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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当斩

    罗副将其实已经醉得麻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仍舍不得送到嘴边的酒肉,更舍不得松开臂中的两名女子,他很清楚,只要一松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官就会扑上来,将她们夺走。

    他是个手紧的人,手指能弯曲绝不伸直,握杯紧、抓钱紧、抱女人紧,宁可让东西烂在手里,也不愿与他人分享,满桌的酒肉,都是手下将官孝敬的。

    “几十万楚军,只有……只有咱们……立下大功,右将军吃肉,咱们……喝汤,必须……必须喝个够,来!”

    两杯酒送到嘴边,罗副将一碗喝了一口,咧嘴大笑,将两名女子搂得更紧,她们只好使出浑身解数,面带微笑的同时,保持手中酒杯的平衡。

    十几名将官早已烂醉如泥,又一次,他们败给了罗副将,没能将他灌醉。

    韩孺子就在这时带人赶到,看着满屋子的乌烟瘴气,越发坚定了夺取兵权的意志。

    屋子里燃着十几根蜡烛,亮如白昼,罗副将眯眼看了一会,认出那是镇北将军,立刻将女子按在桌下,两人只好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奉命领军,职位比这位废帝高一级,于是稍稍松手,冲着门口傻笑。

    “镇北将军,你来晚了……来晚了,去别处……找女人吧,你几岁了?”

    “交出将军印。”韩孺子命令道。

    “凭、凭什么?”罗副将借着酒劲,一点也不怕废帝,甚至不肯起身迎接。

    杜穿云带着两名卫兵,绕过满地的醉酒者,来到罗副将身边,卫兵伸手去拽两名女子,罗副将大怒,双臂用力,喝道:“我的,都是我的!”

    杜穿云在罗副将脖子后面劈了一掌,罗副将双臂微麻,没能保住怀中的女人,怒不可遏,腾地站起来,酒劲上涌,脑中一阵眩晕,自己倒下了,就算整个天下在手,他也只能松开,打个哈欠,合上眼睛,“我的,谁也不能……”

    杜穿云在副将怀里翻了两下,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之后看了一眼,送到倦侯面前。

    果然是冯世礼托付给罗副将的将军印。

    韩孺子对军中事务已有了解,收印入怀,下令道:“两位副将酗酒误事,下狱;即刻召集军中所有七品以上将官与文吏,两刻钟之内到将军府议事,后至者以军法论。”

    夺印轻而易举,众人信心大增,立刻奉命行事,但是韩孺子和柴悦明白,夺印只是开始,让众人承认夺印之举,才是最难的一步。

    部曲营的士兵夜里也在纵酒狂欢,只有少数人因为要守卫将军府,没有参与庆祝,韩孺子聚集到七八十人,命他们手持刀枪,站在左右两边。

    罗副将双手被负,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仍在做美梦。

    一多半将官与军吏在与罗副将喝酒,也被拖至将军府,倒在地上仍在酣睡,少数人稍有清醒,没敢睁眼,趴在地上装睡。

    柴悦等人陆续将其他将吏找来,第二位孙副将也喝了不少酒,睡得早,比较清醒,是被杜穿云和崔腾硬给拖来的。

    孙副将很不服气,在堂上立而不跪,昂首大声道:“镇北将军,诛杀立功将士,你这是要造反吗?”

    韩孺子取出将军印,放在案上,下令道:“浇水。”

    部曲士兵早已准备好凉水,一盆盆浇下去,正值深秋的凌晨,虽然不至于冷得将铁冻碎,冷水浇头的滋味可也不好受,装睡的几人最先起身,其他人随后跳起来,嘴里哇哇大叫,摇摇悠悠地转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罗副将也醒了,早已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发现女人不在怀里,双手被捆,怒道:“谁?谁在跟本官开玩笑,不想活了?”

    看到倒地的同僚们没有被杀死,孙副将稍安,再看向案上的将军印,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匈奴大军即将杀到碎铁城,冯右将军很可能已经遇难。”

    此言一出,众将吏大惊失色,罗副将终于站起身,手上的绳子却解不开,“匈奴人被打败了,哪来的大军?把印还给我!”

    “大敌当前,两位将军不宜掌印,从现在起,碎铁城楚军听我命令。”

    “哈哈,你一个毛孩子,想让我们听你的命令?做梦!”罗副将使劲儿晃动双臂,“右将军将大军托付给我们两人……”

    “纵酒狂欢、私挟女子,这就是你们两人的治军之术?”韩孺子拍案而起,抓起将军印,“罗副将为官无道,带头破坏军纪,当斩。”

    “谁敢斩我?我是朝廷任命的北军右军副将,我伯父是……”

    蔡兴海拔刀上前,“我是北军监军,专斩你这种无能误事之辈!”

    所谓监军并无实权,而且蔡兴海已被调任为镇北将军麾下的马军校尉,比右军副将低了一大截,更没权力斩将,罗副将瞪起双眼,更不服气,“除了右将军,谁也不能……”

    蔡兴海行伍出身,又高又胖,力量不小,一刀砍下去,罗副将人头落地。

    蔡兴海收起刀,向韩孺子拱手道:“执法毕,请将军查验。”

    堂上的将吏跪下一片,孙副将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被谁在身后轻轻踢了一脚,膝盖一软,也跪下了。

    “匈奴大军将至,碎铁城三万将士的性命握于我与诸位之手,请诸位就在这里推举一位贤将,我立刻交出此印。”

    罗副将的人头就在地上,没人会犯糊涂,孙副将第一个表态,其他人附和,认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镇北将军都最适合掌印。

    天边泛光,韩孺子再不推辞,开始下达命令,首先派出斥候伺察匈奴大军,其次紧闭城门整顿全军,然后派人快马加鞭先行去往神雄关报信。

    韩孺子还不能立刻出发,杀将夺印,正是军心极度不稳的时候,他得留一阵。

    刚刚庆祝过胜利的将士们,很难相信还有一只匈奴大军就在附近,只是惮于军法,不敢乱说,镇北将军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朝廷阴谋,因此嘴闭得更严。

    韩孺子一整天都在城中巡视,先到部曲营,晁化醒来之后羞愧难当,镇北将军最需要亲信的时候,他却与士兵醉得不省人事,但这不能完全怨他,喝酒之前他请示过,得到了允许。

    接下来,韩孺子带着柴悦和蔡兴海走遍每一座军营,争取让所有将士都看到自己。

    最后巡视的是勋贵营,这里的军心最乱,可是掩饰得也最好,韩孺子不指望四百多名勋贵子弟全都支持自己,只要他们不惹事就行。

    午时过后不久,第一拨斥候返城,带回确定无疑的消息,真有一只匈奴大军正在逼近碎铁城,天黑之前就能赶到。

    消息传开,全军耸动,镇北将军威望陡升。

    韩孺子趁热打铁,命柴悦安排防守、蔡兴海执行军法,柴悦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人去驻守城东小山上的烽火台,那里已经堆好了石块,随时能够推下山去,将观河城堵住。

    进城、出城的斥候一队队络绎不绝,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惊人,太阳落山前半个时辰,斥侯已经没必要出城,匈奴大军在河北出现。

    一开始到达的是前锋军队,大概有四五千人,离得很远,纵马来回奔驰,显然也在勘察周围情况。

    没过多久,更多匈奴骑兵陆续赶到,没有过河攻城,而是在远处安营。

    匈奴人越来越多,柴悦下令,向烽火台上的士兵传信,推下石块,天黑时将观河城堵住。

    没人怀疑匈奴大军的存在了,天黑之后看不清对岸的情形,最低的估计也有五万敌军,远远多于碎铁城楚军——号称三万,实际只有两万五千人左右。

    到了这时候,军中的气氛不是怀疑,而是胆怯了,大家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撤防神雄关?直说的话,就是为什么不赶快逃走?

    柴悦负责向众人解释:按照大楚军法,遇敌畏懦和弃城不守,将吏都是死罪,士兵也会被削夺军饷,甚至被处以徒刑,以囚犯的身份从军。

    “匈奴人虽众,三万楚军总能坚守一阵,镇北将军会亲赴神雄关搬取援兵,关内楚军不下二十万,很快就能赶来与匈奴人决战。”柴悦只好连哄连骗,关内楚军数量不少,但是大都前往各郡县平乱,一时半会集结不起来。

    但是身为楚将,柴悦明白一点,碎铁城必须守住,只有在这里,楚军才能进退自如,一旦退至神雄关,楚军有守无攻,或者只能从北方绕行才能进攻匈奴人,将会失去背靠城池的优势。

    韩孺子原打算入夜之后就出发,为了稳定军心,他又多留了一段时间,在见过许多将士之后,他发现自己不能带走太多人,尤其是不能带走东海王。

    “崔腾要去南军送信,咱们两人前往神雄关,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家人’都要逃跑。”韩孺子必须给城里的楚军留一点保证,“一个去神雄关,一个留在碎铁城,你选吧。”

    东海王转了转眼珠,“我留下,但你得保证能将援军带来。”他当然要留下,城内楚军已经接受镇北将军和柴悦的指挥,还算稳定,夺取神雄关却是胜负难料,“大家各有所长,你能夺权,我能守成。”

    夜至三更,孟娥如约而至,韩孺子只带二十多人,出发前往神雄关,天亮不久,空中阴云密布,将近午时,雪花飘落,宣示冬季的到来。

    冬季本是阻挡匈奴人的天堑,今年却对楚军不利,河水一旦结成厚冰,北边的匈奴大军将能长驱直入,直达碎铁城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混乱的神雄关

    孟娥静静地坐在房间里,行踪诡秘的她善于等待。

    张有才跑进屋子,点燃蜡烛,骤然看到多了一个人,差点尖叫出声,隐约认出对方,吃惊地说:“你是……你是……”

    孟娥穿着女囚的粗布衣裙,满面风霜,看上去老了几十岁,若是在外面相遇,张有才根本认不出来这会从前的宫女。

    “嗯,我是。给我找一身士兵的盔甲。”

    “啊?好。”张有才转身要去寻找盔甲,又觉得不对,转回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倦侯请我来的。”

    张有才挠挠头,恍然大悟,“哦,主人让我在墙上写‘陈’字,就是为了找你吧?”

    “嗯。”

    张有才又挠挠头,他不了解倦侯与孟娥的来往,因此十分费解,“你怎么会被发配到碎铁城?”

    “有人花钱雇我替他的妻子服刑。”孟娥微微歪头打量张有才,“你还有多少问题?”

    “没有了。”张有才急忙出屋,很快捧回一套比较轻便的盔甲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匆匆地打了一个包袱,退出房间,等在外面。

    没多久,孟娥出来了,虽然比普通男子瘦小一些,但是穿上盔甲之后,全身上下一点也看不出女子气,面容沧桑得像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张有才笑道:“你若是早做这身打扮,我肯定认不出来。”

    “以后叫我陈通。”

    “好,叫你陈通。你为什么要用陈姓呢?是主人找到你,还是你找到主人?你跟宫里还有联系吗?当初你怎么不加入‘苦命人’?蔡大哥也在,你想见他吗?主人不肯带我上路,本来我还不太放心,有你照顾主人,我放心多了。”

    张有才提出一连串问题,孟娥一个也不回答。

    韩孺子一眼就认出了孟娥,倒不是眼力好,而是早有期待,因此一见到陌生面孔立刻猜到会是谁。

    一行二十多人出发,走了一整天,夜里扎营休息的时候,韩孺子与孟娥做了见面之后的第一次交谈,简短而直接。

    “保护我的安全,别让我被刺客杀死,如果我能夺回帝位,登基之后的五年内,我会借给你一只军队——但你要保证,被攻打的国家罪有应得。”

    “好。”孟娥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半点讨价还价,就此留在帐篷里,从前她是宫女,现在是士兵,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两种身份皆为假扮。

    没人认识这名“新兵”,都以为是镇北将军调来的亲信,没有在意。

    众人赶到神雄关时,地上铺了一层薄雪,关口守卫明显严格了许多,在详细询问来者身份并检查文书之后,才放他们进城,有人引导他们直接前往神雄关衙门。

    城里一片混乱,大批的平民百姓想要进入关内,数不尽的车辆堵在街上,与来往的士兵冲突不断,韩孺子等人最后只能下马步行,才能绕过重重阻碍。

    衙门里更乱,大量奴仆与士兵进进出出,门前停着十余辆车,上面堆满了东西。

    “这是……这是要逃跑吗?”崔腾得在关文上盖印才能出城,所以跟来衙门,他听说匈奴大军到来,第一反应也是逃跑,现在看到别人想逃,却鄙夷得很。

    林坤山没有跟来,众人当中只有韩孺子知道守城大将吴修已不在城里,因此有点纳闷车上的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引导者是一名小校,请镇北将军等人在门口稍等,他要进去通报一声,临走时问道:“匈奴大军真来了?而且有几十万人?”

    “的确有一只军队,多少人还不清楚,估计明后天会有确切消息。”

    小校长叹一声,摇摇头,进衙门去了。

    门口来往的人太多,韩孺子等人只能站在一边,除了他们,还有一大堆人守在衙门外等候接见,杜穿云眼尖,最先看到人群中熟悉的面容,“嘿,那不是……房大业!老房!”

    房大业晃动庞大的身躯,挤过人群来拜见镇北将军。

    他从碎铁城走的时候,还没有匈奴人的消息,年纪又大,因此路上走得比较慢,韩孺子最初派出的信使反而跑在了前面,等房大业赶到神雄关,已是全城惊骇,衙门处于瘫痪状态,房大业能进城,却出不了城,只好与其他人一样,守在衙门口,希望能有人给他的文书上盖印。

    崔腾应承下来,“别急,待会跟我们进衙门,我也要出城,正好一块盖印。”

    身上未穿甲衣,手中没有刀剑弓弩,房大业看上去与普通的老人无异,态度却仍然不卑不亢,向众人点头,对镇北将军也只是稍稍弯腰。

    衙门里迟迟没人出来迎接,崔腾生气了,“怎么搞的?就算不知道我的身份,镇北将军亲至,他们也该出来迎接啊。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崔腾迈步往衙门里闯,韩孺子没有劝阻,反而带人跟上。

    守门的两名士兵上前拦阻,崔腾抬起一脚,将一名士兵踹倒,另一名士兵急忙挺枪戒备,杜穿云上前,夺过长枪扔在地上,将士兵推出十几步。

    进进出出搬东西的奴仆与士兵侧目而视,却没有过来干涉,等在街上的百姓则哄然叫好。

    崔腾大摇大摆地往衙门里闯,嘴里喊道:“人呢?人在哪?还不快点出来迎接你家崔二公子?”

    衙门口还有一些卫兵,互相看看,没有拦阻这批气势汹汹的军人。

    大堂里空无一人,崔腾直奔后院,撞上那名带路的小校,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怒道:“知道我是谁?我是南军大司马崔太傅的亲儿子,皇帝见我都要客气三分,吴修不过凑巧当上国舅,凭什么不见我们?”

    小校弄不清这人到底是谁,却被气势所吓住,苦着脸说:“公子请,镇北将军请,吴将军等着呢。”

    崔腾这才松开手,让到一边,笑道:“妹夫请。”

    后厅里摆好了茶水,却没有人,韩孺子将卫兵留在外面,只带崔腾、杜穿云、孟娥和房大业进去。

    小校匆匆离去,很快带回一名军吏,自己退下。

    “在下是吴将军麾下的主簿,不知镇北将军到来,有失远迎……”

    崔腾仍是一马当先,两步来到主簿面前,“少来这套,整个神雄关都知道镇北将军来了,你不知道?吴修呢?让他出来。”

    主簿愁容满面,“这个……吴将军……有事……”

    韩孺子上前道:“吴将军已经回京,现在主事的是谁?”

    崔腾吃了一惊,“好小子,跑得真快!”

    主簿更是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你、你……”

    “这是镇北将军。”崔腾冷冷地提醒。

    主簿急忙改口:“镇北将军怎么知道……”

    “吴将军回京,官印交给你了?”韩孺子问。

    主簿点头。

    主将不在,通常情况下会指定副将掌管军队,吴修却将官印留给一名主簿,显然是怕走漏消息。

    “交出来。”韩孺子命令道。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明白镇北将军又要夺印,崔腾大喜,跟着说道:“对,快交出来,别等我杀人搜身。”

    主簿面无血色,神雄关平时军务不多,他能够掩饰得住,一旦大乱,他却不敢做主,“那个……印不在我这里。”

    “你敢戏耍我们!刚才还说在,现在不认了吗?”崔腾举起拳头。

    主簿最初只是点头,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一急,嘴上更不利索,双手挡脸,“官印被韩将军拿走了。”

    崔腾放下拳头,“韩将军?哪个韩将军?”

