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东海王准备好了
东海王暴跳如雷,“他怎么敢?他承诺过的,承诺过的……”
一边的谭氏冷冷地说:“承诺能有什么用?”
东海王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谭氏恨恨地说:“都是你,之前还说韩孺子表态离京是在假装,让我一点点试探,现在可好,他真的跑了,咱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还是商量一下对策吧。”
谭氏的神情稍一严厉,东海王泄了气。
“先弄清事实,倦侯真的离城了?”
东海王怒气未消,点点头,“这回是宫里的消息,有人亲眼看到韩孺子出城,带着两名随从。”
“不会认错?”
“韩孺子骑马,没有遮掩面目,肯定是他,错不了。”东海王忍不住又发出抱怨,“早就跟你说过,韩孺子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没被当成皇帝培养,那点野心维持不了多久,到了生死关头,肯定会退缩。我不一样,我才是真正的皇帝,前面是匈奴人,我会转身,前面是皇帝的宝座,打死我也要冲过去。”
谭氏平淡地说:“那就冲吧,谭家会陪着你一块冲。”
东海王有点感动,上前握住谭氏的手,“很快你就是大楚皇后了。”
谭氏抽回手掌,“倦侯本是阻挡刀剑的盾牌、冲在前方的猎犬,他被撵出京城,意味着太后就要出手了。”
“怎么办?”东海王心里其实有主意,但是更想听听妻子的决定。
“你去一趟南城。”
“啊?”
“神农坊百草巷有一家德润药铺,你去哪里。”
“去那做什么?”
“躲避太后,你想当皇帝,先保住性命。”
“你跟我一块去。”
“太后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为何要躲?我留在这里迷惑太后。”
“可是……”
“谭家人自会去见你,向你通报计划进展,记住你自己的话,‘宝座在前,你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东海王觉得自己好像没说过“不顾一切”,可还是郑重点头,“放心吧,为了当皇帝……为了让你当皇后,我绝不会像韩孺子一样退缩。”
谭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开始安排离府计划。
这时天刚亮不久,消息说上官盛正前往京兆尹府,要从连丹臣那里接手案件,同一时刻,东海王与王妃乘轿前往谭府,带着大批仆从,显得惊慌失措。
东海王其实只在轿子里坐了一会,期间探头出来骂走了两名手慢的仆人,在门厅里换人抬轿的时候,他下轿,独自返回内宅,换上已经准备好的普通衣裳,不带任何随从,从后门离家。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不免有些慌张,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频频回望,街上的每个人都那么面目狰狞,像是围攻碎铁城的匈奴人,那是东海王印象中最可怕的记忆。
走出几条街之后,让东海王感到恼火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他自己的两条腿,平时的他,不是骑马就是乘轿,就算是逃跑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全靠步行前进。
他感到累,更感到慢,南城似乎远在天边。
午时过后,东海王终于到了南城神农坊,没有发现跟踪者,街上的行人也越看越正常,或是悠然自得,或是忙忙碌碌,上官盛正在布局,朝廷即将发生巨变,普通百姓却一无所知,东海王暗自发誓,他绝不能沦落至此。
神农坊里挤满了药材铺,行人更多,有来买药的,有来看病的,摩肩擦踵,大都愁眉苦脸,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东海王不得不四处躲避。
在神农坊绕了小半圈,东海王才找到百草巷里的德润药铺,这是一间老店,额匾、幌子都很破旧,进出的顾客却不少,显然声誉很高。
东海王正犹豫着进去之后该找谁,附近突然走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架起他就走,东海王大吃一惊,正要尖叫,突然看到认识的面孔,记得那是谭家的某个仆人,却想不起名字,“你是……”
那人点点头,示意东海王不用担心。
共是五个人,簇拥着东海王进入旁边的一间小药铺,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一名掌柜在低头算账,对闯进者不闻不问。
在后间的药材库里,东海王坐在一张粗木凳子上,四人退出,只有熟面孔留下,向东海王跪下,“请东海王在此暂歇,我会保护您的安全。”
“你是……”
“我叫谭雕,是王妃的堂弟。”
“哦。”东海王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谭家的仆人,而是自己的亲戚,当初迎亲时见过一面,“你……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黑之后转移。”谭雕起身回道。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城门封闭三日,宿卫营将要逐户搜查。”
“啊,那我怎么办?这里藏不住吧。”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弥漫着刺鼻的怪味。
谭雕笑道:“东海王勿忧,宿卫营搜查的是刺客,不是您,就算他们想找您,谭家也能保得住。”
“那就好。”东海王心中稍安,咳了两声,恢复威严,“谭冶什么时候来见我?”
谭冶是王妃的哥哥,谭氏曾经说过,家中大事都由他做主。
“大哥正在安排一些事情,等东海王安顿好,他就会到。”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感到肚子饿,“这里除了药材,还有别的东西能吃吗?”
谭雕笑着退出,很快送来食物,有米有肉,味道一般,用来充饥却足够了。
整个下午,东海王被困在狭窄的库房里,除了药材,再无他人陪伴,连谭雕也不来了,只好独自来回踱步,一遍遍发誓必须当上皇帝。
夜色渐黑,库房里没有灯,东海王越发害怕,心生重重疑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谭家?或者说母亲为什么会相信谭家?从前可没听说过母亲与谭家有过往来。
门开了,东海王吓了一跳,听到谭雕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随我来。”谭雕说。
铺子里的掌柜已经不见,柜台上放着几个药包,谭雕说:“请东海王捧着它们。”
“为什么?”
“掩护。”
东海王不太情愿地捧起药包。
门外还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向谭雕点下头,走在前面,谭雕与东海王随后。
街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店铺却都敞开门户,里面的人大都在闲聊,似乎在等什么。
东海王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神农坊大门聚集着一群官兵,东海王一眼就认出他们都是宿卫士兵,急忙低头,这些人名义上是在搜索刺客,谁知道还接受了什么秘令?
郎中上前,与守门军官说了几句,军官打量郎中身后的两人,挥手让他们通过。
过关如此简单,东海王觉得自己浪费了许多紧张情绪。
坊外的大街上同样没有行人,虽说已经入夜,这样的寂静也显得有些诡异,谭雕小声说:“京城宵禁,入夜之后普通人不准上街,这位刘太医去给平恩侯看病,才能出坊。”
东海王恍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谭家真有办法;第二,平恩侯肯定是自己的支持者。
拐来拐去,东海王完全迷失了方向,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蹿出来一名男子,又将他吓了一跳,那名男子是来接替他的,拿过药包,跟着郎中继续前行,去给平恩侯看病,谭雕叮嘱一句“在这等着”,也跟着走了。
东海王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心惊胆战,甚至开始怀疑谭家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太后总不至于立刻就对争位者下狠手。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然后一只手掌握住了东海王的胳膊,一个声音说:“走吧。”
东海王明知这是谭家的人,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段路不长,很快进入一户人家,院子不大,四周的房屋却很齐全,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在一间屋子里,东海王看清了护送者的容貌,松了口气,“谭冶,是你。”
谭冶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脸鹰鼻,颇有豪侠气度,点下头,说:“这里已经被搜过了,东海王不会再受打扰。”
东海王来不及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急切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妥当,大后天夜里宵禁取消,就是动手之时。”
“再将计划对我说一遍。”
“刑部司主事张镜效忠东海王,大后天晚上,他会去向上官盛‘告密’,将他引入陷阱,宿卫骁骑营将军宁肃将挟持上官盛以令八营。”
“好。”东海王知道宁肃是自己的坚定支持者。
“与此同时,三妹会去冠军侯府拿取一些私人物品,趁机刺杀冠军侯,这是她的私人恩怨,与谭家和东海王都没有关系。”
东海王心头一颤,谭家人极要面子,“三妹”就是冠军侯休掉的夫人,为了洗刷羞辱,甚至敢于刺杀前夫,东海王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对待谭氏,面对谭冶的神情也客气了几分。
“刺杀英王比较简单,还是那些人。”
“不会再出错了吧?”东海王有点不满,上次的刺杀竟然没有杀死英王,实在不应该。
“再出错,他们提头来见。”
“嗯。”东海王示意谭冶继续说。
“倦侯也不能留。”
“咦,原计划……”东海王吃了一惊。
“原计划要改变,倦侯提前离京,终究是个麻烦,他一旦掌握北军,对东海王登基将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起码是个后患。”
东海王沉吟片刻,“我若是封他为王……不行,读书人喜欢他,大臣们暗地里其实也喜欢他,你已经派人了?”
谭冶点头。
“做大事者必须无情。”东海王喃喃道,再没有提出反对。
“这几件事做好之后,只要宿卫八营旁观,我们就能护驾进宫,您立刻登基,贬黜太后,召回南军,一日之内,大功告成。太后怀疑东海王,但她绝对想不到您已经准备得如此充分。”
“是谭家准备得充分。”东海王笑道,心里却在琢磨着登基之后如何铲除谭家的势力。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冠军侯的机会
冠军侯患得患失,一会觉得成功在即,一会觉得大难临头,放眼望去,既看不透未来的走势,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忠臣。
新婚不久的妻子在一边低声抽泣,冠军侯冷笑道:“崔家真是舍得本钱啊,把亲生女儿送到火坑里。”
“夫君何出此言?”崔氏更加悲伤,明知这是讥讽,还是忍不住询问。
“崔宏眼看我陷入险境,却不肯发一兵一卒前来相助,我是外人,不算什么,可是你呢?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吗?娶你之前,我真应该好好打听一下你在家里的地位。”
崔氏大哭,委屈得无以复加。
冠军侯听得心烦,怒道:“哭有什么用?眼泪能化成士兵吗?再说你有什么可害怕的?你是崔家的女儿,等我死了,崔家自会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没准就是倦侯,你还有机会当皇妃。”
崔氏在家里年纪最小,平时备受宠爱,从来没听过这么重的话,心都碎了,哭道:“如果真有万一,我追随夫君去黄泉,绝不苟活。”
“嘿。”冠军侯冷笑一声,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相信。
门外有人咳嗽,冠军侯大步走出房间,对夫人不屑一顾。
一名老仆低声道:“两位御史大人到了。”
“居然还有人肯登门,真是个大惊喜,我该怎么做?张灯结彩地欢迎吗?”
老仆尴尬不已,垂首说道:“萧大人、申大人乃是朝中重臣,他们到来……”
“连你也能出谋划策了,不如说说我该怎么才能当上皇帝?”
老仆立刻跪下,“冠军侯恕罪,是我一时糊涂……”
“带我去见他们。”贬斥一名老仆,宣泄不掉冠军侯心中的紧张情绪。
左察御史主管京官,右巡御史负责外地官员,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都有机会接任宰相之职,天然就是对头,萧声与申明志也不例外,明争暗斗了多年,可是到了危急关头,两人还是立刻尽弃前嫌,联手自保。
冠军侯总算没有糊涂到底,对两位肯上门的大臣比较客气,笑脸相迎,好像他仍然胜券在握。
两名御史可没有这么镇定,宾主落座之后,萧声道:“倦侯离京了……”
“什么?”冠军侯大吃一惊,手一抖,茶水洒在身上,旁边的仆人急忙上前擦拭,冠军侯放下茶杯,挥手命厅内的仆人全都退下,心中困惑不已,不明白这个消息是喜是忧,“什么意思?倦侯退出争位了?”
“看来是这样。”萧声也很意外,他甚至准备好了在必要的时候投向倦侯,没想到倦侯说走就走,在京城折腾了半天,却在最后一刻退却,好比将要比武的勇士,在场外耀武扬威了半天,对手一进场,他立刻逃之夭夭,令观众大失所望。
冠军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申明志更老成一些,说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申大人怎么想?”冠军侯的语气更加客气。
“我得到确切消息,倦侯是被宫里太监送出城的,这意味着倦侯得到了太后的命令。”
“也就是说太后其实没疯。”冠军侯喃喃道。
萧声与申明志互相看了一眼,在这种时候才想到太后是装疯,冠军侯的反应确实太慢了一些,可是两人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争位是假的、选帝是假的、崔宏的支持是假的……大臣呢?宰相府里已经三天没传来消息,两位大人……”
萧声先开口:“殷宰相随风摇摆,我们对冠军侯忠心耿耿,您是钜太子唯一的后人,最有资格继承帝位,我们也都曾经辅佐过钜太子,绝无它想。”
钜太子被杀的时候,可没听说这两位御史站出来护主,冠军侯忍住心中的讥讽,说道:“英王遇刺、倦侯离京,就剩下我和东海王了,东海王没什么本事,不用惧他,关键还是太后,上官盛的宿卫八营正在掌控全城,我该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办?”
萧声与申明志当然不是来求助的,他们带来一个计划,互相看了一眼,还是萧声开口,“事态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哦?”冠军侯探身过来,在向崔太傅求助遭到婉拒之后,这是他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萧声继续道:“太后是个聪明人,很短的时间里就将大臣分而治之,掌握了朝堂大权,可她聪明过头,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极大的祸患。”
“此话怎讲?”冠军侯立刻将萧声当成自己新的左膀右臂。
“这得从头说起。”
“我不急。”
“桓帝在位四年,思帝登基不满一年,太后参政满打满算也才六年多,为什么能够掌控大权?”
“为什么?”冠军侯配合发问,心里却有一些不满,他现在没心情听陈年旧事。
“根子在武帝。”
冠军侯不吱声了,说起武帝他的心情极为复杂,那既是他的祖父、大楚最为强大的皇帝,亲手创建了一个鼎盛时代,也是杀死钜太子的暴君。
“武帝先是压服了宗室与勋贵的势力,防止任何人觊觎帝位。”因为涉及到钜太子之死,萧声对这段往事一语带过,“等到武帝立思帝为太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太子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于是在最后几年里,又着力打击大臣。”
冠军侯对“没有可信之人”几个字深有体会,尤其是满朝文武,即使在最支持冠军侯的时候,也显得矜持与冷漠,令冠军侯感到愤怒,现在则感到绝望。
萧声想起了往事,长叹一声,“详细情况我就不多说了,武帝驾崩之前将宰相以下的官员几乎换了个遍,殷无害和韩星能够得到重用,就是因为软弱无能,不会凌驾于皇帝之上。”
提起殷无害,冠军侯冷笑一声,“我明白萧大人的意思,可这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经过武帝的调整,满朝文武都养成一个习惯,绝不参与宫内斗争,武帝以为这样一来,桓帝可以无为守成。可桓帝登基之后,性子发生变化,他不想守成,希望像武帝一样有所作为,却找不出锐意进取的大臣。”
萧声与申明志再次互视,同时轻叹一声,他们两人也不想“锐意进取”。
“桓帝曾想撤换大臣,却没来得及完成,然后就是思帝登基,太后临政。冠军侯应该明白,经过武帝无情的训诫和桓帝差一点出手的打压,大臣……我们这些人做事是多么的小心谨慎。”
冠军侯突然醒悟,萧声并非无缘无故地讲述往事,他在用一种迂回的方式辩解,辩解当初全体大臣为何没有站出来为钜太子申冤。
冠军侯被说服了,他理解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每次宫中有变,他在家里都会吓得睡不着觉,就怕自己某一天会步父亲的后尘。
“太后利用了大臣的谨慎。”冠军侯替萧声说下去,“太后扶植刑吏、抓捕与齐王有关联的宗室子弟,但是尽量不动大臣,这几年来,宫中接连生变,朝廷却少有变动,所以你们也就心满意足,看着太后折腾。”
两名御史脸色微红,萧声道:“宰相失位,满朝文武群龙无首,我们也是……”
“我不怪你们,换成我在朝中为臣也是一样。”冠军侯安抚道,“你说太后聪明过头是什么意思?”
“太后的折腾让大臣看到了真相。在此之前,大臣谨慎行事是因为我们互相忌惮,实不相瞒,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怀疑申大人别有用心。”
申明志微微一笑,“我也以为萧大人是崔家的附庸。”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视,彼此仍然存有怀疑,但是暂时不想表露出来。
“可是太后一次又一次的阴谋诡计让我们明白一件事,原来大家都不会多管闲事:没人反对太后,可也没人真的支持太后,对倦侯、对当今皇帝,大家的态度都是如此。”
“这是好事?”冠军侯冷冷地问。
“对倦侯来说,这是好事。”萧声肯定地说,在神雄关,他一时轻敌,败给了倦侯,在京城,准备充分的他却能轻松“击败”对手,“冠军侯应该这么想,太后其实势单力薄,无人反对只是假象,真相是无人支持。冠军侯只需极少的助力,就能扭转乾坤。”
“极少的助力”自然是指两位忠心的御史大人。
“可上官盛掌管着宿卫八营……”
“如果有官印就能掌控数万将士,当初的上官虚就不会失去南军……”萧声及时打住,因为冠军侯也正在失去北军,“太后这回过于急躁了,宿卫八营还有一半是旧人,上官盛没来得及替换或是笼络住他们,这,就是冠军侯的机会。”
冠军侯的信心水涨船高,“这些旧人会效忠于我?”
萧声不得不强忍心中的鄙视,笑道:“这些人随波逐流,效忠于谁都有可能,只要冠军侯去争取……”
“来不及吧。”
“来得及。”极少说话的申明志开口道,“京城格局混乱,有一个漏洞尚未被太后和上官盛注意到:韩星驻扎在函谷关,大都督府空虚,只要占领那里,取得里面的调兵虎符,就能号令宿卫八营。”
冠军侯一惊,“只有虎符,没有兵部公文和宫中圣旨,能让宿卫八营听命吗?”
