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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字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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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碎铁城越近,北军都尉刘昆升的位置越尴尬,心情也越发的忐忑不安,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成为关键人物,这正是左将军韩桐极力推卸,而他被迫接受的身份。

    行至神雄关的那天傍晚,军正柴智带着三位将领登门拜访,有些话要向北军都尉当面讲清楚。

    刘昆升毕竟是掌印之官,柴智等人表面上比较客气,带来了酒肉,但是没给“上司”选择的余地,直接命人铺设酒席,请北军都尉坐了首席,先是安静地喝,接着是高兴地喝,最后免不了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等到大家脸都变得红扑扑的,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柴智举着酒杯,微微昂首,问道:“刘都尉,你觉得我们是什么人?”

    刘昆升喝了不少,脸色通红,脑子更是一阵阵发晕,但他不敢醉、不能醉,笑呵呵地说:“怎么,欺负我不胜酒力吗?你是北军军正……”

    柴智连连摇头,“我说的不是军职。”

    刘昆升打了个酒嗝,“猜谜吗?猜不中……我喝,猜中了,你们喝?先把这杯干了。”

    五人同时一饮而尽,柴智笑道:“这不是猜谜,只是说清事实。刘都尉,咱们不是一类人。”

    “你们……更年轻?”

    “哈哈,年轻十几岁而已。刘都尉是继承令尊、令祖的军职吗?”

    刘昆升挠挠头,“哦,我明白了,若是往上追溯,我们刘家比较普通,祖父是京城人士,种地为业,父亲以良家子选入边军,战死沙场,我以孤儿身份参军,在军中长大,迄今为止没立过大的军功。诸位都是侯门子弟,祖上为大楚立过奇功。咱们的确不是同一类人。”

    “祖上立功,儿孙享受,刘都尉觉得公平吗?”

    刘昆升讶然道:“当然公平,怎么会不公平?若是不能将功劳传给儿孙,大家拼死拼活地打仗又是为了什么?”

    其他四人大笑,柴智放下酒杯,“说得没错,世家传承的不只是功劳,还有一份忠心,对陛下、对大楚的忠心,这才是咱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刘昆升借着酒劲瞪眼,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柴军正怀疑我的忠心?”

    柴智急忙笑着道歉,与另外三将一块劝酒,等刘昆升转怒为笑,柴智继续道:“忠心与忠心不同,刘都尉是建功立业的忠心,是正在往上走的忠心,我们则是守在最上一层的忠心,立不立功不重要,重要的是保证大楚江山的稳定。”

    话说到这里,刘昆升没法接了,嘿嘿干笑数声,举杯致意,自己先干为敬。

    柴智拿起酒杯意思了一下,“大楚有雄兵百万,外讨夷狄丑虏、内斩乱臣贼子,但是有一件事,普通的楚军将士从不参与。”

    刘昆升低头不语。

    “楚军不参与皇室的家务事,这是规矩,虽然没有律令这么规定,虽然偶尔有人破坏规矩,但是一位忠诚的、聪明的将领,绝不会越线。我们不同,从我们的先祖立功封侯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皇室的一部分,有资格也有义务参与皇室的家务事,人人如履薄冰,比在战场上打仗还要危险,事成之后,功劳通常也不会宣之于众。”

    刘昆升又笑了两声。

    “刘都尉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了吧?”

    刘昆升点头,“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别怪我多嘴,我听说刘都尉在皇宫担任宿卫的时候,曾为平定宫变立过大功,好像与倦侯……有过接触?”

    在朝廷公开的说法里,对刘昆升将太祖宝剑带出皇宫的经过语焉不详,一般人都以为是太后的命令,勋贵家族中间却有其它传言。

    刘昆升不能再装糊涂了,正色道:“如柴军正所言,普通将士没资格参与皇室的家务事,刘某愚钝,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担任宿卫的时候,侥幸立过一点小功,朝廷已经给过封赏。对我来说,事情已经结束,连想都不用想,更无必要谈论。”

    柴智举起酒杯,大声道:“我就说刘都尉是聪明人,来,满饮此杯,祝刘都尉早日封侯,与我等成为一类人!”

    五人都喝多了,直到小校进来提醒他们明天还要行军,酒席才告结束。

    告辞的时候,柴智搂着刘昆升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收好大司马印,然后就等着击破匈奴大军立功受赏吧,别的事情,你看着就行。”

    刘昆升也含含糊糊地说:“别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干嘛要看?不看,一眼也不看。”

    柴智走的时候很满意。

    房间里,刘昆升面色沉重,沉思良久方才睡去。

    大军天亮就要出发,刘昆升睡得迟,醒得却早,坐在床边,回味昨晚做过的一连串噩梦。

    “我能做什么呢?”刘昆升自问,突然抬起头,警觉地四处张望,屋子里很黑,随从和亲兵都睡在外面,还没有醒。

    刘昆升站起身,自己点燃了油灯,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屋子里的确没有外人,心中稍安,在这种时候,连自言自语都不安全。

    他又坐到床上,反正也睡不着,打算就这么默默地等待天亮。

    放在床铺上的右手突然碰到一件奇怪的东西,刘昆升扭头看去,自己刚刚躺卧的地方,居然多了一封信。

    信封平滑,显然刚放上去不久。

    刘昆升腾地站起身,从墙上取下腰刀,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大步走到门口,想推门,又改了主意,贴门倾听,外面隐隐传来马匹的嘶鸣,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音。

    刘昆升回到床边,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终于伸手将它拣起,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信上没有字,只画着一柄剑。

    外面有人敲门,“都尉大人,您醒了?”

    “嗯。”刘昆升应了一声,急忙将信折了两下,收入怀中,拿起信封放到桌子上,这是神雄关衙门里的一间屋子,有现成的笔墨纸砚,空信封并不扎眼。

    五万大军出关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前哨、前锋、前驱三只队伍出发之后,刘昆升才率队出发,在他之后,还有大批军队停在关内,直到午后才能完全通过神雄关。

    行军途中,刘昆升一直心神不宁,有人问起,就装作是宿醉的结果。

    两天之后,大军走出群山,能够望见碎铁城了。

    碎铁城太小,容纳不下赶来增援的五万北军,城外岭南已经划好营地,一队队北军按顺序进入。

    刘昆升毕竟是掌印官,不能插手皇室的家务事,对北军与匈奴人的战斗却必须负责,离碎铁城还有数十里,他带领卫兵驰上一道山坡,向北遥望,观察碎城周围的地势。

    作为守城老兵,房大业与数名向导一块被叫过来,解答北军都尉的各种问题。

    刘昆升从小生活在军营里,对打仗并不陌生,对指挥大军却有点力不从心,具体的作战计划全由手下的将吏拟定,他只能提些不痛不痒的问题,顺便发发感慨,“遥想武帝当年,这么大规模的战斗也没有几次吧,此战过后,又能为大楚争得至少十年的平安。”

    房大业在北军无官无职,连参谋都算不上,只能与向导站在一起,却因此敢于说话,“这一仗未必能打得起来。”

    “阁下何出此言?难道以为匈奴人真心想要和谈?”

    “和谈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看地形,楚军与匈奴人隔着大河,想交战,就只能一方过河列阵。楚军的优势是有一座碎铁城可以防守,匈奴人则背靠草原。都尉大人请看,匈奴人那边地势开阔,一旦察觉到势头不对,立刻就能逃走,楚军追不上,决战自然打不起来。”

    刘昆升点头,觉得房大业的话有点道理。

    一名参将上前道:“房老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尉大人不必担心,楚军已经制定详细计划,和谈是虚,为的就是迷惑匈奴人,前方将领早已取得匈奴人的同意,明日和谈的时候,楚军要派一万人过河。大河冰冻,楚军暗中搭建了几十座简易木桥,两刻钟之内就能抬到河床上,沟通两岸。楚军届时可全线出击,至少三万人向西进发,切断匈奴人的退路,再向北进发,合围之势可成。”

    刘昆升点头称赞。

    房大业却大摇其头,“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楚军与匈奴人不相上下,怎可分兵围之?”

    参将冷笑道:“老将军太长他人志气了吧,楚军器械远优于匈奴人,训练有素,人人争战,自从武帝时起,一名楚军就抵得上五名、十名匈奴人。”

    “那都是从前的旧事了,就算是武帝的大将邓辽,也没以同样数量的楚军围歼过匈奴人。”

    参将还要反驳,刘昆升道:“莫要相争,大军已至,怎么也要打上一仗,房老将军无需忧虑,楚军纵然围不住匈奴人,击溃总是可以的。”

    房大业闭嘴,刘昆升走出几步,将房大业叫过来,问道:“流沙城在哪个方向?”

    房大业指明方向,刘旨升背对众人,取出信纸,打开之后让房大业看了一眼,马上又收起来。

    房大业愣了一下,嘴里说着话,也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画着同样的一柄剑。

    两人互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底气,以为镇北将军不只察觉到了危险,肯定也有应对之策。

第一百八十章 “假象”

    五万北军还没到齐,碎铁城内外的士气已经升到顶点,将士们摩拳擦掌,准备一战,至于和谈,人人都以为那是一个幌子,为的是给予匈奴人一次突然袭击。

    韩孺子亲自带队出城迎接北军将领,双方都很热情,气氛颇为融洽,进城不久,气氛发生了改变。

    柴智等人坚持要去看一眼阵亡者的尸体,不是那些普通将士,而是将近两百名勋贵子弟,尸体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安置在一座院子里,借助冬季的寒冷保持原样,上方搭起了棚子,防止积雪压身。

    大批北军将领来此悼念亲友,即使没有亲人伤亡,即使并非勋贵出身,将领们也要来此凑个热闹,不久之后,碎铁城幸存的那些勋贵子弟也来了,自从勋贵营被取消,这是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起。

    院子里挤满了人,身份低一点的,只能站在外面的巷子里,没人交头接耳,但是只凭目光交流,这些人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悼念并不简单,必将发生一场激烈的争斗。

    韩孺子和东海王也来了,与几名随从留在一间厢房里,屋子里空空荡荡,连折凳都是随从带来的,门户洞开,内外一样的冷,只是没有寒风刺骨。

    看着外面的勋贵将领们在亲人的尸体前默哀以至痛哭,东海王有点紧张,拽了拽披风,小声道:“咱们干嘛要来?”

    “他们为国捐躯,韩氏子孙理应到场悼念。”

    “嘿,他们可不白捐躯,家家都能获得封赏,身价是普通将士的百倍、千倍。”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在准备“迎战”勋贵将领。

    心虚的东海王误解了韩孺子的沉默,黑着脸说:“最早阵亡的几个人是被你带出去当斥候的。”

    韩孺子又嗯了一声。

    “你不怕吗?我可听说了,有人要报复咱们两个。”

    韩孺子微微一笑,“果真如此的话,我希望报复来得越早越好。”

    东海王不吱声了。

    十几名将领走进屋子,向镇北将军和东海王躬身行礼,带头者柴智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明天即是和谈之期,可我听说镇北将军尚未决定是打是和,军心因此不稳,请镇北将军速做决定。”

    “兵无常势,是打是和要看匈奴人的动向。”

    “十万禁军对阵十万匈奴人,乃是必胜之势,什么时候楚军要看匈奴人的动向了?”柴智毫不客气,按惯例报的是虚数。

    韩孺子问道:“柴军正以为这一战多久能够结束?”

    “明日午时前后开战,天黑前可结束。”

    “算上追亡逐败的时间。”

    柴智略一估算,“三到十日。”

    “碎铁城的粮草最多还能坚持五日。”

    碎铁城是座塞北小城,最初的计划是以三万多楚军围歼一万匈奴人,入冬之前结束战斗,然后留下少量驻军,等待春季再战,城中粮草都是按这个计划储备的。

    结果战争延续至今,大批楚军陆续赶来支援,可时至寒冬,道路难行,粮草转运比调兵困难多了,朝廷又迟迟没有指示,各地难以配合,运来的粮草更少,不足以长久养活一只八万多人的军队。

    加上奴仆与劳力,碎铁城内外共聚集了十万余人、七万多匹马,就算是夏秋季节,供养也十分困难。

    众将都明白这个道理,柴智道:“既然粮草不足,更应抓紧时机给予匈奴人重创,即使不能追亡逐败,也要令匈奴人今冬不敢南下。”

    “时机是否合适,我在与单于谈判时自会做出判断。”

    柴智微微一笑,“镇北将军亲身涉险、探查敌情,令我等敬佩,可后方由谁做判断呢?我相信镇北将军肯定已经将和谈安排得妥妥当当,但事情总有万一,万一匈奴人设下陷阱,万一镇北将军遇险,无法及时返回,后方由谁决定是战是和?”

    韩孺子看向柴智身后的柴悦,“将军柴悦守卫碎铁城多日,与匈奴人两战连胜,对南北军情最为了解,我与匈奴人和谈之时,楚军由他掌管最为合适。”

    柴智慢慢转身,看着年轻的弟弟,上下打量几眼,柴悦低着头,就当自己不存在。

    柴智对柴悦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镇北将军道:“柴悦才只是参将吧?”

    “我已任命柴悦为碎铁城守城官。”

    “那也不过是五品武将,而且还没得到朝廷的认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尊卑有序,不可颠倒。北军精锐尽聚于此,大司马虽然不在,麾下将官如林,由小小的一名参将指挥,只怕军令不顺,以至贻误战机。”

    柴悦没有为自己辩解,在这场“斗争”中,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韩孺子完全可以反驳说,此前的两万多北军将士被柴悦指挥得很顺畅,但他笑了笑,问道:“柴军正打算亲自指挥北军?”

    柴智摇头,“柴某何德何能?北军有现成的统帅,大司马临行前亲自将官印交托给此人。”

    柴智侧向,让出身边的北军都尉刘昆升。

    刘昆升尴尬地说:“大司马交托官印的时候,还不知道匈奴人大举入侵的事,实不相瞒,治军我还勉强能行,判断战机、指挥大军……我比不上诸位。”

    “刘都尉无需担心,众将皆在,自会出谋画策。”柴智也不征求镇北将军的意见,转向另一边,“桐左将军熟读兵书、治军有术,可为刘都尉分忧。”

    韩桐闻言一惊,脸都白了,急忙道:“死读书、死读书……”

    韩孺子也指向一人,“冯右将军突入匈奴,最了解前方军情,也可为刘都尉分忧。”

    冯世礼当初大张旗鼓地来碎铁城,现在却是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他是被交换回来的俘虏,按军法属于待罪之身,柴智扫了他一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韩孺子将手指转向柴悦,“柴悦职位虽低,但是熟知战况,同样可为刘都尉分忧。”

    柴智转身,连指三名将官,要为他们争取“分忧”之职,韩孺子从这时起开始拒绝了,“大敌当前,需要当机立断,不是人越多越多,四位将军已经够了。”

    对柴智来说这可不够,使了一个眼色,几名将官共同推荐柴智,定要凑足五人之数。

    韩孺子争论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东海王坐在韩孺子身边,一会咳嗽,一会使眼色,直到最后也没得到推荐。

    回到将军府,东海王略带恼怒地说:“干嘛不让我‘分忧’?瞧这五个人,只有柴悦或许会保你的命,刘昆升只会隔岸观火,其他人都想让你死在匈奴人手里。”

    “想让北军尽力,必须给柴智一点甜头。”

    “他要的不是甜头,是你我的人头!”

    “大局为重,先解决匈奴人,再处置内敌。”

    “明天你一过河,南岸楚军尽入柴智之手,只怕你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你一死,我也跟着倒霉。”

    韩孺子走到东海王面前,“所以你要留在这边,保证楚军不会落入柴智之手。”

    东海王一愣,“我能怎么办?手下没有一兵一卒。”

    “你有我的千名部曲。”

    东海王又是一愣,“你把部曲营交给我?”

    “嗯,部曲营将士虽然不多,但是肯为我赴汤蹈火,我已经通知晁化,让他听你的指挥,明天一早,待我过河之后,你要严密监视柴智等人的动向,若是一切正常,也就算了,若有异常,打算提前进攻匈奴人,你就将他们囚禁起来,夺下大司马印,交给柴悦。”

    “可我不是北军将领……”

    “你是东海王,去哪都不会受阻。”

    东海王想了一会,“我需要有人传递信息,还要想个办法将部曲士兵带到中军帐附近……我能做到,你放心吧。”

    韩孺子微微一笑,“我放心。”

    “你这么相信我,实话实说,我可有点意外。”东海王的确没料到自己会被委以如此重任。

    “咱们是兄弟,理应同舟共济,而且——”韩孺子叹了口气,“柴智要报复的是你我二人,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东海王心中产生一股冲动,想将自己知晓的一切事情都说出来,可他厌恶这种冲动,笑道:“没错,咱们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

    韩孺子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东海王,“这些天来,我劝服了一些人,他们愿意为我效力,可他们需要一位领头人,这个人只能是你,必要的时候,你出示这张纸,会有人站出来帮你。”

    东海王接过纸,打开看了一眼,“这画的是太祖宝剑?”

