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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章 宽赦

    韩孺子冲进皇宫,到处都能看见尸体,有倒霉的太监和宫女,有不知来历的江湖人,还有一些公差,大都是后背中刀,显然是在逃跑过程中遭到杀害的。

    韩孺子一心想着母亲与小君,骑马驰过一道敞开的门户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皇宫竟然无人把守,他不仅意外冲进了北城门,还意外地占领了皇宫。

    他勒住缰绳,向跟随在身后的将士下达详细的命令:一部分人返回皇宫北门,确保前往城门的道路畅通,这条路不算太长,却是韩孺子的生命之路,城外的军队必须源源不断地赶进来,才能保住到手的胜利。

    他又派出另一批军官,前往皇宫各个方向探路,所到之处,大声宣布倦侯驾临,肯出来拜见者,全都送往同玄殿前的庭院。

    韩孺子向太后寝宫的方向疾驰,身后只跟着百余名士兵,他们每隔一会就齐声高喊:“倦侯驾临!”

    十几名太监和宫女半路上迎出来,跪在倦侯马前痛哭流涕,韩孺子对其中一名太监有些印象,于是命众人起身,询问王美人和倦侯夫人的下落。

    这些人不知情,但是非常愿意帮忙,前方带路,很快找出更多的宫人,一名宫女知道倦侯夫人的住处,原来就在太后寝宫附近。

    韩孺子远远看见了烟雾,心中大惊,一马当先,跑得更快。

    整个院子都已烧毁,好在这是一座孤院,火势没有漫延到其它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些火苗和浓重的青烟。

    韩孺子呆呆地站立一会,士兵和宫人上前扑灭明火,抬出六具尸体,都已烧得不成模样,隐约能看出都是女子。

    没人能认出尸体的身份,韩孺子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跳下马,大步走向太后寝宫。

    “开门。”韩孺子下令,顺手拔出刀。

    两名士兵上前砸门,里面很快传出声音:“何人?”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一人回道:“倦侯驾临,立刻开门。”

    门里一阵响动,两名士兵后退,韩孺子提着刀大步上前,士兵们紧护左右,闻讯现身的众多宫人却都惊恐地跪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相劝。

    门开了,韩孺子一惊,三名女子站在门内,中间一人正是自己的母亲。韩孺子抛下刀,扑通跪下,惊喜交加地叫了一声“母亲”。

    王美人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平淡地说:“起身,不要在别人面前下跪。”

    韩孺子站起来,心中一块巨石落下,“母亲没事就好,小君呢?也在这里吗?”

    王美人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救……我来找母亲和小君。”

    “孺子,这种时候你得明白轻重缓急,朝廷为重,妻母为轻,京城为急,宫中为缓。”

    “是。”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嗯……”韩孺子心中其实有一套计划,可是在母亲面前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立刻去同玄殿召见群臣,请他们、求他们,接受他们的一切条件,就是不可用强,明白吗?”

    “明白。”

    “宽赦所有人,即便首恶之徒也不例外,他们要由太后定罪,不是你,明白吗?”

    “明……白。”韩孺子答应得有些勉强,这与他的计划稍有不同。

    王美人上前一步,招手让儿子低头,贴耳说道:“当务之急是恢复你的身份,只要肯承认你是皇帝,任何人都可以原谅,起码暂时原谅,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至于不肯承认的人,让他们逃跑吧,如果落入你手,也要交给太后处置。不管外人怎么看、怎么想,太后仍是太后,你一定要向所有人证明这一点。”

    上官盛屠杀宫人、逃出京城,太后都脱不了干系,在大多数人看来,太后已然一落千丈,能保住性命都算是幸运,王美人却要求儿子表现出更多的尊重。

    韩孺子不是很理解,盯着母亲的眼睛看了一会,确信母亲没有受到胁迫,所说皆是真心话之后,他才点点头,“是,母亲。”

    “去吧,从现在起,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皇帝的身份。”

    “是。”韩孺子没有动,“我必须见小君一面。”

    王美人目光中显出严厉,片刻之后又变得柔和,轻声道:“她不在这里。”

    韩孺子心一沉。

    “别让你身后的人失望。”王美人说。

    韩孺子转身看去,百余名南军、北军士兵正茫然地看着他,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入皇宫,手持兵器,不知礼仪,对下一步该做什么全无想法,只是盯着倦侯,等他的命令。

    越来越多的太监和宫女正从藏身之地赶来,远远地跪下。

    韩孺子向母亲深鞠一躬,在士兵的簇拥下走进太监和宫女群中,叫起来几名看服饰地位最高的人,命他们关闭各处宫门、收拾尸体,见到士兵,就让他们都去同玄殿汇合,无事的宫人全跟在他身后。

    笼罩在众人头上的茫然气氛消失了,内官纷纷领命,预感到皇宫即将恢复他们期盼已久的平静。

    韩孺子步行,通过一处角门进入同玄殿前的庭院,身后的士兵已经增加到三百余名,宫人也有一百多名。

    但他不是唯一赶到的人。

    经过宿卫军的屠杀,同玄殿前的仪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群士兵,接近千人,个个手持刀枪,当先站着两人,正是崔宏与东海王舅甥二人,他们没有骑马,算是对同玄殿的尊重。

    他们从正南门进入,守在门口,没有深入,大都抬头仰望高耸的同玄殿,像是一群误入皇宫的游人。

    韩孺子等人由东北角进入,两伙人很快发现了对方,隔着整个庭院互相观察。

    韩孺子这一边的士兵数量少得多,他却只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迈步前行,士兵们跟随其后,手里紧紧握着兵器,尤其是那些南军士兵,他们认出了大司马,不能不感到紧张与恐慌。

    韩孺子没有直接走向崔宏,而是拐到了同玄殿台阶之下,在这里与对方遥遥相对。

    双方沉默了一会,东海王最先开口,喊道:“韩孺子,投降吧,你的兵少,不是对手。”

    韩孺子向身边的士兵小声说了几句,士兵高声道:“京城之乱,乃大楚之不幸,群臣无辜、众将士无辜、天下百姓无辜,南军大司马崔宏、东海王韩枢,上前听赦。”

    东海王愕然道:“韩孺子也疯了吗?舅舅,别听他胡说八道,派兵上前把他砍成肉泥,咱们就再也没有敌人了。”

    崔宏嗯了一声,没有马上下令,他看到庭院周围的各道门里都有人跑来,数量不多,却络绎不绝,大都是士兵,有北军,也有南军,还是有一些是宫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跑向人数不多的倦侯,而不是兵力占优的东海王。

    崔宏身后有近千名士兵,宫外还有更多士兵待命,的确可以一拥而上,将倦侯杀死,可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完的事情,总得花些时间,在此期间,谁知道倦侯还能得到多少支援、会发生什么变故?

    “舅舅,你在想什么?咱们已经定好计划,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错过这一次……永远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崔宏曾经当着东海王的面承诺过许多事情,可形势变化比他预料得更快:北军主力赶到、城外的宿卫军和南军溃散、倦侯冲进京城甚至进入皇宫一路来到同玄殿前,他与东海王却因为几次犹豫而耽误时机,晚到一步。

    崔宏望着远处的女婿,又扭头看向外甥,“等你真正称帝,要怎么处置倦侯和上官盛?”

    “当然是杀死,难道还能留下后患?”东海王莫名其妙,不明白舅舅为何在这个时候发问,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他要杀的人不只是倦侯和上官盛,还有更多人,那些得罪过他、在关键时刻不肯帮忙的人……

    崔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从来没看好倦侯,而且忌惮这个女婿的能力,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

    “放下兵器。”他向南军将士下令,“战斗结束了。”说罢自己先拔出佩刀扔在地上。

    刀枪纷纷落地,东海王大惊失色,“舅舅,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明明占据……”

    顺着崔宏的手指望去,东海王说不出话了,一队北军旗帜正通过西北角门进入庭院,意味着北军主力已到。

    南军的优势只能维持这一小会。

    东海王转身要走,崔宏一把抓住外甥的胳膊,“去哪?”

    “去哪都行,总之我不当阶下囚。”

    “倦侯会宽赦你。”

    “他在撒谎!”东海王又急又怒,“他在收买人心,等他当上皇帝……”

    “大楚还有外患,真正的皇帝懂得妥协的重要。”

    “我不……”东海王突然明白过来,“小君是皇后,崔腾为倦侯当走狗,你早有准备,根本不是真心支持我夺取帝位!”

    崔宏不愿多做解释,松开外甥的胳膊,示意卫兵上前,将东海王拦住。

    韩孺子站在台阶前,看到了南军将士放下兵器,看到了各道门里涌进来的各色人等:由西北门进来的北军旗帜,带头者居然真是柴悦;走正西门的则是宫人与大批读书人,蔡兴海与部曲士兵护着他们;还有从正东门进来的大臣,他们没等传召,自己来了,争夺帝位的整个过程中,这是他们第一次主动现身。

    无人下令,身边的士兵却都自动退却,让到数步之外,韩孺子转身,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上走,突然看到东北门里走出来的崔小君,她竟然与杨奉在一起,被一群侍卫打扮的人簇拥着。

    韩孺子觉得小君看到了自己,于是露出一丝微笑。

    他没有走到最上方的丹墀上,现在还不是时候,登上十几级台阶之后他止步转身,没人跟上来,离他最近的人也在十步之外了。

    “万岁!”庭院里突然响起呼声,将一切杂音淹没,将一切忠诚与背叛、信念与怀疑、熟悉与陌生也都淹没。

    韩孺子望去,发现自己熟悉的面孔如此之少,值得信任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他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宽赦所有人了。

    从现在起,他终于要面对整个天下,而不只是一个个、一批批的敌人。

    (本卷结束)--(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宰相临终

    (感谢读者“个乏股龚”的飘红打赏。)

    宰相府内一片压抑着的悲伤情绪,人人小心翼翼,踮着脚小步快跑,连呼吸都要加以控制,好像生怕自己的气息会伤到别人。

    大楚宰相殷无害咽咽一息,再高超的神医、再贵重的补药,也没办法让这具衰朽的躯体重焕生机。

    妻妾垂泪、儿孙号啕,殷无害听在耳中,觉得十分聒噪,轻轻晃动手指,将长子殷措唤来,轻声说了一句话。

    殷措没听清,急忙向屋子里的家人摆手,让他们收住哭泣,然后贴到父亲嘴边,仔细倾听。

    “红绡儿……”殷无害费力地说出一个名字。

    殷措扭头看去,名叫红绡儿的年轻女子哭得最伤心,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父亲请放心,我们自会奉养小姨娘,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

    红绡儿比殷无害的一个孙女还要小些,听到这句话,放声大哭,在其他人的严厉注视下,以手掩嘴,止住哭泣,脸憋得通红。

    “回、回家……”殷无害又吐出几个字。

    殷措微微一愣,以为父亲糊涂了,“父亲,这就是咱们的家。”

    殷无害缓缓摇头。

    殷措还是没想明白,一名老仆轻声猜道:“大人说的是江南老家吧?”

    殷无害眨眼表示就是这个意思,殷措更糊涂了,“父亲为官一生,为朝廷操劳多年,子孙皆在京城出生、长大……”

    殷无害剧烈地咳嗽起来,目光越显愤怒,殷措不敢再做辩解,急忙道:“回家,殷氏子孙全都回家,京城的房地通通卖掉。”

    殷无害怒气消散,咳嗽也停止了,只是呼吸仍显沉重,他很想仔细解释一下殷家为何必须离京返乡,可是说话太难,众多儿孙当中,也未必有人真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下令。

    老宰相用枯瘦如柴的手掌紧紧抠住长子的一条手臂,殷措吃痛不过,料不到垂死的老人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发誓道:“殷家子孙若有留京者,必被逐出本族,永世不得再入家门。”

    殷无害满意了,松开手掌,仰面喘息,好像忘了屋子里还有一群人,良久,他突然声音清晰地问道:“为什么还没人来?”

    “我们都在,父亲想找谁?”殷措纳闷地问。

    “宫里。”

    “还、还没有,大概是不知道父亲病得这么重。”殷措撒个谎,其实是觉得宫里不可能派人来探视。

    “大臣呢?”殷无害又问道。

    殷家人互相看了看,殷措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道:“父亲,朝中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谁……谁还肯来啊?”

    “一个也没有?”

    殷措更加尴尬,宰相将死终归是一件大事,若在平时,上门慰问的大臣能在巷子里排成长队,如今却是门庭冷落,因为宫里又换了皇帝,人人都知道,这位皇帝不是特别欣赏老宰相,殷无害即使身体健康,也很可能被换掉。

    “倒是有两位,都是中书省的小官儿,我给打发走了。”按殷府的一贯标准,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值得通报一声,那两人都是中书舍人,六品小吏,没资格见宰相,殷措对他们也不熟,不记得他们与自家有过交往。

    “请进来。”

    “他们已经……回家啦。”

    “你亲自去请。”

    殷措觉得父亲越来越不正常,忍不住提醒道:“父亲,您要见的是中书监或者中书令吧,我说的是中书舍人南直劲和赵若素……”

    “就是他们,去请,立刻就去……”殷无害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措无法,只得让家人好好照顾父亲,他亲自去请那两位中书舍人,路上遇到一位熟人,听说了一些事情,心惊不已,忍不住想,父亲若是这两天病故,倒是恰逢其时,再晚个四五天,可能会惹来大麻烦。

    殷无害躺在床上,周围的抽泣声又一点点地冒出来,像是在试探猎物生死的兀鹫,殷无害越发烦躁,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侍妾红绡儿,让她摩挲自己的胸膛,以为能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吸取一点活力,可他还是感到厌烦,于是将侍妾也撵走,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思考自己的一生、思考大楚的江山、思考朝廷的动向,最后想到了皇帝,喃喃道:“会来的,宫里会来人的。”

    中书省负责草拟圣旨,最高长官中书监也只是正四品,中书舍人员额不定,通常有十人,品级更低,只有正六品,如果能得到皇帝信任,这些人尚可说是位卑而权重,可这种信任自从武帝中年以来,中书省就没有得到过,省中的官吏不过是一群执笔者。

    南直劲五十岁,赵若素三十来岁,一老一少,都在中书省任职多年,一直默默无闻,很少出现在皇帝面前,从未得到升迁,却也没有犯过错误。

    宰相殷无害垂亡之际,想见的人不是同朝大员,不是宰相府的下属,偏偏是这两人,难怪长子殷措会觉得奇怪,事实上,南直劲和赵若素敢在群臣最为沉默的时候登门拜访,就已经是一件怪事,殷措当时却没有重视。

    两人一请就到,更让殷措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仆人送上茶水之后,父亲居然连他也撵出房去,要与两位中书舍人密谈。

    殷无害倚在被垛上,客气地请客人喝茶,先为长子之前的怠慢道歉,然后问道:“陛下打算何时登基?”

    两位中书舍人互视一眼,虽然职务、品级都一样,南直劲的资历却更老一些,在宰相面前自然由他说话,先是站起身,在宰相的示意下又坐回椅子上,屁股只搭边角,恭敬地回道:“陛下不打算登基。”

    “嗯,也对,陛下这是恢复帝位,不用再度登基,但是要在太庙告祖吧?”

    “三天之后,太后与群臣都要去太庙。”

    “唉,可惜我动不了……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上官盛在函谷关被大将军所拦截,很可能要打一仗,陛下却没有派兵追赶。朝廷基本稳定,陛下宽赦了所有人,崔太傅仍然掌管南军,东海王甚至受邀进宫住了一晚。宫里死伤数百人,职务多有调整,杨奉重任中常侍,另一名太监刘介获释,担任中掌玺。”

    “刘介……我记得,他曾经在勤政殿里向陛下献玺,在监狱里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可他有玺可掌吗?”

    南直劲摇摇头,“宝玺尚无下落,陛下好像不是很着急,没有派人寻找。”

    “遇事不急,能对敌人宽赦,嗯,陛下二度称帝,确实与第一次不一样。”

    话题从这时起变得敏感,两名中书舍人又互视一眼,这回是年轻的赵若素开口,“只怕这是一时之忍,陛下当初退位的时候,朝中无人反对,陛下此番重返至尊,依靠的也不是群臣。”

    “你们担心陛下会秋后算账?”

    “观陛下行事手段,确有此种可能。前天上午,是一片北军旗帜惊退了宿卫军,并且迫使崔太傅俯首称臣,可事实上,那只是一片旗帜,兵力不过数千,人人一旗,真正的大军直到今天才陆续赶到京城。”

    “哈哈……”殷无害又咳嗽了几声,随后严肃地说:“武帝后继有人。”

    “只怕大楚暂时承受不住一位新武帝。”

    殷无害看向两名中书舍人,极少有人了解这两位小官儿的重要性,更没人了解宰相与这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们可以无话不说。

    “伴君如伴虎。”殷无害感叹道,“皇帝不只是‘虎’,更是孩童,他有爪牙,轻易就能伤人,心思却极单纯,就是要站在最高处,让众人敬仰他、效忠他、服从他、讨好他,最关键的是,所有孩童都需要父母、仆人替他安排一切。皇帝也一样,最勤勉的皇帝也做不到日理万机,一开始,他想抓住一切,聪明人会给他一切,不要争,更不要反对。等他发现自己抓不住一切,而且感到无趣而疲倦的时候,自会松手,到时候有人能接住就行了。”

    “大人或有万一,该由谁接住这一切呢?”南直劲问道,这才是他与赵若素前来拜访宰相的最重要目的。

    殷无害已经想了很久,这时又陷入沉思,好一会才开口道:“我死之后,第一位宰相必然是陛下不得已选中的人,坚持不了多久,第二位必然是阶下真心欣赏之人,也当不了多久,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楚会有第三、第四位宰相,有能力为陛下分忧者必在其中,具体是哪一位,就要由你们自己判断了。”

    两位中书舍人同时起身,拱手礼拜,赵若素还不满意,问道:“无论怎样,陛下会在朝中选相,殷大人最看好哪一位?”

