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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章 宗室长辈

    熬好的粥刚端出来,还没有放在架子上,队列就乱了,人人都往前挤,手中举着木条——这是领粥的凭证。维持秩序的官兵挥舞棍棒,不分清红皂白地一通乱打,队列没有恢复,只是增加了一片鬼哭狼嚎。

    韩孺子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着城门外的混乱场景。

    商县不大,离京城也不远,快马加鞭,多半日就能到,是向东前往函谷关的必经之路,和许多地方一样,商县也有大量灾民、流民,每天一次的施粥,对许多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一餐。

    数十名随从停在倦侯身后,杜穿云怒声道:“好一群官府爪牙,我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杜摸天伸出马鞭拦住孙子,“少惹事,你打了官差一跑了之,这些百姓怎么办?今后你每天来施粥?”

    杜穿云哑口无言,可是又看不得老弱妇孺受欺负,只得对前边说:“倦侯,快走吧,停在这儿干嘛?”

    “嗯。”韩孺子没有动。

    城门外的众公差早已看到这队人马,知道是从京城来的权贵,但不认得身份,公差头儿比较谨慎,悄悄命令手下的人收敛起,自己走来,抱拳笑道:“大人是从京城来的?有何公干?”

    韩孺子指着领粥的队伍,“这里有多少灾民?每日需米多少?”

    公差头儿一愣,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不敢得罪,茫然道:“灾民……五百多人,需米……我不太清楚,这个得问县老爷。敢问大人怎么称呼?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不必。”韩孺子拍马进城。

    他是应约而来。

    郭丛登门拜访之后不久,韩孺子接到一封信,大将军韩星邀他来商县会面。此前,杨奉以倦侯的名义给大将军写过数封信,这是第一次接到回信,是个好兆头。

    与崔太傅一样,韩星也玩了一个小花招,在京畿以外与倦侯见面,不算回京,他选择的时间也很微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也是冠军侯迎娶新妇的日子。冠军侯急于修复与崔太傅的关系,将成亲的日子提前了。

    县城的街道两边张灯结彩,行人却不是很多,韩孺子来到县衙前,派人去通报。

    出来迎接倦侯的人既不是韩星,也不是商县县令,而是一位郡守。

    商县以东直至函谷关,皆属弘农郡,郡守卓如鹤是位驸马,夫人是武帝之女、桓帝以及衡阳公主的妹妹。

    卓如鹤四十岁左右年纪,白面微须,出身于书香世家,韩孺子听说过此人的名字,想必也在泰安殿里见过面,只是没什么印象了。

    卓郡守彬彬有礼,亲自将倦侯迎入衙门后厅,本县县令没资格露面,也不想参与这种事,在前面大堂上照常办公。

    两人不熟,客套话自然比较多,一杯茶喝过,仆人续水之后,韩孺子说道:“卓驸马是与大将军一块来的?”

    卓如鹤笑道:“本官巡视各县灾情,大将军正在路上,很快就会到。”

    韩孺子弄不清卓如鹤的用意,于是闲聊道:“我在城门外看到施粥,灾民有五百多人,不算太多吧。”

    “唉,这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有些进山为盗,有些前往它郡,有些留在乡下,初冬的时候乱民最多,有七八千人,四处流动,求取粮食,求不到就抢,还好各县守卫得当,没出什么大乱子。”

    “本郡遇到什么天灾?”

    “要说天灾,去年的雨水比往年少一些,倒也不是特别严重,入秋之后却有阴雨,毁掉一些收成。”

    “既然如此,粮食因何不足?”

    卓如鹤笑了笑,似乎不太愿意回答,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天灾虽弱,**不断。”

    “都有哪些**?”韩孺子已经不是闲聊天了,打算问个明白。

    “前年齐王作乱,朝廷大军东征,天下骚动,弘农郡地处要冲,军队来往、粮草转运皆从此过,地方都要接待,消耗不少。去年大军北上与匈奴人作战,全国征收秋粮以供应边疆,中间还有过一次地震,民力疲竭,粮价飞涨。”

    韩孺子还是没明白,“武帝时几乎每年都有战争,没听说对民间影响如此之大。”

    “武帝之前,唯有烈帝好武,规模不大,成、安、和三帝皆以休养生息为要务,有数十年储积可供使用,武帝在位四十余年,备战十年,才与匈奴人一战,饶是如此,大楚的家底也几乎消耗一空。如今突逢战乱,事前准备不足,各地只好加重赋敛。”

    “据我所知,满仓粮草充足,各郡县官仓也都有粮,为何不肯开仓赈灾?”

    卓如鹤又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倦侯总督神雄关军务,也曾为粮草发愁吧?”

    “粮草不足,比匈奴人的威胁还要大。”

    “倦侯向诸县征集粮草的时候,是不是希望立刻得到满足、送来的越多越好?”

    “当然。”

    “这也是朝廷的想法,一纸令下,哪个郡县准备的又好又快,郡守、县令立功,准备得迟,或者数额不足,则是重罪。所以,一旦预料到会有征发,各地都要提前准备,以应对不时之需。”

    韩孺子终于明白了,“先是齐王叛乱,后有匈奴人侵边,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因此要多多囤粮,对应对朝廷日后的征收。”

    “正是如此。”

    “官府强行征粮,以至各地暴民作乱,朝廷派军平乱,又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于是各地更要囤粮,仓中有粮也不敢发放,怕的是明年、后年无粮可用。”

    卓如鹤点头,“还有一点,朝廷不稳,乱象已成,官民皆有自守之心,人人都想为自己储备一点粮食,如此一来,粮价更贵,大楚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

    “满仓粮草足够供应边疆大军,为什么朝廷不肯拿出来使用,非得让我从神雄关周边征发呢?”

    满仓在神雄关三百里以外,不属于镇北将军的总督范围,但韩孺子还是多次请粮,满仓却只肯按惯例每月供应少量粮草,甚至比不上周边的一个小县。

    “满仓是帝王之仓,非大楚之仓、非楚军之仓、更非百姓之仓,只有……天子也感到饿的时候,才会动用。”

    “没有百姓就没有楚军,没有楚军就没有大楚,没有大楚——又何来的天子?”

    卓如鹤起身,向倦侯拱手行礼,“倦侯睿智。”

    一名仆人进来,卓如鹤道:“大将军到了,请倦侯稍候,我去迎接。”

    韩孺子独自坐在厅内,还是没明白卓如鹤到底想说什么,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尤其需要杨奉。

    杨奉留在倦侯府内,没有跟来。

    没多久,韩星进来了,独自一人,没有随从,卓如鹤也没有跟来。

    韩星是宗室长辈,韩孺子起身相迎,韩星笑道:“想不到马邑城一别,竟在一座小县衙内重逢,唉,整整一年,我唯一正确的决定就是让镇北将军去守碎铁城,换一个人,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若没有大将军的支持,我与数千楚军早已经埋骨碎铁城了。”

    韩星让镇北将军总督碎铁城、神雄关及周边十县军务的那项任命至关重要,没有它,韩孺子想要服众,会更加困难。

    韩星笑着点头,坐到椅子上,示意韩孺子也坐下,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公函,放在桌上,推给韩孺子,“镇北将军应该需要这个。”

    这是一封调遣令,命镇北将军回京向兵部、大都督府报告边疆军情。大将军韩星自己不能无故回京,但是可以将麾下的将军送回京城。

    韩孺子起身致谢,他的确需要这纸调令,否则的话,他在京城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全因为宫内不肯批复奏章,才暂时无事。

    可这不是韩孺子来此与大将军相会的真正原因,“我写的信,大将军都收到了吧?”

    那些信是杨奉写的,韩孺子都看过,加盖的也是他本人的印章。

    韩星点头,“我真是老了,居然还能碰到这种事情,诸子争位——谁出的主意?”

    “据说是一些望气者,他们说服了太后。”

    “唉,世事难料,就在十几年前,谁敢稍微表露出一点对帝位的关心,哪怕是私下里表露,哪怕只是问一声皇帝安否,都有可能惹怒武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倒好,皇帝还在宫里呢,‘争位’这种说法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四处传扬,谁也不觉得这是大罪。”

    “大楚需要另一位‘武帝’。”

    韩星探过身来,“不是大楚,是韩氏,女主专权,宗室衰落,这才几年工夫啊。等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太祖?”

    韩星在朝中向来沉默少言,以清静无为著称,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韩孺子很是惊讶,“大将军反对诸子争位?”

    “争位可以,但不能由一群江湖术士做主,太后真是疯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

    韩星笑了笑,“宗室需要团结,冠军侯忘了自己的姓氏,一心依靠大臣,可还有倦侯,还有……其他人,韩氏枝繁叶茂,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子弟齐心协力,也能保住大楚江山。”

    韩孺子隐约猜到了什么,这可不是他与杨奉的期望。

    韩星拍了两下手掌,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人。

    东海王向韩孺子拱手笑道:“兄长,你会原谅我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老实人发怒

    东海王求亲成功,很快就将迎娶谭家的女儿,相比于冠军侯与崔家的联姻,这桩婚事不是很受关注,东海王与谭家人聊过几次,得到不少承诺,许下更多的承诺,颇有些帮助,但他觉得远远不够。

    冠军侯已经取得多半大臣的公开支持,谭家对朝堂的影响相当广泛,却不能立竿见影,许多大臣固然亏欠谭家,但是在选帝这种大事上,谁也不会轻易用来还人情。

    仅仅依靠谭家,不等群臣被说服,冠军侯早已经登基了。

    东海王仍要与谭家联姻,但也要制定一个见效更快的计划。

    “韩氏子孙都被齐王之乱给吓坏了,京城出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几个人敢挺身而出。”东海王走进厅内,背负双手,叹了口气,“咱们两个是桓帝之子,若不联手拯救宗室,韩氏真要完蛋了。”

    韩孺子看向大将军韩星。

    韩星道:“碎铁城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东海王做得不对。”

    东海王脸上一红,若是从前,他当场就会发怒,才不管韩星地位有多高、辈份有多老,现在却只能讪笑两声,不敢发作,还得承认错误,“老实说,我胆子小,近不得战场,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匈奴人,心就怯了,聪明才智也没了,可是只要远离战场,我就能恢复正常,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看到了你和柴悦的正确。”

    “京城就是战场。”韩孺子说。

    东海王笑道:“战场和战场不一样,京城这种,我不怕,反而就让我自夸一句如鱼得水,你需要我的帮助。”

    “帮助我什么?”

    “帮助你联络宗室子弟和勋贵家族。”

    “我能帮你什么?”

    东海王看了一眼韩星,含笑不语。

    韩星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宗室子弟众多,却缺少一位首领。冠军侯不行,因为前太子之死,他对宗室似有怨恨,而且,对于宗室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武帝生前所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几次改立太子。所以,唯有桓帝才是正统,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也唯有倦侯与东海王才有资格成为宗室之主。”

    韩星对两人各看了一眼,“东海王年幼一些,危机时刻沉不住气,难堪大任,那就只剩下倦侯。”

    东海王脸色又是一红,这回他没有辩解。

    韩星继续道:“宫变之时,倦侯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逆贼,在碎铁城又成功挡住了匈奴人。”

    “那是因为匈奴人想要和谈。”

    “倦侯不必过谦,若非你守住了碎铁城,匈奴人很可能已经长驱直入,根本不会选择和谈。”

    韩孺子笑了笑,不再谦虚。

    韩星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却有几分大权在握的威严,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宗室老臣,“倦侯大概会问,为什么太后废帝之时,宗室没有人站出来说不。”

    “我确有此惑。”韩孺子这时候假装糊涂就是虚伪了。

    “形势所迫,倦侯,你在宫里的时候,看到太后被一群江湖人所胁迫,以为太后很容易对付,可是在宫外,我们所看到的太后一点也不软弱。借助平定齐王之乱,太后讨好了大臣,提拔了一大批刑吏,将宗室打击得遍体鳞伤,她唯一的失误就是太相信上官皇太妃,以至身边出现漏洞。但她的根基已经奠定,宗室自保尚难,更不用说保护倦侯。东海王说得对,宗室子弟,包括我在内,都被吓坏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宗室不再害怕了呢?”

    “绝路。”韩星双手按着扶手,东海王急忙上前,帮助大将军坐直,韩星继续道:“太后要的是傀儡,所以她最忌惮宗室,即使神志不清,她也宁可将权力转交给大臣和一批江湖术士,而不是还给韩氏子孙。”

    “太后为什么会……变疯?”韩孺子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杨奉知道的内情却不多。

    “据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得了怪病,太后心中惶恐,以为自己受到鬼魂的报复,所以……原因不重要,可太后的疯狂之举,一下子将宗室逼到了绝路。诸子争位?这种事情若是开了头,大臣们将成为大楚的真正主人,韩氏所能的只是一个个傀儡而已。冠军侯以为自己能在称帝之后夺回所有权力,可我不看好他,冠军侯缺少倦侯的魄力,他现在与大臣妥协,以后会一直妥协下去,直到将太祖留给子孙的江山丢得一干二净。”

    老实人发怒往往有令人震惊的效果,韩星就是如此,他又一次按住扶手,不用东海王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诸子争位绝不可行,宁可烽火连天,也绝不能允许大臣把持朝政。”

    大将军韩星与大儒郭丛,分别代表两个团体,本该是泾渭分明,反对诸子争位的理由居然有几分相似。

    韩孺子沉默不语,他来寻找大将军韩星的支持,结果对方却比他更加激进,他反而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宗室子弟都这么想?”他问。

    “我可以保证,只需倦侯振臂一呼,至少有五位诸侯王和十几位宗室列侯会响应,不算东海王。”韩星说道,他这段时间里带兵平定内乱,有机会见到京城以外的许多宗室子弟。

    东海王不再脸红,上前补充道:“朝中大臣想操控帝位之争,咱们就来个一锅端,连大臣和冠军侯一块除掉,让他们知道大楚江山到底归谁所有。”

    韩孺子盯着东海王,“你还想让我让帝位禅让给你?”

    禅让是东海王之前提出过的一个条件,那次联手以失败告终,韩孺子却不会忘记东海王的野心。

    “呵呵,时移事易,我哪还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以后你若是觉得我还有些功劳,就将齐国并入东海国,我不跟你争帝位,总可以多一点享受。”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韩孺子说,在与杨奉商量之前,他不会加入任何人的阴谋。

    “你在担心什么?”东海王有点急迫。

    韩星倒觉得倦侯的反应很正常,笑道:“应该如此,事前谨慎,临阵方有真勇,我一个老头子,说得再多也是空口无凭,倦侯尽管回京,自会有人登门拜访,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宗室对你的支持绝非空话,也不是只有我与东海王两人。”

    “京城现在是冠军侯的地盘,消息一旦泄露,倦侯和我会不会有危险啊?”东海王问道。

    “事关宗室存亡,没人会泄露消息,心怀二意的人,我也不会找。即便事有万一,冠军侯与大臣也不会动杀机,他们一定要将诸子争位进行下去,没有竞争者,争位就成了笑话。”

    韩孺子很想将郭丛的计划说出来,那位大儒的想法就是劝退竞争者,令争位名存实亡,话未出口他就放弃了,换个角度看,能得到宗室的支持毕竟是件好事,犯不着告诉他们一切。

    “我还是需要大将军的举荐,至少能够迷惑冠军侯与大臣。”

    “当然,现在就要吗?这种东西可没有人写过,有格式吗?”

    “先不着急。”韩孺子道,所谓诸子争位只是一个说法,许多细节还没有敲定,他来见大将军也只是想得到一个承诺,“有大将军的这句话就够了,我会随时与大将军保持,您一直在函谷关?”

    “今后的几个月都在,如果换了地方,一定会让倦侯最先知道。”

    韩孺子起身,打算告辞,临了想起一件事,“天下流民众多,放任则威胁大楚江山,收拢或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今南北军在京北对峙,宿卫八营掌控皇宫京城,大将军何不趁机收编流民,既能壮大力量,又能显示宗室对百姓的关怀,一举两得。”

    “此计大妙,我很快就会着手此事。”韩星笑道。

    东海王与韩孺子一块回京,他不怕被人看到,“咱们是亲兄弟,谁能说什么?”

    出了商县县城,领粥的灾民已经散去,东海王与韩孺子并驾齐驱,对他说:“你多余给韩星出主意,他答应得好,才不会多管闲事,收编什么流民。”

    “即使大有好处,他也不做?”

    东海王哈哈大笑,“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的原因,你对韩星这种人太不了解了,他们一辈子都在坐享其成,最怕的就是麻烦,收编流民就需要更多的粮草,需要协调朝廷以及各地官吏,数不尽的麻烦。所以,即使有韩星和宗室的支持,咱们兄弟二人还是得自己努力,只有咱们成功了,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效忠。”

    回到京城时,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在城外的驿站过夜,将要休息的时候,韩孺子又问东海王,“林坤山怎么没跟你来?”

