天下,借助任何人开家客栈都是易如反掌,草民即使反对又有何用?不过草民与谭家的确有过恩怨,都是江湖上的小事,不足挂齿。”

    丑王显然不愿细说,韩孺子也不追问,“谭家女眷与老幼留在洛阳,男子编入军中,给他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陛下明天一早出征?”

    “是。”

    “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天黑之前复命。”

    “好。”

    “草民告退。”王坚火起身向门口退去,几步之后抬头问道:“如果草民不同意当官,还是要受腐刑?”

    韩孺子点头,“而且动手之人未必是你说的那个小刀刘。”

    王坚火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帐篷。

    东海王等人进来,其他人各回其位,一句也不多问,只有东海王按捺不住好奇,“丑王的样子可不像是要挨刀,陛下又反悔了?”

    韩孺子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文字有点绕,给予富商的补偿似乎不是很多,一是函谷关免除一部分通关税,并且不再限制每年的通行次数,二是今后若干年内补充官仓时,优先选择洛阳商户。

    东海王不肯离开,站在桌边,翻阅皇帝已经看过的奏章,“嘿,杨奉真是慷慨,瞧瞧,胆小的官员得到的封赏多,出生入死、辅佐陛下的南、北军将士反而只得小赏,他是故意给陛下树敌吧?”

    韩孺子没接话,总觉得刘择芹的奏章里有点问题,他却找不出问题何在,过了一会他说:“明天出征之前,我会亲自拟指,增加有功者的奖赏,加官晋爵。”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大笑起来,“杨奉这个家伙真是……太聪明了!”

    “嗯?”韩孺子皱起眉头看着东海王,他现在的心事不在京城。

    东海王指着那一厚摞奏章,笑道:“杨奉守卫京城,怕陛下不信任他,所以有意贬低有功的南、北军,激起两军的愤慨,就等着陛下传诏拨乱反正,到时候感激归陛下,咒骂归杨奉,同时还让陛下知道军队与杨奉有隔阂。这是一举两得,既巩固了陛下的军心,又让陛下对杨奉没有疑心。聪明,真是聪明。”

    韩孺子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他都要增加南、北军将士的封赏,对杨奉的用意却没想过那么多,听东海王一说,这的确像是杨奉能做出来的事情。

    “陛下若想让杨奉安心,就在圣旨里狠狠责骂他一通。”

    “骂他?”

    “君臣之道,贵在心照不宣,陛下斥责杨奉却不夺权,就是最大的信任。”东海王轻叹一声,自己从小学了那么多的帝王之术,竟然只能给韩孺子当顾问。

    “心照不宣……”韩孺子觉得这四个字颇值得玩味,“传户部侍郎刘择芹。”

    张有才应是,出帐去告诉刘介,东海王问道:“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想问问他的‘心照不宣’是什么。”

    “既然是心照不宣,当然是不能说了。”

    “他必须得说。”离出征只剩多半天,韩孺子一定要将放粮之事圆满解决。《(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规难改

    东海王将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仔细看了一遍,没瞧出门道,“陛下怀疑他与洛阳富商勾结,给予他们太多好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韩孺子说不出那种感觉,让东海王等人先退下,他要单独接见户部侍郎。

    刘择芹受命主持每日的朝会,倒是尽职尽责,随传随倒,手里捧着一摞文书,那是朝会的详细记录,能让缺席的皇帝身临其境。

    韩孺子随手翻了几页,没有细看,“刘侍郎,朕有句话问你,希望你能有话直说。”

    “陛下请问,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刘择芹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帝面前。

    韩孺子沉吟片刻,“奏章朕已经看过了,有什么需要朕做的吗?”

    刘择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面露惊讶,马上垂头,“臣考虑不周,必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暂缓一两个时辰,臣这就去修改,只是……请陛下略指一二……”

    刘择芹还以为皇帝对他的奏章不满意。

    韩孺子摇头,“刘侍郎误解了,奏章没问题,朕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好写在奏章里,你可以直接对朕说。”

    刘择芹更惊讶了,“没有,洛阳官私放粮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切尽在奏章之中,臣不敢有半点隐瞒。”

    刘择芹是那种真正的朝廷大臣,韩孺子看着他,就像是隔着一堵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有目光交流,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如此甚好。”韩孺子微笑,表示满意,心里却明白,自己的问话方式不对,只能一无所获。

    他接着又召见了国子监博士瞿子晰。

    瞿子晰兼任河南郡御史,非常认真,已经去城外跑了一圈,正好也要见皇帝报告一下情况。

    “真是难得,洛阳官吏和商户向来以老奸巨滑闻名,我还以为他们这次又要上瞒下欺,结果却冤枉了他们,我在城外看到,放粮井然有序,粮棚绵延十几里,都有专人看管。流民先登记籍贯,凭条领粮,凑够五十人以上,选任一名甲头,给付足够的粮食和官府凭证,准许他们返回原籍。”

    瞿子晰对洛阳官民的表现很满意,“陛下亲临,的确事半功倍。”

    看过刘择芹的奏章,瞿子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些补偿不多,洛阳商户这回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臣要为之前的言辞道歉,那时臣以为洛阳乃贪滑之地,让陛下有了先入之见。”

    “有劳瞿先生在洛阳多待几日,善始善终。”

    “义不容辞。”

    韩孺子从瞿子晰这里也没有得到帮助,可他还是不死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又与东海王商量,“把你学过的帝王之术多想想。”

    “那算是什么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些猜测人心的雕虫小计。”东海王又不承认了,但还是拿起奏章,重新看了一遍,良久方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用来查找破绽。”

    “说来听听。”

    “就是惯例。”

    “惯例?”韩孺子不是很喜欢惯例,很多时候,惯例就是他与大臣之间的那堵墙。

    “对,忘了是谁对我说过,实在找不出大臣所提建议中的破绽,就问他惯例如何,当初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看看这个理由还存不存在、剩下多少,或许能找出一点线索。”

    韩孺子茅塞顿开,“没错,起码得弄清当初为什么要对关东商户征以重税并限制入关次数,应该问谁?刘择芹肯定会推脱说他不了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陛下本应留在京城,整个朝廷都在身边,有什么疑惑就问宰相,宰相就算自己不清楚,也得推荐一位知情者,这是他的职责。如今陛下是在洛阳,身边没有多少人,尤其是宰相不在,该问谁?”

