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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太会说话

    孟娥等四人受到大将军传唤,平恩侯夫人不得不跟来,她得对这四人负责,而且还想弄清楚风向的变化,她已经察觉到大将军韩星对倦侯的支持三心二意,为保险起见,将韩星的女儿也一块拉上。

    韩星不想在自己的卧室里拷问侍女,也不想在大堂之上被太多人注意,在后院找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数十名卫兵在外面把守。望气者提醒大将军那四名侍女很可能会武功,韩星选派十名强壮的卫兵进屋,既是保护者,也是行刑者。

    孟娥等人来到,韩星看到女儿和平恩侯夫人,不由得眉头微皱,但是没有逐客,他不打算立刻动手,如果能劝说侍女承认盗印并交出来,自然最好不过。

    在韩星眼里,这只是四名极为普通的侍女。

    在望气者眼里,她们不过是普通的江湖人,会点武功,仅此而已。

    孟娥等人向大将军行礼,韩女与平恩侯夫人站在卫兵身后,无意为侍女求情,只想亲眼看到大将军如何选择。

    韩星目光扫过四女,“你们是倦侯的人吧?”

    “是。”孟娥代为回答。

    “倦侯只怕是有些误解,听说他在神雄关夺过官印,非常成功,可他忽略了一件事,神雄关当时无主,将士惶骇不安,愿意听从任何楚将的命令。函谷关不同,那里驻军数万,将校俱全,别说一枚大将军印,就算将我本人挟持,也未必能让众将士听令。”

    韩星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女,稍稍停顿了一会,“我知道,这是里应外合,你们盗走大将军印,交给外面的人,那人带着印去函谷关,可是没用,那人一亮出大将军印,立刻就会被活捉,如何处决,就等我的一句话。”

    韩星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很照顾倦侯,在军中给予他不少特权,倦侯在神雄关争需支持的时候,我任命他总督军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孟娥看了一眼大将军身后的望气者,“我不太会说话,只想知道这人是不是冠军侯派来的?”

    望气者露出微笑,沉默不语。

    韩星没有回头,神情渐渐冰冷,“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当初冠军侯的确想除掉倦侯,谁让他是桓帝之子、曾经当过皇帝呢?倦侯只需死守神雄关与碎铁城,让冠军侯知道他已有一定势力,自然就能躲过一劫,可倦侯非要潜回京城。冠军侯要当天命所归的皇帝,不希望看到朝中发生混乱与反对,所以他容忍了倦侯,甚至默许我荐举倦侯。可倦侯若是因此以为自己真有机会夺取帝位,那就太可笑了,他的确可以为自己争得更大的名声,让冠军侯登基之后封他为王,可是这中间有一条界线。”

    韩星用手在腹部和胸前各比划了一下,“一无所有的倦侯和威胁太大的倦侯,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只在这两者中间才是安全的,你们明白吗?”

    孟娥等人点点头,另外三女受她影响,也不爱说话。

    “倦侯拉拢读书人,甚至拉拢几名大臣,都是可以的,那只会令冠军侯的胜利名至实归,可是盗取大将军印——”韩星严肃地摇摇头,“他过界了,你们都过界了。”

    孟娥开口道:“倦侯只是想借助大将军的权势开仓放粮。”

    这算是对盗印的间接承认,韩星笑了一声,“没人知道倦侯真正想做什么,连你们也不知道,用大将军印他能做许多事情,起码能制造许多麻烦,给别人,也给他自己。冠军侯同意倦侯留在京城,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能随时监督他的所作所为,可倦侯非要让人猜不透,这就不对了,冠军侯不能接受这种事,我也不能。”

    “听上去冠军侯已经掌控一切。”

    韩星点头,“倦侯以为北军会支持他吗?不不,那只是好感,并非支持,冠军侯登基之后,就算命令北军将士放下兵器,全体下跪受缚,他们也不会反抗。倦侯争来争去,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名声,名声有好处,但是不能让他成为皇帝。”

    韩星成功地说服了一个人,不是四名侍女中的任何一位,而是一直在旁听的平恩侯夫人,一旦确认大将军对倦侯的支持并不真诚,她也要及时改变态度。

    平恩侯夫人知道孟娥才是倦侯的亲信,上前一步劝道:“大将军说得很清楚了,也很宽宏大量,孟姑娘,如果你知道大将军印的下落,还是说出来吧,这也是为倦侯着想。”

    孟娥低头想了一会,抬头道:“你说的都是真话?”

    韩星心中稍宽,以他大将军的身份,肯对几名侍女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如果冠军侯不是胜券在握,我又何必押上自己的一世英名呢?”

    “冠军侯怨恨宗室子弟背叛钜太子呢,不是真的?”

    “是真的,那又怎样?皇帝本来就不可能喜欢每一个人,可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杀死所有惹怒他的人,就连武帝也不会,冠军侯已经掌握宗室与勋贵的立场,知道该提防谁,也知道该奖赏谁,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大问题了。”

    平恩侯夫人身子一颤,退后两步,紧紧抓住韩女的胳膊,她因为大将军而支持倦侯,待会也要通过大将军向冠军侯表露忠心。

    “说吧。”韩星命令道。

    孟娥又想了一会,“我不太会说话……找回官印对倦侯真有好处?”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会当这件事不存在,冠军侯也不会追究。”韩星转身看了一眼望气者,望气者开口道:“冠军侯绝非睚眦必报之人,只要不影响选帝,只要倦侯还在可控范围内,他还是会原谅倦侯,也会原谅那些曾经三心二意之人。”

    平恩侯夫人觉得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激动万分,将韩女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好吧,我知道官印的下落,但我只告诉大将军一个人。”

    韩星没有多想,迈步就要上前,望气者却很谨慎,立刻上前拦住大将军,他对这四名侍女不太了解,只知道孟娥曾在宫中当过侍卫,身手应该不会太差,“有什么话当众说就好。”

    “可是这件事会牵涉到大将军身边的人……”孟娥欲言又止。

    韩星与望气者同时看向韩女,大将军的女儿急忙甩开平恩侯夫人的掌握,大声道:“与我无关,真的,父亲,我不可能……”

    韩星挥手,表示信任女儿,对其他人,他的信任就没有这么牢固了。

    望气者与韩星对视一眼,上前道:“对我说吧。”

    孟娥还在犹豫,韩星道:“对他说无妨,无论牵涉到谁,都不必隐瞒。”

    屋子里的十名卫兵有点紧张,虽然都觉得自己是清白的,但是相处已久,不希望看到同伴惹上麻烦。

    孟娥走向望气者,望气者问道:“她身上没有兵器吧?”

    平恩侯夫人马上道:“没有,我搜过。”

    望气者放心了,孟娥走到他身边,凑在耳边说了几句。

    “什么?”望气者没听清。

    孟娥又凑近一些,说了几个字,望气者扭头看向大将军,面露惊讶,韩星一呆,心想不管这名侍女说些什么,自己都有办法辩解,只要找回官印就好。

    望气者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就那么一直盯着大将军。

    孟娥退后,与另外三名侍女站在一起。

    韩星被盯得发毛,“方先生……方先生……”

    一名卫兵最先发现不对,大声道:“他在流血,刺客!有刺客!”

    十名卫兵同时拔刀,护在大将军身前,平恩侯夫人与韩女吓得瘫倒在地上,发不出声音。

    望气者的心口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鲜血浸湿衣裳,越来越明显。

    刺客毫无疑问是孟娥,十名卫兵持刀相向,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三名侍女挽起袖子,守在孟娥身前。

    韩星愣了好一会,终于清醒过来,指着侍女,“你、你……”

    孟娥平静地道:“我不太会说话,大将军不如将瞿先生请来,让他吧。”

    韩星怒火中烧,哪听得进去劝告,“杀死这四个贱婢,我去向冠军侯解释。”

    卫兵持刀向前,韩星的女儿突然醒悟,颤声道:“父亲,等等。”

    “还等什么?她们盗走了官印,如今又当着我的面杀死方先生,冠军侯肯定以为……”

    韩女就为这件事着急,强撑着站起身,“方先生是冠军侯心腹,这四人只是奴婢,杀死她们也不能求得原谅,反而会让冠军侯更添怀疑。”

    韩星一惊,急忙示意卫兵止步,寻思了一会,“去叫瞿子晰来。”

    一名卫兵领命而起,韩星越想越惊,问道:“是倦侯让你这么做的?”

    孟娥不肯开口。

    韩星又问道:“你用什么杀死……”

    “簪子。”孟娥说,她有一枚特制的簪子,外表是金制,里面藏着一根钢针。

    韩星犹疑不定,退后两步,“倦侯……有什么打算?像你这样的手下很多吗?”

    孟娥又不开口了。

    没一会,瞿子晰来了,虽然没睡多久,依然穿戴整齐,不露倦容,以为又要与大将军争执,结果刚一进屋,正好望气者的尸体倒下,把他吓了一跳。

    “倦侯的手下杀死了冠军侯的心腹之人。”韩星道。

    “我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卫。”孟娥补充道,“我不太会说话,请瞿先生向大将军说说吧。”

    眼前发生的事情太古怪、太惊悚,瞿子晰却马上领悟到其中的契机,咳了一声,对劝说大将军支持倦侯开仓放粮,有了十足把握。

    “大将军以为倦侯无根无基,支持者甚少,大错特错……”

第二百二十六章 第一份公文

    商县那边太久没有消息传来,韩孺子有点担心了,“让孟娥肩负如此重大的责任,我是不是过于鲁莽了?”

    杨奉这两天没怎么出门,坐在书架旁边,抬头问道:“倦侯怎么对她说的?”

    “如果大将军只是猜疑不决,那就做点事情坚定他的信心,比如留张神秘纸条什么的;如果大将军已经投向冠军侯,那他身边必有冠军侯的心腹之人,我让孟娥……杀掉这个人,以此离间大将军与冠军侯。”

    杨奉露出微笑。

    “杨公觉得我的计划很幼稚吗?”韩孺子问,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所以声音略显严厉。

    杨奉笑着摇摇头,“有人腰缠万贯,走在街上却与普通人无异,有人勉强维持温饱,却能让人以为他挥金如土。帝王要让自己的权力延伸到十步以外,得做后一种人,倦侯深得其中精髓。”

    要不是对杨奉的理念十分了解,韩孺子会以为这些话是在嘲讽,笑了一声,喃喃道:“除了虚张声势,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虚张声势是帝王之术,掌握此术的人不只倦侯一个。”

    韩孺子微微一愣,正想细问,外面传来脚步声,很快房门被推开,两个人冲进来,跪在地上向倦侯磕头,呜咽着叫喊“主人”。

    张有才和泥鳅回来了,他们一直留在满仓城,作为镇北将军的亲信安抚众将士的情绪,直到大部分勋贵子弟离开之后,才动身返回京城。

    韩孺子安慰一番,让两人下去休息,然后对杨奉说:“四百七十多名部曲士兵,应该都回京了,只有泥鳅能联络到他们。”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这不是虚张声势。”

    “倦侯确信这些人不会走露风声,而且会追随你赴汤蹈火?”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不敢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但他们会为我赴汤蹈火。”

    杨奉对这些部曲士兵不熟悉,韩孺子解释道:“我不只养活这些部曲士兵,还在接济他们留在拐子湖的家眷,小君……夫人一直在替我做这件事,她进宫之后,账房何逸负责每月拨银送粮,这应该够了吧?”

    杨奉不了解部曲,却了解江湖与官场,他想了一会,“只要倦侯一直在上升,忠诚不会是大问题,关键是如何利用这四五百人,‘虚张’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韩孺子对杨奉的第一句话更感兴趣,“一直上升?等我当上皇帝——如果的话——就没办法再上升了吧?”

    杨奉盯着倦侯看了一会,“倦侯从太祖的经历当中学得许多手段,从今以后,应该多看看武帝的实录了。”

    韩孺子正在争夺帝位,经历稍有相似之处的太祖当然更吸引他,而武帝是他的祖父,曾经有过一次见面,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模糊,比陌生人更难把握,“武帝实录还没有整理出来吧。”

    “嗯,也对,等你当上皇帝,就能看到了。”杨奉很少预测未来,但是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里,却透露出强大的信心。

    韩孺子受到感染,“杨公,你刚才说‘虚张声势’的人不只我一个,是说冠军侯吗?”

    “尤其是冠军侯。”杨奉曾当过将近一年的北军长史,韩孺子身边的人没谁比他更了解冠军侯。

    韩孺子深感意外,几乎得到所有大臣支持的冠军侯,怎么会比他更“虚张声势”?

    “冠军侯最大的软肋不是虚张声势,我说过,这是帝王之术,有野心的皇子皇孙都应该掌握,他的问题是不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骗人骗到连自己都相信了。”

    韩孺子笑了一声,他可没有杨奉这么镇定的心态,在他看来,冠军侯仍然占据不可动摇的强大优势。

    又有人不经通报跑了进来,东海王每天必至,今天来得算是晚了,一进屋就气喘吁吁地说:“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扭头看见杨奉,东海王闭上嘴,喘了两口气,“你没出门?”

    杨奉嗯了一声,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留下,东海王也不问,转向韩孺子,“户部接到第一份公文了,说是大将军传令,要求各地多备粮草……”

    韩孺子拍案而起,兴奋得大叫两声,将东海王吓了一跳,连杨奉也侧目而视。

    “成功了!”韩孺子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他没法掩饰心中的激动,绕过书案,来回走了几圈才冷静下来,向东海王笑道:“你继续说。”

    “没了,只要没有衙门明确提出反对,各地开仓放粮势在必行,你的目的达到了,读书人也高兴了,可这有什么用?唯一的效果就是惹怒了冠军侯,我听说他真的非常、非常生气,他本来想在登基之后借助赈灾来笼络人心的,却被你抢了先。”

    “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与我有关,天下百姓只会感谢朝廷、感谢大将军。”

    “反正冠军侯的风头被夺走了,他只怨你。”

    兴奋过后,韩孺子感到困惑,“大将军同意接收流民,为什么瞿先生他们没有给我传信?”

    “大概是害怕事前走漏风声,会受到冠军侯的阻挠吧。”东海王猜道。

    只要还没有圣旨颁布,这次开仓放粮随时都可能中途夭折,韩孺子问道:“有部司衙门提出反对吗?”

    “第一份公文今天才到户部,没有圣旨,任何一个衙门都没办法向所有郡县下达命令,只能接到文书之后,挨个做出回应,或者不做回应。”东海王对各大部司的运作颇为了解,而且有“广华群虎”相助,他的消息也很灵通,“听说户部官员都被叫到衙门里,正在商议对策,冠军侯那边也在……”

    府丞跑来通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可这一次还是显得惊慌失措:一大群官员同时前来拜访倦侯,气势汹汹,仅仅是余威,就足以将一名小吏吓得两腿发软。

    来的人不少,左察御史萧声、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兵部尚书蒋巨英……一共十几名大臣,大步走进书房,毫不客气地训斥倦侯,有说他破坏选帝规则的,有说他动摇大楚根基的,有说他自寻死路的,或威逼,或利诱,总之都是要求他立刻写信给大将军,停止所谓的招安与捉拿俘虏。

    对这些大臣的激烈反应,韩孺子很意外,却无惧意,反而越发镇定,坐在书案后面,微微扬头,看着他们一个个唾星横飞。

    东海王替韩孺子辩解了几句,很快就败下阵来,对方人太多,他一个人孤掌难鸣,韩孺子与杨奉都不肯帮忙。

    这次兴师问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大臣们离去的时候,府丞、府尉瘫倒在门口,以为即将大难临头,受他们的影响,府里的奴仆个个不知所措,张有才、杜穿云等人闻讯跑到书房,结果却看倦侯、东海王、杨奉三人互相庆祝。

    韩孺子笑着向张有才说:“去,让厨房准备酒菜。”

    张有才应了一声,叫其他人一块离开,边走边挠头,“我好长时间不在府里,错过什么了?仆人哭,主人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穿云舔舔嘴唇,“管它怎么回事,又有好酒喝了。”

    书房里,东海王满脸惊讶,“真是想不到,冠军侯竟会出此昏招,他逼着这群大臣来此闹事到底是图什么?希望看到大臣表露忠心?可是有人来有人没来,殷无害就没露面,岂不更加露怯?他不会真以为大臣们叫嚷一番就能改变一切吧?”