    “嘿,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望气者吗?”东海王眨眨眼睛,告辞离去。

    次日一早,韩孺子与东海王分开进城,一回到倦侯府,韩孺子就找来杨奉,将昨天会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杨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走着看,看看到底有多少宗室子弟敢于得罪冠军侯和朝中大臣。”

    杨奉也有新消息,冠军侯成亲之后,诸子争位终于被提上日程,三天之后,所有参与争位的皇子皇孙将齐聚宫中,听取争位规则。

    “或许这一次我能见到真正的淳于枭了。”杨奉说。

    韩孺子突然有一种感觉,杨奉对淳于枭的兴趣比对诸子争位似乎更大一些,韩孺子没有询问,即使对杨奉,他也要有所保留。

第二百一十二章 第四名争位者

    韩孺子穿好衣服,等待出发,觉得有些无聊,向杨奉问道:“有些事情明明好处很多,为什么就是没人愿意做呢?”

    杨奉站在书架前,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酒,“因为坏处总是跟着好处一块出现,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

    “天下流民众多,我建议大将军收编流民,以官粮养民,既能平内乱,又能壮大实力,可东海王对我说,大将军怕麻烦,只是表面赞同,绝不会真这么做。”

    “东海王说得没错,大将军不会收编流民,但他不是怕麻烦,是怕猜忌。”

    “猜忌?”

    “民心是天下重器,好比一口宝刀,刀的主人可以随意把玩,小孩子也可以碰一下,顶多受到训斥,其他人触碰,免不了会受到猜忌,如果是普通人,大家可能笑话他不自量力,如果是位练过武功的高手——哪怕只是多看两眼,也免不了被大家认为是别有用心。”

    “民心是重器,大将军是宗室重臣,地位越高,反而越不敢做事,更不敢‘触碰’民心?”

    杨奉点点头。

    “嘿,大楚风雨飘摇,韩氏危在旦夕,他敢召集宗室子弟反抗冠军侯,却不敢收编流民?”

    “反抗冠军侯是在暗中进行,收编流民却要公开。还以刀喻,大将军造出一口宝刀,但他希望别人用这口刀去杀人,而不是他自己。”

    “他找到东海王,东海王又找到我。”韩孺子冷笑一声,这个道理他早就看明白了,“等我挥刀‘杀人’,他们再将刀收回去。”

    “不管怎样,先把刀拿到手再说。”杨奉平淡地说,大将军的支持是必要的,即便他别有用心,倦侯也得接受,起码暂时接受。

    府丞进来,微带颤声地说:“倦侯,宫里来人……”

    “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府丞告退,默默地祈祷自己不要受到牵连。

    韩孺子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枚竹制书签,放在袖子里,与杨奉一前一后走出书房,杜穿云迎上来,“真的不需要护送吗?”

    “进宫是不能带护卫的。”韩孺子说。

    “这倒是一个将你们这些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杜穿云说话直,所谓的“这些人”是指有心争夺帝位的几位韩氏子孙。

    韩孺子笑了笑,脚步未停。

    外面停着两顶轿子,韩孺子更喜欢骑马,但轿子也不错,可以坐在里面独自思考。

    数名太监和十几名皇宫宿卫护轿,一路前往皇宫,流民还没有影响到京城,街上行人众多,到处还都残留着新年的装饰,只是热情不再,露出宿醉之后的倦怠。

    聚会地点并不在皇宫内城,而是勤政殿附近一排值宿房中的一间,议政大臣们有时候入夜之后不能出宫,就住在这里。

    房间不大,空空荡荡的,不仅没有床铺,连桌椅板凳也没有,来者只能站立,这倒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没有尊卑贵贱,所有人都不用排位了。

    东海王已经到了,虽然声称自己不信任望气者,他带来的“军师”还是林坤山。东海王冲孺子点下头,没说什么,林坤山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小声道:“林某在碎铁城不辞而别,万望恕罪。”

    “顺势而为,何罪之有?”韩孺子微笑道,林坤山笑着退回到东海王身边。

    冠军侯很快赶到,也是只带一个人,一进屋就向韩孺子和东海王拱手致意,笑容满面地打招呼,丝毫没有敌意——这是胜券在握者才有的大度。

    韩孺子正常还礼,东海王却假装看不见,他实在没法忘记冠军侯与崔太傅曾经联手想要除掉他。

    冠军侯的军师也是一名望气者,杨奉事前向韩孺子介绍过,此人名叫鹿从心,与其他望气者一样,从面容上看不出具体年纪,三十以上任何一个岁数都有可能,唯一的区别是神情比较严肃,不像林坤山等人那么随和。

    “客人都到了,主人在哪呢?”东海王嚷道。

    房门打开,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孩,一个是须发皓白的老者。

    孩子脸蛋胖嘟嘟的,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进层就到处乱跑,最后站在角落里,抬头看着满屋子的大人。

    老者向众人拱手,笑道:“来迟一步,诸位海涵。”

    “你是谁?”东海王惊讶地问。

    “在下袁子凡,与林先生、鹿先生皆是淳于师门下弟子。”

    又是一名望气者,韩孺子、东海王和冠军侯全都看向角落里的陌生孩子。

    望气者袁子凡走到孩子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武帝幼子,受封为英王,讳锳。”

    三人全都愣住了,英王韩锳,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他们的叔叔。

    韩锳靠墙站立,不说话,但是神情也不太怕人。

    “他也要争夺帝位?”冠军侯忍不住开口了。

    “武帝之子,应该有资格吧。”袁子凡笑道。

    “武帝的儿子一大堆,难道都能争位?”东海王愤怒不已,桓帝的正统地位已被打破,没想到又被踩上一脚。

    “应该都能吧,不过据我所知,武帝诸子当中,只有英王对争位感兴趣。”

    “这个……这个……”东海王狠狠地瞪了林坤山一眼,怪他事先保密,林坤山一脸无奈,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东海王终于想出反对理由,“当今天子是武帝之孙,继位者只能是平辈或者晚辈,哪有选长辈的道理?以后太庙里怎么排位置?”

    长辈韩锳打定了主意不说话,撅着嘴唇往外吐泡泡。袁子凡护在他的侧前方,笑道:“长辈继位,前朝有过先例,至于太庙牌位的摆放,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总有办法解决。”

    东海王与林坤山、冠军侯与鹿从心分别低头小声商议,韩孺子与杨奉互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片刻之后,冠军侯道:“争位本来就是非常之举,英王想要参与,也无不可。淳于师呢?怎么还没现身?”

    “还有朝中大臣呢?一位也不到吗?”东海王问。

    房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正是那位钓鱼翁。

    “大臣要避嫌,就不参加此次聚会了。”钓鱼翁笑道。

    “皇甫先生。”冠军侯显然认得此人,态度很客气。

    “淳于枭不来吗?”东海王道。

    “淳于枭是在下用过的一个名字,真名皇甫益。”

    东海王打量对方几眼,“别蒙人,我见过淳于枭,跟你长得不一样,起码没有胡子。”

    宫变之前,崔家曾经接待过一位淳于枭及其弟子步蘅如,东海王可不会忘记,那个淳于枭自称去势,曾向儒生罗焕章宣称要当没有子孙拖累的皇帝。

    皇甫益笑道:“淳于枭只是一个名字,谁用都可以。”

    “可是能当‘恩师’的淳于枭只有一个吧。”东海王说。

    林坤山、鹿从心、袁子凡三人站在不同位置,这时同时向皇甫益鞠躬,“弟子拜见恩师。”

    韩孺子看向身边的杨奉,杨奉面无表情,似乎仍不认可这位“淳于枭”。

    “之前那位淳于枭呢?跑哪去了?”东海王还不死心。

    “他也是我的弟子之一,更常用的名字是林乾风,非常遗憾,前年他被官府抓捕,历经折磨,死于狱中,当时用的名字是张可鸿。”

    齐王造反失败,官府四处抓捕望气者,宫变之后,更是撒下天罗地网,许多人只是以算命为生,就被当成望气者抓起来,活着出狱的人寥寥无几。

    一年之后,望气者却成为宫中贵客,令太后对他们言听计从。

    东海王眼珠转了转,叹息道:“可惜,我对那位淳于枭印象挺好,林先生别误会,就算他还活着,我也选你当军师。”

    林坤山只是微笑。

    东海王大概是嫌气氛不免紧张,向杨奉笑道:“杨奉,当初你抓过不少望气者吧?”

    “我很少抓活的,大都是就地处决。”杨奉冷冷地说,“可惜,时间太短,我没能清除干净。”

    杨奉离开皇宫之后,就失去了追捕望气者的权力与人力,也就是在那之后,望气者又逐渐重出江湖。

    屋子里的四名望气者没有生气,或者微笑,或者不动声色,皇甫益道:“天地万物莫不借势而为,势既已去,万物凋落,杨公所借之势已去,莫要遗憾。”

    杨奉没再吱声,目光移开,打算只听不说。

    东海王小声嘀咕道:“当着太监说‘去势’,嘿嘿……”

    皇甫益开口道:“人已到齐……”

    “等等。”韩孺子打断望气者,左右看了看,“人还没齐吧,当今天子呢?太后呢?没有他们,咱们站在这里说什么都是无用。”

    “没错。”东海王附和道,“总不能你们几位望气者决定谁能继位吧?”

    皇甫益笑道:“是我的错。”说罢,举手拍了两下。

    房门再次打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并排站在中间,共是六人,全都捧着托盘,每只托盘上面摆着两枚印玺。

    “陛下有恙,太后正悉心照料,因此不能前来,特派出十二枚皇帝印玺以表明心意,诸位觉得可否?”

    四名争位者走过来察看,英王个子矮小,让袁子凡抱着自己,伸手想摸印玺,被袁子凡阻止。

    皇帝印玺共有十二枚,用途各不相同,韩孺子只认得一枚,最重要的一枚,可以用来颁布圣旨的那一枚。

    他看到了,宝玺就在一名宫女的托盘上。

    他再次看向杨奉,觉得真正的淳于枭必是这四名望气者之一。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先帝之规(求月票求订阅)

    六名宫女退到一边,手里捧着的十二枚皇帝印玺形态各异,颜色也都稍有区别,像是十二位缩小了的先帝牌位,冷冷地监督着一切,要看看韩氏子孙究竟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望气者皇甫益——自称也曾用过淳于枭这个名字——站在屋地中间,其他人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围成圈子,倾听他说话。

    皇甫益缓慢地原地转圈,以显示不偏不倚。

    他说:“诸子争位,由大臣选立新帝,听上去十分稀奇,似乎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可是请诸位听我唠叨几句:上古之时,天下为公,尧、舜、禹三代禅让,表面上是前帝指定后帝,其实真正的决定者是大臣,丹朱为尧之长子,未能取得大臣拥护,而失去帝位,舜终其一生为民操劳,始终接受大臣的监督……”

    皇甫益说了许多,韩孺子瞥了一眼杨奉,就是在这名太监的指引下,他仔细看了一遍史书中的上古记载,意思与望气者所言相差不多,只是史书将禅让归功于帝王本人的高风亮节,在皇甫益的层层剖析之下,真正起作用的是大臣,唯有取得大臣的支持,禅让才能起作用。

    杨奉对望气者了解之准确,令韩孺子吃惊,甚至有一点恐惧。

    “但是。”皇甫益话锋一转,“禅让毕竟是上古之事,失传已久,千年以降,帝位皆是父子相传,天下以为定式。大楚定鼎百余年来,帝位传承不绝,可是自从武帝驾崩,弃群臣而升天,帝位乖乱,以至臣民无措,天下汹汹,不知所从,大楚由此倾危。在下稍通阴阳,幸得陛下、太后召见,上观天象、下察地理,以为乱象有因……”

    皇甫益接下来的话比较晦涩,各种怪词滔滔不绝,总之只想说明一件事,帝位传承的规矩该改一改了,没必要全改,大楚江山归韩氏所有,已为天下所公认,所以皇帝无论如何仍要在宗室之内产生,却不一定是父子相传,可以稍稍“复古”,由大臣选择。

    就这样,在皇甫益的一番讲解之后,诸子争位、群臣选帝这件事,由标新立异变成复古之举。

    众人听得比较认真,韩孺子也是如此,倒不是被说得心服口服,而是想通过这些话弄清楚望气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皇甫益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将一切功劳与想法都推给太后与重病的皇帝,望气者顶多给予一点建议。

    最后,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宗室子弟众多,不可能都参加争位,本来应该由宗正府做出选择,可这是第一次,宗正府没有经验,不敢接手,只好由韩氏子孙自荐,也就是四位到此的原因。”

    皇甫益继续原地转圈,向四名争位者挨个点头。

    “今天并非争位的起始,只是一次沟通与说明,我相信四位皇子、皇孙都已得到一品大臣的推荐,但是尚需一点儿凭证。倒也简单,十日之内,请诸位拿到一品大臣的官印,交到勤政殿,让几位大臣看一眼,确认无误之后,原物归还,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一纸一字。”

    东海王忍不住开口了,“要官印,还不如让本人进京,官印离身,可是重罪。”

    东海王瞧了一眼韩孺子,没有指出这是一位夺印的天才。

    皇甫益笑道:“无妨,四位可亲自捧印前来勤政殿,验过之后就可带走,绝不在他人手中停留。”他顿了一下,“为了这次选帝,宫内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批复任何奏章,断然没有突然问罪的道理。”

    东海王还是觉得不踏实,追问道:“比如……太师,我只需要拿到太师印,不需要领职的官印?”

    “不需要。”皇甫益道。

    正一品大臣只有五位,其中太傅、太师、太保位居三公,地位最高,却没有实权,只是虚衔,有印无府,命令不了朝廷中的任何人,如果兼领它职,才有实权,对于崔宏来说,太傅之印并不重要,真正有意义的是南军大司马印。

    皇甫益声称只需太傅之印,东海王稍稍满意,不那么疑神疑鬼了,虽然他的真正计划是与宗室子弟一块“造反”,但是对选帝之事也不能马虎。

    “接下来,有半年时间,诸位可以争取大臣的支持。”

    “半年?这么久?”冠军侯发问了,他已经取得大量支持,恨不得立刻就宣布结果,不愿多等。

    “公平起见。”皇甫益答道,神情稍显严肃,“这是大楚第一次由大臣选帝,必须无懈可击,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我没意见,一年也行。”冠军侯耸下肩,想不出半年之内会有什么事情能让大臣改变主意。

    “如果半年之内发生意外呢?”韩孺子问道。

    能影响选帝的意外只有一个,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皇甫益的神情更加严肃,“万一陛下有事,太后暂时听政,一如从前,如果太后也有事,则由勤政殿群臣执政,一旦选出新帝,立即归还政柄。”

    年幼的英王可能根本没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站得久了,有些疲惫,扯扯望气者袁子凡的衣角,袁子凡回以微笑,示意他再等一会。

    韩孺子、东海王、冠军侯互相看了一眼,在这一刻,他们都是韩氏子孙,站在同一立场上,听出了这一规则的危险之处——大楚朝廷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完全由大臣把持,帝权本已削弱,经此一事,只怕更难夺回来了,即使是冠军侯,也想在称帝之后大权在握,将争位与选帝彻底废除。

    “古时曾有大臣短暂执政,被称为‘共和’,还政之后,迎来的是一次复兴。”皇甫益又用上“复古”这一招,然后微笑道:“何况这种事情不会出现,太后身体很好,诸位无需忧心。”

    武帝的三名皇孙都不开口了,等着皇甫益继续讲解规则,一直没开口的英王却说话了,声音稚嫩,还有一丝不耐烦,语气有点冲,“要是半年之后我被大臣选中,现在的皇帝还活着,那该怎么办?”

    韩孺子等人都看向这位“小叔叔”,怀疑问题是袁子凡教他提出来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皇帝虽然病重,毕竟还有复原的可能,新帝选出,而当今皇帝仍在,将会非常尴尬。

    皇甫益笑道:“太后对这种状况已有考虑,若是圣上万幸大愈,当然要继续为帝,至于被选出者,将被立为皇储,位比太子。”

    “即使当今圣上有了子孙……”冠军侯最为在意。

    “也不能改立皇储。争位选帝并非权宜之计,也将是万世之法。”皇甫益说道。

    四位皇子、皇孙没有一个人愿意将这当成“万世之法”,但是在望气者面前,谁也不会提出质疑。

    皇甫益继续道:“大楚朝臣众多,不可能所有人都参与选帝,需要划定一个范围,太后以为:人数太多,反而无益,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此权,闲官无事,对朝政缺少了解,品级再高,也不得选帝,必须是掌印的实封之官,才可参与大事。”

    “那可没剩下多少人。”东海王说。

    “三百七十六人,比一年之数稍多,等诸位将官印送到勤政殿时,将会得到一份名单。”

    “的确不该给闲官选帝之权。”冠军侯严肃地说,与之前的朝代一样,大楚的闲官日积月累,越来越多,早已超过掌印之官的数量,绝大多数出身于宗室以及勋贵之家。

    东海王和韩孺子点头表示同意,这项规则对他们有利,将会使宗室子弟更支持他们,而不是冠军侯。

    皇甫益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规则,最后道:“选帝登基之前,必须先写好三道赦令,第一道赦免争位者,封王,允许他们归国,并给予赏赐,第二道赦免群臣,第三道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是新帝登基的惯例,前两道则是保证选帝各方的安全,几人都表示同意,年幼的英王开始打哈欠,靠在袁子凡的腿上,一脸困意。

    “就要说完了。”皇甫益向英王笑道,“光是立下规则不行,还得有监督规则的执法者,有请宿卫中郎将上官大人。”

    房门打开,中郎将上官盛迈步进来。

    韩孺子记得这个人,上官盛曾在他面前与群臣争论,是个情绪激动、胆子很大的年轻人,现在的他却是一脸木然,站在门口,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说道:“宿卫八营监督选帝,不用我多说,诸位也该明白,争取大臣支持的时候,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能动武,动武者一旦被查实,以军法处置。”

    “我要是被人陷害呢?”东海王问。

    上官盛冷冷地说:“东海王请相信,宿卫八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人。”

    “既然有你的保证,我就相信吧。”

    上官盛继续道:“还有,从今日起,直到选帝完成,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不得离城半步,否则的话,按军法以逃兵处置。”

    “呵呵,撵我我都不走。”东海王指着墙边的六名宫女,“她们也算在内?”

