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 道魔之别
战魔山不大,一部分魔侵道士封闭了出口,另一部分则进行全面搜索,寻找魔像和魔种的形迹。
来回搜了两遍,什么也没找到,魔像比万子圣母还要高,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妖王飞祖甚至派出妖兵上天入地,同样没找到半点线索。
天色渐暗,慕行秋要求战魔山全体妖族三更天都来红杉林外参加一次聚会,趁着飞祖四处传令的工夫,他要向左流英再讨教几个问题。
除了战魔山出口的守卫者,大部分魔侵道士陆续赶到,找地方坐下,等候左流英出来。虽然左流英现在只是餐霞道士,仍然有资格给众人**。
丹药科道士孟诩也在其中,神情略显憔悴,向慕行秋点下头,选择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孟诩在冰城曾经背叛过慕行秋和全体魔侵道士,为此接受了第二次再灭之法,寿命大幅减短,等到道统撤退前夕她必须吐出内丹的时候,就更活不了多久。鉴于她已经受到惩罚,道士们将她留下了。
裴子函也回到了道士们中间,看上去更加衰弱,枯瘦如骷髅,气色反而比孟诩好些,冲慕行秋微笑着打招呼,没有过来说话。
小妖飞飞拿不准自己是否有资格留下,蹑手蹑脚地想要离开,被小蒿一把拽回来,于是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棵高大的花树下,将身子躲在小蒿背后。
二更已过,左流英终于走出洞府。胸前飘浮着十一颗宝珠,一字排开,颜色从纯白到浅黄,区别很小,这里装着他的一些记忆。他没办法再像注神境界那样在脑海中随时取用,只好将它们存在身外。
“魔与道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左流英仍然在门前小径上来回踱步,以自言自语的腔调说话。开门见山,对数十名道士视而不见。
“道士追求自我圆满。魔族却要努力消除自我。道士如山,孤峰独立,求高求险;魔族似海,容纳百川,求广求深。魔族既是一,也是无数,为了让自己延续并强大起来,他们需要大量的补充。从前。妖族与人类既是魔族的奴隶,也是魔族的新鲜血液。当初道统将全部魔种都关在虚空,想必是为了让他们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自生自灭,可魔种在虚空中没有减少,反而逐渐增多,只有一个解释……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魔种找到了新的补充来源,我不知道魔种是怎么做到的,大概连道统祖师也不知道。不管怎样,魔种不再需要妖族和人类了,等他们离开虚空。会将整个世界屠灭得干干净净。”
左流英沉默了一会,不是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感到恐惧和悲哀,而是在思考自己的结论是否还有漏洞。
一名道士小声问:“道统十三万年前就打败了魔族。难道没将这些记录下来吗?”
左流英在一枚宝珠上轻轻地拂了一下,“那些久远的记录只有服月芒和服日芒道士才能查看,我没有这个资格。”
“可是道统为什么要向境界不够的道士隐瞒这些事呢?”辛幼陶大声说,他又嗅到了阴谋的气味,“既然道魔不两立,终有一场大战,为什么不让道士们提前了解魔族的危险呢?咱们可以群策群力找出魔种的新来源啊。”
“因为‘了解’是危险的。”左流英止步,紧紧盯着辛幼陶,“你想了解裴淑容。她也想了解你,结果就是你们两个越来越相似。”
小青桃脸红红地垂下头。辛幼陶却昂首说:“因为我们两个相爱,道统和魔族可不是这样。”
有道士发出了轻微的笑声。左流英甚至没有眨下眼,“相爱也好,相恨也罢,都没有区别,只要你试图去‘了解’另一方,你就会不自觉地向其靠拢,即使那是敌人,你们也会变得更像。所以我直到星落境界以后才获准研究魔种,因为那时我的道心坚固到可以保持独立,可我仍然还不能接触魔族法术。也正因为如此,情劫才是最严重的道劫之一,你和裴淑容相互越‘了解’、越相似,你们离自我圆满也就越远,对道士之心的破坏越严重。你们两个接受了再灭之法,但是却不肯斩断情劫,等你们必须吐出内丹的时候,会很危险。”
左流英的声音并未变得更严厉、更激昂,他只是说出自己了解的事实,无意对此做出任何评判,辛幼陶和小青桃的脸上却渐渐变色,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道士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接受再灭之法以后,他们的道士之心都在逐渐破裂,跟辛幼陶、小青桃一样,背离了自我圆满的方向,如此说来,等他们不得不吐出内丹的时候,都有一定危险,重新修行的道路也会比想象得更难。
“我们吐丹以后……还能修行吗?”甘知味轻声问,他们都在等左流英趟出一条可行的重修之路,可事实证明没有几个人能像左流英一样,无论经受多大的变化,道士之心都纹丝不动,他的路别人走不了。
“如果你抱有疑问,就不能。回想你们第一次凝气成丹的经历,那时可有丝毫犹豫?你们难道不是坚信自己必能凝丹,认为一切顺理成章?”