    “这是一个信号,能拿出同样纸张的人,可以信任。”

    “看来你已经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不会让咱们兄弟二人陷入险境。”

    东海王心中又生起一股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笑道:“拿下北军,咱们就可以一块回京城了。”

    “嗯,一块回京城。还有,对匈奴人不能不防,我与柴悦约定了出兵信号,如有意外,该出兵时候也得出兵,只是不能让柴智提前。”

    “放心吧,总之就是看住柴智,让柴悦自由做决定。”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东海王告辞之后,韩孺子独自坐了好一会,他从孟娥那里领悟到的一招:在黑暗中东刺一剑、西掷一镖,一个人就能造出数人、甚至数十人的假象。

    他已造出足够庞大的假象,就看明天能否将敌人“吓”得胆怯、将朋友“吓”得坚定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定计

    林坤山拿着纸条翻来覆去地查看,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秘密”。

    “那上面画的是太祖宝剑。”东海王解释道,夜已经深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韩孺子还想再来一次宫变时的奇迹。”

    林坤山放下纸条,“你怎么能认出这是太祖宝剑?”

    东海王微微一愣,拿起纸条,又看了一眼,那上面画的剑线条简单,没有任何文字标记,说是任何一柄剑都有可能,“肯定是啊,要不然他随随便便画一柄剑干嘛?”

    “这柄剑可不随便,我猜其中另有含义,镇北将军不肯向东海王泄露。”

    东海王盯着那柄画剑看了一会,“不管怎样,他信任我,将部曲营交给我……我该怎么办?按他的计划做,还是继续咱们的计划?”

    林坤山沉默不语。

    “林先生,我在问你话,这可不是故弄玄虚的时候。”

    林坤山笑了笑,“我在想,镇北将军究竟发出多少张画剑之令?”

    “肯定少不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舍得将部曲营交给我,他这么做,必然是另有准备。”

    林坤山摇摇头,“江湖中有一种炼金术,东海王听说过吗?”

    “炼金术是骗人的。”

    “当然,东海王知道怎么骗人的吗?”

    “你想说什么?”

    林坤山笑道:“骗术的关键是让对方相信你有数不尽的黄金,唯有如此,炼金术看上去才像是真的,所以炼金术士出手一定要大方,一掷十金、百金,脸不红心不跳,好让对方心甘情愿交出千金。天下骗术莫不如此,东海王,出手太大方的人,通常值得怀疑。”

    东海王自恃聪明,不太喜欢林坤山的教训口吻,“第一,韩孺子不是炼金术士,他是韩氏子孙,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里,跟你们这些人接触极少。第二,你没见过他的本事,在皇宫里,他是人所共知的傀儡,还能让一批最低等的****效忠于他,所谓的部曲,全是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在碎铁城,这种人多的是。”

    林坤山想了一会,“或许你说的对,毕竟这不是骗钱,镇北将军赌上的可是自己的性命。”

    “别多想了,先说咱们怎么办?按原计划,咱们现在就应该行动了:劫持韩孺子并藏起来,然后派人假装带着镇北将军前去投降匈奴,明天一早,楚军和匈奴人就会展开大战,咱们趁机逃走。”

    林坤山又想了一会,“东海王的意思是……”

    “我在问你,你是军师。”

    林坤山嘿嘿笑了两声,江湖有江湖的骗术,朝廷也有朝廷的手段,所谓不耻下问只是障眼法,他提供的计策与东海王相左,自会遭到拒绝,相符,东海王才会接受,万一失败,责任却都在军师身上。

    “嗯……如果按照镇北将军的计划进行,事后之后,他将拥有整个北军,实力大增……”

    “我会让他得意吗?”东海王冷冷地说,他曾经有过感动,现在却已经冷静下来,“先利用他的人夺取北军,拿到大司马印之后,我不会交给柴悦,而是自己留下,等韩孺子回来——如果他能回来的话——我会立刻宣布军中还有将领要刺杀镇北将军,以此理由将他软禁,北军归我,而不是他。以后我与舅舅联手回京,冠军侯不足为惧。”

    “好主意,比我想出的计策好多了,就照此准备吧。”

    东海王暗骂一声“滑头”,说道:“林先生的疑虑也有道理,不能完全相信韩孺子,谁知道他是怎么对晁化说的,没准柴智等人一落网,晁化立刻就把我抓起来,你得保证我的安全,你的人呢?找到多少?在哪呢?”

    “真巧,我找的人都在部曲营里……”

    “这有什么巧的?整个碎铁城,就属部曲营鱼龙混杂,当初建立的时候,就有望气者参与,你在里面安插一点人手,再正常不过,你当初一说要招人,我就知道必在部曲营。”

    “东海王聪明睿智,林某不才,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跟得上东海王。没错,我当初在部曲营里安插了几个人,他们又拉拢了一些人,现在总共有二十八位。不要小瞧这二十八人,个个都是敢做敢为的好汉,值得一用。”

    “好,明天就让他们跟随我去中军帐。”

    “没问题。”

    两人又聊了一会,林坤山告辞,去取消原定今晚执行的劫持计划。

    随从悄悄进来,东海王问道:“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前,柴智去探望被关押的柴家人,萧币会向他传达殿下的意思。”

    “嗯,柴智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让他放心,对我没有防备……你得保护好我,绝不能再出现河边寨的事情,我居然一个人被抛弃在那里!”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留在殿下身边。”

    东海王的心事已经转到别人身上,“张养浩、谢瑛、丁会,别以为我会忘了你们的背叛。”

    与将军府一墙之隔,勋贵营虽然取消了,监狱还在,二十多名“柴家人”都被关在这里,待遇不错,每人一间牢房。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这些犯人仍然备受煎熬,尤其是身为领头人的萧币,这场失败对他的声望与前途打击甚打,一看见柴智进来,立刻跪在地上,激动地叫了一声“三哥”。

    萧柴两家通过联姻而成为至交,萧币的哥哥娶的是柴家女儿,他本人定下的未婚妻也是柴家近亲。

    柴智点点头,示意卫兵和狱卒出去,他要单独与萧币谈话。

    “三哥,放我出去。”

    柴智摇摇头,“别急,等到明天,我会让风风光光地出来。”

    萧币大喜,连连点头,“是是,我不急。还有,我把东海王拉拢过来了。”萧币急切地表功,想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

    “嘿,东海王害怕了吗?”

    “将一百多名勋贵子弟派出去送死,得罪了几乎所有世家,他能不害怕吗?还好当时我们都在监狱里,反而因祸得福。”

    萧币将东海王的求和之意转述一遍,柴智听后沉吟片刻,“东海王诡计多端,他分明是想利用咱们杀死废帝,自己坐享其成。”

    萧币心中有点忐忑,“杀死废帝……真的不会惹麻烦吗?太后对他好像挺宽宏的。”

    “形势变了,太后听政的日子即将结束,冠军侯才是未来,他对废帝可没有怜悯、宽宏之意,东海王大概也是察觉到什么,才会低三下四地求和。”

    “原来如此,那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可也不能大意,冠军侯固然想除掉桓帝二子,咱们柴家却不能担弑帝之名,即使那只是一名废帝。明天,我会利用匈奴人除掉废帝,至于东海王,即使他屈服了,也绝不能让他回到关内,只是该由谁动手……”

    “我有一个人推荐。”萧币马上说道,将自己对东海王随从做出的承诺忘得干干净净。

    “谁?”

    “张养浩,他好像因为什么事背叛过东海王,一直受到欺侮,对东海王,他是又怕又恨,如果有机会……”

    “张养浩?”勋贵子弟数量众多,柴智也不能每个都记在心里。

    “辟远侯的孙子,父母早亡,爱赌钱、爱钻营的那个张养浩。”

    “哦,知道了,他不错,辟远侯个性孤僻,家中香火不旺,张养浩惹事,牵涉不到别家。你能说服他?”

    “能,可是我出不去。”

    “那就让他来,他若敢来,事情就已经成了五六分。”

    “对对,三哥说的对。”

    “待会我让你的随从去找张养浩,明天我会将东海王请到中军帐,中间会有一阵混乱,让张养浩见机行事,跟他说,我和冠军侯会保他的安全。”

    一个时辰之后,张养浩果然来了,看守监狱的士兵得到过好处,更不敢得罪北军军正,对深夜而来的探访者什么也没问就给放行。

    张养浩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面对张养浩,萧币的态度截然不同,坐在土炕上,坦然接受对方的躬身行礼,他只是点下头,“镇北将军取消勋贵营,你被分到哪了?”

    张养浩脸色微红,“右军二十七营。”

    “右军只有二十营,哪来的二十七营?”

    “是神雄关来的援兵,刚被编入右军不久……”

    “嘿,镇北将军胆子真大,随便一只几百人的军队,就敢编入北军右军。你打算就这么认命了?”

    “大家都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京城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张养浩犹豫不决地摇摇头,他听说过一点风声,对真相知道得不多。

    “冠军侯已经回京,朝中将有大事发生,这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张养浩,你有仇人吗?”

    “我没有仇人,可是有人恨我……”张养浩眼睛一亮,上前两步,“萧公子!”

    “柴家在朝中联系太广,有些事情想做却不能做,如果有人愿意帮忙,柴家会记得此人的功劳,冠军侯也会。”

    “东海王害死那么多人,也该付出代价了。”张养浩脱口而出。

    碎铁城内外的阴谋家可不少,北军都尉刘昆升手持纸条看到后半夜才入睡,老将军房大业在屋子里引弦数十次,才驰弓休息,柴悦更是彻夜难眠,在城外的中军帐里来回踱步,还有更多不知名的小人物,趁着夜色四处联络,抛出一个个传言与承诺,引动人心荡漾。

    韩孺子睡得很踏实。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冠军侯密令

    天亮时空中开始飘落雪花,细细碎碎的,没有多少,像是从房顶被风吹下来的残雪,柴悦却不敢大意:谈判地点距离楚军十几里,万一大雪纷飞,视线受到阻隔,后方将很难及时获得消息。

    柴悦立刻对北岸的楚军做出调整,本来是三里一哨,现在变成一里一哨,一直延续到匈奴人大营前不到五里,定时传信,不得中断,匈奴人自然也要做出同样的调整,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将近午时,韩孺子终于骑马过河,随身只带十名卫兵,众将送行至河边,柴悦多送了一段路,直到匈奴人哨兵提出异议,他才停下,望着镇北将军远去。

    雪已经停了,天色还阴沉着,柴悦此前查看过多次,对帐篷的位置十拿九准,才能在灰色的天空下勉强认出它的模样。

    两军的哨兵都是三人一组,骑着马,相隔十余步,身上不准携带任何兵器,共有两条哨兵线,分别是南北、东西走向,正好在谈判帐篷所在的位置交叉,任何一个方向有异常,都会迅速传到本军大营。

    柴悦回到河南岸时,空中又开始飘雪,这次不再犹犹豫豫,他来到中军帐时,已是中雪,向北岸望去,只能看到三四里以外。

    中军帐建在流沙城旧址上,柴悦转身向岭南望去,数万楚军严阵以待,提前建好的十几座简易木桥一字排开,只需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抬到冰冻的河床上,增加多条过河通道。

    流沙城对面的一段河床本来就很平坦,昨天铺撒了大量木屑,骑兵几乎不用减速就能冲过去。

    总之,必要之时,八万多名楚军能以最快的速度过河,与匈奴人一战。

    “平安!”哨兵的叫声从远处传递过来,直达中军帐前,柴悦身边的一名士兵突然也大喊了一声,他微微一惊,第一反应是扭头看向自己的一名卫兵。

    这是镇北将军特意给他安排的卫兵,叮嘱他说要寸步不离地带着,直到镇北将军安全返回。

    柴悦向卫兵点下头,迈步走进帐篷。

    孟娥紧随其后,只要不开口说太多的话,没人能认出她的真实身份,今天她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保护柴悦的安全。

    中军帐内,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北军都尉刘昆升坐在主位上,腰板挺得笔直,神情严峻,可也仅此而已,他用这种神情警告众人尽可能不要跟他说话,他本人也不想开口。

    左将军韩桐和右将军冯世礼分坐两边,全都低着头,像是被强请进来的客人,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在琢磨着待会找个什么借口告辞。

    韩桐的下手坐着柴智,位置虽低,却是唯一昂首挺胸、目光灵活的人。

    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名卫兵。

    柴悦的位置在右将军冯世礼下手,折凳已经摆好,他向刘昆升等人点头致意,坐好之后身子侧向门口,既能看到帐外的飘雪,也能避免与柴智对视。

    十余名将吏分立左右。

    帐篷里异常安静,能清楚听见对岸哨兵的叫声。

    “镇北将军入帐,平安!”对岸的声音传来,帐外的士兵重复了一次。

    东海王就在这时到来,带着数十名卫兵,都被拦在帐外,他一个人走进帐篷,冲五名有座位的将军一一点头微笑,“真是个大冷天儿,雪又这么大,为什么不推辞和谈呢?”

    东海王身份独特,拥有王号,是镇北将军的弟弟,却没有任何军职,自从在守卫碎铁城时犯过错误之后,就失去了领军的权力,但是不受任何人管束。

    其他四人不吱声,柴悦只好开口道:“和谈的每一步都不容易,镇北将军希望和谈照常进行,匈奴人那边也没有提出异议。”

    东海王深以为然地点头,转身向对岸望去,“为什么这次和谈没有人质呢?”

    柴悦耐着性子说:“一开始是说要互派人质的,后来是镇北将军觉得没有必要。”

    “嘿,他胆子真大。”

    柴悦咳了一声,“匈奴人想要东海王当人质,镇北将军因此才拒绝的。”

    东海王不吱声了。

    一直没人给他搬折登,关键是不知道放在哪个位置妥当。

    哨兵报平安的声音照常传来,前方的和谈显然还没有任何进展。

    柴智缓缓起身,帐篷里的平静气氛瞬间发生微妙的变化,一直保持威严的刘昆升垂下目光,左、右将军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东海王倏然转身,微笑着退到一边。

    一名将官从柴智那里得到暗示,走到门口将厚厚的帘帷放下,挡住了河对岸哨兵的声音,只有门外士兵的叫声还能传进来。

    柴智走到中间,先向刘昆升点头,然后大声道:“午时已过,楚军如果还想在天黑之前击溃匈奴人,现在就应该出兵了。”

    柴悦马上也站起身,向刘昆升抱拳行礼,“和谈尚在进行,匈奴人也没有异常动向,楚军不可出兵。”

    “不然,匈奴人显然是想要利用和谈偷袭楚军,楚军不可被动迎战,必须先发制人。”

    “楚军先发制人,镇北将军怎么办?”

    柴智终于转身,看向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匈奴人先进攻,楚军又该怎么办?”

    “按照计划,对岸有一万楚军,离和谈地点比匈奴人稍近一些,匈奴人一有异常,他们会兵分五路,四路抵挡匈奴人,一路救出镇北将军。”

    “很好,那就当匈奴人已经发起进攻吧。”

    “不可,那是万不得已的对策,太过冒险,必须……”

    柴智挥手打断柴悦,“不冒险怎么打败匈奴人?难道十万楚军就是隔岸看热闹吗?刘都尉,你是掌印将军,说句话吧。”

    “嗯……这可难为我了……”

    柴智笑了一声,“倒也简单,这里不是有五位将军吗,大家表态,是攻是等,速做决定。”

    刘昆升还在犹豫,门口的东海王上前两步,笑道:“这倒是个办法,军正柴智主张进攻,守官城柴悦主张再等等,左、右将军,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韩桐和冯世礼互相谦让,东海王指向冯世礼,“右将军为尊,还是你先说吧。”

    冯世礼起身,酝酿再三,终于开口道:“我建议再等等,匈奴人对这次和谈似乎颇有诚意,但是准备也很充分,楚军对匈奴人尚未形成合围之势,贸然进攻,虽会赢得一战,却不能全歼敌军,以后会更加麻烦。”

    柴智冷脸不语,东海王向韩桐道:“该左将军表态了。”

    韩桐起身,向帐内的所有人一一点头,“和谈很好,但是没有得到朝廷允许,和谈……能成吗?十万楚军已经齐聚碎铁城,按大楚的惯例,就该大胆出击,不过……”

    韩桐正要将自己的态度往回收敛一些,柴智打断他:“左将军已经表态,两人主战,两人主等,还是得由刘都尉做出决定。”

    刘昆升没办法,也站起身,沉吟良久,说道:“朝廷迟迟未有圣旨,这种时候,边疆楚军尽归大将军指挥。”他长久地顿了一下,“镇北将军由大将军指派,总督神雄关、碎铁城军务,他就是这里十万楚军的统帅。”再次长久的停顿,“镇北将军事先已经制定计划,若无意外,不可更改。”

    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刘昆升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他主张再等等,除非匈奴人有异动,楚军不可渡河。

    东海王摊开双臂,“既然刘都尉这么说了,那就再等等吧。”

    几位将领开口的过程中,帐外报平安的声音准时响起,一声不落。

    对这个结果,柴智并不意外,他垂头笑了一声,转向两边的十余名将吏,“瞧,我早就对你们说过,十万楚军的安危与功名,比不上一位年幼无知的镇北将军,大楚的威风,都被无能之辈给丢尽了!”

