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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五章 钦差督战

    柴悦与蔡兴海还需要说服更多人,他们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是北军都尉刘昆升。

    刘昆升率领的大军行进较慢,比柴悦晚了将近一天才到达神雄关,将军务交给麾下的将领,他先找地方休息一下,不只是累,还有惶惑,生性谨慎的他,一直力图避开官场中的漩涡,如今却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

    柴悦带着酒肉前来拜访,算是为北军都尉接风洗尘。酒过三巡,仆人都已退下,柴悦出示了冠军侯写给柴智的那封信。

    刘昆升看完之后,手中的一杯酒怎么也喝不下去,半晌方道:“柴将军在京中还有家人吗?”

    “母亲和弟弟,现住在衡阳侯府。”

    对这些在外征战的将士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家人的安危,刘昆升也有一大家人要养,他又看了一遍信,“冠军侯排除异己,我不是他的人,从命死,不从命亦死——”刘昆升将信还给柴悦,“柴将军打算怎么办?”

    “冠军侯尚未登基就已独断专行,临阵换帅,强迫北军在不利的情况下进攻匈奴人,他若称帝,不只刘都尉危矣,整支北军都将受到牵连。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刘昆升抬手,示意柴悦不要说下去,他又想了一会,“镇北将军与匈奴人的和谈若能顺利,此事就有五成把握,朝廷近日若无大的动荡,将有七成把握,如果北军能护送镇北将军及时返京——”

    “大事必成。”

    两人密谈良久,结束时夜色已深。

    蔡兴海对刘昆升不是特别信任,见柴悦信心满满,忍不住提醒道:“刘昆升曾经亲手从镇北将军手里接过太祖宝剑,事后当着群臣的面却归功于太后,此人需加提防。”

    “我会小心的,可我相信刘昆升已经走投无路,镇北将军是他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还要拉谁入伙?”

    “知情者不宜太多,暂时就是咱们三人,接下来你要放出口风,就说朝廷主战,冠军侯急于立功,非要与匈奴人立刻开战。”

    “这是事实。”

    “没错,这是事实,北军连续奔波多日,身心俱疲,眼下又值隆冬,关内动荡、粮草难以为继,北军将士已有厌倦之意,等他们对朝廷完全失望之后,就会想起镇北将军。”

    蔡兴海觉得这是一条妙计,“柴将军果然有想法。”

    柴悦笑道:“这是刘都尉的主意。”

    “嘿,老滑头,我猜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想看看全军将士的反应。”同一个主意,蔡兴海却给出不同的看法。

    在军中放口风对蔡兴海来说轻而易举,效果比预计得要好,北军将士在碎铁城时虽然表现得好战,其实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开战,即使战胜匈奴人也是一场惨胜,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对岸,如今已退至神雄关,没人愿意顶风冒雪再回战场。

    不满情绪快速酝酿。

    柴悦和蔡兴海借机劝说更多的人,柴悦看中的目标是那些跟他一样的庶出勋贵,这种人的未来毫无保障,却又不甘碌碌,渴望建功立业,在前两次战斗中表现勇猛。柴悦首批选中五个人,一拍即合。

    蔡兴海找的是交情过硬的几位朋友,半顿酒下肚,他们立下誓言,就差高呼“镇北将军万岁”了。

    人心思动,小小的神雄关内传言四起,甚至有人直接找到柴悦,向他暗示自己支持镇北将军。

    柴悦反而有点紧张,秘密很快就会泄露出去,必须速战速决。

    这天中午,左将军韩桐率领第三部分楚军到达神雄关,诸将当中,他以胆小闻名,而且深受冠军侯信任,不会倒向镇北将军。

    刘昆升设宴迎接韩桐,只喝了三杯酒,刘昆升就变了脸,命令卫兵将左将军捆起来,押送至牢房,罪名是治军不严、徇私枉法,有意劫狱搭救张养浩等人,前一个罪名没错,后一个却有点冤枉,可韩桐吓坏了,当着众将的面,一句话也没喊出来。

    此举即是清除障碍,也是试探众将的反应,同时还是刘昆升的“投名状”,经此一事,他再无退路。

    韩桐突然被抓,众将意外,但是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柴悦等人信心更足,由刘昆升出面,拉拢到几名将领,知情者聚在一起,制定计划:镇北将军正快马加鞭赶来神雄关,明天就能到达,他一进城,大家一块上前,高呼万岁,拥戴他重亲称帝。

    这个计划远非完美无缺,可将士们对这种事都没有经验,只觉得事到临头,不得不发,就连谨慎多虑的刘昆升和善于用兵的柴悦,这时候也不比普通的士兵更冷静。

    可意外总会发生,柴悦等人正筹备明日的大计,神雄关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韩桐刚被关起来不久,京城来了一位“客人”,不是送信的驿兵,也不是身藏密令的军官,而是真正的朝廷大员。

    左察御史萧声,以钦差的身份,前来神雄关视察军情。

    萧声位高权重,一向被认为与崔太傅关系密切,与此同时,还与柴家联姻,一名侄儿是柴家的女婿,另一名侄儿萧币,因为意图谋杀柴悦,一直被关在碎铁城的监狱里。

    这样一名钦差,对于“心怀鬼胎”的一群将士来说,无异于当头的晴天霹雳。

    钦差到来,本应早有消息,可萧声却一反常态,没有派人提前通报,率领数百人直达城下,喝令守卫开门,驰入城中,一路来至衙门,升堂入座,派人召集众将。

    柴悦等人措手不及,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奉命来见钦差。

    萧声坐在书案后面,还穿着披风,神情冰冷,他是左察御史,日常职责是监督京内文官,声名显赫,北军虽然不受其节制,却也久闻其名,一个个进来之后都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不敢稍有失礼。

    萧声也不客气,即使面对职位最高的北军都尉,也只是点下头,等到柴悦进来,他连头也不点,但是多打量了几眼。

    刘昆升是名义上的掌军大将,等三十余位主要将领到齐之后,他上前道:“我等不知左察御史大人到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萧声咳了一声,“还有几个人没到。”

    刘昆升只得回道:“镇北将军、右将军等人还在路上,左将军……有罪,现已下狱。”

    萧声轻哼一声,“如今天下多事,路途不稳,我从京城远道而来,不想太早泄露消息,因此没有派人提前送信。”

    众人都不敢吱声,有人甚至后悔将神雄关夺回得太早了,没让钦差遇上暴民。

    “不知大人到此,有何要事?”刘昆升只能硬着头皮发问。

    “据报楚军正在碎铁城与匈奴大军隔河对峙,本官奉命前来督战,犒赏三军将士。诸位既已返回关内,想必前线大胜,斩首几何、俘获多少、头功为谁?都跟我说说吧。”

    刘昆升汗流浃背,钦差来得太突然,一犹豫间,他们已经失去先机,如今大堂内外都是萧声带来的卫士,三十余名将领束手无策。

    可是后悔也没用,萧声是朝中重臣,位在北军所有将领之上,刘昆升就算早做打算,也不敢扣押左察御史。

    “回禀大人,神雄关遇险,楚军连夜回防,未与匈奴人交战,而且……”

    萧声拍案,怒声道:“区区几千流民,值得八万楚军回防?”

    刘昆升跪在地上无言以对,柴悦上前道:“大人息怒,楚军回防不只是对付夺关的强盗,前线军情多变,镇北将军正与匈奴人和谈,此刻想必已经成功,匈奴人暂时不是威胁,而且碎铁城粮草不足……”

    “说话者是谁,报上名来。”萧声冷冷地说。

    柴悦是衡阳侯庶子,在家中不受宠爱,见过萧声几次,只是没有得到介绍,但他相信,萧声不会对自己毫无印象。

    “末将柴悦。”

    “柴悦?我只听说过北军军正柴智,什么时候多出一位柴悦?”

    “柴军正是末将的兄长,不幸遇害……”

    “呸,兄长遇害,弟弟就能继承官位吗?”

    柴悦愕然,拱手道:“末将是镇北将军麾下参将,受命与北军都尉掌管全军,并未担任军正之职。”

    “嘿,小小一名参将,竟然能够掌管全军,本官若是晚来一步,你是不是连大将的位置也要夺了?”

    柴悦跪下,“大人息怒,末将掌军实是迫不得已……”

    萧声不给柴悦解释的机会,转向刘昆升,“刘都尉,掌管北军,朝廷只认你一人,现在我来了,你可以交权了。我问你,北军大司马印现在何处?”

    刘昆升以头触地,“卑职无能,大司马印……被东海王抢走了。”

    萧声大笑数声,突然收起笑容,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书案上,“就是这个吗?”

    刘昆升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果然是北军大司马印,心一沉,只得道:“卑职死罪。”

    “堂堂北军都尉,食朝廷俸禄,不能为君分忧,连官印都丢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八万楚军,面对匈奴人不战而退,更是令天下人寒心,尔等可知罪?”

    柴悦、刘昆升等人唯有俯首,将领中有见风使舵者,立刻道:“我等奉命行事,与丢印、退军之事无关。”“我亲眼所见,柴军正是被暗杀的。”“右将军韩桐刚被关押起来,背后必有阴谋。”

    萧声任凭众将求饶,神情不动。

    堂外的一名卫士匆匆跑进来,“镇北将军入关,正往衙门而来。”

    韩孺子提前多半天来到神雄关。

第一百九十六章 圣旨何在?

    与大单于的和谈结束之后,韩孺子回到碎铁城休息了几天,在此期间,他亲眼见匈奴人拔营向北迁移,安排好了守城将士,接到消息说神雄关已被夺回。

    然后他出发了,一旦动身,韩孺子就得马不停蹄,他一直心悬京城,与匈奴人和谈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希望边疆快些安定,他好放心返京。

    韩孺子只带了不到一百名卫兵,轻装上路,计算好了时间,正好中途中追上右将军冯世礼率领的辎重队伍,这支队伍早已发出,行进得十分缓慢,正好给镇北将军提供粮草。

    就是在这几天,神雄关暗潮涌动,韩孺子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在源源不断送来的公文中,读不到这些事情,他只是急着稳定楚军,等神雄关的事情一了,立刻启程返京。

    撞上左察御史萧声,完全是一次巧合。

    在北门,韩孺子遇见了前来迎接的蔡兴海,蔡兴海是名无品的闲职督军,可以不用去参见钦差,他预感到大事不妙,想要独骑出关给镇北将军送信,没想到刚跑出城门就望见一队人马快速驶来。

    “老天开眼!”蔡兴海激动得大叫,镇北将军比预料时间提前了一个夜晚到达,真是再及时不过。

    在城门下,蔡兴海将钦差到来的消息简单说了一下,没提他与柴悦等人策划的大计,只说钦差很可能要罢免镇北将军任命的所有将官,尤其是柴悦。

    人困马乏,韩孺子没想到刚刚夺回的神雄关又要落入他人之手,“钦差是哪位?”

    蔡兴海摇头,他心中慌乱,走得又急,许多事情都没问清楚。

    韩孺子没有立刻前往衙门,让蔡兴海去找来几名低级军吏,又让随从泥鳅召集城中的部曲士兵。

    军吏知道得果然更多一些,左察御史萧声刚到不久,直闯衙门,三百余名士兵严守内外,里面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

    韩孺子记得这位顾命大臣,在勤政殿里,萧声的立场飘忽不定,像是崔太傅的附庸,却不是总为崔家说话,在韩孺子的印象里,这位重臣心事难测。

    张有才前去衙门通报,韩孺子率兵随后,结果张有才很久都没回来,他的队伍在离衙门不远的地方遭到拦阻,那是一群风尘仆仆的士兵,身上的披风还没解下,脸上有着一股明显的傲气,只在面对镇北将军时才稍稍收敛。

    韩孺子没有硬闯,坐在马上等了一会,向拦路的军官问道:“你们不是皇宫宿卫吧?”

    宿卫分为若干营,服饰比普通将士要鲜艳,这些人身穿的却是普通盔甲。

    军官微微一愣,回道:“我们是兵部内卫,还有一些人来自大都督府。”

    韩孺子笑着点头,心中有数了。

    张有才匆匆跑出来,身后跟着一名士兵。

    “左察御史大人召镇北将军入见,只许一人,其他人各归本部。”士兵高声宣告。

    一个“召”字惹怒了韩孺子的卫兵,众人横眉立目,甚至伸手握住兵器,萧声带来的士兵也都严阵以待,但是人数不占优势,不免有些紧张。

    韩孺子跳下马,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无需愤怒,然后对蔡兴海和晁化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见萧大人。”

    两人都不同意,尤其是蔡兴海,顾不得身份与保密,拉着镇北将军走出几步,小声道:“柴将军、刘都尉和我说服了不少将领,大家本来想等镇北将军一到神雄关,就……就拥立您再次称帝,没想到……”

    韩孺子吃了一惊,“你们胆子真大。”

    “实在是冠军侯步步紧逼。”蔡兴海小声将来自兵部和冠军侯的两封信简述了一遍。

    韩孺子恍然大悟,同时又有点哭笑不得,当初是他鼓励柴悦放手夺取北军大权的,看样子,柴将军深以为然,而且走得更远。

    韩孺子转身看了一眼,萧声带来的士兵越来越显紧张,正往一块靠拢,他对蔡兴海道:“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去见萧钦差。”

    “镇北将军不要自投罗网,咱们……咱们干脆带兵冲进去吧。”

    “不必,我自有办法应付。萧钦差是文官,不是武将,别把他吓着了。”韩孺子微微一笑,挥手将晁化叫过来,低声道:“初更鼓响,我若不出来,你们就冲进去。”

    天色已暗,离初更大概只有两刻钟左右,晁化领命,蔡兴海也稍稍安心。

    韩孺子最后看了一眼混在卫兵中的孟娥,向她点下头,独自迈步向衙门里走去,张有才、蔡兴海等人随行,都被拦下。

    衙门里已经点起灯笼,韩孺子在这里住过几天,没有陌生感,对站立两边的内卫士兵也不在意,大步前行,那些士兵反而目光闪烁,不敢正眼看他。

    大堂上,众将仍跪在地上,萧声端坐在书案后面,身边并无卫兵。

    韩孺子立而不跪,也不拱手,只是点下头,“萧大人一路辛苦。”

    萧声的神情越发严肃,不冷不热地说:“还好,虽然辛苦些,总算顺利,本官此行……”

    韩孺子不打算试探,上前一步,问道:“萧大人带来圣旨了?”

    萧声一怔,“圣旨?什么圣旨?”

    “匈奴大军犯境,边疆楚军几乎每日都向京城递送军情,全军将士时时悬望,只盼圣旨到达,萧大人亲来,想必是带着圣旨吧?”

    萧声神情微变,“本官受大都督府与兵部委派……镇北将军还是先说说匈奴人吧。”

    韩孺子猜得没错,左察御史手上没有圣旨,所以只能带来数百名内卫士兵,而不是皇宫宿卫,他很可能连加盖宝玺的兵部调令都没有。

    韩孺子走向书案,跪在地上的众将纷纷让开,突然间都被点醒了:钦差钦差,没有圣旨,何来的钦差?

    柴悦等人并不笨,只是心中有鬼,被左察御史与钦差的头衔吓住了,完全没想到圣旨的事,韩孺子却是天天想着京城的动向,推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第一反应就是有没有圣旨。

    他走到书案前,微笑道:“请萧大人宣读圣旨吧,我们可都等急了。”

    萧声的身子挺得更直,面对着曾经坐在宝座上的傀儡皇帝,他心里不可能坦然自若,这是一次战斗,他必须在气势上压过废帝,他的优势是年龄、身份与经验。

    “我没有圣旨,我是代表兵部前来……”

    韩孺子收起笑容,“萧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历朝历代,大将在外,只领君命,兵部若有调动,也需加盖宝玺,从未听说兵部直接干涉边疆军务的事情。”

    “情况特殊,大都督府和兵部都委派我……”

    韩孺子再次打断萧声,“我不怀疑大都督府和兵部的好意,不过请京中的大人们多多关注朝堂,早领圣旨,自然一切太平,边疆的事,还是交给边疆的将士们处理吧。”

    萧声张口结舌,韩孺子转身,对惊讶的众将说:“不管怎样,萧大人远道而来,虽然没带来圣旨,多少也是朝廷对边疆将士的关怀。远来为客,大家跪在这里也不能替萧大人解乏,还不快去准备酒席为萧大人接风洗尘?”