    殷无害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我若说出此人的名字,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们,哄孩子的第一要诀,就是要让孩子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不可说,不可说啊。”

    殷无害闭上双眼,他已经交待完后事,对大楚,他再没有亏欠,至于皇帝,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亏欠过任何一位。

    两位中书舍人准备告辞,赵若素心里不踏实,又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似乎真的相信以后会有强敌侵犯大楚,不仅要向西域派遣将军,还要与匈奴和谈。”

    殷无害没有睁眼,“陛下由军中复兴,必然重武轻文,所谓强敌,不过是提升武将的一个借口——由他去吧,但是一定要让陛下明白此举困难重重、危险重重……”

    殷无害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再开口,两位中书舍人悄悄退出,离开宰相府,他们的职务太低,此番拜访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关注,连宰相长子殷措也很快将他们遗忘。

    此时的韩孺子,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次日下午,中常侍杨奉代表皇帝前来探望宰相,两人聊了一会,老宰相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说了许多忏悔与感激的话,前后矛盾,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当天夜里,宰相殷无害咽下最后一口气。

    韩孺子重登宝座之后,面临的第一件难题,就是在一群他不信任的大臣中间选择一位新宰相。{()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务之急

    重新回到皇宫,不再是任何人的傀儡,韩孺子最大的感受不是手握大权的酣畅得意,而是危机四伏时的如履薄冰。

    他必须尽快建立起十步之内的安全。

    部曲士兵被调进皇宫担任侍卫,由蔡兴海和晁化共管,原有的侍卫则一律留在外围待命,接受中常侍杨奉的指挥——部分侍卫包括孟娥的兄长孟徹,失踪不见,在他们现身之前,侍卫得不到皇帝的信任。

    部分北军与南军负责守卫皇宫与京城各门,宿卫军则在城西建营,赦免并召集流散各处的将士回营,表面上这是临时安排,韩孺子对何时招回这支军队,其实没有任何安排。

    这些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朝野上下都认为皇帝有权力这么做,各部司全力配合,即使“圣旨”上没有宝玺,也得到了承认。

    逃亡的宫人全都回来了,由于不少内官死于宿卫军之手,韩孺子得以顺利地提拔他所信任的人:太监刘介获释,继续担任中掌玺,韩孺子甚至想封他为中司监,但是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因此先官复原职,一大批身份低贱的“苦命人”得到重用,填补内官空缺。

    这项安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皇帝再度入宫,任用亲信本是常有之理,只能说刘介和那些“苦命人”当初眼光独到,选对了主人。

    至于更大范围的调整,韩孺子并不着急。

    重返皇宫的第五天,韩孺子得到宰相殷无害的死讯,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可立刻选择一位新宰相,坏处是他还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而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后天上午,太后与百官将去太庙告祖,正式迎回皇帝,到时候,百官需要一位领头人。

    告祖之前,同玄殿和勤政殿都不适合作为议政之所,韩孺子暂时也不想跟大臣们商量事情,他选择当初读书时所用的凌云阁,在那里与柴悦、房大业等人商议军情,或者单独召见一名名支持者,不用多说话,褒扬几句就行,双方心照不宣:皇帝自会奖赏忠臣,只是时机未到。

    他不用在阁内席地而坐了,这里摆上了全套桌椅,更像是一间书房。

    这天下午,韩孺子要见的人只有一个。

    杨奉也很忙,人还没到,韩孺子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对站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真不想当官吗?”

    张有才被关在南军营中,崔太傅投降,他立刻被放出来,重回皇帝身边,却几次拒绝担任内官,这时仍然摇头,“我不想当官,能服侍陛下,我就很开心了。”

    韩孺子笑了笑,张有才很忠诚,但是年纪小、没有学识,的确不适合掌管一方。

    “别只是服侍,也帮我参谋一下……”

    张有才欲言又止,韩孺子笑道:“又没说‘朕’?”

    张有才点头。

    “别急,没有宝玺不也颁布圣旨了?不说‘朕’我也一样是皇帝。”韩孺子无意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威严,他宁愿慢慢来,“现任中司监向我请罪,要为宫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负责,我不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但他的确不适合掌管宫内事务,我想换一个人,你在宫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可有推荐?”

    向皇帝推荐人选,这是一项极大的权力,张有才却没注意到,皇帝让他想,他就认真地想了一会,“杨奉啊。”

    韩孺子摇头,“杨奉并非宫中旧人,对管理皇宫也不感兴趣。”

    “嗯,也对,杨奉连倦侯府那么点儿人都管不好……刘介呢,他是宫中老人,中掌玺离中司监只差一级。”

    韩孺子笑着摇头,张有才推荐的人都是皇帝的亲信,在意的显然不是谁能管理好皇宫,而是谁值得皇帝信任,“刘介当中掌玺就很好……”

    楼下的太监上来通报说杨奉到了,主仆二人之间的“商议”到此结束,韩孺子与杨奉商量的才是正事。

    张有才识趣地退下。

    杨奉进来磕头,得到允许之后,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辅佐的第二个学生成为真正的皇帝,他的脸上却没有喜色,更没有谄媚,仍像严厉的教师一样,带着一丝审视。

    杨奉先开口,他有许多事情要向皇帝报告。

    “宝玺还在孟娥手中,那晚出城之后,她很可能受到追杀,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路向东,在函谷关附近消失。”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杨奉摇头,是他将宝玺委托给佟青娥送出皇宫的,没想到中间会发生意外。

    “追杀孟娥的人是谁?她哥哥?”

    “看来是这样,孟徹带走了十四名皇宫侍卫,行进路线与孟娥相同,而且都在函谷关失踪。”

    韩孺子眉头微皱,“孟徹究竟在为谁做事?”

    “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太后或者上官盛。”

    韩孺子越发不解,“那他拿到宝玺也没有用。”

    杨奉解释不了,沉默片刻,见皇帝没有再问,他继续道:“大将军韩星今日与上官盛交战,最迟明日午时就能传来消息。”

    “嗯。”韩孺子对这件事倒不是特别在意,上官盛麾下只有数千名宿卫军,没有粮草、没有目标,更没有支援,韩星镇守函谷关,兵将数万,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京城的江湖人大都逃亡,许多本地豪杰也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离京,不再是威胁。”

    “不是威胁?谭家随时能将他们招回来,云梦泽仍是他们的老巢,花缤也还是他们的首领。”

    “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杨奉改变说法,“这几次的事件都表明,江湖人不堪大用,让他们分散,然后由各地方官府剿灭就好,至于谭、花两家,也不值得陛下亲自出手。”

    “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

    “交给刑部和京兆尹府处理。”

    “那些刑吏和谭家……”韩孺子刚想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突然醒悟过来,“众刑吏人心惶惶,担心遭到我的报复,正好让他们去调查谭家,给他们一次表露忠心的机会,若是查出事来,可以消除谭、花两家的后患,若是查不出来,日后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肯定能查出来,江湖情义没有那么牢固。”杨奉平淡地说,对结局不做它想。

    韩孺子恢复帝位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宽赦所有人,只有上官盛不肯投降,乃是自寻死路,至于谭家和花缤,之前的事情可以得到饶恕,以后却不能,有一群急于立功的刑吏天天盯着,两家早晚会落网。

    谈起江湖人,韩孺子想到了几位旧相识,“杜氏爷孙和不要命呢?我一直想召他们进宫,却找不到人。”

    “他们也走了。杜摸天委托我给陛下说一声,危急时刻他和杜穿云没出上力,很抱歉。”

    “可我不在乎……他们之前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杨奉微微一笑,他能感受到“新”皇帝的那股急切心情,与初登基的思帝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是江湖人,就让他们留在江湖吧。”

    “不要命呢?还要继续当厨子?”

    “嗯,但是不在京城。”

    “我真是不明白,我无权无势的时候,他们拼命保我,如今大事已成,他们却离我远去,这是所谓的江湖规矩?”

    “再等几年,如果他们还是不肯来见陛下,陛下颁布旨意表扬他们几句,恩情就算两清了。”

    “又是名声?”

    “江湖中还有人在乎名声,陛下应该感到高兴,否则的话,世上将只剩下逐利之徒。”

    江湖毕竟不是韩孺子在意的领域,他点下头,将这件事放下,问道:“望气者呢?有消息吗?”

    在帝位之争中,江湖人没有创造奇迹,过于依赖他们的东海王一败涂地,连带着,望气者的力量也显得渺小了许多,除了杨奉,没人特别在意那群江湖术士。

    京城之乱的那一晚,杨奉选择帮助韩孺子夺回帝位,这让他失去了一次将望气者一网打尽的机会。

    “林坤山在上官盛手里,其他人——还会露头的,迟早而已。”

    杨奉认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韩孺子顺其自然,开始商议最重要的事情,“关于宰相人选,殷无害怎么说?”

    杨奉昨天探视了病重的宰相,按照惯例,询问殷无害对继任者的意见,如今宰相已亡,这个问题变得迫在眉睫,“殷宰相一开始说相信陛下的选择,经我一再询问,他推荐了一个人。”

    “谁?”

    “瞿子晰。”

    韩孺子一愣,“瞿子晰只是国子监博士,而且人在关东……殷无害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确看好瞿子晰吧?”

    “嗯,但我没想过要让他现在就当宰相,总得慢慢观察一段时间,逐级给他升官。”

    “我猜殷无害是想提醒陛下:选择宰相并不容易,即使陛下最看重的人,也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他推荐瞿子晰,其实是告诉我不能任用此人?真是一只老狐狸。”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真不能将瞿子晰立刻任命为宰相吗?”

    “能,但那会是一件大错。”

    “真正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真正的皇帝尤其不能。”杨奉站起身,拱手行礼,然后道:“人的一生大致有两次成熟,第一次成熟知道能做什么,想的是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第二次成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要的是举重若轻、无迹可寻。陛下想当真正的皇帝,务必先弄清自己不能做什么。”

    韩孺子生出一股恼怒,但他没有发作,而是说:“好吧,就让我看看自己不能做什么。”

    (今日一更)(

第二百七十三章 意外消息

    韩孺子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崔小君,朦胧中,那是一张微微起伏的侧影,只有鼻尖稍显清晰,韩孺子伸出手臂,想要轻轻触碰一下,临到最后,他却笑了笑,悄悄下床,准备进行这一天的工作。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朝廷积累了大量奏章,必须一一批复,像是一座山,等着皇帝一个人铲平,由于还没有正式恢复帝位,手里也没有宝玺,韩孺子还不能正式批复奏章,但是可以提前审阅。

    凌云阁几乎成了仓库,堆满了一箱箱、一摞摞的纸张,每一张都在相应的部司衙门里存留副本,有据可查,皇帝想偷懒藏起几张的话,很快就会被发现。

    宰相府、勤政殿的职责之一就是帮助皇帝处理奏章,韩孺子希望能在朝廷恢复运转之前了解一下各地情况,因此一直没有恢复勤政殿议政,至于宰相府,更是瘫痪已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韩孺子并非漫无目的地乱看,命令中书省将有关各地灾情的奏章集中在一起,他要优先查阅。

    情况不是太好,韩孺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外面天亮了,张有才熄灭蜡烛,等到皇帝放下一份奏章之后,轻声道:“陛下,该用早膳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就在凌云阁里用餐,抬眼望向窗外,花园里已有几分春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被迫读书时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向张有才说:“杜氏爷孙离开京城了,你听说了吗?”

    “嗯,杜穿云请蔡大哥送给我一封信,说……说什么时候在宫里待得无聊,就去找他玩儿,只要在江湖中提起‘杜穿云’三个字,没人不知道,肯定能找到他。”

    韩孺子大笑,一听这就是杜穿云的狂妄口吻,“可惜他们不肯留下,我正想重用他们呢。”

    食物早已准备好,韩孺子去隔壁房间用膳,等他吃得差不多,张有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杜氏爷孙,尤其是杜穿云,还真重用不得。”

    韩孺子的思绪已经转到别的事情上,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为什么?”

    “他们爷俩儿都不守规矩,一次两次行,次次这样,陛下可就为难了,放过他们,其他人也不守规矩了,不放过他们——所以他们还是行走江湖更好。”

    韩孺子怅然若失,这世上真有他想用而不能用的人,杨奉说得或许没错,皇帝必须了解哪些事情是自己不能做的,但不是就此放弃,而是绕过“不能”,用“能”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一名太监匆匆跑上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份文书,打断了皇帝的思绪,“兵部加急。”

    文书已被拆开,兵部显然已经看过,觉得十万火急,于是加盖印章,直接送到皇宫里,而不是按照正常程序逐级上交。

    韩孺子看了一眼,脸色骤变,“去勤政殿。”

    皇帝虽然不来,勤政殿的议政大臣们却不能旷工,每天上午都要过来打声招呼,彼此说几句客气话,然后再回本衙办公。

    殷无害一直病重,韩星和崔宏在外,勤政殿因此变得冷清,只剩下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和礼部尚书元九鼎三人,元九鼎尤其尴尬,他是太后选入勤政殿的,如今太后失势,他的位置变得非常危险,不能不来勤政殿,又不敢表现得理所应当,每次都像被罚站一样守在门口,随便什么人一口气就能将他吹出去。

    韩孺子在路上下达了几道命令,召集兵部尚书蒋巨英、南军大司马崔宏、北军将领柴悦和刘昆升,一同来勤政殿。

    南、北军大营都在城外,将领们来得慢一些,兵部尚书离得近,比皇帝到得还早。

    消息已经传开,大将军韩星兵败,函谷关已被上官盛夺去。

    韩孺子想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韩星拥兵数万,又有城池之坚、地势之利,面对只有残兵数千人的上官盛,断无大败之理。

    他一走进勤政殿,在场的四位大臣和中书省的数名吏员立刻跪下,韩孺子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大步前行,没有坐在一边的宝座上,而是站在桌前,向蒋巨英道:“给我一个解释。”

    四位大臣面面相觑,皇帝所处的位置平时是属于宰相的,他站在那里可有点不同寻常,但是没人敢吱声,兵部尚书蒋巨英尤其不敢,他曾经受冠军侯指使,公开与当时的倦侯对抗,收获一场惨败。

    冠军侯最后起事的时候,蒋巨英没有跟随,可身上毕竟有过污点,十分害怕,一听到皇帝的质问,立刻跪下,“臣……”

    “起来说话。”韩孺子道。

    蒋巨英起身,什么都没做,已是满头大汗,偷瞥了一眼右巡御史申明志,心中稍安,“前线混乱,第一封信是商县送来的,有可能是失误,再等一等,才有更准确的消息……”

    “嗯,可以等,但不能干等,不管什么原因,假设大将军兵败、函谷关失守,朝廷该如何应对?”

    几名大臣你瞧我我瞧你,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杨奉走进来,站在皇帝身后,他不是议政大臣,用不着通报。

    蒋巨英是兵部尚书,只能先开口,“依臣愚见,上官盛即便获胜,也是侥幸,无需朝廷大动干戈,稍假时日,大将军定能反败为胜。”

    申明志、冯举都支持兵部尚书的看法,礼部尚书元九鼎嗯嗯了几声,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直到皇帝的目光看来,他才说:“大将军……必能……反败为胜。”

    韩孺子听得不太认真,他知道这些大臣的才智不在战事上,肯定拿不出好主意,他只是利用四人说话的工夫,回想自己看过的奏章。

    北军军正柴悦和北军都尉刘昆升赶到,路上已经听闻函谷关兵败的消息,参拜之后,柴悦立刻道:“函谷关必有异常,要么是消息有假,要么是大将军本人出了问题。”

    在大臣们听来,“出了问题”另有含义,吏部尚书冯举吃惊地说:“不至于吧,大将军乃宗室重臣,对朝廷向来忠心耿耿……”

    柴悦解释道:“我是说大将军有可能意外亡故,给了上官盛可趁之机。”

    韩星年纪不小,的确有突然病故的可能,只是时机太巧了一些。

    柴悦继续道:“事不宜迟,朝廷应立刻派大将东行,还有机会招聚败兵,夺回函谷关。”

    韩孺子早有选择,就是柴悦本人,正要开口,身后的杨奉轻轻踢了一下皇帝的脚后跟。

    韩孺子马上明白了杨奉的用意,柴悦只是皇帝心目中的“大将”,对于天下人来说,柴悦的职务、名声与威望都不够高,由他东行,很难聚集起韩星的旧部。

    他收回嘴边的任命,说道:“如果上官盛真的夺取函谷关并且固守,问题反而不大,再夺回来就是,朕只担心一件事:关东灾情严重,放粮赈灾太晚,执行又不得力,入春以来,流民必然增多,上官盛若与各地盗贼同流合污,才是大麻烦。”

    韩孺子曾经想方设法让各地开仓放粮,可是这几天看到的奏章,表明他的努力只成功了一部分。

    没有圣旨终究是个死结,各地官员对开仓态度不一,灾情越严重的地方,官员反而越不愿意开仓,害怕粮食不够,最终引发更大的混乱。

    韩孺子早就想补发圣旨,可是没有宝玺的“圣旨”能让京城官吏承认,送到京外,效力就会减弱,信与不信又变成地方官员自行选择了。

    申明志建议将户部尚书、左察御史萧声也都叫来。

    两人很快赶到,尤其是萧声,好像就等在大门外面,一叫就到,而且态度也比其他人积极得多。

    事实表明,大臣都不笨,当他们努力思考的时候,还是能想出好主意的,“当务之急是昭告天下:大楚拨乱反正,陛下重返至尊,朝廷稳定,军民同心。上官盛大逆不道、劫持宗室子弟,人人得而诛之,他无路可逃,必然兵散人亡。”

    户部尚书到得稍晚一些,没提出什么意见,倒是佐证了皇帝的猜测,关东的形势不容乐观,流民数量的确在减少,但是极不稳定,这些人无地可种,一旦过了春耕季节,发现今年还是难有收成,很可能再度转为流民。

    崔太傅来得最晚,路上几次改主意,最终还是来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皇帝又要派自己去平乱,无论如何也要拒绝,除非女儿崔小君生下一位太子,崔宏是不会感到安全的。

    崔宏连理由都想好了,皇帝却没有派他出兵。

    将近午时,崔太傅刚到不久,函谷关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直接送到勤政殿,兵部尚书拆封,当着皇帝的面读出来。

    柴悦猜对了,大将军韩星的确发生了意外,却不是病故,他的身体一直不错,无病无灾。

    韩星遭到了暗杀,时机恰到好处,正是两军即将开战的时候,楚军无主,因而大乱,给了上官盛以少胜多的机会,如今他已占据函谷关,下一步动向不明。

    韩孺子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杨奉。

    杨奉昨天刚得到消息,孟氏兄妹和十几名侍卫一路东奔,在函谷关附近消失不见。..(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人可用?