    韩孺子身边有顾问,十名读书人随传随到,可他们的强项是引经据典,拟旨重赏有功的南、北军将士,以及斥责杨奉,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字字有力、句句用典,足以令受赏者感激不尽、令犯错者惭愧不已,可是说到洛阳商户的事情,谁也不记得当初的规定。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国史里肯定会记载。”一名读书人推测。

    十名顾问退下,东海王又出了一个主意,“读书人不行,陛下应该找那些熟悉文书的老吏。”

    韩孺子还真想起来一位,将中司监刘介叫进来,问道:“京城的奏章副本每天都是谁放在桌上的?”

    “是我。”刘介回道。

    “谁交给你的?”

    “中书省官员。”

    “在京城也是这个顺序?”

    “对,中书省整理文书,再由宫里的某人转交给皇帝,通常是中司监,陛下也可以指任他人。”

    “刘公做这件事就很好,把随行的中书省官员叫来。”

    人很快就到了,“微臣中书舍人赵若素拜见陛下。”这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颇有几分未老先衰的样子,一看就是久做文案之人。

    中书舍人没资格参加朝会,韩孺子对赵若素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总是混在一大堆随从当中,离皇帝很近,中间却隔着重重障碍,若不是皇帝召见,他永远也没机会与皇帝直接交谈。

    韩孺子有点犹豫,此人不像是直言敢谏的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中书舍人,能看到从前的公文吧?”

    “是,陛下。”

    “最早是多久以前?”

    “每隔十年,中书省与秘书省会一同抄写历年公文的副本,微臣有幸参与过一次,见过太祖定鼎以来的全部公文。”

    韩孺子吃了一惊,东海王也不相信,“全部?摞在一起比山还高吧,你能看完?”

    “微臣擅于辨识错讹之字,负责初校,重抄的公文微臣都要过一眼。”

    “这不叫看,顶多算扫,你当时连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吧?”

    “大部分不知道,有一些还记得。”

    东海王冷笑,还是不信。

    韩孺子不想在小事上计较,直接问道:“朕问你,对关东商户的征重并限制入关次数是何时规定的,你有印象吗?”

    “有,这两项都是太祖登基第一年定下的规矩。”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都没料到这位不起眼的中书舍人居然真记得一百多年前的公文。

    “太祖为何定这么高的税?”韩孺子问。

    赵若素想了一会,回道:“当时的一份奏章里说,关东民富,人心仍向赵、齐,必须征以重税,以断其造反之资。”

    太祖定鼎之初,赵、齐两国的势力还没有完全肃清,而且不限于现在的赵、齐,面积要大得多,因此太祖有意压制关东。

    “大楚已绵延多年,当初的赵、齐两国早被百姓遗忘,为何重税未减?”

    “微臣不知,微臣所见的公文之中从未提起此事。”

    东海王这时候的反应就快了,笑道:“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关东商户负担得起,他们这些年还不是越来越富?至于京城,用惯了这笔收入,突然减少,反而不适应,所以就一直保留,公开的理由就说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不能改。”

    “太祖定下的规矩真不能改吗?”韩孺子觉得重税可以稍减一点。

    东海王撇撇嘴没有回答,赵若素道:“从来没人说不可以,但礼部可能会提出反对。”

    “礼部?”韩孺子不明白这与礼部有何关系。

    “每年腊月,礼部要在太庙祭祖,其中的一项仪式是禀告陛下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礼部可能会说,改变旧规将惹怒太祖的在天之灵。”

    韩孺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仔细一想,这又的确像是礼部会做出的事情。

    “入关次数的限制呢?有什么理由?”

    “当时的理由很简单,赵、齐两国的旧臣仍未死心,曾经试图刺杀太祖及朝中大将,入关商户带的人多、货多,刺客很容易混迹其中。”

    “按礼部的想法,这条旧规也不能改了?”

    赵若素又想了一会,“这倒未必,征税是大事,太祖当初颁布了圣旨,有据可查,限制入关次数是守关将军提出的建议,太祖许可,并没有特意颁旨,因此,在礼部看来,这可能不算是改变太祖旧规。”

    “有劳赵舍人解惑,朕已明白,你退下吧。”

    赵若素退出帐篷。

    “这是位人才。”韩孺子说。

    “嘿,记性好一点而已,这种人在各大部司里一抓一把。”东海王不太在意,“刘择芹胆子好大啊,他肯定知道减税之事不可行,却故意写在奏章里,等到礼部驳回,陛下就会大怒,他则伏地请罪,一来一去,就把入关这件事给忘了。”

    “洛阳商户真正想要的只是增加入关次数?他们不会造反,只是想多做生意吧?”

    “刘择芹弄巧成拙,本来事情很简单,可他非要掩饰,陛下不可不防啊。”

    韩孺子沉吟不语,明天一早就要出征,只剩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他除了一些猜测,再无别的证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介进帐通报,王坚火求见。

    丑王也去洛阳城外跑了一圈,所见所闻与瞿子晰一样,得出的结论却不同,“依草民所见,城外的许多游民是假冒的,真正的流民反而得不到救济。草民愿意当官,宁可得罪千人,也要救更多人。”\\(

第二百九十六章 深夜私访

    王坚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同意做官之后,他没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说:“草民敢当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吗?”

    “你以为朕没做过百姓?”韩孺子刚刚摆脱“倦侯”的身份没有多久,虽说从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对民间疾苦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离开洛阳之前,陛下敢暂时做一回百姓吗?”王坚火问。

    不等皇帝回答,东海王抢先道:“这叫什么话?先不说陛下,什么叫草民‘敢’当官?难道当大楚的官还有性命之忧不成?”

    王坚火只盯着皇帝,“‘丑王’几十年声望,天亮之后就将毁于一旦,天下人都会以为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

    仍是东海王开口,“你的几十年声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时安全?”