    众将纷纷起身,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跪下,左察御史只管文官,对他们没有影响,柴悦与刘昆升互视一眼,都感到羞愧,与此同时,对镇北将军的信心也大幅增加。

    眼看大势将去,萧声起身,大声道:“北军大司马印在此,北军将士……”

    韩孺子立刻转身,笑道:“北军将士感激不尽。”嘴里说着话,突然一跳,上半身趴在书案上,伸手将官印拿在手中,跳回地面。

    萧声伸手去抢,却已来不及,在他的印象里,废帝少言寡语,虽有几分内秀,却十分顺从,从不当面争执,没想到一年多未见,居然变得伶牙俐齿,而且不守规矩,伸手就抢官印,倒像是一名少年兵痞。

    韩孺子将大司马印抛给刘昆升,“刘都尉,拿稳了,别再弄丢了,不是每次都能遇见萧大人。”

    刘昆升双手抱住大司马印,“就算丢了老命,卑职也不敢再丢此印。”

    “等等,刘昆升没资格继续掌管北军。”萧声气急败坏地绕过书案,要拿回官印。

    韩孺子挡住他,“萧大人说得没错,刘都尉失职,罪行不小,其实不只是他,左将军韩桐畏敌欲逃,右将军冯世礼身为匈奴人所俘,军正柴智临阵扰乱军心……北军有罪之将不少,等到回京之时,每一项都要审个清楚明白。可现在不行,外有强敌,内有群盗,正是众将戴罪立功之时。萧大人尽可放心,众将仍在,北军未倒,必要保得国泰民安,方敢回京请罪。”

    不只是萧声,满堂将领都吃了一惊,柴悦等人尊崇镇北将军,多半原因是他的废帝身份,少半原因则是他知人善任,关键时刻敢于决断,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侃侃而谈。

    韩孺子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些话他早就思考过,为的是回京之后解释自己在边疆的所作所为,提前说出来,感觉非常不错。

    官与官斗,比的就是身份与气势,韩孺子不仅壮大了自己的气势,更将众将的气势提升了一大截,刘昆升将官印妥妥地放入怀内,示意几名将官一块来到萧声面前,簇拥着他往外走,“萧大人,您送回大司马印,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来,跟我们一块去尝尝军中的烈酒,不醉不休。”

    柴悦看向镇北将军,韩孺子轻轻摇头,等众将稍稍走远,他低声说:“时机未到。”

    萧声奋力摆脱众将的束缚,转身看向废帝,突然大笑,“好,那就尝尝军中的烈酒!”

    他还没有认输,只是要换一种斗法。

第一百九十七章 皇帝就是大势(求月票求订阅)

    左察御史萧声承认自己输了一招,光想着速战速决,没有仔细了解北军这些天的变化,更小瞧了废帝看来传言是真的,废帝正在逐渐显露锋芒。阅读

    但萧声并不承认全盘皆输,经过一天的休整与打探之后,他更有信心反败为胜,废帝的确有几分本事,几乎将半支北军拉拢到手,比冠军侯担任大司马一年的效果还要好,可北军毕竟是大楚朝廷的军队,不是占山为王的强盗,无论有多喜欢这位少年将军,他们还得服从朝廷的命令。

    萧声认为他就代表着朝廷,唯一的问题是缺少圣旨,以至有些人不肯接受。

    在询问了多名军中文吏之后相比于武将,他们更害怕这位左察御史神雄关、碎铁城的军情在萧声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感到懊恼,废帝在边疆自作主张,早已是漏洞百出,任何一条都足以定罪,他要是早点知道,绝不会在大堂上陷于无言以对的窘境。

    到达神雄关的第二天下午,萧声设宴回请北军将领,还有一些他所认识的勋贵子弟,废帝受邀,但是没有来,昨晚的宴席他就没有参加,萧声明白这是蓄势待发,所以他也不着急出手,而是要排兵布阵,一切妥当之后,再发出致命一击。

    在宴席上,萧声一反常态,只字不提匈奴人,与众人讲往事、论交情,提起京城如何重视北军,各家族又是如何挂念自家的子弟。

    最后,他将话题引到了尚在关押中的“柴家人”身上,众人沉默,规避这个敏感话题,萧声也不强迫,宣布宴席结束,唯独留下柴悦。

    在众人看来,萧声这是要向柴悦求情,柴悦不仅是柴家人,还是镇北将军亲信,由他开脱自家亲戚,理所应当,萧声算是找对了人,北军都尉刘昆升逃过一劫,离开时脚步都变得轻松。

    可这只是掩人耳目,萧声才不在乎那些“柴家人”,他远道而来,不是为了挽救亲侄儿出狱,事实上,当他离京时,根本就不知道这桩事,他看得非常明白,只要从废帝手中夺回北军,放人无非是一句话的事。

    争夺北军的关键不是掌印官刘昆升,而是连正式官衔都没有的柴悦,碎铁城的两战,令他取得极高的威望。

    屋外寒呼啸,萧声看着杯盘狼藉的几张桌子,说:“今年冬天比往年冷。”

    “久驻边疆的将士们也都这么说。”柴悦垂手站立,小心地回答,突然间,他又变成衡阳侯府无足轻重的庶子,在位高权重者面前谨小慎微。

    萧声却不是那个冷眼看人的长辈,微笑道:“或许这是件好事,寒冬凛冽,匈奴大军和各地暴民没准都会被冻死,楚军给养充分,不怕。”

    这是文官才会说出的话,即使对方不是柴家的亲戚,柴悦也不会反驳,可他并不想闲聊,于是道:“被在碎铁城的柴家人”

    “他们罪有应得,竟然在大军之中意图谋杀自家人!”萧声显得很愤慨,然后缓声道:“本官留下柴将军,是想听听你对天下大势的看法。”

    柴悦吃惊地看了左察御史一眼,“末将人微言轻、见识浅陋,怎敢妄评天下大势?”

    “哈哈,柴将军过谦,你可知道京城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

    柴悦摇头,站得越发谨慎,“末将不知。”

    “坐。”

    柴悦犹豫了一会,才在萧声对面的凳子上侧身坐下。

    “实不相瞒,没人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源皆在宫中:陛下多日没有上朝,太后也只是偶尔前往勤政殿听政,对一切奏章都不肯发表意见,也不做批复,就是因此,本官才没有带来圣旨。”

    柴悦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朝野人言汹汹,猜测陛下与太后皆染重疾,无力执笔。私下里说,事有异常,太后毕竟还能听政,不至于连奏章都批复不了,太后此举必有原因,只怕太后又要挑起事端。”

    直接议论皇帝与太后,乃是为官者大忌,柴悦自忖与萧声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可以无话不说的程度,连嗯也不发出了,只是盯着面前的一杯残酒。

    “大楚经不起折腾了。”萧声叹息道,将柴悦当成了望年交,“桓帝、思帝、废帝、当今圣上,这才几年时间,宫中动荡多变,将武帝辛苦奠定的家底儿都要败光了,这就是大势,柴悦,皇帝就是大势。”

    “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怀着一颗忠心,慢慢等待吧。”柴悦不得不说话。

    “当然,臣子不可僭越,宫中无论发生什么,臣子都只能接受。可有些人身份特殊,不受臣子之礼的约束,这种人不多,眼下只有三位,柴悦,你觉得呢?”

    由“柴将军”到“柴悦”,并非冷淡,而是亲切。

    “冠军侯、东海王,还有镇北将军。”柴悦答道。

    “没错,宗室子弟虽众,唯有这三人与众不同,各有追随者。柴悦,你支持哪位?”

    柴悦抬起头,“小小参将,与大势沉浮而已,萧大人乃是武帝所定顾命大臣,您支持哪位呢?”

    萧声笑了两声,冷冷地说:“我是顾命大臣,可我首先为要为萧、柴两家着想,我支持谁?我支持最可能登基的那一位。”

    “冠军侯?”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大势,柴悦,在外人看来,朝堂雨飘摇,其实大势已定,冠军侯最早得到消息,即刻返回京城,布局多日,脉络已成,我可以向你透露一句:冠军侯已经得到殷宰相的支持。”

    宰相殷无害年高德重,在朝中影响极大,有他的支持,冠军侯的确已经远远跑在了前面。

    柴悦沉默了一会,“东海王呢?”

    “东海王正赶往京城,我们在路上遇见过。他还有几分希望,与他本人无关,而是因为外有崔太傅支持,内有其母周旋,我得到消息,一个月前,东海王之母被接入宫中,这或许意味着什么。没关系,冠军侯与东海王,无论谁登基,萧、柴两家都能安枕无忧。”

    “还有镇北将军呢?”

    萧声轻笑,“镇北将军,嘿,柴悦,你们离开京城太远、太久,连目光都变得短浅了,以为废帝就能再当皇帝吗?你们都弄错了,废帝恰恰是他不能当皇帝的原因,当他退位的时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这时候谁会支持他?等他重登宝座报复群臣吗?”

    “镇北将军不会这么做。”

    “镇北将军怎么做不重要,关键是大家认为他会怎么做。柴悦,你若想自立门户,首先得学会自立的想法,不要受镇北将军的影响,也不要受我影响,冷静地观察,你会得出正确的结论。”

    “支持镇北将军的人不只我一个。”

    “就算整支北军都支持又能如何?与京城相隔六百里,中间关卡重重,而且你们已经晚了。”

    “晚了?”柴悦没太听懂。

    “我从京城出发时,南军正在返京途中,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当然,没有圣旨,南军不能回京,崔太傅是聪明人,很可能将大军驻扎在京北怀陵,离京城很近,又不算返京,而且还有一个好处。”

    “掐断北军返京的道路。”柴悦的脸色变了。

    “没错,只要南军横在怀陵,京城之事就与北军无关。”萧声顿了顿,“也与镇北将军无关。”

    柴悦略显茫然,“既然如此,萧大人来神雄关究竟所为何事呢?”

    “如今朝中大臣多半支持冠军侯,少量倾向于东海王,想要脱颖而出,就要做点实事。冠军侯第一希望北军能够击败匈奴人,为他增加威望,第二,他不希望有后顾之忧,一点也不想有。镇北将军是一忧,东海王是另一个,但是在解决崔太傅的南军之前,东海王不能动,所以就只能先从镇北将军这里下手。”

    柴悦沉默不语。

    萧声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柴悦身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机会,自立门户之后,你能与柴府平起平坐,所谓的出身也就不重要了,柴府上下谁不讨好你呢?”

    “冠军侯知道我吗?”

    “现在还不知道,等你做出大事,天下闻名,再加上我的推荐,冠军侯必定重赏于你。”

    柴悦缓缓起身,“大势真的已经确定了?”

    “京城人所共知。”

    柴悦毕竟年轻,改变主意时会脸红,“我得到消息,三天之后,会有几名匈奴使者来神雄关,与镇北将军继续和谈,这算是”

    萧声大喜过望,“大事已成,冠军侯无忧矣,柴悦侄儿,这几天你什么都不用做,三天之后,匈奴使者一到,先带他们来见我,即是大功一件。”

    柴悦点点头,眉头紧皱,似乎还在犹豫,萧声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大楚的将军、是柴家的子孙,为国尽忠,为家尽孝,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你当真。”

    次日一早,萧声开始以左察御史的身份拉拢神雄关内的将官,他不求所有人都倒向自己,军人总是目光短浅,以为谁能带他们打胜仗就应该支持谁,萧声只想在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候,身边的势力能与废帝相抗衡。

    勾结外敌,这个罪名足够将废帝击垮了,如果说之前的和谈还有点理由的话,继续和谈就是明目张胆地背叛。

    三天后的中午,柴悦遵守承诺,将刚刚赶到的几名匈奴使者直接带到了萧声的住处。

    萧声早已做好准备,也不审问,直接带领大批将士前往衙门,以众将的名义请镇北将军出衙说话。

    部曲营的头目晁化站在门口,向众人拱手,最后对萧声说:“镇北将军不在。”

    “不在?他去哪了?”

    晁化看了一眼柴悦,向萧声微笑道:“镇北将军数日前动身前往京城,现在应该快要到了吧。”

    在见过萧声之后,韩孺子立刻就明白过来:在神雄关与左察御史争斗,是在浪费时间。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返京

    杜穿云的到来,坚定了韩孺子立刻返京的决心。

    杜穿云早已奉命回京,可如今道路上已不像从前那么安全,他耽误了一些时间才到达京城,又急急忙忙回到神雄关,比左察御史晚了一天,没有书信,只带来一句话:“夫人说,待边疆稳定之后,请倦侯尽早回京。”

    因为这句话,韩孺子再也待不住了。

    左察御史萧声回请北军诸将时,韩孺子换上普通士兵的衣甲,在黄昏时分出城,身边只带着两个人孟娥和杜穿云,城内的知情寥寥无几,守卫城门的士兵对这三人完全没有怀疑,怎么也想不到镇北将军就“藏”在其中。

    柴悦向萧声虚与委蛇的时候,韩孺子等三人已经到达关内的第一处驿站,杜穿云手持加急公文,由驿丞加盖印章,换马之后再度出发,只停顿了不到一刻钟。

    韩孺子和孟娥等在外面的官道上,他注意到驿站的大门有明显的毁坏痕迹,不用问,这是前些天群盗攻打神雄关时留下的,驿站加强了防守,官兵数量由平时的不到五人增加到二十多人。

    “内乱延续下去,会将大楚拖垮。”韩孺子轻声道,自从与大单于达成和谈之后,他一直有些不安,偶尔会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现在他心中的不安减少许多,内忧外患不可能同时解决,大楚境内的驿站有几千所,哪怕只有一半增强守卫,也会牵扯大量楚军,削弱对抗外敌的力量,反之也是一样,想要彻底打败匈奴,需要大量增兵,使得关内防守空虚。

    孟娥瞥了他一眼,“别人听到你用这种语气说话,会以为你是皇帝微服私访。”

    韩孺子微微一笑,即使是在刚刚退位、毫无根基的时候,他也保持了皇帝的思维习惯,总觉得自己对天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杜穿云与两名驿兵牵着马出来了,三人上马,连夜赶路,走不多远,杜穿云问道:“倦侯,你能受得了吗?这么没日没夜的骑马奔跑,就算是武功高手也坚持不了多久。”

    杜穿云刚刚完成一段远程送信,在神雄关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看上去却很精神,更担心倦侯会受不了。

    “等我坚持不住的时候,会停下休息的。”韩孺子白天时也睡了一阵,熬一夜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早,萧声开始在神雄关内拉拢众将,柴悦等人也在悄悄推进计划,韩孺子到达第二处驿站。

    这里驻扎的士兵更多,有五十几名,而且显得很紧张,门户紧闭,不敲不开,听说这三名神雄关士兵只换马不换人,驿丞很高兴,他实在腾不出多余人手,“附近的暴民只要闹事,肯定先攻打驿站,我们这儿已经被烧过一次,还好没烧光……”

    驿丞有点啰嗦,做事却很快,一刻钟之后,韩孺子等人再度出发,早饭、午饭都在马背上解决。

    午前不久,三人经过官道上的第一座县城,虽说是冬季,街上也显得太冷清,几乎没有行人,两边的店铺大都虚掩门户,根本不想开门揽生意,就连衙门口也关上大门,只留便门,几名差人探头探脑,惊慌地望着三名“驿兵”驰过,这种时候,驿兵跑得越快,越没有好消息。

    还在碎铁城的时候,楚军将士都想快点回到安全的关内,没有料到关内早已不是从前的太平世界。

    离开神雄关三天之后,左察御史萧声正在神雄关衙门外目瞪口呆的时候,杜穿云也在感到惊讶万分,他们停在路边吃点干粮,都显得有点萎靡,尤其是杜穿云,一直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脑子都有点发晕了,“倦侯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韩孺子很疲惫,但他不想休息,只想赶路,尽快加入那场已经开始的比试。

    “皇帝的吸引真是大啊。”杜穿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自己也不敢说累了。

    第四天,三人不得不停下,驿丞告诉他们,一群暴民正在攻打前方不远的一处军寨,他们的体力也已达到极限,于是睡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听说战斗已经结束,立刻上马赶路。

    攻打军寨的不是强盗团伙,而是一群真正的“暴民”,手中的兵器大都是锄镐,衣裳褴褛,骨瘦如柴,这样一群人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军寨中的两三百名官兵一开始被吓得不敢出战,几次试探之后,发现敌人其实软弱无力,他们展开了一场屠杀。

    韩孺子等人骑马经过时,看到了屠杀之后的场面,暴民已经溃散,在官道和山坡上留下数百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士兵们正兴奋检查尸体、收割人头,一名大胡子军官挥舞手中光滑洁净的腰刀,大喊道:“立功啦!立功啦!不留活口,只要人头!谁谁,拿我的刀去沾点血,从此以后这就是宝刀啦。沾血就行,别砍,坏了我的刀。”

    三名“驿兵”差点被兴奋过头的士兵给拦下,杜穿云愤怒异常,险些拔刀冲上去,孟娥抢先上前,粗声表明身份,士兵们这才放行,走出很远,他们还能听到军官得意的笑声。

    “咱们昨天晚上不该睡觉的,应该……应该……”杜穿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扭头看向倦侯,“你一定要当上皇帝,救救天下的百姓,他们只是受不了饥饿,拿走粮食的是官兵,杀死他们的也是官兵。”

    韩孺子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行程又是没日没夜,除了换马,三人很少停下,即使遇上下雪天,也只是稍稍放缓速度,离京城越来越近,暴乱的迹象越来越少,途中经过的城镇开始有了几分热闹气息。

    终于,在一座叫白桥镇的地方,他们即将进入京畿地界,也遇上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障碍不是天堑,不是强盗,不是暴民,而是一支楚军。

    白桥镇有一座白石砌成的拱桥,过桥即是京城属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高处甚至能望见高耸的城墙,但是白桥镇归属怀陵县。

    一队南军将士占据了白桥镇,主街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桥头更是设置了数重鹿栅,几百名士兵在此守卫,对出京方向管得不严,对进京方向却如临大敌,所有行人都要经过至少十名军官的亲自检查。

    韩孺子一路上马不停蹄,离开神雄关的消息肯定还没有传到这里,可南军已经做好准备,他猜测这与东海王有关。

    韩孺子不敢进镇,南军十有*是专门拦截他的,将士当中肯定有人认识他,孟娥也不能进去,她的装扮与声音都没有破绽,可一旦被搜身,还是会露馅。

    杜穿云脱掉盔甲,换上普通衣裳,独自进镇,没多久就回来了,摇头道:“不行,我看到崔府的几名仆人混在桥头士兵当中,他们肯定认得倦侯。”

    他们停在镇外的一处弯路后面,两边尽是积雪覆盖的树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这里又有点扎眼,韩孺子只好先往回走,希望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夜里想办法过河。

    他与孟娥摘下头盔,在甲衣外面穿上长袍,虽然稍显怪异,但是不会被当成士兵了。

    镇外不远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韩孺子与孟娥在里面休息,杜穿云则去树林里勘察地形,寻找过河的路径。

    庙很小,四面漏风,韩孺子坐在倾倒的石制香案上,背对只剩半截的神像,第一次为返京而感到紧张。

    在神雄关,他有部曲营,有柴悦这样的追随豬,有一批还算忠诚的将士,即使面对朝中高官,也能轻易击败,在这里,他却被一队南军士兵拦住,寸步难行。

    孟娥站在门口,向官道上遥望,头也不回地问:“你后悔了?”