    如此公开的挑衅,众人无不脸色一变,刘昆升脸色铁青,“柴军正,身为执法大将,注意你的言辞。”

    柴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举在手中大声道:“这是北军大司马冠军侯临行前留给我的密令,许我见机行事,从刘都尉手中收回大司马印!”

    众人又是一惊,柴悦和东海王更是意外,没想到柴智还有这样一招。

    刘昆升怒道:“密令?哪来的密令?”

    柴智向一名军吏招手,“将冠军侯密令送给诸位将军和刘都尉看看,认认笔迹与印章。”

    军吏快步上前,双手接过纸张,自己先看了一遍,点点头,首先交给左将军韩桐,韩桐只扫了一眼,马上道:“这的确是冠军侯的密令,刘都尉,你该交出大司马印。”

    刘昆升伸手要密令,军吏却是柴智的人,捧着纸张先给其他人观看,最后才送到北军都尉手中。

    柴悦和东海王也看过了,找不出破绽,刘昆升看过之后半晌无语,目光在众人脸扫过,寻找能在此时挺身而出的人。

    右将军冯世礼开口了,却不再是镇北将军的支持者,“密令为真,柴军正从现在起就是北军主将,我收回之前的话,唯柴军正马首是瞩。”

    柴智转身,对弟弟柴悦不屑一顾,看向东海王,“你有什么意见?”

    东海王笑了几声,向门口退去,“冠军侯擅离职守,北军大司马早就当到头了,他的命令自然无效。”

    东海王转身向帐外跑去,准备大声呼救,刚一掀开帘帷,就被外面的人撞了进来。

    张养浩带领数人扶刀而入。

第一百八十三章 独骑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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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单于走进帐篷,拍掉肩上的雪,冲先行到达的镇北将军笑道:“让你久等。”随后用匈奴语快速说了几句。

    金垂朵从大单于肥胖的身躯后面走出来,译道:“大单于说让你们久等了,天寒地冻,希望你们能够习惯。”

    韩孺子早到了一会,按照约定,身边只带一名卫兵,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大单于不太会说中原话,通过翻译交谈,韩孺子也不肯直接说话,向身边的卫兵小声嘀咕,卫兵大声道:“大楚地广物博,四季交替,常年有之,楚民早已习惯。”

    金垂朵小声翻译,大单于哈哈大笑,坐在一张软椅上,伸手示意镇北将军也坐下,好像他是主人。

    金垂朵和卫兵分别站在主人身后,大单于与镇北将军通常在思考、在对视,然后小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身后的人,让他们开口说出来。

    两国谈判,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平等,韩孺子先来一步,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已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发言时必须也像大单于一样,通过他人转达。

    “楚军在虚张声势。”金垂朵说,声音呆板,面无表情,目光掠过对面两人的头顶,盯着帐篷的一角,“最多的一批援军昨天才赶到,加在一起也不过八万多人,士卒劳累,不堪一击。”

    “过去的几十年里,不堪一击的可是楚军?就在数日之前,损兵折将的又可是楚军?”卫兵不肯落于下风。

    听完金垂朵的翻译,大单于大笑,发出一阵混浊的咳嗽。

    金垂朵道:“镇北将军,别因为一两场小胜就自鸣得意,现在不是几十年前,楚军退缩河南,锐气尽失。匈奴人已结束分裂,我不是东匈奴人的伪单于,我是全体匈奴人的大单于,东西匈奴重归一体,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即便是鼎盛时期的楚军,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匈奴人当初也是气势汹汹,最终还不是落得东西分裂?西匈奴奔逃千里之外,东匈奴俯首称臣,大单于年长,难道不记得大楚武帝时的往事了吗?”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哪一方将士更多、士气更旺、战斗力更强,说出的话虚虚实实。

    大单于倒不生气,听过金垂朵的翻译之后,时不时豪爽大笑,只是身体似乎不太好,笑着笑着就会咳嗽。

    争论持续了好一会,大单于选择了退让,通过金垂朵说道:“咱们不是来吵架的,是要和谈,那就开诚布公地谈,我先来。”

    大单于说了许多话,金垂朵不停点头,听完之后向对面道:“西匈奴远道而回,并非认祖归宗,我们在西边过得很好,根本不想回来与楚人打仗。可是没有办法,天不遂人愿,我们回来了,但我们也是幸运的,途中遇见东匈奴人,伪单于病故,诸子争位,连策划好的诱歼楚军计划都给放弃了。”

    “这是苍天给我们的赏赐,它让我们离开西方故土,却给予我们整个东匈奴,大单于轻而易举收编了东西两部匈奴。镇北将军,匈奴人来了,但是不想与楚人开战,攻打碎铁城只是一次试探,看看楚军还剩多少当年的勇猛。”

    大单于又说了几句,金垂朵嗯了一声,继续道:“大单于对楚军比较满意,所以提出和谈。”

    镇北将军小声说了一会,卫兵道:“楚军对匈奴人还没有满意,西匈奴人为何东归?凭什么与楚军和谈?”

    听过金垂朵的翻译,大单于动动手,没有开口,竟然让金垂朵自行回答。

    “匈奴人东归的原因先不说,和谈对双方都有好处。”

    镇北将军直接开口道:“我现在只看到对匈奴人的好处。”

    “楚军斥候应该看到大批匈奴人在向东迁徙吧?”

    “嗯,都是老弱妇孺。”

    “那是楚军上当了,老弱妇孺的后面还有大批青壮男儿,现在没必要隐瞒了,五万匈奴骑兵很快就会到达马邑城,如果镇北将军无意和谈,咱们大可一战,匈奴人不在乎这一战的胜负,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向东撤。那时候,马邑城已破,匈奴人直入楚境,也就不需要和谈了。”

    镇北将军与卫兵的脸色同时一变,大将军韩星率军入关平乱,马邑城此时的驻军所剩无几,哪怕入侵的匈奴人只有一万,楚军也很难守住城池。

    马邑城也在塞外,比碎铁城大得多,一旦失守,对楚军来说是次重创。

    镇北将军扭头向卫兵低声说了一会,卫兵道:“既然开诚布公,镇北将军也有一句实话:南岸楚军已经做好准备,很快就会全军渡河,匈奴人或许能夺下马邑城,却会在这里惨败。但是镇北将军相信,大楚与匈奴的和平来之不易,虽有一些小冲突,不至于再度反目成仇,所以,他愿意停止楚军的进攻计划,真心实意地进行一次和谈。”

    听过翻译,大单于大笑,突然站起身,前行几步,张开双臂,似乎要与镇北将军拥抱。

    金垂朵缓缓点头,镇北将军起身,两人同时前行,抱在一起,与大单于相比,镇北将军的体型太渺小,几乎被镶在了大单于的肚子里。

    大单于退回原处,让金垂朵道:“大单于说,开诚布公是一个好的开始,镇北将军虽然年轻,但是敢做敢为,大单于很钦佩,他很高兴自己没有选错和谈对象。”

    镇北将军点点头,“我需要派人回去阻止楚军渡河。”

    金垂朵直接问道:“外面哨兵众多,不能为你传令吗?”

    “不行,哨兵只报平安,传令的话,后方将军不会听从,反而会提前渡河。”

    金垂朵转述,大单于无所谓地挥挥手,金垂朵道:“可以,大单于和镇北将军各派一个人回去传令,然后继续和谈。”

    金垂朵与卫兵一前一后走出帐篷,九名楚军士兵和九名匈奴人骑兵守在数十步之外,手持旗帜面面相对。

    金垂朵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会帮你欺骗大单于吗?”

    卫兵微微一笑,他能骗过从未谋面的大单于,却不可能在金垂朵面前隐藏真相,“你的匈奴话说得很好。”

    金垂朵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能在帐前长久停留,缓缓前行,“我不会让你离开,带着楚军突袭匈奴人。”

    “我愿对天发誓,我回去只是为了平定楚军的一点内乱,绝不会攻击匈奴人,我是真心和谈,这边的事情一了,我就要回京城,朝中发生了变故,我比大单于更急于结束这场战争,但我现在不能明说。”

    金垂朵沉默不语,走出几步之后她说:“我的匈奴语其实很差,大单于的话都是事前准备好的,你们的话我只是随便转译大概意思,大单于说,他要看人,不是听话,你的小随从要是被认出来,我怎么解释?”

    “那你就转译得慢一点,给我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我还会回来,向大单于解释一切。”

    “那我也有隐瞒之罪。”

    “我在求你帮忙,楚军将领大都不愿和谈,想开战立功,如果我失败……”

    几十步路没有多远,金垂朵叫过来一名匈奴人骑兵,命令他回大营,韩孺子听不懂匈奴语,分辨不出来金垂朵说的是什么,只知道她没有泄露秘密。

    韩孺子自己跳上马背,老将军房大业跳下马,准备进帐充当卫兵,以他的丰富经验,足以镇得住场面。

    漫天飘雪,韩孺子独自向南疾驰。

    金垂朵与房大业回到帐篷里,大单于看到进来一位体量不比自己小多少的老兵,笑着说了几句。

    金垂朵半猜半听,能够大致明白意思,翻译的时候就用自己的话,“大单于问,刚才那位年轻的卫兵不错,为什么换了一个老人?”

    房大业走到“镇北将军”身后,说:“闲聊的时候用年轻人,真谈的时候要换老人。”

    金垂朵的匈奴话其实很笨拙,可大单于能听懂,在腿上拍了一下,大声说了几句。

    “大单于很高兴,他说阁下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值得信任。”

    房大业微微躬身致意。

    金垂朵站到大单于身后,心中惴惴不安,大单于信任她,认她当女儿,和谈时只能带一名随从,选择的是她,而不是那些精通两族语言的亲信。

    可她却帮着外人欺骗了大单于。

    没办法,她的两个哥哥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当匈奴人,只要一有机会就想回楚军,而他们唯一的投靠对象就是镇北将军韩孺子。

    金垂朵不想离开草原,若是早知道要在大单于面前替韩孺子圆谎,她会拒绝,或者不当通译,从而置身事外,没想到一进帐篷就看到大大的麻烦,她犹豫多次也没挑明,为的是给两个哥哥铺条路。

    而且,她相信韩孺子,那是冒着风险一路将他们送到草原的人,言出必行。

    韩孺子也没想到大单于带进帐篷的人会是金垂朵。

    他与张有才出发之前互换了里面的衣甲,故意提前一会进入帐篷,迅速更换头盔和披风,于是张有才变成了镇北将军,韩孺子则成为卫兵。

    张有才小声嘀咕时,其实什么也没说,都是韩孺子自己回答,他离开之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房大业。

    帐篷外面的几名楚军士兵都来自部曲营,绝不会当着匈奴人的面多说一个字。

    韩孺子独骑南驰,路过一组组哨兵时,尽量保持距离,以免被人认出来。

    大雪帮了不少忙,哨兵们只多传了一句话:“镇北将军信使回营。平安。”

    楚军大营里派别众多,韩孺子一时间弹压不住,手里也没有明晰的证据,他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将领之间能暴发一场混乱,更希望自己能及时回去止住混乱,从而将北军牢牢掌握在手中。

    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准确预估的计划,韩孺子只知道一件事,光是独骑回营这件事本身,就能为自己争得不少威望。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众将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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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将军信使回营。平安。”哨兵的喊声远远传来,速度比“信使”本人快得多,提前传到中军帐,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帐内已经乱成一团。

    张养浩、谢瑛、丁会各带一名随从闯进中军帐,将东海王推了回来,张养浩厉声道:“东海王,你想夺印造反,先过我这一关!”

    东海王连退数步,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心里却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以张养浩等人的身份,没资格守在中军帐外,显然是被柴智放进来的。

    三名随从将帘帷掀开,张养浩大声道:“东海王,你听说朝中有事,于是心生不轨,意欲夺取大司马印,挟持北军将士回京夺权,是也不是?”

    帐外站着大量军官、卫兵和随从,听到帐内的叫声,都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没人敢吱声,更没人敢动。

    东海王怒极反笑,“你们几个胆子不小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就算真要做什么,轮到你们插手干涉吗?给我滚远一点!”

    东海王从小生活在勋贵圈子里,有着皇孙、皇子的身份,又有崔家做靠山,向来无人敢惹,张养浩等人一直就惧怕他,已经成为本能,听到喝斥,不由自主地一缩头。

    最后还是张养浩胆子更大一些,看了一眼帐内的柴智,从腰间拔刀出鞘,“东海王,你平时嚣张跋扈也就算了,夺印造反却是大逆不道……”

    帐外突然响起一阵叫喊,数十名卫兵手持刀枪向中军帐冲来,当先一人最为勇猛,一手举刀,一手持盾,大步向前,挡者披靡。

    柴智向张养浩使了一个眼色。

    就是这个眼色坏了事,张养浩是个赌徒,好几次参与勋贵的阴谋,没一次成功,挨了祖父不少打,自己的前途也越来越暗淡,要说这些失败给了他什么教训,那就是察言观色。

    柴家人有冠军侯支持,理应能够大获全胜,对这一点他不怀疑,可柴智用眼神而不是语言对他下令,却是一个不祥之兆:必胜的柴家似乎需要一个替死鬼。

    已经拔刀出鞘的张养浩没有动手,反而装出恐惧至极的样子,后退一步,握刀的手臂不停颤抖。

    谢瑛与丁会当初也在河边寨抛弃过东海王,一直在道歉,却一直没有得到原谅,他们的经验不多,被张养浩说服之后,一心要将东海王除掉,根本没看见柴智的眼神,拔刀冲过来,要当着众将官的面动手杀人。

    东海王下意识地举起手臂,眼看着随从离自己还有十几步,断然来不及相救。

    当的一声,谢瑛的刀被格开了,呆呆的东海王被人一把拽走,堪堪躲过丁会的刀。

    关键时刻,中军帐里只有柴悦和孟娥出手相助,柴悦格开谢瑛的刀,孟娥拉开了东海王。

    谢瑛、丁会只是粗通武艺,十六七岁的年纪,力气也不大,却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劲儿,一刀没中,又挥刀冲上来,像疯子似地乱砍。

    柴悦不擅刀剑,挡了两刀就躲开了,东海王被孟娥揪着后脖领,脚步踉跄,却一直没有摔倒,躲过一刀又一刀,险相环生,吓得呆住了,甚至叫不出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中军帐里的众将,无论希望东海王是生是死,都没有做出反应。

    张养浩提刀站在门口,尴尬万分,再不出手,他连柴家人的支持也会失去,于是大吼一声,迈步要来参战,后脑突然遭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扑通摔倒。

    东海王的随从终于冲进来,帐外的十几名卫兵也没能拦住他,随从挥盾将张养浩击倒,右手刀柄砸在丁会背上,大步上前,飞起一脚将谢瑛踹倒,来到主人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孟娥,像是在争夺猎物的雄狮。

    孟娥松开东海王,移步来到柴悦身边,这才是她真正的保护目标。

    帐外,东海王带来的另外几十名卫兵却被拦住了,与一群北军士兵纠缠在一起,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态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东海王站在随从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腰带,终于稍稍心安,不远处的柴智却比他反应更快,大声下令:“东海王等人图谋不轨,帐前武士,速速抓人!”

    柴智身为军正,执掌军中律法,他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大量士兵涌来,将东海王带来的数十名部曲营士兵团团围住,只是对要不要进入中军帐还有犹豫,这不是柴智所能决定的,需要掌印的北军都尉亲自下令,只有张养浩这样的赌徒,才敢仗着勋贵子弟的身份闯帐。

    刘昆升向后仰倒,双臂张开,右脚蹬着书案,做出这个惊恐的姿态已经好一会了,一直没有动弹。

    东海王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柴智,情急之下,只能有招出招,一手仍然抓住随从的腰带,另一手掏出纸条,抖了几下,大声道:“我也有密令,镇北将军的密令!画剑之令,还有谁接到了,给我站出来!”

    帐外打成一团,帐内无人应声,东海王一时间显得很尴尬,紧接着是愤怒,难道真让林坤山说准了,韩孺子只是虚张声势,骗自己为他卖命?

    柴悦之前救下东海王,却一直没有吱声,这时大声道:“我也有镇北将军密令,众将,指挥你们守住碎铁城的是镇北将军,柴智昨天才能,不能让他夺权!”

    “没错,夺权的是他!”东海王声嘶力竭地喊道。

    早在援兵到来之前,柴悦已经说服碎铁城的一部分北军将领支持自己和镇北将军,这些人就等柴悦的一句话,立刻站出来,帐内帐外都有,还带动了一批士兵。

    中军帐内外一下子陷入更大的混乱,有人在战斗,有人在劝架,更多的人则不知所措,或退缩,或坚守岗位,传令的哨兵仍然定时接受前方的信息,喊出“平安”两字,虽然眼中所见的场景一点也不平安。

    东海王见己方势力增强,心中大安,韩孺子总算没骗自己,于是松开随从的腰带,指着中军帐最里面的刘昆升,“快说你支持谁,要不然就交出大司马印!”