    “北军左将军韩、韩桐。”

    “韩桐?”崔腾认识的勋贵最多,转念间想起了这人是谁,“武帝十七皇子的儿子,嘿,妹夫,是你的堂兄。”

    韩孺子听说过韩桐,冠军侯韩施就任北军大司马之后,招入大量宗室子孙,韩桐就是其中之一,位为左将军,深受信任。

    夺印一下子变得困难了。

    “桐将军什么时候来的?”韩孺子问道,按宗室的习惯,称名而不称姓。

    “今天上午,比镇北将军早了两个时辰。”

    韩孺子心中一叹,原来他只晚了一步,要不是为了安抚碎铁城中的楚军,他本应早到一些的。

    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何况安抚楚军是一项必须的任务,即使提前知道会晚,韩孺子当时也只能选择留下。

    “桐将军人呢?”

    主簿早已乱了方寸,马上答道:“去东城查点仓库了。”

    “带我去找他。”

    主簿摇摇头,“不行,我得把吴将军的东西打点好,天黑前送出城,少了一件,我也担不起责任。”

    崔腾和杜穿云一块上前,两人只会动手,不会别的,主簿举手护头,却不肯松口,他是吴修的心腹之人,只为国舅一人做事,官印可以交,私人物品却不能丢。

    房大业拦住两人,问道:“吴将军的东西是要送回京城吧?”

    主簿茫然地点头,不明白这位平民装扮的老头子是怎么进来的。

    “通关文书已经准备好了?”

    主簿再次点头。

    “拿出来看看。”

    主簿摇头,双手按住小腹,崔腾和杜穿云这回知道该做什么了,一人抓一条胳膊,崔腾伸手入怀,掏出一封木函,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文书,“老子过关这么难,吴修连人都不在,倒给自己的私财准备好了文书,真应该参他一本。”

    房大业接过文书,扫了一眼,那上面写着主簿的姓名,看来是要弃关而逃。房大业也不询问,撕掉文书,对呆若木鸡的主簿道:“你需要一份新文书,带我们去见左将军吧。”

    韩孺子完全没料到房大业会帮忙,当时带他进来只是想尽快给他一份通关文书。

    房大业像年老的雄狮一样沉重地喘息,冷淡地说:“我也要出城。”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敢死之士

    (感谢读者“房老将军”的飘红打赏。)

    东海王亲自登城向对岸望了一眼,心里一沉,有点后悔留在碎铁城了。

    整个天际都被颜色暗淡的帐篷占据,一队队骑兵在对岸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观察南岸,有一些匈奴人就立于岸边,向碎铁城指指点点。

    东海王觉得自己被发现了,甚至被弓箭瞄准,虽然隔着一条河,好像也不太安全,于是转身向随行将官问话,顺势躲在墙垛后面。

    “真有十万人?”

    “从帐篷数量上推算,大概七万到十万人。”一名将官回道,这是多批斥候亲眼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么多!”东海王已经听过这个数字,还是感到震惊,当初在马邑城的时候,有二三十万楚军做靠山,他觉得十万匈奴人太少,现在却感到“十万”像山一样沉重,可他不想表现得太胆怯,勉强笑道:“已经下雪了,粮草难以为继,匈奴人越多,退却得越早,对不对?”

    几名将官点头,一人补充道:“当然,碎铁城也要守得住才行。”

    真话刺耳,东海王很难维持脸上的笑容,只好转身又向对岸望去,“你们已经制定守城计划了吧?”

    “是,柴将军有两条计划:匈奴人一直在伺察观河城,很可能要从那里过河,等他们过河清除石头的时候,东山烽火台可以推下木西征,重新封堵通道。”

    “嗯,不错,是条好计划,应该能将匈奴人堵住几天,第二条计划呢?”

    一名将官指向西边的流沙城,“河水正在结冰,变得厚实之后,匈奴人大概会从那边长驱直入,柴将军打算在流沙城设置一支奇兵,伏击匈奴人前锋,挫其锐气。”

    “好。”东海王不太会领兵,只要将军们有计划,他就稍稍安心。

    在城墙上站得够久了,东海王抓紧披风,离开城墙,“城门一定要关紧,城墙一定要牢固,千万别给匈奴人可趁之机。”

    回到将军府,一群勋贵子弟正等着他,十来个人,一见到东海王,立刻上前谦卑地行礼,与这些人在一起,东海王自在多了,立刻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冷淡地点点头,迈步走入正厅。

    果不其然,端茶送水的奴仆一退下,这十余人就将东海王围住,七嘴八舌地劝说。

    “停停。”东海王用手指了半圈,停在胜军侯的儿子身上,“楼忌,你来说。”

    东海王的选择是有理由的,在这些人当中,楼忌的父亲爵位最高。

    楼忌与东海王比较熟,也不客气,马上道:“咱们离开碎铁城吧,还来得及,匈奴人一时半会过不了河,咱们快马加鞭的话,用不上两天就进关了。”

    东海王的手指继续移动,停在宰相殷无害的一个侄孙身上,“殷小眼儿,你怎么说?”

    殷小眼儿的眼睛并不小,只是平时总笑眯眯的,显得小,这时瞪得滴溜圆,几乎嚷了起来,“碎铁城守不住!镇北将军带不回援兵!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快点逃……快点撤离!”

    “你们的想法一样?”

    众人点头,楼忌道:“塞外的一座孤城而已,值得守吗?要我说,咱们先撤,大军随后,能将三万楚军带回关内,也是大功一件。”

    东海王想了一会,“你们说的有点道理,咱们去找柴悦说说,毕竟守城军务由他负责。”

    “可您是东海王,镇北将军指定您总揽全局。”众人劝服了东海王,都很高兴,一个个如释重负。

    东海王起身,眉头微皱,“勋贵营将近五百人,想撤退的不可能只有你们几个,多找些人,一块去见柴悦,给他一点压力。”

    “对对,大家都想撤,凭什么只让咱们出头?”

    没多久,五十多名勋贵子弟聚在将军府,准备跟随东海王一块去见柴悦,人人面带喜色。东海王还不满意,又说出几个名字,让楼忌等人去叫过来。

    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来了,胆战心惊,面如土色,他们都曾在河边寨弃东海王于不顾,一直担心受到报复。

    出乎他们意料,东海王很是热情,笑呵呵地迎上来,“这种时候,咱们就别记仇了,还是做朋友吧。”

    三人感动得快要哭了,跪下忏悔,被东海王扶了起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见柴悦,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

    柴悦住在西北角的一座城楼里,在这里能够方便地观察敌情,他正与十几名将吏商议流沙城的伏击计划,听说东海王带着一群勋贵子弟前来求见,心里咯噔一下,城内楚军只是勉强稳定,勋贵营若是带头闹事,大军只怕很快就会随之崩溃,就算镇北将军本人在此也弹压不住。

    可拒而不见也不是办法,柴悦只好让他们进来。将吏退到两边,心中想法都一样:如果勋贵子弟们想逃,他们也不用冒险开战了,大家一块奔回关内,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五十多人走上城楼,有东海王在,众人立而不跪。

    东海王道:“柴将军,有件事我们想问问你。”

    “请说。”柴悦起身相迎,十分客气,这些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楚军为什么非要守卫塞外的一座孤城?”

    柴悦已经向许多将士解释过,东海王问起,他只好再说一遍:“碎铁城虽然孤悬塞外,却是大楚之城,自武帝以来,大楚对匈奴保持了雷霆之势,此城一舍,即意味着转攻为守……”

    楼忌打断道:“在碎铁城不也是守势?”

    柴悦微笑道:“那不一样,碎铁城依山傍河,周围地势开阔,援军一到,立刻就能转守为攻,若是将此城让给匈奴人,楚军退至神雄关,虽然易守,却再难出关进攻。”

    “那好吧,你守城,我们……”楼忌看了一眼东海王,慌忙退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身份比什么都重要,抢话即是僭越。

    东海王点点头,“柴将军说得有道理,你要在流沙城设置伏兵?”

    “对。”柴悦对东海王的态度感到困惑,“匈奴人表面上伺察东边的观河城,我相信这是故布疑阵,三日之内,匈奴大军必定从西边过河。流沙城虽然残破,尚堪一用,黄昏以后,我会派一支楚军从岭下前往流沙城,对岸的匈奴人看不到……”

    “够了,具体的计划你们制定吧,我就是来给你送来一队敢死之士。”

    “敢死之士?”柴悦莫名其妙,看向跟来的那五十多名勋贵子弟。

    楼忌等人也互相看看,突然明白过来,“敢死之士”就是指自己,一下子全慌了。

    东海王正色道:“你们这些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食国家俸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楚养了你们几代人,换不来一位‘敢死之士’吗?”

    众人无语,不只是羞愧,更多的是震惊,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东海王嘴里说出来。

    “请柴将军下令,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上阵。”东海王心里稍感紧张,如果对方是韩孺子或者房大业,他绝不敢夸此海口,柴悦应该懂规矩、会做人。

    柴悦也很震惊,同时大大地松了口气,“有这些敢死之士奔赴流沙城就够了,碎铁城需要东海王坐镇,殿下不可出战。”

    东海王威严地嗯了一声,又对目瞪口呆的众勋贵子弟说:“建功立业在此一时,诸君努力,休令父兄蒙羞。”

    东海王丢下众人,转身下楼,柴悦命人去勋贵营给这些人取来盔甲和马匹。经此一事,本来不太服从命令的众将官,对伏击计划再无异议。

    东海王惩罚了心生退意的勋贵子弟,也报复了一下曾经背叛自己的张养浩等人,心情颇佳。

    回到将军府,林坤山过来求见,一进屋就抱拳笑道:“东海王妙计,既教训了胆怯者,又稳定了军心,东海王的声望会大为提升。”

    “嘿,我需要这点声望吗?”东海王在望气者面前无需隐藏真正的野心,“他们不在乎大楚的一城一池,只想自己活命,我可在乎。”

    林坤山笑道:“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需要东海王这样的宗室子孙力挽狂澜。”

    东海王哼了一声。

    相隔两百余里,另一个人也在乎大楚江山的完整。

    在主簿的带领下,韩孺子等人来到东城仓库,却没有找到北军左将军韩桐,询问过后才知道,韩桐领取了一些器械与食物,命人送到北城门,人刚走没有多久。

    众人又奔向北城门,出了此门就是关内,百姓与车辆都被堵在这里,无论怎么叫嚷,城门都不肯打开。

    韩孺子让主簿登上城楼为自己通报,等了好一会,主簿下来,一脸的困惑,说:“左将军请镇北将军一个人上去。”

    情况有异,韩孺子想了想,说:“好吧,可我怎么也得带一名随从。”

    “这个……应该可以吧,我再去问问。”主簿匆匆跑上城楼,心中纳闷,两位将军都是宗室子孙,怎么彼此间一点亲情也没有?

    杜穿云紧紧腰带,准备跟倦侯一块上城楼,韩孺子止住他,“你留下,陈通,你跟我去。”

    孟娥点点头,在外人面前,她从不开口说话,以免泄露女子身份。

    杜穿云既惊讶又失望,不相信这名普通士兵的功夫会比自己更厉害。

    主簿回来了,请镇北将军和随从上楼。

    (今日一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城门之上

    城楼内的梯阶上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上楼的人只能侧身而行,孟娥交出腰刀,才被放过。

    楼上的屋子很宽敞,同样站着许多卫兵,韩孺子第一眼看去,没有找到目标,在神雄关主簿的提醒下,他终于在几名卫兵身后的角落里看到了堂兄韩桐。

    两人肯定曾经见过面,一个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一个与众多宗室子弟站在一起,因此,韩桐认得韩孺子,韩孺子却对那张脸孔没有印象。

    主簿忙来忙去是有理由的,上前几步,谄笑道:“左将军大人,通关文书……”

    韩桐伸出双臂向外挥手,好像在撵讨厌的昆虫,主簿却比昆虫更执着,又上前两步,“左将军大人,没有文书我出不了关,我家将军……”

    韩桐突然大步向前,气势汹汹,右手握着刀柄,咬牙切齿地对主簿说:“谁也不能出关,就算是一只老鼠也不行。”

    主簿愕然失色,后悔之前交出了官印,“可是……可是……”

    “来人!来人!”韩桐突然大叫,像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不仅主簿,连韩孺子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位堂兄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带出去、撵出去、拖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他!一眼也不想看!”

    屋子里的卫兵都是韩桐从北军带来的,有两人上前,架起主簿的胳膊就往外走,主簿又惊又怕,而且一头雾水,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北军左将军?

    韩桐大概十*岁,神情阴郁而惊慌,却偏偏要做出威严镇定的样子,双手握拳,按在书案上,目光投向韩孺子的双脚,像是在跟一只虫子说话,“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韩孺子莫名其妙,“嗯,我刚到不久,据说桐将军比我早到一会。”

    “一会?哈哈,就这一会,神雄关落入我手!”

    韩孺子看了一眼孟娥,示意她留在原处,自己向前迈出两步。

    韩桐显得更紧张了,即使身边就是高大健壮的卫兵,仍然没有自信,生怕被十几岁的堂弟伤害到,拳头握得更紧,却没像刚才那样大叫大嚷,目光始终低垂,就是不肯与韩孺子对视。

    韩孺子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害怕自己。

    “匈奴大军已经攻至碎铁城,桐将军有何打算?”

    “匈奴人……匈奴人……怎么会有匈奴人?”韩桐领命来神雄关的时候,还没有匈奴人的消息,上午听说大军已到,震惊不已,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

    “桐将军有什么打算?”韩孺子又问了一遍。

    韩桐慢慢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打算?冠军侯没说过……冠军侯让我把守神雄关,不准任何人通过……”

    韩桐抬头,终于与韩孺子对视,“尤其是不能让你过关回京。”

    韩孺子笑了笑,“我没想回京,我是来搬取救兵的。”

    韩桐也笑了,得意,还有点疯癫,“我还以为自己错过了,可我比你早了一会,哈哈,冠军侯料事如神,你走不了!走不了……”

    等对方笑声渐歇,韩孺子道:“神雄关易守难攻,就算匈奴人来了,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桐将军不必惊慌。”

    “匈奴人……易守难关……”韩桐的整个身子突然一颤,“你怎么进关的?北门……北门也应该关闭,马上关闭。”

    韩桐伸手在桌上乱摸一气,身边的一名卫兵看不过去,上前帮忙铺纸研墨,韩桐拿起笔,快速写了一道命令,然后从怀里取出官印,认真地按下去,将命令交给卫兵,卫兵匆匆离去。

    韩孺子默默地看着,等卫兵领命而去,他说:“我已经来了,就站在桐将军面前,请桐将军开关将百姓放走,然后调集关外的军队,立刻去支援碎铁城。”

    韩桐面露惊讶,好像在纳闷韩孺子为什么还在这里,“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冠军侯,他会做出决定,我只需守关,不能开门。”

    韩孺子稍稍加重语气,“碎铁城危在旦夕,谁来都会立刻派出援兵,请桐将军当机立断。”

    “我只守关。”

    “碎铁城有三万楚军。”

    “我只守关。”

    “丢掉碎铁城,楚军只能据守神雄关,再难出关决战。”

    “我只守关。”

    “碎铁城还有五百名勋贵子弟,个个家世显赫。”

    “我只守关。”

    不管韩孺子怎么说,韩桐的回答只有一个。

    韩孺子转身看了一眼,屋子里至少有十名卫兵,孟娥站在门口,看样子做不到以一敌十,并保护倦侯的安全。

    “好吧。冠军侯什么时候到?”

    “我已经派人通知冠军侯了,我只守关。”

    韩孺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卫兵没有阻拦。

    在门口,孟娥使了一个眼色,韩孺子微微摇头,韩桐戒心极重,现在夺印太冒险了。

    城楼下,众人等得正着急,主簿失魂落魄,还没回过神来。

    “妹夫,拿到……算了,当我没问。”崔腾看出韩孺子是空手而归。

    韩孺子带领众人走开,街上挤满了人与车辆,许多百姓不在乎通关文书,只想立刻出城,躲避随时会杀来的匈奴大军。

    韩孺子止步,“桐将军不肯开放城门,不肯调集援兵,也不肯交出官印,他要等冠军侯的命令。”

    崔腾愕然道:“冠军侯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来一回,还不得五六天时间?到时候碎铁城早就归匈奴人了吧。”

    韩孺子向主簿问道:“神雄关有多少士兵?”

    主簿完全没了主见,马上答道:“关内一千人,关外的军营有四五千人,想要更多人,就得从别处调兵了。”

    “没有官印,你能调集多少人?”

    “啊?”主簿预感到事情不妙。

    崔腾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别装糊涂,问你能调集多少人?”

    主簿苦笑道:“没有官印……只有衙门里的卫兵能听我的命令,二十多人吧。”

    “家丁呢?”

    “老少四五十人,他们可不会打仗。”

    “让他们穿上盔甲,都带到这来,跟他们说,不用打仗,壮壮声势。”

    “我是吴将军的主簿,就不参与镇北将军和左将军之间的事了。”主簿害怕了。

    “你想出城,就照我说的做,事情成与不成,都不会连累到你。”

    主簿还在犹豫,崔腾又一次抓住他的衣领,主簿有了主意,急忙道:“可以可以,请崔二公子跟我一块去吧,您是崔太傅之子,说话比我有份量。”

    “那是当然。”崔腾推着主簿去往衙门,韩孺子派出五名卫兵跟随。

    他将杜穿云叫来,“我在楼上的时候,桐将军的一名卫兵下楼,去北城门传令,你看到他了?”