    “我不后悔,神雄关虽然安全,却不是长久之计,柴悦等人想拥我称帝,他们却没想过一件事,一旦朝中大臣确立新帝,或者当今皇帝度过难关重新上朝,北军还会拥护我吗?眼下是非常时期,人心思变,万事皆有可能,时机一过,就算是武帝重生,也得不到多少支持。我必须回京,北军的支持会对我提供一些帮助,我在京城的成功,反过来也会令北军更加支持我。”

    孟娥想不了那么多事,只是陪韩孺子聊天,目光仍然望向远处,但她能感觉到他需要倾诉。

    “可是在京城,你靠什么夺得帝位呢?”

    “嗯,冠军侯回来得最早,有大臣的支持,东海王有南军做靠山,我靠什么?我相信小君,她让我回京必有理由,绝不会让我无谓地冒险,还有我母亲,还有……杨奉。”

    说出“杨奉”两字,韩孺子有点勉强,在最值得信任的名单中,这名太监已经排到几十名开外,除了推荐过房大业,这么久以来,杨奉没有传递过只言片语,他自己也说过,只支持最有可能当皇帝的人。

    “最关键的是,我相信太后。”

    “太后?”孟娥扭头看了韩孺子一眼,她了解太后,因此更加惊讶。

    “太后偶尔还会去勤政殿听政,这说明她还活着。”韩孺子顿了顿,“等到太后出手,冠军侯与东海王的优势还能剩下多少?”

    非得诸强相争,才有弱者的机会。

    韩孺子只担心一件事,他根本进不了京城。

    今晚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过河,韩孺子正要开口,孟娥小声道:“有人来了。”

    韩孺子起身走到门口,望见一队骑兵正从白桥镇的方向驶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北军之怒(求月票求订阅)

    韩孺子还在路上的时候,神雄关里乱成一团。

    左察御史萧声精心准备了一切,结果对手却提前跑了,胸中一股怒火无处发泄,如果这是京城,如果对手是一位资历深厚的老臣,他或许能够忍耐得住,起码表面上不动声色,可这里是偏远的神雄关,对手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周围是一群军人……

    一切都令萧声怒火中烧,就连那些被他拉拢过来的将官,也显得面目可憎,镇北将军逃回京城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人发现,更没人提醒他一声。

    萧声原地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柴悦身上,对这名“柴家人”,他曾经花费最多的精力——当然,所谓的“最多”,只是相对于神雄关的几万名将士而言,一个时辰的酒宴,加上半个时辰的劝说,对一名小小的无名参将来说,这绝对是高看一眼——可柴悦却将他骗了。

    “柴家逆子。”萧声咬牙切齿地说。

    柴悦向萧声微鞠一躬,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萧声居然还想用“柴家”来要挟与利诱他,实在是匪夷所思,柴悦最了解自家人的品性,心里很清楚,从他不愿尽心尽力刺杀镇北将军那一刻起,就已注定得不到柴家的谅解。

    “镇北将军既然不在,就该由萧大人总督神雄关边疆军务了。”柴悦客气地说。

    刘昆升的职责范围只在北军,万余名杂军,以及协调周围各县供应粮草之事,都不归他管,韩孺子曾经得到过大将军韩星的任命,他走之后,该由官衔最高的人接任。

    萧声怒极反笑,突然看到人群中的几名匈奴使者,伸手指过去,“你们,你们来做什么?”

    匈奴人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一人,拱手道:“我们应邀来与大楚继续和谈。”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萧声:“这是归义侯二公子金纯忠。”

    “又是一个逆子、叛徒。”萧声冷冷地说,无意压低声音,“你们应邀而来,应谁的邀?”

    金纯忠脸色微红,还是挺身道:“应大楚镇北将军之邀。”

    “镇北将军就是最大的叛徒!”萧声再也忍耐不住,“和谈结束了,不,根本就没有和谈,镇北将军私自和谈,犯下了通敌之罪。还有你们,你们所有人,竟然在匈奴人面前逃走,与投降敌军同罪。若想赎罪,现在就杀死匈奴使者,大军出关,去击败匈奴人,杀死他们、俘虏他们,扬大楚国威,让匈奴骑兵再不敢靠近边关一步!”

    若是在冬季之前,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会激起不小的斗志,现在却只能让周围的众将士面面相觑。

    柴悦上前道:“匈奴人已经北上,前往山谷中过冬,楚军粮草不足……”

    “粮草只是借口,你们都被镇北将军蒙蔽了,匈奴人北上,现在就去追赶,粮草不足,立刻征发就是。”

    柴悦错愕道:“现在是冬天,粮储不足,附近各县已征发数次,以致民不聊生,仓促之间,如何征发?”

    “柴悦,你不再是将军了,来人,把他押下去,槛车送往京城,由兵部定罪。”

    几名军官走向柴悦,迈出两步之后又停下了,因为柴悦身后的人太多。

    众人站在神雄关衙门前的街道上,柴悦背北朝南,身后站着大量将士,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头,衙门口的台阶上,还有一些部曲士兵,也都站在柴悦一边。

    萧声转身看去,他拉拢到不少人,粗略看去,不比对面少,只是士气不足,对面的人已经纷纷握刀,他的人却个个面露惊慌,似有退意。

    萧声当然不服气,如果人多势众者就能获胜,那还要大楚朝廷做什么?他又何必拼死拼活地往上爬?

    “本官乃左察御史萧声!受大都督府与兵部委派,来此接管所有楚军,我这里还有北军大司马的亲笔信,要求北军将领服从本官的命令。”萧声的确有这样一封信,从怀里取出,高高举在手中。

    柴悦身边的刘昆升道:“北军大司马在信中说了什么?萧大人念来听听。”

    萧声正有此意,打开信,高声念道:“北军众将士听令:北军大司马、冠军侯施命尔等进击匈奴、奋勇杀敌……”

    信很长,大意是命令北军务必击败匈奴人,不可退却,不可听从外人蛊惑,大司马印转由军正柴智掌管,左察御史乃冠军侯亲信重臣,柴智等人要服从萧大人的命令,云云。

    柴智的死讯还没有传到京城,冠军侯在信中对他寄予厚望。

    信已念毕,萧声向众将道:“镇北将军返京,无异于自投罗网,你们若不悬崖勒马,跟他是一个下场。我不妨明说,当今圣上重病垂危,冠军侯很快就将继位登基,他的命令就是圣旨……”

    柴悦问道:“冠军侯肯定能登基?”

    萧声最恨此人,冷笑道:“当然,否则的话,我为什么远道而来?京城大势已定,没准冠军侯此刻已然登基,圣旨就在路上。”

    大街不是朝堂,将士也不是文臣,萧声的反应倒快,他明白,必须用直接浅显的话语,才能打动这些人,从而一举奠定胜局,他已经漏掉了废帝,冠军侯一旦听说这个消息,不知该有多么气愤,他必须尽快立功自保。

    这些天来,关于新皇帝的消息一直在军中悄悄流传,萧声是第一个公开提出来的人,众人倒也不是特别意外。

    柴悦走上两级台阶,站得更高一些,大声道:“萧大人说冠军侯肯定会登基,本人蠢笨,却有一个疑惑:冠军侯身为北军大司马,北军将士尽是他的臂膀爪牙,可他不将北军调往京城助阵,却频频命令北军远攻匈奴,打一场难胜之仗,究竟为何?”

    萧声正要开口解释,柴悦又道:“萧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南军已经返京,将要辅佐东海王称帝,是也不是?”

    萧声察觉到柴悦的用意,一时语塞,后悔此前透露这个消息了。

    柴悦挑起了所有人的疑惑,尤其是南军返京的消息,令北军众将士愤怒,南、北军向来不和,一旦让南军扶立新皇帝,北军再没有好日子过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冠军侯却命令他们北上进攻匈奴人,离京城越来越远。

    “冠军侯不会亏待北军!”萧声喊道,挥舞手中的信,“只要你们击败匈奴人,冠军侯自会重重地奖赏所有人……”

    柴悦踏上最高一级台阶,伸手指向萧声,“萧大人,前来神雄关的路上,你从何人手中得到大司马印?”

    “本官没有必要回答……”萧声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柴悦的话太具蛊惑力,连萧声身后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我从东海王手中拿到大司马印。”

    这不是什么新消息,很多人早就知道此事,柴悦只是要当众再提起来,“南军返京,准备辅佐的人就是东海王。萧大人自称奉冠军侯之令来到神雄关,却与冠军侯的对手交情不浅,请问萧大人,朝野议论萧大人唯崔太傅马首是瞻,是真是假?”

    萧声心中又惊又怒,三天前,他败给了年轻的废帝,现在他又要掉入年轻将军的彀中,他早就见过柴悦,为什么当年没看出这名唯唯诺诺的柴家庶子是头狼呢?

    “我有冠军侯亲笔信……”萧声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柴悦却已准备刺出最后一剑,“事实再清楚不过,冠军侯在京城已被软禁,甚至遇害,萧大人根本不是奉冠军侯之命而来,他奉的是崔太傅和东海王之命!目的只有一个,将北军送上战场,借匈奴人之手消灭北军,为东海王登基消除后顾之忧!”

    “胡说!诬陷!”萧声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有冠军侯的亲笔信,你们这些笨蛋,冠军侯能够说服南军……”

    再说什么也是多余,柴悦已经说服街上的全体将士。

    “北军不去送死!”

    “为冠军侯报仇!”

    “回京!回京!”叫声越来越响亮。

    萧声的辩解完全被吞没了,他愤怒地想要抓住几个人强迫他们听自己说话,结果被不客气地推开。

    刘昆升等人惊讶地看着柴悦,他们知道柴悦早有准备,却没料到他能将左察御史击败得如此彻底,更没料到他用以说服北军将士的理由不是镇北将军,而是冠军侯!

    柴悦走下台阶,向刘昆升说:“刘都尉,返京吗?”

    “当、当然。”刘昆升掌印,返京的命令只能由他下达,“可是以什么理由……还有神雄关怎么办?”

    “北军返京,剩下的人守卫神雄关,此地粮草不足以长久供养北军,返京途中有数座粮仓,正可取食。至于理由——”柴悦看向金纯忠,“匈奴人派出使者要与大楚和谈,北军护送使者进京。”

    刘昆升心中大安,对他来说,顺应军心就是最好的选择,他只剩一个疑问:“镇北将军呢?”

    柴悦微笑:“这正是镇北将军的计策。”

    刘昆升恍然大悟:镇北将军不想这个时候当出头鸟,冠军侯与东海王、南军与北军,才应该是争斗的主角。以冠军侯的名义调回北军,惹怒这位远离北军的大司马之后,镇北将军将有机会完全掌握这支大军。在这个过程中,柴悦充当“说谎者”,不影响镇北将军的威望。

    白桥镇外的废庙里,韩孺子与孟娥正观望官道上的骑兵,这是他最为脆弱的一刻,作为能影响“千里之外”的力量,北军尚在路上行进,“十步以内”,他只有孟娥。

第二百章 雪林

    孟娥小声说:“藏起来。”

    韩孺子看了看,庙很小,实在没什么地方可藏,只有半扇门板还坚守在原处,他转到门后,贴墙站立。

    对于如何夺回帝位,他心里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可他做不到料事如神,更没法将每一步都计算得妥妥当当,破庙、士兵等等都不在他的预想之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京城里没人认识男装的孟娥,或许她真能将来者打发走。

    孟娥退后几步,正好能看到门后的韩孺子,而走到她对面的人即使转身也只能看到破旧的门板。

    马蹄声从门经过,韩孺子刚有一点放心,突然想起,外面还有三匹驿马,来者不可能没注意到。

    马蹄声迅速减弱,十余名士兵下马,踩着雪走来,韩孺子隔着门缝看到有一道身影闪进来。

    “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到哪去?”来者问道。

    “我是神雄关士兵,去往京城送信。”孟娥回答,就连韩孺子也听不出这是一名女子。

    “你一个人?”

    “嗯。”

    “外面怎么有三匹马?”

    杜穿云步行去查看地形,三匹马都留在了庙外,孟娥道:“换着骑。”

    来者沉默了一小会,“一个人带三匹马,你送的是急信喽?”

    “嗯。”

    “离天黑还有一会,你不急着赶路,停在这儿干嘛?”

    解释了这个关键问题,或许能将来者劝走,韩孺子很想听听孟娥怎么说,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更是将那名军官吓了一跳。

    孟娥寻思了一会,大概是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她撩开长袍衣襟,将刀拔出来。

    “你、你想干嘛?”军官立刻后退,身影挡住了门缝,也将自己的刀拔出来,庙外的士兵纷纷跑来支援。

    原来孟娥最终的解决手段就是动刀,她站的位置很巧妙,外面的人顶多同时进来两三人,无法将她围住。

    身为一名武功高手,孟娥完全合格,韩孺子相信她甚至想好了计划,要将十余名士兵全部杀死,可是作为一名掩护者,她实在失败。

    韩孺子不能再躲了,大步从门后走出来,伸手道:“且慢动手。”

    军官又吓一跳,几名士兵已经趁机进庙,呈扇形排列,个个手持腰刀,孟娥轻轻叹了口气,将刀收回鞘中,对她来说,最好的时机一瞬即逝。

    官兵们稍稍放心,刀却没有收回,军官打量了几眼新冒出来的人,“你是谁?”

    “我们一起的,从神雄关出发,给京城送信。”

    “你们……”

    韩孺子不等对方问出口,直接回道:“我们送的不是公文,是一封私信,没想到白桥镇会有南军的兄弟把守,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所以在庙中暂留。”

    军官将刀垂下,“给谁送私信?”

    韩孺子面露难色,“这个……是左察御史萧大人的私信。”

    “给谁?”

    “只说送到府中,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军官示意,庙里的五名士兵也将手中的刀垂下,但是仍不肯收回鞘中。

    “既然是执行公务,你们紧张什么?过桥去吧,没人阻拦你们,南军驻守白桥镇,是为了提防周围的暴民,你们从神雄关一路赶来,遇见不少事吧?”

    “唉,一言难尽,能安全走到这儿,全靠谨慎,还有几分运气,所以走到白桥镇,一看到人多,就有点害怕。”

    “哈哈,官兵怕什么官兵啊?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就你们两位,没有第三位了?”

    “还有一位在镇子里,待会能回来,我们在这儿等会,就不劳动诸位兄弟了。”

    军官似乎被说服了,收起刀,庙内庙外的士兵也都收起兵器。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多事了。你们不用害怕,到了这儿已算是天子脚下,有南军镇守,保你们太平无事,只管赶路就是。”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等同伴回来,我们立刻过桥,找家店住下,明天一早就能进京将信送到萧大人府中了。”

    双方拱手,客气地告别,军官带人上马,沿着官道继续向前巡逻,但是有一名士兵调转方向回白桥镇。

    韩孺子目送士兵远去,转身对孟娥说:“他不相信我。”

    “嗯。”孟娥话不多。

    “把长袍留下,马匹也留下,咱们去找杜穿云。”

    孟娥也不多问,脱下长袍放在香案上,韩孺子去外面拿来两顶头盔,压住长袍,等到天色再黑一点,从外面望去,很像是两个人并肩而坐。

    “走吧。呃,你能找到杜穿云吗?”韩孺子能出主意,但是对跟踪就不在行了。

    孟娥点点头,带头出庙,向树林深处走去,两人都穿着轻便的皮甲,负担倒是不重。

    林地难行,韩孺子看着身后的脚印,叹道:“我要是会杜穿云的踏雪无痕就好了。”

    杜穿云曾经在侯府里展示过踏雪无痕的轻功,虽然跑不出太远,可有时候还是挺有用的。

    “我背你。”孟娥说。

    韩孺子马上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就算是杜穿云也会留下脚印,瞧,前面就是,反正很快天就要黑了……”

    “你走得太慢,天黑以后我就没办法追踪了。”孟娥侧身。

    韩孺子还是摇头,孟娥虽是男装,在他眼里却是再真实不过的女子,“我加快脚步就是。”

    孟娥扭头看着他,静静的目光里有一丝责备,好像在说如此扭捏的一个人怎么能当皇帝?