    两派人突然全都明白过来,双方都有隐藏的力量,结果势均力敌,可不管如何号召,旁观的中立者还是占据了大多数,这些将士只听一个人或者一件物品的命令——刘昆升和他手里的大司马印,他要么开口下令,要么交印,都能迅速结束混乱。

    刘昆升不肯开口,也不肯交印,他接到过画剑,可他很谨慎,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表态,突然扑到书案上,紧紧抓住官印。

    他的暧昧态度加深了混乱,也激起众人的胆量,第一个冲上去的是柴智,怒喝道:“冠军侯命我掌印!”东海王推着自己的随从第二个参加争夺,“大司马印归我!”

    右将军冯世礼和左将军韩桐离北军都尉最近,却都晚了一步,互相看了一眼,也扑上去抢印,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支持谁。

    柴悦要上去帮忙,被孟娥阻止,她接到过命令,全力保护柴悦的安全,不要让他涉险。

    张养浩还晕着,谢瑛和丁会从地上爬起来,齐齐喊了一声,冲进战团,他们的目标不是官印,而是东海王,好在还有几分清醒,怕伤着其他人,将手中的刀事先扔下。

    这两人一参战,中军帐里还有几名将吏也不甘心置身事外,解下腰刀,赤手空拳地上前。

    十余人又叫又嚷,打得跟街头无赖没有两样。

    帐外的情形好不到哪去,本来是旁观者多,可帐内的将军们不守规矩,士兵们也被激起斗志,纷纷参战,他们没有明确的立场,平时跟谁关系好就帮谁,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柴悦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还以为镇北将军神机妙算,早把事情安排好了,他只需要配合就行。

    事已至此,柴悦没有别的选择,孟娥不让他参与夺印,他也不想加入书案上的混战,于是迈步走出中军帐,命令众将士住手,可是手中没有大司马印,只有少数人肯听他的话,挨打之后马上还手。

    “平安!”传递消息的哨兵最为尽忠职守,一声不落地叫喊,只是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平安”。

    柴悦无力阻止混乱,转身向岭南望去,中军帐建在最高处,这里的混乱,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队队士兵暂时没有异动,可这样的安静维持不了多久,大敌当前,主将先乱,会给整个楚军带来致命的影响。

    柴悦对镇北将军安排给自己的卫兵并不了解,但是相信这个人能帮自己,转身道:“必须夺下大司马印,要不然……”

    “我拿到了!”中军帐里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东海王大步走出来,手里举着官印。

    真正立功的不是他,而是那名随从,在一群夺印者当中,只有他练过高深的武功,在贴身肉搏中占据上风。

    “住手,所有人听我命令!大司马印在我手中!”东海王兴奋地大叫,在韩孺子两次夺印之后,他也终于做到了一次,而且更加成功,夺到的是北军大司马印。

    帐外的混乱的确停止了一会,所有人都向中军帐望了一眼,看到举印者是东海王,他们重新开战。

    东海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明白自己哪里出错,夺印之后却没有夺到权力。

    军正柴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经过东海王身边,扑通倒下,后心不知被谁刺了一刀,汩汩冒血。

    他的死亡,引起了大乱。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开与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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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军将领的桀骜不驯是有名的,在他们中间,身份地位、交情义气都比军法重要,身为执法军正的柴智,人缘相当不错,利用手中的权力,赢得大批将官的欢心与追随。

    这些交情用来号召夺印还差了一点,引发同情与愤慨却足够了。

    如今,他在中军帐前倒下,背上的鲜血在飘飘雪花的映衬下极为醒目,旁边站着东海王,手举大司马印,心中困惑,脸上却还残留着刚夺印时的兴奋与喜悦。

    “柴军正遇害了!”有人叫道,一声声传下去,中军帐前的混战再度停止,众人慢慢聚拢,看着那具尸体。

    东海王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引火烧身,急忙放下手臂,后退两步,“他不是我杀的,我连刀都没有。”

    然后他想起来,杀人者必在中军帐内,就在自己身后,于是转身又退后两步,“谁是凶手,赶快站出来……”

    “东海王杀死了柴军正!”一名军官大声喝道,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在表明这件事实,至于东海王的辩解,他没听进去,更不会相信。

    “是东海王!”更多的声音喊道,人群慢慢逼近,这毕竟是韩氏诸侯王,众人还没决定该怎么做,只是互相影响,一步步前行。

    “我杀的人,与东海王无关!”一人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手中握着匕首,它上面还沾着血迹。

    东海王大吃一惊,低声道:“怎么是你?我还没下令……”

    东海王的随从小声说:“请殿下退到一边,远离险地。”

    不用他说,东海王一直在后退,心里也很明白,自己能夺得大司马印,全靠随从的帮助,可他还是心生埋怨:没有更好的办法夺印吗?非得杀死柴智?为什么随从会如此愚蠢?

    一名随从激不起众将士的敬畏,数十人加快脚步,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冲向目标。

    东海王眼睁睁看着凶恶的将士从身边经过,眼睁睁看着随从只凭一柄匕首以一敌多,东海王有心持印下令,又担心命令没人听从。

    两双手臂突然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东海王大惊失色,正要挣扎呼救,耳边有人道:“东海王,跟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架他的人是两名部曲士兵,而且是林坤山的人,专门来保护他的安全,之前被士兵拦住,没能与随从一块冲进中军帐。

    东海王也埋怨他们,按照原计划,部曲营里的这些“好汉”本应一拥而上,与随从一块进入中军帐,助他夺印,并控制帐内的全体将吏,结果却被张养浩等人抢先一步,东海王来不及下令,好汉们一犹豫,失去了先机。

    东海王总算保持着一丝理智,没有真的开口埋怨,与数十名部曲营士兵汇合,仓皇上马,向中军帐望去,自己的随从正奋力战斗,可是寡不敌众,处于明显的下风,身上已经中招,鲜血遍体。

    这是一位武功高强而又忠诚的随从,东海王心生遗憾,可他不记得随从的姓名,更担心另一件事:回京之后怎么向母亲交待?

    其他重要将领都被拦在中军帐内,只有柴悦提前出来,这时匆匆跑向东海王,叫道,“官印!官印留下!”

    东海王这才反应过来,大司马印还在自己手中,众将士急着为柴智报仇,把它给忘了。

    中军帐前的混乱似乎传到了河对岸,那里明显发生了骚动,哨兵按时喊“平安”,声音却有些不同寻常。

    东海王看了看对岸,又看了看跑来的柴悦,喊了一声“驾”,驱马前行,将官印收入怀中。

    他不能留在这里,将士们杀死随从之后,很可能会将矛头转向他,即使他们不敢杀王,也会将他囚禁,东海王受不了这种羞辱,他相信自己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东海王带着数十名部曲士兵驶下山岭,向碎铁城跑去,在他们的右手边,相隔不过几十步,排列着大量的器械与士兵,混乱暂时还没有传播到这里,可士兵们正在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楚军即将大乱,东海王得出这样的结论,策马跑得更快。

    他没有进入碎铁城,在南门外遇见了林坤山,望气者正在这里观望形势,看到惊慌归来的东海王,不免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别说了,计划有变,即刻回京,这就出发,一刻也不耽搁。”东海王望向南方的官道,恨不得插翅飞行。

    “镇北将军……”

    “他完蛋了,就算回来也是个死。根本没有那么人支持他,匈奴人不杀他,北军也会。林坤山,你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林坤山翻身上马,“当然是东海王,但是别急,此去神雄关距离遥远,大雪封堵,路不好走,得带够给养。”

    “山口有北军新建的营地,那里能得到给养。”东海王心里早有了成形的计划,向西望去,无人传令,岭下的大军却开始移动,向中军帐聚集,在他看来,这更是不祥之兆。

    他失败了,韩孺子也失败了,可他还有机会,能够尽快返回京城参与夺位,或许可以先去投奔舅舅,在南军的簇拥下返京。

    东海王摸了一下怀中的大司马印,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一败涂地,甚至还立了一功:没有此印,北军必然陷入大乱,再不是南军的掣肘。

    “驾!”东海王当先进入官道,向南奔驰,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

    他忘了以命护主的随从,忘了正与匈奴人和谈的韩孺子,忘了混乱的北军,甚至忘了身后的林坤山以及数十名随从,他只想跑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东海王逃离中军帐的时候,北岸发生了一阵骚动。

    按照约定,北岸有一万名楚军,一部分充当哨兵,剩下的分为五队,如有万一状况,四队用来迎战匈奴人,中间一队的职责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和谈地点,救下镇北将军。

    这一队的将官是蔡兴海,手下的士兵不多,只有五百人,个个都是精兵,而且值得信任,一半来自部曲营,另一半则是蔡兴海亲自挑选的北军将士。

    蔡兴海曾在北军挂职为督军,他很擅长结朋交友,在森严的皇宫里,以贱役的身份尚且能成为“苦命人”的重要一员,进入北军之后,很快就融入进去,甚至能带着一批人进城救助当时的倦侯。

    他自知今天的任务极为重要,带着五百人尽可能靠前,直到与第一拨匈奴哨兵在雪中互相能够望见为止,距离大河四五里远,他自己又前行半里左右。

    中军帐内外的混乱一直没有传到这里。

    楚军哨兵已经传信说镇北将军的信使正在赶回,因此望见雪中一骑驶来,蔡兴海并不意外,只是紧紧盯住来者,希望听一句“将军平安”,这比哨兵定时传来的“平安”更具说服力。

    韩孺子低着头,直接驶到蔡兴海面前,勒住缰绳,抬头小声道:“别吱声。”

    蔡兴海险些从马上跌落,很快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急忙点头。

    “让大家退后二里,然后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是。”蔡兴海调转马头,尽量抑制心中的兴奋,以正常的速度回到队伍前,传令退后。

    不远处的三名匈奴哨兵看到了这一切,松了口气,与一队楚军相隔如此之近,实在让他们感到紧张。

    韩孺子跟在后面,逐渐加快速度,在两里以外与队伍汇合。

    镇北将军竟然独骑返回,所有人都是既吃惊又高兴,可是已经得到蔡兴海的命令,不敢表露情绪。

    附近没有匈奴人,只有楚军哨兵,他们应该不会多事,韩孺子立刻命令几名士兵去打探南岸的情况,他独骑返回是要平定混乱的,如果一切太平,他就得执行另一套计划。

    士兵很快返回。

    南岸中军帐不仅混乱,而且是一场大混乱,随时都可能失控,漫延至全体楚军。

    韩孺子稍稍安心,与此同时还感到悲哀,他料到了混乱,却无力提前阻止,只能采取出人意料的办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他可预料不到混乱的程度,更预料不到自己的声望是否足以平定混乱。

    韩孺子带着蔡兴海的五百人向大河疾驰,南岸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过河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中军帐前的混战。

    更多的士兵看到了镇北将军。

    韩孺子摘下普通士兵的头盔,身后没有将旗,但是有五百名将士的追随与衬托,即使是没见过镇北将军的人,也在几乎一瞬间认出了他,甚至不用向同伴询问。

    南岸距离中军帐最近的一些士兵已有乱相,他们想知道岭上的将领们是不是在互相残杀?楚军还有没有统帅?

    镇北将军的出现立刻阻止了混乱的萌芽,他就是统帅,没人怀疑。

    韩孺子没有停留,他知道,如果想迅速制止混乱,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直达混乱的核心,这样的做法有点冒险,但是值得。

    岭上的将士还没有发现镇北将军的回归,正在恶言争吵、刀枪相向,指责对方是混乱的始作俑者,各种关于阴谋的猜测层出不穷。

    蔡兴海带领一队骑兵冲进人群,强行将大家分开,并辟出一条直达中军帐前的通道。

    韩孺子骑兵前行,终于,帐前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意外、惶恐、惊喜、猜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绪,但他们终究停止了争吵,全都安静下来。

    安静并不是屈服,镇北将军一句话说错、一道命令不对,都可能重新引发混乱,而且是再也无法平定的混乱。

    三具尸体摆在帐前,一具是军正柴智,一具是东海王的随从,一具是某名军官,虽然寡不敌众,无名随从最后还是抓住一名陪死者。

    韩孺子跳下马,发现事态比他想象得要严重,柴智该死,死得却非常不是时候。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没看到东海王的身影。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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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孺子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周围的人成千上万,却都敌我难料,他们可能成为最强大的助力,也可能突然举起刀枪杀过来,决定一切的关键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片雪花……

    韩孺子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中军帐内,十几名将领慢慢走出来,他们之前害怕受到复仇者的波及,全都躲在最里面,直到这时才敢露面。

    北军都尉刘昆升总在犹豫不决,与镇北将军对视的一瞬间,他跪下了,这是第二次了,少年在最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其他将领也都跪下,即使此前支持柴智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韩孺子坦然接受他们的跪拜,没像平时那样请他们起身,他转过身,解下披风,接着开始脱身上的甲衣,蔡兴海早已跳下马,守在一边,这时趋步上前,帮助镇北将军解甲。

    韩孺子动作比较慢,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刘昆升等人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急忙又都垂下头。

    柴悦带着一批人跑过来,在镇北将军两边跪下,韩孺子仍不说话,也不请众将起身,继续一件件地解脱甲衣。

    周围的普通将士先是莫名其妙,渐渐地感受到恐慌,中军帐前擅动刀枪已属死罪,大敌当前扰乱军心,更是罪不可赦。

    “是东海王……”有人高声喊道,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话说出一半就闭上嘴,心中更加恐慌。

    韩孺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想吸引注意,并拖延时间,等他脱下全部外甲,身上只剩棉衣,张开双臂,正要开口说话时,附近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平、平安!”

    帐前哨兵仍在尽忠职守,对岸的声音不太响亮,到他这里与中军帐近在咫尺,声音显得十分突兀,喊完之后,他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望向半空。

    他这一声的影响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笼罩在中军帐前众将士头上的恐慌因此大为减弱,终于有人喊出来:“东海王的随从杀死了柴军正!”“我们在报仇!”

    韩孺子挥手,命令蔡兴海手下的士兵后退,这样一来他就与闹事的将士直接面对。

    他前行数步,离众人更近,柴悦、蔡兴海等人都吃了一惊,未接暗示,不敢跟上去,只有孟娥以普通士兵的身份紧随其后。

    “我们只想报仇……”一名离镇北将军最近的军官紧张地说。

    “我在这儿。”韩孺子一直走此人的五步之内才停下,“没有盔甲、没有刀剑,你想报仇,出手吧。”

    军官更紧张了,急忙摇头,“是东海王……”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刀,急忙抛在地上,“是东海王的随从……”

    “东海王是我的弟弟。”韩孺子宁可自己说出这个事实,也不想待会被别人捅出来,他抬高声音,“在这里还有多少韩氏子孙?”

    一些人羞愧地低下头,北军当中的确有不少宗室子弟,地位最高的是右将军韩桐,此刻也与其他将领一样,跪在中军帐门前,身边就是三具尸体。

    “还有多少人是皇亲国戚?是勋贵后代?”

    更多人低头,北军的勋贵子弟本来就多,中军帐前尤其众多,无不与宗室沾亲带故。

    光凭这些话可止不住众人心中的不满,韩孺子终于想到了办法:只有一件事能令众将士暂时放弃纷争与矛盾,那就是同仇敌忾。

    韩孺子指向北方,雪花仍在飘扬,视线受阻,远方因此更显神秘。

    “十万匈奴人就在对面严阵以待,另有十万匈奴人已经杀到马邑城,只待大单于一声令下就要攻城,还有更多匈奴人藏在北方,随时南下支援。”韩孺子将进攻马邑城的匈奴人数量翻了一倍,两个“十万”比较顺口,更惧威慑力。

    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话之后,所有人无不大惊,众将敢于闹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岸有一个现成的“大功”,如果匈奴人比预料得更加强大,楚军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就不是“胡闹”,而是“重罪”了。

    “你们是大楚的将士、大楚的精英,强敌当前,不战自乱,有何面目返回关内?”韩孺子走进人群中,众将士纷纷让开,抛下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走到最高处,望着北方说道:“东西匈奴已经合并,楚军却要分裂,诸君纵不在乎大楚存亡,难道连自己的性命也当成儿戏吗?”

    这话说得稍有些重了,周围的将士大都出身勋贵之家,最怕的不是军法,而是与“不忠”沾边,越来越多的人跪下,最后所有人跪成一片,纷纷叫嚷着请战。

    韩孺子心中稍安,大步走到中军帐前,第一道命令是将三具尸体送进帐内,然后让所有高级将领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就在众人面前商议军务。

    柴悦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提醒镇北将军,大司马印被东海王带走了。

    “印不重要。”韩孺子必须淡化这件事的影响,否则的话,有可能引发另一场混乱,他甚至没有立刻派人去追东海王,真视大司马印为无物,“刘都尉继续执掌北军。”

    刘昆升羞愧难当,“刘某无能,不堪大任。”说罢又要跪下。

    韩孺子这回阻止他下跪,“许你戴罪立功,集结全军,采取守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渡河。”

    一名将领惊讶地问:“不和匈奴人作战了吗?”