“即使不能让他们听从冠军侯的命令,也能制造混乱,让上官盛的地位更加不稳,冠军侯才有机会冲入内宫,抢夺宝玺。”
冠军侯还以为两位御史大人带来了万无一失的计划,没想到竟然是一次大冒险,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夸张。
申明志还要劝说,萧声使个眼色,说道:“让冠军侯考虑一下,我们去联络其他大臣,或许还有人肯出手相助,天黑之前我们再来。”
冠军侯茫然地点点头。
出了侯府,申明志对萧声说:“只怕冠军侯没这个胆量。”
“推也得把他推上去,咱们还是不够谨慎,出头太早了。”萧声叹道,心中暗自佩服殷无害,老家伙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坐山观虎斗了。
“你去试探兵部的动向,我去打听东海王和倦侯的消息,或许还有转机。”申明志道,萧声没有别的办法,点头应允。
侯府内,冠军仍处于震惊状态,犹豫不决,老仆走进来,轻声道:“小侯爷的生母来了,被夫人请到后宅。”
冠军侯嗯了一声,对两任妻子的见面毫不在意。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宫中的小君
冠军侯的儿子在宫女的扶持下蹒跚学步,嘴里时不时蹦出简单的词汇,逗得周围几个人欢笑不已。
崔小君也是观众之一,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觉得这个小东西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今日的天真无邪,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吵闹顽皮,最后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韩氏子孙,你看着他们长大,却怎么也不明白变化是怎么发生的。”
六名宫女躬身后退,另一名宫女抱起小孩儿,也退到一边。
崔太妃露出逗弄小孩儿的笑容,她也喜欢这个小东西,只是看得更远一些。
她的到来破坏了屋子里的气氛,崔小君低声道:“姑母,去我那里吧。”
崔小君带头出屋,崔太妃向宫女们说:“你们没带过小孩儿吗?把这里的桌椅都搬出去。”
崔小君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屏退了宫女,亲自为姑母奉茶,站在一边,恭敬地执子侄之礼。
崔太妃端坐,抿了口茶,说道:“易变的又何止是孩子?普通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像咱们,三年就够了,没准明天坐着的就是你,我却要在下面向你磕头。”
“姑母言重了。”
“重,但是真实。”崔太妃放下茶杯,向前探身,伸手轻轻抚摸一下侄女的脸颊,“崔家这么多子孙,数你的脾气最好,也最聪明,等你母仪天下,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崔小君脸色微红,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说道:“姑母若是成为太后,也会变化吗?”
崔太妃笑着收回手臂,“我不会变,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成为太后。我错过了皇后,不会再与太后失之交臂。”
“恭喜姑母,您总能心想事成。”
“你不嫉妒?”
“只要能与倦侯厮守终生,我不在乎身份。”
崔太妃先是笑,随后长叹一声,“世间难得有情郎,皇家更难,这里多的是薄幸之徒,小君确信自己找到了吗?”
崔小君目光微垂,“姑母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就将天下人都看透了。”
“哈哈,好一个看透。说来说去,年轻人总是不肯接受老人的指引,非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才行,想当初,我的想法与你何尝不是一样?等到一切成空,唯有踩在身上的那只脚是真实的,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傻。你还年轻,可以再天真几年。”
“姑母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崔小君厌倦了崔太妃的冷嘲热讽,可她们住在同一个院里,很难躲开。
崔太妃似乎没听出话中的逐客之意,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盯着侄女,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然后说:“倦侯离京了。”
崔小君先是一惊,紧接着长出一口气,“他放弃争位了”她终于不用时刻悬念了,自从听说英王遇刺的消息,她的心就没有一刻安宁,即便是隔壁的可爱小孩儿,也不能让她完全忘掉忧惧。
没多久,崔小君又感到奇怪,姑母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还隐瞒着什么事情,“姑母,倦侯他”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崔小君愕然。
崔太妃脸上重新显露笑容,“倦侯这一招明显是以退为进,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看样子,你也是被瞒的人之一。”
“倦侯离京,就意味着退出争位,再也得不到宿卫八营的保护,哪来的以退为进?而且而且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嘿,你以为皇宫里人人都是太后的心腹吗?倦侯若想与你联系,总能找到人帮忙,他要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千里迢迢跑回京城争夺帝位,就是天下最愚蠢的举动。至于以退为进,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倦侯已经取得一批人的支持,尤其是那些读书人,他们押上的可不只是仁义道德,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算倦侯本人想退出,他们也不会同意。”
崔小君的心又悬了起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姑母专门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
“我不愿看到你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万一倦侯真的绝处逢生呢?崔家的皇后总得提前做好准备。”
崔小君一点也不笨,当然明白姑母的用意,“无论姑母如何试探,我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帮不到您。”
崔太妃却不放弃,“你帮不到我,有一个人却能帮到你。”
崔小君不肯接话。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王美人绝非寻常之辈,不要被她的谦逊柔和所欺骗,那是一个极有心机的女人。太后已经上当了,将她留在身边当侍女,表面上是一种羞辱,实际上受损的是太后,不知不觉间,太后正受到王美人的影响。”
崔小君还是不吱声。
崔太妃站起身,“不为我着想,也不为崔家着想,你总得为自己、为倦侯着想,王美人工于心计,但她从前毕竟只是一名侍女,出身贫寒人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她来说,争权是一场豪赌,赢了,她是太后,输了,反正她也一无所有。这种人很聪明,也很危险,她不给自己安排退路,因为她没有可退之处。如果只是害死自己,倒也没什么,最可怕的是,她会连累别人。”
“倦侯是她的亲生骨肉”
“也是她手中唯一的赌注。”崔太妃笑了笑,“你每天早晚两次拜见婆婆,今晚何不多留一会?”
崔太妃离去,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侄女,至于事后怎么再从侄女嘴里挖出真相,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一点也不担心。
崔小君毕竟年轻,斗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辈,明知姑母别有用心,她还是心动了,崔太妃抓住了她的软肋,一想到王美人的计划会对影响倦侯的生死存亡,崔小君再也没法处之泰然。
王美人平时贴身服侍太后,但她在寝宫的厢房里有自己的住处,独占一间,这是她与普通宫女的最大区别。
崔小君早晚各请安一次,每次都要在庭院里先向太后的房间行礼,然后再去厢房见王美人。
偶尔太后也会出房相见,每次的神情都不一样,有时冷淡,有时仇恨,有时却欣喜异常,会向崔小君打听皇帝的饮食起居,这比仇恨的神情更让崔小君毛骨悚然,她非常清楚,太后嘴里的“皇帝”是指死去的思帝。
今天傍晚,太后也出来了,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然,没有半点疯意。
崔小君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太后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崔小君,半晌之后才冷冷地说:“韩孺子与你通信了吗?”
“回禀太后,自从臣妾入宫之后,并未与倦侯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系。”
“嗯,等等看吧,韩孺子若是带兵前往边疆,老老实实为大楚抵抗匈奴,你和王美人很快就能出宫与他团聚,韩孺子若是玩什么花样,你们婆媳今晚就彼此告别吧。”
崔小君一直就比较害怕太后,此时更是惊恐。
太后回屋,太监们守在门口。
崔小君又跪了一会,才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去厢房拜见婆婆王美人。
每次见到儿媳,王美人都很高兴,她为桓帝生过儿子,却一直地位低微,甚至要给太后当侍女,她却从未露出受辱的样子,反而兢兢业业,服侍太后时比普通宫女还要用心。
“太后吓唬你了?”王美人笑着问道。
崔小君勉强笑了一下。
宫女们退下,只剩婆媳二人,王美人道:“别在意,太后现在疑心很重,对谁都是一副冷面孔。”
崔小君忍不住小声问道:“有传言说太后是是”
“装疯?”王美人笑着摇摇头,“没人能装得这么像,又这么久。如果我的儿子年纪轻轻发生意外,自己选中的后继者又总是一波三折,我也会疯掉。”
“可是太后刚才的样子不像是有疯病。”
“太后真疯了,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好转,也不意味着她失去了全部理智。即使是疯掉的太后,也会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可能更紧一些。”
崔小君感到一阵寒意,寻思了一会,说:“倦侯已经离京,婆母大人听说了吗?”
“嗯,是我劝太后将倦侯送出京城的。”
崔小君心中一紧,“婆母大人不希望倦侯争夺帝位了?”
“倦侯根基太浅,拿什么争夺帝位?太后也不是真心选帝,她在为思帝报仇。”
“思帝?”
“糊涂的时候,太后以为思帝还活着,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却相信思帝是被害死的,只有将京城搅成一团混水,凶手才可能冒出来,这就是她的计划。思帝出事的时候,倦侯与我还住在宫外的小院里,没有任何势力,所以太后不怀疑倦侯,愿意放他出京。代价是倦侯得去守卫边疆,替她抵挡外患。”
“太后说,如果倦侯真去边疆,她会将婆母大人与我也送过去。”
“希望如此吧,以后谁是太后还不一定呢。”
崔小君吃惊地看向王美人。
王美人笑道:“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崔太妃。太后最怀疑的人是崔家,崔家最憎恨的人也是太后,这是他们之间的战斗,倦侯、你我最好置身事外,虽然你也是崔家人。”
“嫁给倦侯,我就是倦侯的人。”
王美人起身,走到儿媳身边,轻声道:“那就让咱们一块祈祷倦侯一帆风顺吧,还要祈祷太后能够取得胜利,形势对她不是太有利,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希望崔家一直犹豫下去,不会再出奇招。”
崔小君离开时心情舒展许多,相信婆婆没有欺骗自己。
王美人坐在屋子里却是心事重重,希望儿媳能将“太后还没有准备好”的消息带给崔太妃,促使她尽快动手,否则的话,太后不久之后就将胜券在握,任何人都没有机会了。
她还希望儿子能明白自己的用意,趁着最乱的时候返回京城,夺取帝位。
这一回,她与孺子必须赢。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出一入
太傅崔宏人不在京城,消息却极为灵通,倦侯出京不久,他就得么通知,派出大批士兵封锁整个白桥镇周边,务必要截住目标,不敢再像上次一样,让倦侯悄悄渡河。
他必须弄清倦侯与太后的真实意图。
当士兵进来通报说倦侯求见的时候,崔太傅一点也不意外,反而觉得这个女婿总算知一点时务了。
可是等倦侯走进房间,崔宏愣住了,继而感到愤怒。的确,他与女婿见面不多,但也不至于认错,眼前这人虽然穿着皇室的服饰,却分明是一名少年太监。
崔宏按住了刀柄,他不需要亲自动手,这是一个示意,两边的十余名卫兵心领神会,都将腰刀拔出半截。
小太监吓坏了,抬起双臂,大声道:“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奉命来见崔太傅。”
崔宏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张有才语速更块地补充道:“倦侯让我扮成他的样子,说这样见太傅更快一些,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崔宏终于开口。
张有才看了看身边的握刀卫兵,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倦侯还说,看完这个东西,太傅就不会生气了。”
一名卫兵拿过信函,送到崔宏身前的桌案上,崔宏松开刀柄,拆开信函查看,卫兵们仍然保持着拔刀的姿势,大司马只需哼一声,他们立刻就将这名胆大妄为的太监砍成肉泥。
只扫了一眼,崔宏脸色微变,随后仔细看了一遍,收起信函,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小太监,“倦侯还说什么了?”
张有才嗯嗯了两声,不肯回答,倦侯交待得很清楚,等崔太傅看过信函之后,怒气肯定会消退,张有才可以小小地矜持一下。
崔太傅看上去还很恼怒,张有才的矜持自然也就显得很勉强,更像是紧要关头得了遗忘症。
崔宏挥下手,卫兵们收刀入鞘,鱼贯而出。
张有才重重地松了口气,他的胆子并不小,可从前身边不是有倦侯就是有杜穿云,最不济也有一个泥鳅,独自一人面对手握兵权的太傅,他没办法保持镇定。
崔宏仍在盯视,张有才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问题没回答,“哦,是这样……咳嗯,倦侯说,‘暴雨将至,请崔太傅尽快找妥避雨之处,别再犹豫不决了。’”
崔宏放声大笑,张有才吓了一跳,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可是想到自己穿着倦侯的衣裳,强行忍住,只是身体发颤,声音也发颤,“倦侯……倦侯就是这么说的。”
崔宏止住笑声,冷冷地问:“倦侯人呢?”
“回、回城了。”
“既然出来了,为何又回去?”
“倦侯说,出城就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他回去不是争夺帝位,而是……而是恢复帝位。”
崔宏冷笑不止,突然拿起醒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卫兵们立刻从外面进来,将张有才团团围住。
张有才抖得连牙齿都在打架,眼前的情景与倦侯事前预测得可不太一样。
“押下去,严加看管。”
卫兵们架着张有才退出。
一名儒生打扮的老人走进房间,未经通报,与崔太傅显然很熟,走到书案前,问道:“倦侯送来什么消息?”
崔宏将信函推到书案对面,老者拿起,很快看完,笑了一声,“太后果然是装疯,居然还想罢免你的南军大司马之职。”
“不能让营中将士看到这份圣旨。”崔宏很清楚,正是军心不稳的时候,任何一件意外都可能引发难以想象的混乱,何况是几个月来的第一份圣旨。
“倦侯到底是什么意思?讨好你吗?”
“肯定是太后给倦侯这份圣旨,想利用他来对付我,倦侯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将圣旨给了我,这是想利用我对付太后。嘿,据说他已经回京,不用再遵守争位的任何规则……”崔宏突然醒悟,这才是倦侯传给他的真正消息。
“原来倦侯希望太傅率领南军前往京城。”老者也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以为崔太傅会支持他吗?”
“倦侯怎么想的不重要,我的确应该前往京城,无论东海王与冠军侯谁胜谁负,都需要我的帮助。”
“太傅不觉得倦侯能胜?”
崔宏打量老者几眼,“他在故弄玄虚而已,凭什么胜出?”
老者笑笑,“太傅应该前往京城,但是要小心北军。”
“无妨,我只带六万人前往京城,足以压制宿卫八营,剩下的四万人留守,北军只过来几千人,大部分仍留在满仓城,等他们得知消息南下,至少需要五六天,届时京城大事已毕,北军不敢造次。”
京城形势瞬息万变,南、北军之间的关系也随之起伏不定,前段时间还在对峙,几天前化敌为友,共守白桥镇,数千北军已经到达,被安排在镇外驻守。
老者拿起圣旨又看了一遍,放到桌上,说:“此物不宜久留。”
崔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收起信函,打算待会烧掉,“我妹妹到底怎么得罪太后了,太后真是将崔家当成死敌啊,步步紧逼。倦侯算是忙了我一个忙,看在小君的份上,日后给他一个王号吧。”
老者笑而不语,崔宏有些不满地说:“俊阳侯,我接受你的投奔,是看重你的经验,希望听到建议,你总是笑,是将自己当成望气者了?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吧。”
俊阳侯花缤一年多以前参加宫变,中途逃离,凭着自己的侠名,在江湖中如鱼得水,一直没有被抓到,一个月前,他来投奔太傅崔宏,留在北军营中。
崔宏看重俊阳侯的不只是经验,还有他的名声与提供的奇人异士。
“我觉得太傅不用再犹豫了,夺取帝位的必然是东海王,宫里有崔太妃,城内有谭家和我引荐的一批豪杰,城外有太傅的北军,凭此三者,帝位已是囊中之物。”
崔宏叹了口气,“冠军侯没希望了?”