    上官盛脸色微红,“她们不算……而且她们是宫中侍女,出宫都不行,何况离城?”

    上官盛威严地再次扫视众人,见无人开口,退出房间。

    “为方便联络,这间屋子将专用。”皇甫益指着脚下,“诸位都将得到一份凭证,只要宫门未关,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或者留信、留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给太后。”

    皇甫益退后几步,面对四位皇子、皇孙,躬身道:“大楚新帝,必在诸位之中产生。”

    韩孺子左右看了看,想知道“诸位”都包括哪些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女眷

    东海王成亲了,搬出崔家,住进了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东海王府,那是一座大宅子,但是跟崔宅比不了,人也不多,他对前来祝贺的韩孺子说:“崔家以为我离不开他们,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一个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话里透着一股酸意,配上火辣辣的酒,东海王胃里翻江倒海。

    前来祝贺的人不多,东海王的这桩婚事准备仓促,又值非常时期,许多人都装糊涂,不肯到场,宴席因此显得很冷清,数十位宾客大都来自衰落已久的勋贵家族,分散坐在十几张桌子旁边,拘谨地守着一大桌子美酒佳肴,不敢乱动,场面与冠军侯几天前的那场热闹婚礼天差地别。

    即便如此,东海王也不肯邀请地位低下的宾客与自己同席,他这一桌只有韩孺子坐陪。

    “崔家在给新妇准备礼物呢,忙得没工夫搭理我。”东海王望着冷清的大厅,又喝下一杯酒,他早将仆人撵走了,自斟自饮。

    他说的“新妇”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嫁给冠军侯的崔家女儿,“嘿嘿,你知道吗,崔家那么得意,可淑君连列侯夫人的名份还没得到呢,她现在……只算是平民女子,哈哈。”

    宫里不肯批复奏章,礼部和宗正府积压了大量册封文书,不只冠军侯的妻子,东海王刚娶的谭家女儿,一时半会也得不到“王妃”的称号。

    “冠军侯肯定早有****预谋,我刚知道,冠军侯被封侯一年多了,一直没给前妻申请册封,他那时就觉得谭家的女儿配不上他。”东海王打个了酒嗝,眼睛略有些发红,“这小子野心勃勃啊,就算他能称帝,崔家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几名宾客结伴走过来辞行,东海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连句话客套话都不想多说。

    韩孺子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一直没有喝,问道:“崔太傅还是会借你官印吧?”

    东海王点点头,“明天就送来,这是崔家的传统,多方押注,哪怕只有一点胜算,也不放弃,崔宏这边借我官印,那边早就向冠军侯解释好了。崔家说是给新妇准备礼物,最后还不是都送到冠军侯手里?嘿,崔家讨好新主子就是这么直接。”

    东海王有点喝多了,韩孺子不知道怎么劝慰,于是敷衍地嗯了两声,他已经派杜穿云给大将军韩星写信,也是明后天就该有回信了。

    后宅突然传来一阵欢笑声,听上去都是女子,人数还不少。

    东海王的脸色更难看了,等笑声消失,他说:“给谭家女儿贺喜的女客倒是不少,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却没时间来,哈哈,世态炎凉不过如此!来,喝一大杯!”

    东海王一饮而尽,望向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剩下的客人开始悄悄溜走,袖子里藏些食物,喜宴虽然冷清,菜肴却是不错的。

    “全都滚蛋吧!别留在这里碍眼!”东海王喊道,将最后几名客人也吓跑了。

    偌大的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数名仆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主人神情不善,都没敢进来。

    东海王趴在桌子上,斜看着韩孺子,用自以为压低了的声音说:“什么狗屁争位、选帝,通通见鬼去吧,联络好了宗室子弟,把冠军侯、望气者,还有那些大臣,杀得一个不剩,你当皇帝,我帮你……我帮你……”

    东海王睡着了,韩孺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样也好,不用告辞了。

    东海王和韩星的计划根本行不通,宗室子弟为官者不少,大都是闲官,缺少实权,连选帝的资格都没有,唯有几位诸侯王与韩星手里掌握着一些军队,可是太分散,韩星号称大将军,在函谷关直接指挥的军队不超过两万人,对京城大势影响甚微。

    韩孺子与杨奉另有计划。

    韩孺子正要起身离开,外面传来环佩与脚步声响,数名侍女拥着一名贵妇不请自入。

    贵妇二十几岁年纪,相貌很美,也很严厉,好像她才是王府的主人,四处看了看,走到主桌前。

    韩孺子站起身,不认得此女,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怎么打招呼,他学过礼仪,可现在不守礼仪的恰恰是这名贵妇。

    “扶东海王去洞房。”贵妇命令道。

    几名侍女领命,半搀半托,带东海王离开,韩孺子更觉得不宜久留,微点下头,迈步要走,那名贵妇却已坐在对面,说:“坐。”

    韩孺子看了一眼贵妇身后仅剩的一名侍女,没有得到任何暗示,他慢慢坐下,隐约猜到此女的身份。

    “我姓崔,是小君的大姐。”

    “原来是平恩侯夫人,失礼了,我是……”

    “我都说我是小君的大姐了,还能不知道你是谁?”平畴侯夫人颇有几分泼辣气,打量韩孺子几眼,“小君跟你提过我吧?”

    韩孺子点点头,小君的这位大姐出自崔宏的第一位夫人,性格暴躁,在家中不受宠爱,早早就嫁给了平恩侯苗爽,平恩侯家道已然中落,能娶到崔家的女儿完全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结亲之日也是断交之时,两家来往很少,小君长大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这个姐姐。

    “东海王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出息,大喜的日子,居然喝得烂醉如泥,不就是客人来得少点嘛,大丈夫不能忍一时之气,还做什么大事?”

    韩孺子赞同她的话,所以只是笑笑,没有开口。

    “我是来见你们两个的,既然他醉了,有你也一样。”

    “平恩侯夫人找我们有事?”韩孺子的第一反应对方是要借钱,勋贵之家也不都是富人,每年的大量仪式消耗了他们的大部分财产,如果家中无人当官,又没有别的收入,日子过得也很紧巴,上一代平恩侯就没有官职,苗爽更是一事无成。

    平恩侯夫人没有立刻回答,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身后唯一的侍女屈身行礼,居然也走了。

    “我为大将军传话。”

    韩孺子大吃一惊。

    “用不着这么意外,平恩侯与驸马卓如鹤是世交,我与公主相识多年,她信任我,我也愿意为她做事。”

    “原来如此。”韩孺子还是很意外,韩星说过,京城会有人与他联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联系者会是一名女子,而且是小君的姐姐。

    “京城人多嘴杂,男人要谨慎一些,只好让女眷出面。”看到韩孺子脸上的惊讶之色迟迟不消,平恩侯夫人笑了,“亏你也是韩氏子孙,当过皇帝的人,见识如此浅陋,从来没听说过女眷执掌半个朝廷吗?”

    韩孺子摇摇头,要说太后的强势,他知道,至于别的女眷,他毫无了解。

    平恩侯夫人冷笑不止,“你还真是一心主外的好丈夫,你的夫人、我的妹妹崔小君,过去的多半年里在京城的女眷圈子里纵横往来,在崔府内宅里结交了多少贵妇,为你争得了多少利益,你居然一无所知?”

    韩孺子更是吃惊,半晌才道:“小君……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事情。”

    “也不怪你,你一直在边疆打仗,小君自然不会拿这些事情烦你,你刚回京,她就被接入宫中,唉……”

    “你能进宫见小君?”韩孺子眼睛一亮。

    平恩侯夫人冷冷地不说话。

    韩孺子起身,拱手道:“求姐姐帮我,阴差阳错,我回京之后,与小君一面未见就已分离。”

    “看来你对小君还有几分情意,她总算没有为你白白忙碌一场,好吧,我帮你这个忙,你有什么信物啊、情话啊要带给她吗?”

    韩孺子刚才是一时兴起,马上又变得谨慎了,缓缓坐下,“我还没想好。”

    “呵呵,你在怀疑我,别乱猜了,妹夫,我做这些事是有目的的。”

    韩孺子看向她。

    “平恩侯是县侯,只能传承三代,若是立功,可以多延续几代,第三代平恩侯上过战场,为儿孙保住了侯位。第四代、第五代,也就是我的公公和丈夫,都是无能之辈,眼看着侯位就将终结,我的儿子只能领个闲职了此一生,瞧他的样子,跟苗家人一脉相承,长大之后也是一个做不了大事的人,我的孙子将沦落为平民,只能凭自己的努力往上爬,唉。”

    崔家人性格各异,却有一点相同,心高气傲,平恩侯夫人指望不上丈夫,只好自己出面,甘冒奇险,也要为儿孙争取到侯位。

    “实话实说,讨好冠军侯我没有资格,拍他马屁的人太多了,别人又都没有前途,所以我选择你和东海王。公主相信我,大将军韩星也相信我,你有什么疑惑,现在就说,咱们别浪费时间猜来猜去。”

    “我相信你,我的确没想好给小君带点什么……以后我该怎么跟你联系?”

    “找东海王,他的夫人是谭家女儿,冠军侯是个蠢货,不知道谭家的潜力有多深厚,谭家低调行事,他就以为谭家无能。说多了,总之东海王娶了一位好妻子,她能随时联系到我。不过你最好还是找一位信任的女眷,来往更方便些,也不惹人注意。”

    “好。”韩孺子心中立刻就有了人选。

    “闲聊了半天,正事还没说到呢。我来见你,只说两件事:第一,宗室对冠军和太后非常不满,大家不吱声,并不意味着不想反抗;第二,别把朝中大臣对冠军侯的支持太当回事,他们一个个全都心怀鬼胎,死心塌地支持冠军侯称帝的人没有几个。”

    平恩侯夫人停顿一会,问道:“你有信心了?”

    韩孺子点点头,其实他是有一些失望的,大将军韩星许诺过的来自宗室子弟的支持,原来只是一群女眷,唯一令他高兴的是,能与宫中的小君还有母亲,取得联系了。

    如果他想做点什么,必须先保证这两人的安全。

第二百一十五章 虚能生实

    (感谢读者“李察阿克德蒙”的飘红打赏。)

    孟娥换上了宫装,韩孺子赞道:“还是这身衣裳更适合你。”

    孟娥冷淡地说:“你觉得我是天生的宫女?”

    韩孺子笑了笑,“不不,你误解了,我只是……只是不喜欢盔甲。”他急忙转移话题,“平恩侯夫人是小君的姐姐,同父异母。你去见到,带些礼物,就当是两家亲戚正常来往。”

    “嗯,然后呢?”

    “然后听平恩侯夫人怎么说。不少宗室子弟和勋贵家族反对冠军侯,但他们不好亲自出面,要通过女眷互相试探、传递消息,这就是你的任务。”

    孟娥双眼微微眯起,似乎不是特别喜欢这项任务,“就这些?”

    “平恩侯夫人会想办法将你带入皇宫,如果有机会见到小君,将这个交给她。”韩孺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竹制书签。

    孟娥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收好。

    “如果能见到我母亲,那就更好,可能需要小君的介绍,我母亲才会相信你。”

    “总之我的任务就是来回传话?”

    “对,就是这样。”

    孟娥沉默了一会。

    “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我现在正需要各种建议。”韩孺子鼓励道。

    “听上去,这些女眷背后的丈夫、父亲都是胆小鬼,他们能成什么大事?没准会抢着告密。”

    韩孺子笑了,若论武功,他是学生,孟娥是严厉的老师,督促他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练习内功,说到人情世故以及权力之争,他师从杨奉,一通百通,足以给孟娥指点。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比如有人约你打架,他身后有一百个人,你是独自一人,或者有十个人跟随吧,你会打这一架吗?”

    “当然不会。”

    “迫不得已的话,你会认输吗?”

    孟娥想了想,“那就只能认输,总比被人杀死好。”

    “瞧,你看见一百人就有了退却或者认输的打算,却没有想过,那一百人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被叫来充数的,真打起来,又有多少人能使出全力。”

    孟娥又沉默了,想的时间比较长一些,“这不就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吗?”

    “不只如此,对方那一百人,看到你们只有十来个人,他们会害怕、会退却吗?”

    “不,以多欺少,他们肯定信心十足……我明白了,你是说虚张声势有时候也会变成真正的实力?”

    韩孺子点头。

    孟娥思考的时间更长一些,她不是反应慢,而是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想几遍,“你是怎么明白这个道理的?杨奉教你的?”

    “杨奉教了一些,最重要的师傅是它们。”韩孺子拍拍桌上的一摞书籍,“太祖争夺天下的时候,一段时间内总是只选择一个敌人,对于其它势力,尽其所能拉拢,不求对方出兵出粮,只要表面上的支持就行,就是靠着这些表面上的帮手,太祖由一介布衣迅速成为逐鹿天下者之一。”

    孟娥这回没有想太久,“当初的齐国就是在这件事情上犯了错误:同时疏远楚赵两国,以为能够坐山观虎斗,结果两虎罢斗,暂时联手,反而先将齐国消灭了。楚赵并非真心联手,但是仗着人多势众,人人奋勇,齐国号称三霸之一,却没有还手之力,因为从楚赵合力进攻的时候,齐国就已经认输了。”

    齐国号称强国,在楚赵的进攻之下,只坚持了三个月就国破家亡,后代子孙只能用高深武功交换楚帝的帮助,以求复国。

    “就是这个意思。”韩孺子抚摸史书封皮,感慨道:“没人懂得比史书更多,我也只能学到一点皮毛。如果一步步积聚实力,当初的太祖永远也没资格争夺天下,现在的我更不可能,大楚虽然内忧外患不断,但是不难解决,新皇帝登基,无需雄才大略,只需保证朝廷正常运作,就能让天下恢复太平,我顶多能当另一个齐王。”

    韩孺子所说的齐王是前年叛逆的那一位,他在一个不适当的时机起兵造反,结果响应者寥寥,最后兵败身亡。

    两人都不吱声,各自想着不同的齐国。

    好一会之后,韩孺子说:“实不相瞒,除了身边的几个人,我所掌握的力量都是狐假虎威和虚张声势,只要各股力量彼此间并不知情,尤其是我的敌人不知情,我就能化虚为实。所以,我需要宗室和勋贵的支持,现在是女眷,等她们相信我真掌握着北军之后,她们背后的男人就会站出来公开支持我,多到一定程度就会影响大臣,当大臣开始动摇的时候……”

    韩孺子没往下说,即使对孟娥,也得有所保留。

    孟娥没有追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杨奉的?”

    “其实这是你的主意,是你对我说,以一敌多的时候,要藏在暗处,东刺一剑,西掷一镖,迷惑敌人,让敌人以为你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因而受惊逃跑。”

    “可你不在暗处。”

    “孟娥,有时候明就是暗,目的是一样的,都在迷惑敌人。”

    孟娥看上去有些困惑,大概是觉得今天问得太多,得花时间理解,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我该带什么礼物去见平恩侯夫人?”

    “去找账房何逸,他知道该送什么。”

    孟娥告辞退下,韩孺子翻了一会书,等杨奉回来,他的确从孟娥那里领悟到一些道理,但道理只是道理,具体的计划以及实施,他仍然需要杨奉的帮助。

    直到傍晚时分杨奉才回来,先听倦侯讲述东海王的婚事,完毕之后说道:“东海王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你当出头鸟了。”

    韩孺子也觉得东海王当时的大醉半真半假,可他不在意,“平恩侯夫人出面与我联系,说明宗室和勋贵对我还不是特别相信,我应该想办法让北军做点什么。”

    “等你拿到韩星的大都督印之后,让北军将那些勋贵子弟放回京城。”

    “可他们并不支持我,很多人还反对我,而且他们对北军将士比较了解……”

    “没关系,我听说那些勋贵子弟很怕你?”

    韩孺子点点头。

    “这就够了,让冠军侯去怀疑他们吧。”

    “好。”韩孺子开始想如何与柴悦联系,以及如何让那些勋贵子弟带回对他有利的消息,“郭丛那边怎么样?”