    王坚火不吱声。

    韩孺子也不吱声。

    “陛下不是在考虑吧?”东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仅属于自己,还事关整个大楚,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陛下若有万一……”

    东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出宫微服私访。”韩孺子有点心动,关于武帝私访的故事,他从小听过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点肯定没错,武帝不是那种坐在皇宫里统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时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边可信任的人很多,这位丑王……让他当官都这么勉强,只怕不可信吧?”

    面对质疑,王坚火不做任何辩解。

    “朕的身边不是有你吗?”

    东海王绝不会说自己不可信,一时间张口结舌,突然反应过来,“陛下要带我一块出去私访?这个……这个……陛下真要同意?还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坚火说:“眼见为实,陛下一心为民,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阳城内守卫森严的军营里,看的是一堆文书,听的是官员众口一词,与其费心地猜来猜去,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不如亲自去看一眼。”

    韩孺子怦然心动,丑王说得没错,皇帝向当地官员施加压力,派驻临时御史,提拔豪侠为官……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心存疑虑,既然这样,何不走进流民中间去体察一回呢?

    东海王从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结果,“陛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要求将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万一……也能留下证据,别让人以为是我将陛下骗出去的。”

    “留什么证据?朕若有万一,你还想逃走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为大楚江山着想,桓帝只有两个儿子,陛下尚无子嗣……陛下千万不要误解,这纯粹是为韩氏子孙和大楚江山考虑……张有才,你就傻站着吗?”

    张有才和泥鳅一直守在皇帝身后,有外人在,两人从不开口,可是心里绝不同意皇帝去冒险,听到东海王的话,同时前行几步,转身正要跪下劝说,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没胆子的佞幸小臣。”东海王低声道,突然有一种满朝皆奸唯我独忠的苍凉感。

    韩孺子扭头问稍远些的侍卫,“保护基本安全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卫一愣,张着嘴,一个字也不敢说。

    “去叫王赫,不准多嘴。”

    侍卫小步快跑,出了帐篷,以极快的速度回来,表示自己没有多嘴多舌的机会。

    王赫很快也到了,看了一眼丑王,“微臣王赫拜见陛下。”

    “朕要微服私访,半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去安排一下,出营的时候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加上你,最多六名侍卫,东海王随行,王坚火,你带几个人?”

    “草民只身一人。”

    “好,王赫,准备去吧。”

    王赫扑通跪下了,刚要开口,韩孺子脸色微沉,“你是侍卫头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进谏,你觉得自己比东海王更能说会道?”

    东海王无奈地眨眨眼。

    王赫想好的一番话都被堵住,想了又想,说:“最少十名侍卫,不能再少了。”

    “随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诉刘介,明白吗?”韩孺子有预感,中司监刘介一旦听说皇帝要出营,十有**会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松手。

    “明白。”王赫脸色苍白地退下。

    约好见面地点,王坚火也告退,韩孺子让张有才和泥鳅多拿一套被褥来,假装要留东海王彻夜长谈,然后警告道:“你们两个更不准多嘴,我不在期间,若有什么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张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怎么,从前夜里能出门,现在不能了?”

    一想到主人当倦侯时的冒险经历,张有才真哭出来了,“从前好歹还有杜家爷孙……”

    “现在有十名侍卫。”韩孺子越来越兴奋,到洛阳好几天了,他一直被困在军营里,思考过度,头昏脑胀,王坚火提醒了他:奏章里的一团团迷雾,在现实中都不存在。

    泥鳅却不太在意,“陛下出趟门而已,没那么危险吧?”

    东海王和张有才同时狠狠瞪去,泥鳅急忙将嘴闭严,东海王甚至不能出帐,喃喃道:“好歹让我跟王妃道声别……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吗?他这人鬼心事可不少,刚用一场似有似无的打赌令陛下左右为难。”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于自己的感觉,另一半则是因为孟娥。

    孟娥将宝玺托付给洛阳丑王,足见在她的心目中,丑王比绝大多数人都值得信任。

    如果这是一场环环相扣的骗局——韩孺子觉得不可能,中间有太多的意外,只有未卜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东海王与十一名侍卫牵马悄悄离开军营,路上没遇到任何卫兵,他们都被王赫临时调离,王赫还玩了一个小花招,将自己算在十名侍卫以外,多带了一个人。

    王坚火等在三条街以外,独自一人,骑着马,向皇帝点头,在前面领路。

    因为刚经历过战斗,洛阳仍处于宵禁状态,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队巡逻士兵,王坚火自有办法避开盘查,与皇帝汇合之后,他就更不用担心了,侍卫王赫带着军牌,可以在城中随意行走,甚至可以深夜出城。

    出城数里,军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紧披风,尽量不显露官身,王坚火穿着斗篷,用兜帽挡住那张标志性的脸孔。

    时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闪烁着点点火光,一直延伸到极远方,路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仍有许多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一点干草。

    每隔一段距离,的确建有官私粮棚,夜里关闭,不许住人,偶尔有看管粮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哗声分外刺耳。

    一行人下马,几名侍卫牵着所有马匹跟在后面,韩孺子、东海王、王坚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卫分散跟随,一只手时刻握着披风里的刀。

    “这一带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时间短,没有全到,还有不少在路上。”王坚火小声介绍。

    借着路边的火堆,韩孺子能看到一些还没睡的流民,他们呆呆坐在那里,个个面黄肌瘦,不知在等什么、想什么。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团粟饭,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来,转身就跑。

    “没有这次放粮,这里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坚火说。

    前方突然传来争吵声,韩孺子加快脚步,听到一个气愤的声音说:“不是说领粮回乡吗?像现在这样一顿一顿地放粮,得放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声音劝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粮,你还报怨,忘了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这是要给皇帝看的,皇帝离开洛阳之前,总得看一眼吧,大家领完粮都走了,皇帝看什么?”

    “真不自在,还不如……”

    “嘘,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里的妻儿老小怎么办?”