    “好吧。”韩孺子受不了这种监督似的目光,走到孟娥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上。

    韩孺子的个头与孟娥差不多,体重也相差无几,孟娥双手一托,将他背起,小步向前跑去,既没有踏雪无痕,速度也不是很快,可是不久之后,孟娥显出了自己的本事,她在雪地中如履平地,地上虽留脚印,却从来不会深陷进去,速度不快,却能一直保持,总能及时躲过横生的树枝。

    阳光逐渐消退,杜穿云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时有时无,这时更难辨认了,孟娥却没有减速,她好像大致猜到了杜穿云前进的方向。

    夜色降临,孟娥终于停下,韩孺子小声道:“我可以下来了。”

    孟娥却没有放他下来,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奇怪的鸟叫,停顿片刻,换个方向又叫了几声,第四次之后,远处传来了回应。

    “咦,你和小杜事先商量好的吗?”韩孺子很是惊讶,孟娥与杜穿云并不熟,从神雄关一路走来,直到第三天杜穿云才认出她是一名女子,虽然没多问,但是与她说话更少了。

    “江湖上的玩意儿,大家都会。”孟娥解释得很简单,背着韩孺子继续前进。

    天色已黑,她的速度明显放慢,与行走无异,偶尔还会停下模仿鸟叫声,回应声越来越近。

    一段距离之后,孟娥小声说:“下来吧。”

    韩孺子马上下来,“谢谢。”他说,知道孟娥这么做是不想让他在杜穿云面前丢脸。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没多远,前方传来一个声音:“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韩孺子微微一惊,那声音有些苍老,明显不是杜穿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孟娥突然退到他身边,顺手拔刀出鞘。

    月上树梢,将雪地照出几分明亮,从附近的树后又走出两人,与对面的说话者正好呈三角之形,将两人包围。

    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了,“别误会,我是杜穿云,你们是……镇北将军和陈通吗?”

    “是我。”韩孺子马上回道。

    孟娥收起刀。

    三人跑过来,其中一人果然是杜穿云,最开始的说话者是他的爷爷杜摸天,还有一人韩孺子也认识,居然是厨子不要命。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们是怎么遇到一块的?”

    杜穿云与韩孺子同时发问。

    韩孺子先回道:“我们遇上官兵,支走之后就一路找来了。”

    杜穿云道:“我在河边找路,看到几串脚印比较奇怪,就一路跟踪,没想到碰到了爷爷,真是巧。”

    杜摸天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巧合,为了拦截倦侯,有一批江湖人一直在河边逡巡,我和不要命在这里观察他们已经三天了。”

    杜摸天向韩孺子点下头,对重逢没有任何表示,转向孟娥,上下打量一眼,“阁下叫陈通?”

    “嗯。”

    “阁下从何处学会的杜门口技?”

    原来那种鸟叫声并非江湖上通行的技巧,而是杜门独有,孟娥沉默了一会,“听过几次,就学会了。”

    杜摸天一愣,随后笑道:“阁下好本事,老杜行走江湖几十年,居然没听说过阁下大名,实在是孤陋寡闻。”

    “江湖广大,偶尔有不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杜穿云凑近爷爷,小声提醒:“爷爷,她是……”

    杜摸天抬手制止孙子说下去,他是老江湖,心中疑惑再多,也知道适可而止,转向韩孺子,笑道:“我们三人正在迎接倦侯,能在这里遇见,真是太好了。”

    杜穿云也很高兴,他只觉得“陈通”有点怪异,却没多少疑问,“走吧,爷爷和不要命找到一条路,能避开那些讨厌的江湖人。”

    杜氏爷孙领路,韩孺子、孟娥紧跟,不要命殿后,见到倦侯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没有孟娥帮忙,韩孺子走路有些艰难,只能勉强跟上。

    他们所在的位置离河不远,可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足足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偏僻的地方过河。

    过河不久,不要命走到韩孺子身边,小声说:“躲过南军就好,倦侯先不要进京,杨奉要见你一面。”

第二百零一章 渔翁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韩孺子早已习惯居无定所,可在睁眼的一刹那,他还是悚然心惊,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腾地坐起来,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心跳由狂暴逐渐恢复正常。

    床边有一套整齐的新袍,韩孺子穿好之走出房间,他是今天凌晨被送到这里的,没怎么细看,进屋倒头便睡,现在已经是下午,阳光照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极为刺眼,韩孺子以手遮目,等了一会才适应过来。

    五间屋子散落在河岸上,横七竖八,看不出任何规划,周围也没有院墙,韩孺子等人昨晚从下游很远的地方过河,绕行至此处,韩孺子当时没有注意附近的冻河,现在才觉得奇怪:走了这么久,居然仍停在河边,南军士兵想找到他岂不是轻而易举?

    雪地铲出了一条小路,直通河边,韩孺子信步而行,远远地看见河床上有一名陌生老者正在垂钓。

    韩孺子走过去,老者认真地盯着破开的冰窟窿,指了指身边的一根长竹竿,头也不回地说:“帮帮忙。”

    韩孺子拿起竹竿,在椭圆形的冰窟窿上轻轻捅了几下,浮冰尽碎,然后调转竹竿,用另一头的网兜捞出冰碴。

    老者对面有一张折凳,韩孺子坐上去,看了一会钓鱼,抬头打量主人翁,老者须发皆白,脸上的皮肤却很光滑,让人猜不出年龄。

    老者突然起竿,另一手抓住渔线,末端钩着一条尺余长的大鱼,鱼身摇摆,不是很激烈,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里,连死亡都被冻得不那么可怕了。

    老者将鱼扔进旁边的木桶里,笑道:“你带来了好运气,今晚有鱼吃了,希望你能坚持一会。”

    韩孺子的确有点饿了,还是笑道:“受得了。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我在钓鱼,就叫渔翁吧。”

    对方不愿透露真实名姓,韩孺子也不强求,拱手道:“多谢渔翁前辈收留我等,我的那些同伴呢?”

    “有的走,有的留。”渔翁的话像是敷衍,又像是有所指,停顿片刻,他转移了话题,“你在冬天钓过鱼吗?”

    “没有。”韩孺子从来没钓过鱼。

    渔翁重新上饵,“冰钓很有意思,从中能够领悟到一些道理。”

    他没说道理是什么,韩孺子看了一会,忍不住道:“耐心等候方有收获?”

    老者笑道:“你说的是条道理,我领悟到的是一定要多穿棉衣。”

    韩孺子也笑了,外面的确很冷,还好风不是很大,他能受得了,可他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谈话,等了一会,直接问道:“据说有江湖人沿河巡视,他们找不到这里吗?”

    “能,今天早晨来过一批。”渔翁将鱼竿放在架子上,抬头道:“但他们不会过河,这是约定,你现在非常安全。”

    “约定?什么约定?”

    渔翁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倦侯不关心京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关心,可我不认识你。”

    “无妨,我随便说说,倦侯自己判断准确与否,也可以日后再做打听。”

    韩孺子越来越觉得诡异,可杜摸天和不要命将他送到这里,显然对渔翁非常信任,他没必要非得创根问底,于是道:“有劳渔翁。”

    “冠军侯最早回京,已经取得不少宗室子弟以及朝中大臣的支持,尤其是宰相殷无害。殷无害位极人臣,按理说应该无欲无求了,可他当年给前太子当过师傅,对前太子被废耿耿于怀,因此一心想要将太子遗孤送上宝座,他的心情,倦侯可以理解吧?”

    “嗯,理解。”

    “太傅崔宏消息灵通,反应也很快,虽然本人没有回京,但是暗中布局已久,取得不少勋贵世家的支持,能与冠军侯、殷无害分庭抗礼。”

    “崔太傅又要抛弃东海王了?”韩孺子问道,崔宏布局已久,东海王却一无所知,因为一次意外才被迫逃回京城,一点也不像是在与舅舅配合。

    “崔太傅的真实想法没人知道,总之他一直与冠军侯保持联系,可东海王远道而归,他也很高兴,立刻派兵将外甥送入京城,既是保护安全,也是耀武扬威,让众人明白,帝位之争还没有结束。”

    “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韩孺子对这件事最为关心。

    渔翁盯着水面看了一会,确认没有鱼上钩之后,他说:“皇帝得了重病,已是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驾崩。”

    “什么病?”

    “十位御医倒有十一种诊断,总之是种怪病,皇帝年纪轻轻,却吃不下去饭食,每餐必吐,如今已是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很久没起来了。”

    韩孺子印象中的皇帝还是那个胖乎乎的**岁孩子,“太后呢?”

    “太后也染上疾病,状况比皇帝要好些,时好时坏。”

    “宫里已经两个月不肯批复任何奏章了吧,为什么?”

    “皇帝久治不愈,太后明白,帝位争夺又要开始了,可是今非昔比,大楚内忧外患不断,她不能再从宗室子弟中随意选择年幼者继位了。所以,她想出一个办法。”

    渔翁又看了一眼水面。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渔翁对太后比对冠军侯更熟悉。

    “太后想出的办法就是诸子争位,强者登基,以挽救大楚江山。”

    “嗯?”韩孺子吃了一惊。

    “当然不能公开争位,那样的话太失体统,得由太后制定规矩,由她亲自监督,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不肯批复奏章,一是皇帝病重,她自己也不舒服,二是防止被人利用,奏章是大臣的武器,一不小心,就可能影响到朝堂格局,以致诸子争位时不够公平。”

    韩孺子没能完全掩饰住心中的愤怒,“朝廷迟迟没有旨意,边疆差点因此失守。”

    “可朝廷一旦颁旨,倦侯很可能命丧塞外,再也回不来了。”

    韩孺子微微一愣,的确,朝廷当初若是对匈奴人的到来立刻做出反应,所任命的大将绝不可能是镇北将军,有圣旨在,他也没机会夺印、夺权、夺兵。

    “当然,太后并不是想要保住谁,只是不愿被人利用。如果匈奴大军真的攻到塞下,她也只能颁布旨意了。”

    韩孺子轻轻摇头,宫中不知边疆危险,面对强敌居然如此儿戏,很快,他开始感到疑惑:这不像太后的为人,她最在乎的是权力,可她听政期间,颇受大臣好评,不像是胡作非为之人。

    拒做批复、诸子争位,这都不像是太后的风格,韩孺子盯着渔翁,“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钓鱼者。”

    “不不,你有名字,而且是我听说过的名字,你现在不愿意说,可我早晚会知道,何必隐瞒这一时呢?”

    渔翁再次起竿,这回钓起的鱼个头小些,他仍然很满意,笑呵呵地将收获放入桶中,拿起带网的竹竿,将冰窟窿上的一层浮冰敲碎、捞出来,然后上饵,继续垂钓。

    “我用过的名字太多,有时候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才好。”

    韩孺子腾地站起身,“阁下是淳于枭?”

    渔翁点点头,“这的确是我用过的名字,倦侯喜欢,我就叫淳于枭吧。”

    韩孺子惊讶万分,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这就是淳于枭,望气者的首领?他不应该一露面就遭抓捕,甚至立即斩首吗?

    韩孺子慢慢坐下,“你劝服了太后?”

    他终于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只是还没有明白,太后怎么会被一名望气者说服。

    “是太后自己想明白了,她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据说淳于枭已经是太监,可他颔下的胡须垂到胸口,还很茂盛,据说淳于枭左眉中有一颗红痣,韩孺子却没看到,只有身材高大、须发皆白这两项与传言完全符合,他的事情总是真真假假。

    “望气者已经有能力干涉帝位继承了,恭喜。”

    “顺势而为,这只是顺势而为。倦侯不关心争位的规矩吗?再晚回来几天,倦侯就将失去这次机会,所以你很幸运,但是与冠军侯、东海王相比,你现在的确不占优势。”

    这就是夫人崔小君接连催促他回京的原因,她大概了解到宫内的一些内情。

    韩孺子从小到大受过不少羞辱,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令他恼怒,可他笑了,“抱歉,请淳于先生继续。”

    “没关系,只要还有鱼肯上钩,就不算浪费时间。”淳于枭将鱼竿在架子上摆好,“规则倒也简单,第一,京畿之内不准动武。”

    “崔太傅不是派军队将东海王送入京城了吗?”

    “只是一支小小的军队,不到三百人,而且我说过,那是耀武扬威,不算动武。”

    “嗯,我明白。”

    淳于枭笑了笑,“第二,也是最重要的规则,争位者可以使用武力以外的一切手段,去争取朝中大臣的支持,最后,谁的支持者最多,谁就是下一位皇帝,公平吧?”

    韩孺子问道:“这个‘最后’,是指什么时候?”

    “难说,总不能当今圣上还活着,就选出新帝,对吧?”

    韩孺子突然间不想跟淳于枭交谈了,他甚至连此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淳于枭都不能肯定,可这名望气者的本事,明显比林坤山高出一大截。

    韩孺子再次起身,也不告辞,大步向岸上走去。

    “倦侯,不要浪费你的运气!”淳于枭大声说。

    韩孺子仍不接话,他想找到孟娥,立刻离开这里,他不明白,为什么孟娥也信任望气者,将他一个人留下。

    远处驶来一匹马,韩孺子望了一会,心中稍安。

    杨奉如约而至,就他一个人,不久之后,他来到韩孺子面前,跳下马,带来一股寒气,韩孺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怎么回事?”韩孺子问,觉得自己不用多做解释,杨奉就能明白他的全部意思。

    “太后疯了。”杨奉说。

    (本卷结束)

第二百零二章 太后的教导(求月票求订阅)

    屋子里香烟缭绕,大楚皇太后威严地说:“跪下。”

    年轻男子立刻依言跪下。

    太后前行两步,伸出手臂,指尖离架子上的旧衣裳只有两三寸远,触手可及,却像是碰到了不可见的障碍,停在那里,“这就是太祖衣冠。”太后语气略缓,带有一丝痴迷,“人死了,鬼魂仍在,帝王升天之后则将成仙成神,无时无刻不在照看后代子孙,等你升天之后,也将位列众神,而我……而我在天上只是一名卑微的仆人。”

    “太后母仪天下,即使在天上也会与历代帝王并列为神。”年轻男子小心地回答。

    “你不明白,太后是可以被废掉的,只要……只要皇帝一句话……”太后脸上的威严消失了,换之以惊恐不安,她的目光转向衣冠架上的宝剑,突然间不寒而栗,缓步退后,垂下手臂,跪在另一个蒲团上,低声祈祷了一会。

    太后扭头看向年轻男子,“到了天上,你会站在母后一边吗?”

    “当然。”

    太后脸上露出欣喜与怜爱的神情,“我就知道能够依靠你,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的父皇……不,不说他,你只要记得,升天之后要为我辩解,你是皇帝,你将成神,你说的话没人能够反驳,就算是其他帝王、就算是你的父皇,也不能反驳。”

    “当然。”跪在旁边的年轻男子尽量少说话。

    太后站起身,神情又变得威严,“很快你就要亲政了,掌握帝王之术了吗?”

    “尚需太后多多教诲。”

    “嗯,跟我来,不要打扰太祖。”

    年轻男子起身,跟随太后走出衣冠室。

    外面的庭院里站着两名女子,太后盯着她们看了一会,脸上显出几分怒容,却又无可奈何,“桓帝如愿了,他的女人都在这里,他还能说我善妒心恨吗?”

    “太后贞涉娴静,天下女子之楷模,纵然桓帝重生,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崔太妃微笑道。

    “妖气,你们身上有妖气。”太后指着两名女子,“就站在这里,不准乱走乱动,让太祖厌压妖气。”

    “是,太后。”两人同时恭敬地回道。

    太后带着年轻男子走进偏殿,那是一间小屋子,平时可供来者休息,如今成为临时教室。

    年轻男子看了看两女,不太情愿地跟在太后身后进入偏殿。

    王美人小声道:“你何必多说那一句?她虽然有点糊涂,可是能听出你的讥讽。”

    崔太妃微微一笑,“那又能怎样?她把我接进宫,不就是为了在先帝面前求一个心安理得吗?她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我又何必假装呢?”

    崔太妃收起笑容,“太后的心已经坏掉了,即使人疯了,也还是一肚子坏水,居然让我跟你站在一起,她这是故意的,自作聪明,不只骗人,还要骗鬼。”

    王美人是丫环出身,并不将崔太妃的话放在心上,“别忘了,咱们就是要用太后骗人骗鬼骗神。”

    崔太妃盯着王美人,突然笑靥如花,“妹妹说得对,大楚江山握在这个疯女人手里,咱们得保证能平稳过度给真正的大楚皇帝。”

    偏殿门开,年轻男子匆匆走出来,左右看了看,来到崔太妃和王美人身前,低声道:“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被抄家灭族的死罪?”

    王美人没吱声,崔太妃笑道:“上官盛,太后是你的姑母,迎合她,为她治病,是你做晚辈的一份孝心,何来死罪之说?”