道士们再次沉默。的确,凝丹最难的就是自信,当初一多半道统弟子倒在这一步,小青桃对此尤其感受深刻。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笑声,杨清音站起身,左手指向北方,“十年之内魔种就会冲出虚空,跟他们的‘新朋友’一块消灭全部人类与妖族,咱们即使带着道劫吐丹,也有一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可活。你们不想着近在眼前的灭顶之灾,却担心能不能继续修行,还真是……一群道士。”
慕行秋也站起身,他觉得杨清音说得很对,现在不是考虑度劫、修行、自我圆满和道士之心这类事情的时候,得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能控制我,我也能控制他们吗?”
慕行秋已经将泥丸宫里的记忆交出去,左流英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开口回答,而是轻轻点下头,开始比较缓慢,好像有几分不肯定,最后却斩钉截铁,迅速抬起。
这就够了,慕行秋没有询问具体的方法,“我去找出藏在战魔山的几位魔族法术高手。”
慕行秋离开,杨清音、辛幼陶等人立刻跟上去,甘氏兄弟和几名道士稍事犹豫,也离开花丛,还剩下十七八名道士留在原地不动,他们更在意修行,想接着听左流英**。
左流英没有干涉任何人的选择,等大家都做出决定之后,他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讲述,有人提问就停下来解释。
小蒿一溜烟地跟着慕行秋跑了,露出身后的飞飞,小妖连续三次起身又坐下,最终鼓足勇气留下了,安静地倾听,虽然大部分内容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一般晦涩难懂,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过疑问,两只眼睛越来越亮。
慕行秋等人来到红杉林外时,七千多只妖已经按他之前的吩咐聚齐,就连一些伤者也被抬来。众妖按部族分占各处,在道士们走过来的时候让开道路。
数十名妖族首领站在林地边缘,互相切切私语,见到慕行秋走来,全都停止议论,一块看着他,只有飞祖迎上来,“都到齐了,道尊有办法……”
慕行秋点点头,目光扫过,看到瘦瘦高高的万子圣母正遥望黑夜深处,露出一副像是在哼小曲的神情,他还看到黑凰在对着自己微笑,面容比平时清晰一些,最后他看到了猛虎符师高伏威。
高伏威一直跟在道士们身边,刚回来不到一天,没有跟着去听法,他有意躲避慕行秋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站在妖族首领们中间。
“战魔山混进来几名魔族的奸细,我需要你们再组成一次鱼龙阵。”慕行秋说得很随意,也不等众妖表示同意,向小蒿点头,示意她准备施法。
“用鱼龙阵就能找出奸细吗?”飞祖没明白这其中的联系,奸细根本不会现身,组成一只强大的巨人有什么用处?
“能。”慕行秋肯定地说,仍然不给解释。
“好了,咱们曾经组过一次鱼龙阵,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做好准备。”小蒿没有那么多疑问,她一直觉得鱼龙阵是件挺好玩的游戏。
让七千多只妖族组阵可不容易,尤其是在他们心存疑虑的情况下,小蒿第一次施法只汇集到一千余只妖族,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妖族加入进去,巨人随之长高长大,甚至堪比旁边的红杉树了。
妖族首领们也加入进去,黑凰加入得比较早,万子圣母却拖到了最后,进入鱼龙阵之前说:“我讨厌高个子。”
妖族终于全体加入巨人,硕大粗糙的面孔上露出小蒿才有的微笑。
“请帮我守住周围。”慕行秋对道士们说。
杨清音点下头,带领几十名道士分散开,守卫地面与天空。
慕行秋抬头对巨人说:“我要跟你斗法,你得使出全力,明白吗?”