    “看见了。”

    “记得他的模样吗?”

    “记得。”

    “带人去拦住他,劝他带咱们进入城楼,如果他不同意……”

    “我知道该怎么做。”杜穿云已经撒腿跑了。

    韩孺子还是指派五名卫兵跟随,如此一来,他身边只剩下十名卫兵,其中包括孟娥,还有一位一直不吭声的老将军房大业。

    “拿到官印之后,房老将军就能出城了。”

    “嗯。”房大业连句感谢都没说,迈步走开,与街上的普通百姓挤在一起。

    韩孺子和卫兵们站在街边等待,不远处的一辆车上,包袱堆积如山,最上面坐着两个孩子,正在放声大哭,父母焦急地望着城门,没精力照看。

    与武帝时期相比,大楚的确衰落了,但还没到不堪一击的地步,韩孺子暗下决心,一定要击退匈奴人,而不是被动守城。

    崔腾和主簿最先赶回,带来百余人,其比预料得要多一些,也不知崔腾是怎么征用的。

    “这就开战吧。”崔腾兴致勃勃,他倒是什么都不怕,那些被征用的士兵与家丁,却跟他们的主簿一样脸色苍白,还没动手就已露怯。

    “等等。”韩孺子说。

    又过了一会,杜穿云也回来了,“他不听话,被我绑回来了。”转身向后指去,在一处路口,韩孺子的五名卫兵架着韩桐的传令兵。街上大乱,光天化日下的绑架也没人在意。

    韩孺子正要下令,城门下突然发生了骚乱,许多人在高喊“开城门”,没有得到回应,愤怒的百姓转向城楼,一个高大的身影冲在最前面,怒声道:“城门官就在上面,让他出来说句话!”

    房大业穿着平民的衣裳,他这一喊,更多百姓跟上来,叫喊着让城门官出来。

    韩桐的卫兵有百余人,纷纷抽刀拔剑,可涌来的百姓数量太多,卫兵们不能不紧张。

    韩孺子向后方挥手,五名卫兵带着传令兵过来,韩孺子道:“向你的同伴求救吧。”

    传令兵鼻青脸肿,本来是要大叫的,这时却紧紧闭嘴,愤怒地摇头。杜穿云道:“我来。”跳到一辆车上,伸手将传令兵也拽上来,冲着城楼大喊:“北边有匈奴奸细,快去人帮忙!瞧,你们的人受伤了!”

    城楼内外的卫兵远远望见了受伤的传令兵,大惊失色,阵脚更乱。

    韩孺子对崔腾和主簿说:“可以上楼救人了。”

    崔腾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没错,韩桐有难,咱们得帮忙,大家跟我上啊,救出左将军,人人有赏!”

    崔腾带兵在人群中冲开一条路,向城楼上挤去,卫兵们弄不清这群士兵的来意,犹犹豫豫地让开,一些卫兵甚至向外挤,想与传令兵汇合,弄清楚北城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孺子站在街边,看着自己制造的混乱场面,从前他在冒险的时候总会有一点紧张,患得患失,这一次,他却是真的镇定自若,相信胜券在握。

    有时候,软弱的敌人带来的信心更多一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掌印大将

    城里的百姓已经在街上苦等了将近一天,心中的怒气一旦发泄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开始还有些忌惮,等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也只能身不由己地冲进城楼,与卫兵碰撞在一起。

    卫兵砍伤了几个人,可是涌来的百姓太多,将梯阶上的卫兵一一掀翻,一级级逼近楼上。

    房大业是始作俑者,在局势失控之前挤了出来,来到镇北将军面前,“从别的地方上去。”

    城楼有两道门,一道位于地面,一道直通城墙。

    崔腾带领百余杂兵,以“保护左将军”的名义冲到楼上,这时也出现在城墙上,向韩孺子奋力挥手。

    韩孺子立刻带人进入东边的一条巷子里,与城墙上的崔腾时不时挥手响应,走不多远,有台阶直通城顶,十余名士兵守在入口处,惊慌失措,朝城门的方向不住眺望,崔腾等人跑下来时,谁也不敢阻拦,甚至不敢询问。

    韩桐是被几个人架下来的,面如土色,身子瑟瑟发抖,“造反了,这是造反了……”

    崔腾将官印扔过来,得意洋洋地说:“完成,就这么简单。”

    韩孺子抓住官印,在人群中找到主簿,对他说:“可以下令开城门了吧?”

    主簿方寸大乱,虽然跟着崔腾上上下下,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听到镇北将军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韩孺子正要正式下令,房大业开口道:“先不要开城门。”

    “房老将军有何见教?”韩孺子对这位老将军十分尊敬。

    “百姓大乱,此时开门,只会乱上加乱,而且会将混乱带到关内。镇北将军应该召集城内将士,然后传令城中,让百姓去往衙门领取出关文书,一批一批地放行。”

    韩孺子毕竟缺少经验,经房大业指点,立刻醒悟,先带人去往衙门,留下一些士兵,让他们稍等片刻再去城门口发布命令。

    衙门里空无一人,连扫地的老差人都被崔腾带走了,门口的车辆无人看管,东西丢了一多半,遍地的字画、布帛等物,拣东西的一群人看到官兵回来,一哄而散。

    主簿顿足捶胸,“我可怎么向吴将军交待?”站在街上犹豫了一会,主簿想出了主意,顾不得收拾剩余的东西,追上镇北将军,从此寸步不离,他“交待”不了,只好让地位更高的人承担责任。

    韩孺子下令将街上的车辆挪开,衙门大门开放,所有士兵站在街道两边,以维持秩序,庭院内反而不安排士兵,大堂里也只留十名卫兵,韩桐被送到后衙,由部曲士兵看守。

    韩孺子坐在书案后面,手持官印,崔腾拿着印泥,主簿执笔,又让人搬来大量公文,只需添上姓名、事由、日期、物品等项,持有人就可以顺利出关,一路通行无阻。

    第一张通关文书写给房大业,事由“返乡”,物品“马一匹”,韩孺子盖印,房大业拿过文书,看了一眼,仔细收好,躬身行礼,退出衙门。

    连主簿都看不下去了,“这位……老者什么来头?在公堂上也这么不敬?”

    韩孺子虽然留不住房大业,对他的敬意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天下太平,这就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天下大乱,这就是千里良驹。”

    需要韩孺子签发的命令太多了,放行百姓只是一小部分,他还要调集关外军营里的士兵、向更远的郡县征调兵将、安排斥候前去打探碎铁城情况、检查关内的驻防与库存……

    主簿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好几名军吏和将官及时赶到,神雄关群龙无首,他们一直在寻找掌印大将,之前的主簿不敢担责,北军左将军只守城门,拒绝接见下属,因此这些将吏见到镇北将军手持官印之后,立刻服从,绝无二话。

    赶到衙门的人越来越多,百姓从城门口调转方向的时候气势汹汹,接近衙门看到两边林立的士兵时,气势开始下降,完全不知道那些士兵比他们还要紧张。

    等进到肃静的衙门里,百姓的气势衰落,许多人甚至不敢进来,几名胆大者进衙,顺利领取了文书,出门之后将文书举在手里,众人怒气全消,规规矩矩地排队,与此同时,城内的将士也都陆续赶到,更没人敢闹事了。

    事情越多越杂,韩孺子反而越清醒,干脆站起身,在大堂里来回行走,一边向军吏口授命令,一边监督主簿签发文书,偶尔向进来的百姓询问几句。

    神雄关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几名将吏观察了一会,开始向镇北将军提供建议,被问的时候也是知无不答,眼看天色渐暗,神雄关恢复了平静。

    大堂里不知签发了多少文书与命令,一盒印泥都用光了,崔腾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就是托着印泥盒跟随镇北将军在堂上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却比将军还要兴奋,一会点头,一会咬牙,一会瞪眼,几次想要开口,又都强行忍住。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韩孺子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身边的崔腾,轻轻一拍头,“糟了,忘了让你出城。”

    “妹夫,不,镇北将军,让我留下吧,送信这种事谁都能做。”

    “不行,这封信是要送给崔太傅,最好是东海王亲送,他去不了,就得是你。”韩孺子立刻让主簿签发文书,交给崔腾:“带十名士兵出发,但是杜穿云不能跟你走了,我另有任务交给他。”

    崔腾接过文书,拍拍怀里的书信,“我这就出发,妹夫,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弄个官职回来,父亲不同意,我就自杀给他看!”

    崔腾跌跌撞撞地跑出大堂,叫人备马,连夜出发。

    杜穿云已经跃跃欲试,“倦侯,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立刻回京。”

    “回京做什么?”

    韩孺子本来在心中草拟了一封信,觉得不妥,放弃了,说道:“我要你回倦侯府去见夫人,然后立刻回来。”

    “就这么简单?有信吗?要我带话吗?”

    韩孺子摇头,“不用,但你得快去快回,路上可能会遇到阻拦……”

    “嘿嘿,明白了,那你不用给我通关文书,那东西没用,我也出发。”杜穿云大步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转了回来,“出神雄关的文书给我一份,在这里用不着爬上爬下。”

    韩孺子笑着命主簿签发文书,看着杜穿云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重。

    国舅吴修突然返京,冠军侯派韩桐守关,阻止韩孺子南归,崔小君将近半个月没有书信,这都是不祥之兆,预示着京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一无所知。

    大敌临境,韩孺子不能弃而不顾,只能让杜穿云回京打探消息。

    夜色已深,城门按规矩关闭,还没有出关的百姓却已不那么恐慌,干脆推车回家,反正文书已经到手,新来的将军虽然年轻,却像是值得依靠的人,老实待在家中,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衙门逐渐安静下来,街上的士兵各回岗位,那些临时穿上盔甲的家丁、奴仆也都恢复本来身份,打扫庭院、收拾房屋、升火做饭,将街上残留的物品收回衙门,主簿对着它们流了一会眼泪,跟在镇北将军身边更紧了。

    韩孺子也需要这名主簿,他带来的人不多,派出去之后剩下的人更少,孟娥是贴身侍卫,做不了别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的追随者。

    事情忙得差不多之后,韩孺子去后院探望北军左将军韩桐。

    有崔腾的例子摆在前面,韩孺子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主簿与其他将吏只能安抚神雄关,一名有官职的宗室子弟却可能收服更广大的区域与将士。

    百余名北军守在后院门口,看到镇北将军走来,全都恭敬地行礼,他们早就来了,却没有试图救出左将军。

    后院的一间屋子里,韩桐还在瑟瑟发抖,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韩孺子独自进屋,对韩桐的信心先减了三分,说道:“神雄关已经安定,我也没有离开,你可以放心了。”

    韩桐抬起头,目光中尽是惊慌与困惑。

    韩孺子取出怀中的官印,“这东西只是一个象征,真正的权力还是要自己争取,有它,事半功倍。”

    皇权在于十步以外、千里之内,韩孺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十里之内。

    韩桐显然没听懂韩孺子在说什么,目光里越发困惑,好一会之后他说:“我就不该接受冠军侯的邀请,老老实实留在京城里多好。唉,普通人有野心总能得到回报,甚至封侯拜相,宗至子弟却只有一个结果——死。为什么我如此倒霉?我没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也不想抵抗匈奴人。这都是意外,都是噩梦……”

    韩桐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韩孺子终于确认,此人不值得拉拢,与此同时,对冠军侯也有了一点轻视,虽然冠军侯地位更高、掌握的军队更庞大、所知的消息也更多,韩孺子却不将他视为第一大敌。

    韩孺子没再多问,出屋之后命人备马,他要去追房大业,无论如何也要将杨奉推荐给他的老将军挽留住。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谈

    夜路难行,尤其是在冬天,寒风呼啸,地面冰滑,行人、马匹走路时都要小心翼翼,房大业牵着马,在官道上踽踽独行,不停地被后面的人超过,那些人推着车、赶着牛羊、怀里可能还抱着孩子,奋力前行,好像匈奴人就跟在屁股后面似的。

    慢慢地,后面追上来的人越来越少,而且也不那么急迫了,一位妻子边走边埋怨自己的丈夫:“就你着急,左邻右舍有不少都决定留在城里,看看情况再说走不走……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那十几只鸡鸭今晚还没喂呢。你锁好门了?”

    丈夫也有点后悔,不想承认,也不想争论,只是不停地说:“我知道了。”

    房大业转身望了一眼,迎着北风,黑暗中早已没有神雄关的影子,虽然稳定民心的主意是他出的,年轻的镇北将军执行得似乎不错。

    路边一堵破败的墙壁后面,燃起了一堆篝火,几十人围成一圈取暖,有人向官道上独行的老人喊道:“别走了,前面没村没店,过来烤烤火,明天再赶路吧。”

    房大业找地方将马栓好,取出一点豆料喂马,然后挤进人群,分享一点温暖。

    周围的人大都互相认识,正在热烈地讨论“天下大势”。

    “几十年了,大楚从未败给匈奴人,这次也不会,咱们可能离开得太早了。”

    “今非昔比,小伙子,今非昔比,武帝爷的时候,都是楚军出关追着匈奴人打仗,哪有匈奴人逼近神雄关的情形?唉,我可记得,一直到河北几百里以外都有楚军的岗哨,楚人可以随意来往、放牧牛马。自从武帝爷升天,我就再也没出过神雄关北门。”

    “新来的镇北将军看上去不错,好像是个会打仗的将军。”

    “太年轻了,武帝爷的时候,像他这么年轻的人,不管出身有多高贵,只能当校尉,跟着老将学习几年之后,才有资格独立带兵。不行,镇北将军太年轻了,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咱们走得对,就是……太着急了一点,其实可以等一晚。”

    “唉,急急忙忙地返乡也不知是好是坏,听说关内不少地方有暴乱,希望我的老家没事,千万不要让我遇见。”

    “嘿嘿,最倒霉的不是遇见暴乱,是回乡之后赶上官府征兵,又被送回神雄关。”

    神雄关内的百姓大都是商人,因此急着离城返回原籍,又怕被征兵、征钱,众人连连唉声叹气,“武帝爷的时候”被频繁提起,相隔没有几年,百姓忘了武帝晚期的残暴,只记得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老丈,你是从北面来的吧?”有人问道。

    房大业嗯了一声,他不喜欢闲聊天。

    “碎铁城怎么样,能守住吗?”

    房大业寻思了一会,“大概能守住十至十五天,关内援军若是迟迟不至,那就危险了。”

    “关内哪还有兵啊,都去平定暴乱,内忧外患赶到一块了。”

    “大楚自知有内忧外患,匈奴人未必知道,他们连败了几十年,必定心虚,楚军只要显出斗志,或许能将匈奴人逼退。”

    房大业说话不像普通百姓,周围的人对他肃然起敬,又为他让出一点地方,甚至有人递过来一壶烫过的热酒,房大业喝了两口,一股暖意由腹部流向四肢,倍感舒适。

    “听您的意思,应该先除外患,再平内忧了?”有人问道。

    房大业在镇北将军面前惜字如金,面对一群百姓却能侃侃而谈,“关内暴乱频发,无非是因为百姓财力不足,这几年赋敛过重,因此民不聊生,一受鼓动,就加入了盗匪团伙。这里面,重赋为因,暴乱为果,重赋主要又是为了与匈奴决战。平定内忧并不能减赋,击败匈奴却能还利于民,暴乱自消。”

    众人听不太懂,却越发敬畏,一名老人问道:“如今暴乱分散在郡县,若不及时平定,只怕冬后就会连成一片,到时候减赋也没用了吧?”

    “对暴乱当然不能放纵,可是不用非得剿灭,各郡县守住关口,阻止乱民离开本地就是了。只怕一点,匈奴人远在塞外,暴乱近在腹背,朝廷惧近轻远,兵力都用在平乱上,最后内乱未平,匈奴人却已进关,再想撵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百姓不懂那么多,只觉得老人说得极有道理,一名中年女子笑道:“您能看得这么透彻,朝廷不至于犯错吧。”

    “应该不会。”房大业不想惊吓这群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说这些干嘛,可想法油然而生,非要脱口而出,遗憾的是,眼前没有合适的听众。

    突然间,老将军意兴阑珊,垂下头,专心烤火。

    又有一人恭敬地问:“老先生,您是朝廷命官吧?”

    “我是一名犯人,刚被释放。”

    此言一出,篝火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木柴噼叭作响,以及风声呼啸。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敢在这样的夜里和这样的地面上疾驰,有点奇怪,众人都向官道上望去。驶来的是三名骑士,有人热心地喊道:“过来烤烤火……”

    话未说完,三名骑士已经停下,穿着盔甲,一看就是军中将士。没人吱声了,一是怕官,二是不敢耽搁军务。

    “请问可有人见过一位老者?六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独自一人,骑马。”一名骑士大声询问。

    几乎不用打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新加入的老丈。

    房大业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官道上的骑士看到了他,“那不就是……将军……”

    韩孺子跳下马,心里很高兴,总算追上了,比预想得要顺利,他准备了许多话,无论如何也要留住这位老将军。

    房大业牵着马来到官道上,向镇北将军行礼,问道:“镇北将军能调动多少军队?”