    “我在冒充思帝!”上官盛大为恼怒,声音变得尖细,却不敢提高,害怕被太后听到。

    王美人道:“不对,你没有冒充思帝,从头到脚你都是皇宫宿卫的装扮,没自称‘朕’,没碰过宝玺,怎么算是冒充呢?你只是……跟那间屋子里的衣冠一样,太后在衣冠里感受到了太祖,在你身上看到了思帝,这不叫冒充……”

    “你是另一副衣冠,上官盛,最后你会有衣冠的功劳和衣冠的待遇。”崔太妃抢着说道。

    崔太妃的话里总是带着一分讥讽,上官盛面色微沉,“我可是扛着身家性命配合你们。”

    “无论我们两人谁的儿子日后登基,都会记得上官家的功劳,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属于桓帝一系,是自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冠军侯不是。”崔太妃说。

    上官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抱怨几句之后,还是得继续充当“衣冠”,转身回到偏殿里。

    崔太妃看着上官盛的背影,“上官家的聪明才智都长在太后一个人身上了?”

    王美人保持沉默,所谓言多必失,她不愿无谓地讥讽任何人。

    但是在崔太妃面前,言少也是一种过失,她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轮也该轮到我儿子了。”

    偏殿里,太后端坐,严肃地问道:“斥责过那两个贱人了?”

    “是,太后,狠狠地斥责了。”上官盛顺着说道。

    “嗯,记住了,这也是帝王之术,提拔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打压他,让他惶惑不安,让他感恩戴德,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就是不能让他骄傲,臣子的骄傲会腐蚀皇帝的权力。”

    “记住了。”上官盛说,心里却在纳闷,太后究竟疯到了什么程度,自己比思帝年长几岁,容貌也不怎么相似,居然会被太后当成亲生儿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在太后眼里,这些明显的破绽一个都不存在,她继续道:“帝王得学会分门别类,万不可将臣子看成同一伙人,帝王的权力能够无中生有:你将不同派别的人当成同一伙人,这些人即使彼此间有深仇大恨,早晚也会如你所‘看’,变成盟友;反之,只要你坚持将同一伙人当成不同派别,他们早晚也会分崩离析。”

    上官盛点头。

    太后说到了兴头上,眼中更是只有思帝一个人,“勋贵是同一种人,对皇帝来说却有亲疏远近,这就是分门别类;军队是同一种人,所以要分成南军、北军、边军、宿卫军……”

    太后突然停下,像是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呆了片刻,她突然用极其严厉的语气问:“宿卫军扩充得怎么样了?”

    就这一句话,上官盛扑通跪下,冷汗直流,前一任宿卫中郎将是他的伯父上官虚,随大将军韩星前往边疆,一直未归,不久之后,上官盛继任此职,半年来只做一件事,淘汰冗员,充实精兵。

    上官盛做得不错,可太后突然问起,让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为太后清醒过来,那可是一场灾难,就算他是太后的外甥,也难逃一死。

    太后却露出微笑,“我儿无需害怕,我已布置得妥妥当当,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新的宿卫军就能成形,不仅能够守卫皇宫,还能保护整座京城,南、北军在边疆一时半会回不来,即使匈奴人被消灭,还有各地暴乱,让他们逐郡清剿吧。然后我会重赏南、北军将领,让他们都当大官,驻扎在不同的地方,互相竞争,互相提防。到时候,新宿卫军可不战而胜,保大楚江山至少三十年平安无事。”

    “是。”上官盛颤声回道,没敢说南军已经回到京畿界外,北军正在南归。

    “还有大臣,大臣最麻烦,军队的威胁摆在明面上,你只要小心一些,别将兵权过于集中在某人或者某部司手中,总能解决,大臣擅长的却是拐弯抹角、以柔克刚,对他们分门别类的时候,不能太简单。他们太聪明,也太狡猾,有时候会故意分成几个派别,在皇帝面前假装竞争,最后却总能双方受益,损失的只是皇帝。”

    太后陷入沉思,上官盛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臣子的骄傲是对皇帝的威胁,可大臣的骄傲根深蒂固,所以,对付大臣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的骄傲用在彼此身上,让他们从打心眼里瞧不起对方:官瞧不起吏,科考之官瞧不起荫袭之官,三朝元老瞧不起本朝重臣,文官瞧不起武将,老人瞧不起年轻人……还有什么?”

    上官盛无言对对,正好门外传来王美人的声音:“老神仙来了。”

    太后面露喜色,“快请。”然后对上官盛道:“你年纪还小,不适合见神仙,先退下,明天我继续教你帝王之术。”

    “是,太后。”上官盛起身,退出偏殿,恨不得拔腿就跑,却没有这个胆子,强作镇定,目光故意避开崔太妃和王美人,匆匆走出院子,在外面与一队宿卫士兵汇合,心中稍安。

    须发皓白的老神仙就站在院门外,上官盛恭恭敬敬地行礼,低声说:“老神仙可以进去了。”

    老神仙微笑着点头,迈步进入院子,向崔太妃、王美人拱手致意。

    “老神仙见到他了?”王美人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

    淳于枭道:“倦侯平安进入京畿界内。”

    王美人长舒一口气。

    崔太妃笑道:“这回人都齐了,争位可以开始了吧?老神仙,您有把握说服太后吗?她连当今圣上都不承认,还以为……思帝在位呢。”

    淳于枭指向天空,“凡人做不到的事情,天上的神仙能。”

    “您就是神仙,降凡的神仙。”崔太妃道。

    淳于枭呵呵一笑,迈步进入偏殿。

    崔太妃冷冷地对王美人说:“你的儿子能应付这种人吗?大楚需要一位真皇帝,不是傀儡。”

    王美人默不做声,想到儿子离自己不远,满心激动。

第二百零三章 杨奉的选择

    “太后疯了?”韩孺子大吃一惊,“这、这……杨公见过太后?”

    “还没有,我现在不能随便进宫,但是我有消息来源。”杨奉顿了一下,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没有那么猛烈了,“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一度以为你会受不了诱惑留在神雄关。”

    “诱惑?什么诱惑?”韩孺子没听明白。

    “枭雄,留在神雄关,你有机会当枭雄,却会失去称帝的机会。”一见面杨奉就以师傅的语气说话,而且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可枭雄需要坚实的基础,你得花费至少五年以上的时间与军中将士培养交情,还得用更长的时间一步步控制神雄关周围的郡县,保证以后的粮草充足,否则的话,今天看上去最支持你的人,明天很可能会背叛你。”

    “我明白。”韩孺子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杨奉没说出什么,就像是回味已久的儿时的一道菜,终于有机会再度品尝,表面上一切都没变,味道却很寡淡,“我回来了,杨公……有什么打算?”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两人面前:北军长史到底辅佐谁,倦侯?还是冠军侯?

    杨奉回避了这个问题,“接待你的是哪一位望气者?”

    “淳于枭。”

    “他本人?”杨奉露出明显的惊讶。

    “嗯,他是这么自称的。”韩孺子转身指向河床,由于他所在的位置较高,看不到垂钓的老者身影。

    杨奉大步走去,韩孺子跟在他身后,河就在眼前,冰窟窿、钓竿、木桶俱在,就是人消失了。

    “刚刚还在。”韩孺子疑惑地说,淳于枭肯定没有进屋,或许是顺着河道离开了,速度够快的。

    “他说他叫淳于枭?”杨奉问道。

    “嗯。”

    “亲口说的?”

    “当然。”韩孺子不明白杨奉为何不相信他。

    杨奉对这件事却越来越感兴趣,“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韩孺子不是特别高兴,但还是努力回忆道:“我们聊了一会,我觉得他很奇怪,对宫里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于是就问他究竟叫什么,他开始自称渔翁、钓鱼者,后来又说他用过的名字太多,于是……”

    韩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犯的错误是什么了,心中微惊,收起语气中的那一点不耐烦,继续道:“我说‘阁下是淳于枭?’,他说‘这的确是我用过的名字,倦侯喜欢,我就叫淳于枭吧。’”

    “所以,是你先说出‘淳于枭’这个名字的?”

    韩孺子点点头,突然有些脸红,就在他自以为成熟,不需要杨奉指点的时候,他却犯了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错误,“是我自己给出了答案,望气者顺势而为,我……”

    “与望气者交谈一定要小心,他们的手段各不相同,有的口吐莲花,有的沉静少言,有的故弄玄虚,有的装傻充愣,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相信他。”

    “是,我记住了。”韩孺子恭谨地说,“可他说太后要让诸子争位……”

    “这是真的,所以我说太后疯了,争位肯定是望气者的主意,太后竟然同意了。”

    “我更奇怪冠军侯为什么会同意,他不是已经得到宰相与群臣的支持了吗?”

    “因为太后掌握着宿卫军和广华群虎,这段日子里,太后并没有闲着,宿卫八营已经扩充至五万多人,京畿周边随时能够再召集五万将士,足以拱卫京城。崔宏的南军正是因此不敢踏入京城半步,冠军侯也不愿得罪太后,何况争位的规则对他十分有利。”

    谁争取到的大臣数量最多,谁就是下一位皇帝,冠军侯先行一步,当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杨公是代表冠军侯来的?”韩孺子问道。

    杨奉点头,“我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观察倦侯的情况。”

    “我独自回京,身边只有孟娥与杜穿云两人,杜摸天和不要命接我渡河,但他们应该是你的人。”

    “他们现在为倦侯夫人做事。”杨奉点下头,表示自己观察得够多了,“第二个目的,是给倦侯带句话,冠军侯希望倦侯不要参与争位,等他登基之后,会封倦侯为王,给你一生的荣华富贵,这是天子的许诺,绝不会食言。”

    “他都已经胜券在握了,还担心我的竞争?”

    “冠军侯希望自己的登基是天命所归,没有任何争议。”

    “他给东海王什么条件?”

    “为王一方,永不朝请。”

    韩孺子想了一会,“冠军侯真的很大方。”

    “嗯,冠军侯和朝中大臣都不希望用武功解决帝位之争,他还向崔太傅许诺,娶崔家的女儿为妻,登基之后立其为后。”

    当韩孺子还是皇帝的时候,也娶了崔家的一位女儿,“我记得冠军侯已经娶妻,连儿子都有了。”

    “这不重要,冠军侯与崔太傅各有所需,联姻对双方都有好处。”

    “崔太傅同意了?”

    “起码他没有拒绝。”

    “北军呢?冠军侯不停地催促北军与匈奴人决战,那是他的军队,他不要了吗?”

    “这里有一些私人恩怨。”

    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冠军侯居然为了一些私恩怨而抛弃整支军队,“多大的恩怨能让冠军侯自断其臂?”

    “我不是很了解。倦侯的回答呢?”

    韩孺子向前走出几步,转身道:“请转告冠军侯,他不在意北军,北军将士却记得他,此时此刻,若无意外的话,八万北军正由神雄关南归返京,意欲救主。”

    见面之后,杨奉第一次显出几分意外,“冠军侯并不需要北军返京……”

    “我知道,冠军侯知道,北军将士不知道,这就是我的回答,起码我也没有‘拒绝’。”

    “好。”杨奉难得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喊了一声“驾”,策马离去。

    韩孺子向屋子走去,孟娥、杜穿云、杜摸天、不要命四人正好也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回倦侯府。”他大声宣布,说来说去,望气者与杨奉其实只告诉了他一件事:京城是安全的。

    杨奉顺着河先到达白桥镇,守卫在这里的南军将士已经撤走,他们驻扎在不远处的怀陵县,等候朝廷的旨意。

    一名身穿红袄的孩童,手里举着糖葫芦,连蹦带跳地从桥上跑过,追赶前方的父母,杨奉这才想起,新年即将到来,风雨飘摇的“无为”年号,居然将坚持到第二年。

    一队士兵等在桥头,与北军长史汇合,一块驶向京城。

    天很快就黑了,他们住进了离城最近的一处驿站,驿站规模很大,挤一挤的话,能住四五百人,现在是冬季,驿站的一多半房屋都是空着的,杨奉选了一间,挑灯夜读,毫无睡意。

    夜至二更左右,驿站来了一批新客人,带头者崔宏直接来拜访杨奉。

    崔太傅不打算住在这里,见过杨奉之后,他还要连夜返回怀陵县,与冠军侯不同,他信任南军、依赖南军,绝不会轻易放手。

    “东海王回来了。”崔太傅省掉了客套与寒暄。

    “是,我已经奉冠军侯之命见过东海王,向他提出很不错的条件。”

    “东海王不会同意退出竞争的,他为帝位而生。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止他,但是请冠军侯理解,我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南军将士很快就会退却三百里,远离京城,绝不以武力干扰帝位之争。条件只有一个,他得尽快遵守诺言,迎娶我的女儿。”

    “崔家的女儿够用吗?”

    “哈哈,还好,崔家三个女儿,出嫁两位,还有一个待字阁中。”崔宏似乎胸有成竹,走到桌前,借着灯光俯视坐在桌旁的太监,“南军撤离京城,北军也会一直留在塞外,对吧?”

    杨奉寻思了一会,郑重地点头,“冠军侯是这么承诺的,他一定会做到。”

    崔宏拱拱手,准备告辞,临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倦侯真要参加争位?”

    “总之他没有拒绝。”

    崔宏笑了几声,随后叹息一声,“崔家浪费了一个好女儿,早知如此……唉,这是小君的命。”

    朝中没有人比崔宏准备得更充分,三名争位的皇子,都与崔家有着深厚的联系,他可以安心地率军离开京城了。

    北军南归的消息,还没有追上连夜赶路的韩孺子,杨奉也不打算说。

    第二天一早,杨奉回到城内。

    冠军侯已经无需隐藏行迹,侯府门前一大早就挤满了访客,谨慎一点的留下拜贴就告辞离去,执着的人则留在门口,讨好门吏,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向冠军侯贺喜。

    冠军侯正式向崔家下聘礼,过完正月就将迎娶崔家的女儿过门,至于冠军侯原配夫人——所有访客都明白,还是少打听这件事为好。

    身为北军长史,杨奉也没有资格立刻见到冠军侯,但是不用等在大门外,可以进到前院,在厢房里坐等,中午还与府丞一块吃了顿饭。

    直到下午过去一半,杨奉才得到召见。

    冠军侯红光满面,心情非常不错,笑着问道:“杨长史见过倦侯和崔宏了?”

    “见过了,崔太傅那边一切顺利,南军会后退三百里,绝不干涉京城事务。”

    冠军侯耸耸肩,不是很在意,“听说崔家的女儿都很美,是真的吗?”

    杨奉摇摇头,“我不了解。”

    “对了,你是太监。倦侯那边呢?”

    “他没有拒绝冠军侯的提议,也没有接受。”

    冠军侯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意外,倦侯……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在皇宫里待过几天,觉得宝座就该归他所有,跟东海王是一个脾气。无所谓了,他们不接受也好,我倒可以放手去做了。”

    杨奉仍然没提北军南归的消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冠军侯身边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冠军侯惊讶地问。

    “北军长史的官印,冠军侯此后一路顺风,已经不需要我的建议了,请允许我致仕为民。”

    冠军侯的脸色阴沉下来。

第二百零四章 联姻(求月票求订阅)

    崔府里张灯结彩,却与东海王没有多少关系,这让他深感人情冷暖,回京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向内宅走去,每次看到熟悉的面孔都感到亲切,可是一看到对方的笑脸,又觉得厌恶,就像嫉妒的丈夫看到妻子也对别人笑语嫣然。

    东海王从小在崔府里长大,可以自由进出内宅,没人拦他,他先去往母亲的住处,快到门口了突然想起母亲已经离开崔府,正在皇宫里,生死未卜,东海王越发黯然神伤,只好去往老君的房间,那是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外祖母,或许能给他一点安慰。

    老君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脸上全都似笑非笑,像是一群持弓待发的士兵,只需一个暗示,他们就将同时发出笑声,分为浅笑、微笑、嬉笑、大笑、暴笑……绝不能乱,东海王到的时候,一名婆子会错了意,突兀地大笑了一声,被众人所鄙视,讪讪地退到一边,半天抬不起头来。

    若在平时,东海王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现在,他不仅注意到了,还有点同情这名犯错的婆子。

    “冠军侯……”

    东海王听到这三个字,立刻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与整个崔府的张灯结彩一样,老君这里也在庆祝崔家与冠军侯联姻。

    东海王转身想走,却已被人发现,跟往常一样,许多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里面的老君一发话,立刻有几名婆子颠颠地跑来,簇拥着东海王,像献宝一样将他推进屋子里。

    老君坐在椅榻上,双手各搂着一名孙女,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乖外孙,你的三妹妹就要出嫁了,你怎么才来道喜?”

    东海王勉强笑道:“我才不要在这么多丫环婆子面前道喜,俗气,我要单独道喜,为三妹妹送行。”

    屋内屋外的丫环婆子们遭到鄙视,笑得却是更欢,老君尤其喜欢外孙的这股傲气,笑道:“你的三妹妹已经许给冠军侯,你想单独道喜可不行喽。”

    东海王顿足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都出嫁了,我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啊?老君,您光想着孙女,把孙子和外孙都给忘啦,我和崔腾都没娶亲呢。”

    儿孙辈越是耍赖,老君越是高兴,指着东海王笑骂道:“皇子皇孙,娶不上媳妇倒怨我了,怎么不去找宗正府?”

    东海王装出沮丧的样子,周围的人大笑。除了两名太监,屋子里全是女子,东海王待了一会,正式地恭喜三妹妹即将嫁给佳婿,告辞离去。

    东海王走得不快,屋内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崔家注定要出皇后!”老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东海王加快了脚步,却没有离得太远,就在偏门外等着。

    没多久,他等的人出来了。

    “嘿,小君妹妹,这么快就要走了?”