    韩孺子也不理解,冠军侯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更暴烈,而是更软弱,那些大臣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都心虚得多,离开的时候,甚至有人偷偷向倦侯拱手。

    他有点理解杨奉之前所说的话了,“冠军侯开始怀疑大臣对他的支持了,东海王,让‘广华群虎’多做打探,任何一个部司想要驳回任何一份公文,哪怕只是一个小县,也要提前告诉我。”

    “放心吧,这么看来,开仓放粮对冠军侯还真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让他乱了阵脚——读书人真够阴险的。”东海王告辞,比离开时信心更足。

    “东海王什么时候会亮出真实面目?”韩孺子问道。

    杨奉想也不想地说:“一个是冠军侯大势已去的时候,一个是你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东海王自己做决定,很可能会选前者,他的性子有点急,如果有聪明人辅佐,更好的选择是多等一阵。”

    韩孺子马上想到了谭氏,还有东海王的母亲,她在进宫之前为儿子选了一位得力的妻子。

    户部接到的第一份公文扰乱了朝廷,大臣和东海王离开不久,郭丛登门了,与第一次拜访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一回他是主动来帮忙的。

    “大楚有数十处郡、上千座县,其中六七成有流民,是否愿意开仓放粮,全在郡守与县令的一念之间,尤其是郡守的选择,影响极大。倦侯已经实现诺言,我们这些书生不能只看热闹,已经有四十多人离京上路,携带大量书信前去劝说相识的郡守与县令,或许能助倦侯一臂之力。”

    韩孺子起身,一躬到地,向郭丛致谢。

    郭丛走后,韩孺子说:“读书人开始显示他们的实力了。”

    杨奉道:“不只如此,此时人人以为开仓放粮是大将军的功劳,等这些读书人走过一遭,倦侯的所作所为就将天下皆知,最早支持倦侯的官员或许就在这些郡守当中。”

    杨奉终于辅佐倦侯取得第一个胜利,对他来说,真正残酷的争斗才刚刚开始,“冠军侯不会就此认输,也不会只派大臣叫嚷,倦侯准备接招吧,胜了这一战,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减少一位。”

第二百二十七章 势变

    冠军侯没有认输,在经历最初的无谓愤怒之后,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指使大臣们做出切切实实的反击。

    第一个行动的大臣是兵部尚书蒋巨英,大将军韩星品级更高,但也没权力独断专行,重大的军令必须及时上报给兵部,再由兵部转交给皇帝,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军令有错,兵部可以退回,要求改正,在错误十分明显的情况下,兵部还可以直接否决此道命令。

    所谓的错误,通常是字句不通、语义含糊、犯了避讳等等,改正即可,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军令中的某句话会出现明显的歧义,这个时候,兵部就可以暂时否决此令,无需上报皇帝。

    兵部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反复阅读大将军派人送来的军令,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却连笔划错误都挑不出来,熬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兵部还是要否决军令,理由很简单:印章不清,有可能是伪造。

    这是个荒唐的理由,除非大将军本人亲自携印回京,谁也无法证明印章为真,兵部实在无法可想,才撕破面皮做出这种事。

    与此同时,兵部还要向各地驻军直接发文,禁止将领们执行军令。

    天还没亮,东海王就跑来敲门,有“广华群虎”相助,他的消息十分灵通。

    韩孺子只有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阻止兵部,这是他与冠军侯之间的短刀相接,比的是眼准手快。

    兵部尚书蒋巨英与崔家沾亲,东海王已经派人与他联系,蒋巨英只回了一句话:“职责所在,不论私情。”

    杨奉立刻去找郭丛,京城一大批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有人露头,兵部算是首当其冲。

    半个时辰之后,兵部被一群赤手空拳的书生包围,他们堵住门口,不许任何人出门,高呼蒋巨英的名字,让他出来对质,解释一下为何要阻止各地赈济灾民。

    兵部离皇宫正南门只有百步之遥,成队的宿卫士兵来回巡视,却没有加以干涉。

    蒋巨英派人冲了两次,可是这些书生不是翰林院的学士,就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差人们不敢真的动手,数量上又不占优势,两次硬冲都以失败告终。

    书生越聚越多,天光大亮之后,又来了一批老先生,其中一位白发苍苍,是被弟子们搀来的,双手颤抖着,当众念出一份“绝交书”,断交与蒋巨英的师生关系。

    事情越闹越大,连周围的其它各部衙门也受到牵连,只好大门紧闭,干脆不办公了,以免书生们冲进来

    期间来过几队士兵,试图驱赶闹事的读书人,没能成功,自己反而被驱逐了——宿卫八营不允许有人携带兵器接近皇宫。

    韩孺子没有闲着,天亮不久,他与东海王一块去见英王。

    英王身边的望气者名叫袁子凡,两人一块接见到访者。

    韩孺子带来一份请愿书,希望各部司衙门以苍生为念,不要阻止各地开仓放粮,并许诺今后绝不会追究失职之罪,韩孺子与东海王已经签字盖印,来请英王加入。

    英王还没怎么睡醒,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哈欠,要笔要印,想将两位侄儿打发走,袁子凡笑着阻止英王,然后与到访者唇枪舌剑地争辩一番。

    “虽是皇子皇孙,却无实权官职,又在争位选帝时期,何敢干涉朝政?”

    “朝政拥滞,正是宗室子弟效命之时,争位选帝,英王既是参与者之一,正该趁机扬名,为何置身事外?”

    “扬名的是倦侯与东海王,与英王何干?”

    “所谓顺势而为,我们两人造势,英王借势,我们已经留下空白,英王是长辈,印章在前,我们不争。”

    “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为何不先去找冠军侯?”

    “我们正有此意,先见英王,乃是表尊长之意,英王若有兴趣,我二人愿奉英王为首,一道去见冠军侯。”

    “英王年幼,不会参与此事。”

    “既能参与争位选帝,何出‘年幼’之言?”

    ……

    韩孺子与东海王以二敌一,渐渐占据上风,袁子凡身为望气者,擅长的是因势利导,原以为能够轻松击败两名年轻人,没想到左支右绌,即将败下阵来,脸色不由得忽青忽红。

    韩孺子压制袁子凡,东海王转攻英王,小声劝他自己做主,“你是武帝之子,今后想当皇帝,现在就得练习一言九鼎,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

    “英王,别听他乱说。”袁子凡一边应对倦侯,一边还要注意英王,更加慌乱,心中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拒见这两人。

    英王却已被说服,跳到地上,大声道:“一起去见冠军侯,问问他凭什么藏着酒肉粮食,不肯拿出来!”

    “对,非得让他解释清楚。”东海王卖力撺掇,也不管英王的理解有多少错误。

    袁子凡毕竟只是一名望气者,不能直接干涉英王的决定,仆人们早已准备好,立刻送上笔墨印章,英王大笔一挥,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比韩孺子的字迹还要潦草。

    然后叔侄三人出府,一块前往冠军侯府。

    出门之前,韩孺子向袁子凡拱手道:“顺势而为,势既已成,袁先生为何不顺。”

    袁子凡大笑,也跟着出发,半路上遇见了林坤山,他到处找东海王,已经跑了好几处地方,一见面就苦笑道:“东海王为何撇下我,一个人出行?”

    “我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打扰你,来吧,一块去见冠军侯。”

    队伍逐渐扩大,消息不知怎么传扬出去,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加入进来,大将军与读书人的举动,显然给宗室和勋贵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不少世家派人支援倦侯、东海王与英王,但是比较谨慎,家长没有出面,派出的都是年轻子弟,许多人曾是倦侯麾下的勋贵营士兵,回京没有多久。

    名义上这支队伍的核心是英王,他走在最前头,不认得路,全由两边的倦侯和东海王指引,小家伙很少出门,因此非常开心,又蹦又跳,时不时高喊一声:“冠军侯交粮!”

    世家子弟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加入之后都向倦侯致意,有人甚至以军礼相见,仍当他是镇北将军。

    王侯府邸离得都不算远,韩孺子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前时,队伍已经扩充到百余人,后面还跟着众多仆人,以及数量更庞大的百姓,这可是天子脚下难得一见的奇闻,谁都想看看热闹。

    韩孺子和东海王故意放慢速度,中间几次停下,向新来者介绍英王,将小孩子哄得更加开心。

    他们在给冠军侯反应的时间。

    杨奉对冠军侯的评价是少谋多断,常常因考虑不周而犯错误,事后则归罪于别人。因此,对冠军侯不能搞突然袭击,一惊之下,他有可能做出两败俱伤的决定,给他一点时间,让身边人多劝劝,一旦怒气消失,冠军侯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将烂摊子甩给手下,自己只管指责。

    将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冠军侯府门前,将半条街都给堵住了,与兵部门前的读书人遥相响应,很难说哪一方的声势更大一些,不过侯府门前的人比较客气,没有振臂高呼,没有横冲直撞,一大堆拜贴送到门吏手中,请他交给冠军侯。

    冠军侯新婚不久,侯府门上的灯笼、喜联等物还在,上百人站在外面,就像是来贺喜的客人,只是手中没有拎着礼物。

    正如杨奉所料,冠军侯早已得到消息,在经历暴怒、诅咒与一连串的混乱命令之后,他又一次冷静下来,随之而生的还有胆怯,冠军侯终于发现,整个朝廷并非如他希望的那样坚定地支持他称帝,大多数人其实仍在观望,冠军侯暂时占优,大臣们表现得忠贞不二,冠军侯稍一失势,他们立刻露出骑墙之态。

    一直将钜太子挂在嘴上的宰相殷无害,几天前就声称得病,闭关不出。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为争夺宰相之位,在冠军侯面前最为活跃,又是监察之官,没有圣旨的情况,他们的权力最大,却也不肯出面阻止放粮,反而劝冠军侯暂忍一时。

    兵部尚书蒋巨英独木难支,冠军侯也招架不住了。

    为了颜面,冠军侯拒绝接见倦侯等人,望气者鹿从心只好独自出府,他比袁子凡更识时务,没有与来客争执,反而笑脸相迎,声称冠军侯要务在身,不能出来相见,但是与倦侯、东海王、英王的意见完全一致,以为放粮事大,越早越好,谁也不能阻止,兵部所为,令天下人寒心。

    尚不知情的兵部尚书蒋巨英,就这样遭到出卖,成为众矢之的。

    鹿从心将请愿书带进府内,请冠军侯签名盖印,位置与英王并列,高于倦侯、东海王,随后出府将请愿书交还。

    事实上,人人都清楚,由于皇宫不肯批复奏章,这份请愿书根本无处可送,任何一个衙门都不会接受,它只是一种表态。

    队伍转而前往兵部,走出几条街之后,英王认出道路,撒腿跑得飞快,对他来说,这是难忘的美好一天。

    消息总是比双腿跑得更快,衙门里的蒋巨英终于听说了冠军侯的屈服,大吃一惊,反应倒快,立刻命手下官员出门,向众人保证,兵部绝不会反驳或是否决大将军的命令,一切都是谣言,他自己则在随从的帮助下,翻墙逃跑,回到家中真的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没再出门。

    韩孺子又获得一场胜利,可是如同对峙已久的两军,一旦交锋,战斗就将持续不断,直到一方战败退出,韩孺子远未取得最后的胜利。

    杨奉觉得时机已到,建议倦侯开始拉拢大臣,第一个目标就是对倦侯怨恨最深的左察御史萧声。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宰相要负责

    韩孺子在柴家见到了左察御史萧声。

    萧声的一个侄子是柴家的女婿,就是他居中引荐,促成了这次会面。衡阳公主薨了,自家子弟被放回京,柴家没理由再与倦侯为敌,为了表示感谢,愿意提供帮助,但是真正的柴姓人一个也没现身。

    京城正处于最为混乱的时期,人人都急着表态,所有的表态却都不那么真诚,脚踩两只以至数只船可以是公开的选择,谁也不以为耻,相反还要彼此介绍经验与门路,务必让自家的脚根站得更稳一些。

    在这种情况下,韩孺子与萧声的会面注定尴尬。

    两人并非单独会面,都带来随从,韩孺子这边是杨奉,萧声带来的是望气者鹿从心。

    在韩孺子见过的所有望气者当中,就数这个鹿从心最为少言寡语,阴沉得不像是江湖术士,倒像是一位身怀绝世武功的落寞侠客,不过杨奉早已打探清楚,鹿从心不会武功,他的沉默只是望气之术的一种流派。

    萧声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能成为朝廷高官并非侥幸,身着便装而来,对倦侯笑脸相迎,客气地拱手致意,落座之后,不卑不亢地向倦侯表示祝贺,祝贺他最近这段时间里取得的一场又一场胜利,韩孺子也感谢对方的配合,没在开仓放粮这件事上横加干涉。

    客气维持了一盏茶的工夫,萧声是不会首先挑明态度的,这里是他所熟悉的京城,不会再犯神雄关那边的急躁错误。

    “不妨明说吧,萧大人,我需要你的支持。”韩孺子先出招。

    萧声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明说,倦侯的确做得不错,如果你早有今日的名声,太后当初也没办法将你废黜,可惜,时过境迁。别的我不多说,倦侯的废帝身份是个大麻烦,废帝再立这种事太罕见,本朝更是从未有过,而且将你重新立为皇帝,意味着整个朝廷之前都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到时候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韩孺子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也早想好了回答,“皇帝被废,自然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蒙骗了朝廷,也蒙骗了整个天下。”

    萧声眉毛一扬,“敢问奸人为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总能找出来一个,不多,只有一位。”韩孺子不肯说出姓名。

    萧声呵呵一笑,也不追问,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倦侯以为这一次登基就能掌权吗?”

    “不能吗?”

    “南、北两军滞留京外,宿卫八营每天都在扩充,新帝凭什么掌权?”

    韩孺子看了一眼望气者鹿从心,问道:“萧大人是觉得我不能掌权,还是以为无论谁登基都不能掌权?”

    “我当然不会专门针对倦侯。”

    “那大臣们支持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萧声变得严肃起来,“身为大臣,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朝廷稳定、天下安泰,新帝必须是一位能忍耐的人。太后不可能千秋万岁,上官家也不会一直把持宿卫八营,新帝终有亲自临政的一天,但是在这之前,新帝得安于现状。倦侯与东海王能做到与太后平静相处吗?尤其是倦侯?”

    太后弃桓帝之子不选,改立前太子遗孤称帝,仅此一点,仇怨就已根深蒂固,起码在外人看来,兄弟二人无论谁登基,都不可能放过太后。

    韩孺子笑道:“我说‘能’,你们也不会相信。”

    萧声同样笑着摇摇头,“倦侯自己也不信吧,你刚刚说过,会将‘废帝之罪’归咎于太后一人。”

    “必须有人为当初的废帝之举负责,但我说的不是太后。”

    萧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倦侯只说要有人负责,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太后,却没有听倦侯亲口说出来。如果对方是位老谋深算的家伙,萧声会装糊涂到底,可是面对十几岁的少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轻敌。

    萧声冷冷地盯着倦侯,过了一会才问:“不是太后又是谁呢?”

    “一个多余的人。”

    萧声接受了教训,一声不吭,也不追问,韩孺子补充道:“宰相殷无害,他是群官之长,还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之首,可他辜负了武帝与桓帝的嘱托,宫中废帝,他一言不发,另立前太子遗孤,他俯首称臣,全忘了当初废除太子的是武帝。”

    萧声面露惊讶,这是真正的惊讶,不是假装出来的,“你说的这些事情,全体大臣都做了,不只是宰相一人。”

    “既然是宰相,就要负起最大的责任,当初如果他肯站出来,废立之事还会那么轻而易举吗?”

    萧声沉吟不语,太后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实权,与宰相殷无害的纵容与无为态度确有直接关系。

    “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如萧大人所言,新帝登基之后,离亲自临政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天下重任皆在宰相一人身上,他若继续‘无为而治’,大楚将病入膏肓。”

    “倦侯既然愿意与太后平静相处,又哪来的权力撤换宰相呢?”

    “我若重新称帝,太后也需要给天下一个解释吧,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劝服太后。”

    萧声再度陷入沉默。

    韩孺子向望气者鹿从心笑道:“阁下有何高见?”

    鹿从心站在萧声身边,摇摇头,拒绝开口。

    萧声站起身,说道:“倦侯……善用奇招,在下佩服,可是治国之道以守正为根基,所以——我还是不能支持倦侯,这句话必须当面说清,以免生出误会,这也是我来见倦侯的最重要原因。”

    韩孺子也站起身,拱手道:“萧大人守正不阿,不愧为大楚的中流砥柱,我也很佩服,请萧大人相信,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私怨,即便是对宰相的看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对殷大人同样没有怨恨。”

    萧声告辞,倦侯在这次会面中所说的话,虽然不可相信,但是的确对他有所触动。

    望气者鹿从心跟在后面,经过倦侯身边时,停下脚步,终于开口道:“我们知道谁是凶手。”

    韩孺子微微一愣,“凶手?”

    “她不在京城之内,也不是受保护的目标,我只是通知倦侯一声: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韩孺子笑了笑,“那我会很伤心的。”

    鹿从心也走了。

    韩孺子从柴家告辞,回到家中,向杨奉问道:“萧声会动心吗?”