“外强中干,到手的北军给弄丢了,本来有大臣支持,冠军侯却没有充分利用,反而被一无所有的倦侯所击败,再无转机可能。倦侯回京也只是增加一些小波折而已,他没有稳定的支持者,只凭一群读书人,成不了大事。”
崔宏点点头,紧接着沉下脸色,“你一直说我妹妹在宫里会有举动,却不肯告诉我真实情况,现在该说了吧。南军一旦跨过白桥,我头上可就多了一项无旨回京的罪名。”
俊阳侯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我在江湖上的这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介绍了几位给谭家,给崔太妃也送去两位,崔太妃很看重他们,将一位送给东海王当随从,可惜死在了碎铁城,另一位以侍女的身份被带进皇宫。”
崔宏越听越惊,“这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俊阳侯点头,“崔太妃很重视与花家的友谊,即使我与犬子沦落江湖,联系也从未中断。”
崔宏愕然,没想到妹妹背着自己居然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进宫的那位奇人……”
“她就是崔太妃手中最锋利的尖刀,可以刺向任何人。”
崔宏脸色大变,渐渐缓和,“我妹妹为何不找我帮忙?里应外合,胜算更大。”
“我这不是替崔太妃开口求助了嘛。”
崔宏再无犹疑,如果只是东海王与谭家瞎折腾,他还想观望一阵,如果妹妹参与进来,而且手握“尖刀”,他必须尽快表明立场。
“好,南军过桥。”
崔宏说做就做,半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率领数千精锐过桥,剩余将士陆续动身,明天天亮之前,六万大军都将踏入返京之路。
白桥镇忙碌了一个晚上,马蹄声几乎就没有中断过,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敢出门,直到天亮之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出来查看。
十万北军不可能长时间驻扎在同一个地方,营地分散,六万人过河,剩下的人善后,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向白桥镇聚集,如今这里只有两三千驻军,防备镇外的北军,对镇子里看管得不严,传言满天飞,都说皇帝与太后遇害,太傅率军回京平乱。
韩孺子与孟娥在午时左右过桥进镇,他只是打算回京城,还没有成行。
两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像是一对赶路的夫妻,若在平时,他们会被北军士兵叫住严加盘查,如今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身份,倒是有人见们从京城的方向而来,上前询问情况。
韩孺子顺着问话者的意思,也编造出不少谣言。
两人前往镇内唯一的客店投宿,声称被大军吓着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店内的客人不多,没过多久,晁化前来拜见,他此时的身份是一名马贩子,因为马匹被南、北军征用,留在这里等着结账。
见面不久,晁化告辞,出店前往镇外的北军营地,以要账的名义求见督军蔡兴海。
北军人数众多,没多少人认得倦侯私人部曲的头目,尤其是他穿着商贩的服装,更不像将士了。
蔡兴海认得他。
入夜不久,晁化再度拜访,这回带来两个人。
大帐里,蔡兴海与数名知情的将领迎接走进来的倦侯,韩孺子出示另一张圣旨,表明自己已被正式任命为北军大司马。
圣旨传递一圈,看过上面的宝玺之印,蔡兴海等人着甲下跪,承认新的北军大司马。
韩孺子说:“太后安然无恙,圣旨就是明证,崔太傅率军返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谓平乱全是谣言。奉旨平乱的不是南军,而是北军。蔡督军,即刻派人去传召满仓北军。诸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进入白桥镇,向剩余的南军将士晓喻圣旨,降者得赦,不降者斩之。”
故弄玄虚只是手段,韩孺子明白,真到了决战的时候,手里必须掌握最真实的力量。
第二百四十四章 白桥夜袭
父亲率军过桥之后,崔腾给卫兵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要打扰他睡觉,反正有哥哥崔胜在白桥镇掌军,用不着他出面。
可觉不能一直睡下去,一个晚上就腻了,天亮之后,崔腾叫进来卫兵,一块喝酒、赌博,总算找到一点乐趣。
崔二公子的酒品、赌品都一般,几名卫兵对此早有体会,因此尽量让着他,想方设法地灌酒。这一招成功了,天还没黑,崔腾昏昏睡去,卫兵们叹着气,将桌面上的散碎银两收走,崔二公子赌品不好,却不在乎钱,事后从来不追问银子去哪了。
等到外面鼓声如雷,崔腾猛地跳起来,原地跑了两圈,嘴里叫喊“卫兵”,自己套上靴子,冲出房间,一下子呆住了,整个白桥镇已经乱成一团,士兵们没头苍蝇似地乱跑,鼓声来自镇外,混杂着叫喊声、马蹄声,好像有几万人在同时进攻。
崔腾的酒劲还没过去,脚步踉跄,向前摔倒,顺势抓住一名卫兵的胳膊,“怎么回事?匈奴人打来了?”
卫兵茫然地摇头,“不是匈奴人,是北军,说是北军大司马来了,要咱们投降。”
“冠军侯来了?”崔腾很惊讶。
卫兵不知该怎么回答。
白桥镇不大,外面的北军已经冲到镇子边缘,正与守军对峙、碰撞,还没有发生直接战斗,只是喊声比较响亮。
“找我哥哥!”崔腾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拔腿就跑,几名卫兵紧随其后,他们的职责不只是保护崔二公子,还得哄他开心、监视他的去向。
大公子崔胜奉父命留守白桥镇,这时正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
“北军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冠军侯不是在京城争位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崔胜也是不知所措。
好在有留下来辅佐他的老将,事情虽然紧急,他却已经弄清了大概事实,“北军大司马不是冠军侯,是倦侯,据说他得到了皇帝的任命……”
“倦侯?莫名其妙,他不是……北军有多少人?咱们多少人?能守住吗?”崔胜发出一连串疑问,身为主帅,他一点主见也没有,对麾下将士的数量都不了解。
“北军很可能得到了支援,人数只怕不少于一万,南军有四万人……”
“咱们占优,肯定能赢。”崔胜松了口气。
“南军四万人分驻不同营地,白桥镇只有三千人。”
“啊?”崔胜脸色骤变,三千对一万,那可是一点胜算也没有,“赶快过桥去追我父亲吧,还来得及吗?”
“将军勿忧,南军三千人虽然不多,足以抵挡一阵,我已经派人去各营调兵,最快的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天亮之前,能够聚集到至少一万人,坚持得越久,对南军越有利。”
“有道理,你做得很好,派人去通知我父亲了?”
“派了。”
“好好,你立了一功。”
“守住白桥镇乃主帅之功,末将奉命行事而已。”老将不只会打仗,也深谙为官之道。
崔胜笑逐颜开,“嗯,守住,一定要守住。”
外面的叫喊声突然更加响亮,崔胜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老将军也不明白,正要派人出去查看情况,一名军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不、不好了,北军进镇,已经占领白桥。”
白桥一失,连南下追赶北军主力的通道都没了,崔胜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拍案而起,冲着老将军大怒道:“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白桥怎会失守?”
老将军面红耳赤,“我、我……末将出去看看……”
外面传来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比南、北两军的叫声还响,“投降啦!投降啦!崔将军有令,南军投降!全体投降!恭迎北军大司马!”
这回轮到崔胜面红耳赤了,他认得这个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弟弟崔腾,不由恼羞成怒,“谁把他放出来的?”
崔胜带头冲出去,其他将领跟随在后,都觉得事情要糟,如果只是北军偷袭还好说,主帅的亲弟弟明目张胆地鼓动投降,那就难办了。
白桥镇就一条主街,崔胜眼睁睁看着大批北军骑兵正驰往白桥,离他只有几十步远,还有一些北军分成若干队,在镇子纵横驰骋,将南军分割包围。
崔胜目瞪口呆,身后的老将军说:“崔将军,白桥镇已经失守,赶快转移吧。”
“没有白桥,怎么过河?”崔胜就像昆虫一样,能看到的唯一光源就是父亲率领的南军主力,河倒是不宽,可刚刚化冻,有水有冰,他肯定过不去。
“不是过河,去其它营地,还来得及调兵遣将,夺回白桥镇。”
崔胜这才反应过来,“快走!”
崔胜身边只有十五六人,护着他寻找马匹,准备从镇子边缘绕行,去往另一处军营。
崔二公子骑马蹿了出来,挡住前路,兴高采烈地喊道:“大哥,你要去哪?妹夫不在这边。”
一看到弟弟,崔胜怒从心头起,大步迎上去,“吃里扒外的混蛋,丢了白桥镇,看你怎么去见父亲!”
“倦侯是自家人,把白桥镇交给他,怎么算是丢?再说你是主帅,要说去见父亲承担责任,也是你吧。”
崔胜眼都红了,拔刀去追弟弟,可他只有两条腿,崔腾却是骑马,调头就跑,几步之后又停下来,转身道:“大哥,你不是来真的吧?伤着我,就算父亲不说什么,母亲和老君……”
崔胜快步赶上,崔腾急忙又跑。
眼看着兄弟二人离主街越来越近,十几名将领与卫兵面面相觑,全都看向老将军。
老将军左右为难,正确的做法是抛下主帅,自己去其它营地调兵,或许还有机会夺回镇子,可那样一来,他却要担负弃帅之罪,就算将崔胜救出来,事后也很难解释清楚。
“唉,崔将军在此……咱们同甘共苦吧。”老将军带头,一行人去追赶崔家兄弟。
等到崔胜反应过来,前后左右都已经是北军士兵,北军忙着占领白桥,还没有注意到他,崔胜原地转了一圈,心中惊恐再度占据上风,向追上来的老将军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还有办法吗?”
老将军无奈地说:“既然是倦侯率兵偷袭南军,那就去质问他为何背信弃义。”
“对,质问他……不会惹怒他吧?他在碎铁城的时候,对手下可是冷酷无情。”
“呃……崔将军的妹妹是倦侯夫人,倦侯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该顾及几分亲情。”
“北军大司马驾到!”崔腾的叫声传来。
崔胜抬头望去,只见一群骑兵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人正向自己驰来,咳了两声,尽量保持镇定,琢磨着待会如何质问。
老将军看着北军来来往往,很快估摸出准确数字,原来还是驻扎在外面的那几千人,并无奇兵支援,心中大为后悔,他若是再坚定一些,只凭镇子里的三千南军,也不至将要害之地拱手让出。
老将军看了一眼身边的主帅崔胜,暗自叹口了气,终于认输。
韩孺子准备了完整的进攻计划,一路从正面佯攻,一路从侧翼直扑白桥,结果崔腾的几嗓子让他的计划没了用武之地。
京城的传闻已经让南军将士心慌意乱了一整天,北军突然反目,更令众人一头雾水,士气低落,崔二公子人人认得,他一喊投降,三千将士立刻放下兵器,倒是免去一场惨斗。
崔腾骑马跑在倦侯身边,一个劲儿地解释:“妹夫,不是我不给你通风报信,实在是父亲看得太紧,他把我当成犯人,派六名卫兵日夜看守……不管怎么说,我没实现诺言,是我的错,可我劝降南军,能将功补过吧?”
“嗯,记你一功。”韩孺子表面上冷淡,似乎不将崔腾当回事,其实是小心应对,过于冷漠,崔腾会发怒,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过于亲近,崔腾又会没上没下,韩孺子选择了微妙的中间态度,才能勉强驯服崔二公子的驴脾气。
崔腾欢呼一声,“我一看北军的进攻架势,就觉得像你的风格,没想到你真当上北军大司马了,接下来做什么?去打匈奴人?上次我错过了,这回我一定跟上。不对,咱们去京城,那边正热闹……”
韩孺子没理他,骑马来到崔胜等人面前。
蔡兴海上前,“北军大司马在此,尔等行礼。”
周围的南军士兵都已成为俘虏,北军正式占据了整座白桥镇,崔胜面如死灰,想好的质问忘得干干净净,犹豫一会才说:“北军大司马是冠军侯,不是……不是……”
“陛下与太后亲传圣旨,封倦侯为北军大司马。”蔡兴海道。
“不对,太后与皇帝遇难,我父亲率领南军前去平乱,怎么会有圣旨?”
蔡兴海正要开口,韩孺子拍马上前,俯视站在地上的崔胜,说:“太傅手里有一份圣旨,我怎么会没有?崔胜,别耽搁我的时间。”
崔胜脸色更白,崔宏接到一份免职圣旨,崔胜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他开始相信倦侯真有圣旨了,心中慌乱,双腿不由自主地弯曲,最终跪在地上,他一跪,其他将领再不犹豫,也都跪下投降。
韩孺子没什么特别感受,旁边的崔腾却是热血澎湃,看着倦侯,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妹夫应该当皇帝。
第二百四十五章 真中有假
白桥镇地处要冲,却无险可守,韩孺子夺下了镇子,还得想办法守住它。
南军俘虏被聚集在一起,蔡兴海当众宣读圣旨,然后所有的将官、军吏被叫出来,轮流上前“欣赏”几个月来朝廷所发出的第一份圣旨,没几个能辨出真假,但是数名负责文书往来的军吏却都点头,认为圣旨肯定是真的。
俘虏没有被绳捆索挷,但是士兵与军官被分开看管。
接下来,十余名高级将领被带到一间屋子里,韩孺子亲自出面说服他们。
“太后与皇帝的确得过重病,但是早已康复,他们知道有人意欲作乱,因此传出密旨,命我为北军大司马,挥军南下,大将军韩星也已经调集各地军队从函谷关出发,两路大军将与宿卫八营里应外合,平定内乱。”韩孺子严肃地说,连自己都不觉得这是在撒谎。
众将领面面相觑,尤其是崔胜,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却不敢开口反驳,也拿不出明确的证据。
“我夺取白桥镇实乃迫不得已,南军是大楚的精兵强将,肯定不会参与叛乱吧?”韩孺子问道。
众人急忙摇头。
“你们有何疑问,尽管发问就是,我可以代表太后与陛下给予回答。”
没人吱声,崔腾站出来,大声道:“我来问。”
韩孺子做出请便的手势,心里希望崔二公子别乱问,他们两个事前可没商量好。
崔腾张口结舌,想了半天,冒出一句:“妹夫,咱们干脆杀进京城,立你当皇帝吧,反正你本来就是皇帝。”
“大胆!”韩孺子的担心成为现实,他是要当皇帝,现在却不是公之于众的时候,“拖下去,严加看管。”
几名北军士兵走过来,将崔腾往外推。
“咦,妹夫,不同意你就说,干嘛翻脸啊?我这都是为你好……”崔腾被带出去,远远还传来叫声,他发怒了,开始痛骂士兵。
韩孺子对其他人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就直接回答吧。作乱者是冠军侯,他在争位中失利,不肯认输,想要引兵作乱,因此编造太后与陛下遇害的谎言,欺骗南军进京。崔太傅上当了,他以为自己是在率军平乱,其实是无旨返京,犯下重罪,可是南军无罪,你们更加无罪。”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反驳,也没人赞同。
韩孺子扫了蔡兴海一眼,进攻之前,蔡兴海曾提出建议,杀死一批南军将领以树军威,韩孺子没有同意,他此刻孤军深入,北军主力要几天之后才能到达,无端惹怒北军将士,只会令自己更加孤立。
可这些人若是继续沉默以对,他将不得不接受蔡兴海的建议。
“南军将士不是崔太傅的私人部曲,你们是大楚的军队,如今朝廷有难,你们做出选择吧。”韩孺子不想多费口舌,虽然他不在意撒谎,但谎言还是越少越好。
等了一会,终于有人开口,那是一名年轻的将官,胆子大一些,“倦侯离京,不打算争位了?”
“平乱比争位更重要,太后与陛下既然传旨于我,我义不容辞。”
有人开始,就有人追随,另一名将官开口问道:“我们算什么?俘虏,还是囚犯?”
“我说过,南军无罪,我要求……”韩孺子摇摇头,“我命令你们接受我的指挥,与我一同平乱。”
“可是南军大司马不在……倦侯说大司马上当,为什么不去劝说他,反而来夺镇?”一名老将军开口了,除了崔胜,他的官职最高,说话份量也越重。
韩孺子转向崔胜,“这件事你来解释吧。”
“啊?解释什么?”崔胜神情慌乱。
“崔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崔家未来的生死存亡此刻都掌握在你的手中,崔太傅做了错事,还有得挽回,若是一意孤行下去,罪无可赦,整个崔家都会受到牵连。”
对陌生的南军将领,韩孺子信心不足,对崔胜,他却是十拿九稳。
果然,只是稍加恐吓,崔胜就已吓得魂飞魄散,犹豫片刻,问道:“大将军……真从函谷关发兵了?”
“不只是大将军,北军主力早已受命秘密出发,不日即至。”韩孺子只能继续圆谎。
南军将领们都信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倦侯为何敢带着三千北军攻占白桥镇,崔胜更是没有一点怀疑,全身都在发抖,转向其他人,颤声道:“宫里传出一道圣旨,免去……免去了我父亲的南军大司马之职……”
众将哗然,老将军问道:“新任大司马是谁?”
“还没有任命。”韩孺子这回没有说谎,“但我受命平乱,总督京北军务,因此命令你们服从指挥。这不是请求,也不是谈判,而是圣旨,接受者随我返京平乱、建功立业、受封得赏,不接受者,即是谋逆之罪。”
众将又是一惊,他们看过圣旨,那上面没说平乱的事情,可此时谁也想不了太多,倦侯的所作所为,都在表明他的确是在奉旨行事。
“我父亲……我们崔家……”崔胜乱了方寸。
“崔太傅受冠军侯蛊惑,只是无旨返京,还没有犯下大错,若是能悬崖勒马,尚可保住性命,至于崔家,就要看你的了。”
“我?”崔胜虽是崔家长子,却没有准备好接过如此重大的职责。
韩孺子让崔胜自己去想,目光转向那名老将军,知道他才是关键人物。
老将军叹息一声,“南军是朝廷的军队,我们拿的是国家俸禄,既然倦侯有圣旨,我愿从命。”
老将军心里是有一点怀疑的,可还是跪下,最在乎的不是圣旨,而是真实站在面前的倦侯,与反复无常的崔太傅和懦弱无能的崔胜相比,倦侯显然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其他人都跟着跪下,他们想得不多,以为自己是在接受圣旨。
崔胜也跪下,终于想出自己该怎么做,“倦侯……大司马,请允许我即刻返京,去劝说父亲回心转意。”
韩孺子露出微笑表示鼓励,“甚好,若能劝说崔太傅弃暗投明,你将立下大功。”
崔胜也笑了,门口的蔡兴海向韩孺子使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走崔胜。
韩孺子眨下眼,表示自己明白,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先要去晓谕白桥以北的南军将士,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要求各营将领即刻前来听命。”
“是是,我这就去。”
崔胜急于立功,马上就要出发,韩孺子思忖再三,决定跟他一块去,白桥镇暂时安全,蔡兴海率领的北军足以看住少量南军,外面的各营南军才是大麻烦,只要有一座营地不肯服从命令,他建立起来的优势都可能转眼消逝。
蔡兴海等人坚持不同意倦侯出去冒险,可韩孺子固执己见,他很清楚,此时若不冒险,以后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了。
蔡兴海留守白桥镇,韩孺子与崔胜带领五百军士出镇,这五百人一半是北军、一半是南军。
出发之前,韩孺子亲自去见被关押的崔腾,既不道歉,也不斥责,甚至不提释放,只是冷淡地说:“跟我来。”
崔腾喜出望外,“妹夫亲自来放我啊,怎么好意思。我反思了,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种话,以后等你想听的时候,给我一个暗示……咱们去哪?”