    崔小君转身,冷冷地打量东海王,“说起‘走得快’,我怎么比得上你?”

    东海王脸上微微一红,知道崔小君嘲讽他从边疆抛弃倦侯回来得太快,“咱们是同病相怜,就不要互相讽刺了。”

    “谁跟你同病相怜?”崔小君看了一眼丫环,示意这就离开。

    东海王急忙道:“崔府上下都以为冠军侯必定要当皇帝,你就不着急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工夫在这里陪你闲聊。”

    东海王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崔家的女儿与他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没想到一出嫁,全都变了一副面孔,“倦侯快要回来了,跟他说,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我和他,还是得联手。”

    “再被你背叛一次?”

    东海王严肃地说:“臣子才有‘背叛’之说,对我不要用这个词。小君妹妹,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妥协,你天天往崔府跑,不也是强颜欢笑,就为了给倦侯要钱要物,哀求崔家对他网开一面吗?”

    崔小君轻哼一声,什么也没说,带着丫环离开。

    “我原谅你!”东海王大声道,“以后你会来求我的!”

    东海王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他却毫无留恋之意。

    林坤山来了,悄悄走进屋子,静静地站在门口。

    “我在崔府住了十几年,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东海王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擦得很干净,挑不出毛病,“结果我却是外人。”

    东海王转身看向林坤山,“你还跟着我干嘛?大势已经清楚,冠军侯将要称帝,望气者不是顺势而为吗?去顺冠军侯的势吧。”

    林坤山微笑道:“势者如水,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方向,在我看来,东海王并没有一败涂地,你还有机会,而且是不小的机会。”

    “嘿,你们望气者弄出一个什么‘皇子争位’,居然让我们靠讨好大臣竞争帝位,这真是……不管怎样,争位还没开始,冠军侯已经胜券在握,满朝文武谁不支持他?”

    “果真如此吗?”林坤山问。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望气者虽然个个心怀鬼胎,可他们的势力的确在一点点扩张并上升,“你知道些什么?”

    “东海王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能向我开诚布公,我该怎么辅佐你、为你提建议呢?”

    “辅佐我?”东海王轻声一笑,“冠军侯身边也有望气者吧?”

    “当然。”

    “望气者就跟崔家一样,四处下注,以为无论谁胜出,自己都能得到好处。可天下没有这种好事,自古以来,帝王要的都是独一份,崔家今天为女儿嫁得好而高兴,明天就得为不够忠诚而付出代价。望气者也一样,你们辅佐许多人,最终,没有一个人会视你们为心腹。”

    “在‘最终’到来之前,望气者和崔家都会做出唯一的选择,此时此刻,我选择的是东海王,将帮助你击败冠军侯以及他身边的望气者。东海王不愿屈居人下,我又何尝喜欢败给同门、接受他的施舍与羞辱?”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大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没有递给林坤山,而是放在桌上,“这是母亲进宫前留给我的,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已经替我制定了计划。”

    “哦?”林坤山没有拿信,等东海王自己说出来。

    “冠军侯原本有一位正妻,是他微贱时的糟糠之妻,并非名门之后,出自东城谭家,你想必听说过。”

    “朝堂三侠,‘俊侯丑王布衣谭’,江湖中人都听说过。”林坤山道。

    “为了迎娶崔家之女,冠军侯只能休妻,或者将原妻贬为妾。”

    “谭家宁可将女儿接回家中,也不会让她当妾。”

    “母亲已经派人与谭家联系过,只要我去求亲,谭家就会将女儿嫁给我——不是冠军侯的原妻,是另一个女儿,与我年龄相当。可母亲在信里没说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如果只是给冠军侯一点羞辱,实在没有必要,如果真是为了讨好谭家——我不明白,谭家无权无势,也没有人在朝中当官,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真有好处的话,冠军侯又何必放弃?”

    “呵呵,崔太妃果然有眼力,这是一着妙棋啊。”

    “我对谭家了解不多,你跟我说说,谭家既是布衣,为何被称为朝堂之侠,能与俊阳侯并列?”

    “谭家可不简单,早年在关东经商,家财巨亿,后来又有一部分族人前往北方放牧,牲畜多得数不过来。谭家仗义疏财,帮助过不少人,江湖和朝堂都有人受过谭家的好处。武帝时期要与匈奴人开战,军用不足,谭家主动向官府献出一半财产以及北方的九成牲畜,震惊天下。武帝非常高兴,想要重赏谭家,封侯封官,随谭家选择,可谭家人不愿为官,只想经商放牧,他们说击败匈奴对谭家好处多多,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嘿嘿。”东海王笑了两声,“接着说,国史里对这一段记载的少。”

    “武帝不能白受百姓的好处,十天之内,封谭家三人为侯、给予另外二十多人不同的爵位。”

    “谭家人口还不少。”

    “谭家人丁兴旺,擅长经商、放牧、种地,就是不爱做官。”

    “谭家三人封侯,我怎么没见过?”东海王对京城勋贵了若指掌,没听说过姓谭的列侯。

    “武年晚年对天下豪杰大肆杀伐,唯独对谭家网开一面,谭家上奏,原以另一半家产和全部爵位,换取数十位豪杰的性命。”

    “还有这种事?谭家人胆子真大。”东海王有点感兴趣了,“武帝不会同意吧?”

    “当然不会,武帝削夺爵位、没收家产,将谭家迁到京城,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对豪杰一个也没放过。”

    东海王对武帝的手腕悠然神往。

    “经此一劫,谭家名声更响,谭家立誓代代不得为官,以布衣的身份侨居京城,十几年间,又成巨富。”

    “谭家会点石成金吗?”

    “谭家最值钱的东西是信用,任何人做生意想要取信于人,都要找谭家居中作保,还有许多人仅仅因为仰慕,带着赚钱的生意来找谭家合作,结果总是皆大欢喜。谭家仍然仗义疏财,帮助过许多武帝时期被杀者的后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平民身份的冠军侯。”

    “原来如此,可谭家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需要讨好的是大臣,不是布衣。”

    “这就是冠军侯目光短浅的地方了,他以为有宰相的支持,朝中大臣尽入其手,可大臣并非独自一人,总有不当官的亲朋好友,这些人,多多少少与谭家都有往来。谭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对朝中大臣的影响只怕不比殷宰相差多少。”

    “谭家这么厉害,冠军侯看不到?”

    “谭家的声名传播于江湖,冠军侯大概没有注意到吧,最关键的是,谭家不会轻易对朝堂开口,这会违背他们的祖训,即使东海王与谭家联姻,想取得谭家的支持也很困难,冠军侯就是先例。”

    “可母亲已经想到了办法……”东海王喃喃道,眼前不再是一片迷雾。

第二百零五章 书与残酒

    崔小君还没进侯府大门,就有仆人出来道喜,说倦侯已经回来了。崔小君微笑以对,命人看赏,她几天前就派杜摸天和不要命出城迎接倦侯,可是听到消息之后还是又惊又喜,下轿之后,步子忍不住有点发飘。

    可她控制得很好,没有在仆人面前表现得过于兴奋,回到内宅,倦侯却不在,问起来才知道,倦侯回来不久就直奔书房去了。

    丫环跑去书房查看情况,很快回来,报告说倦侯正在小憩,说过等夫人一回来就将他叫醒。

    崔小君没人让叫醒倦侯,反正她有事情要做,去往后厅,命人去将倦侯的随从请来,如果他们没有休息的话。

    不要命回醉仙楼去了,杜氏爷孙和孟娥来见夫人。

    对杜氏爷孙,崔小君只是表示感激,没有像对待普通仆人一样给予奖赏,这是大恩,目前的倦侯夫妻还没有能力报答。

    对卫兵“陈通”,崔小君有点困惑,她从来没听说过此人,而且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女扮男装,这与破绽无关,完全是一种直觉。

    孟娥没有刻意再用男声说话,“我叫孟娥,从前是皇宫侍卫。”

    听说孟娥是侍卫,杜氏爷孙都吃了一惊,崔小君却十分高兴,上前拉住孟娥的手,特意与她多说了几句话,送行时,已经对她以“孟姐姐”相称了。

    崔小君又处理了府中的一些事务,终于不想再等了,移步前往书房。

    丫环将酒食托盘轻轻放在书桌上,悄悄退出,崔小君站在屋地中间,盯着小床上的倦侯看了一会,多半年未见,倦侯容貌发生了些变化,即使在睡梦中也有几分风霜之色。

    韩孺子累坏了,多日来的奔波显出了威力,昨晚那一觉没有睡够,回家之后没多久就哈欠连天,本想睡一小会,结果一个多时辰以后也没醒过来。

    倦侯不在的时候,崔小君经常来书房,与丫环一块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也会坐在椅子上看书,因此走到书桌旁,一眼就看出了上面的变化:倦侯又翻出了国史,已经看了十几页。

    崔小君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拿起书继续看下去,屋子里很安静,她能清晰听到倦侯的呼吸声,她不是很喜欢这一类的书籍,今天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慢慢转动,偶尔呷一小口。

    不知过去多久,丫环突然跑进来,向夫人做手势,表示事情很急。

    崔小君放下酒与书,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倦侯,走出书房,将房门轻轻关好。

    “太后有旨,请夫人即刻进宫,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太后……”崔小君一愣,想叫醒倦侯商量一下,可她之前进过几次皇宫,每次都是待一小会就出来,以为这一回也是如此,犹豫片刻,没有打扰正在熟睡中的丈夫,与丫环一道匆匆走向前院。

    半路上遇到了孟娥,她已经换上女装,与府中的丫环一样,上前道:“我陪夫人进宫吧。”

    “那当然再好不过。”崔小君让自己的丫环留下,“等倦侯醒来,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来。”

    皇宫来了十多名太监与宫女,还有一队宿卫,排场比从前要大一些,崔小君认得其中一名女官,没有多问,与孟娥上轿,前往皇宫。

    天黑之后,韩孺子终于醒来,备感振奋,失去的力量与精气神似乎都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书与残酒,“来人。”

    丫环推门进来,“倦侯,您醒啦。”

    韩孺子不认得她,“你是……”

    “奴婢叫绿竹,是夫人身边的丫环。”

    “哦。”韩孺子离家时,崔小君身边的侍女还是从前的宫女,不知为什么换人了,他并不在意,问道:“夫人来过了?”

    “嗯,来过,不让我们唤醒倦侯。”

    想到妻子刚才就在身边,韩孺子露出微笑,“她现在去哪了?”

    “奉旨进宫,刚离开……”

    “什么?”韩孺子一惊,连声音都变了。

    丫环绿竹笑道:“倦侯不必担心,夫人经常进宫,从不在里面过夜,顶多两个时辰也就出来了。”

    “夫人经常进宫?”韩孺子更惊讶了,他在崔小君的信中从未见她提及过此事。

    “是啊,之前都是我陪夫人进宫的,今天换了人,是倦侯带回来的那个……”

    “孟娥。”

    “对,孟娥姐姐送夫人进宫的。”

    韩孺子稍觉放心,“夫人进宫见谁?”

    “不是崔太妃,就是王美人。”

    韩孺子的心又放下一点,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夫人若是回来,马上来通知我,不管我在做什么。”

    “是。”

    丫环退下,韩孺子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白天的时候,他与那个不知真假的“淳于枭”谈得不多,许多问题没有说清楚,现在反而没了头绪。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隐约觉得那上面还有夫人留下的余温,拿起书看了看,崔小君又翻了二十多页,显然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她在倦侯看过的那一页放了一枚竹制的书签。

    “来……”韩孺子想起张有才不在身边,他的亲信大都留在了神雄关,于是起身,将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亲自去找来杜氏爷孙,有件事情他还一直没问。

    “不要命什么时候为夫人做事了?还有,你们怎么与望气者联系上的?”

    杜穿云毕竟从小练功,体质极佳,比韩孺子奔波的时间更长,恢复得却更快,昨晚睡了一觉,今天已经与平时无异,可他不愿意进书房,站在门口,随时都能推门出去。

    杜摸天回道:“不要命是一个月前主动找上门来的,他曾经帮过倦侯,所以夫人很信任他,望气者一直跟不要命联系。”

    “不要命怎么称呼那位望气者?”

    “皇甫先生。”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果然犯了错误,望气者是淳于枭的可能性更低了。

    一名仆人匆匆跑进来,韩孺子心中一喜,以为夫人回来了,结果仆人只是说大门外有人求见,自称叫杨奉,是倦侯的熟人。

    倦侯府里换了不少新人,不认得从前的总管了。

    韩孺子立刻起身,跑出书房,亲自前去迎接。

    杜穿云让到一边,对爷爷说:“咱们欠杨太监的人情什么时候能还清啊。”

    “他的人情早还清了,仔细算算,他还欠咱们呢。”

    “咦,你不早说,那咱们留在倦侯府干嘛呢?”

    “唉,人情是山,翻完一座还有一座,咱们不欠杨奉,却欠倦侯和夫人。”

    “不是吧,他们欠咱们还差不多。”杜穿云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亏欠倦侯,就像是掷骰子,明明赢多输少,最后一算账,银子却少了几两。

    杜摸天心情极佳,在孙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跟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人情向来是一笔糊涂账,你欠我我欠你,最后就变成了交情,现在让你离开倦侯,你能做到吗?”

    杜穿云挠挠头,“这个……是有点舍不得,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跟着倦侯当将军呢。”

    “你当将军?还是少害点人吧。”

    杜穿云嘿嘿笑了几声,“那杨奉又是怎么回事?人情债还清了,咱们跟他也没什么交情。”

    杜摸天收起笑容,“杨奉是个怪人,他了解江湖、利用江湖,却从不留恋,更不欠下人情债,对他,务必要小心应对。”

    杜穿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太监都是怪人……也不对,蔡兴海就跟杨奉完全不一样。”

    韩孺子将杨奉带进来了,杜穿云立刻闭上嘴,记得爷爷的话,矜持地向杨奉点下头,神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反而是杜摸天,抱拳致意。

    杨奉根本没理杜穿云,只向杜摸天还礼。

    韩孺子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大声道:“杨公已经辞去北军长史之职,从今以后,他又是倦侯府总管了。”

    杜摸天微笑道:“恭喜倦侯又得一员大将。呃,你们聊,我们爷俩儿就不打扰了。”

    韩孺子争位之意早已公开,不急于密谈,说道:“你们二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就不见外了,请两位留下,一共商议大事。”

    杜摸天看向杨奉,杜穿云嚷道:“太好了,终于让我参与大事了,别再让我跑腿啦,施展轻功很累的,可不是专门用来送信的。”

    韩孺子笑着请三人入座,然后向杨奉问道:“冠军侯怎么会放你走?”

    “冠军侯用不着我了。”杨奉平淡地回道。

    “你帮冠军侯做过不少事吧?”杜穿云问道,听说人情债已经还清,他对杨奉没有顾忌了。

    “嗯,不少。”杨奉大方承认,“冠军侯刚回京的时候不宜露面,是我与宰相以及众臣联系,劝说他们支持冠军侯,望气者找上门来,也是我劝冠军侯接纳他,我做得好像太成功了,那名望气者现在深受冠军侯信任,完全能够替代我的位置。”

    “嘿嘿,原来杨公在冠军侯那边没位置了,才回倦侯这边。”杜穿云有点瞧不起杨奉。

    “我这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留给杨公。”韩孺子却不这么觉得,他曾经骄傲地以为自己就能做成大事,现在却不这么想了,能重新得到杨奉相助,是他回京的第一场胜利,这场胜利来得如此轻松,连他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杨奉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冠军侯的儿子被接进皇宫,倦侯夫人也是这样吧?”

    韩孺子终于明白,小君这次进宫并不寻常,“这是望气者的安排?”

    “应该是。还有,我刚得到消息,这次争位增加了一条规矩。”杨奉对倦侯夫人进宫不感兴趣,目光停在韩孺子脸上,“你必须得到至少一位一品大臣的推举,才有资格争夺帝位。”

第二百零六章 定计

    次日清晨,孟娥独自回府,带来确切的消息,倦侯夫人的确被留在了宫内,一同留宫的人还有东海王的母亲崔太妃,以及冠军侯的儿子一名两三岁的小孩儿。

    出乎意料的是,韩孺子的母亲王美人没有被当成“人质”,而是留在太后身边。

    韩孺子在河边见过的垂钓望气者亲自出面,向三方保证,无论争位结果如何,各自的亲属都可以自由出宫,他尽量避免扣押、人质、释放这些词,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为了实践一种从无先例的选帝方式,必须保证每一方都能遵守规则。

    望气者显然了解孟娥的真实身份,对她看得很严,整个晚上,她没有机会离开皇帝去见任何人。

    韩孺子感到愤怒与悔恨,送走孟娥,只剩他与杨奉两人时,他说:“望气者真以为这样就能让大家遵守所谓的规则吗?争位失败者真想反抗的话,会在意宫里有多少人质?”

    “望气者的意图还没有完全暴露,招数也肯定不只这些,猜测无用,还是先想想怎么玩这个游戏吧。”

    “这是一场游戏。”韩孺子看向书桌上堆积的书籍,“史书上记载过这种事情吗?”