    韩星之死与函谷关失守,令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韩孺子能够明显感觉到,宫廷与朝廷都不像前几天那么雷厉风行了,他发出的命令倒是无人违背或是反驳,但是得到的反馈明显变少、变慢,好像水下的诱饵被聪明的小鱼一点点吃掉,岸上的垂钓者一无所觉。

    韩孺子与大臣们商议了一整天,参与者逐渐增多,最后达到了三十多人,大家的意见倒是一致,都认为必须尽快消灭上官盛的势力,而且这一战并不难打,可是派谁去却成为纠缠不休的难题。

    大臣们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争执不休,一位大臣推荐的人选,必然遭到至少两位大臣的反对,理由总是非常充分,或是威望不高,或是能力不足,或者身体不适……

    韩孺子一开始还参与争论,后来干脆冷眼旁观,他明白,并非大臣们能力不足,也不是胆小怕事,恰恰相反,这些人经验丰富,一嗅到帝位变动的气息,立刻想方设法置身事外,互相帮助,既不能显得太消极,也绝不能显得太卖力,以免留下口实。

    韩孺子心里很气愤,他对大臣的印象向来不好,如今变得更加恶劣。

    明天是太庙告祖之日,无论怎样,韩孺子必须先正式恢复帝位,天黑之前议政结束,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各军加强防备,等函谷关传来更详细的消息之后,再做决定。

    皇帝可以乘轿回宫,韩孺子将乘舆打发走,与杨奉一块步行,身前身后都是部曲士兵保护——这些人还没有明确的身份,既非侍卫,也非宿卫,但是最受皇帝信任。

    “真想将他们全都换掉。”韩孺子愤意难平,“你也看到了,唯一肯出主意的人只有萧声!”

    不等杨奉回答,韩孺子补充道:“我明白,萧声也不是真心出力,他是害怕遭到报复——我是不是太早宽赦大臣了?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压力。”

    杨奉一反常态,只是嗯嗯,一句回应也没有,跟勤政殿群臣倒是非常相似,韩孺子止步,“杨公不认为大臣们有些过分吗?”

    天色刚黑,前后灯笼离得都有点远,站在余光里的杨奉显得有些苍老,等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疲态,“如果是陛下,会怎么做?”

    “我……如果我是大臣的话?”

    杨奉又嗯了一声。

    “我会……”韩孺子想了一会,不由得叹息一声,他在心里愤怒了半天,却没想过一个问题:大臣的做法其实很正常,自从武帝晚年以来,宫中多事,接连几位皇帝骤兴骤灭,今天的掌权者,只因一时选择错误,明天就可能沦为阶下囚,如果他是大臣,也会在局势不稳的时候明哲保身。

    申明志、萧声等人就是反面例子,他们因一时贪念参与了帝位之争,结果频频出错,没有捞到利益,反而陷入困境。

    “一个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韩孺子轻笑一声,发现自己重当皇帝之后,比从前“自私”了许多。

    可是不能过度自私的话,当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孺子没向杨奉提出这个问题,变得心平气和,不再埋怨大臣,也没向杨奉讨教,他明白,这一次他又得自作决定。

    连晚膳都没用,韩孺子直接去见母亲,同时也拜见太后。

    这不是他当傀儡的时候了,即使太后不想见皇帝,她身边的人也不敢谢绝皇帝的到来,更不敢出面阻拦,而是恭恭敬敬地迎入。

    太后坐在椅榻上,王美人仍像侍女一样站在旁边。

    韩孺子入宫的第一天就想将母亲接走,王美人却严辞拒绝,在她看来,服侍上官太后不仅是一种义务,还是荣耀。

    在韩孺子心中,重新称帝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母亲也立为太后,两宫并立有过先例,即使皇帝不吱声,大臣也会主动提出来,礼部尚书元九鼎已经暗示过此事。

    函谷关失守打乱了计划,所有事情都得延后。

    韩孺子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下跪,躬身行礼,客气地请安之后,他说:“太后想必听说了吧,大将军韩星遇刺,上官盛占据了函谷关。”

    太后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少了几分严厉,好像很高兴交出权力,“怪我管教无方,以至上官家出了这样的乱臣贼子,令陛下忧心,如果陛下是来问罪,我也没什么可说。”

    太后虽然失势,但她毕竟是个象征,韩孺子当然不会“问罪”,说道:“太后言重了,上官盛自己作乱,与太后何干?朕来拜见太后,乃是请教平乱治国之道。”

    王美人向儿子轻轻点头,表示赞许。

    太后沉默片刻,“陛下真心请教?”

    “绝无半点虚假。”

    太后又沉默了一会,“给我说说函谷关的详情。”

    韩孺子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太后提出的问题,也都一一回答。

    “刺杀大将军绝不是上官盛能想出的主意,他的部下也没有能做这种事的刺客,上官盛要么得到了他人相助,要么是遭到了利用。”

    太后说起侄子就是像是议论不相关的外人,没有半点“母子之情”——她已经替亲生儿子报仇,用不着再树立一个“儿子”。

    韩孺子猜想也是如此,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上官盛占据了函谷关,接下来是留是走?”

    “肯定会继续东行。”太后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他身边的人不同意呢?比如说那些帮他刺杀大将军的人。”

    “你还是没了解上官盛,他不是走狗,而是一头猛兽,你可以利用他捕杀猎物,但是不能让他停下来,就算刺客说得天花乱坠,上官盛还是会一路跑回东海国,他以为那里是他的家。”太后顿了顿,“是我给他出的主意,他已经认准了这条路。”

    韩孺子不想追究这是谁的主意,拱手行礼,又问道:“满朝文武,谁人可用?”

    太后微微一笑,“陛下也撞上那堵软墙了?”

    “撞上了,还差点陷进去。”

    “我曾经试过许多办法,可那堵墙撞不破、拆不掉,也绕不过去,你想过将他们全都撤换一遍吗?”

    “想过。”

    “千万不要这么做,因为我已经试过了,发现大错特错,而且那是一个陷阱。”

    “怎么说?”韩孺子更感兴趣了,杨奉反对他这么做,给出的理由却很含糊,他需要更直接一些的理由,太后恰好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皇帝是孤家寡人,总得依赖别人做事,皇帝可以选择亲信,可天下官吏千千万万,你的亲信能有多少?”

    韩孺子没有回答,他的亲信甚至不够组建起议政团队。

    “所以你还是得用大臣做事,换掉一批,上来的是另一批,很快也会变成一堵软墙,而且还不如上一批会做事,奏章送来得不及时、圣旨迟迟没有送到各地、租赋不足、户籍出错……一堆问题都冒出来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后皇帝只能将从前的老臣一个个又请回来。皇帝还会发现,那些老臣原来从未销声匿迹,或者被派到皇帝注意不到的地方任职,或者就在家中闲居,准确地算到了自己何时能够官复原职。”

    “问题究竟出在哪?”韩孺子问。

    太后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若找出问题在哪,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皇帝就不是韩孺子了。

    “难道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人可用吗?”

    “有,但是可能不合陛下的心意。”

    “为何?”

    “恕我直言,陛下此时根基未稳,忠诚可靠者少,能用者多是势利之徒,陛下心里若是迈不过‘忠诚’这道坎,能用谁呢?”

    韩孺子谢过太后,告辞离去。

    王美人将皇帝送到寝宫大门口,低声道:“别急,帝位越稳,忠于陛下的人越多,肯做事的大臣自然也会多起来。”

    “我不急,母亲。”韩孺子的确不像一开始那么急于做事了,由傀儡、废帝到重新称帝,他已经迈出一大步,至于掌握真正的权力,那是另一大步,必须稳妥迈出。

    “无论如何也要将南军派出去,崔宏提出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

    “是,母亲。”

    王美人目光中露出怜爱之情,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儿子的脸颊,“陛下不是最幸运的皇帝,却是最聪明的,大楚江山是陛下的,以后也会传给陛下的儿孙。”

    韩孺子笑了笑,只有母亲会如此无条件地看好他,给予最多的称赞。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皇帝,但他相信自己绝非最倒霉、最无能的那一个。

    用膳之后,韩孺子回到寝宫,很快看出皇后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崔家派人给你送信了吧?”韩孺子笑着猜道,并不在意皇后要为家人说话。

    崔小君脸上一红,“是,父亲说……他年纪太大,受不得征战之苦。”

    “可若是让他交出南军大司马之职,他肯定又不觉得年纪大了。”

    崔小君脸色更红,“陛下……陛下真要铲除崔家吗?”

    韩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轻声道:“就算为了你,我也不会这么做,我会给你父亲一次机会,让他主动请战,你不用为难,也不用插手,崔太傅会这么做的。”

    次日天一亮,韩孺子在勤政殿召集群臣,宣布自己要御驾亲征。—()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八道圣旨

    (感谢读者“翠卷”的飘红打赏。)

    为了太庙告祖、宣布皇帝回归,礼部和宗正府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告祖、祭天、拜地、召见群臣、大赦天下……整套程序要从早持续到晚,韩孺子砍掉一多半环节,只有一个时辰就宣告礼毕,他又是大楚皇帝了。

    右巡御史申明志被指定为群臣的带头人,这意味着他将继任宰相之职。

    可皇帝想御驾亲征,却遇到不少阻力,在勤政殿里,数十名大臣轮番上阵,劝说皇帝三思而后行,理由非常充分:朝廷未稳,皇帝此时离京,会带来更大的不稳,即使顺利消灭上官盛,也是得不偿失。

    大臣似乎非常在意皇帝的安危,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纷纷请战,愿意代替皇帝去剿灭叛贼。

    韩孺子史书上见过类似的记载,而且不少,每次皇帝想要做点出格的事情,大臣都会全力反对,不只是出征,还有巡狩、修建新宫、改变旧法等等,很难说大臣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忠诚之余或许也有算计:既能表露对皇帝的关怀,又能建立名声,而且成本极低,只是磕头与痛哭。

    只有武帝是个例外,在他中年之后,公开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直至于无,桓帝登基之后,这种做法又恢复了,无论大臣们对皇帝多不在意,该劝的还是得劝。

    韩孺子这回坐在了宝座上,倾听大臣们讲述御驾出征的诸多不妥之处。

    又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过,有大臣的肚子开始咕咕叫,韩孺子宣布:“朕意已决,众爱卿无需再劝。”

    劝说又持续了一小会,终于停止,大臣们的行为将会被记载在史册中,后人不能指责他们不忠,这就够了。

    但劝说并非浪费时间,韩孺子倾听了每一条反对理由,有一些的确是他事先没想到的,可以及时堵住漏洞。

    他不打算再等群臣拿主意,直接下达圣旨,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群臣猝不及防,不等他们提出反对,“议政”已经结束了。

    第一道旨意:以太后的名义发布懿旨,宣布大楚宝玺暂作改变,由另一枚皇帝印玺代替。但是那枚独一无二的宝玺还是得找回来,这不仅事关大楚朝廷的颜面,在许多人眼里还预示着当今皇帝的位置能否长久。

    第二道旨意:右巡御史申明志守宰相之职,留卫京城,大事小情都要请示宫中的太后。这是一项临时任命,也是对申明志的考验,只有通过之后,才能由“守”变作“任”。

    第三道旨意:中掌玺刘介升任中司监,中常侍杨奉接任中掌玺,但是在职责上做了一点改变,杨奉不仅掌管皇帝印玺,同时兼管太后之印。

    不少大臣反应过来,这意味着皇帝离京之后,真正掌权的不是守宰相申明志,也不是太后,而是一名太监!

    又有人想要磕头反对,韩孺子不给他们机会,立刻下达第四道旨意:南、北军各出五千人,他只带一万将士征讨上官盛。

    大臣们一下子炸了锅,暂时忘记太监掌权之事,再度反对御驾新征,上官盛虽说只有数千人马,却击败了大将军韩星的几万将士,皇帝只带一万人出征,实在过于儿戏。

    人声沸腾,太监不得不敲响小铜锣,要求众人闭口。

    皇帝不做解释,继续发布第五道旨意:左察御史萧声与弘农郡守卓如鹤共任钦差,巡行天下各郡,一位负责监察吏治,一个负责督促赈灾,以半年为期。

    这也是一项考验,如果萧声做得好,仍有可能继任宰相,令群臣纳闷的是弘农郡守卓如鹤,此人虽是武帝驸马,可是声名不显,连人都不在京城,居然会被皇帝选中,实在是怪事一件。

    韩孺子在商县见过卓如鹤,对驸马那句“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记忆深刻,因此决定派他去赈灾。

    让流民返乡不是大楚最急迫的麻烦,却是最根本的问题,韩孺子自己腾不出手里,只好选择一面之缘的卓如鹤代替。

    殿中大臣正苦思冥想卓如鹤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皇帝发布第六道旨意:任命辟远侯张印为宿卫中郎将,即刻率领宿卫军前往边疆备守,第一站就是碎铁城。

    皇帝多做了一句解释:“这是轮守,南军、北军去年守卫边疆,今年该轮到宿卫军了。”

    对这道圣旨,大臣们倒是很支持,宿卫军惹下那么大的乱子,理应受到惩罚,皇帝既然非要亲征,宿卫军更不能留在京中。

    张印本人不在殿中,有几位大臣明白了皇帝的另一层用意,辟远侯到了碎铁城就能释放自己的孙子张养浩,可是想名正言顺地带孙子返京,非得立一大功不可。

    韩孺子不想立刻派张印去西域,他现在更担心匈奴人的入侵。委派张印守卫北疆有点冒险,这位口讷的老将军虽然立过不少军功,却极少有过独挡一面的经历,韩孺子想趁机试探一下辟远侯的能力。

    又有大臣想劝说皇帝多带兵马,并且取消太监杨奉的权力,韩孺子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接连发布第七、第八道圣旨。

    第七道圣旨很简单:命东海王携家眷就国,与皇帝一同出发。

    大臣们对这道圣旨心中称赞,皇帝亲自征讨臣子,实在有失颜面,历朝历代都会找一个公开的借口,比如巡狩、封禅之类,当今皇帝的借口更完美一些,既能顺路剿灭上官盛,又将竞争者东海王送出了京城,一举两得。

    第八道也是最后一道圣旨:准许宗室、勋贵、大臣子侄自愿参军,保护御驾亲征的皇帝。

    大臣们被皇帝的几道圣旨弄得不知所措,正琢磨这最后一道圣旨是何含义,皇帝宣布散朝,天黑之前,八道圣旨必须正式颁布,明日准备,后日出征。

    守宰相申明志开始忙碌起来,他可不想在得到任命的第一天就惹皇帝不高兴,对他来说,尽快去掉“宰相”前面的那个“守”字,比什么都重要。

    韩孺子在凌云阁用午膳,然后召见几位真正的亲信。

    对杨奉他没什么可说,反而要问一句:“此次出征,杨公可有提醒?”