    争吵结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坚火小声道:“有家有业的还好,愿意重归乡里,据我所知,家里老小若是都已饿死,那家的男子十有**不来领粮,宁愿在山里为盗。”

    韩孺子嗯了一声,放粮已经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彻底失望,铁了心要当强盗,甚至造反。

    光凭目前的所见所闻,韩孺子就觉得这趟私访值了,坐在城里,他只知道流民形势严峻,却感受不到那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紧迫感。

    路边的阴影里突然蹿出一名男子,后边的侍卫一拥而上,王坚火向他们摆手,表示没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干瘦的流民,破烂的衣服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风的人,竟然一点不怕,反而威胁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间常有的事情,保住自己的命总是最重要。

    走出两三里之后,王坚火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离得更远一些,带头拐入荒野中的一条小路,路边也住着许多流民。

    “这一带的流民是从外地来的,早就聚在洛阳附近,一召即至。”王坚火介绍道。

    这里的流民大都没睡,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旁边,在听几个人讲话,讲话者穿着破烂,却不那么干瘦,显然是王坚火所说的假冒者。

    “怎么样?机会就这一次,再来十家,就能凑成一伙!”一人正唾星飞溅地大声劝说众人。

    王坚火向最外围的一名老汉问道:“什么机会就这一次?”

    “有一位大善人,愿意出车送我们返乡,还愿意出钱帮我们买种雇牛。”老汉头也不回地说,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什么。

    “这是好事啊。”

    “嗯,就是回乡之后得拿地契做担保,秋后还不上账,地就归人家啦,想当初,我们背井离乡都没卖地,现在有了点粮食,反而……唉。”

    韩孺子大怒,终于明白洛阳商户为何如此踊跃参与放粮,他们是想趁机兼并贫民土地。

    王坚火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扭头对皇帝说:“再往前走,事情还多着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轻重缓急

    往荒野中走得越远,见到的人越不像真正的流民,如果皇帝前呼后拥从官道上行过,肯定看不到这里的情形。

    远处生起一大堆篝火,周围的人深夜不眠,大声嬉笑怒骂,倒像是一群强盗在聚会。

    王坚火也变得谨慎,停下脚步,指着黑暗中的小路,轻声道:“前方鱼龙混杂,陛下不可轻进,草民容易被认出来,最好派个人过去查看,咱们在这儿等着。”

    整个晚上,王坚火就这句话讨得皇帝身边众人的欢心,侍卫头目王赫立刻招来一名侍卫,小声交待了几句,让他继续前行。

    侍卫点头,解下披风,里面不知何时换上了平民的衣裳,看样子王赫做了许多准备。

    韩孺子站在路边,心中依然气愤难平,“能将朝廷的赈灾变成发财机会,洛阳商人真是不一般啊,河南郡官员配合无间,想必得到不少好处,就连朕的……”

    想到连随行的户部侍郎刘择芹都不可信,韩孺子心中更怒。

    王坚火道:“朝廷官员可能被收买,也可能只是不知情,被蒙在了鼓里,陛下先不要轻下断言。”

    韩孺子哼了一声,被他寄于厚望的瞿子晰也没看出破绽,自己若不是微服私访,肯定也不会发现这些隐藏的花招。

    “除了骗取流民的土地,商人还有什么发财手段?”韩孺子问道。

    “多的是,陈粮、霉粮代替新粮放给流民,洛阳群商减轻不少负担。占完土地,还要人口。陛下以后会发现,各地放粮总是不多不少,坚持不到秋天,但是又足够让百姓等到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出来,百姓舍不得离开,就只好将土地、房屋、妻子儿女都押给外人。”

    “入秋之后不能偿还吗?”

    “放粮之后各地官仓空虚,肯定要想方设法加以补充,百姓的收成最后所剩无几,还不上债,只能举家为奴。到那时,朝廷以为诸事已了,根本不会注意地方上的强取豪夺。”

    韩孺子自以为与百姓有过接触,对民间疾苦已经很了解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知。

    王坚火又道:“陛下越想尽快安置流民,官府将要付出的代价越大,隐藏其中的利益也就越多,比如流民返乡,沿途的一些郡县不愿提供住宿,或者提供不起,但又不能向朝廷明说,只好向商人求助。”

    “商人究竟想要什么?”

    “他们要的是通行无阻、倒卖有无,要的是专营之权、独占一方,关东各地每年要向朝廷进贡大量财物,布、纸、竹、石等等,任何人只要取得其中一项,都能稳赚一笔,多年无忧。趁着安置流民的机会,商人又都能获得大量专营之权。”

    “各地官员没有戒备?”

    “戒备什么?商人总是先解决燃眉之急,然后再要回报,至于地方官员,收集贡品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交给商人正合其意,至于商人如何从中谋利,谁也不关心。”

    韩孺子关心,正想细问,突然反应过来,“白天朕请你当官的时候,你对许多事情还不了解,只是出城走了一圈,就发现这么多问题?”

    王坚火轻声一笑,“任侠者不问出身,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鸡鸣狗盗之徒,都是草民的座上之宾,洛阳商户草民至少认得五成,只要开口打听,没什么问不出来的,所以明天一早洛阳听说我当官的时候,只怕有一大批人要吓得几天睡不着觉,更会有人对草民恨之入骨。”

    站在皇帝身后的东海王忍不住“切”了一声,为了掩饰,接连啐了几口,好像嘴里不小心飞进了蚊虫。

    去打探情况的侍卫回来了,“那边是一群江湖人,不久前才被逐出京城,准备假冒流民再度入关。”

    “入关做什么?”韩孺子马上警惕起来。

    “说是要挽回颜面,让江湖同道知道,他们仍能随意入关。”侍卫听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添油加醋,不过他的意思很明显,江湖人现在只想入关,入关之后受到蛊惑,做什么都有可能。

    篝火附近的喧闹声突然抬高,那些江湖人喝足了酒,非得闹得事情出来才肯休息。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王坚火道,与侍卫们簇拥着皇帝向官道走去。

    临走前,东海王向篝火望了一眼,那里没准有他认识的江湖豪客,他摇摇头,仍觉得这些人难成大事。

    一行人回到军营里,天已经快要亮了,此次私访无惊无险,王赫与众侍卫总算松了口气,一直等在帐篷里的张有才几乎要瘫倒,泥鳅倒是没那么多忧虑,躺在皇帝的床上呼呼大睡。

    韩孺子全无睡意,解下披风,来回走了几圈,停在王坚火面前,问道:“朕封你为右巡御史……”

    王坚火摇头,“官太大,职责太多,草民反而不能专心帮助城外的流民。”

    韩孺子略一寻思,“那就是河南郡御史,瞿子晰仍然随朕出征。”

    王坚火仍然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而且草民不懂官场规矩,需要一些教导,瞿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草民一直想要结交,甘愿在他手下当一名副御史。”

    “有副御史之职吗?”韩孺子问。

    东海王笑道:“陛下说有就有,临时官职,什么名目都可以。”

    “好吧,朕会吩咐瞿先生,让他给你自由,专心查案、救济流民。”

    “查案?查什么案?”王坚火疑惑地问。

    “在城外看到、听到的那些,都是洛阳官商枉法的线索。”

    王坚火抱拳,正色道:“有一句话,草民必须问个清楚。”

    “请说。”

    “陛下是要查案,还是要救济流民?”