    “公开的记载没有,楚朝肯定没有过。”杨奉起身,很快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送到韩孺子面前,“如果追溯得久远一些,还是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上古时代,帝王继承由禅让改为世袭,可大臣的支持非常重要,驱旧迎新的事情发生过不少,尤其是那些明君,总是先要得到大臣的支持,才能施展拳脚。”

    韩孺子拿起书,翻了两页,没有马上看,“望气者不是真心要复古吧?”

    “先别管望气者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笼络大臣在任何朝代都是必要的,倦侯从神雄关返京,心中想必有一个计划。”

    “左察御史萧声前往神雄关时,我猜冠军侯与崔太傅很可能再度联手,于是安排一些人鼓动北军以冠军侯名义返京,消息一旦传来,或许能激起他们之间的猜忌,再度反目成仇。南北军在外僵持,京城空虚,我原想……组织一股力量,冲进皇宫,夺取宝玺,强迫太后立我为帝。如果冠军侯与北军闹得不可开交,我希望能让北军更坚定地支持我,以做外援。还有夫人,她两次传信让我回京,我想她总有一些准备,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是我让夫人给倦侯传信的,她的计划就是我的计划。”

    “你?”韩孺子很意外,他在边疆的时候,杨奉应该正“忠心耿耿”地辅佐冠军侯。

    “我说过,我会辅佐最可能成为皇帝的人。”

    “嗯,我记得。”

    “请允许我实话实说,即便是在现在,即便北军返京与南军对峙,倦侯再度称帝的机会也不多,但是我要修改之前说过的话,我辅佐的人,不仅要成为皇帝,还得能从谏如流,能听进去我的话、接受我的建议。”

    杨奉的话从来就不怎么耐听,但很真实,韩孺子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笑道:“杨公的建议是什么呢?”

    “先按望气者的安排行事,争取大臣的支持总是有用。”

    “我该怎么做?当初我退位的时候……没有一位大臣站出来支持我。”

    “倦侯在位的时候,可曾经有人站出来反对你?”

    “嗯……没有,叛逆的齐王算是一个,可他反对的主要是太后。”

    “所以,轻易不要用坚持与反对给大臣分类,倦侯更应该将大臣看成不相干的一群人,只有真正接触之后,再对每个人做出判断。带着先入之见,对倦侯并无好处,反而会让倦侯失去一些潜在的支持者。”

    韩孺子笑道:“我没有先入之见,愿意争取任何一位大臣的支持。”他想了想,又道:“杨公为冠军侯争取殷宰相的支持,就是为了加强他的‘先入之见’吧?”

    杨奉微微仰头,“我提出过其它建议,冠军侯不愿接受。宰相殷无害曾经是钜太子的师傅,钜太子遇害之时,他在武帝面前喊过冤,他对钜太子遗孤的支持,在外人看来理所应当,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提醒过冠军侯,他没有在意。”

    “什么问题?”韩孺子突然有点走神,夫人崔小君留下的书签露出一小截,触动了他的心思,他急忙移开目光,认真听杨奉说话。

    “第一,殷无害位极人臣,年事已高,再没有上升余地,无论立下多大功劳,也只能留给儿孙,他公开支持冠军侯,更多地是出于人情。”

    “这的确是个问题。”看了那么多的国史,韩孺子明白一个道理:人情很有用,但是在利益相争的关键时刻,人情也最为脆弱。

    “第二,当初给两位太子定罪的那些大臣还在,当今圣上并无实权,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手段,冠军侯不同,他登基之后,必然大权在握,而他不先与从前的仇人和解,会让这些大臣惶惶不可终日。”

    韩孺子眼睛一亮,“这些大臣就是我要争取的对象吗?”

    杨奉摇摇头,“暂时还不行,他们太害怕了,不敢支持你,甚至可能跑去向冠军侯告密,以保平安,只有等到你建立起势力,能与冠军侯、东海王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才可能站在你这一边。”

    “最难的还是开始。”

    “没错,不过我有安排,只是需要倦侯亲力亲为。”

    “我休息得够多了。”韩孺子当然不会坐在侯府里等待。

    “倦侯还记得自己曾在国子监读书吧?”

    “记得,杨公想让我去太学,可宗正府只肯同意我去国子监,在那里我只点过卯,没真正读过书。”

    “这不重要,倦侯的名字毕竟列在其中,有不少同窗,他们就是倦侯首先要争取的一批人。”

    “他们都是学生,连官职都没有吧?”

    “国子监的学生想当官,得熬许多年。”

    “他们现在对我能有什么帮助?”韩孺子没太明白杨奉这一招的用意。

    “解释起来比较复杂,过两天我会与倦侯一道去拜访同窗,到时候再慢慢说吧。”

    韩孺子点点头,他眼前就有一道难关,确实不急于考虑太远的事情,“望气者制定新规则,要求争位者必须有一品大臣的推举,好像是专门针对我的:冠军侯有殷宰相,东海王有崔太傅,我连普通大臣的支持都没有。”

    “嗯,朝中一品臣总共只有十几位,想让望气者挑不出毛病,只能找正一品大臣,数量更少,只有五位,宰相、大都督、太傅、太师、太保,殷宰相与崔太傅各为其主,还剩下三位……”

    “崔太傅会支持东海王?”韩孺子问。要说人情冷暖,崔太傅就是证明,他是东海王的亲舅舅,可是一旦发现更有价值的目标,立刻就将外甥抛弃。

    “会,就算现在有所犹豫,等他知道北军返京的消息,也会支持东海王。”

    韩孺子无意中帮了东海王一个大忙。

    “那就只剩三位一品大臣了,太师、太保是谁?我好像没见过。”

    “太师王寄、太保邓祝,都是武帝时的老臣,致仕多年,一个在江南,一个在燕地,离得远,久已不参与朝政。”

    “那就只剩下兵马大都督韩星了。”

    杨奉点头,“韩星领兵在外,没有圣旨不得回京,他目前驻扎在函谷关,指挥楚军平定各郡县暴乱,他对倦侯似乎很欣赏。”

    韩孺子回想片刻,“起码他没有为难过我,我的请求他也都接受,就是因为他的任命,我才能守住神雄关和碎铁城。”

    “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函谷关。”

    虽然还没有取得任何大臣的支持,韩孺子却心安不少,“争位之举毕竟罕见,能不能坚持下去很难说,咱们还需要其它计划吧?我相信冠军侯和东海王都有。”

    “当然,东海王或许会与崔太傅和解,依托南军以自保,冠军侯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也会与北军和解,或者拉拢宿卫军,如今宿卫八营已经大幅增员,中郎将上官盛是太后的侄子,他非常担心上官家未来的命运。我曾经代表冠军侯与他接触过,上官盛愿意支持冠军侯,但他的话不能全信。”

    “这么说来,东海王的根基反而最稳了?我跟他聊过,他肯定会与崔太傅和好如初。”

    “所以倦侯最后的对手肯定是东海王,眼下的对手则是冠军侯,我本来非常担心北军,所以冠军侯为泄私愤催促北军进攻匈奴人时,我没有特别反对。可倦侯做得更好,如果倦侯真能将北军拉拢过来,则大事无忧,最起码也要让北军分裂,不能专心支持冠军侯。至于宿卫八营和上官盛,交给我好了,我不敢保证他们会支持倦侯,至少能让他们置身事外。”

    “东海王……东海王……”韩孺子想起自己其实曾经有机会杀死这名对手的,然后他笑着摇摇头,塞外是他拉拢人心的地方,轻易不能杀人,尤其不能杀死自己的弟弟,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两人一边分析大势,一边制定计划,心中越来越有数,中午连饭都没吃,午后不久,一位客人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崔家二公子崔腾来了,他之前奉命去向父亲求取一纸任命,一直没有返回神雄关,原来是跟随父亲回京了。

    一进屋他就嚷道:“妹夫,你可太厉害了,居然将北军给弄回来了,快跟我逃跑吧,待会就有人来抓你啦!”

第二百零七章 勤政殿对质

    崔腾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瞥了一眼杨奉,不认识,也不在意,抓住韩孺子的胳膊,嚷道:“妹夫,你可太厉害了,居然将北军给弄回来了,快跟我逃跑吧,待会就有人来抓你啦!”

    崔腾拽着韩孺子往外拖,“我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干粮、金子,足够咱们出去躲几个月……”

    “等等。”韩孺子一只脚抵在门槛上,全身用力,勉强抵消了崔腾的拉扯,“先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做的事情,让我说清楚?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崔腾又拽了两下,发现妹夫的力气不小,只好松手,质问道:“北军是不是你调来的?”

    韩孺子当然不会承认,“从头说,北军回京了?”

    “对啊,还没到京城,正在路上,前锋军离白桥镇只有两三日路程,南军正要退后三百里,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父亲快要气疯了,已经下令全军布阵,绝不让北军经过白桥镇,他还说要向朝廷参你一本,这回你逃不掉了。”

    崔腾又伸过手来,韩孺子让开,退后两步,“北军回京,崔太傅为何要参我一本?”

    “因为是你将北军调回来的啊。”崔腾一脸的惊奇,不明白这有什么疑问。

    “我若调回北军,干嘛自己跑在前头?跟随北军一块回来岂不是更好?”

    崔腾张口结舌,寻思了一会,“也对,我本来还想带你兜个圈子,绕开南军,投奔北军的,那……北军干嘛回京?是谁下的命令?”

    “别急,后继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到。”

    “妹夫不逃?”

    韩孺子摇摇头。

    “我怎么办?我从父亲那里偷出不少金子,他不会饶过我的。”

    “你先留在我这里吧。”韩孺子神情一端,“崔腾,我派你去南军求助,你怎么一直没回神雄关?”

    崔腾脸色都变了,双手连摆,“妹夫,不关我的事,我让父亲发兵,或者给我一纸任命,结果他给了我一脚,还让人打了我几棍,说我是个蠢货,把我留在军中不让走,直到昨天才没人看着我。”

    韩孺子沉吟片刻,“好吧,算你无功无过。”

    崔腾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父亲的处罚不算什么,唯独妹夫的满意才重要,“北军真不是你调回来的啊,我还以为你要做大事,所以马上跑来……”

    “我当然要做大事,你没听说过诸子争位吗?”

    “听说过,那是玩笑吧,谁会当真?从来都是皇帝选大臣,哪有大臣选皇帝的道理?”

    “崔太傅也不当真吗?”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杨奉,杨奉坐在书架旁边,没有参与交谈。

    “我父亲说了,别管京城怎么折腾,只要他还是南军大司马,崔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曾经犯过错误,今后再也不会交出官印,至于谁当皇帝,他都不在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对北军返京之事特别愤怒,以为你要偷袭南军。”

    韩孺子正要开口,曾府丞慌慌张张地跑来,他过了一段舒心日子,自从倦侯回来,他就预感到大事不妙,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倦、倦侯,来人、来人啦!”

    “什么人?来有何事?”

    府丞发了一会呆,“是、是官差……等我去问问。”

    府丞匆匆跑出去,崔腾指着他的背影大笑道:“好一个糊涂蛋,连来人是谁都没问清楚就敢来通报。对了,我的马和金子还在外面呢,别让人偷走了。”

    崔腾拔脚就往外跑,速度比府丞还快。

    韩孺子转身道:“冠军侯的底细,很快就能知道了。”

    北军返京是对冠军侯的最大考验,他若是应对不当,极可能失去到手的巨大优势。

    杨奉点点头,“那是崔腾吧?”

    “对。”

    “他可信吗?”

    韩孺子想了想,“这个人不好说,今天跟我是朋友,明天一言不合就会反目成仇,但他不虚伪,不会演戏,这次跑来‘救’我,应该是真心实意。”

    “好,让他回南军。”

    “嗯?”

    “他留在这里对你毫无帮助,在南军或许能给你通风报信。”

    “可他骗不过崔太傅……”

    “何必要骗?北军返京,南军必然要留在怀陵县,崔宏很快就要主动传信给你了。”

    韩孺子明白过来,又道:“崔腾说大家都不将诸子争位当真……”

    府丞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是兵部的公差。”

    “找我有什么事?”韩孺子问。

    府丞又是一呆,咽了咽口水,“我再去问。”

    府丞为吏多年,也算是经验丰富,还从来没这么丢三拉四过。

    崔腾双手提着包袱走来,包袱不大,却显得很沉重,与府丞擦肩而过时,他笑出了声,来到书房门前,将包袱扔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金子真沉啊。妹夫,没事了,我帮你说清楚了,门外是兵部的几名小吏,接到消息说北军南归,跑来这里向你质问,我将你说过的话转述给他们,他们一个个全傻眼了,已经告辞,托我给妹夫道歉呢。”

    “崔腾,你得回南军。”

    “啊,为什么?我是逃出来的,回去之后父亲肯定又要揍我。”

    “你妹妹昨天被叫到皇宫里,据说要很久之后才能出来,我需要……”

    崔腾怒容满面,“太后拿我妹妹当人质吗?这可不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拼着再挨一顿打,也得让父亲出面,将妹妹要出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这次回去不会挨打。”

    崔腾深吸一口气,双手拎起包袱,艰难地向外走,在庭院中间又与府丞相遇,他实在累了,松手扔下包袱,大声道:“先存在这里,有斤有两,以后得还给我!”

    崔腾跑了,府丞看着脚边的包袱发了会愣,急忙跑到书房门前,“兵部的人走了。”

    “嗯,我知道了。”

    “可是宫里又来了几个人,请倦侯去一趟。”

    “去宫里?”

    “去勤政殿。”府丞这回问清楚了。

    “他们有圣旨?”

    府丞摇头,“他们说是宰相大人请倦侯去一趟。”

    “好,让他们等一会。”

    府丞实在跑不动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提着衣襟向外走去。

    韩孺子回道书房里,坐在椅子上,向杨奉道:“有什么提醒吗?”

    杨奉想了一会,“表现最激烈的大臣,有可能是冠军侯最坚定的支持者。”

    韩孺子点点头,坐在那里看了会书,府丞又跑来三次,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走,没敢催促。

    韩孺子出发的时候,天色将晚,门外的几名太监急得不行,立刻请倦侯上马,护送他前往勤政殿。

    勤政殿里点上了蜡烛,几名重臣今晚别想准时休息了。

    宰相殷无害、右巡御史申明志、礼部尚书元九鼎、吏部尚书冯举、兵部尚书蒋巨英等人都在,还有几位大臣,韩孺子看着也都眼熟,共是十人,正在讨论什么,看到倦侯进来,全都闭上嘴。

    宝座上空无一人,听政阁前也没有太监、宫女把守,说明太后不在。

    “诸位大人召我前来有什么事情?”韩孺子问道。

    已经公开表示支持冠军侯的宰相殷无害,反应却一点也不激烈,笑着走来,“一点小事,之前有些误解,现在弄清楚了。”

    “离一清二楚还远着吧。”一名大臣厉声道。

    殷无害停下脚步,略显茫然地看着这位同僚。

    插言者是右巡御史申明志,他长着一张严峻的瘦脸,这时更显阴沉,“倦侯想必已经听说,本应驻守在塞外的北军,突然无召而归,宣称要为北军大司马讨说法,还说他们是在护送匈奴使者前来和谈。”

    “听说过一些传言。”韩孺子有些意外,申明志一向是骨鲠谏臣的形象,在朝中很少拉帮结派,居然会归顺冠军侯。

    “那倦侯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言:说是有人挑拨北军将士作乱,却嫁祸给冠军侯?”

    “有这种事?”韩孺子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料到什么了?”申明志快步走来,比殷无害还靠前一点。

    “左察御史萧声,他突然前往神雄关,却没有携带圣旨,言行古怪,当时我就觉得有异,可他有大都督府以及兵部的公文,我也没办法,只好离开。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居然挑拨北军将士。我也有错,不应该轻易离开神雄关,以至北军落入奸人之手。”

    殿中众臣一个个目瞪口呆,殷无害苦笑道:“此事另有原因,肯定不是萧大人所为。”

    “有殷宰相担保,萧大人应该没问题,是我猜错了,希望诸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对萧大人提起。”

    申明志脸色越发阴沉,“北军返京,与倦侯没有一点关系吗?”

    “我是宗室子弟,又曾与北军共守碎铁城,要说关系,总该负一点责任,诸位大人需要我去劝说北军将士吗?他们或许能听我说几句。”

    “我跟倦侯一块去。”冠军侯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身穿全副盔甲,只是没有带兵刃,“也请诸位大人同去,北军返京的真相为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冠军侯走到韩孺子身边,冷冷地盯着他。

第二百零八章 粮仓

    满仓是一座大城,城墙多达三层,由内向外,一层比一层矮,最外层只有一人多高,而且是土墙,可是与护城河配合,仍能极大地阻滞敌人的进攻,总之,这座城的防护远远超出一般城池。

    顾名思义,满仓城里囤积着大量粮草。

    为备不时之需,大楚在前朝遗留的基础上,修建了数座囤粮之城,分布在东南西北各处,满仓即是其中之一,位于京城以北二百多里的一小块平原上,城内密布着粮仓与草场,一旦天下有变,单凭城中的粮食,整个关中地区就能坚持十年之久。

    自从太祖定鼎以来,大楚出现过几次危机,满仓也数度做好了开仓的准备,但都无疾而终,除了定期处理陈粮,并向各军供应少量粮草之外,从未大规模开仓,即使饥民遍地,也与满仓无关,它的职责是在动乱时期供养朝廷,赈灾自有其它措施。

    满仓不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往东偏了几十里,柴悦指挥北军南归的时候,第一目标不是京城,而是这座囤粮之城。

    大军真回到京城,柴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真与南军开战,所以他选择满仓,既解决了过冬的粮草问题,又能静观京城事变,等待镇北将军的下一步指示。

    前锋军由督军蔡兴海率领,共是三千人,直奔满仓城。

    在城外,蔡兴海命令全军停在五六里之外,只带数十名士兵前去叫门,声称自己是北军粮草官,前来支取本月粮草,后方尽是运粮的劳力。

    守城楚军还是比较谨慎的,今年不太平,到处都有饥民暴乱,过去的几个月里,满仓受到了三次攻击,军官出城,仔细检查了蔡兴海等人的文书,一切无误,全有北军大司马的印章,军官抱怨道:“光来取粮,就不能派点人支援我们吗?”