巨人的回头就是一拳头砸下来,带出一阵劲风。
慕行秋化成一团烟雾,以魔行术飞到空中,接着又对巨人使出一连串的魔族法术和念心幻术,巧妙地引诱巨人施法反抗。
几招之后,他察觉到巨人体内至少有三只妖族用上了魔族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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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五章 意外的叛徒
慕行秋先是接连施展了三招魔族法术,小蒿控制的鱼龙阵巨人拥有七千多名成员,实力强悍,硬接了这三招,还用笨拙的锻骨拳发起了反击。
小蒿不管出手有多重,毕竟不是真打,慕行秋可没将这次打斗视为游戏,三招魔族法术之后,他用上了务虚幻术。
小蒿也已接受再灭之法,而且是唯一兴高采烈接受的人,也是极少数在吸气境界就拥有道士之心并且保持原状的人,但她的三田护持之力消失了,对幻术的抵抗能力大幅减弱,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
慕行秋当然不会摧毁小蒿的记忆,只是通过小蒿控制整个鱼龙阵发出了一道最简单的魔行术,法术虽然简单,却必须得到阵法成员的配合,如果大家连魔族法术的最基本流程都不掌握,这道法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来。
事实上,巨人果然没有飞起来,魔行术只是在巨人体内转了一圈,连朵浪花都没掀起来,做了一次心不在焉的尝试,好像一个人要打喷嚏,刚张开嘴,感觉就消失了。
但就是这么一点反应,让慕行秋找到了三个目标,他们都在鱼龙阵内,顺应魔行术提供了一点力量,但是相隔太远,力量无法连在一起,导致施法失败。
鱼龙阵或许还有隐藏更深的奸细,但慕行秋不能再调查下去了,由于这次不成功的施法,本来就不太牢固的阵法受到了干扰,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慕行秋操控小蒿主动解散了鱼龙阵,与此同时,三道务虚幻术牢牢抓住了那三个目标——他们正在鱼龙阵内,对幻术的抵抗力比平时低得多。
这次解散比较仓促。众多妖族乱七八糟地坠落,互相拥挤、干扰,落地之后发生了一连串的踩踏。惊叫、惨叫、怒叫、尖叫响成一边,飞妖慌乱地振翅飞升。兽妖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拳头就打,妖术师们用种种手段自保,老弱的半妖处境最惨,不少都受伤了。
场面一时间大乱。
这不在慕行秋的预想之内,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控制住那三个目标,让他们留在半空中的原位。
“怎么回事?我的鱼龙阵……”小蒿冲出妖群,还没有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四周的道士们一半留在原地。防止有妖族趁机逃走,另一半则施法帮助众妖脱离混乱。
终于,飞妖都落在树枝上,地面上的妖族从纠缠中分开,伤者得到了照顾,怒气得到了发泄,所有妖族都疑惑地看着半空。
慕行秋收回幻术,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三只妖族,他们跑不掉了。
慕行秋从无印象的一只妖族正在空中紧张地东张西望,他是半妖。穿着全套的皮甲,没戴头盔,浓密的胡须和头发掩盖了大部分面孔。只有眼睛显出走投无路的慌张。
稍高一些的位置上飘着黑凰,她仍然面带微笑,好像被留在上面是一份荣耀。
第三只妖族却让慕行秋吃了一惊。
那不是万子圣母,而是战魔山妖王飞祖,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目光低垂,尽量不看慕行秋。
杨清音从远处飞来,大声问:“就是他们三个吗?”
“嗯。”慕行秋的目光落在飞祖身上,“为什么你要背叛自己的部族和家乡?”
“道尊此言何意?这是我的战魔山。何来‘背叛’一说?道尊想要夺权,也该找一个更好的借口。”飞祖显然准备负隅顽抗。他这些话一说出来,战魔山数千名妖族立刻警惕起来。
连其他妖族也糊涂了。飞祖是妖族当中最强硬的主战派,为此甚至得罪过一些不愿参战的部族,怎么会成为奸细与叛徒?
慕行秋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向杨清音望了一眼,他承诺过绝不会抢夺指挥权,所以需要得到她的同意。
杨清音了解这一瞥的含义,微微点头,在空中止步,向其他道士悄悄发出信号,让他们飞过来,堵住三名奸细的一切退路。
直到这时慕行秋才对飞祖、黑凰以及另外一只妖说:“我能找出三位,就意味着我已经知道一切,你们可以选择死不承认,我会用法术找出真相,也可以节省时间承认自己的背叛,我会给你们机会做出解释。”
慕行秋有点虚张声势,他不知道除了这三只妖族是否还有其他奸细,算不上“知道一切”。
不知名的妖族全身颤抖了一下,飞祖冷笑一声,“道尊已经查过我的记忆了,这时候才说我有问题,未免做得太明显了吧?”