    “绕远路、防刺客。”

    韩孺子一笑,杨奉果然最了解他的心事,此次出征,剿灭上官盛尚在其次,取得南、北两军的认可,并且向天下各郡宣示皇帝的到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所以杨奉建议皇帝绕远路。

    这也是韩孺子为何只带一万将士的原因,如今民生凋敝,太多人马只怕各地供养不起。

    蔡兴海和晁化留在京城守卫皇宫,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全都接受杨奉的节制。

    北军都尉刘昆升同样留下,在城外执掌北军和一部分曾经支持倦侯的南军,只要不出大错,足以压制住崔太傅的南军。

    跟随皇帝出征的将军只有柴悦和房大业。

    柴悦还接到一项任务,在宿卫军当中寻找一位持斧将军,韩孺子率兵进攻北城门的时候,差点死在此人斧下。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傍晚,申明志动作迅速,八道圣旨全都正式颁布,与此同时,大量奏章涌入宰相府,通过中书省送到皇宫里,一半仍是苦谏皇帝三思,另一半则是请战随征。

    人人都明白,皇帝说是要大家“自愿”参军,可是不自愿者,前途就算毁了。

    韩孺子准许了所有申请,在最后一批申请中,看到了崔宏和崔腾父子二人的名字。

    崔宏的奏章很长,回顾了崔家对大楚的贡献,隐讳地反思了他曾经犯过的错误,苦劝陛下留在京城,自愿前去讨伐上官盛,最后,如果皇帝非要御驾亲征,崔家父子愿做马前卒。

    已经很晚上了,韩孺子仍去拜见母亲,太后早已休息,王美人却一直在等皇帝,没有请他进寝宫,就在大门口屏退众人,严肃地说:“你知道御驾亲征有多危险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做出决定之前没跟任何人商量,猜到母亲不会特别赞同,“必须如此,在京城牵扯太多,我要将崔太傅等人都带出京城,以军法行事,更快、更方便,而且能让南、北两军对我的支持更牢固一点,等我再回京城的时候,对付大臣也就更容易一些。”

    王美人长叹一声,儿子说得没错,将隐患带出京城,的确比在京内的更好解决,但也更加危险,“路途艰险……”

    “那也比困在原地无路可走强。”韩孺子微笑道,对未来并不是特别担心。

    王美人沉吟片刻,“陛下这是将一切赌注都押在杨奉身上啦。”

    皇帝御驾亲征,杨奉将成为京城最有权力的人物,韩孺子制定计划时就是这么决定的,“总得有几个可信之人,否则的话我真是孤家寡人了。”

    王美人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韩孺子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崔小君也没睡,一看到皇帝就露出微笑。

    “你的父亲和二哥已经主动请战了,只要他们认真打仗,我保证会带着他们一块返京,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韩孺子一眼就看出皇后仍有心事。

    崔小君勉强笑了笑,“父亲托人找我三次,我也三次做出保证,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还有什么事情?放心吧,顶多一个月我就能打败上官盛,路上逛逛,三个月之内肯定能回来。”

    看到皇帝自信的样子,崔小君的笑容自然多了,很快收起笑容,指着桌上的一柄剑,“认得吗?”

    韩孺子早就注意到这柄剑,“太祖宝剑?”

    “嗯,听说你要御驾亲征,我觉得你应该带上它,讨些好运,可是……”

    “太祖连战连败,让你担心了吗?可太祖最后还是胜利了。”韩孺子笑着走到桌前,拿起宝剑,抽出半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崔小君道:“有人将太祖宝剑调包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皇帝家事

    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东海王猛地跳起来,大喊道:“我拼命了!我真拼命了!是舅舅……是崔宏……”

    眼前的陌生人并非王妃谭氏,东海王警惕而惊讶地问:“你是谁?”随后左右看了看,这的确是自己的家,头晕脑胀、脚底虚浮,酒劲儿还没过去,外面的天刚刚有一点黑。

    “请东海王殿下跟我走一趟。”

    “我干嘛跟你走?你究竟是谁?”

    “陛下召你入宫。”

    东海王心中一惊,脸色都白了,“明天才出发,今天召我入宫干嘛?”

    陌生人面无表情,“入宫就知道了。”

    “诏书呢?旨意呢?你、你是侍卫,不是宫里的太监……”东海王越想越慌,忍不住就要开口求救,突然又想起,已经没人能救他了,王府从官吏到奴仆都换了一遍,除了王妃谭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陌生的侍卫神情安静,一点也不着急,他能进府,就已经证明自己的身份。

    东海王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平静一些,“我去跟王妃说一声。”

    “不用,王妃也要奉诏入宫,应该已经上轿了。”

    “让我……洗把脸,换身衣裳。”东海王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洗脸、换衣时,东海王心中涌出无数的计谋,没一条能成功,又出现无数的幻想,以为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搭救自己,直到一切准备好,也没有奇迹发生,仆人恭恭敬敬,不像隐藏的武功高手,角落、房顶干干净净,更不像是会有人跳出来。

    东海王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

    侍卫又催了一次,东海王只好出发,醉意全消,出府时一步一回头,他在这座王府里没住多久,此刻却留恋不已,真想就此倒下,打死也不出去。

    大门外的侍卫更多,停着两顶轿子,东海王很想去跟谭氏说句话,却被侍卫客气地请上轿子。

    东海王这一路上心潮起伏,身体一会虚脱,一会紧绷,下轿的时候,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送到宫中一座独立的小院里,下轿时只有他一个人,谭氏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韩孺子又忙了一整天,直到二更天才抽出工夫来见东海王,一见面就问:“你怎么了?没吃饭吗?还是刚练过武功?”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来,“要杀便杀、要剐……总之我不怕你,你的丑事早晚会暴露于天下,人人皆知……”

    勇气用完了,东海王瘫坐在椅子上。

    韩孺子笑道:“我的丑事?”随即摇摇头,“我要杀你,必然光明正大地进行,绝不会悄悄召你入宫。”

    东海王一愣,一想也对,对方已是皇帝,要么假手他人,要么栽以死罪,没必要玩弄其它手段,心中大为放松,差点哭出声来,“你……陛下找我有什么事?”

    “宫里发生一件怪事,我要找你商量。”

    东海王又是一愣,“不是我做的。”

    “我还没说是什么。”

    “无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现在比吃饱的狗还老实,你派去王府的那些人可以作证,除了喝酒、吃饭、睡觉,我什么都没做过,外人也不见。真的,愿赌服输,我知道争位失败的皇子皇孙该怎么做——在酒色中度过一生,酒我已经开始了,色……色再等等。”

    韩孺子大笑,“现在就沉湎于酒色,你还太年轻了一些,为何不帮我平定天下,做一番事业呢?”

    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外人,“有话就明说吧,陛下是皇帝,我是臣子,陛下就算让我自杀,我也不敢说个不字,用不着好言好语地拉拢我。”

    韩孺子坐在另一边,拿起桌上的凉茶,自斟自饮一杯,“太祖宝剑失踪了。”

    “什么?”

    “太祖宝剑。”

    “衣冠室里的那一柄?”

    “嗯。”

    “怎么会……陛下不是怀疑我吧?”

    “那晚你曾经带人冲进皇宫。”

    “可我没去过衣冠室,而且——我要太祖宝剑也没用啊,就算用来号召群臣,也该当时就亮出来,偷藏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韩孺子从一开始怀疑的就不是东海王,“谭家人呢?”

    “谭家人?这个我可不敢保证,当时特别混乱……哦,所以你把王妃也召进宫,你、你……陛下是皇帝,王妃是陛下的弟媳,你可不能乱来。”

    韩孺子苦笑道:“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王妃那晚曾经跟皇后一块去过衣冠室。”

    东海王想起来了,王妃跟他说过当晚的经历,“杨奉,陛下应该问杨奉,他一直被绑在衣冠室外面的柱子上,若是有人进出,他不可能看不到。”

    韩孺子早就问过,杨奉什么也没看到,韩孺子当然选择相信,“关键是不知道宝剑什么时候被调包的,肯定不是杨奉被囚禁的那段时间。”

    “嘿,皇帝不应该相信任何……算我没说。”发现自己并无性命之忧,东海王安心许多,能够认真思考皇帝的问题了,“反过来想,太祖宝剑有什么用?那不过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件遗物而已。”

    “对绝大多数人没用,对我、对大将军韩星却有一点意义。”

    “哦,对了,当初你曾让人带出太祖宝剑,韩星接剑之后平定宫乱……原来他是这么被刺杀的。”东海王恍然大悟,忘了称呼“陛下”。

    韩孺子了解东海王,知道对方的惊讶是真实的,“原来我以为被利用的是宝玺,现在看来,太祖宝剑更有可能,刺客大概是带着宝剑去见大将军,大将军误以为那是我派去的人……”

    “明天出征,找到韩星的卫兵,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东海王还是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太简单,皇帝肯定已经想到,想了一会,又说道:“陛下怀疑谭家?”

    “刺杀更像是江湖手段,谭家、花家都有可能,杨奉以为是望气者所为。”

    东海王冷笑一声,“林坤山?他若是有这种本事,我也不至于……”东海王暗暗发誓要管住自己的嘴,“好吧,我可以去跟王妃谈一谈,如果真有谭家人参与,她应该听说过。但是我得要一个保证。”

    “对谭家,我没有保证,对王妃,我可再宽赦她一次。”

    东海王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好吧,我这就去吗?”

    韩孺子点点头,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

    东海王迈步向外走去,突然止步转身,“我母亲……”

    “崔太妃、镛太子遗孤、冠军侯会同时安葬,大概在十天之后。”

    韩射——又名韩枡——短暂的皇帝生涯不被承认,在大楚历史上,他将一直被称为“镛太子遗孤”。

    东海王忍住心中的悲愤,“听说,她是被……毒死的?”

    “我没问过。”韩孺子说,这是实话,既然还得尊崇太后,有些事情就不能问得太清楚,不过太后既然将思帝之死全都怪罪于崔太妃,用同样的方法毒杀仇人乃是必然之事。

    东海王没再说什么,走出房间,外面自然有人带他去见王妃。

    韩孺子独自坐在屋子里,皇宫里的房间全都出奇地相似,只是大小和摆设不同,偏偏各有独立的名称,宫、阁、馆、院不计其数,韩孺子根本记不住。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脸色青红不定,好像被骂了一通。

    “王妃说她没拿宝剑,当时皇后也在,她们救下杨奉之后就离开了,谁也没进衣冠室,不可能拿走任何东西。”

    韩孺子从崔小君那里已经听说详情,对谭氏也无怀疑,“谭家其他人呢?”

    东海王嗫嚅了几句,“王妃不知道,她说……她说……”

    “说什么?”

    东海王终于壮起胆子,“她说陛下别只忙着平定天下、寻找太祖宝剑,有时间也该管管家事。”

    “嗯?”韩孺子一怔,谭氏的胆量的确不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莫名其妙。

    “陛下还不知道?皇后没提起过吗?”

    韩孺子的目光稍一严厉,东海王马上道:“算我多嘴,王妃乱说的,我瞧她现在也有点不正常,说出的话未必可信……”

    “明天你就要离开京城了,你这么喜欢皇宫,就在这里踏实地住一晚吧。”韩孺子没有追问,反而劝东海王好好休息。

    在东海王听来,这更像是某种威胁,知道自己终究没法戏弄皇帝,脱口道:“王美人……王太后想要除掉皇后。”

    王美人还没有得到太后的称号,东海王先给她加上了。

    韩孺子稍稍眯眼,东海王更害怕了,“王妃说,那晚她和皇后一块去太后寝宫求助,守门的是王太后,她拒绝开门,还说有皇后在,陛下以后不好对崔家动手。要不是杨奉及时找来宫中的侍卫,皇后和王妃很可能真的死在宿卫军手中。听说拙心院被烧毁了,皇后一直住在那里,她算是万幸,逃过一劫。当然,王妃说得也未必准确,我没亲眼看到……”

    “够了。”韩孺子站起身,“明天谭家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跟随大军上路,跟你一块迁到东海国。”

    东海王一惊,“圣旨不是这么说的。”

    “明天一早会有新的圣旨。”

    “可是……怎么来得及?连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谭家没什么好准备的,上路就是。”韩孺子不再解释,迈步走出去,他绝不会将可疑的人留在京城。

    东海王目瞪口呆,虽说在他看到皇帝就该心狠手辣,可是眼看着变狠的人是韩孺子而不是自己,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韩孺子在侍卫的护送下前往寝宫,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

    他相信谭氏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和皇后开口。}()

第二百七十七章 习惯

    对于那晚与王美人发生的矛盾,崔小君只字未提,在她的讲述中,离开住处之后,立刻去了太祖衣冠室,那里的太监还认得从前的皇后,为她开门,解开杨奉的绳索,一块逃走。

    韩孺子同样不打算提起此事,他即将离开京城,前去“征服”属于自己的大楚江山,与其将母亲和皇后的矛盾公开,不如继续隐藏下去。

    但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次日天还没亮,皇帝、皇后早早起床,崔小君亲自为皇帝穿衣戴冠,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出宫在外,不要睡得太晚。”

    韩孺子笑了笑,在皇后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走出房间,他已经决定,不让宫里的任何人送行。

    外面有人等候,张有才、泥鳅将贴身服侍皇帝泥鳅不想当太监,一直与部曲士兵们住在一起。还有另外十五名太监和三十名侍卫,都是杨奉亲自选定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皇帝十步之内的安全,这些人的头目是中司监刘介。

    韩孺子先去太后寝宫,在大门外向太后和母亲告辞,然后直接去往太庙,进行了一次简单的祭祖仪式,礼毕之后乘轿前往北宫门。

    中途,他先后召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宫女佟青娥,她如今是秋信宫女官,掌管与皇后相关的事务,韩孺子多做了几句嘱咐,要她好好照顾皇后。

    另一个是杨奉,两人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过,韩孺子在临行之前再次召见,是希望杨奉能够维持宫中的稳定,“慈顺宫与秋信宫乃重中之重,万望杨公在意。”

    韩孺子只能说这些。

    杨奉似乎明白了什么,想了一会,点头回道:“是,陛下。”

    出了宫门,天色微亮,更多的人等在这里,包括一百名仪卫、两百名卫兵、四十多名各部司官员,这些官员大都是侍郎、主事一类的副官,围绕皇帝组成一个临时朝廷,每日都要与京中的衙门保持联系,提供最新消息,以备不时之需。

    队伍出行,由北城门出城,然后再调转方向去往东方的函谷关。

    城外等候的人更多,京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大臣都来送行,还有一支千人军队,一半是以黑色为主的北军,另一半是大量采用红色的南军,皇帝本人的仪卫与卫兵则都是紫、黄色,争奇斗艳,颇有气势。

    祭旗仪式就在城门下举行,三匹纯色白马成为牺牲品,鲜血染在蚩尤旗上,这面黑红两色的兵旗,与皇帝的龙旗一道,成为军中最重要的标志。

    天已经大亮,皇帝准备出发,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十几名大臣跪在护城河的桥上,痛哭流涕地拦驾,希望皇帝再度三思,不要轻易出征,上有太后、下有群臣,皇帝安危系于万民

    韩孺子在史书中读过类似的记载,可他已经在勤政殿里“说服”了群臣,还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且连兵旗都祭过了,断无放弃亲征的可能,结果仍有大臣闹这一出。

    队伍被拦住了,韩孺子招手让身后的刘介跟上来,低声问:“怎么办?”

    刘介在宫中为宦多年,见多识广,马上回道:“陛下不用出面,我来处理。”

    刘介跳下马,快步走到桥上,亲手扶起三位地位最高的大臣,说了几句,然后快步走回皇帝马前,点点头、躬躬身,一个字也没说,又跑回桥上,与大臣倒是真的开**谈。

    如是反复三次,大臣们终于让开,目送皇帝过桥。

    韩孺子终于迎上此行随他亲征的大军,号称是一万人,加上随行人员差不多是一万三千人,由于一路上都由郡县接待,没有动用民夫,多出来的三千人都是皇帝身边的人,以及众多主动请战的宗室、勋贵与大臣亲属,还有他们的随从,数量与皇帝比不了,但是每人至少也有两名奴仆服侍。

    将官数量极多,挂着将军头衔的人就有两百多,有资格在皇帝面前参议军政的人至少五十名。

    还有二十名国子监博士与翰林院学士,都是获得推荐的顾问。

    即使离开了皇宫与京城,韩孺子仍能感到有一张网罩着自己,大臣只是这张网最重要的一部分。

    将近午时,韩孺子终于能够策马行进。

    一万将士数量不多,可是皇帝亲征,仍要分为前后左中右五军,柴悦亲率前军,天刚亮就出发了,房大业指挥中军,是皇帝的最外一层保护,另外三军的将领都由兵部推荐。

    太傅崔宏位高权重,留在皇帝身边,统管五军,为了突显地位,加封大将军的头衔,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名升实贬,崔家已经失势,能否再度兴起,就要看皇帝的信任程度了。

    大军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就停下,住进早已准备好的营地,这时天还亮着,他们甚至没有走出京畿地界。

    韩孺子召见崔宏,他以为这次会面会有些尴尬,可崔宏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三朝老臣,进帐之后神态自如,规规矩矩地行臣子礼,既不以皇帝岳父的身份自傲,也不以曾经与皇帝为敌而惊慌失措。

    “大将军,三日之内能赶到函谷关吗?”

    “回陛下,兵无常势,以稳为上,函谷关情形不明,待前军传回消息之后,或加速、或慢行、或暂停,皆可随意选择。”

    帐篷里只有数名侍卫与太监,韩孺子当他们不存在,坐在椅子上稍稍向前倾身,说:“朕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三日之内必须赶到函谷关,上官盛若是逃走,要紧追不放,若是据关固守,正好将其剿灭。”

    崔宏频频点头,“陛下说得有理,可陛下乃至尊之体,若有闪失,哪怕是一点闪失,臣等即成千古罪人,生,无颜返京,死,难见先帝。”

    崔宏扑通跪下,恳切地说:“臣虽愚钝,好歹带兵数十年,粗通兵法,纵然臣无能,麾下还有几十名老将,打过胜仗无数,绝不至于耽误陛下的大事。”

    韩孺子不想一出京就与崔宏发生冲突,“好吧,由大将军安排,前军若有消息,随时通知我,不分早晚。”

    “是,陛下。”

    崔宏告退,中司监刘介提醒皇帝,出征首日,皇帝得慰问全军,所谓慰问,不是像从前那样走出帐篷,而是轮流召见不同人等。

    将领、官员、顾问、宗室、勋贵、大臣亲属等等,都要派出两三名代表,来帐中拜见皇帝,感恩戴德,然后将皇帝的慰问“带给”其他人。

    这一套程序下来,天就黑了,韩孺子这才明白,第一天为何停下的这么早。

    用过晚膳,韩孺子留下刘介,要跟他聊聊。

    “刘公很了解朝中的这些事吧?”