    杨奉一整天都在与郭丛等几名儒生商谈,“他们还是希望倦侯和东海王能够退出争位,不过多了一位武帝幼子,让他们很头疼,英王明显受到望气者掌控,书生们插不上手。郭丛做了一些让步,同意为倦侯介绍一些儒生,或许还有几位大臣,好让倦侯明白人心所向,从而知难而退。”

    韩孺子笑道:“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读书人,支持冠军侯无异于认同望气者,他们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吗?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杨奉神情变得严肃,“天下的势力林林总总,如果让我说哪一股最为强大,我只选读书人,以及从读书人当中产生的文臣。”

    韩孺子又一次想起,这名太监从前是读书人,“他们的力量在哪呢?我到现在也没看出来,太后能控制他们,望气者能摆布他们,像萧声、申明志这样争权夺势的大臣,还能发出一点声音,其他人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我一直觉得殷无害是位不合格的宰相。”

    杨奉轻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处理过朝政与天下大事,慢慢你会明白的,与郭丛的接触是个契机。”

    韩孺子只好选择相信杨奉,可他有一个疑问:“既然读书人的势力最为强大,杨公……当初为什么放弃读书人的身份呢?”

    杨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也像孟娥一样,寻思了一会才回道:“我不是放弃,而是被放逐出来的。”

    杨奉必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他不愿多说,韩孺子也没有再问,“我什么时候去见郭丛?”

    “也是等你拿到韩星的官印之后。”

    第二天中午,韩星的回信到了,他随身只有大将军印,没有大都督印,但他写了一纸命令,并且派回来一名亲信,陪同韩孺子前往兵马大都督府,一番交涉之后,韩孺子拿到了官印,过程非常顺利。

    天色已晚,韩孺子决定等一晚再去勤政殿,并与大都督府的官吏约定,次日天黑之前将官印完整归还。

    孟娥也回来了,没带来特别有价值的消息,想进宫还得等一段时间,她在平恩侯府中见到十几位贵妇,她们没提供支持,却提出一大堆要求,都想给丈夫或者儿子加官晋爵。

    孟娥多听少说,记性却好,当场将这些要求背了一遍,人名、爵位、官职等等几乎一字不差,贵妇们都很满意。

    次日一早,韩孺子前往勤政殿,他有一枚玉制凭证,可以进入第一道宫门。

    很巧,东海王也在这天上午来送官印,新婚的他显得无精打采,在宫门前见到韩孺子,冲他点点头,进入宫城前往勤政殿的路上,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谁在支持英王吗?”

    一品大臣总共只有五人,三人已有支持对象,只剩下两名闲官,韩孺子道:“不是太师王寄,就是太保邓祝吧。”

    东海王撇下嘴,“我听说英王要让咱们大吃一惊呢。”

    “听谁说?”韩孺子最关心的是这件事,如果东海王还有隐藏的消息来源,他们的联手就更虚假了。

    东海王不太愿意回答,走出几步才说:“谭家女儿昨晚告诉我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江湖事未了

    勤政殿内的大臣只有六人,宰相殷无害、左察御史萧声、右巡御史申明志、吏部尚书冯举、礼部尚书元九鼎、兵部尚书蒋巨英,韩孺子都见过,还有一名太监,是陌生面孔,看服饰应该是新任中司监。

    随从不能进殿,韩孺子与东海王亲自携带官印,捧在手里,让六名大臣查看。

    整个过程非常简短,可以说是草草了事,大臣们甚至没有凑到前来,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殷无害问了一句:“没问题吧?”其他人同时点头。

    萧声的神情稍稍严厉一些,但也没有开口,站在勤政殿里,他又恢复了重臣的气度,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轻易显露出来。

    太监将两名拜访者送出勤政殿,站在台阶下,东海王疑惑地说:“这就结束了?”

    “这才刚刚开始吧。”

    四名争位者还有半年时间去争取大臣的支持。

    “我的意思说看官印就这么简单?当初何必设置这一步呢?多余。”东海王还是不解。

    两人在宫门以外分手,东海王上马说道:“下午别出门,我去找你。”

    韩孺子带着随从去往兵马大都督府,正式交还官印,接印的官吏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保那上面的坑坑洼洼都是旧有的。

    离开大都督府回家的路上,杜穿云长出一口气,然后有点失望地说:“还以为会碰上点事,能打一架呢。”

    “你想碰上什么事?”韩孺子笑着问道。

    杜穿云拍马上前,与倦侯并驾,“盗印、夺印这种事呗,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跟爷爷巡查侯府,连只老鼠都没看到。我以为白天会有点事吧,结果还是这么平静。唉,没意思,记得你刚刚出宫那几天吗?那才叫有意思。”

    韩孺子大笑,事后再看,大难不死固然有趣,但是作为当事者,他希望未来能够波澜不惊,那怕因此无聊至极。

    “等得越久,出手越狠。”韩孺子说。

    “谁出手?咱们,还是别人?”

    韩孺子笑而不语,因为他拿不准,杨奉也无法预测,只是建议倦侯静观其变、笼络人心,等他真能将各股势力整合成为真正的力量时,再做打算。

    对韩孺子来说,一切的确才刚刚开始,对东海王、英王以及望气者来说,莫不如此,只有冠军侯是个例外,他离帝位一步之遥,恨不得立刻合身扑上去。

    “去醉仙楼吃饭吧。”韩孺子说。

    杜穿云欢呼一声,当前带路。一行七八人径直来到小春坊醉仙楼,时值正午,吃饭的人不少,杜穿云只在多半年前偶尔来过这里,却显得很熟,与掌柜、伙计们热情地打招呼,好像是常客,再加上人多,酒楼不敢怠慢。

    一行人被带到楼上雅间,韩孺子让随从们不必客气,反正没有别的客人,大家共围一桌吃饭。

    这些随从并非府里的仆人,而是杜氏爷孙找来的保镖,都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倦侯放得开,他们更放得开,但是仍记得自己的职责,礼节可以不守,酒却不能乱喝。

    杜穿云馋得直咽口水,甚至要来一碗醋,暂时压服肚子里的酒虫,虽然爷爷杜摸天留在府内没有跟来,他还是不敢喝酒。

    除了没有酒,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菜肴没得说,倦侯也很随和,众人说些江湖趣事,频频大笑。

    不要命就在这里当厨子,韩孺子想请他过来,杜穿云却摇头,“不要命是个怪人,千万别在他掌勺的时候去打扰他。”

    快要吃饱的时候,雅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像是一群人在要酒要菜,蛮横无礼,夹杂着许多骂人话,不像是普通客人。

    嘈杂声越来越响,杜穿云也不争求倦侯的同意,起身蹿出雅间,吵了几句,又回来了,外面的嘈杂还是没有消失。

    “真是有人来闹事,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听掌柜说,这伙人隔三岔五来一次,有多半年了。”

    “别管闲事,醉仙楼自己有办法。”一名随从说。

    “嘿嘿,这还真不算是闲事,闹事者当中有咱们的熟人。”杜穿云卖了一个关子,伸手端来一盘剩鱼,将鱼尾吃得干干净净。

    不久之后,有人来雅间拜见,果然是韩孺子认识的人,是曾经保护过他的铁头胡三儿,一名又高又壮的黑大汉。

    胡三儿抱拳行礼,将杜穿云挤开,坐在倦侯身边,“不好意思啊,打扰倦侯吃饭了,早知道你在,我们就改在明天来了。”

    韩孺子笑道:“胡三哥好久不见,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来醉仙楼要账吗?”

    “的确是要账,可欠债的并非醉仙楼,而是不要命。”

    “不要命?欠多少,我替他还。”

    杜穿云站在一边嘿嘿地笑,胡三儿却不吱声。

    “胡三哥,你是不相信我吗?”

    胡三儿在桌面上轻轻一拍,“既然赶上了,我就有话直说了。”

    “胡三哥请说。”

    胡三儿向其他人看了一眼,那些保镖大都向他点头,显然互相认识。

    “倦侯还记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吗?”

    韩孺子当然记得,匡裁衣曾在倦侯府劝说闹事者退却,后来在河边被不要命两刀杀死,不要命当时声称匡裁衣是江湖人当中的内奸。

    胡三儿继续道:“不要命说匡裁衣曾经在醉仙楼内与两名朝廷鹰犬勾结,为‘广华群虎’做事,可他一直不肯拿出证据,我们是匡裁衣的朋友,当然不能让事情不明不白地过去。”

    杜穿云与一名随从挤坐在一起,笑道:“铁头,你什么时候跟匡裁衣成朋友了?”

    “朋友的朋友,不行吗?”胡三儿怒道,瞪了杜穿云一眼,随即缓和神情,向倦侯道:“这件事跟倦侯无关,只是正好赶上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不要命因为我而杀死匡裁衣。”韩孺子没办法置身事外,不要命杀死匡裁,完全是为他解围。

    胡三儿摇头,“倦侯不是江湖人,而且当时许多人都看到了,不要命突然出手杀人,倦侯事前根本不知情,更没有下令,对吧?”

    韩孺子勉强点头。

    胡三儿起身,“我听说倦侯正在做大事,别浪费时间搭理我们这些江湖莽夫了。”

    杜穿云笑道:“匡裁衣死了半年多,你们就只是来醉仙楼吃吃喝喝吗?怎么没找不要命打一架?”

    “关你屁事,回家问你爷爷去。”胡三儿大步走出雅间,他与杜氏爷孙很熟,嘴上凶狠,交情却不浅。

    杜穿云更不在意,脸上仍然笑呵呵的,“倦侯不用担心,这帮家伙害怕不要命,不敢跟他动手,再来白吃白喝几顿,估计也就消停了。”

    不要命一直没有出面。

    韩孺子离开的时候看到了那群闹事者,包括胡三儿在内,总共十一人,围着一张桌子边吃边聊,偶尔大喝几声,引得周围的食客侧目而视,伙计们倒是坦然,正常上酒上菜,只当他们是一群暴躁些的客人。

    回到倦侯府,韩孺子请来了杜摸天。

    杜摸天早知道这件事,笑着说:“倦侯不必挂念,这就是江湖中的一起小恩怨,匡裁衣有一帮朋友,不要命人缘差些,可也有几位交情过硬的兄弟,大家你认识我、我认识你,早晚能将事情说开。江湖自有江湖的解决办法,倦侯放心就是。”

    韩孺子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他的确没精力插手这件事。

    将近黄昏,东海王急匆匆地跑来,曾府丞跟在后面,根本来不及替他通报。

    东海王闯进书房,直接问道:“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韩孺子放下书,杨奉和孟娥在外面都没回来,他没接到特别的消息。

    曾府丞苦笑着向倦侯行礼,退出房间。

    “英王下午去勤政殿交官印了,你想不到他找的荐举者是谁。”

    “是谁?”

    “太后!”东海王打量韩孺子,“你不意外?”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争位先帝更让人意外?再说英王的年纪与性格,正是太后欣赏的那一种。”

    “可太后不是已经……疯了吗?”东海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怒气冲冲。

    “据说太后时好时坏,这大概是她清醒时做出的安排。”

    东海王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太后算一品大臣吗?”韩孺子问。

    “太后是一品,也有印,但是谁也不能称她是‘大臣’,也不能说她是‘闲官’,这是一个漏洞,望气者故意留下的。”东海王死死盯着韩孺子,“会不会是这样:咱们跟冠军侯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时候,太后突然出手,一下子将威胁都给解决了,她根本就是在装疯!”

    “我永远都防着太后,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我应该尽快与母亲联系上,她在宫里,肯定知道些什么……”东海王站起身,也不告辞,向外面走去,与杨奉撞个正着。

    “你知道……”

    “我知道。”

    东海王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他不屑于向韩孺子的军师求教。

    “太后要出手了?”韩孺子问。

    “应该不会,先别管太后,明天我带你去见郭丛。”

    杨奉关注的事情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太后、冠军侯、望气者……这些看上去近在眼前的威胁,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只想“讨好”那些读书人。

    “我今天去醉仙楼,看到有人在找不要命的麻烦。”

    不要命是杨奉介绍给倦侯的,与杜氏爷孙相比,这名厨子更像是杨奉的“心腹”。

    “他自己能解决。”杨奉比杜摸天更不在乎,“给北军送信吧,那些勋贵子弟可以回家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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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在巷子入口下马,随从们留在原地,杨奉引着倦侯走进巷子深处。文?

    巷子不宽,雪地上密布脚印,却没有马蹄与车辙,在一座破旧的门前,杨奉拿门环敲了两下,随后退到套下方,默默等候,韩孺子站在他身边,感觉自己像是来拜访一位隐士。

    等了好一会,大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一名十来岁的童子走出来,向两人分别行礼,“两位请至后庐稍候。”

    韩孺子突然注意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江湖人的抱拳施礼看上去比较随意,双手几乎紧挨着下巴,双肘低垂贴在身边,既像是谦逊,又像是提防,随时都能从客客气气改为拳脚相向。读书人的礼节就复杂多了,即便只是一个孩子,也做得有模有样:双手合拢,离胸膛差不多半尺远,两臂尽力展开,像是雏鸟的翅膀。

    摆好姿势之后,江湖人动手、动嘴不动头,目光要留着观察对方的反应,读书人却正好相反,手不动、嘴不动,唯有头和腰稍稍弯曲,直身之后才开口说话。

    读书人的礼节或许有些刻板,但正是这些僵硬的姿态,表明他们没有威胁,绝对无意动武。

    韩孺子和杨奉被引到后院,这里真有一座庐舍,进去之后有席而无桌椅,韩孺子想起自己在皇宫里听课的经历,心想复古还真是一件挺累的事情。

    席上铺着几块小的薄褥,韩孺子跪坐在客席,杨奉比他稍后一些,以示主仆之别,门户半敞,与寒风一块涌进来的还有清脆的读书声,像是来自一群孩子。

    “这里是私塾?”

    “嗯。”杨奉应道。

    韩孺子并不意外郭丛的朋友是位教书先生,只是没想到此人教的是一群孩子。

    接下的时间里,两人默默地等候,韩孺子无聊地琢磨着江湖人与读书人的区别,纳闷杨奉究竟更倾向于哪一种人。

    书童又来了几次,送来炉、炭、壶、水、茶、杯、勺等各类茶具,差不多有十五六种,但他没有煮茶,而是客气地道歉,请客人多等一会。

    等到寒风将庐内庐外变得一样冷的时候,郭丛来了,给皇帝讲经时尚且要坐在凳子上的他,这时却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对面,打过招呼之后,亲自动手煮茶,动作稍慢,步骤却一丝不乱。

    杨奉膝行向前,稍稍侧身,辅助郭丛煮茶,主客分明,却又配合无间,好像他们天天在一块煮茶似的。

    这是读书人之间的交往手段,如江湖人的切口,韩孺子看不懂。

    杨奉将一杯煮好的茶送到倦侯手中,韩孺子品了一口,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我明白为什么要开着门了,非得身处寒冬之中,才能品出热茶的妙处。”

    “哈哈。”郭丛大笑,在这里他不再摆出那副衰朽不堪的腐儒形象,反而有几分神采飞扬,“所谓岁寒方知松柏,贫贱乃得至交,倦侯品茶,别有一番味道。”

    韩孺子笑了笑,双手捧着茶杯,汹喝水,微觉香甜,说不出更多道道来。

    杨奉只侍奉倦侯,自己并不喝茶。

    郭丛喝了一口,似乎想品评一番,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过去大概两刻钟,外面的读书声消失,不久之后,主人终于现身。

    这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弱,宽袍大袖,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读书人形象完全一致,只是肤色比较黑,风度因此稍减。

    韩孺子听杨奉介绍过,此人姓瞿,名子晰,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有名的儒生,武帝末年的进士,现任国子监博士。

    杨奉没说的是,这位瞿子晰对教诲儿童比对大人更感兴趣。

    瞿子晰在门口向倦侯行以大礼,为自己的晚到致歉,与郭丛互相谦让一番之后,他坐在了下。

    书童将门窗完全打开,韩孺子这才注意到,院子的角落里有两株梅花树,顶着满头红艳,令人眼前一亮,鼻子里似有微香腐,然后他想起那茶水的味道与梅香确有几分相似。

    赞扬茶水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韩孺子也不是为此而来的,静待对方说话。

    客套结束了,瞿子晰上身捅,一手托杯,一手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好像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酒,然后慢慢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开始“讲课”。

    他的确是在用讲课的语气说话,好像只是换了一间课堂,面前仍是一群等他教诲的学生,神情虽然庄严,说出的话却不生涩。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聪明吗?”

    “相信。”韩孺子从史书中获益良多,只恨读书太晚、太少。

    “倦侯相信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善良、更仁慈吗?”

    “这个未必吧。”

    “嗯,读书人当中不乏无耻与凶恶之徒,所以读书能让一个人更聪明,但是却未必能让一个人更善良、更仁慈。”

    韩孺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瞿子晰也不指望回答,自顾往下说:“有此两人,同为凶恶之徒,一人愚钝,一人聪明,倦侯以为哪一人更具威胁?”