    韩孺子没料到首先提问的会是房大业,愣了一下,“我正在争取……”

    “换个问法吧,镇北将军希望调动多少军队?”

    韩孺子想了一会,“我希望调动所有楚军。”

    “好,我跟你回去。”

    房大业跳上马。

    韩孺子又愣住了,可目的毕竟达到,他也翻身上马,与房大业并驾,一同顺原路走向神雄关,很快就谈起了当前大势,房大业一反常态,嘴里滔滔不绝,韩孺子只有听的份。

    路边篝火周围,一名老者道:“我就说这不是普通人,肯定是落难的大官,又被请回去了,你们都记得吧,刚才是我把他叫住的。”

    “三叔,你看谁都请人家过来,不只是他。”

    “请人的那位将军,你们没认出来吗?神雄关大堂里就是他给咱们签发的文书啊。”

    “镇北将军?你说那是镇北将军?天这么黑,你看清了?”

    “绝对没错,哪还有如此年轻的将军?”

    众人沉默了一会,一位老者道:“有这两位在,楚军何愁不能打败匈奴人?等天亮,咱们回神雄关吧,不受远行之苦了。”

    回关时再不用纵马疾驰,韩孺子却觉得时间过得比出关更快,房大业的一番分析令他茅塞顿开,“明天我就派兵前去支援碎铁城,分批前往,每天上下午各一批,数量不多,却要让匈奴人感觉到关内在不停地调兵遣将。”

    “频繁派兵能够迷惑匈奴人,可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粮草,碎铁城没想过要容纳两万多名楚军,所存粮草坚持不了多久,神雄关必须守住粮道,如果前方楚军能将匈奴人挡在河北,万事大吉,如果不能,得在沿途设几个据点,保证粮草供应。镇北将军若是不觉得我老,就派我去吧。”

    守卫粮道比守卫碎铁城危险多了,韩孺子不想让老将军冒险,正好到了城门口等候开门,他笑着说:“冒昧一问,是什么原因让房老将军决定跟我回神雄关?”

    城门咔啦地响,房大业说:“我需要一个人听我说话。”顿了顿,他继续道:“镇北将军大概是唯一愿意听并且有能力照做的人。”

    韩孺子笑了笑,“实不相瞒,之前我还没到碎铁城,就有人向我推荐房老将军。”

    “哦?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家伙。”

    城门敞开,包括主簿在内的一群将吏迎出来,他们真怕镇北将军一去不返。

    “前中常侍、现北军长史杨奉,向我力荐房老将军。”

    “杨奉?没听说过此人。”房大业常年驻守边疆,后来又去齐国为官,对宫中太监了解不多。

    回到将军府已是后半夜,关内几座军营里的将士正好奉命赶到,韩孺子和房大业也不休息,开始安排军队前去支援碎铁城,在房大业的坚持下,韩孺子终于决定派老将军出关,但是要求他稳定粮道之后,立刻返回神雄关。

    仓促间,神雄关总共只能召集到五千多名将士,分成六队,保证今后三天的上下午都有援兵前往碎铁城,在这期间,韩孺子必须找到更多援兵。

    韩孺子在神雄关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另一边的碎铁城,全体将士同样不眠不休。

    第一批援兵尚未出关,匈奴人已经过河了。

第一百七十章 神机妙算

    寒冷没有将铁甲冻裂,但是能让它们显得更加沉重,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柴悦也能感受到铁片的坚硬以及附着在上面的寒冷,走路比平时更加艰难,像是背负着一大块生铁。

    入夜不久,柴悦亲自率领一千名士兵由岭下绕行至流沙城,马匹全被原路带回,将士徒步进城,少数士兵站在城墙上观望,大部分站在城墙下方待命,人人手持劲弩,可是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匈奴人过河的迹象。

    刚才下了一阵小雪,现在已经停了,柴悦守在城墙上方,借助微弱的月光望向大河。

    河水已经结冰,白天时,柴悦看到几名匈奴人往河床上抛掷石块,由此猜测他们今晚将会度河,现在却不那么自信了,只能来回踱步,小声提醒士兵们盯紧一些。

    如果第一战不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碎铁城很快就会失守,柴悦肩负的重任,比身上的铁甲沉重多了,不仅是碎铁城,还有将近三万名楚军的性命、镇北将军的信任和京中母弟的安全。

    柴悦需要一次大胜,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寒冬已至,匈奴人急于开战,一有机会就会度河,可是只有事实能证明他是正确的。对于塞外的这只楚军来说,柴悦的统帅地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次判断失误就足以令众将士失去信任。

    墙上墙下一千人还都尽忠职守,没人发出声音,更没人抱怨,可柴悦明白,天亮的时候匈奴人若是还不出现,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望将消失得一干二净。

    柴悦来到城墙下方,在士兵中间缓步走过,小声说:“凌晨是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十有**会选在天亮前一刻度河。”

    将士们保持沉默,柴悦能猜到他们心中的疑问:十万匈奴人何必偷袭三万楚军把守的小城?既然凌晨时分最危险,为何要整夜守在这里?

    柴悦有解释:匈奴虽然兵众,但也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攻下碎铁城;凌晨最危险,并不意味着其它时候就是安全的,为了应对各种可能,他只好在流沙城等候整夜。可这些解释没必要说出来,大家要看到的是偷偷度河的匈奴人。

    柴悦身后,有人用极小的声音说:“干脆冻死算了,匈奴人倒省事了。”

    那是一名被东海王强制送来的勋贵子弟,柴悦假装听不到,事实与战绩能够征服普通士兵,大概只有身份地位才能压制这些勋贵。

    城墙上有人用石子轻轻敲了两下,柴悦整个人为之一振,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升到头顶,顷刻间将寒意驱逐一空。

    全体楚军也被这轻轻的敲击声所震动,甩动手臂,将劲弩握得更准,准备****引弦。

    柴悦装出镇定的样子,控制步行的速度,慢慢走上台阶,走到最后几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一队匈奴骑兵真的过河了,可是数量太少,粗略估算,大概有一至三百人,而且他们没有直奔碎铁城,而是纵马来到岭上,目标是流沙城。

    柴悦等人急忙躲在墙垛后面。

    匈奴骑兵的数量远远多于楚军,可仍然非常谨慎,先派人过来勘察情况。

    柴悦率领的这只伏兵一下子进退两难,发射劲弩杀死这些前驱的匈奴人轻而易举,可如此一来就会暴露伏兵。

    城下的匈奴人在小声交谈,北城门早已关闭,他们进不来,于是绕城而行,显然要找别的入口。

    柴悦立刻走下城墙,悄声命令众人躲进附近的屋子里,城内的房屋大都残破不堪,连屋顶都没有,匈奴人只要稍一搜查就能发现楚军,可柴悦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等了一夜,不能在最后时刻放弃。

    匈奴人真的出现,众将士对柴悦的信任增加了几分,立刻领命躲起来,那些勋贵子弟仍很麻烦,柴悦从他们身前经过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威胁道:“你已经得罪了柴家,还要得罪所有人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柴悦甩开此人的掌握,冷冷地说:“楼忌,在这里你是士兵,不是胜军侯之子。”

    楼忌哼了一声,与其他人一块走进残存的房屋,担心用不着匈奴人进攻,墙壁坍塌就能将他们压死。

    并非所有勋贵子弟都厌恶这次行动,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在柴悦经过时小声说:“匈奴人急于进攻,不会查得太仔细。”

    柴悦笑了笑,也躲进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流沙城没有多大,匈奴人很快绕至虚掩的西门,撞开城门,驰马进城,在路上驰骋往返。

    楚军进城的时候在路上留下一些脚印,好在来得早,脚印已被霜雪覆盖,楚兵站了多半夜,城墙下的脚印却仍然清晰,只要点起火把,或者下马仔细查看,匈奴人就能发现异常。

    柴悦这时候完全是在赌博了。

    匈奴人胆子渐壮,开始大声呼叫,最近的时候,与某些楚兵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们没有停留,叫声很快消失了。

    柴悦走出藏身之地,真想仰天欢呼几声。

    几名将校也走出来,惊讶地说:“他们居然没留下来守城。”

    “匈奴人不喜欢城池。”柴悦平淡地说,其实他对此并不肯定,起码有一部分匈奴人已经习惯定居,对城池并不陌生,但是这一队斥候显然不想留在城内。

    在将士们眼中,柴将军却有了神机妙算的形象,当他们一队队从柴悦身边经过登上城墙时,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敬畏,就连楼忌那伙勋贵子弟也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走上台阶,没敢要求留在下方。

    一千名楚兵在城墙上站成三排,尽量弯腰,脚踩劲弩,双手引弦,轻轻搭上箭矢。

    劲弩能够射到河边,令匈奴人无处躲藏。

    柴悦从墙垛中间向外望去,一切如他所料,大批匈奴骑兵正在陆续过河,在岭下集合,一些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显然是要在天亮之前向碎铁城发起进攻。

    柴悦心中的犹疑与紧张全都消失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油然而生,无论身边、身后的将士有多紧张,他却一点也不着急,默默地观察,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匈奴人在岭下集结完毕,第一批前锋开始前进,柴悦转身走到传令官身边,冲他点下头,会令官会意,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兽角,活动活动两腮,运气吹角,楚军通常以锣鼓传令,但是作为一只伏兵,号角更实用些。

    第一排楚兵挺腰前行,在墙垛中间射出弩箭,完毕之后立刻后退,第二排、第三排前行。

    柴悦没有观看岭下的战况,能听到外面的人叫马嘶就够了,他扶着刀柄,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监督士兵们轮番射弩。胜利已在手中,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急着查看战果,而是尽可能让胜利更完美一些。

    他做到了,在将军的监督下,三排楚兵不停地****、引弦、搭矢、射击,循环反复,一丝不乱,即使柴悦走远了,士兵们也觉得他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察觉到柴悦走近,胜军侯的儿子楼忌变得有些慌张,连续两次没有将弩弦牵引到位,本排士兵上前的时候,他还在手忙脚乱地****引弦。

    柴悦示意楼忌前行几步,保持队形,不要占据后退者的位置。

    楼忌面红耳赤,这一轮他无矢可射,重新退后,他才使出力气,一次引弦成功。

    柴悦继续前行,越来越有感觉,这一千名士兵已经被凝聚成为一个人,全是他的臂膀与耳目,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指挥。

    岭下惨叫声不断,数名观战的将校匆匆跑来,“柴将军,匈奴人撤退了。”

    直到这时,柴悦才走到墙垛中间向外望去,黑暗笼罩的地面上留下许多尸体,更多的匈奴人则向对岸逃去,跑得太快,在冰面上人仰马翻。

    “要追杀吗?”将校问道,胜利让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撤退,全军撤退。”柴悦心里很清楚,匈奴人最擅长在追逐过程中发起反击,就算碎铁城的所有楚军全在这里,追过河也是败多胜少。

    他只想挫败匈奴大军的锐气,然后等待关内援军的到来。

    没有马匹,楚军离开流沙河之后一路跑回碎铁城,此时天已大亮,城内大军听到了战斗的声音,也派斥候查看了战况,立刻打开城门,迎接毫发无伤的“敢死之军”,还有他们的统帅柴悦。

    东海王亲自到城门口****,送来大批酒肉,当场就让军吏记下所有人的功劳,尤其是将军柴悦。

    一整天,对岸的匈奴人都很老实,直到傍晚时分才再次度河,收拾尸体,派兵占据了流沙城。

    柴悦一早就派出信使前往神雄关,众将前来恭贺,他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受挫的匈奴人只会暂缓进攻,偷袭不成,他们就只能采取最直接的战术——白天攻城,这才是真正考验碎铁城的硬仗。

    夜里,柴悦踏实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被叫醒,匆匆前往西城墙,全城的将官几乎都在城墙上,连东海王也在,一看见柴悦,他松了口气,“柴将军快过来看看,匈奴人这是要干嘛?”

    柴悦向西望去,前晚给楚军带来胜利、昨天还耸立在山岭上的流沙城不见了,一夜之间,已经被匈奴人拆得干干净净。

    “匈奴人火气好大,拆城泄愤吗?”东海王问道,多数将官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柴悦看了一会,心中猛然一惊,“匈奴人要堆土攻城!”

    将大量泥土堆到城下,形成土坡,敌军到时就能直攻墙上,柴悦本来预计碎铁城能坚守至少十天,这时却要将时间大打折扣,不由得向南望去,希望能尽快看到神雄关的援军。

第一百七十一章 攻城

    真正的守城之战就要开始了,匈奴人正在远处排兵布阵,骑兵守在岭下,大量步兵聚在岭上,手持盾牌,背着一筐筐的泥土,流沙城是座土城,被拆毁之后提供了现成的材料。

    匈奴人毫不掩饰进攻意图,步兵将把泥土堆在西城门以外,形成一道缓坡,直通城墙之上。

    东海王远远望了一眼,心里一阵阵发堵,表面上却要保持镇定,向周围的将士笑道:“匈奴人真懂礼貌,知道大楚放弃了流沙城,特意帮咱们拆墙当见面礼。”

    大家只能敷衍地发出笑声,目光都望向柴悦,东海王也不例外。

    柴悦的表现更像是真正的镇定,站在墙边沉思片刻,开始下达命令,这些命令大都平淡无奇,普通将吏也能想到,但是由柴悦嘴里说出来,似乎多了几分成功的把握。最后,柴悦命令一只队伍专门取水,将城里所有的桶、锅、槽通通装满。

    东海王虽不擅战,却是第一个明白柴悦用意的人,心中稍安,终于能够坦然地大笑出声,离开城墙,将守城之责全权托付于柴悦。

    他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来到旁边的部曲营,为了显示守城的决心,韩孺子只带走极少数人,将大部分部曲士兵留在了城内。

    东海王没有下马,停在营门前,派随从叫来部曲营头目晁化。

    晁化身上还保留着拐子湖渔民与河边寨兼职强盗的习惯,来到东海王面前只是稍一拱手,生硬地问:“找我有事?”

    东海王微笑道:“匈奴人就要攻城了,镇北将军不在,就由我保护你们的安全,请大家放心,城里有两万多正规楚军,只要他们还在,就不会动用镇北将军的部曲。”

    晁化和身边的几名士兵冷脸不语,东海王继续道:“万不可鲁莽行事,我就在将军府,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东海王走了,晁化脸色铁青,一名部曲士兵说:“咱们跟随镇北将军这么久,就是吃干饭吗?”

    “东海王能安什么好心,分明是在用激将法。”

    晁化抬手制止大家说话,命令道:“牵马来。”然后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东海王多此一举,他不来激将,我也要向柴将军请战,我意已决,你们准备好了吗?”

    几人同时点头。

    晁化再不多说,等马牵来,上马直奔西城。

    柴悦已经从城墙上下来,正与几名将吏安排士兵汲取井水。

    碎铁城里有十余口深井,外面修建了屋子以阻拦风霜,还能正常使用,打出的井水不能露天放置,西城的大量房屋被腾出来,专门存放水桶、铁锅等物。

    晁化下马,跟在柴悦身后,在街巷里走来走去,听他下达一道道命令。

    安排得差不多了,具体事务交给将吏处理,柴悦又向城墙上走去,向晁化招手,示意他过来。

    “准备这多么井水干嘛?”晁化还没有看明白此举的用意。

    柴悦笑道:“匈奴人要堆土攻城,等他们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来个水冻城墙,看他们能不能爬上来。”

    晁化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有什么事吗?”柴悦问道。

    晁化拦在前面,正色道:“守城的不只是楚军,还有镇北将军的千名部曲,柴将军好像把我们给忘了。”

    “我没忘,一只军队有前锋、有中军,也有后备,部曲营属于后备。”

    “我们想当前锋。”晁化有点着急。

    柴悦沉默了一会,他不动用部曲营是有理由的,一则这是镇北将军的私人将士,主人不在,不可擅用,二则部曲营的训练仍不充分,与正规楚军不可同日而语。

    柴悦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对练兵、用兵天生感兴趣,对他来说,训练有素、服从命令这两项素质远比勇猛善战重要得多。他喜欢正规的士兵,这些人总能准确理解主将的想法,临阵时不胆怯,也不冒进,即使领军不久,柴悦也能像运用手臂一样指挥众将士。就像前晚的伏击,换成一只不成熟的军队,肯定会有个别士兵忍受不住匈奴人的马蹄声,冲出藏身地点与敌人搏斗,从而坏了大事。

    正规的楚军,哪怕是平时名声不佳的北军,也能严守将令,立于危墙之下一声不吭。

    “让你的人做好准备。”柴悦对部曲营不太熟悉,但是尊敬他们的求战之心。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晁化大喜。

    “战无常势,你们可能要等很久,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让你们作战,没我的命令不可擅动,明白吗?”