    “两件事不能一起做吗?”

    “陛下若是留在洛阳亲自监督,两件事或许能够同时进行,可陛下马上就要离开……”

    “朕可以多留两天。”韩孺子觉得洛阳的事情更重要。

    “嗯,然后呢?顺藤摸瓜,将洛阳官商一网打尽?谁来放粮?谁来送行?谁来劝农?陛下可以将洛阳官员全换一遍,那至少也是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事情,至于商户,经此一查,必然人心惶惶,陛下以后再提出开放私仓,谁敢响应?”

    韩孺子哑口无言,东海王替皇帝说道:“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事有轻重缓急,众多流民嗷嗷待哺,今后还将有更多人涌来,放粮之事更急,非得借助官私力量,才能妥善解决。在此期间,不妨让官商占些便宜,最大的危机发生在入秋收粮之后,陛下还有时间加以纠正。”

    “那些江湖人,总不能让他们再度入关吧?”又是东海王发问,他担心那些人会牵连到谭家。

    “陛下担心江湖人会夺取京城吗?如果不是太担心,草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

    中司监刘介走进来,看到帐篷里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尤其是看到丑王也在,更加意外,很快恢复镇定,上前道:“陛下,大将军那边送信,前锋将士已经出发,陛下随时可以起驾。”

    “召集群臣与洛阳官员,朝会之后起驾。”韩孺子说。

    刘介退下,临出帐篷时,又看了丑王一眼。

    “陛下若以流民为重,就请暂忍一时,不要让洛阳生疑。”王坚火最后一次劝道。

    “朕有分寸。”

    皇权是天下利器,韩孺子已经操持其柄,能够简单地挥舞几圈,的确威力强大,可是想要发挥全部威力,他还得学习更多样、更复杂的技巧。

    这次朝会规模盛大,参加者达到百余人,仍由刘择芹主持,尽量简短,因为皇帝有话要说。

    韩孺子主要是对洛阳群官说话,再三强调安置流民的重要,最后才宣布对王坚火的任命。

    瞿子晰很意外,不明白皇帝给自己安排一名副手有何用意,尤其这名副手只是一名百姓。

    洛阳官员更是迷惑不解,却没人敢提出质疑。

    朝会散去,韩孺子留下瞿子晰,嘱托几句,瞿子晰看上去很不满,勉强答应会与丑王配合。

    韩孺子还是要按计划离开洛阳,东边的叛乱与北方的匈奴毕竟更急迫一些。

    已经上马了,他叫来中司监刘介,“洛阳侯送来不少礼物,你去挑一挑,看看哪些有用,又来得及带走。”

    “是,陛下。”刘介这一早晨都很惊讶,皇帝对这些礼物明明不屑一顾,却在临走时动了心,有点古怪。

    “对了,侯府曾经送来一位琴师,叫张煮鹤,想了想,朕觉得他的琴声还是不错的。”

    “是,陛下。”刘介匆匆离开,亲自去挑选可用的礼物,同时派人去向洛阳侯府索要琴师。

    军队由东门陆续出发,皇帝与仪卫以及随行官员由南门出城,韩孺子又看了一遍放粮情况。

    临时窝棚都被拆除,路两边跪满了百姓,衣裳破烂一些,却很整洁,特别干瘦的饥民、渴望食物的孩子、偷摸抢骗的无赖,都不见了,皇帝与官员们看到的只有顺民。

    刘介临时受命,出发得稍晚一些,排场却一点不小,听说皇帝终于肯接受礼物,韩稠欣喜异常,又加送了几车,他要为皇帝送行,脱不开身,派府中大总管亲自来见中司监,谄媚至极。

    刘介觉得差不多了,他只选灯烛、褥垫、帷幔、桌椅等日常可用之物,金银珠宝一律退回,可是对侯府送来的琴师,他有点糊涂了。

    “谁是张煮鹤?”

    一名瘦高的老琴师从十名美女身后挤过来,“在下是张煮鹤。”

    “陛下只宣召你一人,别人不要。”

    侯府总管挤眉弄眼,小声道:“陛下是不好意思直接要吧?”

    刘介怒视,总管急忙退后,老琴师为难地说:“别人不要可以,唯独我的女儿要带着,没有她相助,琴音有缺,只怕不合陛下心意。”

    刘介随着琴师的手指看去,他是太监,也在心里暗赞一声,心想,没准陛下想要的真是这个女儿。—()

第二百九十八章 勾魂摄魄

    韩孺子半夜醒来,被外面传来的琴声迷住了。

    琴声很微弱,如泣如诉,韩孺子并不觉得自己是被惊醒的,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觉得困倦,反而精神振奋,似有飘飘飞升之意。

    这位琴师确有独到之处,韩孺子暗自称赞,慢慢坐起,没有点灯,坐在床上侧耳倾听。

    琴声似乎来自两个人,一个倾诉,一个劝慰,然后同时进入超凡脱俗的境界……韩孺子对音律了解甚少,所以有点奇怪,自己竟然能隐约听出琴中之意。

    或许自己的理解全是错的,他想,于是专心听琴,任由微妙的曲调带着他悠哉游哉。

    琴声突然中断,韩孺子心中生出一股恼怒,好像一场美梦被人干扰,再想重续前梦,却已无迹可寻。

    他甚至想即刻传旨,让琴师继续弹奏,可那股怒火很快消失,他想起这是军营,夜里听琴并不合适。

    轻叹一声,韩孺子打算躺下睡觉,帐外传来人声。

    “我要进去!让我进去!”一听就是崔腾的声音。

    劝阻声就小多了。

    崔腾似乎又喝多了,嚷嚷个没完,韩孺子穿鞋下地,披上外衣,走出帐篷。

    十几名太监和卫兵团团围住崔腾,阻止他前进,有人掩他的嘴,希望能让他小点声,看到皇帝现身,所有人都罢手,退到一边。

    崔腾脚步虚浮,冲着皇帝嘿嘿直乐,“陛下也没睡吧,我就知道陛下肯定醒着。”