    “起码今天不能作战。”韩孺子刚刚消除混乱,楚军的稳定还很脆弱,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与匈奴人一战,“冯右将军、桐左将军辅佐刘都尉,护送中军帐退回碎铁城,柴将军留在前线……”

    韩孺子接连下达数道命令,最后道:“我还要回去与大单于谈判。”

    这个决定比镇北将军独骑回营还要令众人意外与惊讶。

    “镇北将军,万万不可……”刘昆升等人可不希望镇北将军这时候离开,他们几个都没信心掌控全军。

    韩孺子挥手阻止他们的劝说,“你们有你们的职责,我有我的,无论谈判中发生什么,无论我能不能回来,楚军今日绝不可渡河,明白吗?”

    刘昆升等面面相觑,好一会才点头应允。

    由于丢失了大司马印,刘昆升与左右将军只好亲自去传令,韩孺子留下柴悦,低声道:“尽可能多要士兵留守前线,这是你的职责。”

    柴悦点头,心里还是不放心,“镇北将军真要回去继续和谈?”

    “将领不和,上下离心,你觉得这一仗还能打吗?”

    柴悦不语,来了五万援兵之后,楚军的战斗力反而下降,的确不适合发起进攻。

    蔡兴海一直留在旁边,上前道:“我送镇北将军回去……”

    韩孺子摇头,“必须是我一个人。蔡兴海,你立刻带一百人前往神雄关,给大将军写信,提醒他马邑城危险,还有,如果可能的话,把东海王劝回来。”

    蔡兴海领命离去,韩孺子又对柴悦说:“对岸就是匈奴大军,楚军此刻没有大司马印,也没有真正的统帅,你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接下来得争取自己的地位。”

    “我?”柴悦心中惴惴不安。

    “如果我回不来,楚军需要一位大将,如果我平安回来,我需要一位得力的帮手。柴悦,你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柴悦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才好。

    韩孺子招手,命人牵过来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看了一眼孟娥,冲她点点头,缓缓驶向河曲。

    众将士已经听说镇北将军还要回去与匈奴人和谈,全都感到不解,慢慢地有人给出了解释:“楚军内乱,不足与匈奴人一战,镇北将军为了保住楚军将士,不得不去和谈,以牵制匈奴人。”

    这个解释说服了许多人,也让许多人感到羞愧难当。

    柴悦呆呆站了一会,孟娥上前道:“柴将军。”

    柴悦猛然醒悟,挥手叫来碎铁城的一群将官,向他们布置任务,“匈奴人对镇北将军的态度,取决于楚军的强弱,楚军要撤回南岸,整顿再战,就像之前的两战一样。”

    柴悦稍稍修改了镇北将军的说法,不提楚军内乱,不提实力稍逊,更不提退回自守,他敬佩镇北将军,但是对如何指挥军队,他有自己的想法。

    在柴悦的命令中,前方一万楚军的退回更像是蓄势待发。

    然后,他带着十余名将官走向刘昆升等人,他们的动作比较慢一些,正在指挥卫兵抬出尸体,拆解中军帐。

    柴悦走到刘昆升面前,拱手道:“中军帐回城,请将北军将士留在前线。”

    “全部?”刘昆升吃惊地问。

    “是。”

    “镇北将军说得很清楚,今天不渡河。”右将军冯世礼道。

    “正因为今天不渡河,才要做出开战的架势,令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我要立刻将木桥全部架好,全军向河边集结。”

    刘昆升目瞪口呆,“你这不是……不是逼着匈奴人对镇北将军出手吗?”

    “不然,匈奴人提出和谈,是因为觉得楚军强大,所以,越是示弱,对镇北将军越不利。”

    刘昆升哑口无言,冯世礼和韩桐打量柴悦,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勋贵为何突然强硬起来。

    “镇北将军任命我掌管前线。”柴悦道。

    冯世礼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刘昆升道:“就按柴将军说的来。”

    刘昆升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镇北将军的亲信,也没有能力指挥全军,将权力“让”给柴悦,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刚刚经历过一场混乱,左右将军都不想反抗北军都尉。

    帐篷还在拆卸,柴悦护送北军都尉和左右将军提前回城,一路上向岭下的各营将领传令,让他们听从将军柴悦的命令。

    刘昆升成为活着的大司马印。

    河对岸,脱掉盔甲的韩孺子正策马疾驰,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和谈帐篷。

    匈奴哨兵已经发现异常,一路传话回去,很快得到无需理会的命令,在大单于看来,这正是镇北将军“退兵承诺”的体现。

    韩孺子顺利回到原处,却不能立刻进帐,一名匈奴人进去请示,得到大单于的许可之后,才让这名奇怪的卫兵进去。

    帐内,大单于和房大业也都脱去甲衣,正在把酒言欢。

第一百八十七章 遥远的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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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垂朵的匈奴语不足以应对所有对话,一旦偏离既定的和谈内容,开始随意聊天的时候,金垂朵的翻译更加笨拙。

    房大业的匈奴语比她还要好些,他在边疆从军数十年,战时与匈奴人打过仗,和平时也与匈奴人有过来往,甚至结交过朋友。

    大单于首先提起了往事,他问老将军是否参与过几十年前那场著名的马邑城大战,房大业点头,那是武帝早期的战争,就是在那一战之后,大楚由守转攻,连战连胜,最终迫使匈奴人分裂为东西两部。

    在那一战中,双方兵马众多,而且互不服气,大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战场逐渐向北方的开阔之地延伸,匈奴人想将楚军引入更利于骑兵作战的地方,楚军气势正旺,真的紧随其后进入草原。

    双方锋芒毕露,最后是禁军更胜一筹,匈奴人输得心服口服。

    大单于当时还是王子,房大业则只是一名普通小校,手下管着五十名士兵,都不是战争中的重要角色,但是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都对那一战的印象最为深刻。

    “大将军邓辽用兵如神,他说往哪去,我们就往哪拼命地追,过一段时间之后,总能撞上逃跑的匈奴人,那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立功……”

    “匈奴人不是逃跑,引诱敌人追赶,等敌人疲惫的时候转身再战,这是我们一贯的打法。”

    “大将军看穿了你们的把戏,紧随不舍,根本不给你们转身的机会。”

    两人说着说着,用匈奴语吵了起来。帐篷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杯壶碗碟,两人就在上面规划地图,重现当年的战场,一个力证楚军大获全胜,一个想说明匈奴人幸存者众多,不算惨败。

    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与对面的“镇北将军”面面相觑。

    “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金垂朵冷着脸点下头。

    “我叫张有才,是倦侯的贴身随从。”张有才笑道,“咱们其实见过面,一块北上的时候,我就在军中,金小姐平时不怎么露面,有一次我去送……”

    “我记得你。”金垂朵说。

    “金小姐的两位哥哥还好吧?两国交战,倦侯不能对他们特殊照顾。”

    “嗯,他们很好。”

    “蜻蜓呢?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多一些。”

    “她也很好,我们失散过一段时间……我想咱们还是不要说话了。”

    张有才闭上嘴,偶尔冲金垂朵笑一下。

    “拿酒来!”大单于吼道,丝毫没有愤怒之意,反而很兴奋。

    不知怎么回事,两位老人由争执不下,变成了互诉衷肠。

    金垂朵出帐,张有才也差点起身跟出去,突然想起自己是镇北将军,及时坐稳,房大业走到帐篷门口,冲楚军士兵喊道:“拿酒来,让匈奴人尝尝楚地的烈酒!”

    塞外的士兵通常都会随身带酒,当解渴的水喝,两名士兵送来几囊酒,大单于和房大业边喝边谈,越来越投机,将金垂朵与“镇北将军”完全忘在了脑后。

    张有才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儿,“大单于……是不是认出我的身份了?”

    金垂朵也只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自从真正的镇北将军离开之后,大单于就没再提起过和谈的事情,一想到自己的背叛行为已被看穿,金垂朵脸红了。

    大单于扭头对金垂朵说了几句,然后又与房大业举囊喝酒。

    “他说什么?”张有才问。

    “房老将军当年可能在战场上追杀过大单于。”

    “那他还这么高兴?”张有才很难理解。

    金垂朵也理解不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她听说过,可匈奴人与楚军正在对峙,离“泯恩仇”差远了。

    各自喝了半囊酒之后,两位老人的交谈没那么起劲儿了,大单于在严肃地讲述什么,房大业倾听,时不时点头。

    “大单于又说什么?”张有才问。

    “他说……我也听不太懂,等他回来再说吧。”金垂朵话中的两个“他”分别指不同的人。

    大单于说完了,又开始与房大业喝酒闲聊。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有才确定无疑自己已被看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盼望主人快点回来,对面的金垂朵反而比他镇定,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一名匈奴人卫兵进来通报说有一名楚军士兵回来时,张有才差点跳起来欢呼。

    韩孺子走进帐篷,身上没有甲衣,头上也没有盔帽,像是遇难之后逃出来的幸存者,张有才腾地站起身,总算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多问。

    大单于费力地站起来,缓步走来,对这名楚军“小兵”说了几句,金垂朵脸更红了,译道:“大单于说,看来你一切顺利,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很高兴,认为以后可以继续谈下去。”

    韩孺子一愣,“他认出我了?”

    “大概早就认出来了,我说过,大单于要看人,不是听话。”

    韩孺子微鞠一躬,“请你代我向大单于道歉。”

    金垂朵说了一句,大单于笑着回了几句,向韩孺子点头,走出帐篷,金垂朵道:“匈奴与楚人建立互信不容易,总得有一方先表示善意,大单于愿意由他开始。”

    金垂朵也走出帐篷,心怀愧疚。

    房大业上前道:“大单于跟我说了一些事情,镇北将军打算现在听,还是回营再说?”

    “回营。”韩孺子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点迷惑,但他必须先解决楚军的问题。

    回到南岸时,天已经擦黑,韩孺子多半天的时候都花在了路上,心中没有一刻安宁,他成功平定了混乱,可这份成功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溃,而他根本没办法提前预防。

    柴悦给了他一个惊喜。

    镇北将军的嘱托,以及同父异母兄长柴智的死亡,终于让柴悦下定了决心,他明白,无论事实怎样,在柴家人眼里,柴悦已是彻底的叛徒,站在了柴家仇人的一边,除了追随镇北将军,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八万多名楚军中的绝大部分都被他留在了前线,没有大司马印,柴悦就亲自前往各营传令,人数虽多,他却调派得丝毫不乱,跟随其后的将吏谁也不挑不出错来。

    之前守卫的两万多北军早已被他折服,他们对柴悦的帮助最大,受同袍的影响,新来的五万北军也接受了这位年轻的将军,暂时忘记中军帐前的混乱与死亡。

    镇北将军安全返回,仗不用打了,柴悦仍然亲力亲为,安排大军或驻守、或回营,忙得马不停蹄,只来得及与镇北将军远远地打声招呼。

    韩孺子需要这样的将军,他没有回城,就在流沙城旧址上搭起帐篷,与守卫前锋线的士兵连成一片。

    需要他解决的事情也不少,第一件就是要任命一名新军正,他还不能在北军里随意安排自己的亲信,派人去向城内的北军都尉询问意见,刘昆升、韩桐、冯世礼三人立刻骑马赶来,一翻谦让之后,他们推荐了一位北军老将暂领军正之职,以待朝廷批准。

    新军正与三位将军一道,连夜审问张养浩等人,以弄清中军帐的混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任务,既要让众将士信服,又不能牵连太广,对刘昆升来说,这却比排兵布阵更容易一些。

    一切安排下去已是后半夜,韩孺子睡不着,请来房大业,问他大单于都说了什么。

    对战争的回忆房大业一语带过,他转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这件事,导致西匈奴人东归,而且希望与大楚和谈。

    西方并非荒野一片,也有众多国家与人民,西匈奴人占据了一块肥沃的草场,以此为根基,向四方扩展,尤其是南方、西方诸国,匈奴骑兵深入数千里,先后击败几十个国家,迫使各国称臣纳贡,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早已无意东归与楚军争雄。

    大概在十年前,某个小国里的一群奴隶造反,匈奴人没当回事,只派出少量骑兵前去助剿,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奴隶胜利了,击杀了所有匈奴骑兵以及该国的王公贵族。

    获胜的奴隶向邻国扩张,接连获胜,大单于却没有及时给予重视,之前的胜利来得太轻松了,以至于匈奴人普通轻视西方各国,更不用说一群无名无姓的奴隶。

    可就是这些奴隶,攻城掠地,势力迅速膨胀,他们不像匈奴人那样只要求称臣纳贡,而是直接占领城市,上至王公下至百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军队,要么接受奴役。

    几乎所有国家都选择前者。

    最奇怪的是,这群奴隶自称匈奴人,据说是更早以前西迁的匈奴人后代,他们的语言确实与匈奴语很相似。

    一开始,这些奴隶对北方的匈奴人很客气,愿意奉匈奴为宗主,将死亡的匈奴骑兵送回,还赔偿了大量金银。

    大单于接受了金银这让他后悔至今冷眼旁观周围各国的战争,打算选择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一举剿灭这群奴隶,结果更让他悔恨莫及。

    只用了五年,奴隶军队征服了大多数国家,开始向宗主挑战,但他们已不只是奴隶的军队,也不是林立的小国,而是一支拥有骑兵、步兵、车兵等各军种的庞大军队。

    西匈奴迎战,连败三场,终于明白,他们面对的敌人已经不是从前的软弱小国。

    大单于率领族人东迁,只要一停下,敌人就会追踪而来,又用了五年,西匈奴人回到故地,与大楚接壤,顺便收服了东匈奴。

    整个过程的确匪夷所思,韩孺子很难相信,房大业却倾向于认为大单于说的是实话,“那群奴隶自称匈奴人后代,他们的首领号称‘神鬼所立众生所敬万王所拜大单于’,大家都称他‘神鬼单于’。”

    原来西方所谓的“闹鬼”是这么回事,韩孺子觉得有必要再见一次大单于,他在意的不是远在西方的威胁,而是眼前的局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左右为难

    (最后几小时,求月票求订阅。)

    张养浩将“屡赌屡败”的原因归结为运气不好,赌徒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嘴上发誓立刻戒赌,心里却希望再来一次:倒霉了这么久,万一就要转运了呢?

    可赌徒终有输得精光的时候,张养浩也走到了这一步,再没机会下注了。

    北军都尉等几名将领连夜审问相关人等,最后一致得出结论: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与东海王早有嫌隙,为报私仇挟兵闯帐,死罪,与他人无涉;东海王的随从护主杀将,已伏诛,也与他人无涉;东海王夺印逃亡,派人追讨,并上奏朝廷。

    总之有罪的活人就是张养浩等三人以及他们的随从。

    至于东海王等人高喊的“画剑之令”,谁也没见过送令者本人,因此也就联系不上镇北将军,与冠军侯一晃而过的密令一样,都被略过不提。

    说是死罪,勋贵子弟却享有特权,不能立刻斩首,需要上报朝廷,很多时候,他们可以用自己或者父兄的爵位赎罪,张养浩等人因此被关押起来,等候朝中降旨——宫中已经很久没有批复任何奏章了,但是规矩不能破。

    韩孺子暂时也没有精力处置这三人,他正面临着左右为难的处境,需要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值得他信任并重用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柴悦,一位是房大业,他们的意见却正好相左。

    “匈奴大单于值得信任,大批匈奴人冒雪东迁,证明西方的确发生了大事,我觉得可以继续和谈。”这是房大业的意见,与大单于喝的那顿酒是多年来最舒畅的一次。

    三人在帐中议事,韩孺子居中,房大业与柴悦一左一右,孟娥坐在角落里,张有才端茶送水,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柴悦已成为楚军事实上的统帅,自然要站在将士们一边说话:“无论西方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匈奴人是否有诚意,八万楚军是来与匈奴人作战的,这是他们前来碎铁城的目的,也是功劳。军中人人以为和谈只是借口,突然变虚为实,很多人难以接受,军心会因此更加动荡。”

    北军是碎铁城楚军的绝对主力,状况却极为尴尬,正式的北军大司马弃军潜返京城,多日未有音讯,留守的北军都尉刘昆升弄丢了官印,手持密令的军正柴智不幸身亡……军心一直不太稳定,同仇敌忾几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服从指挥的理由,一旦失去匈奴人的威胁,韩孺子和柴悦都很难控制全军,更不用说威望不足的刘昆升等人。

    这正是让韩孺子左右为难的地方。

    房大业毕竟不是匈奴人的说客,他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案:“如果真想和谈,就建议匈奴人调兵遣将,吓一吓楚军,等到谁也不想开战,和谈水到渠成。如果不想和谈,那就干脆趁机渡河开战,大单于看样子很相信镇北将军,防备不会大严。”

    吓唬己方军队这种事,韩孺子不会做,柴悦更是反对,可是说到开战,柴悦也有难处,“就算匈奴人没有后援,想围歼匈奴人也是不可能的,之前的作战计划完全不可行,八万楚军不能分散,必须集合在一起。匈奴人很可能会退却,这样就会变成边追边打。楚军不怕匈奴人回头迎战,怕的是粮草不足。”

    只是留在碎铁城不动,粮草供应也维持不了几天,一旦变成追击战,消耗还会更快,而匈奴人的打法向来是敌人一调头他们就跟着追上来,很难摆脱。

    韩孺子难以抉择,只好召集更多的将领,结果更乱,带兵的将领都希望尽快开战,消灭匈奴人好立大功,管理杂务的军吏却都表示担心,以为粮草不足,一旦开战,顶多维持三天,到时候战斗若不能结束,楚军危矣。

    争论了一个时辰,带兵将领逐渐占据上风,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天就能击溃匈奴人大军,三天追击结束,全军退回碎铁城,绝不给匈奴人反败为胜的机会。

    韩孺子被将领们说服了,北军就像是一只刚刚来到新主人身边的猛犬,这时候若是不是得不到一点可口的食物,猛犬立刻就会暴怒。

    对楚军来说,对岸的匈奴人就是美食,几十年来,楚军从未败过,之前的不到三万楚军尚能面对强敌守住碎铁城,如今数量相当,胜利不在话下。

    韩孺子传令下去,全军准备,次日天亮前吃饭,日出过河,直击正北方的大单于营地,匈奴人若是迎战,自然最好不过,若是逃跑,楚军的战术不是追击,而是继续北上,将绵长的匈奴人营地切断,放过东蹿者,转而包围西部的匈奴人,力争一天就结束战斗,不再追击。

    柴悦之前做过详细伺察,西部的匈奴骑兵数量最多,将其消灭,能够极大地削弱匈奴人的实力。

    这是一个目标小许多的作战规划,尤其是准备放过大单于等人,只求消灭西部的大量匈奴骑兵,整个过程比较简单,也能为日后的战斗确立优势。

    柴悦等人去布置任务,韩孺子将房大业留下,向他咨询意见:“这一战之后,大单于绝不会再与大楚和谈了,值得吗?”