    韩孺子已经明白这位中年书生想说什么,他在史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说法,某某皇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因此比普通昏君为恶更甚,可称为暴君。

    在瞿子晰等读书人看来,倦侯、东海王与冠军侯都不是合格的皇帝,相比之下,不那么聪明的冠军侯反而是最好的疡。

    韩孺子笑道:“有两位教书先生,同为平庸之辈,一人极严,非要求学生按自己的方法读书,一人极宽,任凭学生自己读书,瞿先生以为哪一位先生教出的学生更可能出类拔萃?”

    瞿子晰大笑数声,神情不那么庄严了,与郭丛一样,多了几分神采飞扬。

    他也明白倦侯的回答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就是教书先生,自以为看透了学生的一切,其实目光短浅,如果宽松一些,或许会有学生脱颖而出,如果过于严历,庸十下反而难有高徒。瞿子晰、郭丛等人干涉选帝,无异于平庸而又严历的教书先生。

    韩孺子绝不承认自己将是昏君、暴君。

    瞿子晰也不承认他们是平庸的教书先生,说道:“有两块田地,一块贫瘠,但是位置安全,年年必有产出,一块肥沃,但是地闯下,常遭水患,一年丰收,却有三年颗粒无收,倦侯以为哪块更好?”

    肥田指的是武帝,这位皇帝英明神武,但也耗尽了大楚的民力,读书人不喜欢这么快再出一位类似的皇帝,宁愿要一位平庸君王而休养生息。

    韩孺子当然不肯服输,“有此两船,一船续新,绝无问题,一船大而旧,或有漏洞,若是戌兴,自然要用小船,可若是洪水滔天,只有一次机会乘船逃至高地,这时候是乘小船还是大船?”

    小船看似安全,但是装的人少,还容易在巨浪中倾覆,大船破旧,但是载的人多,或许能抵邹浪,若是只有一次机会,大船当然是更好的疡。

    韩孺子与瞿子晰针锋相对,郭丛与杨奉旁听,为杯中添茶,送到两名争论者面前,郭丛为缓和气氛,笑道:“不如两船同用。”

    他这句话不合时宜,韩孺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瞿子晰也没有好脸色,上下打量郭丛两眼,对他似乎有些失望。

    四人当中数郭丛年龄最大、声望最高,这时却羞红了脸,比韩孺子之前没有品出茶水的妙处尴尬百倍,双手按席,俯认错。

    瞿子晰问道:“最近这些年虽说不上风调雨顺,却也没有大灾大难,且多是人为,无需大船,只需小船,即可平安驶过。”

    大楚外有匈奴窥视,内有流民作乱,但这些都不是前所未有的大难,朝廷无所作为,才使得形势越来越严重,只需要一位不作不闹、不争不抢的平庸皇帝,就能解决这些问题,让一切恢复正常。

    “风起于青苹之末,当其未盛之时,能有几人识得?”韩孺子不想再用比喻了,直接说道:“宫内混乱,太后玩智弄权,引入江湖术士以驭群臣,君等想要平庸之帝,最后得到的只怕会是泥胎木偶,**何以斩断?”

    “我们自有办法让太后交权、让江湖术士再回江湖。”瞿子晰说道,但是没有详细解释,这是他们的秘密。

    “匈奴人分裂已久,西匈奴本已安居蛮荒之地,突然东迁,一战而收伏东匈奴,足以显示其势未衰、其兵正强,却惶惶如丧家之犬,乃是因为身后还有更强大的敌人。此股强敌誓要与楚人一战,巨浪虽远,至则摧屋拔树,诸君可有应对之法?”

    瞿子晰曳笑道:“大楚虽有糙身,不惧北方蛮夷,倦侯无中生有一股强敌,正是我等所惧之智。”

    韩孺子正色道:“读书之人何以忘史?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击溃匈奴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情,往前三十年,与匈奴人僵持不下,再往前三十年,甚至不得不向匈奴求和纳贡,现在的大楚更像哪一时期?”

    如今的大楚肯定比不上武帝的鼎盛时期,这一点谁也不会否认。

    瞿子晰沉默了一会,说道:“空口无凭。”

    韩孺子道:“远方强敌,西域必有所觉,礼部主宾司或有所闻,数日之内,将有匈奴使者进京,他们知道的更多。”

    瞿子晰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表示送客。

    在巷子里,韩孺子问道:“我应对得还好吗?”

    “非常好。”杨奉说。

    “可我觉得并没有说服这两人。”

    “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倦侯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

    “可他最不想要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算了,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这些读书人真能扭转乾坤吗?”

    杨奉又卖起了关子,“眼前无利,谁人趋之若鹜?千年以来,读书人越来越多,绝非无缘无故‰侯再有些耐心,很快就能看到读书人的实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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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受到鞭策的东海王

    东海王一大早跑来,命仆人给自己盛粥,坐在韩孺子对面一块吃早餐,好像他昨晚就住在这里似的。

    “什么时候开始?”放下空碗,东海王问道。

    “嗯?”

    “争位啊。”东海王挥手将仆人撵走。

    韩孺子却不愿在厅内交谈,起身出屋前往书房,东海王跟在他身边,说道:“真不公平啊,你我的至亲之人被软禁在皇宫里,冠军侯却只交出一个儿子,那是谭家人所生,冠军侯根本不在乎啊,不公平,咱们是不是应该提出来?”

    “向谁提?”

    “太后啊,还有望气者。”

    “你身边就有一位望气者。”

    “林坤山?他就会呵呵地傻笑,让人以为他成竹在胸,什么都知道,最后却证明那只是傻笑。天天看着他那副样子,我都能当望气者了。嗯……呵呵……”东海王模仿林坤山的笑声,颇有几分神似。

    韩孺子跟着笑了几声。

    书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韩孺子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随手翻阅,东海王东瞅瞅西看看,“这里就是你的中军帐了?”

    “中军帐?”

    “对啊,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排兵布阵……都在这里进行。”东海王兴奋地说。

    “你想多了,这里就是一间书房。”韩孺子低头看书。

    东海王几步走来,双手按在书桌上,“你怎么不着急啊?”

    “争位吗?还有半年时间呢,有什么可着急的?”

    “不对不对,真要是按望气者的规则争位,咱们必输无疑——你必输无疑,你得提前动手,不能坐等冠军侯将朝中大臣全都拉拢过去。你有什么计划?”

    “我的计划……我派人天天去平恩侯府上……”

    “那没用。”东海王急切地打断韩孺子,“你派的人是那个宫女吧,我可记得她,出手真狠,居然跟你出宫了。”东海王想了一会,继续道:“一群女眷而已,能聊出什么来?咱们还是要有自己的计划。”

    “我以为大将军韩星已经有计划了。”

    东海王一愣,皱眉道:“我的哥哥,韩星能有什么计划?他敢将官印借给你,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就这样,他私下里肯定还得派人向冠军侯解释、表露忠心。”

    “既然如此,他何必帮我呢?”

    “两边下注呗,但是咱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来一次突然袭击,除掉冠军侯和英王、废除太后,号令群臣,不从者杀。”

    “突然袭击……怎么突然袭击?咱们手里无兵无权。”

    “嘿嘿,你在套我的话吗?先说说你自己的计划吧,前两天你和杨奉是不是去拜见郭丛了?”

    “是啊。”那是一次公开拜访,双方都没有刻意隐瞒。

    “结果怎样?”

    “没什么结果,谈了一会我就告辞了。”

    “郭丛没留你们吃饭吧?”

    “没有,只喝了几杯茶。”

    “那就是没谈成。”东海王拽过来一把椅子,“这肯定是杨奉的主意,以为能通过一群读书人改变大臣的看法,这完全是异想天开,读书人是用来歌功颂德、用来保持朝廷稳定的,想夺天下,只能通过武功。”

    东海王握紧拳头,在桌面上砸了一下。

    “咱们缺少的就是武功啊。整座京城都在宿卫八营的掌握之中,大将军韩星兵力分散,南、北军不敢踏入京畿半步,而且都是远水不解近渴……”

    “所以我才来问你有什么计划啊,干等是等不来奇迹发生的。”

    韩孺子笑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着急了?”

    “我的性子一直这么急。”东海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所以才急,咱们的联手如果只是一句空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韩孺子静静地看着东海王。

    东海王站起身,诚恳地说:“经过这么多事情,你以为我还会跟你争帝位吗?你各方面都比我强。”东海王再次重叹一声,“老实说,我不服气,但是不能不接受现实,咱们毕竟是亲兄弟,你当皇帝和冠军侯当皇帝,对我来说差别可太大了。”

    “好吧,我和杨奉的确有一个计划,可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东海王慢慢坐下,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开门看了两眼,回来重新坐好,“谭家人脉很广。”

    “嗯,我有耳闻。”

    “许多人亏欠谭家的人情,甚至愿意用命来偿还,要我说,这是一群傻子,但这是很有用的一群傻子。”

    “你是说江湖人?”韩孺子眉头微皱,他身边的保镖几乎都是江湖人,可也仅此而已,他绝不会依靠江湖人夺取帝位。

    “不只是江湖人,还有朝中的大臣、军中的将士、各部司的官吏,尤其是——”东海王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吏。”

    韩孺子心中一动,“你是说‘广华群虎’?”

    广华阁是太后与一批刑吏定期会面的地方,这些刑吏在追捕齐王党羽时立下过不小的功劳,地位最高者有十余人,被称为“广华群虎”,手下爪牙众多,出手狠辣,所抓之人必被定罪,一度曾达到人人闻之色变的地步。

    东海王点点头,“谭家出豪侠,最爱救人,跟当年的俊阳侯差不多,但是手段不一样,俊阳侯一遇事就进宫求皇帝,成与不成天下皆知,名声大噪,真救下来的其实没有几个人。谭家行事低调,常对求上门的人说‘犯法就是犯法,谭家救不出来’,但是谭家会找法司官吏、找监狱看守,叮嘱他们对犯人好一点,别让犯人受太多苦,审讯之后,有罪就是有罪,无罪之人则能全身而退。”

    韩孺子点点头,“谭家还真是会做人。”

    “对啊,这么多年来,谭家救活不少人,没有他们,许多无辜者在真相大白之前就得死在监狱里,不死也得被扒层皮。总之谭家攒下不少人情,与各法司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尤其是那些普通的小吏。你知道,尚书总是换来换去,今年在刑部,明年可能就会换到吏部,刑吏却很少更换,只能在刑部、大理寺一级级往上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总之谭家与‘广华群虎’关系密切,可以直达太后?”

    “到不了,‘广华群虎’在太后面前全是小老鼠,除了接受命令,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而且他们最近很少见到太后了,在广华阁议事之后,将记录交给太监,由太监转交给太后。”

    “太后会批复?”

    东海王点点头。

    韩孺子终于感兴趣了,“勤政殿里近两月的奏章全都留中不发,‘广华群虎’却能得到太后的批复?”

    “不是全部,是偶尔,所以大家都说太后的疯病时好时坏,而且她只批复,不盖印。”

    “接着说你的计划。”

    韩孺子表现出兴趣,东海王更兴奋了,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广华群虎’那些人现在很紧张,冠军侯拉拢的是大臣,与他们无关,而且他们抓捕齐王党羽的时候,得罪过不少大臣,因此担心冠军侯登基之后,会拿他们开刀。”

    韩孺子能理解这些人的恐惧,“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还没有明确的打算,但我有一个计划:望气者全是待罪之身,官府只是抓得没那紧了,朝廷可没颁布过赦令,‘广华群虎’现在是心惊胆战,不敢出手,只要给他们一点承诺——”

    “他们能将望气者全抓起来?”

    “不只如此,冠军侯、英王、上官盛与望气者关系密切,都能抓起来,甚至——”东海王胡乱做出一个动作。

    “你能说服‘广华群虎’?”

    “谭家能,这就是为什么母亲让我与谭家联姻,她看中的不是谭家,而是‘广华群虎’!”东海王说起母亲时,满脸的崇拜,“当然,事情没有那简单,对‘广华群虎’得一个个谈、一个个试探,但我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很高,关键是你得参与,有未来的皇帝做出承诺,这些刑吏才敢与冠军侯和大臣们对抗。”

    韩孺子想了一会,伏在书案上,也压低声音说:“我已经给柴悦写信,让他将勋贵子弟都放回来。”

    东海王皱眉道:“这有什么用?勋贵家族又不会因此支持你,那些家伙回京一撺掇,没准你的仇人……咱们的仇人更多了。”

    因为东海王的胡乱指挥,一百多名勋贵子弟死在碎铁城外,他知道自己的仇人少不了。

    “柴悦不仅会放回勋贵子弟,还有我的一些部曲士兵,他们本来都是京南渔民,脱下盔甲,分批回京,足以骗过南军。”

    东海王笑了,“这么说来,你与郭丛联系,其实是障眼法?”

    韩孺子点点头,“大概会有三四百人潜回京城,数量不多,但是愿意为我赴汤蹈火,上官盛虽是中郎将,宿卫八营当中愿意为他卖命的将士未必能有多少。”

    东海王在桌上轻轻一拍,“咱们两人的计划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啊,‘广华群虎’加上你的数百名死士,只要计划得当,足以掌控京城。”

    “但是也需要宗室的支持,大将军等人若能在咱们成事之后立刻宣布效忠,则万事无忧。”

    东海王频频点头,起身道:“这才叫联手,以后我天天来找你,咱们制定一个更详细的计划,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入夏之前你就又能当皇帝啦!”

    韩孺子笑而不语。

    “我去跟谭家人谈,必须取得他们的全力支持才行。”东海王急匆匆地跑了。

    韩孺子继续看书,下午杨奉回来之后,韩孺子提起了东海王的到访,但是没有细说两人的“计划”。

    “东海王不可信。”杨奉只做了一句评判。

    傍晚,孟娥回来,她仍以侍女的身份与韩孺子同住一室,两人早已习惯,她将白天拜访平恩侯夫人的经过说了一遍,没什么大事,只是又见了几位勋贵女眷。

    “你们谈起过东海王的新婚夫人吗?”

    孟娥想了想,“谈起过,大家都说谭家的这位女儿是个厉害人物,在家里抵得上一个男人。”

    韩孺子终于明白在背后“鞭策”东海王的人是谁了。

    好几个计划摆在眼前,韩孺子可以慢慢做出选择了,对他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弄清东海王、谭家、韩星、郭丛以及杨奉这些人隐藏的“私心”是什么。

    (两章赶不出来了,今日一更,明日两更,抱歉。)

第二百一十九章 读书人的请求

    京城并非只有争夺帝位这一件事情在发生,官吏还得照常升堂办公,百姓还得照常养家糊口,整个冬季里,婴儿照常出生,老弱之人照常死去。

    正月中旬,衡阳公主薨于家中,死因众说纷纭,或称其饭后大怒而亡,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太高兴大笑而亡。

    衡阳公主是武帝的妹妹,围绕着柴家建立了一股强大的势力,她的死亡,对于朝堂来说,是一件大事。

    二月初,柴府发丧,公主身份高贵,遗体不会葬于柴家祖坟,而是要入住皇家陵墓,死后与父兄相聚。

    葬礼隆重而盛大,持续了整整一天,路上的彩棚从城内绵延至城外,引来观者无数,堪比正月十五赏灯时的热闹,京中达官贵人都来送葬,倦侯韩孺子也不能例外。

    这种人情往来由不得韩孺子本人做主,礼部以及宗正府自动做出安排,虽然宫里没有批复,增加了一些麻烦,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省略,既然没有圣旨,那就一切照旧。

    倦侯府出钱、出力,也在送葬途中搭建了彩棚,韩孺子本不想亲自送丧,因为衡阳公主恨他入骨,有一种传言说,衡阳公主死前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怒,都与倦侯有一点关系。

    杨奉劝他还是去露面意思一下,以示和解,想当皇帝的人要尽量减少私人恩怨,即使化解不了,也要让外人觉得错不在倦侯。

    韩孺子不用参与整个出殡过程,只需在送丧队伍经过时,在倦侯府彩棚里露一面就行,连轿子都不用下。

    柴家的孝子贤孙不少,被关在碎铁城的只是一小部分,留在京城里的还有许多,队伍浩浩荡荡,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礼仪不能破坏,倦侯既然出面,衡阳侯与长子就得过来拜谢。

    同为列侯,韩孺子位比诸侯王,可以坐在轿子里向衡阳侯父子还礼,轿帘卷起,韩孺子只需露面,其它事情都由杨奉处理。

    衡阳侯年纪不小,能活得比公主更长,对他来说实在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在他的脸上,哀容恰到好处,与杨奉交头接耳好一会,谈完之后显得十分激动,带着儿子向倦侯磕头谢恩。

    这一幕被送丧队伍以及围观人群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很快就有消息传开:倦侯已经下令释放碎铁城里的囚犯,那些被困的“柴家人”很快就能返回京城。

    这是杨奉的主意,他的想法很简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帝王报仇,任何时候都不晚,即使不能化解柴家的仇恨,也要减少一点外界的猜疑。”

    韩孺子同意了,他不在乎柴家,虽然柴家人总是心怀鬼抬,但他从来就没将他们当成平等的敌人。

    人群跟着送丧队伍走了,却有数人逆流而至,前来拜见倦侯,递上拜贴,与倦侯互相行礼致意,再跟杨奉说几句话,告辞离去,但这些人的身份有点特殊,无一例外,都有子侄被关在碎铁城,如今得到释放。