    “那不重要,他会将倦侯的话向外宣扬,逼迫殷无害做出反应,显出他真正的立场,还有右巡御史申明志,也会受到影响。”

    两位御史按惯例是宰相的继位人选,宰相之位的任何变动,都会在两人的心中引起涟漪,殷无害虽已承诺冠军侯称帝之后会致仕,但这种老滑头的话,大臣们不会完全相信。

    冠军侯感激殷无害,而倦侯要拿宰相问罪,在哪位皇帝的治下宰相之位会空缺出来,一目了然。

    这是杨奉制定的计划,迄今为止,大臣们的立场还很一致,必须想办法砸出一个缺口。至于一定要通过萧声传话,杨奉也有考虑:萧声与倦侯不和,他的话众臣可信可不信,必要的时候,倦侯还可以否认得一干二净。

    杨奉就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为了追捕猎物无所不用其极,陷阱、弓箭、网罟、毒药、刀剑……能用的都用上,没有半点犹豫与慈悲。

    韩孺子敬佩他,偶尔也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但是现在,杨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大将军那边为什么还没有来信?”韩孺子问,京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冠军侯也相信韩星彻底站在了倦侯那边,偏偏是韩星本人,一直没有来信,瞿子晰、孟娥也一直没有回京。

    “他在观望,如果开仓放粮之事畅通无阻,韩星将不得不选择倦侯,如果事情不成,他还有机会争取冠军侯的原谅。”

    韩孺子叹了口气,“朝中大臣都是这种老滑头,我若称帝……”

    “倦侯若称帝,必须感谢这些老滑头,而且要重用他们。”

    “为什么?让他们继续和稀泥?”韩孺子有点不甘心。

    “倦侯看过许多史书了,见过完全一样的皇帝吗?”

    韩孺子摇摇头。

    “新皇帝登基,有几个人能完全不违背先帝的意旨?”

    韩孺子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表面上所有新皇帝都会赞颂老皇帝的功劳与伟大,声称一切不变,可是暗地里,每个人都有所改动,桓帝改变了武帝的策略,太后也没有遵守桓帝的遗志……

    “所以,如果大臣们全都忠心耿耿,朝廷就不存在了,他们要么坚守前帝的朝政,与当今皇帝格格不入,要么附和当今皇帝的主意,对前帝不忠不孝。纯粹的忠心耿耿是不可能的,也没有用处,皇帝与皇帝不同,就像是两辆不同辙的车,必须有和稀泥的人,新车才能在旧路上行驶得顺利一些。”

    韩孺子觉得杨奉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很难接受,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大臣的支持,因此对大臣也就没办法真心接受。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杨奉说,他得帮助倦侯解决近在眼前的战斗,“鹿从心并非无缘无故地挑衅,他想诱使你离开京城,失去争位资格。冠军侯开始重视你,也开始后悔当初把你拉进来了,所以接下来他要想尽办法把你推出去,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韩孺子点点头,“但是我得派人通知孟娥。”

    “那样的话,倦侯就上当了。”

    通知孟娥,即意味着倦侯重视这名女侍卫,不通知,望气者也不会轻易放过这名杀死同伴的凶手。

    韩孺子这才明白,望气者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欠人情

    春天突然就到了,冰雪消融,屋檐上的水珠滴答不断,好像连房顶都要化了。

    如此明显的变化,韩孺子却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太忙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客人一拨接一拨。

    东海王天一亮就到,日落之后才会离开,为韩孺子介绍、接待宾客,甘心当一名“师爷”,杨奉反而很少露面,只在晚上与倦侯交谈一会。

    最常来的人是那些勋贵子弟,开始两天还遮遮掩掩,很快就变得光明正大,他们来闲聊、来传话,替自家的父兄向倦侯表示敬意,也替某些大臣说明情况。

    进士出身的大臣与勋贵彼此瞧不起,中间却没有截然分明的鸿沟,联姻、攀亲这种事时有发生,既有明争暗斗,有时候也需要互相扶持,就像是捆在绳索两端的野兽,争夺食物时爪牙相向,捕猎时却又必须紧密配合。

    韩孺子逐渐明白真正的皇帝有多难当了。

    因为碎铁城一战,东海王在勋贵家族当中的名声极差,他不给韩孺子增添麻烦,主动去与各家和解,派人去慰问,与到访的勋贵子弟互诉衷肠……他毕竟是东海王,就算一无是处,也没有几个人真愿意把他当成敌人,于是他得到了原谅,比韩孺子得到柴家的原谅还要顺利。

    无为二年的春天,风向变了,倦侯越来越有争位者的气势,所有人都在等宰相殷无害做出反应。

    杨奉的计谋使得一直装病在家的殷无害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大臣们之所以与倦侯只是暗通款曲,而不是登门拜访,等的就是宰相。

    殷无害不吱声,也不出门,好像宰相府的大门真能挡住满城风雨似的,可这种状态坚持不了多久,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会被视为对冠军侯信心不足,甚至是背叛。

    韩孺子只需等待,在此期间,他要做一件事,希望能够不露痕迹地帮到孟娥。

    一天下午,“广华群虎”里的两员大将——连丹臣与张镜前来拜见倦侯,这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到访,算是一种表态,他们带来的礼物是同僚的敬意,虽然没有选帝资格,但是众多刑吏愿意站在倦侯一边。

    宾主相谈甚欢,韩孺子趁机打听一件小事,“身为主刑之官,两位经常要与江湖人打交道吧?”

    “少不了。”刑部司主事张镜已经自动调整身份,脸上露出谄媚之意,不多,但是足以衬托对方的尊贵地位,“江湖中尽是亡命之徒,也有不少英雄豪杰,想抓亡命之徒,就得借助……”

    张镜急忙闭嘴,突然想起来,在一位有可能当皇帝的人眼里,“英雄豪杰”不是好词,他泄露得太多了。

    韩孺子却没有在意,问道:“三柳巷匡裁衣,你们听说过吗?”

    张镜看向连丹臣,连丹臣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参军,对京城街巷更为熟悉,马上道:“听说过,匡裁衣在小春坊一带有些名气,去年为仇家所杀。”

    匡裁衣就死在韩孺子面前,连丹臣不会不知道,但他年纪大些,行事谨慎,绝不提起无关细节。

    “匡裁衣曾经暗中为你们做事吧?”

    连丹臣一愣,没有马上回答,一边的东海王笑道:“连丹臣,在太后面前,你也是这种搪塞态度吗?”

    连丹臣急忙道:“不敢,我只是一时……没错,匡裁衣曾经与我的手下联系过,说是……但是他什么都没做成,就被杀死了。”说一说完,连丹臣心里微惊,身为太后手下的爪牙,不可避免地曾与倦侯为敌,他以为自己这就要遭到报复。

    韩孺子笑道:“我有一个请求,连大人能帮忙吗?”

    “倦侯尽管吩咐。”连丹臣起身道,发现倦侯并非追查往事,心中稍安。

    “让你的人放出风去,承认匡裁衣曾向他投诚。”

    不只是连丹臣,东海王与张镜也都是一愣。

    “就这些?”连丹臣问。

    韩孺子点头,“尤其是要让小春坊的人知道这件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了。”

    连丹臣连连称是,心中再松一口气。

    两名刑吏告辞,东海王马上问道:“这又是什么招数?殷无害与江湖人有勾结吗?”

    “与宰相无关,我只是在帮一位朋友的忙。”

    “朋友?听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你也是江湖人似的。皇帝没有朋友,更不欠人情,倒是天下人都亏欠皇帝,而且匡裁衣是为官府做事……”

    “不是什么大事。”韩孺子不想再谈。

    连丹臣做事麻利,第二天傍晚,一名厨子拎着食盒登门拜访,说是倦侯预定的酒食,门吏通报之后,放厨子进府。

    人人都以为倦侯离帝位越来越近,不要命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变化,放下食盒,立而不跪,冷冷地问道:“倦侯这是什么意思?”

    东海王已经走了,书房里没有外人,韩孺子微笑道:“你曾经帮过我,我当然也要帮你。”

    不要命杀死匡裁衣是为倦侯解围,韩孺子曾在醉仙楼里见过一群江湖人去找麻烦,要为匡裁衣报仇,现在轮到韩孺子为不要命解围了。

    “我帮的不是你,是杨奉,你干嘛多管闲事呢?”

    某些胆大的江湖人,不接受朝廷所制定的尊卑制度,这是他们最为官府所忌惮的地方,韩孺子不在意,起码目前不在意,“以后多来往,就不算闲事了。”

    不要命盯着倦侯,“不行,除了杨奉,老子不欠人情……”

    “你跟杨公是怎么认识的?”韩孺子好奇地问。

    不要命冷笑几声,“倦侯不必拐弯抹角,你想让我做什么,开口就是,看在杨奉的面子上,我未必就会拒绝,干嘛要来这一套呢?”

    韩孺子收起笑容,“因为我也不想亏欠人情,阁下对我帮助甚大,我做的这点小事远远弥补不了,但这是个开始。”

    “别,咱们还是赶快结束的好,我再帮你一个忙,然后断绝往来,你当你的倦侯和皇帝,我当我的厨子,无论谁亏欠谁,都在杨奉身上,行吗?”

    “嗯……好。”

    “说吧。我真不明白,你以为用这种小手段就能收买我,让我给你当忠仆?”

    “忠仆我有,我需要的是阁下的身手与判断。”韩孺子停顿片刻,“我有一名侍卫,在大将军韩星那边杀死了一名望气者,一直没有回来。望气者声称要报仇,我若是不闻不问,这名侍卫孤立无援,我若是大张旗鼓地提供帮助,望气者就有理由借助冠军侯的力量发起反击。”

    “你想用江湖手段解决此事?”

    韩孺子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还不是跟冠军侯撕破脸的时候,“我希望阁下做的事很简单,去提醒这名侍卫,必要的话……”

    “我明白了。”不要命转身就走。

    “我还没说是谁。”

    不要命止步道:“江湖中没有隐士,倦侯,望气者这回可轻敌了,你的侍卫有点来历,大概不需要我的帮助,不过我还是去看看吧。”

    不要命走了,食盒留在地上。

    守在外面的张有才进来,“这人是醉仙楼的厨子吗?我还以为是乔装打扮的皇子皇孙呢。”

    张有才打开食盒,从里面捧出一只烧鸡,闻了闻,“这人的厨技可配不上他的蛮横。”

    “拿去吃吧。”韩孺子笑道,坐在那里想,孟娥其实也很神秘,她自称是齐王陈伦的后代,可她从来没说过在哪学的武功,更没说过除了哥哥孟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帮手。

    杨奉回来了,一进书房就说道:“冠军侯要向北军动手。”

    “嗯?”韩孺子早已习惯杨奉突然闯进来,一点也不意外,“冠军侯要……他要利用北军逼我出京?”

    杨奉点头。

    韩孺子与冠军侯势同水火,北军却是两人的共同根基,关于北军到底支持谁,或者说支持谁更多一些,传言众多,连北军将士自己都说不清,就是利用这些传言,韩孺子和冠军侯各自扩展了自己的势力。

    北军一旦明确表态,其中一方必遭重创,若支持倦侯,冠军侯根基动摇,反之,韩孺子遭受的却将是致命一击,北军对他比对冠军侯更重要。

    “冠军侯想怎么做?他自己也不能离京。”

    “据说他任命了一位新的北军长史。”

    从前的北军长史是杨奉,他离开冠军侯之后,这个职位空缺出来。

    “没有圣旨,他能任命官员吗?”韩孺子问。

    “这不是正式任命,而是临时兼任,可以事后追认。”

    “新任长史是谁?”

    “吴修。”

    韩孺子微微一愣,他见过吴修,此人是当今皇帝的舅舅,曾经守卫神雄关,听说皇帝病重,丢下官印潜回京城,惹出许多麻烦,“他投向冠军侯了?”

    “看来是这样,柴悦能对付得了吗?”

    吴修是皇帝的舅舅,长史又是北军文吏之首,对柴悦来说,这的确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我应该请大将军给柴悦升职。”韩孺子道。

    “不行,大将军虽然配合倦侯开仓放粮,但是一直没有书信送来,说明他还在观望,这种时候不能求他做任何事情。”

    “那怎么办?柴悦在北军连军职都没有,全靠北军都尉刘昆升的支持,可刘昆升不是特别可靠。”

    杨奉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或许有个人能帮忙,还能借机再敲打一下殷无害。”

第二百三十章 哪里好玩

    东海王跟往常一样来倦侯府“坐堂”,门吏和仆人早已习惯,不阻挡,也不通报,任他自由进出,背后都说他这段时间里“家教甚好”。(..)

    的确,在谭氏的督促下,东海王对帮助韩孺子争位一事极为上心,不辞辛劳地出谋划策,将自己的资源全献出来,比本人争位还要热情。

    韩孺子不打算浪费这份得之不易的热情。

    “你跟崔家的联系还多吗?”韩孺子问。

    东海王脱下沾有泥浆的靴子,命随从拿出去清理,盘腿坐在韩孺子平时睡觉用的椅榻上,“还行吧,我太忙,没工夫搭理他们,王妃倒是常去。”东海王冷笑一声,“崔家现在可得意了,你和冠军侯都是崔家的女婿,谁当皇帝他们家都会出皇后,崔家没人来拍你的马屁吗?”

    “没有。”韩孺子也觉得奇怪,京城的勋贵家族几乎都想方设法与倦侯建立联系,唯独崔家不动声色,连二公子崔腾也不露面了,不是改了主意,就是被父亲。

    “别急,你做好准备吧,崔家人真来的时候,千万别客气,想要什么,狮子大张口就是,放心,你吞不下崔家。”

    韩孺子笑了笑。

    “你问崔家干嘛?”东海王问。

    “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我已经搬出崔府,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亲属关系,崔宏给我荐举,其实事前得到过冠军侯的许可——他们觉得我根本不是威胁。”

    “崔太傅与冠军侯结盟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跟你毕竟有多年的亲情存在。”

    东海王冷笑不止,最后道:“亲情……好吧,亲情还剩那么一点,不用白不用,你想让我跟崔宏说什么?”

    “我得到消息,冠军侯委任吴修为北军长史。”

    “我也听说了,吴修明天就出发,我还听说,是吴修主动投靠冠军侯的,他前两天进宫探望皇帝,第二天夜里去见冠军侯,不久之后获得任命,你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小皇帝随时都可能驾崩,可除非得到确切消息,韩孺子不愿猜测,“不管怎样,吴修是个麻烦,他是皇舅,又有冠军侯的亲自任命,此去北军,对柴悦是个威胁。”

    “你想让崔宏干嘛?他是南军大司马,与北军一直是对头,平时都说不上话,现在更不行。”

    “我不要崔太傅说话,我要他出兵。”

    东海王一愣,随后一拍大腿,“真阴险——是杨奉的主意吧?”

    韩孺子没有回答,东海王笑道:“这个主意好,吴修地位虽高,却是个胆小鬼,大仗在即,哪怕只是一个兆头,也能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北军将士到时候不支持柴悦还支持谁?不过……柴悦值得信任吗?你们认识可没多久。”

    “有些人只见过一面也值得信任。”

    东海王讪笑两声,“我不能出城,但是可以写信给崔宏。”

    “你能说服他?”

    “那还不容易,京城这边斗得如火如荼,南北军再不弄点动静出来,只怕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是让崔宏真打,只是让他显示一下南军还在,他肯定愿意,我有把握。”

    仆人将清理干净的靴子送进来,为主人穿好,东海王走到桌前,当场写了一封信,交给另一名随从,命他立刻出城去见南军大司马。

    完事之后,东海王问道:“还有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冠军侯出招,咱们接招,这才有意思,可是咱们也不能只是防守,也得进攻啊。”

    “你有什么想法?”

    “有一个人,早晚得争取一下,不如早点动手。”

    “上官盛?”

    “就是他,掌管宿卫八营几万士兵的中郎将上官盛,对太后来说,宿卫八营比‘广华群虎’重要百倍,拿下上官盛,比争取到满朝文武的坚持还有意义。”

    “可咱们最终的计划是挟持上官盛……我明白了。”韩孺子笑道,越是敌人越要接近,就像现在的他和东海王,“不太容易吧,上官盛只忠于太后,而且这个人与太后的哥哥上官虚不同,敢做敢为。”

    “总得做做样子,宿卫八营摆在那里,不去拉拢一下,反而让人怀疑,我听说冠军侯一直在想方设法接近上官盛呢。”

    “嗯,你说的对。”韩孺子也拿起笔,写了一封信,给东海王/br>

    “呵呵,刘昆升肯定想不到自己会突然变得这么重要,可他只当过几天中郎将,又没有什么背景,对宿卫八营……算了,反正也只是意思一下。”

    刘昆升从前一名宫门郎,立功之后升任为中郎将,不久又被调为北军都尉,韩孺子请他居间介绍,也是理所应当。

    韩孺子叫来张有才,将信封好,命他找人送往北军。

    “宿卫八营里本来有不少勋贵子弟,可惜都被撵回了家,要不然倒是一股助力,他们都挺支持你的。”东海王深感遗憾。

    可勋贵子弟毕竟对宿卫八营比较熟悉,韩孺子与东海王各自又写了几封信,分别送给不同的人,有的是直接提出要求,有的是请来相见,要当面谈一谈,总而言之,希望能够安排一次倦侯与上官盛的会面。

    两人在书房里吃午饭,饭后见了两位早就约好的拜访者,没什么大事,只是闲聊,与勋贵家族的交往就是这样,至少要经过两次以上的闲聊,才能谈到正经事。

    拜访者离开不久,侯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经过多日的磨练,府丞已经镇定许多,没再向从前那样慌慌张张,进屋之后正常通报:“英王求见倦侯。”

    “谁?”韩孺子和东海王异口同声地问。

    “英王。”

    韩孺子和东海王互相眼,不明白这个小叔叔来干嘛。

    英王只带着两名随从,望气者袁子凡没有跟来。

    “这是你的书房吗?书真不少。”英王走进屋,背着手东瞧西个不太懂礼貌的孩子,武帝驾崩之时,他才出生不久,虽然得到了封号,却没有得到最好的教导。

    英王年纪虽小,辈分却摆在那里,韩孺子和东海王都站起身,微笑点头。

    “你们到外面等着。”英王向随从下令,坐到杨奉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双脚离地晃来晃去,问道:“你们怎么不去找我玩啊?”