    “你又喝醉了。”

    “就一点,一小杯,润润嗓子……唉,洛阳是个好地方,突然离开,谁心里都有点惆怅。借酒浇愁,一小杯而已,陛下一声令下,我现在就能上马,指哪打哪,哦,对了,陛下以为我不擅长打仗……”

    时间已是后半夜,外面的人不太多,韩孺子招手,让两名卫兵将崔腾架进帐内,又命一名太监去端来一盆水。

    崔腾进帐之后仍在唠唠叨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未受皇帝重用。

    水到了,两名卫兵在皇帝的示意下,抓住崔腾的手腕用力后扳,同时按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强浸入水中。

    片刻之后,卫兵松手后退,奋力挣扎的崔腾猛地直起身子,用力甩头,水花四溅,左右看了两眼,怒气渐渐消失,显出几分羞惭,“陛下恕罪,我可能……可能真喝多了,我记得明明是一小杯,哦,不知是谁总把酒倒进来……”

    太监搬来凳子让崔腾坐下,然后与卫兵一同退出帐篷。

    “你觉得自己不受重视?”韩孺子坐在床上问道。

    “我……”崔腾即使清醒的时候也是一个混人,一咬牙,说道:“对,我不服。”

    “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打仗啊,给我一支军队,冲进东海国、齐国,将叛军一网打尽,柴悦那个小白脸都能当将军,我就不能了?”

    “好,你告诉我,东海国与齐国有多少座城池?哪里是关卡?何处是要地?叛军大概有多少?你打算先进攻哪个方向?需兵将多少?粮草多少?敌寡我众怎么办?敌众我寡又当如何?”

    崔腾呃呃了几声,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那我起码能给陛下当个随从吧?东海王倒是天天跟在陛下身边,他可是曾经跟陛下争过帝位的人,心怀鬼胎。”崔腾突然压低声音,“要不要……我可以借酒闹事,就当是一时失手……”

    “胡说八道!”韩孺子哭笑不得,“东海王是你表弟,崔太傅曾经支持东海王,要不要一块‘失手’?”

    崔腾沮丧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抬头诚恳地说:“真的,陛下,你可以相信我。”

    “我一直很相信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腾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认真地问:“陛下为什么瞒着我私挟美女?”

    韩孺子严厉地盯着崔腾,就算他私挟美女,也轮不到这个家伙质问,何况根本没有这种事,“哪来的美女?你喝了多少酒?还没醒吗?”

    “陛下就别骗我了,我已经看到了,那才是真正的绝色,绝无仅有的美色,一眼就能让人骨头发酥,整夜睡不着觉……韩稠那个老混蛋,居然一直向我隐瞒。陛下,想要美女对我说啊,为什么非要瞒着我呢?物色美女是我的拿手本事啊,不信就问……东海王,他能作证。”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

    睡得正熟的中司监刘介被叫醒,迷迷瞪瞪地来见皇帝,“是陛下要带上的啊,琴师张煮鹤父女……”

    韩孺子这才明白过来,“朕只想要张煮鹤。”

    崔腾站在一边得意洋洋,呵呵傻笑,对皇帝的话完全不信。

    刘介脸一红,没想到自己也会犯错,“是是,这里离洛阳不远,我马上就派人把琴师的女儿送回去。”

    “等等。”韩孺子回想自己听过的琴音,的确像是两人合奏,“带他们父女来见朕。”

    “是。”刘介退下。

    韩孺子本来不急着召见琴师,现在却必须见一见这对父女,好决定是否还要带着他们行军。

    “陛下要小心,那可是倾城倾国的美色,陛下还要御征亲征,一定得悠着点儿……”

    “我有任务给你。”韩孺子说。

    “真的?什么任务?”崔腾挺起胸膛。

    “把嘴闭上,一天不准张开,张嘴即是违旨,以军法论。”

    崔腾双唇紧闭,打出一连串手势。

    “吃饭饮水可以,说话不可以,喝酒不可以,挨打也不准喊疼。”韩孺子大概明白崔腾在问什么。

    琴师父女来了。

    张煮鹤又高又瘦,四十几岁年纪,头发却很稀疏,挽成一个小髻,一脸的苦相,与悠扬空灵的琴声全不相称。

    张女一进来,崔腾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呼声,强行忍住,才能把嘴闭紧。

    崔腾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韩孺子多少抱着一点期望,乍见之下,虽说没有失望,但也没有崔腾的疯狂迷恋。

    张女二十岁左右,乌云堆鬓,体态袅娜,低着头,看不太清楚容貌,但确定无疑是名美女。

    父女二人怀里各抱一张瑶琴,父亲的稍大,女儿的稍小,琴身裹着锦衣,只露出琴头,看上去有些陈旧。

    两人同时跪下,不敢吱声。

    “琴师张煮鹤携女张琴言拜见陛下。”刘介替他们说道。

    “张琴师可否单独为朕奏一曲?”

    张煮鹤垂首道:“遵旨,陛下。”

    刘介立刻叫太监进来,在帐篷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摆上琴桌,张煮鹤放好瑶琴,静坐不动,其女抱琴跪坐在后面,仍然低头。

    帐篷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着听琴,只有崔腾的眼珠转来转去,不住地打量张琴言。

    良久,张煮鹤拨弄琴弦,奏出一曲。

    曲调婉转,听者无不点头称赞,连崔腾也觉得不错,张开嘴想要称赞几句,突然想起圣旨在身,急忙闭嘴,发现皇帝没有注意,松了口气。

    半阙曲罢,琴师稍作停顿,韩孺子不懂,以为这就结束了,开口道:“此曲虽妙,却不是朕方才所听,那是什么曲子?”