一行人出发的时候,四更刚过,夜色正深,刚出镇不远,就撞上了一队南军,他们是接到消息赶来支援的,没想到事态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崔胜与老将军亲自迎上前去传令,由他们两人出面,比韩孺子劝说众将要容易多了,带队将领驰到倦侯马前,下马跪拜。
韩孺子也不多做解释,命令这队南军调转方向,与自己一块前往各处营地。
如此一来,队伍中的南军占据了绝对优势,韩孺子毫无惧色,也不戒备,甚至允许南军将士接近自己,众人越发相信倦侯是奉旨行事,有些人连圣旨的内容都想出来了,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南军营地分散在三十余里范围内,共有二十几座,越往北,营内的将士越多,最北面的营地位于一座军寨之中,易守难攻,是南军警戒北军的前沿阵地。
崔宏率军返京的时候,以为倦侯已经潜回京城,他所忌惮者一是京城的宿卫八营,二是满仓城的北军主力,因此自己带走六万人,军寨内的一万人也没有调动,对白桥镇没怎么在意,以为长子崔胜能够守住,镇外的少量北军绝不敢轻举妄动,怎么也没料到倦侯会出现在这里。
韩孺子一路北上,天亮时已经连收十余营南军,身后的将士增加到六千人,他与二百多名北军成了点缀,可他一点不怕,率军急行,各营只有老弱病残与劳役者留下,其他人一律上马跟随。
日上三竿,韩孺子身后的队伍已经达到两万多人,只是抻得很长,首尾相隔十余里,好几座营地的将领愿意服从命令,却还没来得及整队出营。
军寨前,崔胜和老将军照例前去劝降,之前都很顺利,偏偏这时出了问题,寨中的一万北军拒绝服从命令,甚至不肯打开寨门。
韩孺子午时之前必须收服这支军队,这样才来得及转身返回白桥镇。
如果一切正常,出发已有两日的崔太傅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并派军反扑。
韩孺子要在一天之内连打两场硬仗。
(明日一更,下午18时左右上传,望周知。)
第二百四十六章 忠犬
迎风寨不大,建在一座山坡上,背靠悬崖,本来容纳不下一万士兵,崔宏特意扩建了寨子,守寨者是南军左将军赵蒙利,崔宏一手提拔上来的老部下,对太傅像狗一样忠诚。
“赵三叔在战场上替我父亲挡过箭,有一条胳膊废了,想让他交出寨子,难。除非我父亲下令,否则的话,就算是皇帝站在这儿也叫不开门。”崔腾以手遮目,向山上观望,“赵三叔年纪大,身体也不好,要是突然暴毙,问题就解决了。”
对韩孺子来说,速度就是一切,身后的南军正处于模棱两可的模糊状态,一旦停下来思考,很难说会做出怎样的事情,还有后方的白桥镇,如果他不能迅速带回大量士兵,蔡兴海那点人绝挡不住闻讯反扑的崔太傅。
崔胜刚从山上下来,苦着脸说:“没办法,老头子比牛还固执,牵着不动、打着不走,要不然咱们先回白桥镇,等我说服父亲,赵蒙利自然举寨归附。”
韩孺子转身望去,南军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这些人正忙着赶路,一旦停下来,就将有机会观察倦侯,仔细分析那些虚虚实实的传言……
势如破竹,不能在最后一刻停下,韩孺子对崔胜说:“我要去见赵将军,你给我带路。”又对崔腾、晁化和白桥镇老将说:“你们三人留下,等我的命令。”
崔腾更愿意上山,“赵三叔跟我熟,我给倦侯带路。”
“不行,你不是南军将领。”韩孺子执意将崔腾留在山下,因为除了晁化带来的少量北军,崔家二公子是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韩孺子没有别的选择,他现在不只是走钢丝,更像是站在浪尖上,极其小心地保持平衡,即便如此,脚下的海浪稍有变动,还是能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崔胜前边带路,韩孺子骑马跟随,身边只带一名卫兵。
孟娥穿着北军士兵的服装,一直与倦侯寸步不离。
寨门之上,南军左将军赵蒙利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崔胜,不等对方开口,他先大声道:“胜将军,多说无益,你还是回白桥镇吧,告诉倦侯,我就是崔太傅的一条走狗,主人不发话,狗是不会让开的。”
崔胜嘿嘿笑了两声,指着身边的人说:“倦侯就在这里,赵三叔,您亲自跟他说吧。”
韩孺子穿着普通将领的盔甲,赵蒙利没看出特别,定睛观瞧一会,“我已经说完了,倦侯听到了吧。”
韩孺子点头,抬高声音说:“赵老将军自诩忠犬,好,请问一声,忠犬见到主人遇难,是飞奔过去救主,还是留在原地假装尽忠职守?赵老将军若是不相信我,就该将我生擒活捉,若是相信我,就与我一块发兵前往白桥镇。”
赵蒙利嘿了一声,没有回答。
韩孺子张开双臂,“我就在这里,赵老将军若是真在意崔太傅的安危,请打开寨门,让我进去,咱们当面谈一谈。”
赵蒙利向山下望了一眼,南军正在集结,但是没有排列阵形,一时半会儿无法发起冲锋,再看寨门之下,只有崔胜、倦侯与一名卫兵。
“开门。”赵蒙利终于下令。
寨门缓缓打开,韩孺子骑马要进去,崔胜在旁边劝道:“倦侯,别怪我没提醒你,赵蒙利行伍出身,没读过书,不懂尊卑贵贱的礼仪,发起火来,除了父亲,谁也拦不住他,真会杀人的。”
韩孺子微笑道:“犬性再烈,也是条狗,有什么可怕?”
韩孺子心里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所以他看了一眼孟娥,才策马进入迎风寨。
崔胜惊讶地看着倦侯,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于是跟上去,他倒不怕赵蒙利,只要不乱管闲事,自己的命总能保住。
赵蒙利已经从门楼上走下来,带着一群将官与卫兵站在主路上,像是在迎接倦侯,可是全都扶刀握枪,立而不跪。
寨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韩孺子骑马一直驰到赵蒙利面前十步之内才停下,俯视这位老将军。
赵蒙利看上去比崔太傅的年纪大得多,却被叫作“三叔”,想必是自谦,年轻时的膀大腰圆还残余几分,脸上有三四处疤痕,右臂无力地下垂,腰刀直接插在绦带右侧,左手握刀,看上去早已熟练掌握左手拔刀的动作。
韩孺子扫了两眼,看出这是一位治军极严的将军,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寨内却丝毫不乱,没人闲逛,也没人交头接耳,赵蒙利身边的数十名将官与卫兵的动作整齐划一,不是握刀就是持枪,盯着倦侯的同时,也用余光注意赵将军的一举一动。
他们是被“忠犬”管住的一群狗。
韩孺子从马上跳下来,大步来到赵蒙利面前,“我是新任北军大司马,圣旨……”
“跟圣旨无关。”赵蒙利一副天塌了都不在乎的架势,“我只听从崔太傅的命令,你有他的手书吗?”
“没有,而且我知道崔太傅不会再有手书送来。”
赵蒙利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倦侯,在等这名少年出招。
韩孺子迎视对手的目光,从中看到了深深的蔑视与无情,崔胜说得没错,赵蒙利敢杀人,皇亲国戚以及圣旨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崔太傅曾经只凭一己之力就夺回南军,自有一套用人之术,忠于他的将士大都被带往京城,只剩下一个赵蒙利,仍然极难对付。
韩孺子不能保持沉默,他得说下去。
“崔太傅带领六万南军前往京城,以为能够轻松击败宿卫八营,他错了,大错特错。当今圣上与太后都已痊愈,我身上的圣旨就是证据,为了保护陛下与太后,宿卫八营会誓死守城,只凭六万南军,一年也攻不进去。”
韩孺子顿了顿,继续道:“大将军韩星已在函谷关集结十万大军,正在前往京城护驾,六万南军将入罗网。”
站在一边的崔胜不停点头,他早已将倦侯说过的话信以为真。
“不仅如此,十万北军此时此刻也正在南下……”
北军号称十万,其实只有八万余人,韩孺子随口一说,不算夸大,对面的赵蒙利却冷笑一声,“倦侯真会说啊。”
“你不相信?”
“倦侯以为南军驻守在这里是摆设吗?我派出的斥候远至满仓,每日两次回来通报消息,北军一举一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们根本没动过地方。”
“此时此刻。”韩孺子寸步不让,脸也不红,反而上前一步,“你的斥候正拼命往回赶呢。”
“那就等斥候回来再说。”赵蒙利不为所动,他的个子不算高,整个人却极有气势,那是一种在杀戮中培养出来的冷漠,对所谓的威胁根本没放在心上,北军出发也好,没出发也罢,他好像都不在乎。
韩孺子遇上硬骨头了,比他预料得还要难以对付,于是快速地瞥了一眼其他将领,给赵蒙利当手下肯定不容易,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听倦侯说什么,全都紧握兵器,只等一声命令。
“我跟你一块等。”韩孺子故作轻松,“寨子里有一万南军,外面有三万南军正在赶来,把我留下,四万南军都归你所有,南下可以救主,北上足以号令十万北军。”
赵蒙利的眼神第一次有所变化,握刀的手稍稍放松,寻思了一会,问道:“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很怀疑——你打算救太傅?”
“崔太傅的女儿是我的夫人。”韩孺子缓缓地说。
“太傅的女婿不只一个。”赵蒙利回道。
“当然,可崔太傅只支持能够获胜的那个女婿,就是我,而我也需要他,有南军相助,我能兵不血刃地重返京城。所以我能挽救崔太傅,他也愿意被我挽救,我们之间心照不宣。”
赵蒙利是崔太傅的心腹之人,多少明白太傅的心事,对韩孺子的话有了三四分相信,左手松开刀柄,“那倦侯就留下吧,如果形势真像你说的那样……”
“那就来不及了!”崔胜急切地插言,他是彻底被倦侯说服了,越听越惊,“我父亲一旦与宿卫营交战,就会担上谋逆之罪,那……那可是……”
赵蒙利冷冷地说:“胜将军,你应该相信自己的老子,形势若有变化,太傅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打是和、是进是退,他自有分寸,咱们没别的本事,替他守好家就行。”
赵蒙利又打量几眼韩孺子,“倦侯若是崔家的好女婿,也该相信太傅的眼光。”
“当然,所以我愿意留在寨子里,跟你一块等候消息。”韩孺子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赵蒙利挥下左手,将领们松开刀柄,卫兵们竖起长枪,算是表示消除敌意。
“请。”赵蒙利侧身。
“请。”韩孺子说道。
两人一左一右,踩着石阶向最高处的大堂走去。
刚走到大堂门口,后面突然传来喊声:“斥候回寨!”
韩孺子的心咯噔一声,赵蒙利止步转身,望着寨门口飞奔而来的斥候,觉得自己应该向太傅的女婿说点什么,“倦侯别在意,我就是个大老粗,只会打仗,别的都不懂,如果……”
韩孺子不住点头,突然双手紧紧抱住赵蒙利健康的左臂。
赵蒙利一愣,分不清这是表示亲昵,还是有别的意思,只觉得倦侯年纪轻轻,手劲却出乎意料的大,猛然觉得不对,正要用力甩开,就觉得脖子上一痛,被什么东西刺中了。
孟娥知道倦侯想做什么,没有拔刀,手臂一扬,亮出匕首,正中赵蒙利的后颈。
这一击准确无误,就算是江湖高手挨了这一下也该气绝身亡,赵蒙利却没有,大吼一声,左臂将倦侯整个人举起,转身砸向偷袭者。
孟娥快速拔刀,电光火石的瞬间刺中赵蒙利的咽喉。
崔太傅的“忠犬”终于倒下,韩孺子也跟着摔倒,双手仍不肯松开。
孟娥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韩孺子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身,只见前后左右全是刀枪,最近者相距只有几尺,这些人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是因为太惊讶,而且左将军没有下令——赵蒙利治军太严,他不发话,没人敢动。
韩孺子的目光越过刀枪,望着那名因为惊讶而停在半路上的斥候,拍拍身上的灰尘,抬起一只脚,踩在尸体的头上,说:
“大楚将士站右边,赵氏走狗站左边。”
第二百四十七章 虎皮
没人站在左边,事实上,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气氛压抑而紧张,根本没有人动,寨子里其它地方的士兵,发现这边有意外,未得命令也不敢过来查看。
赵蒙利不只是他们的将军,还是严父与头狼,用刀剑与皮鞭驯服众将士多年,突然间,他倒下了,刀剑与皮鞭却没有立刻随之消失,仍然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他自己一步步走到绝境中,除了继续前行,再没有别的退路。他缓缓拔出自己的刀,然后用刀轻轻拨开近在眼前的几杆枪,前行两步,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尸体,盯着一名将官的眼睛,说:“你是大楚将士,还是赵氏走狗?”
那人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是大楚将士!”崔胜在人群外面喊了一声,倦侯动手时,别人都往前冲,就他一个人后退,对他来说,选择很容易做出,早已站在右侧,“倦侯有圣旨,他是奉旨接收南军,赵蒙利死有余辜!”
崔胜急于在倦侯面前立功,伸手指着那名停在半路上的斥候,“你说,北军是不是正在南下?”
斥候刚从马背上跳下来,就看到赵将军被杀,吓得呆住了,听到问话,越发惊恐,“啊?北军……北军……是,有北军……”
韩孺子迎着刀枪缓步前行,挡在前方的将官与卫兵纷纷让开,却没有收起兵器。
等到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分站左右,韩孺子止步转身,冷冷地看向左手的七八人。
在这几个人看来,已经有人站在了右边,选择当“大楚将士”,而自己却是“赵氏走狗”,他们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将军,确信他再也站不起来以后,全都跑向右侧,顺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赵蒙利有一张虎皮椅,走到哪都带着,此刻就摆在议事厅里,除此之外,整座厅里再没有其它坐具,在他面前,其他人无论是将是兵,都没有坐的资格,如果来的是上司,他自会提前安排。
韩孺子坐在了虎皮椅上,既不觉得舒服,也没感到威风,死物就是死物,无论这只老虎生前多么凶残狂暴,现在也不过是一块毯子,某些地方已经脱毛,甚至出现了虫眼。
赵蒙利也是一头死去的老虎,余威仍在,却也跟虎皮一样,只是一种象征。
不久之前还在他面前噤若寒蝉的部下,这时严格遵守惯例,不等新主人下令,就用刀砍下了赵蒙利的头颅,传示全寨,宣布迎风寨由倦侯奉旨接管。
没人站出来反驳,更没人试图报仇。
崔胜与一群将领携带头颅出寨,向外面的南军将士展示,并召集各营将吏进寨拜见倦侯。
韩孺子坐在虎皮椅上,孟娥守在身边,对面十几步以外,跪着瑟瑟发抖的斥候。
趁着还有一点时间,韩孺子要先解决一个可大可小的破绽。
“说吧,你带回什么消息?”
“北军……北军……”
“北军怎么了?”
“我们……抓到一名北军奸细。”
原来如此,韩孺子追问道:“是来打探军情的?”
斥候摇头,等了一会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是从白桥镇过来的,要去满仓送信,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昨天晚上蔡兴海派出的信使,在大道上畅通无阻,进入南、北军交汇地界,却被暗藏的哨兵拦下了。这是一次误抓,两军交接不当,哨兵一看到北军服饰就动手,也不管他是从哪边来的。
韩孺子一愣,他还指望北军尽快南下支援呢,没想到信使居然被抓。他不能发怒,也不能说出真相,“此人是去迎接北军将士的,立刻释放。”
“是是。”斥候满头汗珠,起身要走。
韩孺子对军中事务比较熟悉,喝道:“这就走了?没有军令,你凭什么放人?”