    韩孺子和东海王又是一愣,东海王笑道:“你喜欢跟我们玩?”

    “是啊,上回去冠军侯家玩得多有意思,什么时候再去?”

    东海王哈哈大笑,韩孺子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袁子凡呢?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他管得太多,我偷跑出来的。”英王跳下椅子,来到书案前,“你们在练写字吗?我也会。”英王拿起笔,歪歪扭扭在写下“锳”字,得意地眼,扔下笔,“今天去哪玩?”

    “今天……”韩孺子正想办法打发这个小叔叔,东海王上前一步,向英王笑道:“玩的地方有的是,不过现在是聊天的时间。”

    “嗯,我喜欢聊天,府里的人都不愿意聊天,袁子凡刚到的时候经常聊,现在也不了,总往外跑,却不让我出门。”

    “袁子凡往哪跑?”东海王向韩孺子使个眼色,表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能够打探出特别的消息来。

    英王无所谓地摇摇头,他不知道袁子凡去哪了,也不关心。

    韩孺子退后,王,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的童年,同样的缺少教导,不过他有母亲陪伴,知道在外人面前隐藏心事,英王更像是没有好好读书的东海王。

    “英王,你知道咱们在做什么吗?”东海王继续问道,脸上带笑。

    “聊天啊。”

    “我不是说现在,是从前,记得吗?咱们曾经在一间屋子里,听一个老头儿讲解规则。”

    “哦,你说选帝,当然记得,以后我当了皇帝,封你们做大官。”英王很豪爽。

    “感谢至极,可是……倦侯也想当皇帝啊。”东海王侧身,指着站在身后的韩孺子,“皇帝只有一个,该选谁呢?”

    英王拿起桌上的镇纸,手里摆弄着,“我是武帝之子,当然是我当皇帝。”

    东海王笑容更盛,“当初是谁跟你说你一定能当皇帝的?”

    “袁子凡。”英王扔下镇纸,无聊地打个哈欠。

    “你又不认识他,为什么相信他的话?”

    英王海王,“谁说不认识?我从小就认识他,不过他那时候不叫袁子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改名……”英王双手捂嘴,“我不该对你们说这些,这是秘密。”

    韩孺子与东海王都吃了一惊,轮流发问,英王却再不肯透露半个字了,反而一个劲儿地要求出去玩。

    东海王对韩孺子说:“怎么样,带他出去逛逛吧。”

    韩孺子明白他的用意,三人无缘无故地共同亮相,会让许多人产生误解,以为英王投向了倦侯,事后再多的解释也没用。

    下午过半,去不了太远的地方,韩孺子说:“咱们去东市吧,那里热闹。”

    英王欢呼一声,笑道:“我就知道来找你们没有错。”

    东海王问:“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你家了,他们说你在倦侯府。”

    东海王前头带路,韩孺子与英王走在后面,刚出房门,韩孺子突然问:“袁子凡从前是太监吧?”

    英王笑着说:“咦,你从前也认识他吗?”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是猜的,英王没怎么出过门,认识的人十有**来自宫里,袁子凡显然对容貌做了一些伪装。

    “咱们不去东市了,去探望宰相吧,他得病好几天了。”韩孺子说。

    “宰相那里好玩吗?”英王问。

    “好玩得很。”韩孺子说,殷无害想要置身事外,那就将麻烦送到他面前。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快乐的英王

    杜穿云骑马带着英王,一路小跑,英王坐在前面,兴奋至极,嘴里不停地喊“驾”,缰绳却握在杜穿云手中。

    这是英王第一次骑马,一般的速度就足够让他感到快乐了。

    东海王与韩孺子骑马跟在后面,“平民百姓的生活也不错,我差不多快要习惯了。”东海王说。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慌张让路、束手站立的百姓,东海王觉得这就是平民的生活了,说是习惯,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也表明咱们的性命现在不重要,所谓的尊严更是一文不值……瞧,那个家伙居然在瞪我!”

    东海王用马鞭指着街上的一名行人,那人的确看着东海王的方向,过了一会突然笑着挥手,原来是看到东海王身后的熟人。

    东海王更不满了,“他居然不认得我!我的衣裳、帽子,哪一样不明显啊?有时候还真得需要仪仗,非得招摇过市,这些家伙才能睁眼看一看……”

    东海王一路唠叨,韩孺子只是听着,没有附和。

    他们走得不快,有人跑在前面去给宰相府送上三人的拜贴,因此,他们刚到巷子口,宰相府就有一大批人迎了出来。

    东海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话,宰相就是比百姓懂规矩啊。”

    为了表示尊重,来客下马,英王还想再骑一会,被杜穿云抱下来,看到人多,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英王是长辈,韩孺子与东海王乐于奉他为尊,护着他前行,众多的奴仆纷纷让路,甚至跪下磕头,等三人走过去,才起身跟在后面。

    英王拍手笑道:“宰相家果然好玩,他们都是来迎接我的吗?”

    “当然,你是武帝之子嘛。”东海王说,看着满巷的人群,他眼里露出几分嫉妒,“怪不得大臣们都想当宰相,瞧瞧这里的架势,跟崔府鼎盛时期不相上下,诸侯王都没法比,不对,留在京城的诸侯王比不了,就国的诸侯王据说排场更大一些……”

    韩孺子也在心里暗自感叹,自己这个皇子皇孙算是白当了十几年,除了在做皇帝时见过几次大阵势,大多数时候都比宰相府寒酸多了。

    宰相府光是迎出大门的吏仆就有上百人,与倦侯府全部人口几乎一样多。

    殷无害没法拒绝这三位的到访,也没法遮掩,干脆来个大张旗鼓。

    宰相府大门外,殷家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以及一大批有官职或爵位的亲属,早已恭候多时,见到三位皇室子孙,立刻迎上来,齐整整地行以大礼,就算是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也挑不出毛病来。

    一同进府时,东海王越过英王的头顶,小声对韩孺子说:“老家伙这是早有准备啊。”

    殷无害为官多年,能在武帝最为残暴的晚年时期升为宰相,实属不易,应对突发意外的本事还是有的。

    在客厅里,殷家长子亲自奉茶,感谢三人来看望父亲,然后一一介绍族中亲人,按品级大小或拱手行礼或下跪磕头,该有的礼仪一样也不能省。

    殷家在拖延时间,韩孺子和东海王都察觉到了,却没法拒绝,两人正在心中乱猜原因,外面有人进来通报:冠军侯亲自到访,也是来探望宰相病情的。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不得不佩服这位老滑头的急智,四名争位的皇室子孙同时到访,使得外人无从猜测宰相的真实立场,他又能处于超然物外的地位了。

    冠军侯显然是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脸色微显潮红,一进来就向韩孺子等人拱手,笑语寒暄,好像他们早已约好了在此会面。

    英王更高兴了,他就喜欢人多,越多越好,尤其是大家都把他当成贵客,围着他、讨好他。

    “冠军侯,你家放粮了吗?”英王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放粮与冠军侯是一回事。

    “放了放了,一粒米都没留。”冠军侯笑道。

    “哦,那就好,你要是缺粮的话,可以找我要。”英王认真地说。

    冠军侯身边的望气者鹿从心没有跟来,四人在厅里聊了一会,殷家长子将客人请入后宅,为此一个劲儿地道歉,“贵客临门,家父身体欠安,不能亲自迎接,实乃不大敬……”

    身后跟着的仆从越来越少,几道门之后,只剩下殷家长子为四位皇室子孙引路,欢声笑语消失了,一家亲的气氛更是无影无踪,英王不明所以,左瞧右望,以为是宰相府里的环境不好。

    一名大概是侍妾的女子打开房门,英王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进去,韩孺子与冠军侯客气一番,还是冠军侯走在前面,东海王排在最后,脸上挂着笑容,若在从前,他绝不接受这种安排,现在却只能忍受。

    宰相殷无害已经穿好朝服,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微微地行以大礼,为自己的失礼而致歉。

    又是一场漫长的寒暄与客套,韩孺子不得不承认这次突然袭击彻底失败了,殷无害还是巍然不动,冠军侯的优势也没有因此减少。

    英王开始打哈欠,宰相不仅老而无趣,屋子里还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药味,他一点也不喜欢,于是频频看向东海王,希望他能带自己离开。

    掌灯时分,殷家长子和几名侍妾退下,宰相殷无害坐在软榻上,给四名拜访者上了一“课”。

    “我老啦,早已不堪重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希望能够看到大楚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到时候我也能归印还乡,耕几亩田、栽几垄花草,含饴弄孙,享受几年天伦之乐,然后去见武帝、桓帝,向他们俯首请罪,说一声‘罪相无能,尸位素餐,惹来无数天怒人怨,与人间皇帝无关。’”

    殷无害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我知道,外面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好像我殷无害手掌乾坤,能够偷天换日似的,可我只是大楚宰相。宰相之职仿佛湖池,河水暴涨,则分流之,河水下降,则还流之。宰相无它,为皇帝分忧而已,偶尔接过重任,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待时机到来,立刻交还重任,对一名宰相来说,这就是最高荣誉。”

    英王再也忍受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对东海王说:“咱们走吧,他快要死了。”

    殷无害大笑,随即咳了两声,“老朽无趣,英王殿下海涵。”

    韩孺子不甘心,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身告辞,请宰相安心养病。

    英王早盼着这句话,拉着东海王就往外走,韩孺子与冠军侯随后。

    “倦侯真会用人啊。”冠军侯出门之后笑道。

    “英王?他是自己找来的。”

    “不不,我是说杨奉,想不到他为倦侯留了这么多招数,看来是我无能,杨奉从一开始就不愿在我这里物尽其用。”

    韩孺子笑了笑,杨奉没那么忠心,他其实是在比较之后,才决定再次辅佐倦侯,如果能在冠军侯那里得到重用,这名野心颇大的太监,绝不会选择弱势者。

    冠军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一切早已注定,杨奉对自己从来就没有过真心。

    英王与东海王已经跑出大门,殷家人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冠军侯还是不能忘怀杨奉,说:“无论如何,韩氏子孙不能互相残杀,倦侯尽管出招就是,只要不违反规则,我都能接受,日后还会封你为王,你好像比较擅长作战,我就将你封在北疆为王,为大楚阻挡匈奴人。杨奉不姓韩,只是一名太监,请倦侯转告杨奉,普天之下,并无二心者的立足之地。”

    韩孺子笑道:“冠军侯差矣,刚刚还说杨奉将奇招妙计都留给了我,正说明杨奉忠贞不二,一心辅佐于我,何来‘二心’之说?”

    冠军侯脸色一寒,韩孺子扬长而去,心中感叹,冠军侯好对付,大臣才是麻烦,他们宁愿辅佐平庸的冠军侯,也不想重立废帝,废帝表现越出色,大臣的畏惧反而越重。

    光是笼络萧声还不够,韩孺子必须表现出更多的宽宏大量,以示群臣废帝再次登基之后,绝不会采取任何报复措施。关键是如何让大臣们相信,韩孺子决定今晚要与杨奉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大门外发生小小的骚乱,英王跳上马,在杜穿云的保护下,冲出人群,疾驰而去,数人跑在后面,乞求英王停下,又慌忙找马、上马,紧追不舍。

    东海王笑着说:“袁子凡刚赶到。”然后压低声音,“他还真是那个……”

    街面上叫喊的声音当中,有一个属于袁子凡,果然比其他人尖细一些。

    韩孺子心中一动,没说什么,与东海王上马,向殷家人告辞,走出巷子之后,韩孺子对东海王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袁子凡根本不是望气者?”

    “嗯?什么意思?”

    “顺势而为,这是望气者的最常用招数,可能只有极少的真正望气者,其他人,像袁子凡、鹿从心这几位,都是身份特殊,于是被拉拢过去,然后才获得望气者的名头……”

    “我明白了,你说的有点道理……袁子凡、鹿从心明明没什么辩才,林坤山稍好一些……”

    前方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惨叫。

    入夜不久,街上行人还很多,惨叫声很快传开,行人纷纷向出事的地方拥去。

    韩孺子与东海王策马快行,东海王挥鞭打出一条通道。

    街心上,一匹马倒在地上,身下压着两个人。

    袁子凡和几名仆人先赶到,正站在旁边,个个呆若木鸡,袁子凡扭头看向倦侯和东海王,突然说:“这就是你们做的好事!”

    被马压住的两个人一动不动,有人提来灯笼,照亮街面,众人看到鲜血正缓缓从两人身下流出,与融化的雪水混成一片。

第二百三十二章 衣服上的龙

    一马二人躺在泥泞的街道上,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提灯人大声道:“快将马抬开,看看还有没有救!”

    韩孺子心中大惊,跳下马跑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查看,杜穿云和英王脸色苍白,生死不明,马身微动,还没有死透。

    众人上前抬马,韩孺子起身,正要帮忙,被人拽了出来。

    东海王小声道:“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现在还讲究这个?”韩孺子难忍愤怒。

    “找出凶手比救人更重要。”东海王说,向另外几名随从招手,命他们上前参与救人。

    韩孺子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明显是一次暗杀,英王不会骑马也就算了,杜穿云却是从小行走江湖,常年在马背上颠簸,绝不至于马失前蹄。

    刺客很可能还在附近,目标也不只是英王与杜穿云。

    韩孺子向四周望去,突然看到一人骑马逃跑,“袁子凡!他要跑!”

    “追!”东海王翻身上马。

    韩孺子也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马已经被抬起一些,张有才正拼命往外拖动杜穿云,英王的随从也在全力救主,这里并不需要他。

    东海王已经追出一段距离,韩孺子正要策马,心中突然一动,又调转马头,大声喊道:“张有才!我们去追刺客,你留在这里!”

    “是,主人”张有才正处于慌乱之中,听到倦侯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句。

    韩孺子去追东海王和袁子凡,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这确定无疑是一场暗杀,目标十有**是英王,他和东海王却将因此陷入困境

    迎面来了一群人,挡住去路,韩孺子不得不勒住缰绳。

    冠军侯从宰相府晚走了一会,正好迎上倦侯,诧异地说:“倦侯这是要去哪?东海王刚跑过去”

    “袁子凡鹿从心呢?怎么没跟着你?”

    韩孺子语气急躁,冠军侯面露不悦,冷淡地回道:“倦侯不也没带着杨奉,我为什么要让鹿从心时刻跟随?”

    “鹿从心跑了。”韩孺子肯定地说。

    “你说什么?”

    “英王在前面遭到暗杀,肯定是望气者所为,袁子凡跑了,其他望气者不会留下。”韩孺子说。

    “不可能!”冠军侯大惊,立刻向身边人示意,一名骑马的随从去前方查看情况。

    东海王和袁子凡的身影已经消失,韩孺子无处可追,也要调转马头,最后对冠军侯说:“派人去找鹿从心。”

    韩孺子骑马往回跑,回忆不久之前袁子凡质问他与东海王的场景,隐约又觉得这名望气者之所以逃跑,只是因为恐惧。

    马尸已经被搬开,杜穿云和英王被抬到最近的店铺里,张有才手上沾着血,在店门前莫名其妙地转圈。

    韩孺子跳下马,其他随从跑来,护着他挤过围观的人群,韩孺子一把抓住张有才的胳膊,厉声道:“去找杜摸天!”

    张有才终于清醒过来,找到旁边的马,第一次没跳上去,牵马的仆人帮忙,他才安稳上马,立刻回府去找人。

    韩孺子又让一名随从去找杨奉,虽然杜摸天和杨奉很可能都在府里,但眼下的张有才只能做一件事。

    店铺里本来挤着不少人,突然都往外跑,像是见了鬼,有人小声道:“是名皇子,衣服上有龙”

    一开始大家都忙着救人,没有注意服饰,现在才发现异常,无不吓了一跳,听到提醒,许多人又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衣服上也绣着几条龙。

    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却,只剩韩孺子和一名随从留在原地。

    韩孺子忍不住想,东海王说得对,诸侯王应该有仪仗,他现在就很需要。

    韩孺子走进店铺,这是一家布店,掌柜提着灯笼,正与两名伙计靠边站立,瑟瑟发抖,他们只是好心救人,怎么也没料到其中一人竟然是皇室子孙,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一些没名的小官也是前呼后拥,没有独骑在街上乱逛的。

    杜穿云和英王被平放在地上,身上沾满了血。

    韩孺子不懂医术,救不了人,于是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向提灯的掌柜问道:“你都看到了?”

    掌柜早吓得失魂落魄,韩孺子又问了一遍,掌柜才茫然地抬起头。

    “你看到是谁动手了?”