    张煮鹤直身而跪,回道:“空音曲,只是此曲非一人所能抚奏,需小女相助。”

    韩孺子点头,太监们早已备好另一张琴桌,张琴言摆琴,张煮鹤道:“小女天生喑哑,口不能言,若有懈怠,万望陛下恕罪。”

    原来张琴言不会说话,韩孺子道:“无罪。”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深沉的叹息,众人看去,崔腾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父女二人同时抬起双臂,手悬琴上,等了一会,开始拨弄琴弦。

    飘飘欲仙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离得近,琴声在耳,韩孺子觉得托举身体的风似乎更强劲一些,恍惚间如在云端,脚下云翻雾绕,偶尔露出苍茫大地……

    韩孺子真不愿停下,可琴曲终有结束之时,韩孺子如梦初醒,却比美美地睡了一觉更加舒服,抬眼看去,数名太监面无表情,崔腾更是呆呆地盯着张琴言,似乎都没有被琴曲吸引。

    “刘公觉得此曲如何?”韩孺子问道。

    刘介是骨鲠之臣,不擅撒谎,想了一会,说:“此曲虽好,稍显平淡了些。”

    其他太监和崔腾都点头,表示他们的感觉也是如此。

    韩孺子笑了一声,“看来只有朕喜欢此曲了,为什么朕觉得此曲不像‘空音’,倒像是‘飞升’呢?”

    听到“飞升”两字,张琴言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皇帝,就这一眼,韩孺子只觉得心头一震,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终于明白崔腾之前的夸赞并没有错,此女确有勾魂摄魄的本事,不过容貌只占三分,眼神才是另外七分。

    那是一种穿透生死的目光,好像前生因缘未断,今世似熟非熟,只需前行一步,就能沟通两世记忆。

    崔腾哼哼了几声,只有太监们觉得此女美艳,却不会动心。

    张煮鹤的声音像是来自天际,韩孺子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陛下……陛下!”刘介连喊几声,韩孺子才回过神来,心中无比惊讶,说:“既然已经随军,都留下吧。”

    崔腾撇嘴暗笑。

    刘介嗯了一声,“陛下,将军柴悦派人送信来了。”

    韩孺子脸色微红,这才看到刘介双手捧着一封信,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去又进来了。

    韩孺子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神情骤变。

    “发生什么事了?叛军被打败了?”崔腾急切地问。

    “柴悦查出了叛军的来历,一部分是无业船工,一部分来自扶余国,还有一部分是海盗,他们将扶余国士兵运到东海国。”

    “扶余小国,竟敢参与叛乱,真是猖狂!”崔腾怒道。

    韩孺子在意的却不是扶余国,柴悦的书信里写着,海盗的头目自称是齐王陈伦的后人。

    (今日封推,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谢谢大家。)(

第二百九十九章 平齐之计

    (恭贺读者“******樟脑球”成为本书盟主。)

    一百二十多年前,齐国遭受楚、赵的两面夹击,连战连败,齐王陈伦拒绝逃亡,在临淄城内自杀,从死者近千人,最后一批自愿殉葬者按照齐王遗诏放了一把火,烧掉尸体,以免死后受辱,同时也烧掉了宫室与珍宝。

    陈伦要将祖宗留给自己的齐国带到天上。

    一小部分陈氏子孙和臣仆却另有想法,他们觉得天上虽好,地上也该留一支陈氏血脉,于是数百人护着一名陈氏后人逃出临淄城,一路东行,始终摆脱不掉身后的敌军,最后只好乘船入海,留一些人在岸上,保着一位假冒的陈氏子孙与追兵大战,全部死在沙滩上。

    逃亡者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座荒岛,本意只是暂栖此处,结果一住就是一百多年,岛被命名为“义士”,齐国遗民在此休养生息,与海外小国、泛海大盗以及孤僻的隐士结交往来,无论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复国的梦想从未在岛民心中消失。

    扶余是位于辽东的一个小国,与义士岛往来密切,其王甚至娶过岛上的一位“公主”,但是没什么用处,义士岛饥不择食,想借兵复国,扶余王却也只想混水摸鱼,等到发现彼此全都没有这个实力,宏图伟计只好不了了之。

    武帝时期,义士岛几乎绝望,怎么也没想到,武帝一死,大楚就陷入混乱,而且是越来越乱。

    复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义士岛召集众多海盗,借助他们的船只,从辽东将数千名扶余国士兵运到东海国,驱使几万名临时拼凑的流民与船工,组建了一支义士岛梦寐以求的大军。

    事实上,义士岛经常做海盗的勾当,以维持生存,但岛民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海盗,在他们看来,抢劫只是权宜之计,与那些只为钱财的亡命之徒不同,他们有着更宏伟的目标。

    这个目标就要实现了。

    彭城紧临东海国,是阻止叛军西进的要害之地,皇帝亲自率领的北路楚军就驻扎在这里。

    大将军崔宏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短短十几日,他从各地调来的士兵已经达到两万,与此同时,中路的柴悦部扩充到三万人,南路的房大业增至一万人,将叛军包围在山海之间。

    叛军占据了整个东海国和齐国的大部分,锐气消去大半,转攻为守,开始固守城池,准备与三路楚军一战。

    经过一百多年的等待,义士岛的齐国遗民多少磨掉了一点傲气,他们没有立刻打出自家的旗号,而是尊东海国上官氏为首、英王为帝,声称要恢复武帝正统,然后慢慢传播陈氏齐王的消息。

    柴悦能收集到的消息就是这些,对陈齐与孟氏兄妹的关系他一无所知。

    韩孺子知道,所以震惊不已,当时就派人回京城,给杨奉送去一封信,让他弄清真相——孟氏兄妹是杨奉介绍给太后当侍卫的,承诺帮助他们攻占一个化外小国,结果兄妹二人同时东蹿,义士岛提前发兵,攻占的目标并非小国,而是齐国故地。