    房大业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讲起一段往事,“武帝后期,东西匈奴尚未分裂,但是被打怕了,于是派使者向大楚称臣,当时的大将军邓辽亲自去匈奴人营中与大单于谈判,取得了匈奴人的信任。过后没几天他率领大军将匈奴人包围,歼灭了至少五万匈奴骑兵,逼得一部分匈奴人投降,再不敢提任何条件,另一部分匈奴人向西逃蹿,至今方归。”

    “邓大将军觉得匈奴人太多,不好管制吗?”韩孺子笑着说。

    “嗯,但这不是我想说的。兵不厌诈,镇北将军,兵不厌诈,你在这里担心失信于人,没准大单于正准备着来一场偷袭,击溃楚军,直捣神雄关。”

    韩孺子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愧疚,可他心里的确有些犹豫,这都瞒不过老将军房大业,他站起身,说:“楚军做得还不够,请允许我以使者的身份即刻前往匈奴人营地,与大单于约定明日继续和谈,同时也观察一下匈奴人的准备是否充分。我会留在匈奴人营中,派别人回来报信,若是约定明日午时之前和谈,那就是可战,若是约定午时之后,镇北将军就要谨慎了。”

    韩孺子也站起身,惊讶地说:“老将军怎可留在匈奴人营中?一旦开战,大单于不会放过你的。”

    “还是那句话,兵不厌诈,如果我一个人能让匈奴人守备松懈,那就是赚大了。”

    韩孺子还要说话,房大业道:“这里没有外人,镇北将军,对外你可以说苦劝了我三次,是我自己坚持要去匈奴人营地的,现在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反正你总会同意的。”

    韩孺子尴尬不已,最后只好说道:“失去房老将军,对我来说损失更大。”

    “我是军人,不是谋士,出谋画策并非我的优势,而且我未必就会死在匈奴人军中,请镇北将军给我安排两名胆大心细、值得信任的卫兵吧。”

    韩孺子从营外叫来两名部曲士兵,部曲营里虽然出过叛徒,但都是半路加入的外人,河边寨附近的那些渔民一直忠心耿耿,丝毫没有叛意。

    第一次做这种“兵不厌诈”的事情,韩孺子确实有点不太适应,回到帐篷里来回踱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孟娥,她一直都在,只是很少受人注意。

    “你会信任一个在战斗中使诈的人吗?”韩孺子问道。

    孟娥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寻思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看来,你更像皇帝了。”

    韩孺子笑了,人人都有左右为难的时候:没能力的人不值得追随与辅佐,有能力的人却可能对追随者忘恩负义。

    但是每个人都得做出选择,韩孺子选择“兵不厌诈”,孟娥选择相信眼前的少年。

    “你在担心那位金姑娘吗?”孟娥突然问。

    韩孺子一愣,“金垂朵?不不……你没见过她吧?”

    孟娥摇摇头,“没见过,有所耳闻,江山配美人,金姑娘据说是位美人,你想当皇帝,自然也要美人。”

    韩孺子惹不住大笑,“还好,倦侯府中有一位美人,足以配得上大楚江山。”

    孟娥垂下目光,看样子不打算再问,但也没有被说服。

    韩孺子正色道:“京城肯定有事在发生,而我被困在塞外,连争夺帝位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我会在乎一位匈奴的‘美人’吗?明天,一切自见分晓。”

    孟娥点下头,再未说话。

    韩孺子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帷向外望去,斜阳半落,大地上铺着一层雪,门口的张有才和泥鳅正往手心哈气,离得稍远一些,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寒风中站立不动。

    他无需对匈奴人负责,即便远在西方的所谓“神鬼大单于”敢于进犯楚地,大楚也用不着非得与逃亡的匈奴人联手。

    他对碎铁城八万楚军负责,以后也需要这些楚军将士的效忠与支持。

    韩孺子抹去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

    傍晚,跟随房大业前往匈奴人营地的马大回来了,“和谈定于明日午时之前,还是原来那个地方。”

    这是房大业给出的进攻信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打开城门(求保底月票)

    东海王归心似箭,希望离身后的混乱越远越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适合乱中取胜,跟韩孺子比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他更擅长庙堂之上的运筹帷幄。

    身后有人大提提醒,东海王茫然地抬头向前望去,一名骑士从神雄关的方向迎面驶来,正挥动手臂,示意南下者暂停,“神雄关……镇北将军……”

    东海王就听到这两个词,拍马加快速度,从骑士身边掠过,谁也不能留下他,谁也不能。

    马匹不能一直跑下去,无论东海王如何催促,它还是慢了下来,后面的人追上,林坤山长出一口气,笑道:“东海王无需心焦,楚军大乱,没准正与匈奴人交战,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追不上来吗?不不,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我要尽快回京城,我想明白了,只有在京城,我才能如鱼得水,才能安全,才能独揽大权。林坤山,将我送回京城,你就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东海王不去找南军了吗?”

    “不去。”东海王已经改了主意,而且不容置疑,“我要直接夺得帝位,然后再召舅舅回京。”

    “好啊。”林坤山也无意当面质疑。

    东海王扭头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是异想开天,我有准备,比夺取北军大司马印充分得多,而且不受外人控制。”

    东海王点到为止,眉头微皱,“刚才拦路的是什么人?”

    “好像是神雄关的信使,我派人问话了,咱们继续行路就是。”

    东海王喜欢这种替他着想的手下,抬头望去,两边山峰耸立,白雪皑皑,道路倒是挺宽敞,只是曲折较多,一眼望不到头,“离神雄关还有多远?”

    “路程已经过半,东海王别急。”

    东海王叹了口气,满腹心事,拍拍马颈,不敢催得太紧,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一队缓速行驶的马队中显得十分突兀,他吓了一跳,然后想起,这应该是那名问话的手下。

    他的手下只有不到五十人,还都是林坤山找来的,他一个也不认识,唯一的忠诚随从已经死在了中军帐前,还有一名随从被扔在了碎铁城,根本没带出来。

    东海王又叹口气,没有回头,继续前行,林坤山停下等候消息,很快追上来,与东海王并驾齐驱了一会,说道:“关内一股暴民攻到了神雄关。”

    东海王一勒缰绳,“什么?暴民攻占了神雄关?”

    “还没攻占,据说正往神雄关逼近,大概是想抢夺关内的粮食。”

    “这、这不是暴民,这是逆贼、乱贼。我怎么如此倒霉?前有逆贼,后有乱军……”

    “先到神雄关再说。”

    东海王突然想起往事,“望气者认识暴民,没准乱局就是你们挑起来的!”他越说越兴奋,并不在意暴乱本身,“你能劝说他们让路,对不对?”

    林坤山苦笑道:“东海王高估望气者的本事了,我们顶多推波助澜,事情做与不做、成与不成,我们决定不了,认识的人也没那么多。”

    “嘿,这时候你倒谦虚上了。”

    接下来的路程中,东海王等人又遇见几拨信使,信使都以为这一小队人马是去支援神雄关的,非常高兴,说了几句立刻匆匆赶路。

    信使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重,数千暴民已经冲到南门以外,占领了无人把守的几处军营,正在城外叫嚣,准备攻城,城内可用的士兵不到百人,百姓倒是有上千人,可都吓得闭门不出,拒绝守城。

    林坤山每见一人都提同一个问题:“攻城者百姓居多,还是盗匪居多?”

    他向东海王解释道:“如果百姓居多,那就是形势失控,就算淳于恩师亲自出马,也未必有用,如果盗匪居多——大家都是江湖人,我或许认识几个,能为东海王通个话。”

    信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守城的主簿都快急疯了,不停地派人向镇北将军求救,甚至声称,实在守不住,就要献关投降。

    东海王真想对着老天骂脏话。

    当天傍晚,一行人到达神雄关,守门人也以为这是救兵,虽然看上去人数少点,却也令人激奋,立刻开门放行,带他们去衙门面见主簿华报恩。

    华主簿正在堂上拜神求佛,佛祖菩萨、三清玉皇等各路神仙的雕像与牌位在书案上排成三行,彼此间相处得倒也和谐。

    他不认得东海王,可在这种时刻,任何人只要是从北边来的,都是救命的神仙,华主簿立刻跪下,迫不及待地将守关职责让出来。

    东海王也不客气,一脚将主簿踢开,命林坤山带人到南城门查看情况,速速回报。

    大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主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东海王同样又急又怕,但是比主簿要镇定些,而且他不服软,面对着众多的小像与牌位,发出的不是乞求,而是威胁:“保佑我平安回京,少不了你们的香火,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先把你们砸个稀巴烂。”

    或许神仙真怕威胁,很快,林坤山的手下接连送来消息,南门外聚集的大都是各地盗匪,趁乱聚合在一起,听说神雄关内粮食多、守城者少,因此跑过攻城,气势高涨,却没有攻城器械,十几具梯子还不到城墙一半高度,因此一直没有发起进攻。

    最大的好消息是,林坤山真的认识其中一位头目。

    东海王大喜过往,立刻授权林坤山与盗匪谈判,只要别拦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但是不能打开城门,用篮子将林坤山吊放出去。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东海王给自己鼓劲儿,突然走到华主簿身边,又是一脚踢过去,“还不赶快烧香拜神?越多越好,全拿出来,神仙不保佑你,却保佑我。”

    大堂里很快香烟缭绕,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东海王心中患得患失,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出去,叫来一名差人,命他去通知北城门守卫,“没我的命令,不准再给任何人开门。”

    差人不明白这道命令的含义,不敢多问,撒腿向外跑去,东海王心焦如焚,大司马印在他身上,楚军就算大乱,也会有人前来追讨,他绝不能在神雄关停留太久。

    一名士兵前来报告,林坤山与盗匪头目们谈妥了,可守城者不肯开门让他进城,也不肯再度放下篮子,说是怕带进来奸细。

    东海王匆匆向外跑去,在门口又折返回来,揪着华主簿的耳朵,逼他跟自己一块去南城门。他接受了教训,只有官印和地位不行,对那些普通将士来说,最管用的还是熟面孔。

    夜已经深了,东海王刚到南门,还没登上城楼,就有人骑马追来,“北边又来了一队楚军……”

    不等这人说完,东海王就大声回道:“不准开门,无论如何也不准开口,那不是楚军,他们是……是匈奴人的奸细!”

    这样的谎言维持不了多久,东海王拖着华主簿匆匆上楼,向城外望去,只见官道上布满了火堆、火把,周围影影绰绰也不知聚着多少人,离城门十几步远,林坤山独自站在那里,手举火把。

    “是韩将军吗?”林坤山喊道。

    东海王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东海王的名号对盗匪们来说过重了些,林坤山这是在保护他,马上回道:“是我,谈得怎样了?”

    “各路好汉愿意放将军过去,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今秋收成不好,又值寒冬季节,各寨无粮,难以为继,希望能从将军这里借点粮食过冬。”

    林坤山的语气好像就是盗匪中的一员,东海王却只能相信他,大声道:“等我下去。”对华主簿连踢带推,一块下楼,“打开城门。”

    华主簿饱受拳脚,对东海王反而越发顺从,立刻下令开门,他的命令对守城士兵有效,城门缓缓打开,东海王控制住心中的急迫,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原处,等林坤山进来,不住地回头张望,生怕有楚军出现。

    林坤山进来了,他本来独自站在外面,这时身后却跟着两个人,东海王一惊,再想下令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接待。

    林坤山来到东海王面前,介绍道:“这两位都是当阳山的好汉,人称……”

    一名高壮的汉子粗声道:“江湖贱名,不足为将军道,咱们爽快一点,给粮还是不给?给多少?我们一共十七座寨子……”

    东海王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给,不只给粮,整个神雄关都给你们。”

    两名强盗头子愣住了,华主簿更是吓得瘫在地上,东海王在主簿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把城门开得大一点,然后你跟我走。”

    东海王又对强盗说:“实不相瞒,北边的匈奴人就要攻来了,楚军大败,守不住神雄关,与其被外族人攻占,不如交给楚国百姓,你们若能守住此关,也是大功一件,日后定能得到朝廷重赏。”

    强盗头子互视,他们可不想替官府守城,可是粮仓就在关内,还有数百户富裕人家,只需一两天时间就能抢掠一空,于是同时点头道:“好,韩将军这么大方,我们也得仗义,想带多少人出城,你随便,我们送你一程,路上绝不会受到拦阻。”

    “那咱们出发吧。”

    东海王早已急不可耐,带头向城外走去,林坤山的数十名手下牵马跟随,华主簿更是紧跟左右,守门的十余名士兵互相看了看,扔下兵器,也跟着出城,将领都放弃了,他们不想独自面对群盗。

    出城数十步,众人上马,东海王最后瞧了一眼神雄关,心想,这是自己的江山,早晚要夺回来,现在,就让一群强盗阻挡身后的追兵吧,韩孺子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困扰了。

    神雄关北门外,蔡兴海率领百名士兵,刚刚叫开城门。

第一百九十章 做决定的总是一个人

    (感谢读者“海蓝珠”的飘红打赏。)

    韩孺子睡得不太好,一觉醒来,帐篷里漆黑一片,寒气逼人,炭火已经熄灭,如果是张有才服侍,夜里总会起来拨几次炭,孟娥却不做这种事,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她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韩孺子也能承受得住,何况寒冷有好处,能让头脑更加清醒一些。

    他悄悄起床,穿上外衣和靴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孟娥的床上毫无声响,但她必然也醒了。

    韩孺子走出帐篷,一股更猛烈的寒气迎面扑来,一只脚还没迈出去,他的心就已经后悔出门的决定,怀念那处并不温暖的被窝。

    可他还是走出去,缓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慢慢适应环境。

    原来他不是最早起床的,前方不远,一批士兵刚刚换岗放哨,岭南,不少人正在做饭、喂马,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经由寒气的过滤,清晰地传到岭上,韩孺子甚至能听到几句毫无关联的叫喊。

    战斗即将开始,韩孺子却比昨天做出决定时更加犹豫。

    无论如何,犹豫情绪不能传染给军中将士,韩孺子退回帐内,坐在床上等待天亮。

    “大单于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韩孺子说。

    帐篷里只有一位听者,孟娥交谈时的反应总是慢一会,她问:“你觉得匈奴人会设下埋伏?”

    “我只是奇怪,大单于为什么选择与我和谈?”