    杜穿云和英王向右手倒下,布店离得最近,掌柜又是第一个提灯过来的人,韩孺子猜测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掌柜扑通跪下,放下灯笼,痛哭流涕地说:“饶命,大人饶命”他也看到了来者衣服上的绣龙。

    韩孺子告诫自己必须保持镇定,走到掌柜面前,弯腰拿起灯笼,照亮掌柜的脸,说道:“别害怕,我不是来抓你的,只是询问情况。”

    掌柜抬起头,眯眼看着来者,寻思了好一会,“门口有几名少年”

    门外闯进来一群人,有人喊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来的是一群差人,看到英王和倦侯的服饰,全都吓了一跳,这才相信门外的传言是真的,呆若木鸡,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倦侯府的一名随从进来,对倦侯低声说:“冠军侯在外面,请倦侯出去一趟。”

    韩孺子对几名差人说:“守在这里,什么都别动。”

    差人们马上点头。

    韩孺子对跪在地上的掌柜说:“好好想一想,待会我来找你。”将灯笼交给随从,走出店铺。

    外面的人群退得更远,但是舍不得离开,仍在观望,小声地互相议论、猜测。

    冠军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站在街对面,韩孺子大步走过去,经过马尸的时候瞧了一眼,突然发现地面上的大部分很可能是这匹马流出来的。

    “究竟怎么回事?”冠军侯小声问。

    “有刺客。”韩孺子也小声回答。

    冠军侯皱起眉头,“这种时候刺杀英王你是怎么想的?”

    韩孺子冷冷地说:“英王不是我的对头,刺杀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对我也没有好处。”冠军侯马上道,随后眉头皱得更紧,“英王就是太后弄来充数的,谁会对他下手?东海王刚才往哪跑?”

    “我说过了,他去追袁子凡”

    “不对。”冠军侯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发现吗,英王之死对你对我都有不利影响,反而是东海王不会受到猜疑,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冠军侯的猜测不无道理,他与倦侯在争位中占据上风,东海王则完全沦为倦侯的辅佐者,形势一旦剧变,他反而可以置身事外。

    韩孺子对东海王从未有过完全信任,但是不想在冠军侯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冷淡地说:“你怎么知道英王一定死了?”

    “是你说我英王没死吗?”冠军侯眼神稍显慌乱。

    “我不知道。”韩孺子一直没有仔细查看。

    又有一批差人骑马赶来,人数更多,将围观百姓驱走,但是只有少数人走进布店,很快将里面先到的差人撵了出来,没有多久,众差人的头目出店,走到倦侯和冠军侯面前。

    韩孺子认得此人,这是“广华群虎”之一、京兆尹手下司法参军连丹臣,他向两侯行礼,说道:“此地不宜逗留,请倦侯和冠军侯速速回府。”

    “他们怎么样?”韩孺子问。

    连丹臣没有回答。

    冠军侯不想留在这里了,他也认得连丹臣,说道:“连参军到了就好,英王没有他还活着吧?”

    连丹臣点下头,没有多做解释。

    冠军侯长出一口气,“祖宗保佑,千万不要出事。”

    冠军侯上马,但是倦侯还留在原地,他也不动。

    韩孺子不能就这么离开,好在他等的人很快就到了。

    杨奉和杜摸天一块赶到,杜摸天想进店看望孙子,被差人拦住,韩孺子开口解释,连丹臣命差人让开。

    杨奉没有进店,直接来到倦侯身前,先向冠军侯拱手行礼,然后对倦侯说:“回府吧。”

    “杜穿云”

    “倦侯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韩孺子点点头,对连丹臣说:“店掌柜可能看到了刺客。”

    连丹臣道:“倦侯放心,我一点会查个水落石出。”

    随从牵来马匹,韩孺子上马,与杨奉一道回府,他们与冠军侯曾有一段同路,分道扬镳时,谁也没有开口告辞。

    倦侯府里十分安静,大家都知道外面出了事,因此都早早回房休息。

    张有才坐在书房里,还在发抖。

    韩孺子让他去休息,自己点燃蜡烛,坐在书案后面,也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对杨奉说:“英王来的时候,就坐在那里。”

    杨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所坐的椅子,平静地说:“告诉我经过。”

    韩孺子从英王到访讲起,尽可能不遗漏任何细节,最后道:“连丹臣说英王和杜穿云没有死。”

    杨奉对那两人的生死却不怎么关心,想了一会,说:“倦侯休息吧,我去打探消息,明天一早我来见你。”

    “不,我就留在书房,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尤其是他们的生死。”

    杨奉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止步道:“倦侯既然不想休息,那就想一想,英王遇刺,谁获益最多?”

    韩孺子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人命关天,杨奉居然还给他布置题目,可他点点头,那股怒气来得猛,去得也快。

    杨奉又道:“不要命回来了。”

    “是吗?”韩孺子随口应道。

    “孟娥早已离开函谷关,很可能已经返回京城。”

    杨奉走了,韩孺子一愣,孟娥回京,为什么不来见自己?

    东海王跑了,孟娥回来了,韩孺子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谁会获益?谁会获益?”他一遍遍地自问,突然明白最大的获益者是谁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嫌疑与好处

    东海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喝下去,皱皱眉头,返回门口,大声命令随从去要酒,然后转身说:“真是倒霉啊,你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吗?”

    韩孺子独自坐在书案后面,一声不吭。

    东海王找地方坐下,看样子是累坏了,瘫在椅子上不愿动弹。很快,府里的仆人送来酒菜,酒是热的,菜是凉的,东海王赶走仆人,自斟自饮,三杯之后,他的精力恢复许多。

    “你怎么不说话?”东海王问。

    “你追上袁子凡了?”

    “没有,他跑得快,比我认路。”

    “你胆子真大,敢独自去追望气者,那些刺客很可能是他的同伴。”

    “我还以为你们都跟在后面呢,谁想到……咦,我听出来了,你在怀疑我?”东海王警惕起来。

    “如果是你派人刺杀英王……”

    “不是我!”东海王愤怒地说。

    “让我说完,每个人都有可能,我只是做一种假设。”

    东海王还是愤怒地盯着韩孺子,但是没有再插话。

    韩孺子继续道:“刺杀英王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争位局面变得混乱,我与冠军深受其害,你却可以混水摸鱼。”

    东海王冷笑不止,“啊,我真是聪明啊,冒着巨大的风险刺杀英王,就是为了混水摸鱼,可你想过没有,咱们都是桓帝之子,你若争位失败,大臣们宁可另选他人,也绝不会选我当皇帝……”

    “这只是假设,要等事情更清晰以后,才知道对你的真正好处是什么。”

    东海王又喝了一杯酒,怒道:“假设是吧,好啊,那就假设是你派人刺杀了英王,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能将刺杀嫌疑引向冠军侯,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

    东海王一愣,怒气稍平,“冠军侯有嫌疑吗?”

    “还不知道,但他接连被我打败,愤怒之余,什么都有可能做出来,他知道英王去宰相府,也知道离府之后的必经之路,而且他想刺杀的未必只是英王。”

    “没错!冠军侯以为英王必定跟咱们两人在一起,英王跑在前面,刺客们被迫提前动手……”东海王颤抖一下,脸色也变了,“你们居然让我一个人去追袁子凡!”

    “我说了,这只是假设。”韩孺子平静地说。

    “好,咱们继续假设下去。”东海王想了一会,突然笑了,“其实不用什么假设,按你的想法,一点嫌疑没有的人最可疑,因为别人的声望都会因此受损,甚至失去争位资格,他却能坐收渔翁之利。”

    韩孺子点点头。

    “你不相信有人的运气就是好?”

    韩孺子摇摇头,这种时候,只有最无知的人才会相信运气。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还有太后和崔宏,还有你的部曲士兵,都有刺杀英王的可能。”

    “部曲士兵?”

    “我相信刺杀英王不是你的主意,但你的部曲士兵不是已经返京了吗?他们对你很忠诚,却不够聪明,没准以为这是在帮你。”

    “那他们应该去刺杀冠军侯。”

    东海王嗯了一声,将这个假设排除,“崔宏其实很有嫌疑,争位的四个人当中,三人与崔家关系密切,只有英王是个例外……不对,英王的势力最弱,崔宏完全没必要除掉他……”

    “或许崔太傅希望看到京城陷入混乱。”

    “嗯,那对他的确大有好处,但是英王遇刺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还不至于将南军招来,除非以后越闹越大……英王死了吗?”

    “还不知道,我也在等消息。”

    “我应该出去打听一下,谭家消息比较灵通。”东海王站起身,没有马上离开,“说来说去,获益最多的人其实是太后!”

    “嗯。”韩孺子不置可否。

    “英王不是普通人,遇刺之后由谁查案?首先是‘广华群虎’,那都是太后的人,还有宿卫八营……”东海王的脸色又变了。

    “太后已经疯了。”韩孺子提醒道。

    “如果她根本没病,是在装疯呢?想争位的人都被困在了京城,利用遇刺事件宿卫八营可以公开掌权……这么说来,‘广华群虎’也可能是在欺骗谭家……”

    东海王跑了。

    韩孺子仍然没动,整个京城就像是一座池塘,英王遇刺搅动了池水,沉渣泛起,大鱼、小鱼都扑了过来,互相追逐嘶咬,分不清谁是早有谋划的敌人、谁是趁火打劫的投机者。

    后半夜,杨奉回来了。

    “英王和杜穿云中了毒镖,好在抢救及时,应该没问题。”

    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马上又生出不祥之兆,“毒镖?”

    “嗯,江湖人爱用的玩意儿,杜穿云很警觉,抱着英王躲了一下,所以没有击中要害。”

    “刺客呢?”

    “还在追查,掌柜说店铺门前曾经有六七名少年逗留,出事之后全都消失了,连丹臣正在找这几个人。”

    “那些望气者呢?”韩孺子又问道。

    “袁子凡和鹿从心失踪了,皇甫益在宫里,情况未知,林坤山,还在东海王府里。”

    “林坤山没逃?”韩孺子很吃惊。

    “嗯。”

    韩孺子糊涂了,看着杨奉,过了一会问道:“上官盛出面没有?”

    “还没有,连丹臣有三天时间查案,没有结果的话,上官盛才会插手。”

    “他还真沉得住气。杨公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倦侯应该休息了,明天很可能会有人上门向倦侯问话。”

    韩孺子点点头,“是太后吧?”

    杨奉沉默了一会,“倦侯何出此言?”

    “英王是太后荐举的,却没有得到多少支持,现在想来,英王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以争位者的身份遭到刺杀,给上官盛直接插手争位提供理由。英王遇刺,我怀疑太后,冠军侯也会,天下人却不会,他们只看到太后支持的人受到伤害,以为幕后凶手就是我们这几人。”

    “不是吗?”杨奉反问。

    韩孺子盯着杨奉看了好一会,垂下目光,“这件事情大概永远也调查不清楚了,对吧?”

    “休息吧,倦侯,你想得太多了。”

    杨奉走后,韩孺子合衣躺下,就在书房里休息,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闭眼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被推醒的时候,韩孺子很不情愿,在那一刻,连当皇帝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继续熟睡。

    但他还是坐起来,迅速清醒。

    张有才不像昨晚那么慌张,脸上甚至露出微笑,“主人怎么没脱衣服就睡了?我拿来新衣服了,主人换一身吧。”

    韩孺子像木偶一样听从摆布,换过衣服、洗脸漱口之后,他更清醒一些,说道:“昨天你被吓坏了吧?”

    “还好,就是……太突然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有人要杀主人和东海王。”张有才小声道。

    韩孺子笑了笑,张有才是宫里的太监,即使怀疑太后也不敢说出来。

    “杜穿云应该没事。”

    “我听说了,这个家伙,早晚死在自己手里。”

    “你不关心他吗?你们是朋友。”

    “朋友?”张有才显出几分愤怒,“有些话我不该说……”

    “在我面前,你没有不该说的话。”

    张有才脸色微红,“我刚回来的第二天,杜穿云说是给我接风洗尘,结果他把我和泥鳅带到……带到那种地方去。”

    “哪种地方?”韩孺子没听明白。

    “烟花之地。”

    韩孺子一愣,随即大笑,他相信杜穿云能做出这种事。

    “他说,‘吃不到猪肉也该看看猪跑,太监就不能去青楼吗?太监还有娶老婆、抱养小孩儿的呢。’主人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张有才气哼哼地说。

    韩孺子笑着摇头,没有为杜穿云辩解,他很清楚,张有才在用恼怒压制关心,这两人仍是最好的朋友。

    张有才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继续抱怨,“就算我不在乎,还有泥鳅呢,他才多大啊,杜穿云竟然把他也带去了。好吧,那的酒菜的确不错,陪酒的人尽会说好听的,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主人,不管你怎么想,我得说,杜穿云好酒、好色,早晚毁在这两件爱好上……”

    日上三竿,东海王没像往常一样跑来,司法参军连丹臣登门拜访。

    杨奉亲自将连丹臣引入书房,同来的刑吏有好几位,都留在前院,由府丞招待。

    连丹臣一进来就跪下磕头,表示歉意。

    韩孺子请他起身,客套了几句,连丹臣拿出笔纸,开始向倦侯询问昨晚的详细情况。

    韩孺子没什么可隐瞒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英王是突然拜访,事先没打招呼?”

    “没有。”

    “也就是说,知道英王出府的人没有几个。”

    “我们去拜见宰相的时候,宰相府出来很多人迎接,消息大概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嗯,那也不够策划一起刺杀,那些人准备得很充分,绝非临时起意。”连丹臣没有继续分析下去,恭恭敬敬地送上笔录,请倦侯和杨奉分别签字、盖印。

    连丹臣将东西收好,却没有告辞之意,杨奉识趣地走出书房,等在门外。

    “倦侯身边有一位从前的宫中侍卫吧?”

    “嗯。”

    “她叫孟娥?”

    “对。怎么了?”

    “请倦侯小心。”连丹臣躬身行礼,告退离去。

    韩孺子明白过来,刺杀英王的手法与暗器,必定与孟氏兄妹非常相似。

    (今日一更。)

第二百三十四章 独断

    这天下午,韩孺子得到确切消息,宫里的望气者皇甫益也失踪了,时间比英王遇刺稍晚一些,自称要去找一位驱鬼道士为太后治病,出宫之后再没有现身。

    四名望气者,只剩下林坤山一个人。

    韩孺子接到东海王的信,立刻前去王府拜访,一进大门,东海王就迎上来,“我坚持不了多久,林坤山很快就得交给连丹臣,我想你应该先见一见他。”

    林坤山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五名奴仆守在外面,防止他逃跑。

    林坤山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很无辜,见到倦侯之后一脸苦笑,“无妄之灾,这真是无妄之灾。”

    东海王喝道:“收起你那一套吧,林坤山,跑得慢是你倒霉。”

    “我根本没想跑啊,东海王,对您,我可是忠心……”

    “千万别再说了,我现在一听到‘忠心’两个字就想吐。”东海王做了一个吐的动作,“望气者不是顺势而为吗?什么时候学会雇用刺客了?”

    “我与英王遇刺之事毫无关系。”林坤山肯定地说。

    东海王还要再做驳斥,韩孺子打断他,问道:“你跟其他望气者也毫无关系吗?”

    林坤山笑而不语。

    东海王厉声道:“问你话呢,非得让连丹臣给你上刑吗?‘广华群虎’可不是白叫的。”

    “按照争位规则,没人能对我上刑,只能向我问话。”

    东海王一愣,这才想起林坤山也受到与他一样的制约与保护,“你……”

    “我想与倦侯单独谈一谈。”

    “我才是你的主人!”

    “不跟倦侯谈,我就只能与连丹臣谈,东海王更信任谁呢?”

    东海王当然不能说更信任外人,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小声对韩孺子说:“过后你会告诉我一切吧?”

    韩孺子点点头。

    房门关上,林坤山走到倦侯面前,抱拳拱手,深鞠一躬。

    “这是何意?”韩孺子问道。

    “为碎铁城不辞而别正式向倦侯道歉。”

    “既无所求,便无所失,我从来没有怪罪于你。”韩孺子如果有一点失望的话,也是针对东海王,与望气者无关。

    林坤山笑了一下,“倦侯刚才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倦侯为什么想知道我与其他望气者是否有关?”

    韩孺子没有开口,他可不想在得到答案之前先回答对方的疑问。

    “皇甫益、方子凡、鹿从心,名字很像,但他们都不是望气者。”林坤山主动回答。

    “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揭露?”

    “因为他们的势力很大,揭穿他们无异于逆势而为,我不做这种事,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却没料到他们这么早就动手。”

    离半年之期还有四个多月英王就遭到刺杀,如果真是那几名假望气者所为,的确太早了一些。

    “势力?什么势力?”