    杨奉的回信还没到,韩孺子没有干等,在彭城与将领们商议平乱计划。

    崔宏在行军路上已经制定了一个计划,“南路房将军与叛军打过两仗,全都获胜,据他观察,叛军接近于乌合之众,而且很多人是被迫加入,一击即溃,只能守城,不敢出城应战。”

    “扶余国乃蕞尔小邦,据辽东将领所说,扶余之兵虽然凶悍,但是缺少兵甲,常常裸身而战,最怕弓弩远射,如今都在临淄城内,也不足为惧。”

    “麻烦的是那些海盗,不成一军,分成数十股,避开楚军,专门袭扰后方的粮道与城镇。楚军集中出击,难寻海盗行踪,分散驻守,又有叛军威胁。这大概就是叛军的策略。”

    “依臣之计,莫如抓大放小:中路直扑临淄,北路突入东海国,占据海岸,封住扶余国蛮兵的退路,迫使叛军南逃,房将军趁机拦截。至于海盗,待大势已定,再图剿灭。”

    崔宏的计划很完整,胜算也很大,韩孺子提不出更多意见,只问道:“楚军足够吗?”

    “若是求胜,三路楚军足够了,若想一网打尽,中路、南路两军还嫌少些,好在各地援兵已在路上,十日之内,中路可达四万人,南路可达两万五千,北路也能稍增数千,可成必胜之势。”

    “匈奴可有动向?”

    “尚无消息。”

    “北疆守军不可调动。”

    “是,陛下,北疆守军本就不多,臣此次调动未用北疆一兵。”

    韩孺子稍稍放心,十日之后开战,顶多再有十日,叛军可灭,大楚可除去一大内患。

    他只是很遗憾孟氏兄妹这么快就与大楚为敌,尤其是孟娥,她与皇帝有过约定,却一声不响地背叛,偏偏将极为重要的宝玺还了回来,令人捉摸不透。

    见过武将,韩孺子又召见随行的文臣,让他们拿一个主意出来,平乱之后可以长久稳定齐国。

    短短三年时间,齐国两次叛乱,必须加以防范。

    大臣们拿出的主意不少:一是分割齐国为若干郡国,二是分封老成持重的宗室子孙为王,三是由朝廷任命官员,四是消减诸侯的权力,五是征以更重的赋税,六是迁徙豪强之家,七是海禁以除盗,八是驻重兵监视几年,九是取消齐国之号,十是严惩乱臣贼子以儆效尤。

    定齐十计就这么出来了,颇有重复之处,但在大臣们的描述中,这是截然不同的十条计策,哪怕只执行一半,也能保证齐地数十年不乱。

    韩孺子接受了这十计,赞扬了群臣,心里还是不太满意。

    黄昏时分,韩孺子登城东望,只见层峦叠嶂,不见城池与人烟。

    “那就是你的东海国。”韩孺子指着群山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王谦逊地回道,也向群山望去,夕阳西倾,东边的山只剩模糊一片,“风景倒是不错。”

    崔腾也跟在皇帝身边,兴奋地说:“陛下和东海王都出生在东海国吧?这里可是龙兴之地,陛下还记得什么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对东海国毫无印象。

    东海王更不记得,转身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太监与卫兵,并无大臣,于是小声道:“陛下,齐国是不能留了,必须分割,要我说,东海国也不能留。”

    “东海国已经很小……你不在意自己的封地更小一些?”韩孺子有些诧异。

    “我宁可不要封地,把东海国变成郡吧,我愿意一直随侍陛下身边,或者就住在东海郡内,以平民身份了此一生。”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东海王说得可怜,其实是想跟皇帝一块回京城。

    夜色降临,已经看不到什么,韩孺子还不想回去,命人找来乔万夫。

    乔万夫不再是敖仓令,被提升为散骑常侍,能够追随皇帝左右,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

    可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被皇帝看中,就有可能一步登天。

    乔万夫个子矮,不太敢说话,在皇帝身后跪了一会才被发现,崔腾笑道:“好一个小臣。”

    韩孺子让乔万夫起身,问道:“齐鲁之船西进满、东返空,京城真的没有可供交换之物吗?”

    乔万夫见过几次皇帝,知道陛下不喜欢浮言虚词,简洁地说:“有。”

    韩孺子、东海王、崔腾都看向这位“小臣”,乔万夫这才明白自己需要解释,忙道:“京城所在即为官源,齐鲁有物,京城有官,正可交换。”

    韩孺子眉头微皱,崔腾根本没听懂,东海王笑道:“这可真是一个稀奇大胆的想法,齐地两次叛乱,难道还要多封齐人为官?”

    乔万夫又跪下了,“微臣胡言乱语,伏乞恕罪。”

    韩孺子抬手,示意乔万夫平身,想了一会,说:“齐鲁之民富而好学,朕记得,历年的进士里齐人不少。”

    “齐人进士不少,却难获大官,往往想方设法回乡闲居,齐人之所以重视科举,大都是为了免除一家之税,而不是当官。都说齐鲁之地税重,其实是百姓税重。”

    大臣的主意过于常规,乔万夫的想法则过于大胆,韩孺子一时难以决定。

    城墙另一头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韩孺子放下心事侧耳倾听,崔腾对抚琴的人更感兴趣,只是不敢走过去,小声对东海王说:“我真佩服这父女两人,在哪都能弹曲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讨得陛下欢心。”

    东海王轻轻地嗯了一声,对琴和人都不感兴趣。

    琴曲只持续了一小会,突然就结束了,韩孺子猝不及防,心中感到恼怒,正要下令让张氏父女继续抚琴,外围的一名侍卫大喝一声:“什么人?当心,有刺客!”

    虽说行刺的事情不常有,皇帝的卫兵与侍卫还是早有准备,四名侍卫立刻冲到皇帝身边,将东海王等人挤开,随后是大量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围住,这回没有将任何人排除在外。

    其他侍卫与卫兵则分散开,寻找刺客的下落。

    韩孺子没有急着下城,而是站在原处,对惊慌的身边人说道:“天色刚晚,哪有这时行刺之理?只怕是虚惊一场。”

    外围的骚乱很快结束,侍卫头目王赫匆匆跑来,说:“人抓到了,不是刺客,自称是陛下的侍卫,姓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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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