慕行秋露出微笑,突然想起杨清音不久之前也露出过同样的微笑。
他正要说话,黑凰开口了,“算了,飞祖,承认就承认吧,难道你还怕死不成?这里是战魔山,你做得了主。”
飞祖恨恨地扫了一眼笑吟吟的黑凰,没有向慕行秋承认,而是低头对战魔山妖族大声说:“是我们三个盗走了魔像……”
众妖哗然,战魔山妖族个个呆若木鸡,其他妖族议论纷纷,甚至发出吼叫。
飞祖抬高声音,“但是我们没有背叛大家,我找到一个更好的立足之地,比战魔山更安全、更适合居住,最关键的是那里不会受到冰魁和魔族的进攻。道统都要跑了,咱们为什么要在此卖命?冰城的确击败了冰魁,可是几万妖族只剩不到一千存活下来,妖族的牺牲让谁得到了好处?还不是道统……”
飞祖夸大了冰城妖族的惨状,杨清音有点听不下去了,可是看了一眼保持镇静的慕行秋,她将质问的话咽了回去。
飞祖发表了一通冗长的演讲,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盗走魔像,以及这样做对所有妖族的好处。可他这番变脸实在太快了,众妖还是没法全盘接受,虽然有叫好声,沉默者却更多。
飞祖最后才将目光转向慕行秋。“道尊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强迫我们留在这里等死吧。”
慕行秋又笑了一声,“当然不会。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安全之地在哪呢?”
飞祖说了半天。全部根基都在这块许诺的安全之地上,如果只是从战魔山逃走,不过延缓了死亡时间而已,可他一直没有透露这块地方的详细信息。
“这是秘密,我怎么能随便说出来?”飞祖的眼神有些闪烁。
地面上传来老撞粗犷的声音,“你已经骗过我们一次,说话一点都不靠谱,这回得给我们一句实话才行!”
不少兽妖用成片的吼声对此表示赞同。飞祖不理这些愚蠢的兽妖,可一棵红杉树上又传来羽王伐东的声音,“飞祖,你起码应该再多说一点,我们不可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放弃战魔山,跟道尊、灵王分道扬镳,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一种背叛。”
羽王本是主退一派的妖王,这时却没有站在飞祖一边,因为他对盗走魔像一事毫不知情。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羽王在飞妖各族当中影响巨大,他的话得到红杉树上此起彼伏的支持。
飞祖看向黑凰求助,她却像事不关己一样笑吟吟地旁观。什么也不说。
“我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在哪,他知道。”飞祖指向那只不知名的半妖。
半妖又颤抖了一下,这给众妖的印象很不好,都觉得此妖胆子太小,比飞祖还不值得信任。
“有一个现成的藏身之地,足够容纳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妖族,就是远荒半岛。”
大多数妖族没听过这个地名,对它稍有了解的妖族却齐齐发出嘘声,又是羽王开口。“你是什么来头,敢说这种大话?谁都知道远荒半岛根本无法生存。那里的地火能把你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妖族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
四周嘘声更响。
慕行秋想起自己曾在一幅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地名,那是大陆极西方的一块半岛,东边紧挨着止步邦,飞跋曾经远涉重洋,兜了一个大圈想去那里,异史君也曾经通过飞飞提醒慕行秋,止步邦才是最后的希望。
半妖更慌乱了,几下扯掉了脸上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头发,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我乃舍身国王子拓涛,难道还会骗你们一群普通的妖族不成?”
慕行秋终于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在周契面前口称魔尊乞求帮助的舍身国王子,慕行秋放过他一马,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面。
“舍身国王子多个屁!”兽妖老撞不客气地顶了一句,“什么时候舍身国能管我们群妖之地的妖族了?”