    眼看再没有人来了,韩孺子正要下令起轿回府,杨奉又领来一位拜访者。

    国子监博士瞿子晰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他与柴家并无交往,官职低微,连送丧的资格都没有,此行是专门来见倦侯的。

    韩孺子想下轿相见,杨奉示意他不必。

    瞿子晰走到轿前,倒也不客套,直接道:“西域的确有一些传言,而且过去几年,从西方来的贡使越来越少,去年只剩三家,匈奴使者我也见了,倦侯所言皆有佐证。”

    上次“交锋”时,韩孺子声称大楚面临西方的巨大威胁,需要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新皇帝,瞿子晰果然去打听了,但是看法却与倦侯不同,“极西之地并非礼仪之邦,改朝换代乃是常有之事,所谓进攻大楚不过是一时狂言,无需当真。”

    “能将西匈奴人逼得东迁,这样的改朝换代也是常有之事?”韩孺子一见到瞿子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想在言语上落于下风。

    瞿子晰今天前来却不是争论的,微笑道:“倒是有一件事,不在极西之地,就在大楚境内,不在数年、十几年之后,近在眼前,迫在眉睫,倦侯若能解决,则天下人受惠,读书人也愿拜倒谢恩。”

    韩孺子看了一眼杨奉,笑道:“瞿先生请说。”

    瞿子晰咳了一声,“比年天灾**不断,以至民不聊生,纷纷背井离乡流蹿江湖,或为流民,或为盗贼。只因朝廷迟迟没有颁旨,官府虽有余粮,却不肯开仓赈济,无异于见火不救。倦侯若能让天下郡县开仓放粮,比挡住匈奴人更是大功一件。”

    韩孺子目瞪口呆,他与弘农郡守卓如鹤谈过,官府不肯开仓赈济灾民,一是没有圣旨,二是要囤粮以备朝廷征用,原因很复杂,除非是太后与皇帝恢复执政、亲自传旨,这种有粮又没粮的困局根本无法解决。

    读书人不支持倦侯争夺帝位,却向他提出“皇帝”级别的要求。

    瞿子晰今天的确不是来争辩的,也不等倦侯给出回答,拱手告辞,飘然而去。

    回到倦侯府,韩孺子问杨奉:“瞿子晰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次考验,倦侯曾自称是肥田、大船,现在该是证明的时候了。”

    “他不嫌我过于‘聪明’了?”韩孺子对读书人的印象不是很好。

    “倦侯应该高兴,这说明你说服了瞿子晰,他也认为大楚需要一位中兴之帝,而不是平庸之辈。”

    “可他提出的条件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我先当上皇帝。”

    “总得试试,倦侯,读书人的支持非常重要。”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那就试试,我这么做是因为相信你,杨公,我很看重读书人,但是我真看不出他们现在有什么用处。”

    “慢慢来,用处总会显示出来的。”

    杨奉那种胸有成竹却只肯露出一枝一叶的态度,能让人怒火冲天,韩孺子只好回以苦笑,杨奉的某些手段与望气者如出一辙,只希望这位太监的心里真藏着一根竹子,而不是像望气者那样故弄玄虚、“顺势而为”。

    “该怎么办,杨公有主意吗?”

    “这得倦侯想主意,我来跑腿。”

    韩孺子越发哭笑不得,正是夺取帝位的重要时刻,杨奉却将他引到荒郊野外,总说山后会有大路,他却一直没看到,只能辛苦跋涉,一路攀登不可知的山峰。

    “如果我让瞿子晰帮忙,他会同意吗?”

    “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可以劝他们同意。”

    急智这时候没用,韩孺子想了一会,说:“不行,我或许能让几个郡县开仓放粮,却没办法让所有地方从命。让我再想想。”

    杨奉告辞,白天他很少留在府内,常在外面奔波。

    午饭之后,东海王又来了,他就像领了倦侯府的官职一样,每日必到,府丞和门吏甚至不再通报,任他出入。

    “衡阳公主死得太是时候了。”东海王很高兴,上午他也去送丧了,“没有这个老家伙,柴家不足为惧,我看到了,衡阳侯父子去拜见你,出来的时候面带喜色,他们不敢再惹你。”

    “算是好事吧。”韩孺子心里其实很清楚,所有宗室与勋贵的想法都一样:两边下注、隔岸观火,只要皇帝还没有登基,他们就不会真心效忠于谁。

    “有一名书生也去拜见你了,干嘛的?”东海王非要了解韩孺子的一举一动不可。

    韩孺子也不隐瞒,将瞿子晰的要求说了一遍,最后道:“你说过京城是你的‘战场’,帮我想个办法吧。”

    “原来那就是瞿子晰,他这明明是本末倒置,你还没当皇帝呢,却让你做皇帝的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杨奉觉得很有必要争取读书人的支持,这位瞿子晰,还有郭丛,据称是读书人的领袖,名声很大。”

    “这倒是没错,尤其是瞿子晰,官儿不大,却最爱品评人物,几句话能让一个人声名鹊起,也能让他臭名远扬,要我说这就是朝廷里的蛀虫,关进大牢,每天打他几十板子,看看谁还敢猖狂?”

    韩孺子笑道:“这也是当皇帝以后才能做的事情,不管怎样,瞿子晰和郭丛对读书人有影响,而读书人对朝中官员有影响,值得争取。”

    “别太高估读书人的本事,他们对大臣的影响,很可能比谭家人还要弱。”东海王低头想了一会,“你有没有想过,杨奉故意将你引入歧途?”

    “为什么?”

    “为了冠军侯啊!”

    韩孺子摇头,“在冠军侯眼里,我还没有那么重要吧。”

    东海王耸下肩,他也想不出办法,“你当初劝韩星收编流民入伍都没成功,现在想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更不可能了,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或者应付一下就得了。你的部曲回来多少人了?”

    “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会联系他们,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人,按照计划,他们要到三月中旬以后才能全部到齐。”

    “也对,京城人多眼杂,你就算见只苍蝇,也有人告密。”

    “‘广华群虎’怎么样了?”

    “谭家已经说服两虎,正在想办法安排他们与咱们两人见面,估计几天内就能办妥,这是秘密会面,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杨奉,事后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嗯。”韩孺子起身,凑近东海王看了一眼,“你的眼角好像有伤。”

    东海王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哪来的伤……可能是撞在哪了,我都没有感觉……”

    正尴尬着,府丞来报,辟远侯张印求见倦侯。

    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是极少数被关在碎铁城没有获得释放的人之一,张印看来是为孙子求情来了,他也是第一位登门拜访的勋贵与大臣。

第二百二十章 将军请战

    辟远侯张印出身于行伍世家,辈辈都有将军,为大楚立过汗马功劳,儿子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只剩下一个孙子张养浩,一点也不让他省心。

    张印性格孤僻,不善结交,没什么朋友,遇到事情时也找不到人帮忙,想来想去,只能亲自出面,来向倦侯求情。

    可张养浩的罪名不小,与逼迫柴悦自杀的那些柴家人不同,张养浩三人公开在中军帐内作乱,众目睽睽,如果将他们释放,军法就变成了儿戏,另外两人的家人其实已经奔走多日,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

    四位皇子、皇孙正在争夺帝位,如果冠军侯登基,张养浩等人没准无罪,反而有功,这是三家一直在等的主要原因。

    听说辟远侯求见,东海王咬牙切齿,“看见别人家的儿孙回京,老家伙着急了。张养浩屡屡作恶,可不能就这么饶恕,张家没什么势力,用不着讨好。”

    韩孺子请进辟远侯,想听听这位老将军怎么为孙子求情。

    辟远侯个子不高,身材瘦削,面带病容,穿着一袭长袍,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将军的风度,进到书房之后,神情拘谨地匆匆行礼,脸色微红,好像从来没见过官老爷的平民百姓。

    韩孺子有点同情辟远侯,可他已经做好拒绝的打算,张养浩犯下的罪太重、太明显,任谁也不能赦免。

    韩孺子命人看座,辟远侯坐下,含混不清地说话,韩孺子努力听了半天,才明白对方不是来求情的,而且也明白了辟远侯为何性格孤僻:他的舌头明显有问题,发音不清,为了纠正,说话时有意放慢速度、加重语气,结果更显滑稽。

    坐在一边的东海王忍不住总想笑。

    韩孺子抬手示意辟远侯稍停,起身来到东海王面前,“你该回家了。”

    “啊?我不急。”

    “你不急,家里的人急,再不回去报告今天的情况,只怕……”韩孺子仔细打量东海王眼角的那块瘀青。

    东海王的脸一下子红得比辟远侯更明显,小声道:“谭家人爱练武……你懂什么?我、我……她伤得更严重。”

    话是这么说,东海王还是起身跑掉了,在门口转身,指指辟远侯的背影,冲韩孺子摇摇头。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韩孺子靠着书桌站立,向辟远侯说道:“张将军曾经去过西域?”

    辟远侯点头,他刚才说了半天都是西域的事情,东海王听得无趣,才肯离开,“我当过……西域都护将军,五、五年,了解那边的情况。”

    “你还想去西域?”

    辟远侯点头,大概是有话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起身道:“有地图吗?”

    韩孺子摇头,辟远侯指指桌面,表示自己要在上面摆一幅地图,韩孺子让开,辟远侯上前,就用桌上的书、笔、纸、墨等物摆放地图,边摆边想,极为在意细节。

    足足一刻钟之后,地图成形,韩孺子觉得完全没必要如此细致,可是对辟远侯来说,地图能节省不少语言。

    他指着两本摞在一起的书,韩孺子开口道:“这是京城。”

    辟远侯两只手同时从“京城”出发,向左侧缓缓移动,曲曲折折,经过许多“城池”,逐渐分开,韩孺子说:“这是前往西域的两条道路,在玉关门分为一南一北。”

    辟远侯的手指移动得更快一些,“南方”的手指停在一摞书上,“北方”的手指绕了一点圈子,也停在同一个地方,然后费力地说道:“昆仑山。由西方进攻大楚,有两处必争之地,玉门关、昆仑山,昆仑山……更好守一些。”

    韩孺子指着北方的空地,“也可以像匈奴人一样,由草原东进,然后南攻大楚。”

    “北方……没有问题。”

    韩孺子笑道:“大楚与匈奴争战多年,北方守卫森严,若有新的敌人从北方南下,就当是另一股匈奴人好了,守卫薄弱的是玉门关和昆仑山。”

    辟远侯点头,西域诸国大都孱弱,对大楚不构成威胁。

    韩孺子看了一会,将“昆仑山”推倒,“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张将军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对西域感兴趣,没错,我的确得到消息,说西方兴起一股强敌,但他们很可能自己就消亡了,用不着大楚立刻做出防范。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向西域派驻将军是朝廷的事,我没有这个权力,张将军找错人了。”

    辟远侯收回手臂,酝酿片刻,说道:“玉门关,太近,昆仑山,有山口而无城池,我不要大楚一兵一卒,只从西域各国……征发劳力,三年、三年可筑一城。若无强敌,则内慑西域,若有强敌,则可坚守,以待、以待楚军之援。”

    韩孺子又看了一会,“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权力向西域派驻将军,宫中不肯批复奏章,只怕几个月之内,任何人都没法向西域派兵。”

    辟远侯摇摇头,“派新人不行,派老人行,派将军不行,派……文官行。”

    “嗯?”韩孺子没明白辟远侯的意思。

    辟远侯说话困难,好一会才解释清楚,向西域派驻武将,需要兵部、大都督府和礼部主宾司的共同许可,过程复杂,而且必须要有皇帝的旨意,各部司才能放行,向西域派驻中低级的文官却不用这么麻烦,只需礼部和吏部任命即可,如果被任命者曾在西域任职,那就更简单了,只需礼部主宾司的一纸调令,相关文书可以事后送交吏部备案,如果吏部有异议,可以再将此人追回。

    此事有几个小麻烦:辟远侯爵位在身,世代为将,前往西域担任文吏,相当于连贬几级,但他自己愿意,也就不算问题;礼部向来以墨守成规见长,想说服主宾司发出调令,难度不小,辟远侯自愿请命的话,会容易一些;最大的麻烦是事后处理,如果倦侯称帝,万事大吉,如果冠军侯称帝,再有多嘴的人告状,辟远侯搭上的不只是爵位,很可能还有一家人的性命。

    他来找倦侯,其实是一种表态,表示相信并支持倦侯最终会成为皇帝,辟远侯没有别的门路,也没有更多本事,听说倦侯对西域感兴趣,只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为孙子求情。

    韩孺子明白对方的用意,说道:“我会考虑。”

    辟远侯从来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倦侯肯听他说完,他已经非常感激,告辞离开。

    韩孺子坐回到桌后的椅子上,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慢慢地他的思绪离开辟远侯和西域,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他心中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于是走出书房,叫仆人去请曾府丞。

    曾府丞每次来见倦侯都很尴尬,不敢无礼,也不敢表现得太谄媚,就怕被人误以为自己是倦侯亲信。

    韩孺子请他坐下,他只是点头,站在门口不敢乱动。

    韩孺子问道:“假如府丞之位空缺,宗正府重新委派的话会很困难吗?”

    曾府丞眼睛一亮,脱口道:“倦侯要换人吗?太好……太遗憾了。”

    韩孺子笑道:“曾府丞做得好好的,干嘛要换人?我只是对宗正府任命官吏的过程感兴趣。”

    曾府丞大失所望,想了想,回道:“一点也不困难,宗正府一大批人排队等着升迁,府丞品级虽然不高,怎么也是朝廷命官……”

    “可现在情况特殊,宫里不肯批复奏章。”

    曾府丞笑道:“倦侯想多了,府丞才是多大的官儿?用不着奏章,只要此人是宗正府吏员,七品以下随意任用,五品以下要报吏部,很少被驳回,三品以下还要报给宰相府,更往上的官员才需要专门的奏章。大楚官吏众多,如果都由宫里决定,圣上可忙不过来。”

    韩孺子表达谢意,曾府丞告辞,一点也不明白倦侯用意何在,但还是老实记录,准备明天一早送交宗正府。

    杨奉回来了,看到倦侯与府丞谈话,没有参与,韩孺子也没再找他,打算想清楚了再说。

    孟娥跟随几位贵妇进宫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韩孺子默默地练功、默默地思考,自然睡去,次日一早就去书房,派仆人请来杨奉。

    “其实官府是有办法开仓放粮的。”韩孺子说。

    “倦侯想到了?”

    “从前我有一个误解,以为天下的大事小情都把持在太后与皇帝手中,直到昨天我才突然明白过来:皇帝管不了那么多事情,整个朝廷的运转自有一套规矩,当皇帝偷懒的时候,这套规矩保证朝廷不会崩溃,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抓大放小,不只是皇帝,各级官吏都是如此,可开仓放粮是大事,除了皇帝,没人敢做主。”

    “所以,想要各地开仓放粮,就得大事化小。”

    杨奉微微一愣,然后露出笑容,“这算是一个办法,但一点也不容易做到。”

    “如果我想见一些官员,瞿子晰他们能帮忙引见吗?”

    “可以。”

    韩孺子眉头微皱,“这就是瞿子晰的计划吗?找个理由让我与官员见面?”