    林坤山摇头,“我不知道,望气者策划多年,才能在个别王府中登门入室,这几位却能轻松进出皇宫,我们自愧不如,至于他们属于什么势力,我没有任何证据。”

    林坤山有猜测,他不想说,韩孺子也不想问,他突然醒悟,林坤山又在使用望气者的老招数:不动声色地蛊惑别人做事,将他们引到望气者所指定的道路上,那或许是陷阱,或许是死路一条。

    “其他望气者呢?那些跟你一样的真正望气者。”

    林坤山笑着摇头。

    外面响敲门声,东海王道:“连丹臣必须将人带走了,他要向京兆尹复命。”

    “进来吧,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房门打开,林坤山向倦侯笑道:“我们只是江湖术士。”

    几名差人走进来,客气地点头,林坤山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连丹臣进来,向倦侯拱手,他只是过来致意,马上就得离开。

    韩孺子抓紧时间问道:“望气者都抓了?”

    韩孺子记得,“广华群虎”早已掌握京城内外众多望气者的行踪,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不用再观望了。

    连丹臣稍一犹豫,还是答道:“光是昨天夜里,就已经抓了三百多人,不只是望气者,还有其他江湖人,但是方子圣等人仍无下落。”

    韩孺子点点头,连丹臣退出,东海王走进来,看着众人离去,扭头对韩孺子说:“怎么样?”

    “他说方子圣等人不是真正的望气者。”

    “就这个?不用他说咱们也猜得出来啊,英王已经说了,方子圣从前是名太监,那他现在肯定也还是太监。”

    东海王走到门口望了几眼,关上门,说:“这肯定是太后的诡计了,‘广华群虎’要么参与了,要么猜到了真相,我能感觉到这些家伙态度的变化,他们本来有求于你和我,自从昨晚出事之后,他们对谭家就有点推三阻事,问什么都只是透露一点,不像从前那么言无不尽。”

    韩孺子寻思了一会,“让谭家多在江湖上打听消息。”

    “你想打听什么消息?”

    “任何异常。”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想了解什么。

    回到倦侯府,天已经快要黑了,张有才迎上来小声说:“京兆尹府不肯放杜穿云回来,说他是重要证人,杜老爷子也被留下了。”

    “嗯,我知道了。”

    看到主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张有才既有点意外,又感到踏实。

    书房里,杨奉不知独自坐了多久,见到倦侯也只是点下头,没有起身。

    韩孺子坐到书案后面的椅子上,也不吱声。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韩孺子先开口:“你早就知道那几个人不是真正的望气者吧?”

    杨奉追查望气者多年,如果有谁能一眼认出真假,除了望气者本人,必然就是他。

    “嗯,我知道。”

    “可你没有提醒我。”

    “有些事情倦侯不需要太早知道。”

    “太早还是太晚由你判断?”

    书房里还没有掌灯,杨奉看向昏暗中的倦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里的怒意,他想起从前的学生,因此对这股怒意并不陌生。

    “总得有人做出判断,只能是我。”

    “你没出过错?”

    “我犯过许多错误,否则的话,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还是得由我来做判断,因为这是一副重担,我扛得最久,已经习惯了,其他人要么拈轻怕重,要么力量不足,要么没有常性,往往半途而废。”

    韩孺子沉默了很久,直到张有才敲门进屋,送来茶点、燃起油灯并退出之后,他才开口,语气已经平静如初,他不想再埋怨了,杨奉就像是一座宝藏,能挖掘到什么程度是他的本事,与“宝藏”本身无关。

    “太后果然有一个计划。”

    “看来是这样。”

    “你事先不知道吗?”

    “自从离开皇宫,太后从未联系过我,对太后,我也只能猜测。”

    韩孺子思忖良久,“太后为什么非得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我也觉得奇怪。”

    什么都没问出来,韩孺子决定更换方式,“皇甫益他们虽然是假的,却吸引来不少真正的望气者,将他们一网打尽想必也是太后的目的之一。”

    “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真正的望气者虽然来了不少,但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好像还没有露面,太后这个时候动手,太早了一些。”

    最重要的望气者是淳于枭,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或许抓捕望气者只是太后的次要目的,她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等了。”

    “有这个可能。”

    “太后的主要目的是利用这次事件,让上官盛掌权,扩大宿卫八营的势力,与此同时除掉对帝位怀有觊觎之心的宗室子弟,她会怎么做?栽赃嫁祸,将我们几个杀死,或者囚禁起来?我应该逃出京城吗?”

    杨奉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学生”已经在思考,很快就会想出答案。

    “不对,太后不会让我们逃出京城,那会引发大乱,但她也没有必要杀死我们,那同样会引起混乱,对她来说,最好的结局是……”韩孺子想了一会,“当今皇帝根本没有得病,很快就能‘恢复’,继续充当听话的傀儡。”

    韩孺子如释重负,一切都说得通了,皇帝的舅舅吴修无意中成为关键人物,冠军侯、倦侯、东海王等人都是通过他的行为,猜到宫中有变,没有想过吴修本人也会上当受骗。

    几天前,吴修曾经进宫探望皇帝,出宫之后就去投靠冠军侯,更让众人觉得皇帝剩日无多,结果太后出手了。

    韩孺子的心又变得沉重起来,太后的阴谋正变成阳谋,韩孺子等人根本无从反抗,大臣的经验的确更丰富一些,只有少数人直接参与争位,大多数人都是口头上表示支持冠军侯,实际上保持观望态度,跟宰相殷无害一样,反而躲过一劫。

    韩孺子不停地用手指敲打桌面,杨奉仍是他重要的帮手,但他不再需要杨奉的指引与分析,他要自己做出判断与决定。

    “太后不会立刻宣布自己和皇帝‘病愈’,所以我还有些时间。首先,我得与冠军侯和解,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和解之后,我们起码还有北军、南军。”

    韩孺子的手指敲得更快了,“袁子凡等人如果回宫,必然被杀,如果逃走,只能藏身于江湖之中,得找出来至少一个,以作为证据。”

    韩孺子住手,“还得找出孟娥,太后信任的人不多,孟氏兄妹能算两个。”

    杨奉站起身,拱手道:“我这就去联系冠军侯,安排一次会面。很多人都在寻找假望气者,我也派出人了,或许能比别人早一步。至于孟娥,除非她来找倦侯,倦侯很难找到她。”

    韩孺子嗯了一声,对他来说,这是“孤家寡人”的一刻,杨奉不再是“师傅”,而是执行命令的重要助手。

    形势虽然极为不利,韩孺子仍然斗志旺盛,只是将对手从冠军侯暂时变为太后。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冠军侯做主

    冠军侯拒绝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会见倦侯,韩孺子早料到会是如此,可还是有点惊讶:大难临头,冠军侯居然还是如此固执。

    杨奉马上调整战术,在后半夜联系到了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

    冠军侯常会出昏招,必须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劝说他,宰相殷无害本是最佳人选,但这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闭关不出,谁求见都没用,杨奉退而求其次,选择两位御史大人代为传话。

    萧声与申明志已经完全卷入选帝之争,身后没有退路,纵然察觉到前方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进去。

    这两人也是竞争对手,都盯着宰相之位,但他们的反应比冠军侯快多了,杨奉只是居中稍作调停,两人立刻决定尽弃前嫌——起码暂时和好——同时去劝说冠军侯。

    天亮之前,冠军侯终于同意与倦侯见面,地点选在了柴府的一座小跨院里。

    韩孺子赶到柴家的时候,天刚刚亮,杨奉亲自去院里查看一番,出来表示没有问题,与十余名随从守在外面,韩孺子独自进院。

    单独会面是冠军侯的要求,随着势态变差,他对杨奉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不愿意让这名太监在场。

    冠军侯已经到了,坐在主位上,没有点灯,看到倦侯进来,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冷冷地说:“杨奉一定很得意,他曾经提醒过我,说一定要保住北军,一定要防备宫里再生变数。”

    杨奉曾经真心实意地辅佐过冠军侯,直到对方无可劝说的时候,他才转归旧主,现在,他又将劝说的任务交给了倦侯。

    韩孺子真不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可是他与冠军侯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意气用事,冠军侯既然抢了先,韩孺子只好选择以理服人的角色。

    他坐在对面,与冠军侯隔桌相视,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阴暗,“杨奉对我什么都没说,连句提醒都没有。”

    冠军侯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丝妒意,“他觉得你很聪明,用不着提醒。”

    韩孺子摇摇头,“在杨奉眼里,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聪明’这两个字,他是在利用我。”

    冠军侯神情变化,少了倨傲与嫉妒,多了一点惊讶与同情,“原来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我一直没弄明白,杨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他,他不肯说。”

    “我也不知道。”韩孺子说,寻找共同话题是劝说的第一步,他与冠军侯的共同话题就是杨奉,就像是两名入行不久的伙计,在背后一块嘲笑严厉的掌柜,能够极大地增进感情,“也不关心,他就是一名太监,手段很多,值得一用。”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我已经将杨奉用完了,他对我再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撵走了他,恰逢倦侯急需用人,就将杨奉接了过去。”冠军侯笑了一声,心情舒畅不少。

    “北军也是同样的道理。”韩孺子及时转移话题,贬低杨奉毕竟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必须物尽其用之后,才能丢弃。”

    冠军侯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北军吗?”

    “不知。”

    冠军侯又沉默一会,脸色越来越阴沉,就连逐渐明亮的阳光都无法将其中和,“我父亲曾经掌管北军,那时候北军还是武帝的精锐,不像现在的名声这么差。父亲为北军倾注大量心血,可是当他受到武帝猜疑的时候,北军将士与朝中大臣一样,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冠军侯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了拳头,“太子府被抄家的时候,我还小,但是已经记事了,那一天很乱,官吏们都很客气,仍将我当成皇孙对待,直到……”冠军侯咬牙切齿,等了一会继续道:“一群北军将士闯进府中,将我拎出府,扔在槛车上。就是拎,一名特别高大的军官,虎背熊腰,就这么拎着我的脖子,好像我是一条狗。我在大牢里住了六个月,得到武帝****才出来,在牢里,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能梦见那名军官,每次都会吓醒……”

    冠军侯的拳头越握越紧,脸色憋得微红,就在这一刻,年近二十的他,比韩孺子更像未经世事的少年。

    “他大概是奉命行事。”

    “嘿,他接到的命令无非是带我出府,谁会命令他拎我的脖子?他是故意的,欺辱皇孙一定让他很得意。”

    “你找到他了?”韩孺子问,冠军侯接管北军一年多,找个人应该不困难。

    冠军侯冷笑一声,“北军打仗的本事差,将士之间的义气却很重,我暗示过几次,那些将吏不是推脱说不知情,就是说当年的文书都已经上交兵部与大都督府,无法查询。只有……只有柴智愿意帮忙,但他调入北军比较晚,不了解当年的事情。”

    韩孺子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点同情冠军侯的遭遇,可是仅仅因为小时候被人拎过脖子,就要对整支军队进行报复,还是太过分了。

    在冠军侯眼里,这很正常。

    “等你当了皇帝,想查什么都有人替你做。”韩孺子说。

    “我当皇帝?”冠军侯语带讥讽,“你不想争了吗?”

    “想,但是要公平地竞争,而且绝不当别人的棋子。”

    冠军侯沉吟良久,问道:“英王真不是你派人刺杀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一种说法,倦侯与太后关系很僵,直白地说,倦侯憎恨太后,而英王是太后荐举的争位者,所以……”

    对睚眦必报的冠军侯来说,这个“说法”再合理不过。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吧,就算是我派人刺杀英王,结果是我惹祸了,英王没死,还引来‘广华群虎’与宿卫八营,不幸的是,这场大祸也会影响到冠军侯。”

    冠军侯大笑,“不是倦侯,肯定不是,你没有那个……算了,不提也罢。英王遇刺,的确是个大麻烦,除非找到凶手,宿卫八营很快就将全城抓人,抓什么人,全凭上官盛一句话。倦侯打算怎么办?”

    这算是同意联手的表示,韩孺子道:“首先,请冠军侯联络吴家,弄清楚皇帝的病情。”

    皇帝有三位舅舅,一个被派去北军,还有两位留在京城。

    “倦侯怀疑皇帝病情有假?”

    “还是查实一下比较好。”

    “嗯,这没有问题。”

    “然后得让北军与南军和解,共同驻守白桥镇,兵临京畿,给宿卫八营施加压力,让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

    “嗯,我想我可以说服南军崔太傅,至于北军,需要咱们两人共同安抚。”

    这正是韩孺子来见冠军侯的主要目的,“我希望冠军侯能给柴悦一纸任命。”

    冠军侯在这种事情上可不傻,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非得是柴悦?”

    “北军众将当中,我比较信任柴悦,而冠军侯信任柴家,柴悦的母亲和弟弟都住在紫府,如此一来,柴悦就该是咱们两人共同信任之人。由冠军侯任命柴悦,将会向世人显示,你我二人是真正的联手,能够消除许多怀疑。”韩孺子原计划慢慢将冠军侯的注意力引向柴悦,但是一番交谈之后,他觉得还是直接提出来比较好。

    “倦侯这是在要求我将整个北军让给你,虽然我不喜欢北军,但也不能轻易送人当礼物。”

    “冠军侯误会了,北军大司马仍是你,都尉、长史、左右将军等职位都不需要变动,柴悦只是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

    柴悦并不属于北军,他是大将军韩星麾下的散从将军,此后的职务都是韩孺子便宜授权,严格来说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冠军侯盯着倦侯看了好一会,终于做出决定,“好吧,那就让柴悦当军正,反正那本来就是柴家的职位。”

    “全由冠军侯决定。”这项任命正合韩孺子的心意,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查找真正的凶手,只凭‘广华群虎’肯定不行,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嗯,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所有人,两天之内,不等上官盛插手,就能水落石出。”

    “那自然再好不过。”

    冠军侯笑了一声,“那样的话,咱们用不着联手,我也用不着任命柴悦了吧?”

    “当然,这都由冠军侯决定。”

    冠军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老实说,我不太信任你,这与你本人的诚意无关,而是因为杨奉,有他在你身边,我不得不保持警惕。”顿了顿,他又道:“但我分得出轻重缓急,如果‘广华群虎’抓不到真凶,而上官盛开始插手的话,我才会同意与你联手,并且任命柴悦当北军军正。”

    韩孺子没有起身,耐心地说:“只要冠军侯不觉得太晚。”

    冠军侯微微眯眼,“中午之前我会给你回话。”

    韩孺子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劝说,他有感觉,冠军侯其实已经被说服,今天就能向北军发出任命,表面上的犹豫只是想显示一切由自己做主。

    韩孺子无意破坏冠军侯的这一感觉。

    冠军侯先走,韩孺子坐了一会才出门,向杨奉点点头,一块回倦侯府。

    在路上,杨奉说:“我已经约好了连丹臣,倦侯得将杜穿云接出来。”

    杜穿云行走江湖多年,很可能对刺客知道一些什么,而他绝不会轻易透露给刑吏。

    韩孺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外面的威胁

    韩孺子正在前往京兆尹府的路上,一人骑马跑来,向杨奉耳语数句,马上离开,杨奉告诉倦侯:“冠军侯任命柴悦为军正,信使已经出发。”

    韩孺子心中大安,他在冠军侯费了那么多的口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这一项,虽然冠军侯的任命最终仍需要朝廷的许可,但是对北军将士来说,柴悦终于成为真正的“自己人”。

    杨奉又补充一句:“两位御史大人请倦侯放心,任命将会畅通无阻。”

    韩孺子微感惊讶,随后明白过来,形势转变对他们的影响也很大,萧声与申明志在向倦侯邀功,希望促成这次联手。

    刚到京兆尹府门口,东海王追上来,有些气恼地问:“怎么不叫上我?”

    韩孺子笑道:“因为我知道,不用叫,你也会赶来。”

    东海王跳下马,躲开杨奉,靠近韩孺子,小声道:“需要我帮什么忙?”

    韩孺子想了想,“你还得给崔太傅写信,之前希望他进攻北军,现在则要他与北军合作。”

    “整个大楚朝廷比任何时候都要敌我难分。”东海王生出感慨,然后道:“没问题,我想我能说服崔宏。”

    衙门里,司法参军连丹臣早已等候在大堂外面,直接将倦侯带到内刑司,京兆尹本人避而不见。

    杜氏爷孙并非犯人,但是被看守得十分严格,十几名衙役守在门外,不许任何外人靠近。

    连丹臣带着倦侯进门,说:“事情比较麻烦,倦侯可以带走杜老爷子,小杜……还得在这里留几天。”

    内刑司是连丹臣平时办公的地方,靠墙加设一张小床,杜穿云躺在上面,似乎在睡觉,杜摸天坐在床边,这时站起身,先向倦侯拱手,然后向连丹臣道:“我孙子已经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还要关多久?”

    连丹臣苦笑道:“杜老爷子何必用‘关’字?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只是……只是牵涉的事情太大,我做不得主啊。”

    连丹臣一直以来都非常客气,杜摸天说不出什么,转向倦侯,拱手道:“谢谢倦侯前来探望,穿云算是拣回来一条命,可是还没有完全复原,不能起来给倦侯行礼,倦侯莫怪。”

    “无妨,我就是想亲眼看一下,没事就好。”韩孺子又对连丹臣说:“究竟谁能做主?”