    “因为你是楚军主帅。”

    “不对,我这个主帅是争来的、抢来的,并非朝廷任命,即便是大将军韩星给我的任命,也是几天前才到,可在那之前,大单于已经指定要与我谈判。大单于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断不会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和谈上。”

    “这位不普通的大单于,在西方可是被一群奴隶打得惨败。”

    “呵呵,我不知道西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单于之所以惨败,是因为轻视敌人,可他不会轻视大楚,两战连败之后,更不会轻视。”

    “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得开战,楚军将士已经做好准备,这是望气者所谓的大势,可顺不可逆,我只能尽可能想得更全面一些。排兵布阵有柴悦,打探消息有房老将军,我要做的事情是了解敌人的首领。”

    韩孺子沉默良久,不想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方面,专心回忆他所见过的大单于,最后他说:“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她对战斗本不感兴趣,之前开口说话只是为了配合韩孺子,帮他理顺思绪。

    韩孺子起身向外走去,要找柴悦,看看能否将作战计划稍作调整,多留一些后备兵力,结果帐外先响起一个急迫的声音:“镇北将军,您醒了吗?”

    韩孺子走出帐篷,惊讶地看到来者正是柴悦。

    见到衣甲整齐的镇北将军,柴悦也很意外,可消息紧急,他说:“神雄关派人求助。”

    “怎么了?”韩孺子马上问道。

    “信使说,数千暴民正在攻打神雄关,关内空虚,很可能守不住。”

    “这么快!”韩孺子离开神雄关的时候,特意收集过情报,附近数县虽有暴乱,据说规模都不大,而且都往南方漫延,没有北上之意,未想到才几天过去,就有暴民攻到了神雄关。

    “我觉得信使可能有所夸大,就算只有百余人把守,神雄关也不至于立刻就被攻下。”

    “东海王。”韩孺子发现自己犯下两个错误,一个是将神雄关留给胆小怕事的主簿华报恩,一个是放走了东海王,这两个错误当时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单独来看没有太大问题,如今交集在一起,很可能变成一个大错,令神雄关不保。

    在柴悦等将领的计划里,打败匈奴人之后,楚军立刻就要南归,在神雄关取食休整,然后再返回关内诸营。神雄关一旦失守,碎铁城八万多名将士、两万余名仆从几天之内就将不攻自败。

    “立刻派兵回神雄关助防。”

    “我已经派三千人出发。”

    “好。”韩孺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今天的作战会有影响吗?”

    消息还没有传开,岭上岭下井然有序,可这隐瞒不了多久,等到将士们听说神雄关有难,后果就很难说了,可能激发斗志,希望尽快与匈奴人决战,也可能惶恐不安,斗志全消。

    柴悦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战斗,很难做出准确的预测,“我建议按原计划开战,即使要回防神雄关,也应该先解决匈奴人的威胁。”

    “好。”韩孺子只能这么说,柴悦领命离开。

    韩孺子心中无法镇定自若,无论看过多少史书、听过多少经验,前方仍然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每一步都是选择,有些选择尤其重要,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他可以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却不能骗过自己。

    韩孺子叫醒了附近帐篷里的部曲卫兵,一刻钟之后,他带着一百多人骑马过河,来到数里之外的一座高地上,饿着肚子静等天亮,如果今天必须开战,他要第一个看到战场。

    天边泛亮,战场与匈奴人的营地尚未显露,对面先传来一阵马蹄声。

    楚军虽然驻扎在南岸,在北边一直有哨兵,通常十人一队,可这阵马蹄声明显只是一骑,直奔高地而来。

    晁化拍马迎上去,大声道:“来者何人?”

    “是晁大哥吗?”对面一个急迫的声音问

    “梁通?”晁化认出此人也是自己手下的部曲士兵。

    韩孺子昨天给房大业派出两名随从,一名是马大,昨晚返回,另一名就是梁通。

    晁化将梁通带到镇北将军面前,梁通道:“房老将军要与匈奴人重新确定和谈时间,他说希望安排在正午。”

    韩孺子一怔,他与房大业之前有过约定,和谈时间若选在午时之前,就是可以对匈奴人开战,这也是马大昨天带回来的消息,若在午时之后,则表示房大业发现了陷阱,楚军不宜过河,可正好选在午时是什么意思?难道身处匈奴人营地中的老将军也无法做出判断?

    梁通就带来这么一句话,别的都不知道。

    韩孺子还是需要自己做出决定,而且是迅速做出决定。

    “回营。”他说,带头驶下高地,向南岸驰骋。

    楚军将士已经骑上马,第一批队伍越过山岭,守在河边,只待一声令下,就将全线渡河。

    韩孺子调转方向,由西向东行进,检阅即将投入战斗的楚军。

    他不看军容、不看器械、不看马匹,只看每个人的脸,驶出里许之后,他再次调转马头,来到岭上,柴悦等众多将领都在这里,就等镇北将军到来之后下令。

    神雄关的消息显然已经散开,就连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那座关的重要性,他们也在害怕、紧张,也在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先击败匈奴人还是回防粮草重地。

    韩孺子来到柴悦、刘昆升等人面前,目光扫过,说:“取消作战,全军分批返回神雄关,留三千人守卫碎铁城。”

    众将沉默,然后几乎同时点头,柴悦、刘昆升等人开口称是,稍做商议,亲自率领大批将官前往各营传令。

    韩孺子留在原处,观察岭上岭下楚军的动向,很安静,没有反对,没有叫嚷,没有混乱,大家似乎都能接受撤退的决定。

    韩孺子还是不太放心,让晁化带领一些部曲士兵过河,仍是一里一哨,做出准备和谈的架势,他要向全军表明,镇北将军会留下与匈奴人和谈,最后一个撤离碎铁城。

    出外传令的将领很快返回,柴悦没说什么,刘昆升等人都劝镇北将军尽快前往神雄关,甚至有人自告奋勇要代替他与匈奴人和谈。

    韩孺子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然后给他们安排任务:柴悦担任回防神雄关的前锋,最先出发,然后是北军都尉刘昆升,最后是左将军韩桐,前锋马不停蹄,后两支队伍正常行军,右将军冯世礼率军留守至明日。

    韩孺子在给柴悦创造一次机会,希望他能在神雄关将整支北军牢牢掌握住。

    大军由攻转撤可不容易,尤其背后就是强敌,韩孺子一直留在岭上,将旗飘扬,尽量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监视着每一支队伍的动作,不允许任何人急躁。

    临近午时,大军刚刚撤走三成,就这样,他还觉得太快了,不停地派人前去提醒各营将领务必带齐所有物品,不可遗漏。

    然后他带着十名卫兵出发了,在众多楚军的注视下,驶过木桥,去与大单于继续和谈。

    对他来说,这又是一次吉凶难测的冒险,不仅前方的匈奴人敌我不明,后方的楚军也很难完全信任,对镇北将军的威望,这倒是一次检测。

    起码在镇北将军驶出南岸楚军的视线之前,一切太平。

    这一次,大单于先到了一会,仍然只带金垂朵一人。

    房大业站在门口迎接,韩孺子将卫兵都留在外面,有房大业当翻译足够了。

    “抱歉,我不能给镇北将军更明确的建议。”房大业低声说,“匈奴人没有后援,可他们有背水一战的决心,这次是楚军攻、匈奴人守,我猜不出结果。”

    “老将军送来的信息对我非常重要。”韩孺子笑着说,迈进帐篷的那一刻,他终于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相信后方的楚军不会背叛自己。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单于的女儿(求月票求订阅)

    人到老年,即使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也愿意放弃姿态与礼貌,大单于斜躺在软椅上,喘着粗气,笑着欢迎镇北将军的到来。

    “他向镇北将军道歉,不能起身欢迎,他昨晚喝多了,酒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房大业代为翻译,顿了一下补充道:“大单于的确喝了不少。”

    韩孺子请房大业替他寒暄几句,坐到了对面。

    大单于收起笑容,严厉地说了一通。

    房大业说:“大单于知道楚军的动向,他很遗憾……楚军今晨没有发起进攻,让匈奴人白做了准备。”

    房大业听了一会,又与大单于交谈数语,然后向镇北将军道:“匈奴人希望与楚军大战一场,在胜利中找回自信,他们觉得,如果自己能击败楚军,就能调转头去击败西方的假单于。匈奴人已经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他们磨利了刀、备足了箭、钉好了马蹄……匈奴话比较繁琐,总之他们不会再逃再退,若是开战,匈奴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射杀营中马匹以外的所有牲畜,以示退无可退,一定要在楚军的营地里取得食物。”

    “请房老将军告诉大单于……”韩孺子正斟酌语言,房大业说:“我已经对他说了,楚军退路已断,若是开战,同样有进无退。”

    “嗯,楚军确实快要没退路了,今早刚刚得到消息,一群暴民已经攻到神雄关,这时候关口已不知在谁手里。”韩孺子说。

    房大业重重地喘了口气,“镇北将军随便说点什么吧,我向大单于……”他看了一眼金垂朵,“镇北将军说吧。”

    韩孺子清清嗓子,“我理解匈奴人拼死一战的决心,也相信匈奴骑兵的实力,但是大单于想从楚军这里寻找信心,大错特错,三万楚军尚能以少敌多,守住碎铁城,何况十万大军?在广阔的草原上边跑边打,匈奴人或许还能占据一点优势,两军争锋,却是楚军之长。我们只怕匈奴人跑得太快,从不担心战场上的争强斗胜。没错,楚军没有进攻,而是转身撤退,即便如此,碎铁城仍是大楚之城,再多的匈奴人也夺不走。”

    房大业照实翻译,大单于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最后大笑,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咱们已经见过面,取得过互信,何必浪费时间耍弄聪明呢?楚军没有进攻,匈奴人也没有趁机反扑,这更说明双方皆有诚意,还是跨过互相试探,有什么说什么吧。”

    房大业不知不觉带上大单于的语气,他翻译得很好,旁边的金垂朵一句话也插不上。

    韩孺子点点头,“匈奴人必须退走,远离大河,不准侵犯楚地的任何城池。”

    “大单于说可以,只要和谈达成,他们立刻撤走,东匈奴人在北方的山谷里经营了几处营地,预备了大量牧草,足够匈奴人过冬。大单于也希望楚军不要北上,每一处营地都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损失一处,匈奴人也会跟大楚没完。”

    这是和谈的基础,韩孺子同意了,此后双方轮流提出条件,都在合理范围内,基本上没有争议,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韩孺子说:“有一件事本应是大单于提出来的,他不说,只好我自己来:我只是楚军的一名将领,许多事情可以答应,但是做不得主。”

    这是谈判的一个重大漏洞,大单于却好像当它不存在,听完房大业的翻译,他在软椅上费力地动了动,说话时语速慢了许多。

    “大单于说他的野心并不大,只希望双方的互信程度能够一点点加深,他听说镇北将军是武帝的孙子,曾经当过一阵皇帝,这就够了,他相信镇北将军前途无量,如果需要,匈奴人甚至愿意提供帮助。”

    韩孺子看了一眼金垂朵,大单于十有**从她这里了解到镇北将军从前的身份,他说:“替我感谢大单于的好意,但是也请他相信,任何情况下,即使我命在旦夕,也绝不允许匈奴人入关,更不会提出邀请。”

    大单于不住点头,通过房大业说:“只要达成和谈,匈奴人绝不会渡河南下。镇北将军替大单于提了一个问题,大单于也要礼尚往来:镇北将军不关心西方发生的事情吗?假单于的势力正在迅速膨胀,他不仅自称是匈奴人,还公开声称要完成匈奴人从未达成的事业,攻占整块楚地,将楚人全部杀光。”

    韩孺子当然关心此事,但他不打算再听匈奴人的一面之辞,“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大楚在西域有官吏,我会让他们收集更多、更准确的消息。”

    “假单于离西域还有一段距离,镇北将军让官吏多做打听吧,你会知道假单于的强大与手段,从而明白匈奴人为什么逃离西方,为什么一定要与大楚和谈,那不是远在天边的威胁,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假单于必定率军东进,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将西方诸国全部征服。”

    和谈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韩孺子说:“要写成文书加盖印章吗?”

    房大业摇头,“匈奴人没有文字,也不相信纸上的东西,等我问问。”

    大单于缓慢地直起身体,双手比比划划说了一通,一直没参与交谈的金垂朵开口了,说的是匈奴语,韩孺子能分辨出来,她说得很笨拙,好像还很生气,最后,还是她闭嘴屈服。

    房大业觉得大单于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等了一会才翻译,只说了一句话:“大单于要与镇北将军和亲。”

    “什么?”韩孺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亲,就是……”

    “我知道什么是和亲,大单于想娶大楚的公主?这不可能……”

    “不,大单于是要与镇北将军和亲,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

    韩孺子呆住了,和亲之事古已有之,通常是中原公主嫁给草原之王,也有反过来的时候,但不管怎样,娶亲者必是帝王。

    大单于又说了许多话,房大业道:“大单于很清楚,想让大楚相信匈奴的善意和西方的威胁是很难的,镇北将军敢于和谈,勇气可嘉,他希望与镇北将军成为一家人。他还说……”

    “不必了。”韩孺子道,想了一会,“告诉大单于,我是大楚之臣,不能擅自与异族和亲,如果他真有此意,我只能上报朝廷。”

    韩孺子没提自己已有夫人,因为这对匈奴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大单于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不求立刻和亲,可以等大楚对西方有更多了解之后再做决定,但是楚匈若想真正结盟,和亲是必不可少的,或者是镇北将军,或者是大楚皇帝,别人都不行。大单于只有一个要求,请镇北将军移步,去见见大单于的女儿,起码让匈奴人知道和亲有望,能够安心北上。”

    大单于也跟韩孺子一样,担心自己的威望不足以压制刚刚合并不久的匈奴大军,需要一点外力帮助。

    韩孺子却觉得此事大大不妥,于是摇头道:“告诉大单于,我来和谈就已经在冒很大的风险,和亲之事,哪怕只是一点苗头,也会给我惹来大麻烦。”

    房大业是楚人,当然明白这会给镇北将军带来多少猜疑,于是很认真地向大单于解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久,最后房大业说:“大单于愿意让步,镇北将军无需移步,他会派人将女儿接来,进帐站一会,镇北将军看不看都行。”

    大单于看上去很严肃,直接冲镇北将军说了几句。

    “大单于说,别看他年老,身体一点不弱,女儿正值……”

    韩孺子打断房大业的转述,问道:“我该同意他吗?”

    “我再跟他说说。”

    房大业又与大单于一番争论,最后道:“还是……同意吧,就当是为皇帝相亲。”

    韩孺子清楚得很,自己没有率军与匈奴人决战,回京之后必将惹来无数指责,为皇帝“相亲”更是无稽之谈,可是看大单于的样子不会再做让步,他勉强道:“好吧。”

    金垂朵去帐外传令,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又看了她一眼。

    金垂朵有意避开。

    接下来的和谈就比较轻松了,大单于夸赞自己的女儿美貌无双,然后又讲了一些西方的事情,在他的描述中,那个神鬼大单于十分残忍,对于敢于抵抗他的城池,攻破之后必然杀尽所有男子,不分老幼,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西匈奴与之打过几仗,已被列为反抗者……

    韩孺子觉得大单于肯定是在夸大其辞,于是只听,没有提问。

    大单于大概早就做好了准备,金垂朵传令不久,他的女儿就到了,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镇北将军和皇帝……可以各娶一位。”房大业翻译道,他毕竟是楚人,虽然对匈奴颇有了解,还是觉得此举过于违背礼仪。

    大单于说得没错,他的这两个女儿都很年轻,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很美丽,站在门口,微微低头,脸色羞红,韩孺子只看了一眼,此后目不斜视。

    和谈终于结束,大单于希望镇北将军尽快与朝廷取得一致,“匈奴人顶多等到明年春天。”

    金垂朵送大单于的两个女儿出帐,大单于又说了几句,房大业没有立刻翻译,而是在回营的路上对韩孺子说:“大单于说,他让镇北将军看的女儿不是两位,而是三位,他还说——”

    房大业一点也不想参与朝堂之争,可这句话他不能不译,“匈奴人愿助镇北将军夺回帝位,他让镇北将军仔细想想。”

第一百九十二章 城墙上下(求月票求订阅)

    蔡兴海刚刚进城,就看到对面众多火把摇晃,守城士兵说得没错,东海王真将暴民放进来了。

    他面临着好几个选择:或者逃,敌兵如此众多,这一选择无可厚非;或者迎,战死在街道上,虽然愚蠢,但也落得一个忠臣的名声;或者躲,城池虽然不大,建筑却不少,其中一些颇为坚固,足以守一会。

    但在蔡兴海眼里,这些选择都不够大胆,就连迎战,也带有一丝无计可施的胆怯,皇宫割掉了这名老兵的命根子,却没有去除他的胆量,他没有房大业的丰富经验,没有柴悦的谋略,但是两军狭路相逢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

    “登城!”蔡兴海喊道,然后带头骑马向上跑去。

    神雄关南宽北窄,北城墙的登城之路有两条,分别位于城门两边,一条是台阶,一条是平坦的斜坡。

    蔡兴海带来一百名骑兵,加上北门守卫,总共一百五十多人,对面的敌人却有几千名。

    蔡兴海下马,站在城墙上向南望去,周围的士兵个个恐慌,尤其是那几十名守卫,身体瑟瑟发抖,闹不清这位新来的将官到底要做什么。

    蔡兴海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过了一会,他大笑道:“大家无需担心,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他转过身,对众兵道:“这些人进城之后若是直扑北门,神仙也难守,可是你们瞧,火把四散,说明这是一群强盗,只想着抢掠,根本不懂得抢占要地。”

    众人稍稍心安,蔡兴海越发显得镇定,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道:“顶多一天,碎铁城肯定会派来援兵,咱们只需守住这段城墙,就能为援兵留下一条通道。”

    一名原有的守卫颤声道:“那城门呢?”