斥候被吓糊涂了,马下又跪下,“是是。”
“将寨中所有军吏都叫进来。”
在赵蒙利麾下,与披甲戴盔的将士相比,手持笔纸的文吏待遇更差,一个个灰头土脸,跟囚徒差不多,数量也少,主簿以下只有十余人,却要为一支万人军队处理文书。
他们对新主人毕恭毕敬,心里很可能还有一点暗喜,迅速写下释放令,官印就在赵蒙利怀中,韩孺子进厅之前就已拿到。
盖印之后,韩孺子将军令交给身边的孟娥,“让晁化和所有北军带着斥候去传令,放人之后不要停留,直接去满仓,看到信使被释放,你再回来。”
孟娥微一扬眉,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倦侯,尤其是现在,深陷北军营寨,她一走,倦侯将完全孤立无援。
韩孺子嘴角微动,示意孟娥不必担心,他已有把握控制这里的南军。
孟娥领命离开,晁化与二百多名北军将士出发去放人、送信,数量足够多,北军哨兵即使再有误会,也不敢阻挡。
军吏们发现倦侯不像赵蒙利那样不可接近,开始大胆出主意,韩孺子大都接受,不久之后,盖有左将军印章的军令雪片般发出,被送往迎风寨与白桥镇之间的数十座军营,内容很简单,申明北军幕府已经移至倦侯手中,即日起,一切文书都要送到倦侯所在之处。
将士与士兵是看得见的军队,文书则是一张张不那么显眼的网,能够以柔克刚,慢慢将军队收拢。
半个时辰过去,韩孺子觉得差不多了,召见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将领。
一百多名将领鱼贯而入,其中一些人刚刚赶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帐中酣睡,突然就被叫醒,说有圣旨传来,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带着营中将士上马,一路疾驰,甚至不知道自己跟随的是谁,途中听到无数传言,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倦侯。
赵蒙利的头颅产生极大的威慑力,即使心怀二意的将领也都老老实实地进寨,想看看这位敢对太傅心腹下手的倦侯是什么样子,更想看看传说中的圣旨。
圣旨才是关键,北军毕竟是朝廷的军队,无论崔太傅与太后如何明争暗头,十万将士总记着“大楚”两字,像赵蒙利那样只忠于崔太傅本人的将领属于少数,大都被崔宏带在身边。
宫里将近半年没发出任何旨意,人人都明白这第一道圣旨具有的重大意义。
韩孺子将半真半假的“谎言”又说了一遍,这回更简洁,但也更逼真,前往京城护驾的军队数量精确到了千人,冠军侯的失败已成事实,崔宏更是走投无路,只剩一线生机……
韩孺子适时拿出圣旨,举在手中向众人展示,但是没给任何人查看,从今以后,这份圣旨只会留在他自己身上。
白桥镇的南军将领们传阅过圣旨,经过几个时辰的奔波与恐慌,大部分人已经忘了圣旨上的内容,只记得上面的宝玺之印,还有倦侯信誓旦旦的言辞,很自然地将这两部分记忆合而为一,于是也信誓旦旦地向其他将领保证,圣旨的确就是要让倦侯接管南军、率师救驾。
崔氏兄弟比谁都急,抢着去劝说父亲尽早投降。
韩孺子选择了崔胜,崔家大公子更受父亲信任。
“请转告太傅,他若想要回白桥镇,可以,十万北军与四万南军在迎风寨与他决战。”
“决战?不不?绝不会有决战,父亲是聪明人,我一说他就明白,倦侯、妹夫……千万不要动怒,咱们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
崔胜急匆匆告辞,只带两名卫兵,马不停蹄地返回白桥镇,脑子里装满了倦侯灌输给他的想法。
韩孺子不能立刻去增援白桥镇,还有南军正在陆续赶到,他得巩固到手的胜利,让这四万人死心塌地支持自己才行。
由于出发得太急,最终赶到迎风寨的南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还有近万人出于种种原因留在了原地。
韩孺子觉得这样就够了,敞开迎风寨大门,在山下建立营地,容纳新来的将士,期间,他提升了若干将领的职务,然后带着全体将领,巡视山上山下的各处营地,一座也不落,总之要让士兵们都看到他,看到倦侯得到众多将领的支持。
崔腾亲自举着南军左将军的旗帜,跟在倦侯身边,一脸严肃,显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直到后半夜,韩孺子终于闲下来。
白桥镇传来消息,崔太傅尚未带兵反扑,这让他稍稍放心一些。
韩孺子困极了,却不敢睡觉,一个人坐在议事厅的虎皮椅上,心事重重,他还没有取得最终胜利,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更加艰难。
崔太傅没那么好骗,他的选择将对以后的形势产生不可估量的重大影响,还有城内的上官盛和太后,他们不会轻易认输,如果事态发展到必须开战,韩孺子胜算极低——无论是刚刚到手的四万南军,还是对他印象极佳的北军,都不太可能为他公开与朝廷对抗。
卫兵进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恭敬地说:“禀告大司马,您的亲随回来了。”
韩孺子点下头。
不久之后,孟娥进来,走到十步开外停下,“北军要三四天才能到。”
“嗯。”韩孺子并不意味,就是这三四天将决定他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孟娥犹豫了一会,上前两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韩孺子露出一丝微笑,看到孟娥之后他稍感心安,十步之内的安全总算有了一点保障,他可以专心思考十步以外的事情了。
“你的实力明明比别人都差,却敢于争夺帝位,我很纳闷,你的信心到底是从哪来的?”
韩孺子的笑容更多了些,“你以为有了实力才能争夺帝位?”
“当然,人人……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吧。”
“你们都错了,帝位就是实力,你不可能有了‘实力’再去争夺‘实力’,如果非要等到实力足够才去争,那太祖永远也不可能建立大楚。历朝历代,皇帝总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个,可他仍然可能被害死、被罢黜、被推翻,为什么?”
孟娥摇摇头。
“他拥有实力却不会用,好比天下无双的宝剑,只能挂在墙上欣赏,而不能握在手中劈刺,自然会给他人以可趁之机。”
韩孺子动了动身子,“我曾经握过皇帝之剑,却将它丢掉了,现在我要再拿回来,孟娥,我已学会如何运剑。”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太傅安心
天亮不久,韩孺子正一路疾驰收服各营南军,崔宏得到消息说白桥镇失守。
六万南军在离京城三十里的一处高地上扎营,崔宏无意攻打京城,只想给整个朝廷施加强大的压力,尤其是要让太后和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更要让新皇帝明白南军的重要性,因此营地极为广大,一座连着一座,东西绵延十几里,为此铲平了一座树林。
外人远远望去,会以为南军不仅带来十万将士,还得到不少增援。
住在城外的百姓惊恐万状,纷纷举家内迁,希望进城避难,可城门早已关闭,不会为他们打开,百姓只好又返回家中,紧闭门户,烧香拜神。
崔宏派兵封堵了京北的一切通道,然后在中军帐里安心等待,朝廷会派人出来谈判,他本来一点也不着急,结果后方传来的消息将他的这份“安心”击得粉碎。
第一次听到消息,崔宏根本不相信,区区几千名北军,与满仓主力相隔数百里,进攻白桥镇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一度以为是儿子崔胜治军不严引发了南军内乱,被误解为北军进攻。
很快,崔宏得到更多消息,而他更不能相信了,明明已经返京的倦侯居然出现在白桥镇,手中还有宫中圣旨!
崔宏扣押所有信使,另派他人去打探消息,然后将张有才叫来。
张有才算是俘虏,可待遇不差,身上没有绳索,独占一顶帐篷,还有四名卫兵给他送水送饭,他不由得想,被人侍候的感觉真是不错。
张有才一进中军帐,崔宏就拍响书案,两边的卫兵同时喝了一声,横枪刺来,枪尖紧贴着他的衣裳。
张有才没料到会是这种架势,扑通跪下了,脸色苍白,“太傅饶命。”他只是一名太监,在太傅面前磕头求饶很正常,何况太傅还是倦侯的岳父。
“好大胆的奴才,说,倦侯究竟在哪?”崔宏喝问。
张有才茫然回道:“应该……是在城里吧。”
“你亲眼看到倦侯进城了?”
张有才摇头。
“亲耳听到倦侯说要回城?”
张有才点头。
“那为什么有传言说倦侯出现在白桥镇?”
“主人在白桥镇?”张有才真的很意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主人说要回京城,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去,可能过两天……”
崔宏大怒,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将张有才吓得匍匐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念叨:“主人,张有才为您尽忠了……”
崔宏挥手,示意卫兵将张有才拖出去,这只是一名无知的小太监,杀之无益。
卫兵也都退下,崔宏看向花缤。
“这个消息绝不能传到京城。”花缤说。
崔宏恼怒未消,生硬地说:“当然,白桥镇的信使都被关起来了,去往京城通道也都被封堵,可是能瞒多久?营地里有六万将士,消息早晚传开,你能让他们都闭嘴?”
花缤笑道:“不需要隐瞒多久,数日之内京城大事就能平定,东海王称帝,太傅权倾朝野,白桥镇之乱传檄可定,不费一兵一卒。”
崔宏皱起眉头,“崔胜这个笨蛋,连一个小小的白桥镇都守不住。倦侯……唉,咱们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是他的好几倍,怎么就被他给戏耍了呢?居然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
“倦侯……有点本事。”花缤曾与倦侯有过一次交锋,印象很深,“可惜他不是东海王,没有崔家这样的靠山,手里的一切都是虚的,只能四处投机取巧,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足为惧。”
“瞧你说的这么容易,想个办法吧,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占据白桥镇,一天也不行。”
“太傅不能派兵回去,那会扰乱军心,让消息泄露得更快。”
崔宏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让花缤想主意。
“白桥镇以北有数十座南军营地,只需几处做出反应,也能夺回白桥镇。最不济,迎风寨的赵蒙利总能击败倦侯。”
崔宏相信自己的这条忠犬,可他不想再次大意,“咱们已经因为轻敌丢掉了白桥镇,就不要再小瞧倦侯了吧,假如倦侯连迎风寨也拿下,满仓北军长驱南归,又该怎么办?”
花缤笑着摇头,不相信这种假设,看太傅神情不善,他还是回道:“倦侯就算手段通天,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让白桥镇南军效忠于他,我可以派出刺客,将他了结,他一死,威胁自然消除。”
崔宏这才稍显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挪开,“别等了,你在云梦泽占山为王的时候收罗了不少奇人异士,赶快拿出来用吧。”
“我在云梦泽只是寄人篱下,可不是占山为王。”花缤急忙辩解,他还想重回朝廷,绝不想顶着“占山为王”名声,“我的人大都在城里,身边只有三人,不过这三人武功高强……”
“带倦侯的人头回来,想要什么都有,带不回来,就别再提什么高手、低手。”
白桥镇失守,崔宏心中的愤怒与意外一样多,对花缤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花缤即便还是俊阳侯的时候,也得罪不起崔家,这时更不敢,“白桥镇没有多远,三日之内,顶多五日,必带人头回来,太傅专心应对京城就是,不必担心倦侯。”
花缤退下,崔宏心中的恼怒却没有稍减,恨不得当天就拿到倦侯的人头,至于女儿小君的感受,他连想都没想过。
这天中午,韩孺子在迎风寨内杀死了赵蒙利,崔宏迎来了朝廷派出的大臣。
左察御史萧声与崔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自告奋勇出城谈判,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劝说崔太傅退兵,而是弄清南军到底支持谁。
“京城已经闹翻天。”萧声将副使以及随从都留在外面,独自进帐,此举极不合规矩,但他无所谓了,“太傅回来得正及时,朝廷需要太傅的这一道雷霆。”
崔家失势的时候,萧声另投冠军侯,崔宏对他心存不满,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叹息道:“我也是被迫无奈,不忍看到朝廷混乱下去,只怕世人不明白我一片拳拳之心,倒以为我有异心。”
萧声正色道:“做大事者不计一时之得失,世人纵有误解,早晚也会烟消云散。”
萧声竭尽所能地吹捧,崔宏尽情享受,直到有些听腻,才说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萧声也觉得差不多了,“简单地说吧,朝廷已经名存实亡,大臣全都闭门不出,没人上朝,主事者现在是上官盛。”
“上官盛有勇无谋,比太后的兄长上官虚强不了多少,他怎么说的?”
“上官盛命令太傅立刻退兵至白桥镇,然后独自进城领罪。”
崔宏冷哼一声,“萧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碗水难端平,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好女婿,整个京城都想知道,太傅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萧大人说的是哪位女婿?”崔宏故意装糊涂。
“当然是冠军侯。”萧声微微一愣,“倦侯离京,已经退出争位,朝廷的事情与他再无关系。”
崔宏嗯了一声,知道消息还没有泄露,他早已做好安排,帐外的朝廷使者受到严密看管,不得与任何人交谈。
“身为长辈,自然喜欢有出息的晚辈,可我久不在京城,消息闭塞,不知我的外甥和女婿哪一位更出色一些?”
花缤一直劝说崔宏支持东海王,但是崔宏很谨慎,知道这个外甥记仇,因此不到最后时刻不想表明真实态度。
问题又回到萧声这里,他笑了笑,“各有所长。”
“原闻其详。”
“东海王很聪明,借助倦侯冲锋陷阵,开拓出一片领地,冠军侯嘛,颇受大臣支持,虽然吃了两回败仗,阵地仍然稳固。”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最后还是萧声更着急一些,说道:“实不相瞒,冠军侯有个计划,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计划成功,他能不能得到太傅的支持?”
“当然,他毕竟是我的女婿,再说我是朝廷的太傅,没资格挑选皇帝,只是希望朝廷能够尽快做出决定,不要令天下人无所依靠。”
“有太傅的这句话就够了。”
萧声满意地告辞,要将好消息带给冠军侯,至于上官盛,他自有一套说辞用来回答。
崔宏越发心安,通过花缤,他向东海王表示支持,借助萧声,又取得了冠军侯的信任,无论结果如何,崔家无忧,他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就有一件事情,倦侯夺取白桥镇令崔太傅如芒在背,不得安宁,天黑时,他得到消息,倦侯居然收服了白桥镇周围的数万南军,赵蒙利那边情况不明。
崔宏愤怒不已,又有一点恐惧,叫来花缤,“你的人出发了?”
“这时候应该快到白桥镇了,听说倦侯去了迎风寨,他们三人会连夜行进,后半夜就能动手,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夜里就能带回消息,还有人头。”
“只凭三个人真能闯入军营摘取人头?”
“守卫森严的军营不行,倦侯新收南军,漏洞必然不少,绝挡不住我派出的这三人。”
“东海王和谭家也会在今晚动手吧?”
“没错,天亮就能有结果。”
崔宏真的安心了,只需一个晚上,他就能重回权力巅峰,放眼整个朝廷,再没有人比他的位置更稳当,“好,花侯请去休息吧,就等明早的消息。”
花缤告退,崔宏叫来一名心腹将领,让他看守花缤的帐篷,如果冠军侯胜出,支持东海王的花缤自然不能再留着。
崔宏睡不着,秉烛夜坐。
同一时刻,城内的数股力量蠢蠢欲动,北上的刺客与南下的崔胜,还都在路上策马狂奔。
第二百四十九章 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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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去找英王,打着他的旗号占领大都督府,我在家里坐镇,随机应变。”冠军侯觉得这是一条妙计,既能顺利实施计划,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两位御史目瞪口呆,他们冒着身败名裂、抄家灭族的风险辅佐冠军侯,甚至自愿去冲锋陷阵,未想到对方居然临阵退缩。
萧声耐心解释道:“如今城内一片混乱,人心惶惶,不知归属,唯有抢先借势立威,方能收服人心,一举获胜。放眼天下,有势可借者无非冠军侯您与东海王,您若是不肯露面,我们占领大都督府有何意义呢?”
“势若在我,为什么大臣们不肯站出来支持我、帮助我?”冠军侯恨恨地质问,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人心所向,却在危急时刻看出人情冷暖。
“这个形势不明,群臣观望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冠军侯”
“不用说了,我明白,我跟你们去。”冠军侯神情威严,想了一会,又道:“但是把英王也带上,他的势虽然不多,可是有一点算一点,就说他已经放弃争位,转而支持我称帝了。”
两位御史不愿横生枝节,可也不能过于违逆冠军侯,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道:“好。”
冠军侯自有一批追随者,将近百人,大部分是家奴,还有十几位是冒险的将士和勋贵子弟。
萧声和申明志提供了主力,两人拉拢到兵部的一位侍郎,通过种种手段征集到二百多名士兵,其中的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今晚的行动是一场政变,还以为是御史大人要查案。
入夜前,两位御史告辞,不久之后,冠军侯从后门离府,在追随者的护送下与萧、申两位大人汇合,一同带领三百多人前往英王府。
英王正在卧床休息,与大部孩子一样,度过心有余悸的养伤阶段之后,他又心痒难耐,想出去玩乐,因此,当府中仆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声称冠军侯上门要人,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欢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让一名仆人背着自己主动迎出府来,远远就向冠军侯叫道:“我来了,你可真好,还想着我,去哪玩?”
“好地方。”冠军侯笑道。
英王府的一批仆人也跟上来,队伍更加庞大,径直前往大都督府。
南军攻来,京城宵禁,刚入夜街上就变得空空荡荡,这样一支队伍不可能不惹人注意,冠军侯和两位御史都以为,只要他们的行动足够迅速,即使被人发现问题也不大。
与其它部司不同,大都督府不在皇城正门,而是位于东城,紧挨着太庙,名头虽大,却没有多少实权,主要职责就是收藏各类兵符,只在兵部来文的时候,才能交出相应的兵符,仅此而已。
大都督府没有森严的守卫,也没有众多的差人,当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声称兵部来人时,府内的轮值官吏并未察觉到异常,南军在城外虎视眈眈,兵部现在才派人来领兵符,这名官吏已经觉得行动太慢了。
官吏整理衣裳,打开便门,正要开口询问,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攻占大都督府轻而易举,冠军侯兴奋了,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大事必能成功,英王也兴奋了,趴在仆人背上,像骑马一样喊着“驾驾”。
可挫折很快就到来,冠军侯占领了大都督府,却拿不到兵符。
兵符被存放在一座仓库里,共有三道锁,众人搜来搜去,只在府吏身上找到一把钥匙,其它两把在哪、在谁身上,府吏打死不说,他只认一样东西兵部公文,公文上还必须有宝玺之印。
大都督府里的其他人,则是一无所知,就知道磕头求饶。
冠军侯由兴奋变成愤怒,很快又生出恐惧,兵符是他最大的希望,必须先有兵符,才能号令宿卫八营,才能夺取帝位。
冠军侯拔出佩剑,指着府吏,“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跪在地上的府吏抬头瞥了一眼,“您是冠军侯。”
“我是皇帝!马上就要登基,你一个小吏,胆敢阻挡我?”