    “麻烦就在这里,谁也做不得主,除非抓到刺客,否则的话,后天我得将小杜转交给宿卫营……”连丹臣的为难就在这里。

    “广华群虎”表面上已经投靠倦侯与东海王,对倦侯的随从自然十分客气,等“客人”到了上官盛手里,刑吏就管不着了。

    “可是你们将英王放走了。”杜摸天说。

    “英王……毕竟是英王。”连丹臣还是只能苦笑,“广华群虎”的权力与胆量来自于太后,一旦太后那边含糊其辞,他们也就不知所措。

    韩孺子道:“我能单独跟他们谈谈吗?”

    “当然,我就在门外候命,随叫随到。”连丹臣退出房间。

    韩孺子刚要开口,对面的杜摸天却向他摆摆手,嘴里说道:“倦侯,这不公平,穿云是受害者,凭什么不能离开?”

    “请杜老爷子谅解,英王遇刺,满朝震动,杜穿云恰好就在英王身边,他看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可能很重要。他看到什么了?”

    杜摸天摇摇头,“穿云当时骑马跑得比较快,发现偷袭的时候,只来得及稍躲一下,然后就看到人影晃动,很快就晕了过去。”

    杜摸天上前两步,抓住倦侯的右手,激动地说:“穿云是我唯一的孙子,我不能离开他,他在哪我在哪,倦侯如果有办法,就将我们都带出去,如果没有,那就各安天命吧。”

    “杜老爷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们接回倦侯府。”

    两人又聊了几句,杜摸天松开手,韩孺子叫进连丹臣,感谢他对杜氏爷孙的照顾,告辞离去。

    半路上,连丹臣小声问:“杜老爷子说什么了?”

    内刑司隔壁显然有人监听谈话,连丹臣此问不过是掩人耳目,韩孺子佯装不知,叹道:“他说杜穿云什么都没注意到,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刺客隐藏得也很深。”

    “嗯,我相信杜穿云,只怕到了宿卫营那边……”

    “所以得尽快找出刺客,连大人这边有什么进展?”

    “又抓了不少人,但是没用,不是嘴太硬,就是与英王遇刺之事无关,都是一些江湖恩怨。”

    “连大人若是找到线索,请务必及时通知我一声。”

    “那是当然,倦侯放心,若是抓到刺客,您一定最先知道。”

    两人在衙门口客气地告别。

    东海王从衙门里借来笔纸,已经写成一封信,拿来给韩孺子看,随口问道:“怎么样?”

    韩孺子摇摇头,扫了一眼信的内容,还给东海王,“很好,这就送给崔太傅吧。”

    东海王叫来随从去送信,自己仍跟着韩孺子,一直到倦侯府里,韩孺子才有机会与杨奉低声交谈。

    “找胡三儿。”韩孺子小声说,杜摸天在抓住他的手时,确切无疑地写了“胡三”两字。

    杨奉点下头,正常送倦侯回书房,也不向东海王打招呼,自行离去。

    东海王看着杨奉的背影消失,转身向韩孺子严肃地说:“你在做什么?”

    “弄清形势,寻找刺客。”

    东海王关上门,走到书案前,“太后已经出手,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反击。”

    “怎么反击?”

    “咱们不是已经制定计划了吗?”

    韩孺子摇头,“没有‘广华群虎’的全力配合,咱们的计划无法成功,可连丹臣这些人现在还值得信任吗?”

    “所以反击才要趁早啊,再等下去,所有人都得投向太后。”

    韩孺子还是摇头,“不行,时机不好。”

    “怎么办?就这样等下去?”

    “太后所依仗者,无非是上官盛与宿卫八营,只要南、北军还在京城附近,咱们就没有全输。”

    “所以你是真心与冠军侯联手了?”

    “大难临头的时候,保存实力最重要,联手当然要真心,否则的话,拿什么对抗太后?”韩孺子盯着东海王的眼睛。

    东海王避开,叹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担心一件事,整个朝廷都是墙头草,太后一旦宣布皇帝病愈,自己的身体也没问题,可以重新临政,不仅大臣会老老实实地磕头请安,南、北军只怕也会倒戈,起码崔宏一定会。”

    “即便如此,也不能着急,必须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好吧,听你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你有四五百名部曲,谭家也能提供同等数量的死士,连丹臣或许不值得信任,‘广华群虎’里还是有人死心塌地愿意帮助谭家的。”

    “嗯,我不会拖太久。”

    东海王找地方坐下,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将刺杀英王的罪责引向冠军侯?”

    “想过。”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但是没有办法。”

    “只要有刺客指认……”

    “不行。”韩孺子直接拒绝。

    “你就不怕冠军侯先向你栽赃?”

    “如果冠军侯这么做了,那他就是愚蠢至极。”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太后最想看到的就是咱们惊慌失措、互相栽赃陷害,这样一来,她就能脱身而出,不受怀疑。”

    “也对,咱们不能上当。”东海王泄了气。

    午时将至,东海王正要命人开饭,府丞进来通报,辟远侯张印带着一名客人前来求见。

    “辟远侯真是幼稚得可笑,他真想去西域立功,为孙子赎罪?”

    韩孺子却很尊重这位口讷的老将军,而且还有点意外,在这种时候还肯主动来见倦侯,辟远侯胆子不小。

    辟远侯张印似乎根本不了解朝廷的风向,认准了一件事就要做下去,虽然倦侯并未同意送他去西域筑城,辟远侯却已着手准备,包括向“敌人”了解更多情况。

    他今天带来的客人是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来到京城很久了,除了礼部的几名小吏,一直没有见到朝中大员,更不用说面见皇帝与太后,辟远侯是唯一登门拜访的客人,也是以私人身份。

    “金纯忠!”东海王看见来者之后吃了一惊,“你还敢进城,不怕柴家把你撕碎了?”

    “我现在是匈奴使者。”金纯忠说,衡阳公主已死,他不用太害怕。

    “整个匈奴都是丧家之犬,一名使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东海王面露鄙夷,也不与客人见礼,走到另一边坐下。

    辟远侯上前向倦侯道:“西域必须……早做准备,匈奴人……匈奴人……”

    金纯忠向辟远侯示意他可以代说,辟远侯点头同意。

    金纯忠先向倦侯躬身行礼,起身道:“我们出发的时候,大单于指示说,如果入春之后和谈还是没有进展,就不用谈了,既然大楚不愿联手,那匈奴人只有一个选择:南下牧马,借助楚人的城池抵挡西边的强敌。”

    韩孺子尚未开口,东海王腾地站起,怒道:“无耻叛徒,你敢威胁大楚?”

    金纯忠愕然道:“如果两国开战,我宁愿留在大楚这边,我只是想通过倦侯提醒边疆早做准备。”

    东海王冷冷地打量金纯忠,一脸的不信任。

    “的确应该提醒朝廷,这比英王遇刺更重要!”韩孺子心中一动,如果处理得当,他或许能将内忧外患一块解决。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兄弟之情

    辟远侯与金纯忠怀着希望而来,告辞离去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肚子疑惑。

    书房里的东海王更加疑惑,走到书案前,小心地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让匈奴使者宣扬北方的威胁,从而迫使太后临政,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太后一旦临政,上官家的权势就更大了。”

    “对啊,那为什么太后还不肯临政呢?”

    “因为……因为她需要一个好借口,而匈奴使者恰好提供了这个借口。”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韩孺子不自觉地用上了杨奉的口吻,那是一种询问与试探的语气,如同博学的教师引导新入门的弟子、经验丰富的猎人训练第一次进山的学徒。

    东海王很不高兴,可还是做了思考,“嗯……当然,这几个月来,皇宫里一道奏章也没有批复,留下无数祸患,太后不能说康复就康复,那样的话,就是在告诉天下人她在装病,意味着她曾经视天下灾民为无物。所以太后肯定已经制定了完美的复出计划,被你一搅和,计划可能会出现混乱。”

    韩孺子笑道:“其实我想的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试探一下太后,看看她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

    “当心引火烧身。”

    “火已经烧到身上了。”

    东海王盯着韩孺子,对这位兄长,他蔑视过、陷害过、敬佩过、害怕过,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他十分了解,“如果太后就是不肯复出,而匈奴人真的要打过来,你怎么办?”

    韩孺子没有回答。

    东海王后退一步,满脸惊诧,“你想离京,带领北军重回边疆,对不对?”

    “总得有人保护大楚江山和百姓。”

    “离开京城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你再也不想当皇帝了。选帝对咱们来说是一场骗局,对满朝文武以及平民百姓来说,这却是一场真实的竞争,你一走,冠军侯再无对手……”

    “很抱歉,如果这是在比谁对大楚江山更不在意,我认输。”

    东海王的眼睛越瞪越大,“可你这样做正中太后下怀,她不用提前复出,可以等到最佳时机,你所保护的大楚江山,最后可能会落入上官氏手中。”

    韩孺子想了一会,“最好的结局是我夺得帝位,然后与匈奴人或是和谈或是决战,如果不能,我宁愿永远留在边疆。”

    “还有一种可能。”东海王马上说道,连眼睛都在发亮,“你夺得北军和边疆各城,再与匈奴人结盟,挥师南下……”

    韩孺子笑着摇头,“那不可能,我或许会与匈奴人和谈,但是绝不会借助匈奴人的力量夺取帝位,北军将士也不会同意。”

    “你一走,帝位就是冠军侯的了。”

    “未必,太后需要的是傀儡,我若离京,太后与冠军侯必有一场好战。”韩孺子停顿片刻,“你打算怎么办?”

    “我?”

    “你可以跟我一块离京,咱们想办法夺取崔太傅的南军,共同驻守边疆,一东一西,互为倚靠,进可攻退可守。”

    东海王勉强挤出笑容,“在碎铁城你也看到了,我可没有守卫边疆的本事。”

    “你也可以留在京城,等太后与冠军侯两败俱伤之际,你或许还有机会夺取帝位,只是你的处境会比较危险。”

    东海王的笑容更加尴尬,“我早就不想当皇帝……”

    “如果我不得不离京,我希望你当皇帝,北军在我的掌控之下,也会全力支持你。”韩孺子说得很真诚,对他来说,东海王肯定是比冠军侯和英王更好的选择,“我在边疆也需要你的支持。”

    东海王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一向自以为必当皇帝的他,突然忸怩起来,良久方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只是在做最差的准备,如果能逼着太后露出破绽,我还是会留在京城,那样的话,就是你辅佐我。”

    “当、当然,你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我若是夺得帝位,也可以禅让给你。”

    “哈哈,帝位不是儿戏,无论谁当上大楚的新皇帝,都不能再折腾了。”

    “我会封你为王,将北疆都给你,将小君表妹送过去……这只是假设,你还没到必须离开京城的地步,仍有很大的希望夺得帝位,放心,我会全力支持你,谭家也会。”

    东海王一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很快恢复正常。

    “我会全力争取帝位,但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韩孺子站起身,右手按在书案上,盯着对面的东海王,“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东海王郑重地点头,“说定了。”

    “只有咱们两人是桓帝正统,你我不死,帝位就不该落下他人之手。”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东海王坐立不安,告辞得比平时要早,韩孺子猜测他要回家与谭氏好好商量一下。

    韩孺子给柴悦、房大业、蔡兴海等分别写信,交给府中仆人,让他次日一早就出发送信。信里没有特殊内容,只是问候安否,然后咨询了一些北疆的情况。

    天已经黑了,杨奉还是没有回来。

    韩孺子面临着千头万绪,结果一时间却无事可做,干脆坐在椅榻上默默运功,让张有才守在外面,杨奉一回来就叫醒他。

    二更过后,杨奉终于回府。

    想找铁头胡三儿可不容易,京城内外正在大肆抓捕江湖人物,尤其是那些外来者,胡三儿并非京城人士,自然也在抓捕名单上,好在不是重要人物,他又比较警觉,一发现势头不对就躲了起来。

    杨奉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他,两人密谈了一会,可胡三儿对刺客毫无所知,完全不明白杜摸天为何提起自己。

    杨奉没有放弃,帮助胡三儿抽丝剥茧:杜摸天不在刺杀现场,推荐胡三儿的肯定不是他,而是大难不死的杜穿云,可又没有提供更多说明,意味着杜穿云发现的线索很可能就在胡三儿的记忆中,那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件物……

    胡三儿终于想起来一件事情。

    他与杜穿云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赌博,经常在同一家赌坊见面,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私家赌坊,藏身于南城小巷之中,尤其受外来江湖人物喜爱。

    大概十多天前,杜穿云与胡三儿在赌坊遇见两名新客人,那两人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六七岁,自称姓关,不肯说名字,出手豪阔,一来就加入赌局,显然是多日没碰骰子,心痒难耐。

    杜穿云与胡三儿假装不认识,一块动手脚,赢了那两名少年不少银子。

    少年很不服气,约好次日再来,赌把大的,杜穿云与胡三儿也做好准备,结果等了好几天,这两名少年也没露面,去其它赌坊打听,都说没见过同样相貌的客人。

    杜穿云大失所望,跟胡三儿抱怨过好几次,觉得错失了一次赢大钱的机会,而且还很纳闷,一般人越输钱越上瘾,两名少年居然能忍住不来,不是意志坚强,就是被家里大人看住了。

    杜穿云跟常住赌坊的胡三儿约定,只要两名少年再出现,任何时候都要通知他,非得赢把大的。

    胡三儿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杨奉告诉他,刺杀现场的店铺门口有几名少年非常可疑。他记得很清楚,赌钱的那两名少年听口音是南方人,脚步轻盈,身手应该不错,以胡三儿的经验,猜测少年极有可能出身于盗匪团伙。

    一般来说,独行的盗贼行事比较谨慎,来到某地之后,要么深居简出,要么去拜见当地的江湖头面人物,获得保护之后才敢四处走动,占山为王的强盗却是豪横惯了,来到天子脚下也改不了脾气,哪都敢去。

    胡三儿就知道这些,听说杜穿云还活着,他很高兴,承诺帮着打听赌钱少年的下落。

    杨奉自己也找了一些人帮忙,直到他回府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韩孺子很是疑惑,“江洋大盗吗?他们怎么会跑来京城刺杀英王?太后怎么会与这样的人联系上?”

    杨奉道:“是有可能的,宫变之后,太后对江湖人比较忌惮,‘广华群虎’抓了不少人,自然也需要许多江湖当内奸。”

    “可是江洋大盗……”韩孺子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另有一种可能,将刺客带进京城的人是孟徹。”

    “孟徹?”

    “孟氏兄妹来自海外岛屿,孟家与不少强盗大豪都有联系。”

    韩孺子沉默不语,一想到孟娥会背叛自己,他总觉得难以接受,突然想起一件事,“冠军侯身边的望气者是假冒的,他派往大将军韩星身边的那一位也不会例外,可孟娥杀死了假望气者,鹿从心威胁说要向孟娥复仇……”

    “照此推测,孟娥想必是得罪了太后,追杀她的人或许就是孟徹。”

    “他们是亲兄妹!”

    “为了实现野心而甘愿进宫为奴的人,兄妹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杨奉并不了解孟氏兄妹的真实身份,但是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野心不小。

    韩孺子既震惊又心慰,起码孟娥并没有背叛他,接着,他由“兄妹之情”想到了“兄弟之情”。

    “我对东海王说,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会离开京城去守卫北疆,然后支持他称帝。”

    面对如此重大的决定,杨奉却连想都没想,直接问道:“东海王相信你吗?”

    韩孺子轻叹一声,“他相信我,王妃可能不会,我猜他们会派人来试探。”

    “嗯。”杨奉没有再问下去,倦侯已经成熟,不需要他在细枝末节上的教导,“就算找到刺客,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咱们还是得想办法对付上官盛和宿卫八营。”

    韩孺子点点头,他在想,最后时刻,自己能否做到像孟徹一样决绝。

第二百三十八章 点燃怒火

    留给“广华群虎”捉拿刺客的时间只剩下一天,除了满城搜捕江湖人,他们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成果倒是非常丰硕,监狱都快要装满了,倦侯府中有十余位保镖从前是江湖人,现在连大门都不敢出。

    韩孺子也不出门,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全是杨奉一人在外面奔波。

    日上三竿,东海王姗姗来迟,经过妻子的教导,他不像昨天那么激动不安了,热情地打招呼,安稳地坐下,随手翻了几本书,对韩孺子说:“明天上官盛就要露面,顶多十天,宿卫八营就能掌控整座京城,咱们都知道,所谓追查刺客只是一个借口,上官盛的手肯定越伸越长,直到进入南、北军的大营里。”

    “想必如此,不解决南、北军的威胁,太后不会心安。”

    “所以咱们得有一个最终计划,不能就这么等着。”

    韩孺子沉默一会,抬臂招手,东海王马上起身走过来,韩孺子小声道:“先让南、北军都来白桥镇驻守,给太后和上官盛一点压力。”

    “这个没问题,已经在进行了,五天之内,南、北军就会像亲兄弟一样共同驻扎在白桥镇。”

    “等时机一到,我希望南、北军能发生一点冲突。”

    “啊?让那帮家伙发生冲突很容易,可是时间不好掌控,南、北军就是那等着分家产的亲兄弟,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所以我需要你帮忙。北军只会派一小部分将士前往白桥镇,带队的将领应该是蔡兴海,他会听我的安排,平时隐忍,在关键时刻惹怒南军。但是你得让崔太傅克制一点,不要以多欺少,将蔡兴海率领的北军一下子全都消灭,要让事态一点点发展,直到引起朝廷的注意。”

    “我明白了,南、北军僵持不下,太后与上官盛想要夺权,或许会派出宿卫八营,一旦城里守卫空虚……”

    韩孺子点头,他与东海王联手,能支配一千多名死士,足够发起一场夺政宫变。

    东海王想了一会,“如果太后和上官盛不上当呢?”