    “明白,就有一个要求,如果柴将军要派兵出城,务必第一个派遣我们。”

    “好。”柴悦点头。

    一名传令兵跑来,“柴将军,匈奴人向碎铁城进发。”

    晁化离开,柴悦带领卫兵与将吏登上城墙,向西望去。

    匈奴人步骑并进,速度不快,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爬虫,又像是一大片逐渐吞噬荒地的野草。

    东海王无法安坐在将军府,又跑来观战,走到柴悦身边,脸色有点发白,“咱们就这么等着?”

    “匈奴人势众,理应首先进攻。”

    东海王勉强笑了两声,左右看看,“大家的士气不错,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用柴将军下令。”

    柴悦嗯了一声,目光一直不离远处的匈奴人,“这就是楚军的长处,平时训练得好,危急时刻自有应对手段。”

    柴悦挥手叫来身后的一名将官,“通知北城小心提防,匈奴骑兵很可能会进攻那里。”

    将官领命而去,东海王疑惑地说:“北边邻河,地方狭窄,匈奴骑兵为何选在那里攻城,而不是空阔的南城?”

    柴悦猜测匈奴步兵会在西城推土,骑兵则在北城响应,至于南城,他反而不太担心,“这是匈奴人的习惯打法,三面围堵,留一条出路,诱使敌军逃亡,骑兵趁胜追击。瞧远处的那队骑兵,就是用来拦截逃亡者的。”

    东海王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的确有一队骑兵,数不清有多少人,停在原处没有动,看上去离南城官道还很远,可一旦纵马奔驰,很快就能从侧翼拦截逃亡的楚军。

    东海王脸色更白了一些,“如果匈奴人堵住南方的山口,神雄关的援军是不是就过不来了?”

    “嗯,过不来。”柴悦又叫来一名将官,命他清理城墙入口,不要造成阻塞,然后转身走到城墙另一边,向下方的街巷观察,觉得哪里可能会有拥堵,就派人去处理,宁可拆墙破门,也不能耽误待会送水上城。

    对他来说,战斗的主要内容从来不是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也不是勇猛拼杀,这些事情当然很重要,但是都有人专门负责,身为一军主将,他的职责是确保己方准备充分、阵势不乱。

    东海王既敬佩柴悦的镇定,又恼怒他的冷淡,正要追问,柴悦腾出工夫,说:“匈奴人暂时不敢靠近山口,害怕那里有伏兵。”

    “暂时不敢,以后总会有胆子的。”

    “所以咱们得相信镇北将军,相信他能尽快带来大批援军。”柴悦平淡地说,他能挫败匈奴人的锐气,能想办法应对土攻,可这些手段都是拖延,孤城难守,如果没有援助,碎铁城终将落入匈奴人之手。

    东海王愣了一会,跟着柴悦回到对面,心中不由得一惊,不知不觉者,匈奴人已经很近了,岭下靠河的骑兵正在加速,如柴悦所料,要从北城发起进攻,正面岭上的步兵则竖起了长盾,他们不仅携带着泥土,还有大量的木头。

    “来人,送东海王回将军府。”柴悦不希望有人破坏楚军士气。

    “柴将军勉力,我在府中备酒,静候佳音。”东海王强自镇定,匆匆下城,上马走出没有多远,听到了城墙上的战鼓声。

    部曲营里,近千名士兵已经排列整齐,牵着自己的战马,身边竖着长枪,就等一声令下,上马出城与匈奴人战斗。

    东海王冲他们挥挥手,经过将军府,来到勋贵营,在这里,他更能找到声气相投者。

    勋贵营里剩下的人不多,所有随从都被征调,打水、运送器械,为全体楚军做事,而不是只服侍主人。

    一多半勋贵子弟加入了战斗,剩下一百四五十人,以种种理由留在营内,柴悦对他们没有强求。

    城墙上的鼓声时紧时缓,中间夹杂着人群的叫喊声、不知来源的轰轰声,营内的勋贵子弟全都走出营房,聚在一起互相寻求安慰,结果却更加惊恐。

    在这群人面前,东海王终于恢复了一点信心,策马进营,立于众人面前,“穿上你们的盔甲、拿起你的兵器,准备证明你们是大楚的精英与栋梁,城在人在,城亡人记!”

    没人开口回应,但是他们都有点害怕东海王,纷纷跑回自己的房间,穿戴盔甲,拿着刀剑出来了,没有随从的帮助,许多人的盔甲穿戴不整,只好互相帮助着紧系丝绦。

    东海王稍感满意,不想独自回将军府,就留在勋贵营里。

    不知何处又传来几声轰响,没多久,一名传令兵骑马跑来,在街上大声喊道:“部曲营,即刻前往北城!”

    部曲营那边传来马蹄声,传令兵连喊几遍,又来到勋贵营,停在营门口,向里面看去,他没接到命令动用这些勋贵子弟,可是看着一百多人无所事事,觉得有些怪异。

    传令兵没有开口,拍马离开。

    东海王道:“还等什么?都去守卫北城门!”心中却是一惊,西边的土堆应该还没成形,北边的城门就要被攻破了?

    匈奴人攻得太快了,东海王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怀念韩孺子,那是他的兄长。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出城

    碎铁城年久失修,看得见的漏洞都得到了修补,还有一些隐藏颇深,无法提前检测,北城门即是如此,表面上很正常,内里已经腐朽,经不起打击。

    匈奴骑兵向城上射了几轮箭,派出百余名步兵,以长盾掩护,抬着攻城木槌来砸门,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十几下之后,真将大门砸得倾斜。

    一队楚军用几根圆木将大门暂时支住,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发现北门易攻之后,匈奴人立刻派来更多的步兵支援,墙下的骑兵也越来越多,一点点逼近,弓箭已能射到城墙上,楚军受到压制,很难再对门外的敌人发起进攻。

    与关内的大城相比,碎铁城矮了一截,最初的作用只是屯聚粮草,面对大军攻城,准备严重不足。

    战争不只是枪林箭雨,部曲营将士来得正及时,可手中的刀枪没有用武之地,他们立刻下马,在几名将吏的安排下,搬取土石封堵北门。

    楚军展现了优良的素质,数千人络绎不绝地运送土石,丝毫不乱,像蚂蚁一样井然有序,十几名将吏站在中间,协调队伍,背负土石的士兵从右侧排队跑步前进,将土石抛在下,脚步不停地从左侧撤退。

    可堵门的速度还是慢了一点,东海王率领勋贵营赶到的时候,门上多了一个大洞,能看到木槌狰狞的样子。

    一名小校跑来,请东海王和勋贵子弟们离开,城门就这么大,暂时不需要更多人手,他们站在街上反而误事。

    东海王等人也无意留下,立刻调转方向去往战斗最激烈的西城,走出没多远就被客气地拦住,除了东海王,其他人都不能随便登城。

    碎铁城不大,近三万守军数量也不算少,只有三成士兵在城墙上防守,大多数人都在墙下忙碌,道路必须畅通无阻,一群跑来跑去的勋贵子弟只会增添麻烦。

    东海王独自登墙,一路上不停地给上上下下的将士让路,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皇帝亲临,也别指望得到尊敬。

    十几名鲜血淋淋的士兵被抬下去,惨叫声不断,东海王不敢再往上走了,反正也没人注意他,急忙转身,跟在抬送死伤者的士兵后面,匆匆下来,上马跑回将军府。

    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等在大门外,没有战斗任务,他们反而更加紧张。

    “跟我来。”东海王叫道,马不停蹄向南城门跑去,众勋贵子弟纷纷上马,跟在后面。

    南门相对安静,在此守卫的士兵却一点不敢大意,墙上墙下严阵以待,东海王在这里获得了应有的礼遇,带领几名勋贵子弟登城的时候,士兵给他们让路。

    东海王跑上城楼,向西望去,心中一凉,从这里看不到土堆的高度,但是匈奴人已经逼近城墙,正与楚军互射,楚军劲弩已不占多少优势。

    东海王没找到柴悦,就算看到,信心也增加不了多少,此前时急时缓的鼓声变得不绝于耳。

    碎铁城坚持不到天黑,东海王自己得出结论,再向南望去,群山耸立,对人世间的小小争斗无动于衷,哪有援军的影子?

    东海王一把拽过来一名勋贵子弟,“带人去神雄关求救,这就去!”

    “是……”勋贵子弟惊慌地应道,与几名同伴跌跌撞撞地往下跑。

    “打开城门。”东海王对跟来的南城守将说。

    “开城门?柴将军……”

    “我是东海王,不管什么将军,都得听我的命令,开门,让信使出去,没有援兵,咱们都会死在这里!”

    守将犹豫了一下,传令打开南门。

    一队而不是几名“信使”冲出碎铁城,听说有机会逃离,一百多名勋贵子弟一个也没留下,不叫随从,也不带干粮,就这么骑马绝尘而去,有人甚至连随身刀剑、头盔都给扔了,只为减轻一点重量。

    “关闭城门。”东海王命令道,站在城楼之上,哪也不看,只盯着那队越跑越远的勋贵子弟,那里有不少他认识的人,称得上是朋友,可跑的人没有回头张望,看的人也没有挂念之意,东海王只想知道匈奴人会不会拦住这群人。

    “不该相信别人。”东海王低声自语,后悔没有趁早逃离。

    西南方的荒野中有一大批匈奴人,离得很远,过了一会,东海王看到有一队匈奴骑兵向官道驶去,速度看上去不快,似乎拦不住逃亡者。

    东海王提着一颗心,一会担心勋贵子弟们逃不掉,一会后悔自己没有跟着逃走,没准浪费了唯一的机会。

    事实证明,匈奴人对距离的估算比东海王和那群勋贵子弟要准得多,一百多人跑出不过五六里,与匈奴人相遇了。

    匈奴骑兵没有拦在路上,而是与逃跑者并驾齐驱,中间相隔三五十步,然后从容不迫地侧身引弓射箭,勋贵子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拼命催马跑得更快,可是怎么也快不过箭矢。

    逃亡者与追杀者驶下一道斜坡,不在城楼的观察范围内。

    东海王呆住了,站在一边的南城守将也惊得目瞪口呆,那一百多名勋贵子弟全都出身世家,身边的随从死了都会惹来不小的麻烦,这时却像野草一样被匈奴人收割殆尽,东海王可比镇北将军狠多了。

    勋贵子弟再没有出现,反倒是那队匈奴骑兵回到斜坡上,顺着官道向碎铁城驶来。

    这也是匈奴人的习惯,杀死敌人之后要来炫耀与示威。

    东海王脸色惨白,连强装镇定的心事都没有了,匆匆下楼,骑上马,独自一人在城中乱跑,也不知要去哪,只觉得哪里都比城墙上安全,可是又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值得放心。

    “我要当皇帝,我不会死在这里。”东海王反复念叨这句话,像是在与看不见的神灵谈判。

    不知跑了多久,一队骑兵迎面驰来,带头的正是晁化,满身尘土,但是手里又握上了长枪。

    “北门失守了?”东海王大吃一惊。

    “堵上了。”晁化大声道,虽然疲惫,却是中气十足,“我们要支援南门。”

    “南门……”东海王这才想起,一队匈奴骑兵正在驶向南门,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看样子柴悦或者某位将官得知了消息,正在调兵遣将,“你们没有弓弩,不是……”

    一名部曲士兵骑马来到东海王身边,强迫他的坐骑改变方向,也朝南门跑去,“别光看热闹,一块去吧!”

    东海王认得此人,这是那个既叫驴小又叫马大的莽汉,别人可能只是开玩笑,他可会真逼着东海王去战场。

    “我不去……”东海王叫道,想要调转马头,可是更多骑兵跟上来,无论他怎么用力,马匹还是只能跟着大队人马一块走。

    部曲士兵的训练的确差了一点,还没出城,队形就已经乱了。

    “那几个大铁块砸得真够劲儿。”马大兴奋得像是孤身下河摸到了一条大鱼,骂了一句,“怎么早不用上?让咱们背了半天土。”

    “笨蛋,当然要等匈奴人聚集在一起才能使用。”有人回道,马大也不生气,呵呵地笑。

    原来北城门也有准备。

    “西城怎么样了?开始浇水了吗?”东海王大声问,没人回答,部曲士兵刚从北门离开,不知道别处的情形。

    “让路,我要去西城……”东海王大叫,可是没人服从他的命令,这群刚刚放下土石的士兵,急不可耐地奔赴另一个战场,好像那里有好东西等着他们去抢似的。

    东海王身不由己的出了城门,每次他勒紧缰绳,都有人“好心”地在后面拍马,让他甚至怀疑这是韩孺子事前安排好的借刀杀人计。

    城外的战斗已经开始,一队楚军出城,以劲弩逼退了过来示威的匈奴骑兵,另一队枪盾楚军在路西建立了临时路障,防止城西的匈奴人趁虚而入。

    部曲营与之前出城的楚军骑兵合并,顺着官道向南疾驰。

    东海王心中一喜,以为这是要护送他逃离碎铁城,再不勒缰,而是与部曲士兵一块加速。

    他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又关上了,再向西望去,夕阳半落,看不清匈奴大军在哪,但他知道,肯定有一股匈奴骑兵正在迅速接近官道,要拦住他们这些人。

    “再快点!”东海王大声呼吁,楚军却只按既定的速度前进,不慢,但也不算快。

    远处传来号角声和狼一样的嗥叫,匈奴人真的来了,数量多极了,路西的整个荒野似乎都被他们占据。

    部曲营士兵不擅长骑射,保护侧翼的是随行楚军,马上用不了劲弩,他们也用弓箭与匈奴人对射。

    东海王趴在马背上,盲目地跟着前方的人奔驰,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不像是来自西边的匈奴人,倒像是悬在头顶,离他只有几尺远,无论跑得多快都甩不掉。

    前后的部曲士兵突然吼叫起来,速度明显加快。

    东海王惊讶地抬起头,发现侧翼的楚军已经进入荒野,与匈奴人混战成一团,部曲士兵则在冲锋。

    前方的一座小小高地上,大批匈奴刀盾士兵正在构筑临时防线,他们刚到不久,马匹停在附近,只来得及竖起长盾。

    部曲士兵从盾阵两边冲过,高高举起长枪,从上方刺下去,不管中与不中,都要立刻撒手。

    东海王手里没有兵器,只能跟着众人驶上高地,又顺坡下行。

    在最高处,他终于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南方的山口里,一只楚军正鱼贯而出,官道边上的这座小小高地,一下子成为必争之地,占据此处,就能方便地掌控整条官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关内关外

    房大业风尘仆仆地赶回神雄关,为韩孺子带回第一手消息。

    两天前,在部曲士兵的猛攻之下,匈奴士兵被迫放弃路边高地,仓皇逃离。

    碎铁城城西的坡道已经堆成,守城士兵泼上了大量水,可天还没有冷到瞬间成冰的程度,好在坡道狭窄,匈奴骑兵无法一涌而上,楚军依靠弓弩勉强支撑。

    神雄关第一拨援军赶到得正及时,虽然只有一千多人,在匈奴人看来,山口里涌出的楚军却是连绵不绝,匈奴大军退却了,他们不想在河南的狭窄地域与楚军展开决战。

    夜色降临,碎铁城还楚军手中。

    房大业与柴悦会面,稍经商议,两人得出同样的结论,碎铁城经不起再次攻击,必须将匈奴人“吓”阻在河北。

    柴悦派出大批楚军驻守在流沙城废墟上,表现出死守之志,并在岭上遍插旗帜,让对岸的匈奴人误以为岭下尽是赶来支援的大批楚军,然后派遣斥候过河查看地势……总之,楚军表现出想要渡河决战的架势。

    东海王以为自己终于能离开碎铁城了,可两位将军没跟他商量,也没有争取他的同意,在碎铁城竖起了高大的王旗,那上面的“东海王”三个大字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用红布拼凑而成。

    迷惑战术成功了,匈奴大军当夜退却十几里,但是没有逃走,似乎也想决战,河北开阔平坦,有利于匈奴骑兵发挥实力。

    房大业赶回神雄关的时候,六拨援兵已经派遣完毕,从关内又赶来三千多援兵,可也仅此而已,冠军侯的北军、韩星的中军、崔宏的南军离得比较远,尚无消息传来,附近郡县要留兵自守,分不出多少兵力支援神雄关,而且许多官吏对镇北将军发出的命令感到困惑。

    夺印毕竟不是正常手段,群龙无首的神雄关愿意接受镇北将军的指挥,附近的郡守、县令和将官,却对此疑虑丛丛,许多人既不派遣士兵,也不给回执,信使只能空手而归,有两个县甚至将信使也扣下不放。

    碎铁城楚军依靠虚张声势对抗匈奴大军,韩孺子在神雄关却已接近无兵可遣,他缺的不只是兵,还有名份。

    房大业猜到会是如此,在路上想了一个主意:“一百六十七名勋贵子弟在守卫碎铁城时阵亡……”

    “一百六十七?”韩孺子吓了一跳,勋贵营共有四百多人,竟然伤亡将近四成,“只是勋贵,不包括随从?”