“不敢。”府吏磕头。
“交出兵符。”
“请冠军侯先出示兵部”
冠军侯大怒,一剑就要刺过去,被身边的随从拉住。
众人轮番上阵,谁也不能让府吏屈服,仓库门前,数名士兵用刀枪劈刺,却只在厚厚的大门上留下几个小小的坑洼。
时间一点点过去,冠军侯越来越愤怒,萧声和申明志却越来越紧张,亲自去大门口查看,就怕宿卫骑士已经将他们包围。
一直没人来,外面的大街上寂静无声,整个京城似乎都在放纵这群不法之徒。
萧声和申明志以为这是不祥之兆。
申明志毕竟老到些,找出花名册,查到府吏的姓名与住址,递到府吏面前,说:“阁下尽忠职守,令人钦佩。可也不要太固执,阁下的家离此不远,好,来人去一趟,把他的家人杀一半、活捉一半。”
一群士兵应命,他们已经明白今晚的行动不同寻常,可是有上司带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服从,还想着万一成功,自己能平步青云。
到了这种时候,府吏只能选择屈服。
另外两把钥匙本该由不同的官吏保管,但是大都督韩星不在,朝廷半年没有颁旨,大都督府也懈怠了,只留一名官吏值守,其它钥匙就藏在他的床底下。
库门打开,士兵们捧着一匣匣的兵符出来,庭院里瞬间鸦雀无声,人人都看过来,以为匣子里装着的不只是兵符,还是打开皇宫大门的“钥匙”。
冠军侯忍不住大笑,虽然这只是第一步,他却觉得自己离宝座只有咫尺之遥,接下来的事情再简单不过,只需以兵符命令宿卫八营。
萧声和申明志很清楚,夺取兵符其实是最容易的一步,冠军侯与兵符加在一起能产生多大的威力,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
冠军侯仍在大笑,英王在他身边拍掌应和,两位御史不敢打断。
大概是笑得过头了,冠军侯咳嗽起来,随从想要帮忙,冠军侯摆手,表示没事,可是咳嗽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剧烈,最后甚至口吐白沫。
众人吓坏了,两名随从急忙上前,扶住冠军侯。
咳嗽总算停止,冠军侯的脸色变得通红,他迷惑地看向两位御史,“我的心、我的肚子怎么事?你们不觉得难受吗?”
众人摇头。
冠军侯努力挺直身体,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一定要坚持到登基之后
人群里有一个声音说:“冠军侯是不是中毒了?”
这个声音很轻很低,进入冠军侯耳中却如雷鸣一般响亮,“我没有!”冠军侯吼道,目光扫视,到处寻找说话者。
他又呕吐了一次,粘液当中似有血迹。
这真是中毒。
冠军侯眼前一黑,人群消失了,宝座越来越远,“是她,肯定是她!”冠军侯想起了自己的最后一顿饭,“好狠”
冠军侯没有立刻死亡,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偶尔清醒,就只说“好狠”两个字,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咽气。
萧声和申明志没有等这么久,冠军侯刚倒在随从怀里,两人就明白,今晚的行动失败了,冠军侯已没有价值,他们必须尽一切努力挽局势,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多年的两人心有灵犀,萧声走到惊恐的英王身边,从仆人背上将英王接过来,抱在怀中,安慰道:“英王莫怕,这里有我和申大人。”
申明志叫来那名兵部侍郎,让他去挑选兵符,拣出与宿卫八营以及南、北军相关的若干枚,匣子留下,只要兵符,装在一个袋子里,由申明志亲自保管。
剩下的兵符送库内,钥匙则还给府吏。
两位御史带着英王与兵符离开,士兵们跟随其后,很快,冠军侯的追随者也都匆匆跑掉,只剩下几名随从,抱着主人号哭不止,还有大都督府的十几人,呆呆地站在周围,不知该如何收场。
“怎么办?”萧声将英王交给了一名士兵,向申明志问道,这个时候他承认自己不如对方冷静,他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脖子后头嗖嗖冒冷气。
“太后和上官盛不会原谅咱们。”申明志心中已有决定,还是多想了一会,“去见东海王。”
萧声点头,“崔太傅那边呢?”
“嘿,你以为崔太傅真心支持冠军侯吗?他若在这里,跑向东海王只会比咱们更快。”
萧声再不犹豫,带头向东海王王府的方向走去,走过两条街之后,他问:“申大人,你觉不觉得太安静了。”
申明志早察觉到异样,头望去,队伍只剩下一百多人,其他人都逃走了。
“看来今晚忙碌的人不只是你和我。”申明志此刻也陷入云里雾里,将手中的袋子握紧,低声道:“看好英王。”
“我要家,我困了。”英王在士兵背上喊道,看见冠军侯呕吐之后,他的玩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想家躺在舒适的床上。
萧声正要好言相劝,黑夜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兵部侍郎急忙命令士兵们都凑过来,保护两位大人。
“是左察御史大人和右巡御史大人吗?”对面驶来一队人马,有人大声发问。
“阁下是哪位?”萧声问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倦侯府总管杨奉。”
萧声知道杨奉是谁,不由得一愣,“发生什么事了?”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据说宫中生变,具体还不清楚。”
“你现在为谁做事?”萧声又问道。
对面没有答,杨奉等人策马跑了过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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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东海王的夜晚
东海王行动得比冠军侯稍晚一些,一群士兵在大都督府翻箱倒柜的时候,东海王刚准备出发,临行前他向望气者林坤山说:“怎么样,给我算一卦吧?”
林坤山笑而摇头,“望气者不是卦师。”
“那就给我望一下。”
林坤山认真地向东海王头顶看了一会,举手轻轻晃了两下,好像在搅动某种看不见的水流。
东海王笑道:“不错,挺能唬人,等你再回江湖的时候,靠这个能维持生活。”
林坤山放下手臂,也笑道:“东海王头上的气略显缠绕,要不要我替你清理一下?”
东海王抬手挡住头顶,“就让它保持原来的样子,当是新式的头盔吧。哈哈。”
东海王大笑着出屋,看着五名谭家人,“怎么样?”
谭冶是东海王王妃的哥哥,虽然上面还有父亲,谭家大事却由他做主,上前一步说道:“冠军侯那边没问题,发作得可能稍晚一些,但他绝对熬不过今天晚上。宫里的情况有谭雕盯着,很快就能传来消息。”
东海王深吸一口气,“看住这个望气者,别让他跑了,望气者专会蛊惑人心,等我登基之后,绝不能留这种人在世上。”
“放心,他跑不掉。”
东海王比较满意,“已经春天了,晚上还是有点冷啊。”
谭冶挥下手,一人去往厢房,很快捧出一件厚厚的披风,谭冶上前,亲自给妹夫披上、系好,东海王笑了笑,拽住披风的两边,裹住大部分身体,可还是感觉有点冷。
“韩孺子没回京吧?”
“确切消息……”
“不不,我不要什么确切消息,有人看到他吗?”
谭冶犹豫了一会,摇摇头,“有人看到倦侯出城,然后……他就消失了,我的人确信他没有再进城,可花侯爷送来信息说倦侯就在城里,我觉得他可能出错了。”
“瞧,这正是韩孺子擅长的招数。”东海王两眼放光,“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他都不会认输,必然在策划什么……”
东海王想不出头绪,只好故作轻松地说:“花缤这个老滑头还敢回来,胆子不小啊。”
谭冶转身指向三名劲装男子,“这三位英雄好汉都是花侯爷介绍来的……”
“嗯嗯。”东海王敷衍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个人,“杨奉呢?他这几天在忙什么?都说他放弃了韩孺子,我可不太相信。”
“杨奉在醉仙楼纠集了几名江湖人,到处打听望气者的下落。”谭冶看了一眼林坤山的屋子,“他对帝位之争大概真不感兴趣了,但我仍然派人监视着他的动向。”
“别大意,杨奉跟望气者是一路货色,等我登基,这些人都不能留。”只有畅想登基之后的快意恩仇,东海王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
“当然。”谭冶顺着东海王,一句也不反驳。
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谭冶走到门口,“如何?”
“已成。”外面答道。
谭冶转身道:“出发吧,东海王。”
东海王站在原地几次深呼吸,随后两手甩开披风,迈开大步向外走去,谭冶开门,另外四人跟随。
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负责看守林坤山。
谭雕带来数十人,都有马匹,东海王上马,由谭氏兄弟带路,向北城驰去,一路上不停有人加入,用江湖切*谈,东海王听不懂,却心安不少,这起码说明谭家的准备十分充分,比两年前的宫变好多了。
但是东海王对江湖人充满了不信任,必须看到另一股力量,才能完全心安。
因为宵禁,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巡逻的士兵,谭家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们行进的路线上毫无阻碍。
一行人先来到王府,东海王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行迹。
在自家门口,东海王看到大批公差,“广华群虎”来了七位,张镜与连丹臣都在其中,两人一块上前,扶东海王下马。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东海王纳闷地问,他还以为刑吏正在进攻宿卫营里的上官盛。
“上官盛进宫了,等他出来我们才能动手。”
“进宫?怎么没人告诉我?”东海王不满地看向谭家兄弟,他现在可承受不起任何意外。
谭冶、谭雕一脸茫然,刑部司主事张镜道:“刚刚发生的事情,宫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东海王又看向谭家兄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宫里宫外同时动手吗?怎么错开了?”
兄弟二人仍然不明所以,还是张镜回道:“是王妃临时改变了计划,让我们再等一等。”
东海王眉头一皱,“你们等在外面,我去见王妃。”
谭氏就坐在前厅里,周围点着数十根蜡烛,亮如白昼,两边站着七八名侍女,正在听她安排事宜。
“王妃……”东海王看到谭氏的第一眼气势就降下去一多半,语气缓和,脸上也露出笑妃,“这两天可辛苦你了,宿卫营上门找麻烦了?”
谭氏挥手,命侍女退下,冷淡地说:“来过几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东海王走到妻子面前,笑道:“听说你改变了计划?”
“嗯,宫里情况有变。”
“怎么?母亲没成功?”东海王大惊失色。
“我得到两个截然不同的消息,一个说成功,一个说没成功,我必须进宫查看真相。”
“你要进宫?那可是……非常危险。”
“嘿,比谭家支持你更危险吗?我待会就出发,有人能带我进宫。”
“我怎么办?一直等着吗?”
“到四更,如果我还没有派人送出消息,你就不用等了,从北门进宫,那里有人接应。还有,冠军侯已经不再是威胁,萧声和申明志夺取了大都督府的兵符,这两人你一定要争取过来。”
“为什么?他们……”
“你还不是皇帝。”谭氏严厉起来,“现在就算是你最讨厌的人登门投靠,你也得笑脸相迎,明白吗?”
“好吧,他们两个会来?”
“未必,你得派人去找他们,还有英王,今晚都要拉拢过来。”
“连那个小孩儿也要拉拢?”
谭氏冷冷地看着丈夫,“东海王中毒而亡,难道等你登基之后不想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吗?”
“聪明!”东海王赞道,“为什么我一到你面前,就变笨了呢?”
谭氏站起身,“想当皇帝,就得经历九死一生,这里留给你坐镇,无论如休不可退缩,宁可破釜沉舟、两败俱伤,也不能再退一步,明白吗?”
“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冲向皇帝宝座的路上。”
谭氏点点头,以示赞许,迈步向厅外走去。
东海王望着妻子的背影,以为她会转过身来说点什么,结果他失望了,只好自己喊道:“等等。”
谭氏止步,没有转身。
“韩孺子!”东海王喊出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安。
谭氏猜到了丈夫的心事,头也不回地说:“倦侯更在乎王美人,还是你的表妹崔小君?”
“两个都很在乎。”
“好。”谭氏再不多说,走出大厅,守在外面的侍女跟上,簇拥着王妃离去。
东海王心中的那根刺终于拔了出来,有妻子和母亲在宫里接应,自己在外面拥有谭家和“广华群虎”的势力,大事必成,或许就在天亮之前,韩孺子本事再大,也不再是威胁。
谭家兄弟和七名刑吏走进大厅,他们是东海王今晚的参谋。
“宿卫八营一直没有动作吗?”东海王问,他隐藏了三天,必须尽快掌握全部信息。
张镜上前道:“宿卫营大都去守卫城墙了,我们联系到不少将领,他们保证,只要没有圣旨传出,今晚只观望不出营。”
“嘿,‘只观望不出营’,这不是大臣们的招数嘛。宰相殷无害呢?”
“宰相府大门紧闭,殷无害抱病在家,这几天没见过任何外人。”
“两位御史和英王呢?他们害死了冠军侯,不能再让他们在城里乱跑。”
“派人去找他们了,很快就能回来。”
东海王没什么可问的了,又不想显得无所事事,对谭家兄弟说:“韩孺子有一批私人部曲藏在城里,找出来了吗?”
“找到了一百四十一人。”谭雕回道,“都是是京南的渔民,拿过几天刀枪而已,不足为惧,我派人监视着他们,什么时候动手清除,全听东海王一句话。”
“不急,等我……”东海王已经有了几分登基的感觉,一百四十一人,比韩孺子声称的人数要少,但这没什么,韩孺子向来擅长虚张声势,之前不夸张一点反而不正常。
东海王等了一会,又想起一件事,“还得多派人去大臣们家里送信,告诉他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天亮以后,别让我一个人在同玄殿里坐太久。”
张镜笑道:“东海王多虑了,到时候群臣蜂拥而至,抢先都来不及,谁敢落后?”
“不该再称‘东海王’。”司法参军连丹臣决定抢先一步,恭敬地鞠躬,叫了一声:“陛下。”
厅内众人纷纷行礼,口称“陛下”。
东海王笑着摆手,嘴里说“太急了”,心里却很受用。
三更过后,一名公差匆匆跑进来,向东海王和张镜分别磕头,然后说:“两位御史大人和英王都被杨奉半路接走了。”
“杨奉?”东海王吃了一惊,“谭冶、谭雕,你们不是派人监视他了吗?杨奉怎么还能出来乱跑?”
谭家兄弟也很意外,正好有一名谭家人跑来,来不及行礼,直接道:“醉仙楼发生火并,杨奉带人逃走了。”
东海王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突然觉得不对,“醉仙楼火并发生在先,为什么你这么晚才送来消息?”
那名谭家人脸一红,“咱们派去的人全军覆没,我去查看情况时……”
东海王转向谭家兄弟,冷冷地说:“韩孺子就在城内,绝对没错。”
似乎是为了证明东海王的判断,又有一名刑吏跑进来,也没心事行礼,大声道:“柴家……柴家人造反,说是要让倦侯恢复帝位!”
东海王呆住了,他终究还是没有甩掉自己的兄长与噩梦。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南门
衡阳公主死后,柴家失去了主心骨,但是作为一个团体,“柴家人”没有消散,经常聚在一起,商量一件事:到底谁能当皇帝?柴家又该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
众人一致得出几个结论:
冠军侯与柴家关系最好,但是眼看着失势,前途只怕不妙,可以继续观察,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与此同时也得准备后路,不能只支持他一个人。
倦侯、东海王与柴家都有仇,衡阳公主若是还活着,事情会很难办,如今她已升天,再大的仇怨也能想办法化解,但是这两人谁更值得支持,尚有争议。
英王不予考虑。
柴家亲友众多,触角遍及朝中勋贵与大臣,消息灵通而驳杂,无数谣言就像食材和香料一样被统统扔进柴家的大锅里,经过一番熬煮之后,形成一道带着浓郁香味的新谣言。
最新的谣言就是倦侯已经潜回京城,还要继续争夺帝位。
柴家人为此惊疑不定,猜不透这到底会对京城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影响。
听说冠军侯和东海王准备“做大事”,柴家还是分别派人相助,冠军侯身边的几名勋贵追随者、东海王王府内外的数名刑吏,都来自柴家,随时通风报信。
冠军侯中毒的消息最先传来,聚集在柴家彻夜不眠、借酒浇愁的数十人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冠军侯败得如此惨烈与容易,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对这位太子遗孤寄与厚望,至于是谁下毒并不重要,也没人关心。
萧币是左察御史萧声的侄儿,曾在碎铁城带着一群人试图逼柴悦自尽,被关了一段时间才被放回京城,这时抓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向整座大厅。
五张桌子摆在厅里,七八十人挤挤擦擦地坐在一起,喝了将近一天的酒,兴致已过,只剩满腹愁肠与惶惑。
放眼望去,萧币看不到首领,衡阳侯从来就不是这群人的首脑,他的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柴智有些本事,却已死在了碎铁城,其他子孙不值一提,非柴姓的亲戚不少,却都没有主见,萧币连自己的哥哥也看不上,在酒劲儿的驱使下,他决定挺身而出。
“嘿!”萧币叫了一声,吸引大家的注意,“你们都……听我说,冠军侯死了,他为什么死?因为他……他不重视柴家,也不叫上咱们,自己就去夺帝位,结果……死了。”
“对,说得没错。”众人举杯欢呼,可是谁也喝不下去,酒水洒了一地。
“还有东海王和倦侯。”萧币受到鼓舞,突然抬高声音,“我就问你们一件事,谁更有可能原谅柴家?倦侯,还是东海王?”