    蔡兴海大手一挥,“让给他们好了,神雄关两边是山崖,敌人绕不过来,咱们只需守住这两条通道。”

    蔡兴海将自己带来的骑兵与北门原有的守卫分成两队,城墙上存着一些滚石擂木之物,但是不够用,他亲自带人下城,从库中又抬出一些,丝毫不乱,甚至喊号子,对满城乱蹿的强盗全当不存在。

    小半个时辰之后,城内的火把离北门越来越近,蔡兴海带人上城,做好迎战准备。

    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强盗们分属多个团伙,首先攻打并抢劫的是衙门和各大仓库,大多数人家紧闭门户,多少能够抵挡一阵。

    北城城墙下方有几座军械库,引来了一批强盗,他们对城楼和城门都不感兴趣,冲进已经敞开的仓库,发现里面大都是木头、石块、铁球一类的东西,不由得大失所望,抢走一些兵器之后,他们退了出来,终于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士兵。

    少量强盗试图登上城墙,可是两条通道的尽头有鹿栅阻拦,后面更有士兵持弩相向,喝令他们退下。

    强盗倒不坚持,扔下几句狠话就下去了,满城都是宝物,实在没必要非得攻占一段城墙。

    蔡兴海在城墙上走来走去,为两边的士兵鼓劲儿,他是老兵,会讲笑话,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太监身份,“挨刀的时候不痛苦,养伤的时候才难熬,就跟死而复生一样,所以说太监都不简单,区区几千名强盗,老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城楼里还有一些食物,蔡兴海亲自分发,至于那些马匹,在一边吃自己携带的豆料。

    后半夜,几名强盗头目过来劝降,蔡兴海既不恼怒,也不争辩,站在城墙上回道:“我们就是一群当兵的,家里有老有小,不敢与诸位好汉一块逍遥自在,只希望守住这段城墙,日后对上司有个交待。总之我们不能下去,也请好汉们别上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吧。”

    强盗们以为城墙上的人都是驻守神雄关的士兵,对蔡兴海的话倒也相信几分,他们商量了一会,有人要硬攻,有人想火攻,争论一会,还是决定先抢东西,但是派喽罗将下方的城门占据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天亮时,强盗们还在瓜分仓库里的财物,甚至发生过几起火并,站在城墙上都能看到,一切如蔡兴海所料,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士兵们信心倍增,虽然食物已经吃完,他们却不像昨晚那样惶恐。

    强盗头目们似乎进行了一次商议,天亮不久,城中没有那么混乱了,大量的粮食、器物堆积在街道上,看样子是要事后再分,强盗们分成十几股,分占不同区域,逐门逐户地敲门、砸门,向里面的住户发出威胁。

    终于,一队强盗来到北门,严厉地要求强墙上的士兵立刻下来投降,如若不然就将如何如何,蔡兴海知道这回躲不过了,于是持弩向墙下射击,劲道很足,准头差了些,贴着喊话强盗耳边掠过。

    强盗既惊且怒,立刻下令进攻,可他显然不太了解攻城的难度,也低估了守城者的决心。

    数百名强盗兵分两路,同时走上两条通道,可通道比较狭窄,顶多能容下十人并排前进,而且由下向上行进,不能走得太快。

    只是一轮齐射,强盗们就退却了,扔下数具尸体和十几名伤者不管不顾,他们是来抢夺财物和粮食的,如果城墙上有金银珠宝,他们或许愿意拼命冲锋,只是为了占领,没人愿意卖命。

    受伤者连声惨叫,蔡兴海很大度,站在城墙上方冲街道上的强盗大声喊话,允许他们派人抬走死伤者。

    进攻受阻,强盗们再次分散,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来一群人,试着用各种方法攻城。

    最常见的是劝降,许下种种好处,辅以重重威胁,蔡兴海并不严辞拒绝,而是跟他们聊,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等到对方发现上当受骗,怒声喝斥时,他也不生气,反而拱手告别。

    也有强攻,直接进攻是不行了,再没有喽罗愿意接受这项任务,一伙强盗尝试火攻,远远地射来火箭,掉在墙下的雪地中,很快熄灭。

    另一伙强盗搬来了神雄关储藏的床弩,在街道上摆弄了半天才射出一箭,没有飞向城墙上方,而是直接对准了城门,门洞里守着一小伙强盗,被来自同伴的突然袭击打个了措手不及,一人被巨矢洞穿,一声不吭地死掉,其他人抱头鼠蹿,连城门也不要了。

    临近中午,城内居民胆小者主动开门,门户不牢的人家被撞开,剩下的都是深宅大院,一时难以攻下,强盗们越来越多的向北门聚集,这一小块地方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强盗们派出了高手,二十几人在街上一字排开,手持劲弓,向城墙上射箭,两轮尝试之后,他们找准了位置,能够射到墙上。

    蔡兴海不许任何人还击,命令士兵们全都躲在城墙和盾牌后面。

    高手们射了几轮之后,发现没有用处,只好放弃。

    城墙上的士兵对神雄关没有直接威胁,强盗们的进攻之意不是特别急迫,他们忙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早就又累又饿,于是抢灶做饭,没多久,炊烟四起。

    又有强盗拿着煮好的食物来劝降,蔡兴海倒是希望能骗点食物过来,结果被对方识破,互射了几箭,谁也没伤着谁。

    下午,强盗们酒足饭饱,一部分人仍在四处搜刮财物、敲砸房门,另一部分则铁了心要攻下北城墙,这与抢劫无关,而是事关各寨的面子。

    他们拆下门板,挂上一些甲衣,组成十几块简易的巨盾,数十人或举或抬,护住前后左右与上方,形成一间移动的房子,从斜坡通道缓缓向上推进。

    这一招造成了实质威胁,城墙上的强弓劲弩只能勉强射穿巨盾,对里面人难有伤害。

    蔡兴海很快下令停止射击,命士兵们站在斜坡上方,往下抛石头、铁块,一些滑落,另一些留在了门板上。反击奏效了,强盗们承受不住越来越多的重量,离入口鹿栅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终于扔下门板,哄然而散,一半人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好一会才逃走。

    蔡兴海没有趁势射击,他不想过分惹怒敌人,这群强盗若是不要命地蜂拥而上,他还真守不住。

    强盗们决定采取最简单、最有效的攻城方式,围困,直到将守城者饿死。

    他们不知道,三千名楚军正向神雄关急行。

    日落西山,援兵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蔡兴海重重地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白守这段城墙,援兵皆是轻装前进,若无人开门,几个月也攻不进来。

    接下来,蔡兴海还得打开城门。

    这是最危险的一刻,城内的强盗们正在分赃,还没有发现北门外的异常,可是有一批人盯着城墙,蔡兴海刚一挪开鹿栅,带兵从台阶通道下城,就被强盗发现。

    神雄关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发生了,蔡兴海亲自带领五十名士兵下城,以盾护身,剩下的人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向街道上射箭,阻止强盗们接近,可还是有人闯过箭雨冲到了城门前。

    被巨矢射死的喽罗还在门洞里,蔡兴海身先士卒,与四十名士兵堵住城门洞,另外十人打开城门。

    大多数强盗还没有反应过来,因此进攻者不是太多,饶是如此,蔡兴海等人也要承受数倍于己的敌人。

    蔡兴海肩上挨了一刀,可他终于听到了马蹄声,攻门的强盗也终于发现事情不对,转身逃跑。

    蔡兴海等人立刻让路,他冲援兵大喊道:“占领南门,快去占领南门!”

    他要困住满城的强盗,送给倦侯当礼物,不枉此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良禽择木

    柴悦率领三千精兵,马不停蹄地赶来,只比第一批援兵晚了不到三个时辰,来至神雄关北门前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听到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喝问,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几乎想要仰天长啸以庆祝胜利。

    身为全军统帅,他比一般将士更能理解神雄关的重要,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神雄关就是那“一着”,失去此关,就等于断了八万楚军的活路。

    等到进城之后,柴悦更是大吃一惊。

    他原以为楚军赶到及时,将暴乱挡在了城门以外,这时才知道,满城都是投降的强盗,至少有四千人。前往衙门口的路上,柴悦耳中所闻尽是“死太监”的传奇事迹——蔡兴海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份,总说自己经历过“死而复生”,因此士兵们干脆就叫他“死太监”。

    衙门内外一片狼籍,强盗不擅于攻城,对劫掠却十分在行,连大门都给拆了,但凡是个物件,哪是一根针,也能找出来,堆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分赃。

    大堂上,蔡兴海席地而坐,肩上胡乱缠着绷带,就着冷酒,跟一群强盗称兄道弟、相谈甚欢,时不时大笑,声音尖锐了些,却不失豪爽。

    三十几名强盗都是各团伙的头目,平时对太监印象很差,此刻却被蔡兴海所折服,全忘了自己被困城中,已是楚军的俘虏。

    柴悦让他们想起了这一切。

    他带来三千骑兵,加上之前的三千人,数量已经超过强盗,用不着小心应对了,他立刻下令,命手下士兵将强盗头子们收押,这些人倒不害怕,临走时还向蔡兴海告辞,对他十分敬佩。

    等强盗都被押走,蔡兴海忍不住肩上疼痛,叫了两声“哎呦”,对柴悦说:“抱歉,我站不起来了,帮我找个郎中吧。”

    柴悦马上派人去城里寻找郎中,亲自上前,与一名士兵共同将蔡兴海扶起来,他不肯坐主位,柴悦命人从外面的庭院里找来两张厚厚的毡毯,铺在地上,让蔡兴海躺得舒服一些。

    “大军已经到了吧?”蔡兴海问。

    “到了。”柴悦没有多做解释,反正城里的楚军已经多过强盗,后续援兵很快也会到达。

    “那我就放心了,累死我了,我要睡一会,郎中来了,让他好好给我疗伤,尽量别叫醒我……”

    柴悦笑道:“蔡督军尽管安睡,我会替你看着郎中。”

    “谢谢了,柴将军,我相信你。”蔡兴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睁大双眼,“我这算是给镇北将军立功了吧?”

    “头功一件,镇北将军以及八万楚军将士,都要感谢蔡督军。”

    蔡兴海笑了两声,嘴巴还没合上,人已经睡着了。

    柴悦在大堂外面的庭院里召集众将官,开始分派任务,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将俘虏收押,留少数人当劳力,将堆在街上的财物送还原处,与此同时,派出士兵前往周围各县,以镇北将军的名义查看情况。

    郎中来了,对及时赶到的楚军感恩戴德,用最好的药物为蔡兴海重新处理伤口,“没事,皮外伤,过两天就好。”

    疗伤过程中,蔡兴海痛醒了一次,瞪了郎中一眼,又睡着了。

    柴悦也有两晚未睡,却不敢休息,四处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问题才回到衙门,正好一名士兵前来报告,在城外的军营里,发现了一些强盗的俘虏,大都是附近的百姓,还有几名官府的差人与信使,其中两人急迫地要见守城将军,已被带到衙中。

    第一人是送信的驿兵,带来一封兵部的公文,可是被强盗抢走了,下落不明。柴悦命人带驿兵去见俘虏,务必找出公文。

    第二人是名军官,也带来一封信,他将信藏得比较隐蔽,没有被强盗搜走,但是不肯轻易拿出来,问道:“阁下是北军军正柴智吗?”

    柴悦心中一动,笑道:“北军没有第二位‘柴将军’了吧?”

    军官并非来自北军,不认得柴智,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点年轻,可所有人都称他为“柴将军”,他也不多想,拆开衣服的夹缝,从里面取出一封信,交给柴悦。

    信是冠军侯韩施写来的,明确要求柴智掌印,北军都尉的职位只在大司马之下,冠军侯之前为了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因此让刘昆升掌印,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了,不仅让柴智掌管北军,还要求他看住刘昆升。

    柴悦越看越心惊,冠军侯向柴智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要求他率军北上,务必大破匈奴,得胜之后立刻回京,若有人拦阻,一律以军法论,他还声称京城大局很快就能稳定,行事无需再像从前那么小心谨慎,不可信、不可靠之人都可以除掉。

    信里没有指明,但是暗示得非常明显,冠军侯不想再看到镇北将军及其支持者。

    柴悦脸上失色,拿起信又看了一遍,冠军侯尤其关注匈奴人,要求柴智必须率领北军得胜还朝,他需要这场胜利,甚至让柴智不惜代价。

    柴智已死,楚军撤退,镇北将军正在与匈奴人和谈,冠军侯的愿望一条也没达成,远在京城的他,对塞外的情况了解得太少、太迟。

    冠军侯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派一位不认识柴智的军官来送信,此信若是落在别人手中,后果难以想象。

    柴悦正在发呆,几名士兵带回驿兵,他们找到了兵部公文。

    宫里一直不肯批复奏章,兵部只好在权限范围内发来公文,镇北将军总督军务的地位得到确认,但是失去了指挥楚军与匈奴人作战的权力,主要职责就是转运粮草。

    兵部的这一决定并不突兀,在他们看来,年轻的镇北将军没有能力组织一场大战。

    北军都尉刘昆升和左右将军获命共同指挥前线的所有楚军。

    两名送信者并不知道信中的内容,反正交给了柴将军,任务就算完成,只等领到回执之后,就能离开了。

    柴悦让他们先去休息,拿着两封信坐在椅子上,思考对策。

    天亮的时候,蔡兴海醒了,虽然没睡多久,还是精神许多。

    柴悦先给他看兵部公文,蔡兴海扫了一遍,说:“兵部里尽是糊涂虫,让他们三人指挥作战,楚军还不得全军覆灭?镇北将军和柴将军当之无愧,就算有圣旨到来,全体将士也选你们两位。”

    柴悦笑了笑,又将冠军侯的信递过去。

    蔡兴海仔细看了一遍,神情越来越严峻,“冠军侯……难道他真的……”

    “看来是这样,起码冠军侯本人认为如此。”

    两人心照不宣,但是身为臣子,又不是特别熟,不愿说出“登基”、“皇帝”这些词。

    两人沉默了一会,蔡兴海先开口:“内有盗贼蜂起,外有匈奴窥境,大楚危在旦夕,需要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人,冠军侯肯定不行,他连自己的北军都能随意交给别人掌管,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必须是……”

    蔡兴海不知道该相信柴悦到什么程度。

    “必须是镇北将军。”柴悦将两封信交给蔡兴海的时候,就已经相信这名胖大太监。

    蔡兴海上前一步,低声道:“这两封信偏偏落入柴将军手中,也是天意,大楚安危,全看将军一人抉择。”

    柴悦又笑了笑,“也亏得蔡督军守住了神雄关。”

    “咱们两个就不用互相夸了,接下来怎么办?只要是为镇北将军做事,让我拼命也行。”

    柴悦盯着蔡兴海,“我很纳闷,你为什么如此忠于镇北将军?”

    “因为只有他能用我,而且承认我的功劳。我当过兵,也进过宫,见过的人不少,实话实说,有几个人敢重用一名陌生的****,甚至以性命相托?又有几位大人用人之后,能够不夺功、不抢功?大多数时候,****就连送命都被认为是份内之事,换不来一声感谢。至于聪明才智,呵呵,反正我是打死也想不到拿太祖宝剑号令群臣。”

    蔡兴海想起了往事,脸上露出兴奋之情,宫变时的那段经历对他来说无比珍贵,比守住神雄关重要得多。

    柴悦正色道:“正是此意,良臣择木而栖,若是天下太平、宫中无忧,镇北将军尚且会遭埋没,你我自然也很难有出头之日,如今却是内忧外患不断,韩氏子孙众多,有资格称帝者寥寥无几,太后有选择、大臣有选择,咱们——也有选择。”

    蔡兴海在书案上重重砸了一拳,牵动肩上的伤口,不由得呲牙咧嘴,然后道:“对,凭什么就让冠军侯称帝?镇北将军最有资格。”

    柴悦从最容易的目标入手,拉拢成功之后,信心稍增,将兵部的公文撕掉,拿起冠军侯的信,“光是咱们两人选择镇北将军还不够,得让整个北军都站在镇北将军这一边。冠军侯不了解边情,轻易弃军,所托非人,如今又强令北军进攻匈奴人立功,将士离心,正是说动他们支持镇北将军的绝佳时机。”

    “我认识不少北军将士,都对镇北将军印象很好,我可以说服他们。”

    “嗯,可这样还是不够。”

    “还需要什么?”

    柴悦等了一会,说:“得让镇北将军支持他自己。”

    (一个提醒:今日一更。一个约定:晚七时“孺子帝月票群”里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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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