    刘介曾在勤政殿里对太后与群臣怒目而视,在皇帝身边却总是躬身垂首,与普通太监无异。韩孺子一度以为这会是一位杨奉式的人物,很快就明白过来,杨奉独一无二,刘介只是一名忠心耿耿的太监。

    “略知一二,我曾经服侍武帝一段时间,见过几次武帝与大臣打交道。”

    韩孺子一下子兴趣大增,“原来刘公服侍过武帝,跟我说说他帝的事情。”

    刘介跪下磕了一个头,严肃地说:“陛下不希望身边的人日后嘴巴不牢、胡说八道吧?”

    韩孺子一愣,随后大笑,刘介的确是名耿直的太监,拒绝谈论先帝的行为。

    “那就说说大臣,那些人跪在桥上拦驾,到底是什么意思?为名?为忠?为利?”

    “那只是一种习惯,陛下。”刘介起身,对这种问题,他可以没有忌讳地回答,“习惯是个好东西,用来明哲保身,最好不过。”

    “在桥上磕几个头、流几滴泪,就能明哲保身?”

    刘介微微一笑,“陛下觉得他们奇怪,觉得他们迂腐,甚至觉得他们虚伪无能,但不会憎恨他们,甚至不会特别讨厌吧?”

    韩孺子没吱声,他当然不会憎恨一群向自己下跪的大臣,至于讨厌,有一点,但不是很强烈。

    思忖片刻,他问道:“其他大臣为何不参与拦驾?”

    “各有所长,陛下以后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习惯。”

    “我刚刚就已经见到不少。”韩孺子摇摇头,从崔宏直到大臣亲属,都在以“习惯”应对他。

    “陛下至尊之体,不可口误。”刘介认真地提醒道。

    韩孺子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在亲信者面前,常常自称“我”,而不是“朕”,这也是一种习惯。

    “朕明白。”韩孺子也认真地回道,他视刘介为第一个忠臣,对此人却不熟悉,正在互相了解的过程中,初步印象是,这名太监是块不肯随波逐流的顽石。

    “大臣的习惯能改变吗?”

    “习惯是皇帝养成的,只要陛下愿意,当然可以改变。可陛下要小心,改变这些习惯要花费很多时间与心血,陛下眼下有这个余暇吗?”

    韩孺子点头,刘介说得没错,事有轻重缓急,改变朝廷的种种习惯,的确不是当务之急,可也不能就这么陷在里面,“既然暂时动不得,总可以绕过去吧?”

    刘介沉默了一会,“我若说能,就是佞臣,我若是出主意,就是整个朝廷的公敌,所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绕过去,这些习惯都是历代先帝一点点养成的,纵无别的好处,却十分有利于陛下的安全。”

    韩孺子再度大笑,连忠心耿耿的刘介也有“习惯”。

    他还是决定绕过去,因为这些“习惯”不是他养成的。

    “传召东海王。”韩孺子要从这里开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跑在前面

    东海王随叫随到,努力想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心中的阴郁与愤懑。

    “王妃又教训你了?”韩孺子问道。

    东海王看了一眼帐篷里的两名侍卫和中司监刘介,“陛下也太……雷厉风行了吧,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谭家老少数十口,年纪最大的七八十岁,小的才三四岁,说上路就上路,连早饭都没吃,要多惨有多惨。”

    韩孺子扭头问刘介:“是这样吗?”

    刘介躬身道:“谭家共是四十七口,外加十名仆人,年纪最大者六十三岁,最小者八岁,身体康健,并无头疼脑热,今早卯时一刻传旨,辰时一刻出府,前后一个时辰,共携带金锭五十块、银锭……”

    韩孺子抬手表示够了,“据说谭家人人练武,所言果然不虚,加上谭家的财力,临时出趟远门不算难吧?”

    东海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嗫嚅道:“都是王妃说的……陛下召我何事?”

    韩孺子使个眼色,刘介和两名侍卫躬身退出。

    韩孺子站起身,围着东海王转了一圈,说道:“你不服气吧?”

    东海王脸色本来就差,这时更是神情骤变,“你、你……陛下想除掉我就明说,君要臣死,那个……那个……用不着编造罪名,赐死就行,上吊、自戕、闷死……还是给我一点毒药吧,见血封喉的那种,反正……反正我母亲也是这么死的,我们母子……”

    东海王说不下去了,韩孺子笑道:“别急,我没那么快下手。”

    “谢陛下……嗯?你还是要下手?”

    “告诉我,谭家有什么动向,他们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毙吧?”韩孺子端正颜色。

    “我、我……陛下是要我出卖谭家吗?”

    “我是要你救他们一命,我可不会再次宽赦谭家。”韩孺子冷冷地说,大赦的时候没法将谭家单独挑出来处罚,可他一直关注着“布衣谭”,相信他们不会就此变得老实。

    “我、我真不知道,只是听到一两句闲谈,谭家好像在写信向什么人求助。”

    “向谁?”

    “这个我真不知道,他们也不拿我当谭家人啊。”东海王长叹一声,自从争位失败,他在谭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韩孺子觉得再问不出什么了,退回到椅子上,无声地坐了一会,突然开口:“要不——你逃跑吧。”

    东海王吓得差点跳起来,“你刚才还说不会太快动手,怎么现在就改了主意?”

    “这支军队走得太慢,我想出营去与柴悦汇合,总得有个合适的借口,好让我绕过那些墨守成规的‘习惯’。”

    “你是皇帝啊,下旨不就行了吗?谁敢不听?”

    “每个人都听,事后又以安全为名,将我的旨意打个折扣。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跟他们争斗,所以……”

    东海王盯着皇帝,“我怎么知道陛下不是别有用心,或者假戏真做,真给我一个逃亡的罪名?”

    “我若是真那么做了,你也没得选择。”韩孺子笑道,想取得东海王的信任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我、我回去准备一下。”

    “不能总让王妃替你拿主意,这件事要避着谭家,你留在这里,待会咱们就出发。”

    东海王怎么想都觉得危险,却不敢反对,“既然这样……好吧,我同意,反正我的命在你手里,可是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说。”

    “陛下擅自离营,若是有人——比如那个谁——趁机作乱,陛下可不能埋怨我,更不能说是我策划的,因为主意都是你定的。”

    韩孺子知道“那个谁”是谁,“崔宏?没有你,他就没了旗帜,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作乱,恰恰相反,他还会立刻追上来,好表露忠心。”

    “陛下真那么相信崔宏?他是我舅舅,可我一点也不相信他。”

    “我有办法。”韩孺子眨下眼睛。

    东海王一愣,总觉得眼前的人哪里不太像皇帝,忍不住说道:“这可不是开玩笑,陛下根基不稳,万一……发生万一,整个朝廷可没几个人想着陛下。”

    “这就像打仗,朝廷一方人数众多,兵甲精良,可是没有马匹,行动缓慢,我方人数少得多,兵器也没那么好,可是骑着马,行动迅捷。如果是正面交锋,我方必败无疑,这时候就得骑马边打边跑,离得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让朝廷跟着我,而不是我跟着朝廷。”

    东海王呆了一会,“这是匈奴人的打法。”

    “谁的打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赢。”

    “事后陛下会为我洗刷罪名吧?”

    “你的逃亡只是传言,最后我不追究,谁会提起?”

    东海王认真地想了一会,决定找一位可靠的见证人,“叫上崔腾。”

    崔腾一叫就到,他之前在白桥镇遇上柴悦率领的少量北军与大量旗帜,对妹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完全没想到那只是一次巧合——柴悦当时来不及率领大军南下,于是用了这一招虚张声势,与倦侯不谋而合。

    听说要溜出营地,崔腾二话不说表示同意,恨不得立刻出发。

    是夜四更,皇帝突然带领一千精兵出营,随身只有三十名侍卫,连贴身服侍的太监都没带,寝帐里留下一堆未处理的奏章和写到一半的信件……

    等到整个军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传言四起,都说东海王趁夜逃亡,皇帝亲自去追,临行前留下旨意,让大将军崔宏掌管全军。

    崔宏大惊失色,但是在皇帝寝帐中看到了半封信,让他安心不少,信里隐约表明皇后已经有孕在身。

    崔宏马上派人去追赶皇帝,随后整顿全军,留下后军与大量勋贵正常出发,他则率领主力军队即刻启程。

    韩孺子终于又能不受束缚地疾驰了。

    时值初春,积雪正在融化,路面稍稍变软,正是纵马驰骋的好时候。

    天亮不久,这支千人军队到达商县,城外已经安排好了营地,如果正常行军,这里就是皇帝第二天的驻陛之处,离上一处营地只有数十里。

    皇帝突然驾到,将营地中的官吏吓了一大跳,韩孺子也不多说,只问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让对方误以为他在追什么人,然后命令将士就地取食,换下疲弱的马匹,再度上路,匆忙赶来的县令等官员,只来得及听到马蹄声响。

    这支千人军仍是一半北军、一半南军,都曾经跟随倦侯参加过北门之战,对皇帝惟命是从。

    老将房大业没有跟来,他年纪太大,留在中军也是对崔宏的一个监督。

    接下来的营地仍是三五十里一处,按这样的安排,要用十天才能赶到函谷关,崔宏的确是谨慎到了极点。

    因为是皇帝御驾亲征,各地接命之后,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这一段路走得很轻松,可以快马加鞭、轻装前进,只在夜里休息了三个时辰,驻地官员整夜守在外面,都对皇帝的行为感到困惑,可是位卑职低,没资格面圣,更没资格问东问西。

    东海王累坏了,随便选了一顶帐篷,进去倒下就睡,连饭都不吃。

    崔腾精力更足一些,与营外的官员们聊了一会,他是皇后的兄长,又是皇帝带在身边的亲信,虽然没什么具体官职,却极受尊重,回营之后他很开心,对皇帝说:“不错不错,这趟出来得太对了。”

    韩孺子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先是崔宏派出的信使追上来,不只一个,而是接连三位,第一位以大将军的名义恳请皇帝留在原处等候大军,后两封署名的官员越来越多,连房大业都名列其中。

    韩孺子知道信中会写什么,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给放到一边,相反,他向信使仔细询问大军的情况与距离,确认崔宏率军就跟在身后,他更放心一些。

    他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可是只有这样才能速战速决。

    天还没亮,前将军柴悦的信使也到了,看完信之后,韩孺子下令全军出发。

    正如太后所预料,上官盛没有固守函谷关,放了一把火,率军逃跑。

    柴悦已经率军进关,扑灭火焰,召集大将军韩星的残部,同时等候皇帝的旨意。

    在最初的计划中,如果上官盛逃亡,柴悦应该在函谷关停留一段时间,直到召集到的士兵达到一万人之后再做打算。

    又是一段马不停蹄的行程,当天下午,韩孺子到达了函谷关,比他自己计划得还要快一些。

    上官盛逃走得很匆忙,放的火并不充分,很快就被扑灭,柴悦召集到的韩星残部,加上自己带的人,已接近一万,他准备次日一早出发,赶上皇帝到来,他也吓了一跳。

    在函谷关,韩孺子得到了坏消息,上官盛果然召聚了一批流民,声称要去攻占洛阳,开仓放粮,救济天下。

    “上官盛有高人指点。”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肯定不是林坤山,他没这个本事。”东海王说。

    柴悦还找到了韩星的卫兵,他们提供的消息证实了韩孺子之前的猜测,的确有人送来一柄剑,韩星见过之后,立刻召见此人,结果遭到刺杀,事后刺客和剑都消失了。

    “洛阳城厚池深,上官盛攻不下来,他只需停留三天,大军就能将他合围。”柴悦对击败上官盛信心十足。

    韩孺子却担心上官盛的计划没那么简单,命令柴悦不要再等,立刻率军出发,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剩下的留在函谷关,由皇帝整顿。

    柴悦率领六千人连夜出发。

    东海王一直留在皇帝身边,趁他闲下来的时候,期期艾艾地说:“我说过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是才想起来,谭家人好像提起过洛阳,他们的求助对象,或许就在那里。”--(

第二百七十九章 高人相助

    函谷关历史悠久,历朝历代都有加固,经过种种天灾**的考验,屹立至今,上官盛乱军放的那把火,远算不上最严重的伤害,又得到了及时扑灭,只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与经久不散的烟味。

    韩孺子又一次星夜出发,穿城而过时忍不住想,如此坚固的一座城池,敌人就算拥有百倍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一举攻克,何以主帅一亡,就轻易落入敌军之手?刺客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中间肯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守在城门外观察了一会,韩星手下的将士虽然不如南、北军精悍,可也都是从边疆以及各地调派的正规士兵,绝非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

    韩孺子已经询问过,可这些士兵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溃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自己都是跟着别人跑的,找不出始作俑者。

    由于马匹严重不足,韩孺子只能带走将近两千人,加上原有的士兵,共是三千人马,剩下的都留在城内,指派将官,布置的任务只有一项,等候大将军崔宏的到来。

    根据后方送来的消息,顶多还有半天,崔宏就能赶到。

    韩孺子追上前头部队,崔腾坐在马匹上打晃,东海王哈欠连天,“陛下,这是要跑到什么时候啊?”

    “直到击败上官盛。”韩孺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说函谷关失守之后,没有立刻出兵,整整浪费了三天时间与大臣商议对策、做各种准备,以至于贻误战机。

    他的敌人已不再是性格暴躁、有勇无谋的上官盛,而是另有其人,此人不仅在京城盗走了太祖宝剑,还为上官盛出谋划策。

    越是隐藏的敌人,越要步步紧逼,好让对方露出真容,可柴悦的五千人马远远不够,而且他的威望不足,未必能取得洛阳守军的支援,韩孺子越想越不安,因此要连夜追赶。

    前方突然出现一阵喧哗,很快结束,一名骑兵过来,向皇帝道:“陛下,前方有人拦驾,声称要见陛下。”

    “有名字吗?”韩孺子很意外,他一路急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躲避“拦驾”,没想到在关东、在这样一个深夜之中,还有人在路边阻拦。

    骑兵想了一会,“曲……瞿什么?他说话太快,我没听清。”

    韩孺子带领卫兵让到路边,让大军继续前行,然后对送信骑兵说:“带他过来。”

    果然是瞿子晰,风尘仆仆,身边只带一名仆人,连马都没有,看样子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一看见皇帝,就推开押送的士兵,展开双臂,缓缓弯曲合拢,然后躬身行礼,却不肯下跪。

    “臣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崔腾看得不高兴了,怒道:“平民百姓不知礼节也就算了,国子监博士怎么也敢见驾不跪?”

    瞿子晰样子虽然有些狼狈,说话时仍不失名士风度,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星夜行军,必有非常之事,臣以军礼相见,正合礼仪。”

    崔腾被说得哑口无言,韩孺子跳下马,迎上前去,笑道:“京城一别多日不见,朕要赶往洛阳平定上官盛之乱,瞿先生连夜赶路,又是为何?”

    “正是来告诉陛下先不要关注洛阳,可惜路上坐骑遗失,臣双腿软弱,走得不快,还好在这里遇到陛下,没有耽误大事。”

    “洛阳怎么了?”韩孺子吃了一惊,以为洛阳又有意外发生。

    “洛阳还能坚持一阵,但陛下此时前去救城,于事无补,反而会助长后患。”

    崔腾也跳下马,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说话好不啰嗦,到底怎么回事,直接说不就得了?非得让陛下开口询问吗?”

    韩孺子挥手将崔腾撵开,“瞿先生莫怪,他就是这么鲁莽。”

    瞿子晰看着崔腾的身影走开,似乎有什么想法,最后却只是点点头,开始说正事:“臣从洛阳而来,一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与盗匪,都是听说消息之后前去围攻洛阳,以为能分一杯羹,可上官盛麾下的宿卫军却没有多少。依臣所见,围攻洛阳乃是惑敌之计,上官盛的真正目标是更往东一些的敖仓。”

    与北方的满仓一样,敖仓也是一座专门储粮的城池,地处中央,位置比满仓更加重要。

    韩孺子脸色微变,附近的崔腾忍不住又走过来,“书生只会空谈,当兵的都知道,敖仓难守,必须先占洛阳,方可再据敖仓。上官盛就算真的攻下敖仓,那些粮草一时半会他也运不走,陛下驰援洛阳才是正道。”

    瞿子晰摇头,“非也,上官盛东逃之意不会改变,他占据敖仓并非抢夺粮草,很可能是要毁掉粮草。”

    韩孺子再无犹豫,转身上马,命人给瞿子晰主仆送马,并传唤军中将领,一块在路边议事。

    自己的主意没被接受,崔腾不太高兴,嘀咕道:“辛苦攻占敖仓,就为毁掉里面的粮草?我才不信。”

    旁边的东海王骑在马上冷笑。

    “你相信?”崔腾抬头问道。

    “当然。”

    崔腾挠挠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向东海王笑道:“崔家数你最聪明,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王从小住在崔府,被当成一家人看待,这时再听起来却有几分刺耳,东海王矜持片刻,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皇帝最担心的不是上官盛和几千名宿卫军,而是流民,那可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麻烦,一着不慎,后患无穷。可安置流民就得用粮……”

    “不是早就开仓放粮了吗?”崔腾插口道。

    “那只是权宜之计,各地执行不一,上官盛还能招聚大量流民进攻洛阳,就说明放粮放得不够。”

    崔腾再次挠头,“那上官盛更不应该毁粮了,用敖仓之粮笼络流民、壮大势力,岂不是更好?”