“东海王害死了柴智,可咱们没找他报仇啊。”有人说。
不等萧币开口,同桌的另一人反驳道:“东海王未必这么认为,他回京之后,柴家一直没去探望过,他肯定以为自己遭到了柴家的记恨。”
萧币用更高的声音压过此人,“东海王是怎么报复仇人的,我可看到了,张养浩他们现在还被关在碎铁城呢。”
在勋贵营,东海王和崔腾没少欺负张养浩等人,众多勋贵子弟全都看在眼里,关押张养浩是倦侯的决定,这时也算在东海王头上。
“那就只剩下倦侯了,可柴家三番五次找他报仇,他能原谅吗?”另一人说道。
“有柴悦啊。”萧币几乎是喊出了这个名字,一点也不觉得他和柴悦之间有仇,“他毕竟是衡阳侯的儿子,也是倦侯的亲信,有什么仇化不开?”
“对对。”柴家人兴奋了,他们惯常忽略柴家的这名庶子,又都与萧币一样,不觉得自己曾经亏待过他,反而觉得柴悦理所应当会站在柴家一边。
“支持倦侯。”“怎么支持?”“倦侯人在哪呢?”
萧币也不知道,他的决断力到此为止,酒劲儿也有点下去了,脑子里昏昏沉沉,一屁股坐下,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残羹剩炙。
大厅里一片沉静。
柴府的一名管家跑进来,在主人耳边说了几句,衡阳侯脸色一变,起身说话,声音微微发颤,“刚刚得到的消息,圣上……圣上可能驾崩了。”
醒着的一半人腾地全站了起来,桌翻椅倒,响声惊醒了另一半昏睡者。
“怎么回事?”
“驾崩。”
“谁驾崩?”
“还能有谁?”
“谁继位了?”
“肯定不是东海王,他还在王府里按兵不动。”
“那就是倦侯了?”
“是他,只能是他。”
柴家人已经分不清想象与事实,很快,人人都以为倦侯已经或即将称帝,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拥立倦侯啊!”
厅里的人蜂拥而出,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步。
没过多久,厅内空空荡荡,只剩衡阳侯和管家两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管家喃喃道:“只是可能驾崩,而且……而且……”
衡阳侯茫然地说:“天哪,柴家要被灭族了。”
七八十位柴家人,叫上各自的仆人,二百多人冲出柴府,直奔皇城。
谣言总是跑得更快一些,柴家的众多亲友,以及更多毫无关系的人,从四面八方汇入进来,一些大臣放弃观望姿态,本人不露面,也要派子侄出来相助。
快到皇城南门的时候,柴家人的队伍已经增加到四五百人,一路叫喊,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都以为大事已定,他们只需捧场。
一群书生拦住了这些人。
京城的读书人已经在南门外聚集了好几天,向朝廷请愿立刻出兵抗击匈奴,期间被宿卫营抓走一些,结果召来更多的人,上官盛有别的事情要忙,干脆对他们置之不理。
在青石板上跪了几天,读书人早已疲惫不堪,在他们中间同样谣言四起,一会说倦侯即将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他们的请愿,一会又说太后震怒,很快就要让宿卫骑兵血溅南门。
柴家人的谣言先行一步到达,与读书人的谣言融合,倦侯称帝更显得证据确凿。
但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即使在头脑最糊涂的时候,心里也存着礼仪。
“倦侯曾经出过京城,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争位。”一名读书人大声道。
街上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忽略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读书人马上补充道:“可倦侯根本不需要争位,他是桓帝长子,本来就是皇帝,为奸臣所误,被迫退位。继位皇帝是镛太子遗孤,镛太子被武帝所废,武帝之命不可改,镛太子遗孤称帝不合大统,乃是伪号。当今圣上仍是倦侯,他回京是要拨乱反正,不是争夺帝位!”
众人豁然开朗,倦侯被废之时无人吭声,现在却都义愤填膺,“对啊,倦侯本来就是皇帝。”“为什么要让倦侯退位?天理何在?”
皇宫南门外的聚集者很快就超过了千人,附近的各大部司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闲事。
皇宫城墙之上,宿卫士兵严阵以待,但也没有下来驱散人群。
第三股人群稍后赶到。
萧声和申明志已经无路可走,带着兵符,不知该投奔哪一方,杨奉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只有倦侯是大势所趋,也只有倦侯能理解两位大人的苦衷。”
“真的?”萧声和申明志曾经与倦侯发生过冲突,心中很是忐忑。
“倦侯连柴家都能原谅。”
韩孺子为衡阳公主送过葬,曾在柴府与冠军侯会面,这些事情都被视为倦侯与柴家和解的象征。
萧声只剩一个问题,“倦侯真的潜回城内了?”
杨奉微微一笑,“两位大人觉得我在深夜里跑来跑去为的是谁?”
萧声与申明志都是老奸巨滑之人,若在平时,绝不会轻易相信杨奉的话,现在,他们愿意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劝说,只要那是一条路。
杨奉将他们也带到了皇宫南门外。
看到这么多人在为倦侯呐喊,萧声与申明声再无犹疑,跑到最前方,举着兵符,命令宿卫士兵开门。
宿卫军当然不会因为兵符而从命,但是多少受到一些影响,在城墙之上更加犹豫不决。
杨奉下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时不时与熟人点头,有读书人,也有柴家人,然后他挤出人群,重新上马,带着不要命等人离开南门,绕行东门。
谁也没注意到,杨奉将英王带走了。
看到人群,英王兴奋了一会,可他太困,在不要命怀里睡着了。
东门很冷清,无人聚集,一队宿卫士兵守在门外,远远就将来者拦下。
杨奉下马,迎向一名太监,向此人耳语数句,太监借助火把,望了一眼英王,点点头,命令士兵让开,杨奉只带不要命和英王步行进宫,其他人留在外面。
时间已近四更,王府里,东海王仍未得到谭氏的消息,只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似乎越来越多的人转而支持倦侯,而倦侯现在何处,根本就没人知道。
“不可退缩,不可退缩,这回我绝不能再退。”东海王再一次幻想自己登基之后的场景,终于鼓起勇气,向谭家兄弟和众刑吏说:“不等了,出发去皇宫北门,那里有人接应。”
(要向大家说一声抱歉,最近的错别字比较多,尤其是南北不分,给读者造成困扰,非常抱歉。)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名刺客
俊阳侯花缤派出的三名刺客马不停蹄,终于在三更过后到达迎风寨,他们身穿南军士兵的盔甲,一路上虽受到几次盘查,全都蒙混过关。[[{(网
白桥镇到迎风寨之间的南军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蔡兴海率领的少量北军无力弹压,更阻挡不住崔太傅可能的反扑,所以干脆收拢自保,放弃对白桥的守卫,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倒是给这三名刺客创造了方便。
迎风寨山下布满了临时营地,同样守卫松懈,好多人整夜不睡,四处打探情况。刺客下马,大大方方地进入一座营地,稍事休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步行上山进入寨子里。
山上的军纪稍好一些,可是仍然有人在营房之间来来往往,也不隐藏,甚至就在屋外聚堆交头接耳。
三名刺客互相看了一眼,都对这次刺杀充满信心,分头在营地里兜了小半圈,很快就打听到了倦侯的下落。
倦侯整个晚上都在议事厅内,一直没有出来,身边也没有多少卫兵。
刺客汇合,信心更足了,甚至觉得连刺杀都是多余的,崔太傅只需派出一名将军,一路驰来,就能收服南军将士,活捉倦侯更是不在话下。
可他们不是将士,对收服南军不感兴趣,也没想过要找人帮忙,只希望尽快完成任务,带着倦侯的人头回去见花侯爷和崔太傅。
“倦侯身边有一名卫兵,要小心对待。”一名刺客说,他已探听明白,亲手杀死赵将军的并非倦侯本人,而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卫兵,他判断此人身手不凡。
三人很快做好分工,一人在外面望风,两人进厅行刺,其中一人专门对付卫兵,另一人只管刺杀倦侯并割取人头,如果中途不小心撞见其他人,就自称是从白桥镇来的信使。
又观察了一会,三人向议事厅接近,没有刻意隐藏行迹,碰见了几名士兵,这些人违反军纪夜里闲逛,自然不会拦阻询问其他人的来历。
议事厅门口没有卫兵,更显倦侯戒备不严、孤立无援。
一名刺客轻轻推门,里面上闩了,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抬手敲门,大声道:“白桥镇来信!白桥镇来信!”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问话:“南军还是北军?”
三人都是南军打扮,但刺客回道:“北军,蔡……将军派我们来的。”他不记得蔡兴海的名字与官职,因此笼统地叫他“将军”。
里面有人抬起门闩。
三名刺客稍稍让开,手握刀柄,防止有人开门时突然袭击。
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倦侯,也没有突然袭击,而是三名刺客认识的人。
崔腾站在门口,他可不认得刺客,迷惑地说:“你们是北军?”
一名刺客反应快,“我们是替北军蔡将军送信……”
身后突然响起严厉的质问:“哪来的北军士兵?”
三名刺客转身,看到五名南军士兵站在道边的一根火把下方,正警惕地望着他们。营地里总有人走来走去,刺客没有特别注意这些人。
不等刺客开口,崔腾严厉地斥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你们的上司呢?让他来见我!”
崔腾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他一直被软禁在白桥镇,又没有将领的服饰,迎风寨里的士兵大都不认识这个人,听到喝斥,反而更怒。
“我们不敢放肆,只想问明白一件事:他们是北军士兵,为何穿我南军的盔甲?白桥镇生什么事?北军是不是对南军动手了?”几名士兵没有退缩,反面上前几步。
附近的士兵听到争吵声,立刻跑来,说话间就已达到十五六人。
崔腾有点紧张,“你……你糊涂啦,你问的这是一件事吗?是好几件事。”随即低声道:“快进来。”
三名刺客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出现意外,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点头,迈步跟着崔腾进门。
外面的南军士兵愤怒了。
赵蒙利治军极严,麾下将士有恨他的、怕他的,自然也有喜欢他甚至崇敬他的人,昨天的事情生得太突然,将官们胆小,不敢报仇,士兵们却越想越不对,倦侯只是一个人,头衔是北军大司马,就算身上有圣旨,凭什么毫无理由地杀死南军左将军?
整个夜里,寨中的南军士兵都在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一直没人出头制定成形的计划,可他们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多,三名“北军士兵”的到来,终于将这股不满激出来。
“把话说清楚!北军到底做了什么?你们哪来的南军盔甲?”十几名士兵一边质问一边冲向议事厅,叫的声音比较响亮,寨中还有许多没睡的南军士兵,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跑来,越聚越多。
崔腾嘴上不肯服气,命令外面的人不许多管闲事,却不停地冲三名“北军士兵”招手,让他们快点进来。
刺客无奈,只好先进屋再说。
“等天亮我再收拾……”崔腾急忙关上门,手忙脚乱地准备上闩。
三名刺客趁机观察周围的情况,厅内很暗,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放两盏油灯,远远地能望见主位前方站着一个人,那名高手卫兵却不见踪影。
“不用关门。”韩孺子开口道。
崔腾吃了一惊,捧着门闩说:“妹夫,这可不是开玩笑。”
“让他们进来吧。”韩孺子仍不改变主意。
崔腾一愣神的工夫,外面的士兵已经冲到门口,用力撞门,崔腾急忙让到一边,士兵冲进议事厅,也看到了暗影中的倦侯,纷纷止步,向两边扩散,不敢再往前跑。
三名刺客也没敢上前,倒不是害怕倦侯,而是忌惮那名看不见的卫兵。
涌进来的南军士兵越来越多,等到三名刺客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崔腾跑到倦侯身边,小声问:“你能对付得了?”
韩孺子没理他,等进来的士兵大致稳定之后,他说:“出来一个人说话。”
五六十名南军士兵站在门口,外面还有更多人,却没有人站出来。
韩孺子等了一会,又说道:“恕你无罪。”
终于有一名南军士兵被推出来,虽然他们真正不满的事情是赵蒙利被杀,却不敢当面提出来,仍然指着那三名“北军士兵”说:“我们……我们就是想知道白桥镇生了什么事情,这三个人明明是北军士兵,为何穿我南军的盔甲?”
“嗯。”韩孺子转身回到虎皮椅边坐下,“问吧。”
崔腾吃了一惊,门口的南军士兵吃了一惊,三名刺客更是大吃一惊。
大厅里安静了一会,带头的南军士兵慢慢转身,面对三名“北军士兵”,硬着头皮问:“你们从白桥镇北军营地来的?”
三名刺客尴尬不已,只好点头,一人说:“对。”
“白桥镇生什么了?”
“没……什么,一切正常,我们奉蔡将军之命来通报倦侯。”
“既然一切正常,你们为何要穿南军盔甲?”
北军盔甲以黑色为主,南军服饰多有赤红,区别非常明显,三名刺客一句话说错,陷入了困境,想说明真相,又觉得南军士兵未必会支持自己,脸上不免变颜变色,更加引起怀疑。
“说,快说!”
刀枪加身,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逃不出包围。
一名刺客急中生智,“我们是北军士兵,受命替南军通报消息,蔡将军说这样可以少点麻烦。”
南军士兵的疑惑却没有减少,“之前怎么不说清楚?你们是哪个营的?将军是谁?”
“十七营,将军是杜坤。”这三名刺客跟着花缤在南军营地里待了很久,总算记得几位营将的姓名。
韩孺子招手叫来崔腾,对他耳语几句,崔腾大步走到门口,上下打量三名刺客,突然道:“你们说谎,杜坤率十七营随我父亲返京,怎么会留下三个人?”
迎风寨里的士兵不清楚白桥镇那边的调动情况,三名刺客毕竟是江湖人,就算跟着大军行进,也分不清哪营是哪营,被崔腾这一喝问,心中立刻慌乱。
一名刺客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拔刀出鞘,大喝道:“我们是崔太傅手下,来杀倦侯,南军将士听我……”
崔腾后退几步,也大喝道:“我是崔太傅亲儿子,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他们鬼鬼祟祟,既非南军也不是北军,肯定是冠军侯派来的刺客,挑拨南、北军的关系……”
普通士兵拔刀就是要战斗,要依靠前后左右的同伴保护自己,江湖人却是单打独斗惯了,拔刀亮势,先求自保,一下子就显出与士兵的不同。
崔腾的话还没说完,众多南军士兵已经动手,他们对江湖人的不信任比对北军士兵更甚。
“我们是崔太傅……”三名刺客气急败坏地大吼,却根本制止不住疯狂的南军士兵。
高手就是高手,身被数创仍能起反击,刺中数名士兵,可高手毕竟也是人,面对众多刀枪,同样无能为力。
三具鲜血淋淋的尸体倒下,杀红眼的南军士兵没有收起刀枪,而是一块看向阴影里的倦侯。
崔腾脸色更加苍白,慢慢后退,不敢再提自己是崔家二公子。
韩孺子站起身,走向众多士兵,对崔腾的无声劝阻视而不见,对染血的刀枪同样视若无睹。
但他拒绝与任何一名士兵对视,目光一直盯着那三具尸体,走到近前,离最近的长枪只有几步远,说:“瞧,这就是京城混乱的证据,冠军侯派出刺客,意味着他对皇帝和太后也要动手了。”
说这些话时,韩孺子当然无从知道冠军侯已经毒身亡。
“朝廷的安危、大楚的存亡,如今都握在诸位手中,随我平乱,可建不世之功,赏金封地不在话下。”
韩孺子抬起头,迎向众人的目光,“纵然在边疆征战一生,你们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带头者说:“我们……我们只是……”
“你们是来救我的,我明白,如今刺客已死,我会记得你们的功劳,冠军侯则会记得你们的罪过。”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放下刀枪,随后又都恭恭敬敬地退出议事厅。
崔腾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倦侯,“妹夫,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真想杀我的人,不用寻找借口。”韩孺子自有判断之法。
“现在怎么办?”