    蔡兴海嘿嘿笑道:“谁不盼着躺在满仓城里睡大觉啊,可朝廷不发话,想来也没用。”

    满仓城门大开,蔡兴海派人去内城交接文书,自己留在外城门下,等候“运粮”队伍到来。

    三千北军疾驰而至,守城军官目瞪口呆。

    不到半个时辰,蔡兴海已经占领满仓,客气地请城中官吏继续办公,“你们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好比大雨倾盆,我们来屋檐下避避雨,你们在屋子里该干嘛干嘛,不用搭理我们,就当我们不存在。”

    可这群客人有刀有枪,光是三千前锋军,数量就已超过城中的全部守军,官吏们不明所以,只好点头应允,躲在衙门里埋首办公,真的假装北军将士不存在,但是悄悄派人去向郡守以及京城通报情况。

    北军陆续赶到,一半进驻城内,一半在几十里以外的官道附近扎营,进可攻,退可守,柴悦等主要将领都留在城外,韩孺子的部曲营则去守卫满仓。

    大军扎营的第二天,南军使者到来,警告北军立刻退回神雄关以北,刘昆升早已准备好一封信,请使者带给南军大司马崔宏,他在信里声称北军疲惫,请南军去塞外换防。

    第三天,消息说南军北上,占据各处要塞。

    第四天,京城的书信雪片般飘来,有相关部司的质问,有各勋贵家族的询问,更多的是命令,有的直接命令北军,有的命令相熟的亲朋好友,要求他们尽忠职守,返回塞外,杀敌立功。

    柴悦并不阻止信使,而是向众将暗示,京城已经被南军控制,所以大家众口一词,对北军的要求与崔宏一样!

    第五天,北军大司马的使者到了,携带冠军侯的亲笔信,使者还向众将口头表示,京城正在选立新帝,冠军侯十拿九稳,北军不可在这种时候添乱。

    在北军将士看来,这都是南军胁迫的结果,也有人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塞北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粮草难以为继,谁也不愿意离开身后的大粮仓,前去守卫一座孤城。

    “匈奴人与镇北将军和谈,已经北上过冬,咱们去塞外干嘛啊?”

    “朝廷运转不畅,对塞外的支援一直不够,满仓有粮,每次只肯发送一点,北军若是再次出塞,还不得饿死在外面?”

    北军将士此时就如同一名叛逆的少年,本来心中就有不满,觉得自己受到冤屈,受到各方的指责之后,不满情绪没有减弱,反而水涨船高。

    尤其是还有柴悦和刘昆升在推波助澜,这两人一位是受全军将士敬仰的将军,一位是把持大司马印的北军都尉,很容易取得将士们的信任。

    伴随大量书信来到北军营中的还有数不尽的传言,现在人人都知道诸子争位了,而且知道冠军侯与镇北将军都是参与者,他们很高兴,觉得无论谁当上皇帝,对北军都有好处。

    韩孺子的信来得比其他人稍晚一些,不是一封,而是十几封,分别送给不同的人,有一些自认为与镇北将军不太熟悉的将领,也接到了信,在此之后,他的信几乎每天都有。

    信的内容都差不多,先回顾北军在碎铁城的艰苦战斗——大部分北军是后去的,但他们的确在最关键的时刻稳定了军心——接着表示理解北军南归的举动,最后声称他与冠军侯关系融洽,两人有可能一块来北军。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联手争位,一个当皇帝,另一个就当宰相,或者兵马大都督。”类似的传言马上传开,连几十里以外的满仓城都听说了,守城官吏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走出衙门,慰问北军将士,悄悄打探京城密闻。

    冠军侯与镇北将军迟迟未到,北军占据满仓半个月之后,正好是元月初一,进入无为二年,深宫里的皇帝虽然快被人遗忘,朝廷也一直没有旨意颁布,各地还是按惯例庆祝新年。

    困在北军营中的左察御史萧声就在这一天重获自由,立刻上路奔向京城,带着数百名随从与卫兵,还有他在北军营中的所见所闻。大部分北军将士不了解争位的真相,支持的目标仍是冠军侯,可是在萧声眼里,北军已然变质,完全投向了镇北将军,他得提醒冠军侯小心提防。

    京城里,冠军侯虽然在勤政殿公开声称要与倦侯一块去北军对质,却一直没有成行,等得越久,冠军侯越觉得北军暗藏陷阱,柴智已死,他在北军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心腹之人,而且中途还得经过严阵以待的南军地盘,同样不安全。

    韩孺子经常催促,但他并不着急,冠军侯当时没有立刻出发,他就知道此人色厉内荏,不足为惧。他受到耽搁,不能去函谷关见大将军韩星,只好等年后再说。

    元月初一,韩孺子派人给宫中带去许多礼物,分别送给太后、母亲王美人与夫人崔小君,连东海王的母亲崔太妃也有一份。

    除了崔小君,其他人都没有回礼。

    冠军侯那边还在犹豫不决,一品大臣的推举也没有得到,韩孺子与杨奉却没有闲着,每天都在分析情况,开始拉拢国子监和太学的师生。

    “如无意外,宰相致仕,继任者必是两位御史之一,左察御史主管京官,机会更大一些,可右巡御史申明志同时还是武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机会不小,他支持冠军侯,那就是对宰相之位志在必得,与萧声必有一场好斗。”杨奉此前一直辅佐冠军侯,但是后期地位下降,许多事情都没有参与资格,只能依靠猜测。

    “冠军侯若是登基,殷无害即是立下大功,他还会放弃宰相之位、致仕返乡吗?”韩孺子尤其猜不透殷无害的底细。

    杨奉猜到了,“这正是殷无害老奸巨滑之处,他的计划大概是这样:放出口风,声称冠军侯登基之后,自己心愿已了、年事已高,将会交出丞相之印,然后稍加暗示,让两位御史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接替丞相之位,于是争着为冠军侯做事,以立大功。”

    韩孺子一点即透,“殷无害什么都没做,只凭一份未来的许诺,就使得两位重臣全力支持冠军侯,事败,是萧声与申明志的责任,事成,首功归于殷无害,他根本不会交出丞相之印。”

    “他会交的,但冠军侯不会同意。”杨奉对这种君臣之间的推让把戏见得多了。

    “能对申明志和萧声挑拨离间吗?”

    杨奉摇头,“咱们还是得从头做起。”

    杨奉列出一份名单,多达百人,都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博士或弟子,有名满天下的大儒,也有默默无闻的年轻书生。

    韩孺子先是派人去各家送拜贴,结果却不乐观,大多数人都有回贴,但是无一例外地拒绝倦侯来访或是应邀来倦侯府,理由千奇百怪,最简单的只有两个字:莫来。

    杨奉没有死心,一进入元月,就向各家送礼。

    事情在元月初四发生了转机,此前一天,左察御史萧声返京,在朝中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杨奉正到处打听萧声对冠军侯说了什么,一位有名的大儒不请自来,登门拜访倦侯。

    郭丛曾经给皇帝讲过经典,与刘昆升一道将太祖宝剑送给大都督韩星,事后返乡避世,不肯领功,也不见任何人。

    前些日子,郭丛悄悄回到京城,知道的人不多,在家里待了几天,他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从前自己避而不见的倦侯。

    这位讲经时极尽含糊其辞之能事的大儒,此番拜访却是直截了当,互相见礼,进入书房之后,他说:“为大楚江山着想,请倦侯退出帝位之争吧。”

第二百零九章 读书人的立场

    一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郭丛打定主意要从此隐居乡间,两耳不闻天下事,可事情长了腿,会自己找上门来。

    当韩孺子还在塞外遥望京城、对宫中发生的事情苦思冥想而不得要领之际,同样远离京城的郭丛,已经听说诸子争位的大致情况,迫不得已,与两名送信的学生上路,一个月前回到京城,未入旧宅,而是借住在朋友家中,闭门不出,只接待过寥寥几名拜访者。

    饶是如此,这位垂垂老矣的大儒,对京城形势的了解仍远远多于一般的大臣。

    郭丛身体不好,韩孺子命人搬来舒适的软椅给他坐,杨奉有自己专享的一张椅子,在书架旁边,离书桌后面的倦侯相对远些,能够不着痕迹地脱离交谈,也可以随时加入。

    仆人退下之后,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郭丛默认了杨奉的存在,开始劝说倦侯退出帝位之争。

    韩孺子没料到郭丛的到访,更没料到他会向自己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当初,为了让这位老师傅在讲经时多说一点内容,还是皇帝的韩孺子费了多少精力啊。

    他没有生气,微笑道:“为了大楚江山?我有何德何能,参与争位虽然会影响到大楚江山的安危?”

    郭丛呼吸粗重,让韩孺子想了老将军房大业,但是有区别,后者粗重而有力,像是正被用力拉扯的风箱,前者粗重而绵软,总像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大臣选择皇帝?不不,自古以来没有过这种事情,大楚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韩孺子手边有一本史书,里面记载着上古时期的事迹,颇多荒诞不经,但是正如杨奉所说,里面有几段记载,换个角度想的话,很像是大臣在选帝王,经过写史者的粉饰修改之后,变得隐讳不清。

    韩孺子没有向郭丛推荐这本史书,说道:“请郭老先生相信,我也绝不想开这种先例,可形势如此……”

    “形势可以改变。”一向儒雅到有些懦弱的郭丛,这时候却显出几分咄咄逼人,“如果争位的皇子只有一位,那就不是大臣选择皇帝了。”

    韩孺子看了杨奉一眼,忍不住笑了,心中有很多疑惑,决定先提最古怪的一个,“大臣选皇帝这种事虽然古怪,不合礼仪,但是对大臣很有好处,郭老先生为何反对呢?”

    “问题就在这里,倦侯刚刚将‘不合礼仪’四个字说得多轻松啊,可这不是蚁穴,这是溃堤,此前历朝历代莫不亡于此,大楚绝不能重蹈覆辙。就因为选帝对大臣有好处,我才反对,大臣一旦尝到甜头,将很难放弃,以后的皇帝都将由大臣选立,倦侯接受吗?”

    “嗯……未尝不可。”韩孺子其实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如果大臣们选出的皇帝不姓韩呢?”

    “不至于吧。”

    “大权在握,为何不用?选出异姓皇帝还不是最差的结果,大臣僭越帝权,自然就有人僭越臣位,以下犯上将会成为惯例,最终是人人都选自己当皇帝,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大楚亡矣,中原也将从礼仪之邦沦落为豪强之地。”

    郭丛真是一名腐儒,韩孺子有点厌倦这场交谈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凌云阁里听课听得昏昏欲睡,可他现在毕竟有选择了,于是打断老先生的礼仪之谈,说道:“好吧,皇帝不可由大臣选择,可是为什么非得让我退出呢?郭师觉得我不配做皇帝?”

    郭丛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会,说:“倦侯会是一位好皇帝,可时机不对,我劝倦侯退出,也是为了救你一命。眼下的形势很明显,冠军侯是前太子遗孤,已经取得多数大臣的支持,争议最小,也合礼仪,冠军侯天命所归,选帝之权不算落入群臣之手。”

    “还有东海王呢。”韩孺子心生怒意,仍没有显露出来,他打算听郭丛说完,这毕竟代表着许多文臣的看法。

    “见过倦侯之后,我就去见东海王,劝他也退出。”

    “郭师觉得东海王会同意?”

    “总得试一试,如果不行,我就去劝说崔太傅,他之前已经有意支持冠军侯,回心转意应该很容易,没有南军做靠山,东海王总该退出了吧。”

    “我会考虑的。”韩孺子敷衍道。

    郭丛当然能听出来,他又叹了口气,“倦侯所依仗者,无非是满仓城北军,人人都说北军效忠于倦侯,我却不这么认为:北军勋贵子弟众多,哪有父兄支持冠军侯,而弟侄转投他人的事情?传言必不可信,已经有人前去查看事实,一旦真相大白,倦侯更不会取得大臣的支持,何必冒天大之险争不可得之物呢?违时逆命,实不可取,莫不如激流勇退,安享富贵。”

    这已经近于直接威胁了,却是一个十分有力的威胁。在柴悦等人的配合下,韩孺子的确夸大了北军对他的拥护,打算以此为基础,在朝内寻求大臣的支持,反过来再展示给数百里之外的北军。这是一个需要精细操作的游戏,一步走错,就可能导致北军与大臣同时抛弃韩孺子。

    迄今为止,出错的都是冠军侯,韩孺子一直在受益。他打量对面的老先生,推测此人及其追随者的实力,“郭师非支持冠军侯不可?”

    “我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冠军侯称帝,带来的混乱最少。”郭丛顿了顿,“换成倦侯,我照样不会反对。”

    韩孺子大笑,当初他当皇帝的时候,唯一为他说过的话人是名太监,而不是大臣或者儒生,他站起身,“小子顽劣,没有郭师教导,何知礼仪之重?不过,总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吧。”

    韩孺子没什么可考虑的,但是除非必要,他不想当面拒绝。

    郭丛费力地站起身,“倦侯尽管考虑,等北军那边传来消息,倦侯再做决定不迟。”

    郭丛再次重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摇摇头,告辞离去。韩孺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书房里,纳闷地向杨奉道:“郭丛致仕多年,国子监里又没有几位大臣,诸子争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何出头,跑来趟混水?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礼仪?”

    郭丛劝说韩孺子的时候,杨奉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送行,这时露出微笑,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倦侯应该高兴,水面起澜,意味着水下有鱼,郭丛出面,则意味着大鱼。”

    “你得好好跟我解释一下。”韩孺子彻底糊涂了。

    杨奉站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停下,说:“勋贵讲祖上,武将讲军功,江湖人讲交情,商人讲利益,文臣讲仁义、讲礼仪。”

    “嗯。”韩孺子还是没听明白。

    “文臣从何而来?”

    “文臣……从读书人而来。”

    “没错,可读书人千千万万,成为文臣的能有几人?”

    “不多,所以有科考、有荐举,从众多读书人之选拔可用之材。”

    “文臣会忘记读书人吗?”

    “不会吧?不会,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开国时用武将,守国时用文臣,文臣上位之后,总是大力提升读书人的地位,前朝如此,本朝也不例外。”

    “读书人反过来也会影响文臣。”

    “那些落榜的书生能影响朝中大臣?”韩孺子不太相信。

    “读书人不只是落榜的书生,还有拒绝参加科考的人,还有隐于朝中不愿当大官的人,读书人虽然无权无势,但是数量众多,口口相传,他们掌握着文臣的名声。”

    韩孺子突然想起来,杨奉从前就是一名读书人,这名太监对从前的经历不愿意细说,可他对读书人显然非常了解。

    “郭丛就是那个掌握名声的读书人?”

    “别用掌握这个词,那有点过了,但是郭丛肯定很有影响力,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返京参与此事。”

    “罗焕章呢?影响好像更大。”韩孺子想起了另一位讲经教师。

    “罗焕章影响很大,但他拒绝科考,与朝廷毕竟隔着一层,跟郭丛还是比不了。”

    韩孺子想了一会,“可我还是不明白,读书人为什么要反对诸子争位,这能提升文臣的地位,自然也就是提升读书人的地位。”

    无论如何,韩孺子不相信这仅仅是“礼仪”的问题。

    “或许,郭丛这些读书人感觉到了威胁,觉得他们最终会失去对文臣的影响。”

    “被谁威胁?”

    杨奉没回答,陷入沉思,好像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望气者吗?”韩孺子自己给出回答,他很佩服望气者的本事,可是仍觉得杨奉有点过于高估这些人的实力了。

    杨奉开口了,没有提起望气者,“郭丛的老奸巨滑不亚于宰相殷无害,倦侯刚才应对得很好,永远不要当面得罪这种人。”

    “恐怕这只是早晚的事。”

    “不不,郭丛其实给倦侯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

    “嗯,郭丛说得很清楚,他不支持任何人,只是因为冠军侯占据优势,他才希望倦侯与东海王退出。”杨奉顿了顿,“这说明郭丛根本不看好冠军侯,这也是读书人的立场。他还说,北军勋贵子弟众多,绝不会违逆父兄——这是在提醒倦侯,只有得到勋贵的支持,你才能击败冠军侯。”

    韩孺子一呆,他可一点也没听出来郭丛的“善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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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