    “笨蛋。”东海王对崔腾从来不客气,“你自己也说了,没有洛阳,单守敖仓很难,上官盛哪有时间放粮收买人心?他就是要毁粮,令大楚一时无粮可用,流民得不到救济,会越来越多,然后……”

    “哦,我明白了,流民多,盗匪就多,盗匪多就得派兵剿灭,天下大乱,上官盛就安全了。”

    “上官盛肯定是这么想的。”东海王瞧了一眼远处的皇帝,压低声音道:“这一招也就对他好用,换成我,才不管什么流民,直扑上官盛,首恶既除,流民自然老实,剩下几伙盗匪有什么可怕的?”

    崔腾跳上马,靠近东海王,低声笑道:“所以你当不了皇帝呢?你想的是逆贼,妹夫想是的天下。”

    一向鲁钝的崔腾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东海王不由得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哼哼几声,没敢发作。

    韩孺子再度出发,这回稍稍加快了行军速度。

    函谷关离洛阳不是特别远,韩孺子率兵五千,后半夜出发,清晨时休息一次,随后马不停蹄,于当天下午望见洛阳,身后的士兵只剩三千多人。

    柴悦已经选好地方扎营,正在打探敌情,准备次日进攻,对皇帝的迅速到来,又一次感到惊讶。

    “乱军大概七八千人,分成三十多营,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环绕宿卫军营地。”楚军营地建在一座小山上,柴悦登高指示。

    韩孺子能望见雄伟的城墙和墙外大片的营地,远远看去,好像有四五万人,但是排列杂乱,毫无章法可言。

    “城内什么情况?”韩孺子问,洛阳城似乎还很稳定。

    柴悦眉头微皱,“我派人向城里发出讯号,一直没得到回应,不知是什么原因。”

    正是因此,柴悦才没有急于进攻,他只有五千人,若能得到城内驻军的帮助,胜算会更大一些。

    城外的乱军倒是发起过一次进攻,被打退之后,没再过来挑战。

    “乱军的兵甲、马匹如何?”韩孺子又问。

    “马匹两三千,兵甲倒是充足,我得到消息说,乱军之中真正的流民不多,大部分是各地的盗匪,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要进攻洛阳,几天前就赶来了,隐藏在附近的山中。”

    “再乱下去,流民和盗匪就更分不清了。”韩孺子越发确信上官盛获得了高人指点,于是将瞿子晰的猜测告诉柴悦。

    “上官盛的确不在洛阳城外。”柴悦回头看了一眼,瞿子晰没有跟来,柴悦低声道:“我听说过瞿子晰这个人,在读书人当中名声很高,为人孤傲,常常自诩为天下无双的谋士,会不会……就是他在帮助上官盛?”

    韩孺子与瞿子晰交往不多,倒是有过一次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瞿先生不是这种人。”

    柴悦不再多说,“既然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我的士兵急行一天,没法再走远路,待会就由我率军冲破乱军营地,为你开路,你率本部五千人马直趋敖仓,无论如何不能让上官盛毁粮。如果上官盛布下陷阱——”韩孺子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望你能多坚持一会,明天一早,我会率领洛阳守军,可能还有崔宏的大军,前去敖仓支援。”

    柴悦大吃一惊,“陛下怎可亲身犯险?若有万一,臣等死不足以赎罪,纵然保住敖仓又有何用?”

    连柴悦都变得瞻前顾后,韩孺子有点理解大臣们的谨小慎微了,那些“习惯”有可能意味着他们真将宝座的人当成皇帝看待了。

    “等乱军营地升起炊烟时发起进攻,此战必胜。”韩孺子信心十足,虽然还不清楚上官盛身边的高人究竟是谁,但他相信,这位“高人”与望气者一样,更擅长故弄玄虚,却不懂得如何打仗。--(

第二百八十章 洛阳城外

    樊撞山早料到会有这一刻,交出兵器、解下盔甲,跟随侍卫走进帐篷,跪在地上,“罪臣樊撞山叩见陛下。”

    樊撞山身材极高,弯腰进帐,跪在地上比站着的人矮不了多少,虎背熊腰,一脸茂盛的络腮胡须,脑袋因此放大了将近一倍,那双眼睛最为平和的时候也像是在怒目而视。

    帐篷里的四名侍卫小心地握着刀柄,双腿微弯,时刻备战,隐隐觉得人数太少,应该留下至少十人保护皇帝。

    崔腾一脸惊愕,扭头对东海王小声说:“远远看去他好像没这么高。”

    东海王不吱声,他还是无法接受现在的身份,韩孺子找到的任何人才,他觉得都是自己的损失。

    “攀撞山,材力勇士,积功累迁至宿卫虎贲营前锋将军,你是洛阳人士?”韩孺子心里也在暗暗惊叹此人的高大。

    “罪臣南阳人士,离洛阳不算太远。”樊撞山则在纳闷皇帝的语气为何不像生气。

    “你驻守过洛阳?”

    “是,罪臣曾任洛阳城门尉。”樊撞山越来来越弄不懂皇帝的用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四名侍卫同时微微一蹲,将刀柄握得更紧,崔腾和东海王则同时往后微微一倾。

    韩孺子也被那两道凶恶的目光吓了一跳,脚底不由自主地发虚,可他站稳了,没有变色,也没有乱动,平淡地问:“你为何自称‘罪臣’?”

    樊撞山低下头,“罪臣曾在京城北门外冲撞陛下,乃待罪之身,因此自称‘罪臣’。”

    樊撞山曾在北门之战中独骑持斧冲锋,给韩孺子留下极深的印象,出征的时候特意调来身边,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召见。

    “你没有追随上官盛东逃,即已获得宽赦,何罪之有?”

    东海王虽不情愿,还是得帮皇帝说话,开口道:“北门之战几万人冲向陛下,全都获得宽赦,哪来的‘待罪之身’?你没什么害怕的。”

    攀撞山脸色微红,俯首不语。

    “平身。”韩孺子道。

    樊撞山倒也老实,说起身就起身,差一点就顶到了帐篷,几个人只能抬头仰视,韩孺子退后两步,正色道:“樊撞山,朕任命你为中军前锋将军,两刻钟之后,率军一千,冲破敌军,直抵洛阳城下,向城中守军宣布朕之旨意:洛阳守军无论老弱,全体出城迎战贼军,后出者抵罪,违逆者斩。”

    樊撞山没料到自己居然会被委以重任,再次跪下,“遵旨。”

    韩孺子稍稍缓和语气,“你的兵甲还在吧?”

    樊撞山脸色又是一红,“在,我这就去穿上。”

    “望将军努力,入城之后,朕亲为将军执酒。”

    攀撞山砰砰磕头,退出帐篷,迈的步子比平时更大。

    四名侍卫松了口气。

    崔腾嘿嘿笑道:“上官盛肯定后悔死了,他好不容易找来这么一个大个儿,结果却归陛下所有。让我做什么?把宿卫军营地交给我吧,陛下也不用给我执酒,让我放开喝一顿就行。”

    “你和东海王都留在我身边。”韩孺子可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崔腾。

    夜色初降,贼军各处营地炊烟袅袅,楚军营中也有炊烟升起,可是只生火不做饭,众将士提前以干粮裹腹。

    韩孺子将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分为三队,攀撞山领一千人充当前锋,另外两名将军各领一支,韩孺子本想自己指挥一支,可所有人都反对,这不是京城北门之战,没有危急到必须让皇帝亲上战场的地步。

    攀撞山率兵出发,手里仍然提着标志性的长斧,跨下的坐骑也比普通马匹要高大一圈,他可不是那种指挥若定的将军,向来身先士卒,这回更是下定决心,要在皇帝面前将功赎罪。

    第二支千人军随之出营,他们的任务是直冲宿卫叛军营地。

    接着是柴悦的五千人马,表面上也要与宿卫叛军交战,其实是要冲过敌营,连夜前往敖仓,如果一切顺利,子夜之前就能到达,敖仓若能坚守,当然最好不过,若是已经失守,柴悦则要给上官盛施加压力,起码让对方来不及毁掉太多粮草。

    最后是韩孺子的第三支千人军,其实只有八百多人,他们将在敌军大乱的时候冲入战场,制造更大的混乱。

    皇帝身边留下一百人,柴悦几次陈情,希望皇帝小心为上,如果洛阳城内不肯出兵,皇帝要立刻调头撤退,与后方的崔宏军汇合。

    韩孺子同意了,可他觉得十有**用不着。

    贼军人数虽多,却很混乱,少量宿卫叛军都用来控制众营,没人统领全局,对赶来支援的楚军全不在意,该吃饭就吃饭,韩孺子登高观望时,几乎看不到斥候的身影。

    此战的另一个关键是洛阳城内的守军是否肯奉旨出战,据柴悦所知,城内至少有三千士兵,若能全军出城,则楚军胜算大大增加。

    樊撞山的前锋军已经冲锋过半,贼军才做出反应,这是韩孺子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他只能看到不分敌我的火把,还有阵阵的叫喊声。

    攀撞山守卫洛阳多年,认得路径,由他突破敌军前往洛阳城门再合适不过。

    第二支千人军和柴悦的主力军出发,他们的进攻路径比较简单,对面的宿卫叛军营地就建在路边,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冲过去就行。

    攀撞山的前锋军与贼军交战,韩孺子看不到,但是能听到。

    叫喊声越来越响亮,贼军虽然缺少章法,却不是一打就散的乌合之众,敢与官兵对抗。

    韩孺子估计柴悦的大军应该冲过宿卫叛军的营地,于是派出最后一支千人军。接下来,他就只能静观其变,等洛阳城守军的配合。

    在他身边,只有三十名侍卫、七十名士兵,再就是东海王、崔腾和瞿子晰三人。

    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近,东海王脸上变颜变色,小声道:“洛阳城这么久还没有反应,陛下要小心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扭头向瞿子晰问道:“瞿先生到过洛阳,对河南尹熟悉吗?”

    洛阳是河南郡郡治所在,城内的最高官吏是河南尹韩稠,也是宗室后人,韩孺子对他的了解不多。

    瞿子晰面不改色,打仗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参与,小心翼翼地抓住缰绳,似乎不太会骑马,听到皇帝发问,回道:“河南尹韩稠是原河南王后人,算起来应该是陛下的叔父。和帝之时分削诸侯,河南王以为河南地处中央,不宜立王,自愿交出王位,和帝大悦,改封河南王为淮南王,立其次子为河南尹,并且准许其代代相袭。”

    韩孺子在国史中看到过这段记载,没怎么在意,若不是瞿子晰提起,他也想不起来。

    “原来如此,齐王叛乱时,韩稠好像还立过功吧?”

    “嗯,河南尹配合崔太傅击败齐国叛军,陛下当时进封韩稠为洛阳侯,离河南王只差一步了。”

    当时的封赏都由太后做主,韩孺子不记得此事,听出瞿子晰话中似有深意,但是前方正交战,他没有追问详细,只是将这件事记下。

    “韩稠当初肯出兵参与平定齐乱,想必也会出城夹击贼军。”

    瞿子晰未置可否,东海王也不开口,只有崔腾不知深浅,说道:“那可不一定,我可听说河南尹贪财好利,富甲天下,当初为了让他站在朝廷一边,可是给了不少钱的,至于洛阳侯的封号,他才不在乎,和帝定下的规矩,他们家永远不能再封王。”

    远方战场上的叫喊声还在继续,听不出谁胜谁负,韩孺子正要开口再问几句,不远处突然响起哨兵的声音,“什么人?报上名来!”

    三十名侍卫立刻围在皇帝身边。

    过了一会,路边的荒地里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狗皇帝在这里!快来啊!杀了狗皇帝,大楚江山就是……”

    兵器相撞,哨兵与来者打起来了。

    东海王马上道:“陛下,快走!”右手举起马鞭,只要皇帝一动,他就跟着跑,绝不落后一步。

    崔腾也急了,“皇帝妹夫,你先跑,我断后。”

    韩孺子却没有动,听了一会,下令道:“王赫,带九人去支援。”

    王赫是一名侍卫头目,应了一声“遵旨”,跳下马,一挥手,带属下九人向交锋处跑去,十余步之后纷纷拔刀出鞘。

    东海王大惊,“陛、陛下,跟一群贼军较什么劲儿啊?”

    “那不是贼军,只是几个亡命之徒,不用担心,侍卫对付得了。”韩孺子平静地说,遥望黑夜中的战场。

    “陛下肯定?”东海王还是担心。

    “咱们看不到贼军,贼军自然也看不到咱们,怎么可能派兵冲过来?这必然是逃散的盗匪,误打误撞跑来这里。”

    “可那人认出你是皇帝了。”东海王连声音都抬高了。

    “那只是召唤同伴的伎俩。”韩孺子身后有十几面旗帜,周围没人点火把,在黑夜中应该看不清,一般人更认不出旗帜的内容。

    东海王目瞪口呆,慢慢放下马鞭,他一直就觉得韩孺子胆子大,可从前的韩孺子只是傀儡与废帝,性命握于他人之手,不得不冒险,现在已经是真正的皇帝,胆子居然还这么大,东海王感到难以相信。

    没过多久,十名侍卫回来了,一个没少,王赫回道:“七名盗匪,都已击杀。”

    韩孺子点下头,什么也没说,仍然望向战场。

    叫喊声在减弱,更多的是马蹄声,地面似乎在微微颤动。

    一名骑兵快速跑来,兴奋地喊道:“贼军退却!贼军退却!”

    等骑兵靠近,韩孺子问道:“城内出兵了吗?”

    骑兵满脸血污,闻言稍稍一愣,“好像没有,我没看见。”

    瞿子晰开口道:“陛下准备收服洛阳城吧。”

    韩孺子正有此意,即使当了皇帝,权力也不会自动到手,他得“收服”大楚江山,就从洛阳开始。..(

第二百八十一章 洛阳皇叔

    城墙上的守军明明认出了从前的城门尉樊撞山,却拒绝立即出城相助,反而让他拿出证据,“皇帝不可能只带这么点人来救洛阳城,樊将军,听说你在宿卫军混得不错,没跟着一块反叛吧?”

    樊撞山怒不可遏,“陛下就在城外,你们早该看到!”

    城里看不到,自从被贼军包围,他们就没再派斥候出城,翘首盼望的是朝廷十万大军,而不是几千名来历不明的士兵。

    樊撞山不擅言辞,叫不出救兵,却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复命,怒吼一声,调转马头,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冲,也不管身后的士兵跟上来多少,双手挥舞斧头,见人就砍。

    宿卫叛军的营地聚集的人最多,双方正展开激烈的厮杀,叛军人数不多,只有数百人,却能调动几千名盗匪贼军联合自保,柴悦的大军已经冲过去,剩下的楚军人数太少,难以取得优势,逐渐陷入包围。

    樊撞山就是这时候杀到的,实实在在的“杀到”,一柄长斧挡者立毙,马匹都不能幸免,连楚军将士也要远远避开,以免遭到误杀。

    “挡我者死!”樊撞山越杀越怒,越怒越有力气。

    与之前的京城北门之战一样,由于很快就进入混战,双方很少使用弓弩,皆以刀枪为主,正是樊撞山这种猛将的用武之地。

    很快他就冲进了敌群,被数十名贼军团团包围,纵无暗箭,明枪也一样难防,他砍中不少敌人,跨下的坐骑却也接连被刺中,哀鸣一声,歪身倒下。

    樊撞山的一条腿被压住,好在后面的楚军及时跟上,击退了贼军,攀撞山推开死马,拿起长斧,继续前冲,速度慢了一些,长斧舞得却更加用力。

    如果说樊撞山一个人扭转战局,那是夸张的说法,但他起到的作用的确无人可以替代。

    贼军以盗匪为主,最怕这种力大无比、打起来不要命的主儿,偏偏营地里到处都是起灶留下的火堆,火光晃动,将樊撞山衬托得更加高大,他的吼声更是传遍整个战场,如同发疯的野兽。

    看到营地中间的宿卫叛军,樊撞山更怒,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就是这些人败坏的,大踏步冲来,贼军士兵避让,再无人敢于阻拦。

    叛军都认得樊撞山,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就已胆战心寒,哪敢与他近身交锋,有几人想以弓弩射击,同伴却不配合,纷纷调头向营外逃去。

    宿卫叛军最先溃散,贼军群龙无首,也开始逃亡,而且速度比叛军更快、更狠,互相争夺马匹,自己打了起来。

    宿卫叛军逃出营地,努力聚集众贼军,仍有回头再战的可能,就在这时,洛阳城里的守军终于出城了。

    楚军在人数上仍然不占优势,但是贼军士气低落,逃亡心切,再不肯听宿卫叛军的命令。

    战斗进入尾声,楚军毕竟人少,又是夜晚,无法将敌军包围,贼军中的各股盗匪打仗时互相谦让,逃跑时却各显神通,而且不择路径,见山进山,遇河跳河,反倒是那数百名宿卫叛军,被杀死不少,成功逃出者寥寥。

    骑兵来向皇帝报信时,正是贼军开始溃散那一刻,没看到洛阳守军出城,韩孺子来到战场,却见到一支军队横冲直撞,抢着收割人头、夺取贼军留下的财物。

    一队楚军簇拥着樊撞山来到皇帝马前,樊撞山已如血人一般,手里的长斧不知何时换成了长枪,松手扔掉,双膝跪下,“罪臣无能……”

    韩孺子跳下马,上前扶起樊撞山,大声道:“此战第一功,非樊将军莫属。”

    众楚军高声欢呼,他们都看在眼里,对此毫无疑问。

    樊撞山站起身,呵呵笑了两声,疑惑地看向洛阳守军,“他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韩孺子不管洛阳守军,下令本部将士集合,列队驶向洛阳城。

    城门大开,连守门的士兵都跑出去争抢战利品了,倒是“严格”执行了皇帝的命令:全军出城参战,不留一人。

    没人迎接皇帝,樊撞山换乘一匹马,前头带路,直奔河南尹府邸。

    与一般的地方官不同,河南尹不住在衙门里,另有一府宅子,从前是河南王府,如今是洛阳侯府,占地颇大,门庭比衙门还要宏伟,足以令京城里的各座王府失色。

    东海王抬头观赏,不住点头。

    已经有人提前通报,王府门前彩灯悬挂,亮若白昼,大批官员列队,就是没有河南尹韩稠本人。

    樊撞山跳下马,凶神恶煞似地往那里一站,官员当中不少人认识他,这时却也吓了一大跳。

    “还不跪见陛下?”樊撞山喝道。

    有几个人跪下了,并非自己想跪,而是被这一声给吓得双腿发软,其他官员陆续跪下,却都犹犹豫豫,不肯磕头,反而抬头看向樊撞山身后的骑马少年。

    韩孺子一身戎装,身边只有少数侍卫,没有最显眼的仪卫,也没有人人皆识的朝中重臣,身后的几十面旗帜对皇帝来说显得还是太寒酸。

    难怪众人不太相信这就是皇帝。

    崔腾也跳下马,来到一名官员面前,“老宋,你不认得我了?”