“我必须尽快回到京城。”韩孺子看向崔腾,“需要你给我带路。”8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太后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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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门户众多,在进入两道门之后,不要命被拦住了,第三道门前,英王被带走,他睡得正熟,不知道抱着自己的人已经更换。
只剩杨奉一个人,在数名太监的带领下继续深入,他们互相认识,路上却装作陌生人,一句也不交谈。
巷子里站满了人,有太后的仪仗,还有大量侍卫,他们显然接到过命令,让出一条通道,带路者停下,示意杨奉自己往前走。
院子里的人比较少,看到杨奉,都露出几分惊讶神色,崔太妃扭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这名太监,崔小君恭敬地向他行礼,但是没有开口,王美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开口。
“杨公请进,太后等您多时了。”一名宫女说。
太祖衣冠室按规矩要远离灯烛,室内一名太监双手捧着一盏灯站在角落里,兢兢业业地盯着火苗,好像他一挪开目光,整间屋子就会陷入火海似的。
太后跪在蒲团上,面朝太祖衣冠,侄子上官盛站在她的身后,等了一会转过身,走到杨奉面前,“你不该来。”
杨奉微一点头,没有接话,他不是来跟上官盛争吵的。
上官盛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走出衣冠室。
太后没有起身,也没有转身,说道:“你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从前在宫里服侍太后的时候,多少认识几个人。”
“嗯,‘多少认识几个人’,大臣们都跟你一样,宫里就没有秘密了。”
“帝王如日月高悬,众生景仰,本来就没有什么秘密。”
“呵呵,杨公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传授帝王之术。”
“那也只是在帝王面前。
身为太监多年,杨奉还是很会吹捧人的。
太后沉默了一会,“有一件事我想请教。”
“太后请说。”
“帝王的权力到底在哪?”
“嗯……我不太明白。”
“聪明如杨公,也有听不懂的话?”太后站起身,转向杨奉,上下打量了两眼,“我一直在巩固宫里的权力,可是我发现,权力越稳固,也会越生涩,运转不畅,像是几十年没动过的旧车,看上去完整无缺,可是推之不动、拖之不走,到了最后,我甚至觉得皇帝其实可有可无。”
杨奉伏地而跪。
“我不要你磕头,要你回答问题。”太后的声音稍显严厉,站在角落里的太监微微颤抖了一下,灯光随之一晃。
“未得太后宽赦,我不敢胡乱说话。”
太后冷笑一声,“无论你说什么,即便是大逆不道,我也赦你无罪。”
杨奉这才站起身,“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以太后临政,天下人对此不满吗?可是曾经有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帝,好像也没有什么人支持他。”
“这正是天下人的聪明之所在。”
“聪明?我觉得更像是懦弱。”
“一回事,有时候,懦弱就是聪明。”
太后大笑,突然扭头看向角落里的捧灯太监,“你很聪明吗?”
太监一脸惊慌,不敢乱动,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能不回答,“我……我……”
太后收起笑容,对杨奉说:“我明白了,至刚易折,懦弱却显得无害,想在帝王眼皮底下生存,一定得做出懦弱的样子,这就是武帝留给后代子孙的遗产,他以为这样一来,皇帝的位置就会……很稳固。
杨奉点点头,太后既然已经明白,他就让太后自己说下去。
“可懦弱者也有自己的手段,他们不反对,可也不支持,他们不惹事,但也不做事。我最初停止批复奏章,就是想看看大臣们到底能无为到什么程度,事实证明,他们比我能忍。嘿,这半年来,唯一做事的人居然是……”
太后的神情微微一变,突然明白杨奉的用意就是要将话题引向倦侯,可杨奉总共没说几句话,太后找不出明显的破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杨公追捕望气者多日,看来已经深谙望气者蛊惑之术。”
“不敢当,略有小成而已。”
太后转身看向太祖衣冠,她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瞻仰,怎么也看不够,“乱世出英雄,太祖手下没有懦弱者。我在想,要不要重来一次……”
“天下大势仍在韩氏手中。”
太后长叹一声,问道:“如果我立英王为帝,会是什么结果?”
“天下人皆会沉默,太后的权力更加稳固,大臣们更加懦弱,最后的结果就是人人置身事外,则大楚倾危,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我唯一的儿子死了。”太后喃喃道,“我究意为谁守护大楚江山?”
“为天下人、为上官氏。”杨奉答道。
太后再次大笑,笑声里满是悲意,因此显出几分疯狂,笑声渐歇,“妹妹很幸运,她认准了杀死思帝的人就是我,所以不顾一切地向我复仇。
角落里的太监瑟瑟发抖,他不应该站在这里,更不应该听这些对话,他希望自己真能像木头人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可杀死思帝的人不是我。”太后的声音变得冰冷,充满杀机,“另有他人,一只肮脏的手,就藏在皇宫里。”
太后原地转了一圈,抬头看着房顶,“像蛇一样,躲在阴暗之处,趁人不备,吐出几滴毒液,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太后收回目光,看向杨奉,“于是我用一个绝佳的诱饵吸引这条蛇,终于让它露出破绽。”
杨奉神情一变,他虽然略微猜到一点事实,可是听到太后承认,还是让他感到震惊,并且明白了一件事,太后的疯病并没有痊愈,而是与她整个人融为一体。
“太后不该这么做,皇帝毕竟是皇帝……”
“即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太后露出狡黠的一笑,似乎抓到了杨奉话中的漏洞,“皇帝遭到两次暗害,第一次手段与暗害思帝的一样,可我已经找到解毒之药,救了皇帝一命。我知道,毒蛇还会再次出动,所以我等待,耐心等待,就在刚才,那条毒蛇果然又来了,这一回,我抓住了它的尾巴。”
“匈奴大兵压境,南军……”
“这些都不重要!”太后厉声道,灯光摇晃不定,“如果皇宫里都不安全,帝王又有何意义?说什么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当皇帝,就要先从自己身边开始。”
杨奉无言以对,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在这一点上,他与大臣们一样“懦弱”。
太后的声音缓和下来,“你总说望气者的手能够伸到宫里。”
“望气者只是手上的一根指头。”杨奉纠正道。
“你还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确信无疑。”
“但你错了,我抓住了毒蛇的尾巴,拎起来一看,还是老熟人,我早就怀疑到她,若不是受杨公影响,我甚至早就对她下手,现在好了,证据确凿,我不用再犹豫了。”
“太后三思。”
“与杨公一样,我也确信无疑。”
“既然如此……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大楚虽然不如复仇重要,但也不能弃之不顾。”太后扫了捧灯太监一眼,太监吓得傻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太后目光稍显严厉,他才醒悟,急忙向屋外走去,半路上被杨奉拦住,交出灯,匆匆推门而出,像是从兽窟里逃出生天。
“我的仇人都聚齐了,崔家,还有他们的走狗、爪牙。”
“崔太傅尚在城外。”
“我派人给几名南军将领许下诺言,谁能杀死崔宏,谁就是南军大司马,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动手了。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说的那样懦弱,抛出一点奖励,还是有人会扑上来。”
“太后要我做什么?”
太后望着门口,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刚才说过,希望像太祖一样重来一次。”
“嗯。”杨奉感到不安,过去一段时间里,他不在太后身边,对许多事情只有耳闻,预估不足。
“我曾经……有点糊涂,将上官盛当成了思帝,对他说过许多话,我不记得内容了,但是很可能包括‘重来一次’的想法。”
“上官盛记住了?”
“我觉得他好像当真了,甚至以为……上官氏可以代替韩氏。”太后垂下目光,她不可能认错,顶多表现出一点犹豫,“但我需要他,没有他,我的复仇计划无法进行。”
“崔氏一灭,上官盛大权在握,谁还是他的对手?”
太后微微一笑,“别再伪装了,你和王美人一样,心里只想着一个人,自以为能够不动声色地说服我。其实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说服我的不是你们两人,而是韩孺子自己,他算是乱世中的第一位英雄,起码有个英雄的样子。如果他去了边疆,就算我看错了人,如果他能及时带着北军返回京城,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太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件小小的东西,递给杨奉。
杨奉呆呆地看了一会,双膝跪下,放下手中油灯,伸出双手接过宝玺。
皇帝印玺共有十二枚,最重要的就是这枚宝玺。
“收好,若是落入他人之手,你就是大楚的罪人。”太后将重任交了出去,顿觉一身轻松,她向门口走去,在杨奉身边止步,轻叹一声,“我只当思帝的罪人,因为我没保护好他。”
杨奉以额触地,没有开口。
“如果你还怀疑望气者,就把他们都杀光吧。”太后补充一句,推门走出衣冠室。
上官盛上前道:“太后,北门来人了。”
“好,那就迎客吧。”太后转向崔太妃,“入宫这么久,我还没好好款待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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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无眠之夜
太后回到寝宫,舒舒服服地坐好,王美人在一边服侍,两边站立着八名侍卫以及四名女官,崔太妃坐在对面的一张小凳上,身边没有侍女,独自一人,双腿并拢,位置比太后矮了两头,气势差得更多,像是在主人的监督下准备干活儿的小丫环。
崔太妃愿意忍耐,反正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
“听。”太后抬手放在耳边,“北边打起来了,有意思,皇城拥有天下最坚固的城墙,可是据我所知,这里从未没发生过战斗,今天是第一次。上回的宫变不算,那只是几名江湖人的胡闹,崔太妃,这一次你总算长了点记性,知道多找点人。”
崔太妃轻轻一笑,“宫城再坚固,保护的也是皇帝,如果皇帝不在,再厚的城墙又有何用?”
“唉,我很好奇,你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当皇帝?就凭你姓崔吗?”
崔太妃笑而不语,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用不着口舌之争,只需静静等待。
谭家和刑吏的力量加在一起,东海王率领的队伍达到了近千人,六成人拥有马匹,很快赶到北门。
与事前的计划一样,北门为这支队伍敞开,众人蜂拥而入,高喊着“诛杀逆臣上官盛”、“为陛下报仇”,东海王早已提醒众人,绝不可提起太后,尽一切可能减少宫里的抵抗。
队伍连闯两道门户,却在第三道门前受阻,东海王认得大致路径,知道这里与太后和皇帝的寝宫都不是很远,于是下令硬攻。
场面有些混乱,毕竟这不是一支正规军队,冲锋与叫喊时的气势都很足,一遇到障碍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谭家人立了一功,他们迅速搭起三道人梯,准备将几名身手矫健的江湖人送过墙去,从里面开门。
宫里就在这时开始了反击。
数十支箭从黑暗中射来,刚刚爬到墙头的几个人应声而倒,墙下也有不少人中箭受伤。
场面更加混乱,大多数人甚至找不到箭矢来自何方,只是破口大骂,要对方出来光明正大地决战。
宫里的回应是一轮轮箭雨,每次几十支,数量不多,却是有条不紊,没完没了。
东海王一直跟在后方,离危险比较远,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着急,冲着谭冶大叫:“内应怎么没有了?只开两道门有什么用?”
谭冶也急了,在人群中看了一圈,找到开门的一名太监,“老夏,怎么回事?谁负责开这道门?”
“储、储安。”太监老夏也摸不着头脑。
“先后撤,别在这里给人家当靶子,等我派人悄悄翻墙,去消灭那些弓箭卫兵。”谭冶提出建议。
东海王点点头,第一个调转马头,顺来路退却。
撤退比进攻更加混乱,好在这些人很讲义气,将伤亡者全都带走。
谭冶、谭雕兄弟二人尽职尽责,召集到数十名江湖高手,也都是谭家的亲信,让他们熄掉火把,悄悄翻墙过去,要么打开第三道门户,要么找到弓箭手,将他们清除掉。
安排妥当之后,两人寻找东海王,队伍越来越混乱,必须有东海王押阵,才能让那些刑吏及差人安下心来。
东海王却已跑到皇宫北大门,他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感到形势不对劲儿:第三道门没有按计划打开,绝非偶然,从宫里射出的箭更不是来自临时拼凑的军队。
皇帝一死,太后不应该惊慌失措吗?宿卫八营的大部分将领不是承诺今晚不会多管闲事吗?东海王越想越不安,跑得也越来越快,偶一回头,只见花缤送来的三名所谓高手紧紧跟在身后,心中稍安,却又觉得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高手,而是能攻能守的士兵。
最坏的预想实现了,皇宫北门紧闭,上了锁,钥匙却不知在谁手里。
“没人看守这里吗?”东海王恼怒地问,他是进宫当皇帝的,可没办法关注到每一个细节。
“我去查看情况。”一名高手说。
皇宫外围的墙比里面高多了,高手又等来一些人,这才搭人梯爬到墙头,望了一眼,很快回到东海王马前,困惑地说:“是一群侍卫,”
寝宫里,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渐渐远去,太后道:“看来祖宗建的宫墙还是有些用处的。”
崔太妃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负隅顽抗,有何用处?宫墙只能保你一时,上官家辛苦扩充的宿卫八营,根本不会效忠于你。”
太后笑而不语。
崔太妃上前几步,侍卫们想要阻拦,见太后没有示意,又都住手,崔太妃道:“何苦呢,无论谁当皇帝,你都是太后,我不跟你争,我只想看到东海王成为皇帝。”
“还是那句话,你哪来的自信呢?”太后问。
崔太妃沉默片刻,“因为桓帝向我许诺过。”
“哦?什么时候?我怎么记得桓帝进宫之后,很少见你呢。”太后露出微笑,好像在听一个拙劣的谎言。
崔太妃大笑,“你还以为桓帝只喜欢你一个人?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向我许诺过,我的儿子以后一定会继承帝位。”
“而你相信桓帝的每一句话?”太后反问,“桓帝当太子的时候,天天担心会被武帝废掉,甚至杀掉,当然要争取你们崔家的支持,他说好听的话,无非是哄你开心。”
“那不重要,皇帝一言九鼎,当太子时说过的话也得算数,起码王美人没得到过这样的承诺,对吧?”
站在太后身边的王美人脸色微微一红,自从怀上孩子之后,她就没见过桓帝几次,更没有机会单独相处,当然听不到任何哄人开心的“承诺”。
崔太妃向太后冷笑道:“你的儿子当皇帝也就算了,可是思帝驾崩,为什么不让东海王继位?我们母子不服,崔家也不服。”
太后盯着崔太妃看了一会,柔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儿子呢?”
崔太妃一愣,“思帝?人人都知道他是被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妹妹将我害苦了,弄得大家都以为我为了夺权,杀害了亲生儿子,可这怎么可能?我要的是权力,没有思帝,我的权力就成了空中楼阁,事实也是如此,虽然我又立了两名新皇帝,可朝中大臣从来没有全心全意支持过我,他们敷衍、观察、等待,我的话都像是扔进水中的石子儿,徒有声响而已,我不得不用一批刑吏为我做事,就连他们也不忠诚,最后还是被崔家拉拢过去。”
崔太妃听了一会,北边的叫喊声完全消失了,她正色道:“我可以相信你作为母亲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也不能将罪名赖在我头上。”顿了顿,崔太妃补充道:“你也应该相信,当初若是我在幕后策划,绝不会让帝位落在王美人的儿子手中。”
太后笑了一声,对一名女官说:“把人带进来。”
女官走到门口传令,两名侍卫很快押进来一名宫女。
宫女身上有伤,双手被缚在背后,面对太后昂首不拜,只向崔太妃行礼。
“这是你的人吧?”太后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慵懒,似乎对这个无眠的夜晚感到厌倦,“前半夜她去给皇帝下毒,太医查过了,用的毒药与去年一样,与更早以前思帝中的毒也一样。”
“哼,太医连人都救不了,说的话值得相信?”
一名侍卫得到太后的示意,上前一步,说:“江湖上擅长用毒的门派不多,大都来自南方,如果我没猜错,此人来自鬼山门。鬼山门与云梦泽大盗的关系向来不错,据说俊阳侯逃出京城之后一直寄居于云梦泽,想必是他将鬼山门弟子带进京城的。”
“有错吗?”太后问。
崔太妃双唇紧闭,等了好一会才向自己的侍女问道:“你之前来过京城吗?”
“没有。”侍女答道,她一直坚持不开口,只在崔太妃面前才肯回答问题。
“那就是凑巧了,你和暗害思帝的人雇用了同一门派的刺客?”太后仍然不生气,挥下手,侍卫出去,又带进来一个人。
谭氏也不向太后下跪,只向婆婆崔太妃点下头。
又是那名侍卫开口,“谭家的生意遍布天下,为了保证自家的货物通行无阻,与黑白两道的关系向来不错。崔太妃十几年前就与谭家往来甚密,通过谭家请过一名术士,对太后与思帝下蛊,可惜没有效果。”
十几年前,太后还是东海王王妃,但侍卫仍然用现在的称呼。
“我记得我和思帝大病了一场,算在你头上应该没错吧?”太后说。
崔太妃不开口。
侍卫继续道:“鬼山门的两名弟子四年前就已进京,由谭家安排住处,恰好在思帝中毒的那个月,两人离京。”
崔太妃仍然不语,她的侍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侍卫看了一眼太后,答道:“我叫孟徹,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你应该听说过东海义士岛。”
侍女脸色微变,也闭上嘴。
太后微笑道:“江湖多奇士,可是没有权贵帮忙,他们永远也接近不了皇帝。崔太妃,你有你的奇士,我也有我的,咱们算是打个平手。”
“欲加之罪。”崔太妃仍不肯承认毒害了思帝,但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没有宿卫八营,宫墙能替你阻挡多久?”
“谁说我没有宿卫八营?”
“宿卫将领大都同意按兵不动,就算有一两营肯听上官盛的命令,也无济于事。”
“如果我没记错,各营将领承诺的是‘今晚’按兵不动,你瞧,天就要亮了,他们没有违背诺言,马上就要来保卫皇宫了。”
崔太妃神色大变,她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太后有意引诱崔家发起宫变,为的是一网打尽。
“啊,城外还有一支南军。孟徹,有消息了吗?”太后问。
孟徹回道:“尚无明确消息,但是守城士兵通报说,三十里外的南军营地火光冲天,想必不是为了照明。”
太后笑吟吟地看着崔太妃,复仇,就要细嚼慢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