    “这是倦侯的计划,瞿子晰会帮忙,他的计划就是旁观。”

    “希望读书人最后不要让我失望。”韩孺子喃喃道,可他首先不能让读书人失望。(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两虎

    孟娥回来了,在皇宫里没有见到倦侯的夫人与母亲。

    平恩侯夫人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她所谓的进宫只是一次例行公事,由于太后有病在身,命妇们要轮流进宫探视、侍候,以尽臣子之责,但也仅此而已,太后并不真的需要这些人,她们在皇宫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送了出来。

    史官会一本正经地记下命妇们的忠诚,而不管真正发生过什么。

    韩孺子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他多看了孟娥两眼,忍不住说道:“你的模样……变化真大。”

    孟娥化过妆,平添几分艳丽,与平时的她极为不同。

    “宫里有人认识我,总得稍微遮掩一下。”

    韩孺子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孟娥却转身走了,好像有点生气。

    从这天下午开始,韩孺子突然忙碌起来,先是跟杨奉参加城里一家诗社的聚会,在这里见到不少文人雅士,其中包括户部的一位官员。

    各郡县存粮多少都要上报给户部,说起开仓放粮,这位官员毫不犹豫地摇头,“粮食是国家根本,重中之重,绝不可轻举妄动,想大事化小?不可能,必须有圣旨,户部才能下令各地开仓。”

    韩孺子提出许多假设,户部官员毫不留情地加以否决,“郡守与县令手里的确有一点权力,可以要求本地富人放粮,官府也可以施粥,但这都是正常年景时的手段,如今流民众多,各地报上来的数字就有三十多万,实际情况只会更糟,小打小闹地放粮,解决不了问题。”

    “我在史书上看到过,曾有官员开仓放粮,事后再向朝廷上报,以取得许可。”

    户部官员笑着摇头,“倦侯说的是钦差,地方官可没有人敢做这种事。可钦差本身就有便宜之权,可以开仓,即便如此,回京之后也会受到处罚,贬级是最轻的了,何况朝廷现在根本派不出钦差。还有一个问题,钦差顶多在某地开仓,如今流民遍布天下,听说开仓放粮,必然大量涌来,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的确比韩孺子预料得更复杂,户部官员劝道:“倦侯的爱民之心可以理解,但是的确没办法,好在春季将至,等野菜长出来,百姓们忍一忍也就熬过去了。”

    韩孺子只能笑着点头,没有争论,他在书上看到过,春季恰恰是最难熬的季节,挨饿的农夫会将种粮吃光,到了春天无粮可种,流民将会再度暴增,所谓吃野菜度过饥馑,只是文人的想象而已。

    韩孺子没有放弃希望,他要约见更多官员,瞿子晰和郭丛都在,愿意帮忙,甚至给他出主意,列了一份名单。

    傍晚,东海王派人将韩孺子请去,名义上是饮宴,实际上是与“广华群虎”中的两位刑吏会面。

    这两人一个是刑部某司主事,一个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参军,品级都不够格参与选帝,一度却都威风凛凛,他们可以绕过上司,直接与太后议事,但凡抓捕、告密、刑讯、供状等事,文书正本交给太后,副本才在本部司衙门留存。

    但是好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仍去广华阁议事,却不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都在担心万一太后失势,自己会遭到报复。

    “京城内外的江湖术士不只是几名公开亮相的望气者。”司法参军连丹臣是名五十多岁的老吏,温文尔雅,像是一位书生,“据我得到的消息,望气者至少有十五人,还有其他的算命人、讲书者、行走郎中、杂耍艺人等等,总数不下五百人,七成以上是最近几个月从外地来京城的。”

    刑部主事张镜比较年轻,三十来岁,目光灵动,好像时刻都在揣摩对方的心事,与连丹臣一样,对“江湖术士”的限定很宽泛,“还有上万流民,撵走一些,还剩下两三千人,全都藏了起来,里面很可能藏着江洋大盗,我已查到几处据点,就是没法抓人。”

    “抓人也要圣旨吗?”韩孺子对官府的运作方式越来越感兴趣。

    两名刑吏互视一眼,连丹臣说:“如果只是抓几个人,没有问题,可那样会打草惊蛇,而且……”

    一直旁听的东海王替他说下去,“望气者眼下是太后、冠军侯身边的红人,一句话传来,衙门就得放人。”

    “不用圣旨?”

    “放个人而已,要什么圣旨?”

    张镜补充道:“刑部大牢里的犯人轻易放不得,但是可以报病故,偷偷放人,不能太多,而且此人还得隐姓埋名。”

    即使朝廷一切正常的时候,各级府衙也有办法绕过皇帝的许可,自行其事。

    两名刑吏来见倦侯,不是为了诉苦与清淡,许丹臣首先道:“倦侯今天下午去参加诗社了?”

    韩孺子点头,以他的身份,在京城想要保密实在太难了。

    许丹臣犹豫不决,东海王鼓励道:“许大人无需避讳,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倦侯、东海王得加快行事了,冠军侯这些天来接连宴请群臣,据说他们准备发起一次连名上奏,只等当今圣上驾崩,就要求太后立刻选出新帝。”

    冠军侯也不想干等六个月,尤其是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他更心急。

    “宫里的皇帝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东海王稍稍压低声音,“林坤山曾经不小心向我泄露过,说望气者能够决定皇帝什么时候……”

    东海王做了一个手势,林坤山当时说的没有这么直白,但东海王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迄今为止,韩孺子与东海王还没有得到一位大臣的公开支持,就连崔太傅和大将军韩星,也是首鼠两端,不忘与冠军侯暗通款曲。

    “放心,我一点也不比冠军侯慢。”韩孺子镇定地说。

    两名刑吏露出喜色,东海王也满意地点点头,他请来韩孺子,就是为了给“广华群虎”树立信心,这个目的看来是达到了。

    韩孺子问道:“英王那边怎么样?”

    东海王一愣,“英王?谁关心他啊。”

    “英王是太后选择的争位者,不可轻敌。”韩孺子很关心这位小竞争者。

    连丹臣正色道:“倦侯说得没错,英王那边的确没什么举动,既未拉拢大臣,也不结交勋贵,可我听说,选择英王参与争位,乃是望气者的主意,以便在万一的情况下,冠军侯还能有一位竞争者。”

    “万一?什么万一?难道……难道还有人想杀死我们两人不成?”东海王紧张地说。

    连丹臣摇头,“那倒不会,太后曾经亲自下令,要求宿卫八营维持京城安定,还让我们暗中保护倦侯、东海王、英王、冠军侯四人,若有异常,务必追查到底,请倦侯、东海王放心,保护你们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绝不会出问题。”

    张镜补充道:“所谓万一,是指有人离开京城,失去争位资格。”

    “谁会那么傻啊?”东海王笑道,看了一眼韩孺子,收起笑容。

    韩孺子道:“我们会小心防范,也请两位大人多多帮忙,代我们向广华阁群英说一声:大楚的根基是部司之吏而不是科举之官,官员数量既少,且升贬不定,主管之官往往三五年一变,部司之吏却终生只任一事,累功升迁,不离本衙门。两位一直都是刑吏吧?”

    连丹臣与张镜频频点头,倦侯的话简直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太后与望气者只许五品以上的大臣选帝,说明他们目光浅显,只见到地上的草木,不见地下的根基。我与东海王则保证,若得成功,必将重用天下之吏,以保大楚江山安泰。”

    两名刑吏离椅,跪倒在倦侯面前,磕头如捣蒜。

    这只是第一次会面,还不到制定详细计划的时候,东海王派人送走连丹臣和张镜,向韩孺子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那两个家伙走的时候,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多看书。”韩孺子说。

    “我怎么不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吏比官更重要?我读过的书只比你多,不比你少啊。”

    “就在国史之中:太祖定鼎,两三年间天下就已恢复稳定,靠的是什么?肯定不是太祖麾下的那些武将,他们会打仗,不会治国,也不是前朝大臣,他们所剩无几,不是被杀,就是沦落为民,更不是科举之官,要到二三十年以后,科举才大行其道,选出的官员充盈朝廷上下。是前朝遗留的小吏,他们像对待前朝一样,辅佐大楚皇帝和官员治理天下,勤勤恳恳,至今未变。”

    东海王张口结舌了一会,“嘿,你看书的方法跟我不一样啊。不过这也说明吏不忠诚,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反正最终谁都需要他们。”

    “没错。”

    东海王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不能依赖‘广华群虎’?”

    “嗯,‘广华群虎’知道的事情太多,掌握的权力太大,冠军侯没理由不拉拢他们,他们也没理由非要与冠军侯为敌。”

    “可大臣们不喜欢‘广华群虎’,他们之间有仇恨……”

    “仇恨可以化解,何况大臣的仇恨只会针对几个人,不会针对所有刑吏。”

    东海王本来挺高兴,被韩孺子几句话说得大失所望,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外面响起敲门声,一名丫环说:“殿下,王妃求见。”

    东海王的妻子还没有得到册封,但是府内已经称她为“王妃”。东海王先是一怔,随后面红耳赤,小声道:“她来做什么?这个……这个……她怎么能见别的男人?”

    “别的男人”也感到意外,但是很想见见这位谭家的女儿有多凶悍。

第二百二十二章 谭家的女儿

    东海王妃谭氏比夫君年长两岁,个子稍高一些,貌美如花,举止端庄得体,进屋之后向倦侯行礼,口称“臣妾谭氏”,将倦侯当成君王看待。(?〈?

    东海王面红耳赤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与韩孺子还没有熟到可以让妻子现身的地步,可是不敢吱声,一想到自己挨打之形已被看破,更觉羞愧。

    韩孺子对这位凶悍到敢打东海王的谭家女儿很好奇,见过之后却也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臣妾偶然听到倦侯与东海王交谈,颇受鼓舞,然意有未尽,冒昧求见,以献一二浅见,万望倦侯恕罪,不以臣妾无礼。”

    “有我在这里就够了。”东海王生硬地说,马上又补充道:“要是与谭家有关,还是由你来说吧。”

    韩孺子拱手道:“请王妃赐教。”

    东海王警惕地左瞧右看,努力捕捉两人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谭氏并不在意夫君的监督,说道:“倦侯说部司之吏是朝廷根基,没错,东海王说小吏不忠,也没错,由此得出结论说刑吏不值得依赖,却有一点错误。”

    “错在哪?”东海王问道,配合得恰到好处。

    韩孺子也点头,表示感兴趣。

    “宗室子弟都想当皇帝吗?”谭氏问道。

    “没有几个。”东海王抢着回答,“其实就我们兄弟二人和冠军侯,英王都不算,他是被人利用的小孩子。”

    “勋贵子弟全都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吗?”

    “碎铁城内,不少勋贵子弟与普通将士一道坚守在城墙上,英勇奋战,我亲眼所见。”东海王说。

    谭氏向倦侯微微躬身,相信自己表达清楚了:人人各有品性,不能一概而论。

    韩孺子当然明白,问道:“谭家凭什么能笼络住‘广华群虎’?”

    东海王曾经说过谭家与京城刑吏关系密切,但是仅凭这一点无法让韩孺子信服。

    “凭私交。”谭氏的回答与东海王差不多,稍作停顿,她做出更详细的解释,“连丹臣虽是刑吏,却非常清廉,从不接受犯人亲属的贿赂,为此得罪不少人,只有谭家敬重他,一直为他开脱,接济连丹臣及其家人至少已有二十年。”

    东海王插口道:“是暗中接济,连丹臣几年前才知情,感恩戴德……你接着说。”

    东海王称谭氏为“你”,生硬之中显出一丝敬畏。

    “张镜出身贫寒,十三岁时想要学吏却求告无门,是谭家资助他七年,直到他二十岁时领取俸禄为止。谭家帮助过的刑吏不只这两位,‘广华群虎’当中有七人受过我家的恩惠。”

    “我相信这些刑吏也都回报过谭家吧?”韩孺子问。

    谭氏微笑道:“帮过一些小忙,可谭家不拿从前的恩惠提出要求,每次请他们帮忙,必有回报,即便这一次,谭家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是连丹臣等人主动找上门来,希望能向倦侯效力。”

    “我?”韩孺子觉得不可思议,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位刑吏。

    “太后曾经称赞过倦侯。”谭氏说。

    “太后称赞他?”东海王更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谭氏不理自己的丈夫,继续道:“那还是在去年,倦侯随军前往边疆效力,太后有一次在广华阁说起执政之难,感叹宗室衰微,无人可用,唯倦侯可为依托。”

    “太后……只说倦侯一个人?”东海王问道。

    谭氏严厉地扫了东海王一眼,“当然,以太后的眼光,怎么会看得上你?”

    “随便问问而已。”东海王小声嘀咕,又问道:“太后这么看重韩孺子,怎么不让他继续当皇帝?”

    谭氏更严厉地看向夫君,东海王脸一红,“太后想要继续掌权,要的是傀儡,不是真皇帝。”

    谭氏向倦侯道:“‘广华群虎’是太后的心腹之臣,对太后极为崇敬,太后虽然只是称赞了一句,他们却一直记在心里。若没有此次争位、选帝,他们也不会有所作为,可一旦有机会,他们觉得太后的眼光不会错。”

    韩孺子沉默不语,对谭氏的话半信半疑,良久之后方道:“谭家又为何参与进来?据说谭家人不愿做官。”

    东海王想说话,张嘴又闭上,让妻子回答。

    “谭家也是被逼无奈,谭家无人做官,本意是远离朝堂,以免授人以拉帮结派的口实,可谭家这些年来帮助过的人太多,其中一些当了官,还是大官,朝臣之间的斗争免不了会波及到谭家,尤其是最近几年,朝争越来越严重,已经有人放出话来,要效仿武帝铲除豪侠的先例,将谭家除尽。”

    “朝争?谁和谁争?”韩孺子还以为大臣们都很团结呢。

    “倦侯不知道吗?朝中大臣分为数派,最重要的有两家,一派是进士出身的文臣,以宰相殷无害为,一派是世家子孙,以大都督韩星为,两派争斗多年,不分胜负,武帝压制世家扶植文臣,桓帝反其道而行之,但是没来得及实施。太后听政以来,表面上对两派一视同仁,提拔了一大批两派都不重视的刑吏,经过齐王之乱,大家才明白,原来太后是站在文臣一边的,刑吏抓捕的谋逆者大都是世家一派的大臣。”

    东海王补充道:“所以咱们拿到的五品以上大臣的名单上,进士派占据了一多半,宗室和勋贵出身者只有一百余位。”

    早就有人对韩孺子说过,太后在讨好大臣,可他还是觉得困惑,“崔太傅也是勋贵,可是不少文臣支持他。”

    “当然,所谓分派只是大概言之,文臣与文臣有争斗,世家与世家也有矛盾,比如两位御史都是进士出身,彼此却看不顺眼,同时又都与宰相不合,平时各找靠山,与世家联姻,可是到了文臣与世家决一死战的时候,这三人都站在文臣一边。”

    韩孺子有点听糊涂了,“如你所言,刑吏打击世家,维护文臣的利益,可现在文臣支持冠军侯,刑吏为何害怕冠军侯称帝呢?”

    “因为刑吏大都没有进士功名,他们只是太后的爪牙,文臣虽然得到保护,但是也失去不少权力,‘广华群虎’越过上司直接向太后提交奏章,令大臣们非常不满。而且冠军侯与太后有隙,称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这些爪牙。”

    东海王笑道:“我就知道母亲让我与谭家联姻是有理由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谭氏冷冷地说:“谭家不想争权夺势,可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参与朝堂之争,出手之前,总得先将对手的情况打探清楚。”

    东海王嘿嘿地笑。

    韩孺子没笑,朝堂的复杂远远出他的想象,他有点明白父亲桓帝为什么要抱怨大臣不可靠,祖父武帝又为何要在宝座之上喃喃自语“朕乃孤家寡人”了。

    “谭家的产业很多吧?”韩孺子问。

    谭氏微微一愣,“有一些,不算少。”

    “分布得也很广吧?”

    “谭家的产业主要在京城和北疆,但是与各地的商人都有联系,倦侯需要钱吗?”

    东海王猜到了韩孺子的目的,大声向妻子道:“别上当,他想让谭家开仓放粮、赈济流民!”

    谭氏又是一愣,“谭家一直在施粥,只要倦侯开口,就算倾家荡产也可以,就怕谭家的产业没那么多,救不得天下的所有流民。”

    韩孺子微笑道:“当然不能让谭家担负所有流民的温饱,我只是想,如果官府肯开仓放粮,谭家愿意配合吗?”

    “义不容辞,而且会以倦侯的名义……”

    “不不,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而且也不急,总得先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再说。”

    “好,我会与父亲商量,让谭家先算账,看看各地能动用多少粮食,然后只等倦侯一句话。”

    “感激不尽。”韩孺子拱手行礼。

    谭氏还礼,“仁者心即是帝王心,倦侯心怀天下,帝位非君莫属。”

    韩孺子没再客气,“那就还按照原计划进行,谭家联络刑吏,我提供一批死士,只待宫中有变,尽快行动,抓捕望气者与冠军侯。”

    东海王现自己受到了忽视,急忙道:“关键是上官盛,谁得宿卫八营谁就能掌控京城。”

    韩孺子告辞,对谭氏很是敬佩。

    东海王也敬佩自己的妻子,可是对她今天的现身有点不满,“你对韩孺子说得太多了吧,有必要吗?”只剩夫妻二人时,东海王问道。

    “必须取得倦侯的信任,这比什么都重要。”谭氏冷冷地说。

    “太后称赞韩孺子的话是真的?”

    谭氏点点头,东海王的神情一下子阴沉下来,“难道咱们真要老老实实地帮助他称帝?”

    谭氏看向夫君,打量片刻,说道:“崔太妃向谭家求亲的时候,许诺给我的是大楚皇后,不是东海王妃,如今我嫁给了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东海王露出笑容。

    韩孺子回到府中时已经很晚了,还是命仆人去请杨奉。

    杨奉没睡,很快就来到书房。

    韩孺子详细说了一遍自己在东海王府中的经历,最后问道:“为什么你从来没对我说过朝中的这些派别与争斗?”

    杨奉安静地听完,“倦侯不记得了吗?我对你说过,太多的消息比没有消息更糟糕,现在你知道了大臣之间存在明争暗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韩孺子哑口无言,的确,这些信息对他眼下争夺帝位并无直接帮助,同时他还反应过来,谭氏说了那么多朝堂秘事,却没怎么提起谭家的事情。

    “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让各地官府全都开仓放粮。”韩孺子转移话题,他这一天还是有所收获的,而且收获不小。8

第二百二十三章 放粮

    接连三天,韩孺子与杨奉每天都去拜访深巷中的学堂,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有国子监与太学的弟子、尚未授官的进士、各部司的官员……虽然都不是大官,对朝政却都十分了解,而且热心于救助百姓。

    韩孺子只想弄清一件事:正常情况下,官府该如何赈灾?