    老宋身为郡丞,在洛阳的职位仅低于河南尹,见过崔太傅的二公子,忙道:“认得认得,崔二公子……”

    崔腾抬腿踢了一脚,“认得我却不认得皇帝?你想满门抄斩吗?”

    踢得不重,宋郡丞全身却是一哆嗦,急忙叩首,“微臣无知,不识龙颜,伏乞恕罪,伏乞恕罪……”

    数十名官员一块磕头,可还是有人忍不住抬眼偷瞄。

    崔腾正要教训这些不开眼的家伙,东海王也下马走过来,问道:“洛阳没接到圣旨吗?”

    宋郡丞连磕数头,回道:“洛阳几个月没接到圣旨了,刚刚听闻朝廷更新,就被贼军所围,因此……因此不知陛下驾临。”

    东海王转身道:“倒也不怨他们无礼,原来真是不知情。”

    韩孺子点下头,知道东海王这是在给双方找台阶下,洛阳是大城,离京城不算太远,函谷关也不是唯一的通道,此地官员没理由对朝中大事一无所知。

    但他不想点破。

    东海王道:“河南尹韩稠呢?还不让他快出来接驾?”

    “是是。”宋郡丞膝行后退,几步之后站起身,仓皇向府里跑去。

    没多久,府里出来一群人,大部分人一出门就跪下,一个大胖子却冲到皇帝马前,趴在地上号啕大哭,“真是陛下!真是陛下!大楚又有希望了,苍天有眼、祖宗有灵、百姓有福、宗室有救了……”

    这就是河南尹韩稠,韩孺子与东海王的族叔。

    韩孺子还是经验不足,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翻身下马,说道:“朕之皇叔,可不必拘礼,平身。”

    韩稠扭动肥胖的身躯,像一只巨大的虫子爬到皇帝脚边,砰砰磕头,“见驾不迎,臣之死罪,臣不敢求饶,请陛下赐罪。”

    韩孺子只好弯腰搀扶,韩稠太胖,他一个人扶不起来,三名侍卫上前,一块用力,才让河南尹站起来。

    韩稠个子中等,就是胖,脸膛红通通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伸出双手想要触碰皇帝,却又不敢,半途收回,用充满崇敬与畏惧的语气说:“陛下与武帝简直一模一样!”

    朝中大臣基本都见过武帝,从来没人说过这种话。

    可韩孺子不能反驳,只好回以微笑。

    韩稠终于抑制不住冲动,抓住皇帝的一只手,捧在怀里,好像那是一件脆弱的无价之宝,“陛下登基的时候我曾去朝拜,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几年。”

    韩稠转向东海王,笑中带泪,“东海王,你说说,陛下是不是与武帝一模一样?”

    东海王笑着嗯了一声。

    韩孺子不能再让皇叔胡言乱语了,“洛阳守军还在城外……”

    “那是一群废物!”韩稠气愤异常,“只知道吃军饷,到了用人之际,一个个全都指望不上。如今陛下驾临,还要他们有何用?杀掉,通通杀掉。”

    “那倒不必,朕要征用这支军队。”

    “是是,陛下允许他们戴罪立功,真是太仁慈了。他们是陛下的军队,整个洛阳都是陛下的,连我也不例外,我虽然不会舞刀弄枪,可是能扛几袋粮食,实在不行也能给陛下当上马凳。”

    韩稠说来就来,做势要跪下,让皇帝试试他这只上马凳合不合脚。

    侍卫上前将他扶住。

    韩孺子正要开口,韩稠转向众官员,大喝道:“还跪着干嘛?摆酒宴,为陛下接风洗尘,洛阳虽非京城,总有几样东西能拿得出手吧?”

    众官慌忙行动,一部分去布置酒宴,一部分按级别簇拥在皇帝左右,亦步亦趋。

    韩孺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众人请进府内。

    洛阳出兵缓慢,上菜却快,时值半夜,热腾腾的美酒佳肴仍如旋风般地送上来。

    韩稠的激动兴奋难以遏制,几乎不给皇帝喘息的机会,很快叫出成群的子孙拜见皇帝,最后连妻妾、女儿、儿媳等女眷也都叫出来,一个个介绍,一点也不当皇帝是外人。

    韩稠亲自劝酒,每次都要跪在地上,双手捧杯,举过头顶。

    几杯酒下肚,看着跃跃欲试、排列等着献酒的众多洛阳官员,韩孺子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以解手为借口,示意东海王和崔腾一块出去。

    在厅外,韩孺子对崔腾说:“你想立功是吧?”

    “当然,要派我去敖仓吗?”崔腾十分高兴。

    “不,我让你回去,把韩稠灌醉,让他暂时别来妨碍我。”

    “就这个?”崔腾大为失望。

    “此事若成,你的功劳只比樊将军低一等。”

    “没问题,洛阳官员若是还有一人能站起身,就算我败。”崔腾斗志昂扬地返回厅内。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跟我走。”

    东海王向厅里望了一眼,恋恋不舍地说:“让我过这样的生活就行啊。”

    “别急,等天下太平的时候吧。”韩孺子找来瞿子晰,让他看住崔腾,自己带着东海王、侍卫出府,对他来说,战斗还没有结束。(

第二百八十二章 懒散之军

    (恭贺读者“狂煞之刃”成为本书盟主,谢谢支持。)

    洛阳地处中央,八方辐凑,商旅云集,是一座金钱堆出来的城市,河南尹好利成性,手下的官吏乃至普通士兵,自然乐于上行下效,连掩饰都不用。

    城内数千守军已经“得胜”回营,正兴高采烈地上缴头颅,炫耀彼此手中的战利品,那些贼军是来抢夺财物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带在身上的金银财宝都给丢了。

    韩孺子带领本部两千多人来到洛阳军营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幕,他甚至找不到负责的将领,只有数名文吏在闷头记录军功,许多士兵就在他们眼前争抢头颅——反正是拣来的功劳,最后一刻在谁手里就算谁的。

    城外的战斗颇为激烈,其实因此丧命的人并不多,大多数贼军一看势头不对,立刻就逃走了,这也导致洛阳守军争夺头颅时十分激烈,甚至大打出手。

    皇帝身边的楚军个个义愤填膺,却都保持着沉默。

    韩孺子下令,让麾下将士在营外排成数行,这样每个人都能看到营中的丑态。

    军营里的士兵发现了外面的军队,可是没有将领出面弹压,他们又不认识皇帝,还以为这是来借宿的友军,除了打量几眼,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仍在争闹不休。

    韩孺子转向自己的士兵,这里有他从京城带来的一千精兵,还有函谷关召集到的不到两千人,经过这一战,他们对皇帝的信任与忠诚全都大幅增加。

    “看着,一支散漫的军队将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韩孺子大声说。

    众将士在看,看着军营中丑陋的一幕,也看着皇帝本人。

    韩孺子向身边的侍卫与卫兵招手,只带一百人冲进军营。

    东海王没有跟进去,留在营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放松,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突然被解开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血迹未干的樊撞山正在粗重地喘息,手中握着找回来的长斧,与众多士兵一样,紧紧盯着闯入军营的皇帝。

    东海王在心里叹息一声,绳索没了,身边却多出一张网,看似宽松,实际上更加严密,他已无路可逃,只能也向军营里看去,望着皇帝的旗帜,心想,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皇帝的旗帜比较多,又都是骑兵,营内的士兵多少有些忌惮,可是早已听说皇帝在府里与河南尹把酒言欢,按照惯例,没四五个时辰结束不了,因此谁也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驾临,只是让开通道,马上又开始争抢。

    很快,皇帝和他的卫兵原路驰回,身后跟着一个人,双手被负,脖子上套着绳索,由前面的骑兵牵引,一边在地上跑,一边怒骂不止,“哪来的混蛋,敢抓老子?知道我是谁吗?河南尹是我姨夫,就算皇帝也不能动我!”

    营里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闹事的,除了少数人还在争抢,大多数士兵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拣起刀枪,纷纷围上来,要拦路抢人。

    侍卫拔刀,卫兵横枪,速度丝毫未减,直接回到了营地门口,与外面的同伴汇合。

    路不长,被抓者却已是气喘吁吁,使劲晃动双臂,扭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手下,心里有底,大声道:“无耻之徒,偷袭军营,你们的将军是谁?樊撞山,是你吗?咱们到河南尹大人和皇帝面前说理去!”

    樊撞山翻身下马,手持长斧来到皇帝身边,冷冷地说:“陛下就在这儿,黄将军,有理你就说吧。”

    黄将军大吃一惊,还是不肯相信,打量马上的少年几眼,“不可能,皇帝在府里跟我姨父喝酒呢。”

    东海王知道该自己出面了,拍马上前,来到黄将军面前,指着皇帝身后的一片旗帜,“普通将士不认得也就算了,连你也不认得陛下的龙旗吗?”

    黄将军其实没见过龙旗,但他知道,除了皇帝,没人有资格拥有这么多的金黄色旗帜。

    他犹豫了,随后感到恐惧,突然说:“你是东海王?我跟姨父进京时见过你。”

    “我是东海王。”东海王并不记得这个人。

    黄将军双膝一软,终于跪下,连东海王都承认的皇帝,绝对不会有假,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由得汗流浃背,“陛下恕罪,卑职有眼无珠,我是真不知道……”

    “你是这些士兵的主将?”韩孺子开口问道。

    “是是,卑职忝任河南郡都尉,正要去府里迎接陛下,因为有事耽搁了一会。”黄将军不停磕头,他这个“将军”只是一个尊称,并无实际官衔,都尉就是河南郡最高军事长官,他之所以没去参加酒宴,是在等手下将士奉献财物,对他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樊将军在城外是怎么传达朕的旨意的?”

    黄将军只是磕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樊撞山深吸一口气,随后将城外叫兵不应的怒气全吐出来,朗声道:“洛阳守军全体出城迎战贼军,后出者抵罪,不出者斩!”

    “我出城了,我出城了……”黄将军一个劲儿地辩解,怎么也想不到皇帝要来真的。

    军营里的士兵鸦雀无声,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争来争去的不是功劳,而是罪过,有人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刀枪,急忙扔掉,其他人也都醒悟,哗啦啦响声一片,再也没人争抢头颅与财物。

    樊撞山从皇帝那里得到示意,双手握斧,大步上前。

    黄将军大叫道:“不是我!是河南尹下令不准出城!”

    韩孺子抬手,示意樊撞山暂缓动手,然后说道:“洛阳全军有罪,身为主将,你就是死罪。朕乃大楚皇帝,你是大楚的将军,宁听文官之令而不服从圣旨,罪上加罪,不可赦。”

    “陛下饶……”

    樊撞山再次得到示意,双手举斧,狠狠地砍下去,斧子早已卷刃,可在他一身蛮力的操纵下,仍如砍瓜切菜一般利索,人头落地,斧头砸在地上,冒出一串火星。

    人头滚动,营内的士兵无不膝行退却,没人想要这颗头颅。

    东海王举起马鞭,第一个喊出“万岁”,营外的全体士兵立刻响应,连呼三声“万岁”,一声比一声响亮。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皇帝,即使不能及时论功行赏,也绝不会让他们的功劳被别人抢走。

    等到呼声停歇,韩孺子向营内伏首的众人说:“次将出列。”

    一名将领爬着出来,只顾磕头,樊撞山两次命他报上名来,将领却根本说不出话。

    “此人是副都尉郝铭。”樊撞山只好替他回答。

    “郝铭,由你暂领河南郡都尉之职,一刻钟之内,带领全体洛阳军出城,前往敖仓助战,戴罪立功。”

    郝铭全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取代河南尹的亲戚,嘴里终于挤出一个“是”字,连滚带爬地回到军中,命令所有士兵立刻找马,一时找不到兵器的就空手上马。

    一刻钟之内让三千多人上马出营,洛阳军还从来没这么迅速过。

    韩孺子也没闲着,命令樊撞山留下一千多名伤弱将士,守卫洛阳,尤其是把守正门,“在朕回来之前,不准任何人出入。”

    樊撞山更想跟随皇帝一块去敖仓,可是不敢开口,韩孺子看出他的心事,补充道:“叛军未灭,战事未平,洛阳乃天下重镇,一城失守,关东震动,有劳将军费心费力,为朕守住此城。”

    樊撞山跪下接旨,再无二言。

    说是一刻钟出城,三千洛阳军在城外又进行一次整顿,天快亮时出发前往敖仓,皇帝率领一千五百余人跟随在后。

    洛阳多丘陵,道路起伏,一眼望不到头,东海王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要磨出血了,头脑昏沉,两眼难睁,再看身边的韩孺子,说不上是神采奕奕,却没有明显的倦容。

    天亮不久,全军稍事休息,东海王忍不住说:“陛下哪来这么充沛的精力?只有这些老兵能跟得上。”

    韩孺子的这支军队是临时拼凑而成,一路行来,展现出来的素质参差不齐:南、北两军的将士接连几天急行军,休息颇少,中间还打过一仗,可皇帝不下马,他们也不下马,体力最强;函谷关士兵加入的晚,大部分留在了洛阳,剩下的一些也能跟得上;反倒是三千多名洛阳守军,昨晚忙着抢功,没来得及休息,突然出城急行,都露出明显的疲态,在皇帝面前不敢流露出来。

    “皇帝若懈怠,整个大楚都会懒惰下去。”韩孺子随口回了一句,他知道自己的精力从何而来,这都要感谢孟娥传授的内功,他一直勤练不辍,就连骑马行军的时候,也经常默默运行各种呼吸之法。

    可就是孟娥,竟然带着宝玺不见了,让韩孺子百思不得其解。

    韩孺子带领卫兵穿过队伍,督促洛阳军再次上路,甚至冲到最前方引领,对这支懒散已久的军队,必须时刻加以鞭策。

    日上三竿,韩孺子率领将近五千人马望见了敖仓。

    敖仓没有着火,韩孺子稍松口气,可城外的战斗正打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楚军明显处于弱势,上官盛明明只带走六七千名宿卫叛军,可战场上替他作战的士兵却远远多于此数。

    “陛下的好运能坚持多久?”东海王真担心皇帝又要不顾一切地参战。{)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不可再退

    眼看着战场上的宿卫叛军个个如狼似虎,刚刚赶来的洛阳兵尽皆色变。

    敖仓依河而建,一边是码头,用来接收关东各地运来的粮食,整座城地势稍低,楚军与叛军在城外激战,韩孺子带来的军队位置稍高一些,正好能够俯视整座战场。

    两军交战,都会尽量抢占高地,敖仓城外的两支军队却弃高就低,显然这是一场意外的战斗,韩孺子能想象得到,柴悦率军到来之后,肯定发现叛军准备纵火烧城,不得已立刻发起进攻。

    “列阵!”韩孺子大声下令。

    洛阳军开始慌乱地排列阵形,南、北军与函谷关军守在后面压阵。

    “陛下,这回我真要劝一句了:将士疲惫,敌军势众,这一仗可不好打,不如再等一等。”东海王必须得劝,皇帝若是参战,他只能跟上去,而这一仗怎么看都没有太多胜算。

    上官盛的宿卫叛军得到了支援,那也是一群盗匪,有数千人,身上的甲衣十分杂乱,头上却都缠着一样的黑巾,与洛阳城外的贼军不同,这批黑头盗匪人数稍少一些,作战却极有章法,进退有据,而且出手狠辣,击倒一名楚军之后,必有数柄刀枪同时劈刺,不留活口。