    “随从没有直接参战,伤亡极少,不到十人。是东海王,他派出一百五十一名勋贵子弟出城——大概是想试探一下匈奴人的实力吧,结果全军覆没。”

    没人相信这种说法,久经战阵的老将军心里很清楚,东海王这是惊慌失措之余使出的昏招。

    “还有一种说法,那些勋贵子弟急于逃跑,擅开城门,没想到被匈奴人拦截。”房大业补充道,这种说法更没人相信,只能用来隐瞒一时。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怎么样?”

    “东海王……受了一点惊吓,但他后来与镇北将军的部曲营一块冲出碎铁城,从匈奴人手里夺下一块至关重要的高地,大家都说他很勇猛。”

    韩孺子哭笑不得,他太了解东海王了,那绝不是勇猛,出城参战必然另有原因。

    房大业想出的主意与这次伤亡相关,“我建议镇北将军马上将消息散布出去,好让朝廷以及关内诸军明白,匈奴大军真的来了。”

    “勋贵子弟同气连枝,整个朝廷恐怕都会恨死我了。”

    “越恨越会派兵支援,毕竟还有二百多名勋贵子弟活着,而且——”房大业顿了顿,“让勋贵子弟出城是东海王的命令,与镇北将军无关。”

    韩孺子笑了笑,“只要我是主帅,一切伤亡都与我有关。不过房老将军的计策很好,就按你说的做,我马上写信。”

    碎铁城需要的是大军支援,韩孺子只写四封加急信,分别送给三军与京城。

    “碎铁城还能坚持多久?”

    “五至十天,如果匈奴人一心准备在河北决战,碎铁城坚持得还能更久一些。”

    北军大营离神雄关最近,次日一早,韩孺子接到了回执文书,看完之后却不明所以。

    文书回应的不是昨天才送走的加急信,而是五天前的书信,那时韩孺子刚刚夺印,写信求援,并且解释了自己不得不接管神雄关的特殊情况。

    北军的回执已经有点晚了,平时来往要五天,碰到紧急军务,顶多四天就能一去一返,北军至少耽误了一天。

    回执内容更是莫名其妙,极其简短,只说“军情已知,坚守待命”。

    韩孺子找来经验丰富的房大业,出示回执,老将军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守卫碎铁城的将士大都来自北军,我还以为他们立刻就会派兵前来支援。”

    “只有这份回执,再无一兵一卒。”韩孺子更是纳闷,“难道冠军侯怨恨我夺取桐将军的官印?”

    房大业摇头,“左将军也没有朝廷任命,严格来说,官印只属于吴国舅,镇北将军和北军左将军都是夺印,一早一晚而已。匈奴人是大楚强敌,北军大司马就算心怀怨恨,也不至于见死不救,何况他要救的就是北军将士。”

    房大业想了一会,“信使见到北军大司马本人了吗?”

    信使是一名普通驿兵,自然见不到北军大司马,韩孺子已经问过。

    “北军大司马派左将军接管神雄关,专门为了阻挡镇北将军入关,可那时候匈奴人还没出现,镇北将军并无理由离开碎铁城,除非——”房大业没有说下去,他愿意留下辅佐镇北将军,可事情总有个限度,打仗他义不容辞,朝廷夺权他却不想参与。

    “冠军侯也悄悄回京了。”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北军无人做主,所以才会给出这样一份回执。”

    “镇北将军和东海王在京中的消息不太灵通啊。”房大业说。

    韩孺子又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京中的来信了,“看来我得想办法接管整个北军。”

    “镇北将军……不想尽快回京吗?”房大业不愿参与朝廷内斗,问出这句话就是他的极限。

    “匈奴,京城。”韩孺子不可能心无犹豫,京城必定发生了大事,吴修和冠军侯才会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我要留下。”韩孺子权衡之后做出决定,“匈奴人一旦入关,大楚江山残破,我就是千古罪人,而且,我现在回京,恐怕也是自投罗网。”

    韩孺子在朝中几无根基,只身回京,斗不过冠军侯,他起码要在北疆站稳脚跟。

    韩孺子不想马上回京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杨奉就跟在冠军侯身边,却没有送来只言片语的提醒,他要么被挟持,失去了自由,要么觉得冠军侯胜券在握,干脆真心辅佐新主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韩孺子回京都不利。

    房大业扶刀,向镇北将军躬身行礼,“北军兵多将众,镇北将军不宜前去犯险,让我去吧。”

    “房老将军去的话更加冒险。”

    房大业迄今没有得到朝廷任命,真实身份只是一名获释不久的普通百姓,他却一点也不怕:“冠军侯回京,右将军冯世礼陷没,左将军韩桐应该是职位最高的人了,我带他去北军,十拿九稳。”

    “冠军侯回京只是咱们的猜测,而且他很可能给北军下达过命令……”

    “那样的话,镇北将军更不能去了。若无镇北将军坐镇神雄关,关内关外的楚军很快就会溃散,你不能动。”

    “还是太冒险……”

    房大业厉声道:“老夫从军多年,冲锋陷阵的风险都冒了,还怕自己人吗?请把左将军韩桐交给我,再有十名卫兵,这就出发!”

    “起码定个计划。”韩孺子好不容易留住一员大将,不希望白白失去。

    “见机行事吧,需要了解什么,我在路上问左将军。事不宜迟,我这一去一回,至少五天,加上整顿大军的时间,可能还要更晚一些,总之七天之内必有回信,镇北将军只管守关,稳定碎铁城军心。”

    韩孺子再不犹豫,写信、签发文书,派人带来左将军韩桐,唤入十名部曲士兵,一并交给房大业。

    听说要回北军大营,韩桐很高兴,比房大业还急着出发。

    韩孺子又命人给碎铁城送信,声称北军正在调动,七日内到达神雄关,十日内必至碎铁城。手中无兵,韩孺子只能利用谎言稳定军心。

    两天后,又有数千援兵到达神雄关,带兵将领出身世家,一进关就要求镇北将军从碎铁城召回自己的弟弟,韩孺子拒绝,两人僵持了半天,恰好大将军韩星的军令到达,解决了这场争执。

    韩孺子终于得到正式任命,仍以镇北将军之号,总管碎铁城、神雄关以及关内十县的一切楚军抗击匈奴,可以便宜行事。

    送上门的数千楚军一下子成为镇北将军的部属,将领再不敢违令,只得带兵出关,前去支援碎铁城。

    碎铁城的形势还算安稳,匈奴人接连受挫,没再发起进攻,一直留在河北。

    又过了三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韩孺子先后接到两封至关重要的来信。

    一封来自柴悦,他在碎铁城得到一条令人意外的信息:匈奴人提出和谈,但是有一个要求,只跟镇北将军本人谈。

    另一封来自京城,写信者是崔小君,字迹潦草,只有一句话:妻染重疾盼君速归。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独自决定

    “一剑仙”杜摸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一封只有几个字的书信交到倦侯手中。

    自从倦侯从军北上,杜摸天送走了孙子杜穿云,自己就搬出了倦侯府,每日里与京城知名的豪杰往来,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十几天前,侯府的账房老太监何逸突然找上门来,请他喝酒,大醉之后,交给他一封信,并传达了倦侯夫人的请求。

    也就是从那时起,杜摸天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他没有立刻出发,多等了两天,继续呼朋唤友的生活,直到得罪了一位江湖中地位颇高的豪杰,不得不“逃”离京城。

    一路上,杜摸天得到了不少江湖旧友的帮助,也受到多次阻挠,甚至遭遇过两杀暗杀与一次公开挑战,杜摸天必须遵守江湖规矩,于是接受挑战,却没有获胜。

    “一剑仙”毕竟老了,接连数日的奔波耗尽了他的精力,在比武时败给了对手,只能选择返回京城。

    因此,将书信交给韩孺子的人不是杜摸天,而是他在比武之前托付的一位朋友。

    这人二十来岁,随身没有通关文书,不知怎么混进了神雄关,在衙门前逡巡半日,不找任何差人或卫兵通报,直到黄昏时分,见到随同镇北将军出府的孟娥,他才上前开口。

    孟娥化名陈通,穿着打扮以至容貌举止都与男性卫兵无异,偶尔开口,别人也听不出破绽,跟随镇北将军多日,从未被任何人认出来,送信的年青人却一眼认定这是一位“江湖人”,远远地抱拳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台可否赏口饭吃?”

    孟娥吃了一惊,止住准备抓人的卫兵,将此人请进府内,详细问明之后,带他去见镇北将军。

    青年直身不拜,将韩孺子上下打量了几眼,交出书信,转身就走。

    韩孺子想要挽留,被孟娥阻止,“你不是江湖人,用不着跟他们打交道。”

    如果有时间,韩孺子真想问问一心想要复国的孟娥算什么江湖人,那些行为怪异的江湖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扫了一眼书信之后,他没心情考虑江湖人了。

    那的确是崔小君的笔迹,送信过程却匪夷所思,陌生青年甚至不肯透露姓名,对杜模天的经历讲述得也过于简略。

    韩孺子已经派杜穿云回京,显然在路上与爷爷杜摸天没有相遇。

    韩孺子拿着信思索良久,整个神雄关里,唯一能与之商量的人只有孟娥,“你相信这个人吗?”

    “我相信他并无恶意,可我也知道,许多无辜的人会受到利用,到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回答对韩孺子毫无帮助,他笑了笑,将信凑近点燃的蜡烛,犹豫片刻,还是烧掉了,“假设一切都是真的吧,小君自然没有病重,她没有写明,我猜是另外有人病重,不是太后就是皇帝,所以吴国舅和冠军侯急着回京。可小君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匈奴人入侵,也不了解我在北疆的情况……”

    韩孺子陷入沉默,他是在自言自语,孟娥也不说话,守在一边,目光缓缓转动,耳中倾听外面的声音。

    “小君希望我回京,必然有所准备,可房老将军说得没错,我一离开神雄关,碎铁城楚军很可能会溃散,匈奴人是大患,真正的大患……”

    韩孺子又拿起另一封信,是柴悦派人送来的,里面说匈奴人希望与镇北将军和谈,柴悦特意注明,他不太相信匈奴人,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三场雪,再坚持一段时间,即使关内楚军没有大批增援,匈奴人大概也会退兵。

    大概、可能、几分把握……韩孺子越来越理解杨奉曾经说过的话:皇帝因为掌握太多信息,反而比一无所知时更难做出决定。

    柴悦是前线的将军,将每种可能都提前想到是他的责任,但他不用做出最终决定。

    崔小君深居府内,为丈夫谋求最大利益是她的目标,可她不了解边疆的危机,无需权衡利弊。

    韩孺子坐在那里,没有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而是在想,做决定是一件多么艰难、又多么有趣的事情。

    “朕仍孤家寡人……”韩孺子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从前的记忆中,祖父武帝坐在勤政殿的阴影里,威严而孤独,现在这副场景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武帝仍然独自坐在阴影里,但他并不孤独,或者说他享受并喜欢那份孤独。

    “把金纯保叫来。”韩孺子说。

    孟娥目光转来,稍显惊讶,她是保镖,倦侯极少向她发令。“是。”她应道,走到门外,压低声音让卫兵将主簿找来。

    即使是守城大将,也不能随口一句话就召见在押犯人,得签发命令,加盖官印之后,才能去监狱领人。

    平时极少参与具体事务的孟娥,完成了整个流程,从倦侯手里接过官印,在文书上按下去。

    韩孺子一直没说话,甚至没注意到在让孟娥做随从的事情。

    没过多久,金纯保被押来了。

    金纯保受了不少苦,为了确认他的话是否属实,狱吏施加了酷刑,右将军冯世礼陷没之之后,他又被折磨一番。

    昔日的归义侯长子已经面目全非,卫兵一松手,他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匈奴大军已经攻到碎铁城。”韩孺子从金纯保身上只看到一个教训:没有远见会带来多大的后患。

    金纯保抬起头,好一会才认出那是倦侯,颤声道:“倦侯救我……”

    “你是楚军的俘虏,没人能救你。”

    “我不当匈奴人了,救倦侯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留在大楚当平民、做奴隶也行!”

    “想做大楚臣民,就要与匈奴人作战。”

    “我愿意,我愿意。”金纯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听说有希望挣脱囚徒的身份,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带他下去。”韩孺子命令道。

    两名卫兵将金纯保架出去,到了屋外他还在大声喊道:“我愿意为大楚效力……”

    韩孺子对主簿道:“真是失礼,共同守城多日,我还没有请教主簿大人的姓名。”

    主簿前趋道:“敢劳将军动问,是卑职之罪。卑职姓华,名报恩。”

    “华主簿是吴将军带到神雄关的吧?”

    华报恩腿一软,扑通跪下了,与这位少年将军相处越久,他心里越害怕,“卑职受吴将军荐举,但卑职是大楚七品主簿,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分忧,不敢有丝毫私心。”

    “请起。”韩孺子笑道,“前段时间吴将军不在的时候,华主簿将神雄关治理得很好。”

    华报恩哪敢起身,“位卑而执重印,卑职无功,卑职死罪。”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你也下去吧。”

    华报恩磕头告退,出门之后好一会才缓过来,不明白镇北将军对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又没这个胆量。

    孟娥也不明白,等屋子里再无外人,她忍不住问道:“你明明知道看过名册,知道主簿的姓名,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能让孟娥感到好奇,这种事情可不多见,韩孺子笑道:“我要将这位主簿知道,从现在起,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孟娥还是感到疑惑,但她没有追问,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她宁愿保持距离,“你也要小心,有江湖人拦截杜摸天,就可能有江湖人一直在盯着你。”

    “嗯,但我相信你能保护我的安全。”

    孟娥退到一边,心中莫名地有一点警惕,从前是她提出条件,倦侯接受,现在却是倦侯下令,她无条件接受,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意志。

    韩孺子已经做出决定,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在等房大业那边的结果。

    房大业前往北军的第五天,终于派人送回消息,他与左将军韩桐说服了北军众将,两日之内将能率领五万人到达神雄关,再有不到两日即可支援碎铁城。

    韩孺子接信之后即刻下令亲率城中所有将士前往碎铁城,主簿华报恩留守神雄关,手下只有数十名衙门差人,唯一的任务就是迎接援军并放行。

    金纯保受命随军,没有盔甲与兵器,身份还是犯人。

    自从看到希望之后,金纯保就在冥思苦想,自己究意有什么能帮到倦侯,因此随行的时候,韩孺子刚一开口询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想明白了,札合善王子想利用我引诱禁军上钩,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未必全是假的,以我在匈奴营中的所见所闻,东匈奴的确分裂了,一部分希望抢夺大楚的城池与百姓,就此定居关内,一部分还想逐水草而居。札合善和大单于都是前一种人,后一种人数量虽多,手中却没有权势,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另立大单于,在本部贵族当中找不到合适人选,就只能去找别的匈奴贵族。武帝时西逃的匈奴人,他们肯定还保留着传统。我在营中的时候就听过一些人说起西匈奴,甚是怀念,对源自西匈奴的金家颇为友好……如果我猜得没错,西匈奴人又回来了。”

    “西匈奴为什么要和谈?”韩孺子最关心这个问题。

    金纯保说不出来了,他给出最大胆的猜想,只是为了立功保命。

    韩孺子每日浏览大量前线公文,已经确定河北的敌人就是东西匈奴的联军,“匈奴人所谓的‘闹鬼’还有别的含义吗?”

    那还是伺察途中遇见金纯保的时候,几名匈奴牧民信誓旦旦地声称西方闹鬼。

    金纯保不太懂匈奴语,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与匈奴人进行过的交谈,“如果我没弄错,匈奴人神鬼不分,闹鬼也可能是神谴,至于所谓的神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各有计策

    北军勋贵众多,数代为将者比比皆是,在这里,看的不只是职位高低,还有家世根基,有时候,连大司马都指使不动自己的部属。

    刘昆升身为北军都尉,乃是大司马的副手,按惯例,大司马不在营中,就由都尉掌管全军,可是往上追溯,刘家只有两代人从军,祖父是农夫,以这样的家世,在北军必须加倍小心谨慎。

    刘昆升做得到,他担任皇宫宿卫多年,可以连续几天一个字也不说,虽然不受尊敬,却颇得上司信任。

    于是,他看着大司马冠军侯带着少数随从悄悄离营,看着众将在自己面前飞扬跋扈,看着镇北将军派来的信使请求援救,看着大家争论不休……

    他什么也不说,即使心里想法再多,也不让它们冒头,直到一位新客人到来。

    房大业和左将军韩桐来得正是时候,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的死讯刚刚传到北军,众将义愤填膺,发誓要为弟侄报仇,手段却各不相同,有人拒绝出兵,要借匈奴骑兵之手杀死仇人,有人希望立刻前往碎铁城,先将幸存的子弟带回关内,其它事情以后再说。

    不出韩孺子所料,虽然是东海王将勋贵子弟派出去送死,镇北将军所承担的恨意却更多,是他不顾反对将勋贵营带到碎铁城,是他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坚持将勋贵子弟留在险地,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兄长,两人之间的争斗,外人所知甚少,反而觉得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与沉默寡言的北军都尉刘昆升一样,左将军韩桐也宁愿远离一切纷争,在中军帐里,两人互相谦让,都希望对方掌印,数十名将领则当两人不存在,激烈地争吵,甚至口出狂言。

    “恒帝的两个儿子已经没希望了,宫里早想将他们除掉,只是没有宣之于口,咱们去杀死这两个混蛋,有功无过!”