    “那我就得想办法逃出京城。”

    “就这么定了,最多半个月,咱们就可以动手。宿卫八营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已经联络了一些人,最后的时候,他们也能帮上忙。”

    “不到动手之际,不要泄露消息。”

    “那是当然,我会犯这种错误吗?那些人都以为咱们还在争位选帝呢,就算帮忙,我也会找别的借口,等他们反应过来,你已经在泰安殿登基了。大臣们就有这点好处,只要宝座上有一位皇帝,不管是谁,他们都会老老实实地磕头。”

    “还有,得想办法与宫里联系上……”

    “我的母亲也在宫里,我绝不让太后伤害到她们。事实上,王妃已经联系到宫里的一些人,据说太后现在‘疯’得更严重了,天天躲在太祖衣冠室里忏悔,总是认错人,以为思帝还活着呢。哼,装得倒是挺像,宫里的人一点都不怀疑。”

    两人开始商议计划的细节,都觉得只要上官盛上当出城,宫变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与崔家上一次搞出的宫变不同,他们一旦攻占皇宫之后,不用避开大臣,反而可以指望他们的支持。

    东海王的一名随从跑来,在门外求见,东海王出门与他交谈一会,回来之后笑道:“那帮读书人又闹事了。”

    “嗯?”

    “是你安排的吧,国子监和太学的一帮弟子正在皇宫正门前请愿呢,希望皇帝即刻降旨,他们要投笔从戎,去北疆与匈奴人一战。”

    可这的确不是韩孺子安排的,他根本没找郭丛等人帮忙,“这么说,金纯忠他们已经将消息传开了。”

    “匈奴人的动向总能在朝野引起争议,就看太后如何应对吧。”

    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匈奴使者声称再不进行和谈大单于就将率兵南下,在大楚臣民听来,怎么都像是挑衅与威胁,自从武帝击溃匈奴人之后,楚人早已不习惯看到如此蛮横的行为,听到传言,无不愤怒异常。

    连年的灾害、无为的朝廷、贪婪的官吏……楚人早已憋着一肚子火气,出乎意料地被匈奴人的“威胁”给点燃了。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加入宫门请愿,普通百姓的仇恨更直接一些,成群结队地走出城门,来到城外的驿馆,要将匈奴使者打死。

    事态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韩孺子的预想,东海王却以为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每得到一次消息,扭头就向韩孺子祝贺,“了不起,你又成功了,原来你掌握着这么多的力量,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哈哈,看太后还怎么装疯?”

    宫门请愿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也没人出来驱散,城外的驿馆却是危险重重,驿丞亲自出面,向百姓求情,以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劝退了一部分人,却架不住来的人越来越多。

    黄昏时分,辟远侯张印又来求见倦侯,这回他带来一小队人,全是装成楚民的匈奴使者。

    驿丞知道自己阻挡不了多久,可是又不能让匈奴使者死在驿馆里,于是自己在前门劝说百姓,暗地里请辟远侯将匈奴使者从后门带走。

    辟远侯没什么亲戚与朋友,也不敢留在自家,于是送到倦侯府。

    十余名匈奴使者个个神色慌张,金纯忠也吓坏了,没想到自己传出的消息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

    东海王还没有走,强烈建议韩孺子不要收留这些人,“你是点火的人,怎么能将火往自家引呢?给他们找一家客店,瞒得住最好,瞒不住,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不管结果如何,对你都没有影响,就算以后你想与匈奴人和谈,大单于也不会在乎这几条性命。”

    韩孺子还是将他们留下了。

    他是少数坚定的和谈派,不愿横生枝节,倒不是为了应对远在天边的敌人,而是因为亲眼见过太多的内患,知道大楚经不起再来一次大规模战争。

    辟远侯松了口气,为了表示自己并非胆小之辈,他也留在了倦侯府,与匈奴使者一同住在后宅的一座小院里。

    天黑了,东海王刚走不久,郭丛与数名国子监博士登门拜访,这一回他们不是来表示支持的,而是质问倦侯对匈奴人的立场。

    正如杨奉所说,读书人与望气者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有所坚持,其中一条就是礼仪之邦绝不能向化外蛮夷低头。

    韩孺子指天发誓,自己绝不向匈奴人让出一寸土地,“大楚的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城池,对我来说都是碎铁城,只要我在,就不会退让,麾下有百万大军我守,只剩一个人,我还是会留在城墙之上。”

    郭丛等人满意了,韩孺子趁机说道:“大楚乃是上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匈奴人想开战,很好,边疆之外自有广大的战场。匈奴使者就在我的府中,我不仅收留他们,还要带领军队将他们送回塞外,让他们通知单于,楚军前来应战。”

    打动郭丛等人的不只是这番表态,还有倦侯在碎铁城的表现,他已经证明自己是寸土不让的镇北将军,所说的话自然更值得相信。

    韩孺子没有提起和谈与西方的威胁,这些事情,行伍出身的辟远侯能够理解,苦读圣贤书的郭丛等人却很难接受。

    几人告辞,郭丛晚走一步,悄悄对倦侯说:“瞿先生来信了,他已出关,正在游说关东各地的郡守,向他们力荐倦侯。”

    韩孺子拱手致谢,郭丛又道:“鱼跃龙门,只在一争,万望倦侯坚持不懈,勿令天下人失望。”

    郭丛曾经劝说倦侯退出争位,但是当他觉得倦侯值得辅佐的时候,又是最坚定的一位。

    将近子夜时分,杨奉回来了,他奔波了一天,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京城数得出的豪侠我都托人问过了,最近几个月里,谁也没有接待过少年强盗。我不能再隐瞒消息,中午时通知了连丹臣,他向监牢里的犯人询问,也没有得到线索。”

    杨奉很累,神情却依然紧绷,坐在椅子上寻思片刻,“我想咱们犯了一个错误。”

    “杨公请说。”

    “光盯着刺客是没用的,咱们得找到那几名望气者。”

    “那些假冒的望气者?他们是太后的人,不是躲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就是已经被杀灭口,到哪去找?”

    杨奉摇摇头,“倦侯对我说过,英王遇刺,袁子凡表现得非常吃惊,倦侯觉得那也是假装的吗?”

    “嗯……我觉得袁子凡是真的吃惊。”

    “所以袁子凡或许对刺杀真的不知情,看到英王遇刺,他非常害怕,不会向太后求助,更可能逃之夭夭。”

    “杨公说的有道理,能找到他吗?”

    杨奉疲惫地叹息一声,“先让上官盛找一遍吧,他忽略的地方,就是我要关注之处。如果上官盛先找到人,咱们就得另想其它办法。”

    “咱们最初制定的办法?”

    杨奉点头,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响起敲窗的声音,不是敲门,而是敲窗,声音不大,刚刚能让屋子里的人听到。

    韩孺子与杨奉互视一眼,都没有开口询问,杨奉起身,开门查看,看到外面的人他显然一愣,退后两步,扶着门,请来者进屋。

    孟娥的哥哥孟徹走进来,站在韩孺子面前,张开双臂,表示自己没带兵器,然后说:“我来替太后传话。”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城

    孟徹来得十分突然,站在那里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太后别来无恙?”韩孺子没有起身,不知为什么,他对孟徹的到访并不觉得特别意外。

    孟徹看了一眼门口的杨奉,迈出两步,说道:“太后希望倦侯立刻离开京城。”

    韩孺子没吱声,他在等待解释。

    孟徹却与妹妹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书案之上。

    韩孺子等了一会才伸手拿信,打开之后心中一震,他认得母亲的笔迹,信的内容很简单,劝儿子离开京城,放弃帝位之争,宁为边疆守将,平安度过一生,不要在京城丢掉性命。

    随信一块送来的还有一枚竹制书签。

    韩孺子放下信,良久未语。

    孟徹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太后?”

    “我需要更多理由。”

    “你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自己能想出理由,若不是够聪明,再多的理由你也不会接受。”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看向杨奉,“孟教师的这句话颇有杨公韵味。”

    杨奉嗯了一声,开口道:“太后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日午时。”孟徹回道。

    杨奉没有问太后想做什么,沉吟片刻,“我们不会就这样离开京城。”

    孟徹摇头,“不是‘你们’,只是倦侯,你得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

    杨奉思考的时间更长一些,“给我们一点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再来。”孟徹说走就走。

    杨奉关上门,韩孺子仍然望着门口的方向,惊讶地说:“太后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京城?她若有后招,完全可以将我一块除掉,若是没有,我何必离开?她以为我一定会输吗?”

    太后此举充满了诸多不合理,韩孺子越想越糊涂。

    杨奉似乎很了解太后的用意,“对倦侯来说,这的确是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是离开京城保得平安,还是留在京城冒死争夺帝位。”

    韩孺子想了一会,倒不是他真在思考,只是给杨奉一点尊重,“这不是选择,只是太后的计谋。如果有什么选择,也在杨公手里。一直以来,咱们只是配合,你做的你的,我做我的,各取所需。可现在不行了,太后即将动手,东海王也在跃跃欲试,冠军侯更不会坐以待毙,这种时候我对身边人的要求也得高一点:要么随我赤膊上阵,要么站在一边,再不要说什么辅佐我、帮助我一类的话。”

    杨奉并没有全心全意地辅佐倦侯,他在暗中忙着什么事情,韩孺子早有感觉,但是没有捅破,现在,他觉得没必要客气了。

    杨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一直在找淳于枭的下落。”

    “嗯。”

    “我与太后没有过联系,但是宫里一些人愿意向我传递信息,所以我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皇帝当初的确生病了,非常突然,太后也的确失常了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受到诅咒,身边的所有皇帝都出过意外。”

    “那是吴修悄悄回京的时候?”

    杨奉点点头,皇舅没那么好骗,他返回京城是因为皇帝生病的消息确切无疑,“后来有人指出,皇帝并不是简单的生病,很可能是中毒。”

    “中毒?”韩孺子真的吃惊了。

    “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总之太后的病情开始好转,一直找人为皇帝解毒,为此甚至引入许多江湖术士,大概就在那段时间里,她制定了报复计划。”

    “报复谁?下毒者?那肯定是宫里的人。”

    “想必如此,可是主使者必然在宫外。”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太后将崔太妃召进皇宫,这是她第一个怀疑的目标,接下来是冠军侯,第二个受到怀疑的人,可太后觉得不够,于是编造出所谓的争位选帝,把我和东海王都给引回来。按太后的想法,下毒的主使者必定也会参与争夺帝位。”

    “嗯,这很可能是她的一部分想法。”

    “太后让我离开京城,意味着她不再怀疑我了,原因呢?”

    杨奉指了指书案上的信,唯一能改变太后想法的人大概只有王美人了。

    韩孺子的手指划过书信,几乎能感觉到母亲留下的气息,“太后的计划很宏大,寻找下毒的主使者只是附加的一部分吧。”

    “太后的目标永远都是掌握权力,她依赖过大臣和刑吏,都不够安稳,所以她要打造一支属于上官家的军队。”

    “不对,如果那样的话,太后动手太早了,宿卫八营尚未成熟,南、北军的实力也没有削弱,大将军韩星仍在函谷关领军,我要是太后的话,一定会先挑起南、北军之间的战斗,再剥夺韩星的大将军印,然后才会……”韩孺子闭上嘴。

    杨奉道:“太后是被迫提前动手,她的计划被打乱了。”

    “派人刺杀英王的不是太后。”韩孺子喃喃道,“或许是冠军侯情急时的鲁莽之举,也可能是东海王……是东海王,只有谭家能请来江洋大盗当刺客,而且还能隐藏得踪影全无,可也因此漏出破绽,太后认准了刺杀者和下毒者只能是崔家,所以明天中午她要向崔家动手!”

    “我的猜测与倦侯一样。”杨奉道。

    “可这还是不解释太后为什么让我离开京城,这算什么?网开一面吗?”

    “倦侯的母亲显然说服了太后,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就猜不出来了。”

    韩孺子也猜不出来,只知道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他有机会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也可以选择闯进风雨之中,争夺里面的至宝。

    “太后让我离开,却要求杨公留下,‘做你该做的事情’,那是什么?”韩孺子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杨奉本人。

    “我了解太后,太后也了解我,我一直对她说,存在一群神秘的人,下至江湖上达朝堂,他们的手能伸到几乎所有地方,却从来不肯露面,望气者只是一小部分,他们背后还有更强大的一群人。”

    韩孺子听过这套说辞,杨奉显然对所有可能的掌权者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仍然……相信?”韩孺子忍不住问道。

    杨奉点头,“我从未放弃追捕淳于枭,他就在京城,我能感觉到,他不会远离这样一场好戏。”

    杨奉抬头四顾,仿佛猎犬嗅到了猎物的微弱气息,有那么一刻,他显出一丝令韩孺子不安的疯意。

    “太后已经认准下毒的主使者是崔家,但她没有完全忽略我的推测,她让我留下,那就是要重新给我追查望气者的一切权力。”

    韩孺子没问杨奉查到了什么线索,杨奉是个聪明人,但他有自己的偏执,谁也无法劝说,韩孺子不想参与进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韩孺子不说自己是去是留,杨奉也不说自己是要继续追查那个“神秘组织”,还是要全心全意辅佐倦侯。

    孟徹悄无声息地进屋,问道:“怎么样?”

    “我只需要离开京城,太后没有别的要求?”韩孺子问。

    “我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倦侯如果愿意离开,我会护送你出城,我妹妹在城外接迎,送你前往北军,。”

    韩孺子眉毛一挑,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听说孟娥的下落,“太后原谅她了?”

    “嗯。”孟徹没有多做解释。

    “到了北军也没用,我很难劝说他们返回边疆,到了边疆也很难养活这样一支军队。”

    “我有两封圣旨,出城之后才能交给你。”

    “圣旨?真是难得,什么内容?”

    孟徹不做回答。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得带两个人一块走。”

    “可以。”孟徹答道。

    韩孺子转向杨奉,“麻烦杨公将张有才和泥鳅叫来。”

    杨奉嗯了一声,出门叫人。

    孟徹道:“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你和我妹妹都是一样,太后的宽宏大量只有这一次。”

    韩孺子没吱声,心里在想太后、东海王、冠军侯各会出什么招。

    张有才和泥鳅很快就到了,泥鳅睡眼惺忪,不住地打哈欠,张有才却显得很精神。

    “牵三匹马来,跟我出趟门。”韩孺子道。

    “是,主人。”张有才应道,惊讶地瞥了一眼孟徹,认得这是宫中的侍卫、孟娥的哥哥,但他什么也没问,与泥鳅一道去备马。

    府里没什么可带的,韩孺子安静地等候,杨奉与孟徹也都不说话。

    他们从偏门出府,没有惊扰其他人,杨奉送到门口,拱手道:“恕我不能远送,我得去见一个人。”

    韩孺子拱手道:“杨公留步。”

    倦侯府离北城门不远,一行人到达时天还没有亮,不到开城门的时候,今天却是特例,数名太监守在城门口,看见孟徹之后,立刻下令推开一条能让马匹过去的缝隙。

    张有才越来越惊,还是没有多问。

    孟徹只送到这里,将两封信函交给倦侯,说道:“出城意味着什么,倦侯明白吧?”

    所谓的争位选帝只是一场骗局,但是对于许多不知情的人来说,它是真实的,倦侯出城,就等于向这些人宣布放弃帝位。

    韩孺子笑了笑,对孟徹他没什么可说的,甚至没做停留,骑马出了城门,张有才与泥鳅跟在后面,惊讶至极。

    城门关闭,再过一会,它才会正常打开。

    孟徹走了,那几名太监却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接管城门。

    孟娥守在护城河对岸的路边,独自一人骑着马。

    韩孺子继续前行,孟娥跟上,谁也没有说话。

    拐过一道弯,脱离城墙的视线之后,韩孺子勒马调头,对泥鳅说:“去找人吧,从今天算起,第三天夜里二更汇合。”

    “是。”泥鳅拍马离开。

    满脸困惑的张有才露出喜色。

    韩孺子看着孟娥,“你在宫里见到我母亲了?”

    母亲的信里有一枚竹制书签,是他交给孟娥的,本来是要送给宫里的崔小君,让她放心,兜了一圈又回到韩孺子手中。

    孟娥点头。

    “她怎么说?”

    “她让倦侯看圣旨。”

    韩孺子取出信函,打开之后看了一遍,那果然是加盖宝玺的圣旨,一张任命韩孺子为北军大司马,一张免除崔宏的职务。太后不仅要倦侯去守卫边疆,还希望他夺取南军。

    韩孺子收起圣旨,说道:“我已出京,不用再遵守任何规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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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