    “若不让天下流民尽快返乡,早晚都会变得与黑头军一样难缠。”韩孺子最清楚不过,一支军队总是越打越强大,今天的乌合之众,数战之后就可能成为一支勇猛大军。

    “先别想流民,咱们被发现啦。”东海王伸出马鞭,宿卫叛军占据上风,竟然还能分出一股力量进攻立足未稳的援军。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他的军队的确过于疲惫了,尤其是那些洛阳兵,因为来的匆忙,兵甲不全,有些人甚至两手空空,他们的斗志在行军路上消耗得差不多,若不是皇帝亲自监督,早就转身逃跑了。

    “下马!”韩孺子命令道,自己第一个跳到地上。

    东海王犹豫片刻,只能照做,低声提醒:“留条后路。”

    韩孺子不理他,监督众将士下马列阵,将马匹撵到后方,士兵居高临下,等候敌军到来,军中弓弩稀少,只有二三百只,韩孺子让他们随意射击。

    “你知道这些黑头军的来历?”韩孺子问。

    东海王急忙摇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陛下,再不后撤,我就只能抱着你走,事后获罪我也认了。”

    最先冲来的是一支黑头军,只有千余人,显然是打得兴起,对新到的援军充满蔑视,想要一举击溃。

    韩孺子后退到坡顶,身边侍卫环绕,从这时起,任何人的命令都很难传遍全军,是战是退、是胜是负取决于每一人、每一伍、每一队的单独选择。

    洛阳军哪见过这种阵势,阵形明显在后撤,只是被最后一排士兵拦住,没法退得更多。

    当初河南尹是怎么支援崔太傅打败齐国叛军的?韩孺子深感好奇。

    东海王用更小的声音说:“这些家伙可坚持不了多久。”

    “那也得坚持,起码坚持到崔宏到来。”

    东海王回头望了一眼,道路起伏,哪有楚军的影子?低低地呻吟一声,“就算亲生儿子在这里遇险,崔宏也未必来救,何况崔二正在洛阳城里喝酒快活呢。”

    韩孺子不理他,也不回头张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黑头军,他们都骑着马,上坡之后速度急剧下降。

    经验丰富的南、北军士兵喝斥身前的洛阳兵,命令他们竖起长枪。

    长兵与地势之利或许能够应对马军。

    黑头军杀到了,与第一线的洛阳军撞在一起。

    楚军的阵线很单薄,只有三四排,南、北军压阵,这时全都挺枪冲到前方,与洛阳兵并肩作战。

    人与马、刀与枪、吼与喊狠狠地撞击,比的不是身手敏捷,也不是刀快枪利,而是哪一方的力气更大、意志更坚。

    韩孺子离战线只有几十步远,一切近在眼前。

    这是东海王第一次离战场如此之近,吓得面无人色,他没有转身逃跑,已经与皇帝无关,唯一的理由是双腿发软,动弹不得。

    一些黑头军冲破了单薄的楚军阵线,他们不认得皇帝,但是看到招展的旗帜,认定这必是主将,挥舞兵器冲来。

    皇帝卫兵的器械比较齐全,立刻弯弓射箭,阻止黑头军接近,三十名侍卫紧紧围住皇帝,组成最后一道防线。

    韩孺子没有拔刀,站在圈子里,目光扫过,对冲过来的黑头军正眼不瞧,只盯着纠缠在一起的战线,洛阳兵虽然胆小,但是在皇帝的监督和南、北军的挟持之下,暂无后退迹象。

    他又向远方看了一眼,对东海王说:“嗯,柴悦回来了。”

    东海王呆若木鸡,眼睛死死盯着一名骑马冲来的黑头军,那人像是瘦小一圈的樊撞山,身上同样沾满血迹,神情更加凶恶,肩上中了两箭,他却毫不在意,手中举着大刀,继续冲来,眼看着就要闯进圈里。

    东海王觉得自己能嗅到此人身上的血腥气。

    又有一箭射中,那名黑头军终于从马上坠落。

    东海王这才茫然地抬眼望去,敖仓城外的一部分楚军回来救驾了,他们认得皇帝的旗帜。

    孤军深入的黑头军被击散,留下一地尸体,他们错误估计了援军的韧性,以为能以少击多,结果却遭到两方夹击。

    柴悦冲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加入战斗,但是在离战场极近的地方指挥作战,一发现后方异常,立刻带兵来救,对他来说,皇帝比敖仓重要得多。

    “陛下……”柴悦跳下马,刚说出两个字,韩孺子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说:“崔宏大军很快就会到来,请柴将军就在这里建立阵线,不可再退。”

    “是。”柴悦迅速下令重新排列阵形,步军一字排开,骑兵守卫两边,中间留出一条通道,让后撤的楚军通过,给他们回旋的余地。

    所谓兵败如山倒,正在敖仓城外与叛军作战的楚军,分不清撤退救驾与一败涂地的区别,发现柴将军后撤,他们以为大势已去,开始溃散。

    韩孺子上马,守在路边,让卫兵们向狂奔的楚军高喊“陛下在此”。

    溃散被止住了,发现皇帝真的到来之后,大部分士兵转过身,重新聚集,准备再战。

    宿卫叛军与黑头军尾随而至,楚军阵线尚未完全成形,双方再度交战。

    宿卫叛军在京城杀死不少宫人,早已不抱获赦的念头,打起仗来十分勇猛,远远看到皇帝的旗帜,不仅不怕,反而更加奋勇,那支黑头军更是拼命的打法,听说大楚皇帝就在附近,士气越发高涨。

    “杀死伪帝!”狂妄的喊声清晰传来,叛军与黑头军承认的是另一位皇帝。

    柴悦骑马跑来,韩孺子向他挥手,命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指挥,不要多管闲事。

    后撤的楚军每聚集起一批,韩孺子就将他们投入到战场上,没多久,他手中已经无兵可用。

    柴悦是名优秀的将军,可这种时候,除了硬扛,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身边的将士:陛下就在身后,楚军主力很快就会赶来支援。

    皇帝的确是这支楚军能够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战斗胶着,楚军毕竟人少,被迫步步后退。

    “陛下,再不走,咱们会陷入重围。”东海王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看得却更清楚,宿卫叛军主攻两翼,照这样打下去,早晚会将皇帝与全体楚军包围。

    韩孺子心里也很着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战线,派出几名卫兵去后方查看崔宏的大军还有多远。

    他相信崔宏会来,因为崔宏的信使一直没有断过,韩孺子因此能够得到消息,知道崔宏也在马不停蹄地追赶皇帝,离得并不远。

    楚军只需多坚持一会,就能反败为胜。

    上官盛被放纵得太久了,韩孺子希望今天就能将其消灭,以除后患。遍布天下的流民、北方的匈奴、西方可能的强敌、南方的匪乱、无为的大臣、宫里暗藏的矛盾……他还有太多重要的事情急需解决。

    午时已过,崔宏大军尚无踪影,两军越战越乱,柴悦三次想来劝说皇帝撤退,都被韩孺子撵了回去,他若一动,前方的楚军必败无疑,到时候,他能不能逃出敌手,还很难说。

    正面进攻的敌军突然发生一阵混乱,好像是后方遭到了进攻。

    韩孺子已经退下坡顶,看不到另一边的情形,柴悦派人过来送信:傲仓城内派兵参战,正在骚扰敌后。

    双方都在这一仗中拼尽了全力,皇帝手中除了百名侍卫与卫兵,再无一兵一卒,上官盛同样派出了全部兵力,杀死或者俘虏皇帝,对他来说将是一次足以扭转乾坤的大胜。

    敖仓城的这次袭扰恰到好处,城内兵力极少,只有不到一千人,守城尚难,更不用说进攻,可上官盛急于获胜,忽略了后方,留在身边的将士没有多少,敖仓军看准时机,进攻的就是他。

    柴悦不停地派人送来消息,上官盛没有皇帝这么镇定,一发现遇袭,立刻招回前线的士兵,结果引发更广泛的混乱:叛军同样分不清撤退与溃散的区别,却没有人能将他们重新集结起来。

    可更多的人根本没接到上官盛的后撤命令,仍在坚持战斗,楚军的压力却稍微减轻,又能多坚持一会。

    东海王早已不关注前线的战斗,调转马头,一直在盯着后方的官道,终于兴奋地喊道:“援军!援军到了!”

    东海王喜极而泣,突然又感到一丝恼怒,崔宏救女婿如此积极,对外甥可从来没这么在意过。同城交友,5分钟直接约!不兜圈子,快速同城见面,让约会变得更简单!{同城爱缘搜索tcay2016}

第二百八十四章 暗中之手

    崔宏率军及时赶到,为了追赶皇帝,他也抛下一部分军队,只带四千精锐全速前进,总算赶上了敖仓之战。

    时间已是午后,从柴悦率军参战开始,双方已经鏖战三个多时辰,楚军得到两次增援,终于在人数上超过了叛军与黑头军。

    上官盛的军队已是强弩之末,加上后方大乱,一望见新到的楚军旗帜,疲惫至极的贼军顿感无望,先是黑头军,随后是宿卫叛军,纷纷转身逃亡。

    柴悦也看到了援军,来不及与皇帝商量,迅速传令麾下将士不要追击,而是让到两边,为崔宏大军留出通道,由后来者追亡逐北。

    历经长时间的急行军与战斗,楚军比叛军更加疲惫,没有余力追击。

    韩孺子明白柴悦的用意,马上派人去向崔宏传令,让他不要停止,直接挥师前进,务必要将上官盛叛军彻底击败。

    新来的楚军一队队通过,他们也经历过一段急行军,但是对于交战双方来说,他们就是生力军。

    四千援军投入战场,崔宏带着众多将领、仪卫、官员、太监和顾问前来拜见皇帝,后面这些人并非行伍出身,拼命跟上队伍,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一看见皇帝,知道行程结束,从马上掉下来好几位,其他人被士兵扶下马匹,两脚却站立不稳,远远地就跪下。

    韩孺子感到愧疚,但是没时间讲究君臣之礼,迎向崔宏,说道:“上官盛就在敖仓城外,其他人可以放过,首恶绝不可姑息。”

    “陛下放心,臣早已下令必要捉拿上官盛。”崔宏见皇帝似乎还不太放心,简单说了几句,带领众将也投入战场,亲自指挥追击。

    韩孺子稍稍放心,这才对跪了一地的文臣与太监道:“诸位平身,不必拘礼。”

    刘介、张有才和泥鳅都没有跟来,他们按照皇帝的命令留在后方军中,监视一道同行的谭家人。

    与文臣寒暄数句,韩孺子还是回到将士群中,与柴悦一道安排战后事宜。

    这是一次惨烈的战斗,双方的伤亡都不少,就连最为精锐的南、北军,也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柴悦建议就地扎营,休息一两天之后再做打算,顺便还能保护敖仓。

    崔宏的军队正在扫荡战场,由于没能形成合围之势,叛军与黑头军逃亡者甚多,四千士兵无法一网打尽,只能挑选重点目标追击,尤其是上官盛,皇帝和大将军崔宏都已下令,谁能抓到叛军首领,将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功。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战场上已没有活着的叛军或黑头军,楚军可以安心扎营了,一部分入住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搭建帐篷,一切都由敖仓城提供。

    韩孺子召见了敖仓守将。

    敖仓虽然重要,守令却只是一名七品的小官,乔万夫任职多年,无功无过,在一场战斗中被皇帝看中了。

    敖仓军出城攻击叛军的时机选择得极为恰当,乔万夫称得上是有勇有谋,柴悦也认为此人颇有才华。

    召到近前,韩孺子却有些失望,乔万夫名字起得大气,本人却是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看样子不像是将士,倒像是一名混迹官场的小吏。

    可人来了,不能毫无表示,韩孺子泛泛地赞扬了几句,将乔万夫交给柴悦,心里却已得出结论,敖仓军的恰逢其时大概是一次偶然。

    临近傍晚,上官盛还是没有落网,崔宏仍在布置追捕,韩孺子疲倦至极,终于进城休息,本想小憩一会,结果头一挨枕就睡了过去,修行内功能让他坚持得更久,却不能真正代替睡眠,他得好好补一觉。

    再睁眼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韩孺子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片刻之后猛然警醒,这是清晨,他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韩孺子坐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没一处舒服,忍不住哼哼了几声,外面立刻传来太监的询问:“陛下起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两名太监推门进来,一人帮助洗漱,一人服侍穿衣。

    韩孺子这才有机会观察自己的居处,房间不大,装饰也不华丽,桌椅之类都很陈旧,但是极为干净。按理说,这应该是敖仓城内最好的房间了,韩孺子由此推测乔万夫大概是个清贫之官,纵无别的本事,也应该提升一两级。

    韩孺子一边吃饭,一边命人召集众将。

    东海王就住在隔壁,过来与皇帝一块吃饭,一脸倦怠,看样子还没睡够,时不时打量皇帝一眼,等太监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小声道:“当皇帝就是好啊,从前靠夺靠抢靠计谋,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就有一群人为陛下奋不顾身。”

    他还为舅舅崔宏的及时到来而感到嫉妒。

    韩孺子笑了几声,如果是第一次称帝,崔宏等人的表现在他眼里肯定都是忠诚的象征,现在他却看得很透,这些行为也是朝廷的“习惯”,真正为他所用的力量还是柴悦等少数人。

    敖仓城衙门很寒酸,大堂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连皇帝的仪卫都装不下,韩孺子干脆命人将椅子搬出来,背对大堂,在庭院里会集文武群臣,侍卫与太监守在身后,仪卫两边列位,卫兵站在大门外,旗帜飘扬,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皇帝的气势陡然而生,再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了。

    随行的文臣与武将排队进入,跪地磕头,齐刷刷地说:“臣等叩见陛下。”

    韩孺子很惊讶,这一切都不是他安排的,他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将椅子从大堂里搬出来,整个仪式都是现成的,尤其是大臣们的整齐划一,很可能经过提前演练。

    礼部有官员跟来,这大概是他们的功劳。

    可这不是韩孺子现在想要的,整个朝见仪式尽管简短,还是耗费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将领们才有机会回事。

    崔宏职位最高,自然由他第一个开口。

    宿卫叛军彻底溃散,上官盛还没抓到,但是一队楚军已经找到他的踪迹,一直在追捕,随时都可能将其带回来。

    楚军抓到不少俘虏,连夜审问,终于弄清了那些黑头军的来历,他们是一股盗匪,主力来自云梦泽,招聚十几座山寨,共同组建黑头军,一个月前就开始分批潜往洛阳城外的山中,三日前决定与宿卫叛军一块攻打敖仓。

    黑头军的大头目名叫栾半雄,自称“天授神将”,在云梦泽一带名声响亮,但是这一次没有亲来,派出的是一位“圣军师”,真实姓名不知,其人两日前离开,将黑头军全都交给了上官盛。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听到“圣军师”三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到了望气者。

    更让韩孺子恼怒的是,黑头军一个月前就从云梦泽向北潜入,分明早有准备,就等着京城大乱的时候趁机起事。

    杨奉或许高估了望气者的势力,但是有一点看得很准,的确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兴风作浪,对他们来说,大楚越乱越好。

    还有一条消息,让皇帝和群臣都感到不安,英王没有留在上官盛身边,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像是用来交换黑头军的人质。

    英王本人不足为惧,可是落入江湖术士手中,却很可能惹来大麻烦。

    楚军继续留在敖仓城修整。

    这天下午,柴悦求见皇帝,郑重地推荐乔万夫,“此人并非行伍出身,早年习文,中途投笔从戎,一直在军中担任文吏,五年前调任敖仓令,每有粮船到来,他都会宴请送粮者,与之详谈关东状况,对洛阳以东,尤其是齐国,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韩孺子第二次召见乔万夫,这回只听不说。

    乔万夫在皇帝面前有点紧张,不敢抬头,说话稍显结巴,语言也有些啰嗦,对关东各地形势详细介绍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齐王叛乱乃是必然之事,早晚会发生,上官盛虽然没能率兵逃到东海国,可无论他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结论耸人听闻,韩孺子却没太听明白其中的原因,问了几句,将乔万夫打发走,柴悦一直旁听,这时上前道歉:“乔万夫太紧张了,没有说清楚,等我再跟他谈谈。”

    韩孺子笑道:“不急,总之要将东海王送到国中,把乔万夫带上,到时候多留一阵,顺便去趟齐国,我倒要看看,大楚的东边到底为什么必有一乱。”

    柴悦退下,他得给乔万夫安排一个官职。

    傍晚时分,四处追捕败兵的楚军陆续返回,其中一支带回了上官盛的人头。

    上官盛不肯投降,带领数十名卫兵背水一战,被一名楚将射中,另一名楚将割下人头,两人立首功。

    韩孺子亲自查看了头颅,确认无误,心中稍感遗憾。

    很快,另一队楚军回到城中,抓来一位有名有姓的俘虏,韩孺子立刻下令将此人带来,他要亲自审问。

    望气者林坤山一直跟在上官盛身边,逃亡的时候却分开了,与一群黑头军进入附近的山中,结果迷路,撞上了楚军,全体落网。

    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气者就是俊杰中的俊杰,林坤山一见到皇帝就跪下,膝行前进,用极为急迫的语气说:“陛下还留在这里?圣军师和宝玺可都在洛阳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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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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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