    房大业坐在一边,以客人的身份静静地听着,偶尔喝杯茶水,自斟自饮,虽然与韩桐一路同来,他却从来没有指望从这位宗室子孙身上得到帮助,他在等待这场争吵水落石出。

    争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有人会被说服,有人会被压服,还有人纯粹就是累了,愿意接受任何结果,只要大家能够闭嘴。

    终于有一位将军占据了优势,他一开始的支持者就比较多,在争吵的过程中又拉拢了一批人,逐渐占据上风,凭借人多势众,将几位最顽固的对手撵出帐篷,腾出手来对付两位谦让不止的大将。

    他叫柴智,是衡阳侯的弟弟,柴悦、柴韵两人的叔叔,现为北军军正,执掌军法。

    柴智大步走到刘昆升和韩桐身前,伸手指着一边,“请两位大人到那边去聊。”

    韩桐脸色微红,刘昆升却无动于衷,微笑着点头,为谁先迈步又谦让了一会,真与左将军走到一边,继续讨论该谁掌印。

    柴智胆子再大也不敢夺印,而且他也用不着大司马印。

    韩桐和刘昆升让开之后,房大业暴露在柴智面前,几十位将官走过来,站在柴智身后,一块虎视眈眈。

    “阁下怎么称呼?”柴智双腿叉开,左手扶刀,右手按在皮带上。

    房大业缓缓站起,“在下镇北将军麾下参将房大业。”

    “房大业?你是那个……房大业?”

    “我没听说过还有别的房大业。”

    房大业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是从军的年头长,在边疆立下过赫赫战功,年轻时以勇猛闻名,年老之后胆气也没有衰落,敢在京城劫狱救主,虽然失败,名声却不小,尤其是在楚军之中,许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与事迹。

    柴智神色略缓,微微点头,“镇北将军倒有几分眼力,选中阁下当参将。阁下从塞北而来,可见过匈奴人?”

    “见过?”

    “真有十万之众?”

    “历经数战,匈奴人有些伤亡,剩下的至少八万。”

    “楚军呢?”

    “原有两万七千多人,去掉伤亡,加上后期增援,我离开的时候还有三万一千多人。”

    柴智回头看了一眼,“北军有五万人,赶到碎铁城,就能与匈奴人势均力敌,以楚军的实力,必然大获全胜,只可惜兵力不够围歼匈奴人。”

    众将纷纷称是,有人提出疑问:“匈奴人没有后援吗?”

    “这是冬天,匈奴人哪来粮草支持更多兵力?”柴智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转向房大业,“阁下是老将,立过军功,也犯过王法,正好给我们提供一点建议:多大的军功能弥补杀死皇子皇孙的罪名?”

    站在一边的韩桐打了一个激灵,谦让得更坚决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大司马印。

    众将争吵的时候,房大业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柴智等人准备杀死镇北将军和东海王,然后击破匈奴人以功赎罪。

    “嗯——”房大业认真想了一会,“军功可以赎罪,但是无故杀害皇子皇孙乃是不赦之罪,多大的军功也赎不了。”

    “无故杀害不可赦,‘有故’呢?”柴智冷冷地问。

    “那要看是什么‘故’了,如果赶上朝廷用人之际,赎罪的可能还会更高一点。”

    柴智再次转身面对众将,“我会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是朝廷重用我辈平定天下之际。”他顿了一下,“冠军侯已至京城,有他在,还有什么不可赎之罪?”

    如果这是一群普通将官,柴智断不敢当众说出这种话,众人也不会被说服,可这些人不同,不仅是勋贵,还是掌权的勋贵,而且消息灵通,即使远离京城,也能提前感受到朝中的风雨,这给予他们做大事的胆量。

    其他人却只想置身事外,普通出身的刘昆升如此,宗室子弟韩桐更不例外,外姓勋贵可以在混乱之际选择支持某一方,韩氏子孙却难免会受到过多的猜忌,冠军侯对韩桐表现出足够的信任,韩桐却仍然不敢抛头露面,将大司马印牢牢按在刘昆升手中,就是不肯接受。

    只有一件事出乎韩桐的意料,他以为房大业是镇北将军的亲信,没想到这位老将军不仅没有为镇北将军说话,反而对柴智等人的计划点头。

    柴智向前逼近一步,“阁下是楚军老将,也是待罪之身,打算跟随北军建功立业,还是要像对待齐王世子那样,为主尽忠?”

    柴智等人对镇北将军派来的使者早有杀心,完全是因为房大业的名声才没有立刻动手。

    “我在齐国为傅,是朝廷所任命,自然要为主尽忠,镇北将军给我一个参将的名衔,从未得到过朝廷的承认,他不是‘主’。我只为大楚尽忠,为碎铁城抵抗匈奴人、等待援兵的楚军将士尽忠。”

    “全军出发,即刻前往神雄关、碎铁城!”柴智直接下令,然后对房大业说:“我要你给镇北将军写一封信,就说援军马上就到,让他不要担心。”

    “好。”

    “别的不要多说。”

    “请到了援军,我也没别的可说。”房大业表现得十分配合。

    柴智又走到两位“推印者”身前,左右扫视,韩桐立刻后退两步,他在神雄关受过苦,心中最后一点胆量都已耗尽,宁可遭人耻笑,也不想承担责任,“刘都尉掌印乃是冠军侯的安排,我宁死也不能接印。”

    柴智对刘昆升比较满意,也不想换人,“刘都尉,下令吧。”

    刘昆升无奈,“这个……既然大家已经做出决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谁来书令,我来盖印。”

    几名军吏上前,在书案上铺纸研墨,柴智口授,另一人书写,刘昆升捧着大司马印,一脸无奈,无意中与房大业的目光对上,立刻扭头看向别外。

    房大业面无表情,目光中却没有无奈。

    五万北军启程的第三天,韩孺子率领神雄关剩余的全体将士,出关奔赴碎铁城,与此同时,东海王正为刚刚从京城传到的消息焦躁不安,柴悦站在流沙城的废墟之上遥望匈奴大营,努力猜测匈奴人的底细,心中越来越不安。

    对岸绵延数十里的营地里,金垂朵踏着碎雪闯进一顶帐篷,门口的卫兵对她颇为尊敬,没有上前阻拦。

    帐篷里铺满了毡毯,十几只铜火盆放置在各处,烘得帐内一片春意,一名肥胖的老者斜靠在床上,身边环绕着数名姬妾,对面的三十多人或坐或站,都是匈奴人将领名王,与大单于相谈甚欢,时不时暴笑。

    金垂朵一进来,交谈停止,众将领名王纷纷回头张望,大单于笑道:“欢迎我的女儿,住得还习惯吗?缺什么东西吗?”

    大单于说的是匈奴语,金垂朵只能勉强听懂,上前以中原话说道:“女儿一切都好,只有一个疑问:大单于要与楚军和谈,可是营中将士频繁调动,又是何意?”

    有人将她的话翻译给大单于听,大单于不住点头,很快给出回答,金垂朵没听懂,看向译者。

    匈奴人译者道:“大单于说,楚人狡诈,匈奴人应该学习这一点,和谈要有,可是也要准备好战斗,匈奴人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在积雪超过膝盖之前,从楚人手中夺取一块牧马之地。”

    (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发稿会有延迟,上午8-9时,下午18-19时,望周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奇怪的营地

    东海王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成为碎铁城里最不受欢迎的人。

    他在南城毫无必要地派出一百多名勋贵子弟,结果死伤殆尽,真相已经传遍城内城外,幸存的勋贵子弟从此离他远远的,普通将士也对他的能力深感怀疑,只有部曲营的一些士兵,看在曾经一块冲锋的情面上,对他比较客气。

    镇北将军到来,东海王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韩孺子带来了好消息。

    听说五万北军不日即至,碎铁城内外的楚军一片欢呼,他们等待这个消息已经太久了,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属于北军的将士,失去右将军冯世礼之后,更加盼望同袍的援助。

    转眼之间,一直对匈奴大军胆战心惊的楚军开始担心另一个问题:匈奴人会不会在援军到来之前逃跑?

    韩孺子需要鼓舞士气,但对他真实情况没那么乐观,到达碎铁城没多久,甚至没回将军府,就与一批将官前往西边的流沙城废墟,与驻守此处的柴悦汇合,听他报告对岸的军情。

    地面冻得跟铁一样坚硬,一阵风起,碎雪吹得到处都是,楚军沿河岸建立了五重鹿角栅,走向各异,以阻挡匈奴骑兵的冲击,岭南遍布帐篷,大量士兵在此稍避风寒,可是不能解甲,兵器放在手边,随时待命,尤其是在夜里,只能轮流睡一小会。

    韩孺子骑马立于岭上最高处,迎风吹了一会就觉得脸如刀割,眼中含泪,寒意如箭一般射入脑门,离此不远的几座简易望楼上,士兵们一站就是至少一个时辰,冻得僵硬,常常连步子都迈不开。

    “听军中的老兵说,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柴悦穿着好几层衣甲,头盔和眉毛上沾着霜花,这些天来,他在岭上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久,对岸即使只有一匹马跑来跑去,他也要看上好一会。

    “匈奴人在这里坚持不了多久,楚军也一样。”韩孺子将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一些,“碎铁城里粮草所剩无几,神雄关里的储备也不足以长久养活几万人的大军。”

    柴悦当然了解驻守塞北的难处,“镇北将军决定和谈?”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柴悦缓缓吸入一股寒冷的空气,他观察这么久,就是为了能给镇北将军一个明确的回答,到了该开口的时候,还是没有多少底气。

    “匈奴人的营地有点奇怪。”

    “嗯。”韩孺子只觉得对岸的营地特别的长,没看出异样。

    柴悦伸手指向西方,“那边的营地被挡住了,我派斥侯去观察过,据说营地里的帐篷最为密集,差不多一半匈奴人都驻扎在那边,显然是在防备偷袭,可楚军并不在西边。”

    他转动手臂指向东方,“那边的营地比较稀疏,但是延伸得更长,百里之外尚有一处小营,大概是在伺察地形,东边是匈奴人选中的退却方向。”

    柴悦最后指向正中央,那里有一座山岭,几乎全被帐篷所占据,“大单于的旗纛耸立在那里,曾有斥侯望见营地后方有匈奴人向东迁徙。”

    “匈奴人是在逃亡吗?”韩孺子问。

    “看来是这样,而且不只是东匈奴,还有大批西匈奴人,两部已经合而为一,据说现在的大单于也是西匈奴人。”

    “那么和谈是真心的了?”

    柴悦沉默了一会,“难说,不管西方发生了什么,匈奴人急于逃亡,只是停战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大意义,他们或许还想要一块有关卡守卫的土地,足以抵挡在他们眼里更强大的敌人。”

    韩孺子也沉默了一会。

    柴悦望着对岸的一小队人马,说:“使者回来了,听听他怎么说吧。”

    韩孺子等人下岭,进入一间帐篷烤火驱寒,没过多久,使者进来了,他奉命与匈奴人进行前期谈判,同时也是打探军情。

    “匈奴人希望先交换俘虏,以示和谈诚意。”

    柴悦皱眉道:“咱们手里倒是有不少匈奴人俘虏,他们哪来的楚军俘虏?”

    之前的两战,双方都有死伤,但是活捉的不多,碎铁城里的俘虏都是右将军冯世礼率军抓来的东匈奴人。

    使者说:“匈奴人军中有一千多名楚军俘虏,冯右将军也在其中,我亲眼见过了。”

    帐篷里的将官都是一惊,按照匈奴人的惯例,只抓妇孺当俘虏,掳获的士兵不是杀死,就是逼着他们在下一次战斗中充当前锋,可之前的两战都没有见到楚军士兵的身影,大家都以为冯世礼等将士必死无疑。

    交换俘虏对双方都无坏处,韩孺子与在场将官商议之后,表示同意,楚军使者带来一名匈奴人,他回对岸向大单于通报,约定次日一早交换俘虏,然后再商议和谈之事。

    回到城内的将军府,韩孺子终于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会,张有才和泥鳅一直被留在碎铁城,早已将房间收拾得舒舒服服,热气熏人,刚刚从前线回来的韩孺子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入住。

    这时天已经黑了,韩孺子刚吃完饭,东海王跑了进来,“你要跟匈奴人交换俘虏?”

    “嗯,冯右将军还活着,他是大楚将领,无论如何要交换回来。”

    “嘿,冯世礼……”东海王示意两名随从退出,“冯世礼是北军右将军,他一回来,谁还听你的命令?”

    “五万北军正在路上,很快就会赶到,无论冯世礼在与不在,北军都会有自己的将领。”

    “算了,不说北军,你听说京城的事情了吗?”

    “略有耳闻,未知详情。”

    东海王上前,“我猜你就不知道,否则的话你也不会从神雄关回碎铁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怒意,“我得到消息,皇帝已经一个多月没上朝了,太后也经常缺席勤政殿,奏章得不到处理,大臣们人心惶惶,吴氏三国舅都已秘密回京,听说冠军侯也躲在京城。”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韩孺子只得到一封信,对京城的情况所知极少。

    “我舅舅派人送信给我。”东海王又称崔宏为“舅舅”了。

    韩孺子沉默不语。

    “你不相信我?”东海王急道。

    “当然相信,我也得到消息,说京城有变,可咱们能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立刻回京,越快越好,不能让冠军侯拣便宜,他若是称帝,第一道圣旨大概就是杀死你和我。”

    “这边的匈奴人怎么办?现在回京未必能斗得过冠军侯,碎铁城却极有可能输掉战争。”

    “天呐,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最关键的时候反而糊涂了?北军是冠军侯的,他都弃军回京,你在乎什么?就让北军自己与匈奴人作战吧,反正冯世礼明天就能交换回来,以后的胜负与咱们无关。你得分清轻重缓急,夺回帝位,天下尽入你手,留在碎铁城,就算打败匈奴人,功劳也归别人,你连小命都保不住!”

    “不急,反正京城还没有明确的消息,等我……”

    “啊——我真是要疯了,你是当将军上瘾了吗?”东海王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很快又回来了,“你想和谈,好吧,那就跟匈奴人谈谈,谈完之后,你要立刻跟我回京。”

    韩孺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好。”

    东海王走的时候仍然不住地摇头。

    孟娥走进来,这些天她一直与韩孺子共住一室,保护他的安全,就跟在皇宫里一样,她吹熄蜡烛,在给自己准备的小床上坐了一会,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东海王回京?”

    她没有偷听,可东海王说话声音不小,出去的时候又是一脸怒气,她能猜出大致情况。

    韩孺子坐在床上,一边暗自运气,一边答道:“冠军侯回京,因为他有北军,还有勋贵与宗室的支持,东海王希望立刻回京,因为他有崔太傅和南军的支持,我有什么?”

    韩孺子最清楚不过,他对东海王只有一个用处:恢复桓帝之子的正统地位,为东海王继承帝位创立条件。

    他不想再当任何人的傀儡。

    “我能帮你什么?”孟娥问。

    “别让我被杀死。”韩孺子笑道,然后正色道:“我有预感,五万北军一到,就会有人动手,至于是谁还不一定。”

    “那你还要调遣北军前来救援?”

    韩孺子没法再运气了,下床走到孟娥身前,低声道:“这一次,我要先动手。”

    孟娥一愣,“这就是你要让我做的事情?”

    “嗯,只是保护我的安全还不够,我不仅要活下去,还得消灭敌人、拥有一只效忠于我的军队。孟娥,你觉得我有资格当皇帝吗?”