    慢慢地,朝廷运作的方式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了:地方上出现灾情,官员要迅收集情况,根据轻重程度上报给相关部司以及宰相府。如果灾情比较轻微,地方官当时就可以解决,只需将解决办法与成本上报;灾情稍重一些,地方官不能做主,但要给出解决方案,由上司决定可用否;灾情十分严重,地方官就只能请罪,然后等朝廷的命令。

    其实办法总是那些,开仓、借粮、劝农、抑商、减租、免租等等,可是非得由皇帝许可,才能显出皇恩浩荡与大权在握。

    自去年秋天以来,各地的灾情文书早已送达户部与宰相府,那时宫里还在正常批复奏章,因此能做的事情各地都做了,只是杯水车薪,等到灾情需要大规模放粮的时候,宫里已经不出圣旨了。

    韩孺子想要大事化小,困难重重。

    第三天,韩孺子从东海王手里拿到了谭家的初步估算,他们能在几十个县里直接放粮,还能联络三百多个县的富商参与赈灾,差不多占受灾地方的六成,但是接受能力有限,不过十万人,只能坚持一两个月,而据户部统计,天下流民几达五十万。

    这天下午,韩孺子终于见到一位地位比较高的官员——户部侍郎刘择芹,他是有资格选帝的大臣之一,敢于来见倦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一见面他就说:“我不是来支持倦侯的,只想为百姓做一点事。”

    “我也不是来寻求支持的。”韩孺子笑道。

    刘择芹身为户部官员,对灾情最为了解,但是没有带来好消息,“必须有圣旨,其实相关文书早已拟好,只等圣旨出宫,就能分送各地,立刻执行。”

    韩孺子对圣旨不抱希望,问道:“有没有可能将文书直接下呢?”

    刘择芹用力摇头,“就算户部胆子大,可是由谁来送呢?驿站归兵部管理,没有兵部关文,一份文书也送不出去,就算到了地方,没有抄送的圣旨,官员们也不敢执行,各地刺使肯定会上书询问详情……总之不可行,寸步难行。”

    韩孺子这些天来一直在听,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曾经带兵从马邑城前往碎铁城,一路上由各县供应粮草,这也需要圣旨吗?”

    刘择芹寻思了一会,“其实是需要的,只不过早就颁布了,是圣旨给予大将军总督边疆军务的权力,大将军因此才能向郡县下达命令。”

    “大将军平定内乱时也得到过圣旨吧。”

    “当然,否则的话,大将军离开边疆就是重罪了。”

    “如此说来,大将军其实是可以征粮的。”

    刘择芹又寻思了一会,回答时不那么自信了,“应该可以,但是只能用来养军,不能用来赈济灾民啊。”

    “俘虏呢?”

    “俘虏?”

    “平乱就会有战斗,有战斗就会有俘虏,各地在供应军队的同时,应不应该养俘虏呢?”

    “这个……我觉得应该可以,但是俘虏太多的话,地方官还是得上报朝廷,驻军也要上报兵部与大都督府。”

    “可俘虏不能挨饿,地方官是先养俘虏后上报,还是先上报再养俘虏?”

    刘择芹想了好一会,“只能暂养俘虏,等候朝廷命令,可是……”

    “可是没有圣旨,朝廷对这些上报不能承认,也不能否决,地方上就得一直‘暂养’俘虏。”

    刘择芹盯着倦侯,终于相信他真想做点什么,“问题是大将军同意吗?就算他同意,各地军队又怎么可能将流民全抓为俘虏?”

    “可以招安,也可以收编入军。”韩孺子说,俘虏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还是那个问题,大将军会同意吗?这个责任不小,等朝廷恢复正常,他需要解释的事情可不少。”

    “大将军那边由我来解决,我只希望各地的文书到来时,户部不会驳回。”

    “户部是有权力驳回的,不过……眼下情况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不只户部,兵部、大都督府、宰相府、御史台等等,都会接到文书,有一家衙门不同意,地方官员就得停止供养‘俘虏’。”

    老先生郭丛咳了一声,插言道:“赈济灾民,事关大楚国运,不能只让倦侯一人出力,诸君读书多年,空谈仁义,如今也该实践一下了,右巡御史申大人曾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找到谈一谈,赈灾无关帝位之争。”

    一名年轻的书生开口道:“倦侯赈灾之名一旦传扬出去,再说无关帝位之争,只怕也没人相信吧?”

    韩孺子早想到此节,说道:“谭家放粮,只用谭家的名义,地方收编流民,一切归功于大将军,我的名声绝不出此庐。”

    瞿子晰年纪不大,在读书人当中地位却最高,赈灾之题最初也是他提出来的,这时道:“郭先生说得没错,空谈仁义这么多年,也该咱们实践一回了,纵不能让各部官员支持赈灾,也绝不能让他们坏事。”

    十几年书生称是,纷纷出言献策,利用同窗、同年、同乡以及师生关系,读书人能与朝中几乎所有官员取得联系。

    杨奉走到倦侯身边,小声问:“倦侯与我都不能离京,大将军不能返京,怎么劝说他?”

    “我想派孟娥去。”

    杨奉微微一愣,他认得孟娥,知道那是一位只擅长武功的女子,口才比不上普通人,让她劝说大将军,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将军的一个女儿是汶阳侯夫人,与平恩侯夫人交情不错,汶阳侯现在大将军麾下任职,还有几位命妇,其夫都在军中,夫妻分离多日,急盼一聚,商县离京城很近……”

    杨奉已经明白了,韩孺子是要先礼后兵,大将军韩星如愿配合,再好不过,如果拒绝,就只能让孟娥出面了,“她一个人不行,我再给你介绍几个合适的帮手。”

    瞿子晰走过来,拱手道:“倦侯想必已有妙计劝服大将军,可是也需有人代为传话,瞿某不才,请缨前往。”

    “瞿先生肯亲自出马,再好不过。”韩孺子大喜。

    众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回到倦侯府,韩孺子向杨奉问道:“读书人里也出说客,与那些望气者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讲仁义,一个讲天命吗?”

    “天命无常,仁义有道,望气者的顺势而为,其实是见机行事,不执一端,读书人或许固执、或许迂腐,也不乏见利忘义之徒,但是毕竟有所坚持,不肯随波逐流。如果只是争权夺势,望气者可能更有用,如果意在治国平天下,倦侯需要一大批读书人,即使他们可能不讨你喜欢。”

    韩孺子笑了笑,以他现在的处境,更多的还是争权夺势,可是受杨奉影响,他一点也不相信望气者。

    孟娥回来复命,几名贵妇很愿意与夫君会面,也愿意带上孟娥,对于劝说大将军“招安”流民,她们却不太热心,只是表面上答应试一试。

    第二天,杨奉找来三名女子,粗手大脚,看样子都是练过武功的人,换上侍女的服装之后,她们将与孟娥一块前往商县。

    又过去三天,孟娥等人与数名贵妇离开京城。

    东海王也给韩星写了一封信,可他并不觉得赈济灾民是当务之急,“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开仓放粮、普天同庆,多好,现在赈灾,名声都归给了太后和大将军,人家还不情不愿的,唉,浪费啊。一群读书人而已,值得费这么大心事拉拢吗?”

    韩孺子也在等着读书人能带来“奇迹”。

    国子监与太学的师生利用重重关系劝说朝中官员不要阻止赈灾,结果不错,大多数人都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只有一个人例外。

    “左察御史萧声已经放出话来,他会尽一切所能阻止赈灾。”郭丛来见倦侯,额头上渗出细汗,他的确老了,跑几步路就已气喘吁吁,“这是他与倦侯之间的私人恩怨。”

    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萧声在神雄关受辱,绝不肯与倦侯和解。

    读书人向韩孺子显露出自己的一点力量。

    萧声放话的第二天,十几份奏章分别送到御史台,弹劾对象正是御史台两名御史之一的萧声,理由多样,从能力到品行都被贬得一无是处。

    萧声大怒,可是没等他反击,更多的弹劾奏章涌向御史台,宰相府和吏部也接到不少。

    由于太后和皇帝不肯批复奏章,这些弹劾不会产生实际效果,但是对萧声的名声却是一大打击,在僵持了整整三天之后,经过若干次的对抗与谈判之后,萧声屈服了,身为言官,他比一般的官员更为重视名声。

    “萧声提出了条件,只要所有的来往文书里不提‘倦侯’两字,他就不会干涉。”郭丛代为传话,整个过程中,韩孺子与萧声没见过面。

    韩孺子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大将军韩星那边的消息。

    商县离京城很近,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去探望夫君的贵妇们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来。8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丢印

    大将军韩星找了许多理由推脱送上门来的麻烦,先是声称官印不在身边,然后又说调兵之事太复杂,他一个人决定不了,最后不得不透露真实想法。

    “这是让我拿身家性命支持倦侯啊,这种把戏骗得了谁?冠军侯称帝,必然拿我开刀,就算是倦侯登基,也会忌惮我的权力,功高震主这种事情,我是明白的。”

    作为一名武将,韩星已经达到顶级,再没有提升的余地,与宰相殷无害一样,他希望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远离大风大浪。

    “可是,父亲,您已经荐举倦侯,早就被认为是倦侯这边的人,大部分宗室子弟也是因此才决定暗中支持倦侯的啊。”韩星只有一个女儿,备受宠爱,嫁人之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随夫姓,一个改性韩,名义上过继给韩星的一个侄子,其实是要传承他家的香火。

    韩星唯有苦笑,面对女儿,他没法再隐瞒下去,“其实这是冠军侯的主意,与其将倦侯逼得无路可走,以至冒险起兵造反,不如给他一次参与选帝的机会,留在京城里更好对付……”

    韩女目瞪口呆,“父亲,我还以为……我可是真心在帮倦侯,还有你的女婿……”

    韩星无奈地说:“你们一家不用担心,有我在,冠军侯登基之后不会为难你们。”

    “还有其他人,宗室、勋贵……平恩侯夫人……”

    韩星长叹一声,“当初钜太子被杀的时候,宗室没有为他求情,反而纷纷指责他忤逆不孝,冠军侯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而且……而且想杀钜太子的是武帝,没人敢反抗武帝。”

    “没办法,皇帝登基总是要除掉一些人,为钜太子报仇大概只是借口而已,冠军侯想通过倦侯找出哪些宗室子弟对他不满,为父没有别的本事,只能保你们一家的安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京城安稳了你再回去。”

    韩女面色苍白,“好几位侯夫人跟我一块来的,我该怎么对她们说?”

    “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好了,总之开仓放粮之事必不可行,这是冠军侯登基之后要向天下显示皇恩的大事,怎么可能提前进行?倦侯太年轻,那些读书人想得也太简单。”

    冠军侯要几个月以后才能登基,在这期间灾民的生活无人关心,大将军父女也不关心,他们只想在惊涛骇浪之中自保。

    韩女告退,既震惊,又感到一点踏实,起码父亲已经为她的一家人安排好了退路。

    夜色正深,小小的商县里也没有什么深宅大院,韩女叫上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丫环,去往自己的房间,她得想一些合适的托辞以应对平恩侯夫人等人的追问。

    “你干嘛抖成这样?”韩女不满地问,虽然外面很冷,但是丫环抖得太厉害,未免有失体面。

    丫环颤声道:“夫人……院子里有鬼……”

    “呸,是你心里有鬼,再敢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丫环再不敢吱声,努力控制身体,不去想刚刚见到的“鬼影”,心想自己身贱人轻,鬼也看不上吧。

    “鬼”的确看不上一名丫环。

    离京足足五天了,偷听到韩氏父女的交谈之后,孟娥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

    大将军韩星所住之处守卫森严,但那是对外,女眷居住的内宅里,没有士兵巡视。

    就因为卫兵众多,韩星心里很踏实,连房门都没有闩。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孟娥轻轻推门进入大将军的卧室,绢帕一扫,大将军鼾声消失,觉轻的他,睡了多年来第一个深沉的好觉,片刻之后,服侍他的贴身随从也沉沉睡去。

    韩星声称官印不在商县,孟娥可不这么认为,韩孺子派她出来时说过:南、北军对峙,大将军的权力此时最重,绝不会让官印离身。

    孟娥先在韩星床上搜了一会,没有发现印匣,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又到随从的床上搜索,还是没有,又站在地上想了一会,伸手去摸随从脑下的枕头,上面有缝隙,它不只是枕头,还是长方形的盒子。

    迷药能让人酣睡,但是动作太大的话,还是会惊醒对方,孟娥将随从放在一边的外衣卷成一团,极快地推开枕头,将衣服垫在随从脑下。

    随从翻了个身,喃喃几句,继续酣睡。

    孟娥拿起枕头,轻轻摸了一遍,这果然是一只上锁的木盒。

    孟娥夹着木盒,直接去韩星那边寻找钥匙,她猜得没错,钥匙就挂在大将军的脖子上。

    她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钥匙,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对准匙孔,咔嗒一声,盒子打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木盒里还有一只匣子,没有锁,里面装着一颗印,孟娥取出,将另一颗大小差不多的印放进去,随后将一切恢复原样。

    假印与真印差别甚大,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孟娥此举只是为了骗一时。

    次日一早,国子监博士瞿子晰来向大将军辞行,他已经竭尽所能劝说,从倦侯的信任、百姓的生存、朝廷的稳定一直说到天下的期待,大将军每样都认可,就是不肯配合。

    在韩女的劝说下,一块来商县的几名贵妇也不再催促丈夫,他们对开仓放粮实在不怎么关心,觉得这对倦侯争位也没有多大帮助。

    当天中午,韩星终于发现官印被调包,既惊且怒,立刻派兵去追早晨离开的瞿子晰,关闭城门、围住宅院,搜查所有客人,不分男女。

    为了安抚同伴,韩女第一个宽衣自查,然后才是其她贵妇以及侍女,孟娥与三名五大三粗的侍女被搜查得最为彻底,平恩侯夫人一边道歉一边劝说,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孟娥表示理解,但是发誓说自己没偷走任何东西。

    众人借住在县衙后院,连县令及其家眷也被搜过一遍,闹得人人胆战心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一向好脾气的韩星真的愤怒了,穿上全套盔甲,手持宝剑,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两边排列着大批卫兵,就等瞿子晰被带回来,那样一名文士,跑不快。

    天黑前,瞿子晰被一群士兵推进大堂,他也很愤怒,面对韩星立而不跪,“大将军好威风,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韩星冷着脸,“瞿先生还是反省一下自己的为客之道吧。”

    两名卫兵上前,将瞿子晰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又有人带进包袱,打开之后扔了一地,瞿子晰大笑,“原来是怀疑我偷了东西,瞿某总算读过几年书,没想到在大将军眼里竟然是一名窃贼,此名不除,瞿某何以为人?”

    瞿子晰颇有读书人的倔脾气,推开卫兵,就在大堂之上宽衣解带,脱得干干净净,嘴里大声背诵《论语》与《孟子》中的片断,以示坦荡无愧。

    韩星的锐气没了,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他知道瞿子晰在读书人中间的地位,也知道这帮读书人一旦被惹恼会有多难缠,想当年武帝滥杀无辜的时候,宗室噤若寒蝉,大臣俯首听命,只有翰林院、国子监和太学的一群书生敢于上书指责武帝,挨打、免职、下狱全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参与者反而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武帝虽然没有因此改过,却也将读书人全部释放,一个没杀,算是一次破天荒的退让。

    韩星离座,亲自为瞿子晰披上外袍,将追人的士兵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然后将瞿子晰请入后宅,再次道歉。

    瞿子晰也不多说,只是反复强调自己声名受损,回京之后一定要向朝廷讨个说法,坚持到半夜才勉强原谅大将军,被送回原来的房间休息。

    韩星睡不着了,那名随从是他的心腹之人,即便如此,也挨了一天的拷问,早已遍体鳞伤,还是一点线索也供不出来。

    后半夜,韩星迎来一位他最不想见到的客人。

    一名望气者就在商县,替冠军侯传话,同时也在监视大将军,经过一整天的观察,望气者疑惑重重,“大将军印真的丢了,还是……虚张声势?这个时候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冠军侯相信大将军,也希望大将军以忠心回报冠军侯。”

    韩星焦头烂额,赌咒发誓说官印真的被盗,自己忠于冠军侯,无论如何也要将官印追回来,“光有官印没用,没有我,大将军幕府不会制定军令,明天一早我就回函谷关,亲自坐镇,绝不给人以可趁之机。”

    “大将军亲自坐镇,冠军侯应该放心了,只是官印丢失,毕竟是个麻烦。”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冠军侯相信我?”韩星被逼到绝路,就差跪下磕头求饶了。

    “盗印显然是倦侯指使手下人所为,大将军不肯下狠手,才会陷入困境,如今多等一天,官印就离得更远一些,大将军得当机立断了。”

    韩星呆若木鸡,按照原计划,选帝结束之后,倦侯承认失败,大将军则做出表率,承认冠军侯为帝,各方皆大欢喜,如今他却要提前与倦侯决裂,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可官印不追问来,总是一个大大的隐患。

    韩星暗自埋怨倦侯坏事,也恼怒冠军侯与望气者的步步紧逼,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实力更强的一方。

    “好吧。”韩星走到门口,向一名卫兵说道:“去将倦侯府的四名侍女叫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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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