    “当然,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跑来保护你。”

    “从现在起,我得做一点皇帝该做的事情了,孟娥,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孟娥又一次感到眼前的少年已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使得她只能应承,不敢再提出条件。

    “那就好,很好。”韩孺子退回自己的床上,默默地计算着,哪些人为敌,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而不可尽信。

    不管京城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比预料得要早许多。

    他有不少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解决匈奴人的威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暗潮汹涌

    身为被楚军抓获的匈奴人俘虏,金纯保、金纯忠都不想被交换,在匈奴人中间生活过之后,他们越发确信自己是楚人,希望留下来戴罪立功。

    韩孺子拒绝了,“和谈事大,说好了交换全部俘虏,那就一个也不能留下。而且俘虏没有选择,你们想当楚人,就在自由的时候做出选择。”

    北军右将军冯世礼回来了,他带领五千楚军追逃逐败,结果被匈奴大军包围,最终只有一千多人幸存,这段经历对他打击甚大,见过众将领之后,立刻躲进屋子里,称病不出。

    楚军与匈奴人互示信任之后,开始商议和谈细节,双方互派使者的级别越来越高,最后是柴悦与一名匈奴名王亲自出面,在当天傍晚敲定了时间与地点。

    三天之后,韩孺子将与匈奴单于和谈,为此,匈奴大军再退数十里。

    正好利用这三天时间,韩孺子要在碎铁城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迎接即将到来的五万北军。

    经过多次增援之后,碎铁城楚军已经达到三万四千多人,韩孺子不可能也没必要拉拢所有将士,审视自己的身边,他确定了几层“圈子”。

    第一层圈子的人数最少,只有孟娥、张有才两人,绝对值得信任,但是对于掌控全军帮助甚微。

    第二圈子是部曲士兵,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其中曾经隐藏过心怀鬼胎的江湖刺客,可是在关键时刻,韩孺子能够指望他们的保护。这些人对于掌控全军的帮助也不大,却能提供至关重要的安全。

    部曲营与将军府只有一墙之隔,韩孺子下令打破墙壁,令两处合而为一,但是对部曲士兵,他什么都没有透露。

    第三个圈子是勋贵子弟,韩孺子发现,计划成功与否的关键全在这些人身上。

    勋贵营还剩下不到三百人,加上其它营中的勋贵将领,总数接近五百,只有他们敢于冒险、愿意冒险。

    韩孺子第一个要说服的人是柴悦。

    柴悦仍在隔岸观察军情,派出大量斥候监视匈奴人的动向,务必要确保镇北将军在和谈之日的安全。

    柴悦满面风霜地来到将军府报告情况,和谈地点是他选定的,离楚军更近一些,若有万一,他连撤退路线都安排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柴悦开始担心另一个问题:“匈奴人大军临境,朝廷迟迟没有回应,镇北将军决定和谈,会不会……惹来麻烦?”

    和谈与守城不一样,守城是大楚的既定战略,任何将军都应该将守城作为第一选择,弃城才需要朝廷的允许,和谈是比弃城更重大的决定,通常情况下,前线的将军只能将匈奴人的请求传达给朝廷,然后等待圣旨,自己绝不表露出半点倾向。

    韩孺子打破了常规,“朝廷有段时间没批复任何奏章了,没必要再等下去。”他笑了一声,“咱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件。”

    柴悦也笑了笑,“援军即至,镇北将军有什么打算?”

    五万北军到来之后,楚军将与匈奴人势均力敌,实力可能还要超出一截,按照惯例,统帅应该择机一战。

    “我需要柴将军制定一项进攻计划,必要的时候,楚军还是要过河一战,可我担心匈奴人也有后援。”

    “是。”柴悦应承,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柴将军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事实上,我已经制定了计划,可北军援兵……未必会按我的计划行事。”

    韩孺子微微一笑,这正是他要解决的问题,从书案上找出一份公文,“大将军韩星授权我总督碎铁城、神雄关以及关内十县的军务,北军援兵只要进入这个范围,就该听我的指挥吧?”

    “当然。”柴悦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公文看了一眼,心中稍安。

    “可北军将领向来以骄纵闻名,朝廷的命令有时候都敢违抗,对大将军的任命只怕不会当真。”韩孺子并不以为自己高枕无忧。

    柴悦点点头,镇北将军能想到这一点,他更觉得安心了,将公文放回桌上,“大敌当前,再骄纵的将领也会老实一点吧,碎铁城的两万多名北军就非常合格。”

    想争取一个人的支持,就必须打破此人对其它可能的幻想,韩孺子正色道:“一直以来,敌强我弱,北军大将失踪、副将无能,才给你我以可趁之机,五万援兵到来,强弱之势为之一变,北军将领俱在,断不会再接受你我二人的指挥。”

    柴悦擅长制定细致入微的作战计划,在夺权这种事情上却是生手,虽然担心北军不肯服从命令,总还存着几分希望,以为众将领能以大局为重,直到被镇北将军说破,他终于明白过来,当北军将领觉得胜券在握,任何外人在他们眼里都不会是“大局”。

    “北军名将不少,如果指挥得当……或许朝廷这两天就能传来圣旨,任命镇北将军掌管北军……”柴悦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韩孺子盯着柴悦看了一会,说:“柴将军最近可曾接到过家信?”

    柴悦闻言一愣,“接到过,母亲说……一切都好。”

    提起远在京城的母亲,柴悦黯然神伤,母亲在信里向来报喜不报忧,可柴悦还是从只言片语中看出来,母亲和弟弟在柴府的日子不好过,而原因正是他本人。

    “如果你杀了我,衡阳主会原谅你吗?会遵守诺言让你继承侯位吗?”

    柴悦大惊,扑通跪下,“镇北将军何出此言?衡阳主信口开河,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何况柴某庶子出身,上有兄长,下有嫡侄,衡阳主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让朝廷改立继嗣。”

    “你只能靠军功博取侯位。”

    “军功是柴某唯一的晋身之道。”

    “如果有人要夺你的军功,你是甘心忍受,还是奋起还击?”

    柴悦慢慢起身,“柴某微贱,遇事唯有忍耐,可夺我军功,乃是不可忍之事。”

    “再有柴家人命你自裁谢罪呢?”

    柴悦咬咬牙,“北军军正柴智是我的哥哥、柴韵的叔叔,一定会想尽办法为柴韵报仇,以讨好衡阳主,北军将领若不服从,带头者必定是他。柴某不想再忍,情愿放手一搏!”

    韩孺子要的就是这句话,“没错,你和我,咱们两人都要放手一搏。”

    “柴某愿为镇北将军效犬马之劳。”

    “我有一计,必夺北军,但是需要你离间北军将领,给我创造时机。”

    “柴某愿意一试,可是柴智等人向来骄傲,只怕不会听我的话。”

    “柴将军有两大优势可以利用,一是有碎铁城诸将的支持,把他们拉拢过来,足以对抗柴智等人,二是掌握着右将军冯世礼。”

    “冯世礼与柴智的确有隙,可他……”

    “冯世礼贪功冒进,以至损兵折将,身为匈奴人所俘,按大楚军法,这是何罪?”

    “死罪,即使以爵位和金银赎罪,也会被贬为庶民,入狱服刑。”柴悦终于醒悟过来,他会排兵布阵,能提前猜出敌军动向,却不懂得如何与自己人争权夺势,反而需要韩孺子的指点。

    “我明白了。”柴悦想了一会,又道:“我明白了,我能说服冯世礼站在我这一边,碎铁城北军诸将至少有一半人也会支持我,可是说到夺印……”

    “夺印的事由我解决,柴将军只需做好一件事,不要让新来的北军将领太过得意。”

    柴悦磕头,走出房间时,信心满满,以为一切都在镇北将军的掌握之中,自己只是某个大计划中的一环。

    韩孺子并不知道柴智等人的计划,可他必须夺取北军的掌控权,唯有如此,才有回京夺位的资格,这就是他的“大计划”。

    接下来的两天,韩孺子召见了几乎所有勋贵子弟,根据他们在战时的表现,给予不同的奖赏。

    柴悦并非唯一的庶出勋贵,事实上,勋贵营一多半人的情况都跟他差不多,反而是被东海王派出去送死的那一百多人,身份更高贵一些,却没能幸存。

    韩孺子干脆取消了勋贵营,将勋贵子弟分派到各营当军官,尤其是北军之外的各路散军,都接受了若干勋贵子弟。

    就连张养浩等人也获得任命,韩孺子将他的威胁排列得更靠后一些,暂时不用解决。

    还有东海王和林坤山,韩孺子无意向两人透露自己的计划,只是承诺,与匈奴人的和谈一旦达成,立刻回京。

    碎铁城不大,人却不少,谁也没有能力监视所有将士,韩孺子忙着在即将到来的夺权斗争中建立优势,其他人也没闲着。

    东海王不肯枯等,他察觉到了韩孺子的种种动作,于是也开始暗中寻找自己的支持者,东海王和崔太傅的名号仍然有用,在许诺了大量的官职与金钱之后,他重建了自己的势力,至于如何使用这股势力,他另有想法。

    五万北军已经通过神雄关,即将到达碎铁城,柴智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既要报仇,又要击溃匈奴人,对他来说,和谈毫无意义,必须取得足够重大的军功,才有可能免去杀死废帝之罪。

    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是大罪,可是总得做点什么,好让朝廷有理由“宽宏大量”。

    一河之隔,匈奴人的营地里也是暗潮汹涌,金家兄弟又一次面临选择。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海王的承诺

    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东海王一定会对那一百五十余位勋贵子弟说:“留在我身边,与我同生共死。”

    他深感后悔,不是因为白白损失了这么多将士,而是因为当他需要用人时才发现,恰恰是那些身世高贵但又胆小如鼠的家伙,才是他天然的盟友。

    “其实那也不叫胆小。”东海王向林坤山解释道,“就好像房子着火,奴仆才有勇敢与胆小之分,主人没有,主人只分镇定与慌乱,但不管怎样,主人不用亲自冲进火场,对不对?匈奴人就是烧过来的大火,那些勋贵子弟没有参战,因为他们觉得没必要,有辱身份,他们本应是挥斥方遵的将军,却被当成普通士兵对待。”

    “有不少勋贵子弟其实参战了,还很踊跃。”林坤山笑着提醒道。

    “对啊,可是瞧瞧那些都是什么人?一多半是柴悦那样的庶出子弟,剩下的人都跟张养浩一样,空有勋贵之名,却没有相应的势力,他们急着冲上去救火,因为他们没资格当‘主人’。”

    “一不小心,‘主人’都被烧死了,只剩东海王一位。”

    “当然。”东海王长叹一声,如果还有可说话的人,他也用不着跟林坤山抱怨了,“但这不能全怨我,韩孺子和柴悦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大部分责任,他们两个没有给予这些勋贵子弟‘主人’的待遇,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就算是苦练十年的望气者,也不能比东海王说得更好了。”林坤山举起酒杯。

    外面寒风刺骨,两人坐在屋子里围炉饮酒,每当酒要凉的时候,旁边的随从立刻会上来重新烫酒,完全不劳主人指使,就像是长了一双能拭探酒温的眼睛。

    “他很勇敢。”东海王指着自己的随从说,“用手拿一块炭出来。”

    “是。”随从立刻将手伸向盆炭,直到手掌碰到了烧红的炭,东海王才挥下手,“够了。”

    随从退下,手掌蜷曲,不让主人看到烫伤的痕迹。

    “韩孺子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东海王问。

    林坤山笑着摇头。

    “他自以为拉拢到几名跟班,就有资格当主人了?他拉拢到的都是势利之徒,个个有求于他,比如柴悦,追随韩孺子无非是为了躲避柴家人的惩罚,还有那个叫什么才的小太监,只有跟着韩孺子,才能幻想自己是大总管,至于那些部曲士兵,哈,更是笑话,他们是为了吃饱饭,哪来的忠诚?只要有人肯出更高的价码,他们都会背叛,无一例外。”

    “东海王能出多高的价码?”林坤山问。

    东海王目光冰冷,“你以为我听不出讽刺吗?”

    林坤山放下酒杯,“这不是讽刺,是个真实的疑问,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我或许能为东海王在城里招募一些勇士,但是我得心里有数,所以要知道东海王愿意付出多少报酬。”

    东海王盯着林坤山看了一会,脸上突然露出笑容,“顺便也为你自己问问。”

    林坤山仰头笑了两声,举杯一饮而尽,伸手去拿酒壶。

    东海王也伸出手,挡住林坤山手背上方,“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选得越晚,你能得到的价码越低。”

    林坤山保持姿势不动,脸上收起笑容,“我在军中已有多半年,名为军师,镇北将军却很少找我议事,他不信任我。值此多事之秋,我在这里与东海王把酒言欢,就已经表明了我的选择。”

    东海王挪开手臂,笑道:“韩孺子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敢用你,他受杨奉影响太深,对望气者的忌惮远远多于欣赏。”

    林坤山拿起酒壶,先给东海王斟满,然后才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

    东海王使了个眼色,随从悄悄退下。

    “东海王很欣赏望气者?”林坤山随口问道。

    “能将我舅舅骗得团团转,过后还能重新取得他信任的人,我怎么会不欣赏?但我欣赏的不是所有望气者,步蘅如就很让我失望,太稚嫩,形势稍有变化,与计划对不上,他就慌了手脚。我欣赏的是阁下,还有淳于枭。”

    “哈哈,实不相瞒,去年的那次宫变只是恩师的一次试探,所以他老人家没有露面,步蘅如也不是恩师的得意弟子。”

    东海王大笑,对林坤山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这次呢?”

    林坤山思忖片刻,“还是顺势而为。”

    东海王傲然道:“大势就在几个人手中,我、冠军侯,韩孺子……勉强算是一个吧,人人都想顺势,你们望气者比别人强在哪里?”

    林坤山淡淡地说:“大势在几位皇子皇孙身上,启动大势的钥匙却在望气者手中。”

    东海王没吱声,因为他没听懂,却不想发问。

    “来碎铁城之前,我提醒过镇北将军,让他做好准备,可他没有当真。”林坤山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大家都在等,可是只要那件事不发生,大势就还在皇宫里、还在太后手中。”

    只要现在的皇帝活着,东海王就只是一位失势的普通宗室子弟,皇帝之死,就是打开大势的钥匙。

    东海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抱歉,我一直很认真地与你交谈,没想到你会突然讲笑话。”

    “嘿,真正的笑话是冠军侯,镇北将军反应太慢,他的动作却太快了,这个时候潜回京城,只会让他成为太后的眼中钉。”

    “你怎么能做到……不可能,那不可能,去年,一群宫女和太监就把你们给打败了。”

    “顺势而为,东海王,望气者一直在顺势而为,有时候‘势’会自己跑到我们面前,是偶然?是意外?是凑巧?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们能一眼看出它的价值,将它牢牢抓住,然后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东海王不知不觉间已经产生了兴趣。

    “等识货者。”

    东海王愣了一会,“你没对韩孺子说过这件事?”

    “如东海王所说,镇北将军对望气者只有忌惮没有欣赏,我透露了一点口风,他不放在心上,我自然要适可而止。东海王不一样,你懂得望气者的价值,也懂得如何与我们合作。你肯听我的劝,与崔太傅合好如初。关键时刻,你首先想到找我,镇北将军却将希望寄托在一群普通将士身上。”

    东海王身子前倾,稍稍压低声音,“我若称帝,愿与诸君分享天下,望气者想要什么?还是国师吗?”

    林坤山轻轻摇头,也压低了声音,“经过去年的试探,恩师不想当国师了,一山难容二虎,恩师不再强求留在大楚,他看中一块地方,在大楚之外,如果能在那里立足,望气者就算大获成功。”

    “用大楚之外的土地换取望气者的支持,我觉得好像占了很大的便宜。”

    林坤山笑道:“还是那句话,顺势而为,大楚气运未尽,再怎么折腾,势也不在望气者手中,不如退而求其次。”

    “咱们这就算说妥了?”

    林坤山点点头。

    “能跟我具体说说皇宫里的情况吗?”

    “抱歉,我一直在边疆,对皇宫只知大概,不知详情。”

    东海王猜到林坤山会用这种话搪塞自己,于是笑着问道:“跟望气者达成交易的人不只我一个吧?”

    “这个问题我更没办法回答,整体情况只有恩师掌握,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可能的合作者当中,东海王肯定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之一。”

    东海王在心里痛骂望气者,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显得随和,“我不只是走,还会跑,肯定会抢在所有人的前面。”

    “镇北将军虽然走得慢,但是将他带上,能令东海王事半功倍。”

    “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缺少人手。”

    “我会帮东海王找些人手,但我需要东海王的一点承诺。”

    “今日跟随我者,它日必得封侯。”

    “哈哈,这就够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人,请东海王静候佳音。”

    林坤山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告辞,东海王脸上的笑容与望气者的背影一块消失,小声道:“好一个顺势而为,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功劳,这就叫顺势而为?以为我是傻子吗?嘿,骗过我一次的人,别想再骗第二次。进来!”

    随从推门进屋,垂手站立。

    这是东海王在碎铁城里唯一相信的人,他是母亲派来的随从。

    “‘柴家人’怎么说?”

    碎铁城里二十多名“柴家人”因为意图暗杀参将柴悦,一直被关在监狱里,迄今未获释放,东海王感觉到孤立之后,派随从给予这些人不少照顾,林坤山来之前,随从刚去向“柴家人”的头目萧币表示东海王的亲近之意。

    “萧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嘿,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就只能效‘犬马’之劳了,他愿意为我牵线搭桥联络北军的柴智吗?”

    “他愿意,他还向我透露一件事,柴智要在和谈的时候向匈奴人发起进攻,假手匈奴人杀死倦侯,并趁乱行刺殿下,然后击溃匈奴人,以军功赎罪,这是萧币刚刚得到的消息。”

    东海王短促地笑了一声,“柴家真是……能人辈出,将阴谋泄露得这么彻底,也就他们能做得出来。萧币能劝说柴智改变主意?”

    “他说能,可我不相信他。”随从回道。

    “只说事实就行,用不着你做出判断。”东海王冷冷地说,可他的结论与随从是一样的,“这倒有意思了,柴智想借刀杀人,林坤山想带上韩孺子一块回京,嗯……我得先保住自己的命,然后该选哪一方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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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