“是异史君派我来的!”拓涛声嘶力竭地大叫,“异史君说了,所有道士都不可信,跟着道士你们必死无疑!异史君许给你们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只有相信他、追随他的妖族,才能进入远荒半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道士进不去,魔族也进不去……”
慕行秋不能再放任拓涛胡说八道下去了,这根本不是异史君的话,拓涛没有死心,必然又跟望山的入魔道士联系上了。
“拓涛。”慕行秋叫出舍身国王子的姓名,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以务虚幻术侵入他的脑海,快速寻找这几天来的记忆。
慕行秋看到了,拓涛跪在一名陌生道士的面前,不是周契,但头上的簪子显示他也是望山道士。
望山道士向拓涛下令,可慕行秋只注意到一件事:龙魔居然站在道士身边,脸上仍然挂着惯有的慧黠微笑。
她的双手却被逍遥索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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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六章 一念之威
望山道士向舍身国王子拓涛面授机宜,龙魔低头站在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得津津有味。
“我就在……”道士的话才说到一半,慕行秋的幻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脑海,与此同时,他听到一片惊呼声。
拓涛满脸通红,却又得意洋洋,右手高高举起一只骷髅手掌,“老君魔掌在此!”他在空中下坠了数尺,马上稳住身形,用更高的声音喊道:“老君魔掌在此,谁也不能动我一根汗毛!”
不少妖族都认得老君魔掌,知道这曾经是异史君的信物,杨清音对它更是极为熟悉,而且觉得不可思议,立刻飞了过来,“你怎么也有魔掌?”
杨清音亮出自己的老君魔掌,这是龙魔留给她的。
拓涛脸色渐渐复原,冷笑数声,“你那是假的,我手里才是真的,认得龙魔吧,她现在是老君的阶下囚,你们这些道士一个也逃不掉。”
舍身国王子更在意的对象还是慕行秋,“你还想偷我的记忆吗?我不怕你。你被我们控制了都不知道,真是可怜。”
“给你下命令的人根本不是异史君,那是一名望山道士,他在哪?”慕行秋问。
“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是不刚刚侵入我的记忆吗?”拓涛心中越发有底气,低头向众妖说:“别听慕行秋胡说八道,异史君千变万化,以望山道士的形象出现一点都不奇怪。我们已经将魔像送还给异史君,他找回了自己的全部魂魄,恢复了从前的实力,他让我告诉你们:远离道士,一块去远荒半岛,他在那里给你们准备了安居之地。”
异史君在妖族中间的影响还是非常巨大。虽然在冰城他没守信用,令许多妖族陷入尴尬境地,但他的话仍具有号召力。尤其是大多数妖族本来就不愿意跟冰魁作战,任何能够逃脱道魔大战的说法都能深入妖心。
连老撞和羽王也不吱声了。
“既然如此。干嘛不让异史君自己出来说话呢?”慕行秋没有动怒,反而用目光示意杨清音不要跟拓涛纠缠,舍身国王子只是受到利用的小妖,如今战魔山里最强大的敌人是那个望山道士。
杨清音悄悄飞开,用符箓向守卫出口和左流英那边的道士发出信息,让他们全都过来,这种时候道士们不能再分开了。
“用不着异史君亲自动手,有真正的老君魔掌在手。我自己就能打败你们所有道士。”拓涛左右看了看,对黑凰和飞祖说:“你们两个,还等什么?”
飞祖一咬牙,来到拓涛身边,亮出另一只魔掌,跟拓涛的魔掌恰成一对。
黑凰却没有凑过来,反而向后飞出一段距离,“哎呀,你们都有老君给的宝物,成双成对的。我可是两手空空。你们这是老虎打架,我这只小猫还是躲远一点吧。”
拓涛哼了一声,对慕行秋傲然说:“我也给你一次机会。带着所有道士离开战魔山,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想活命,自己找路去。”
慕行秋再次微笑,目光扫动,发现左流英等道士都已经来了,稍稍放下心来,那名望山道士不管躲在哪里,显然还没有对任何人动手。
“飞祖。你是战魔山妖王,几千只妖族的性命取决于你的决定。所以,仔细想想。拓涛真的是为异史君做事吗?异史君什么时候向妖族传授过魔族法术?”
飞祖不是没有过怀疑,但他做出的代价太多,自觉已经没有了回头余地,晃了一下手中的魔掌,“不管是谁,都比道士可信。被你杀死、因你而死的妖族成千上万,别以为你装出一副同情妖族的模样,我们就会忘掉从前的旧事,我们不信任你。”
“呃,我觉得道尊还是值得相信的。”靠树站立的万子圣母突然插了一句,“他真是到哪毁哪,我瞧战魔山也不会例外,就凭这一点,我也觉得道尊可信。”
谁也弄不清万子圣母到底在替哪一方说话,众妖无所适从,他们对道士的确怀有戒心,可飞祖反复无常的举动更难以服众,就连战魔山妖族也不是完全支持自己的妖王。
慕行秋察觉到了那股弥漫四周的摇摆情绪,他必须抓住机会,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且得尽快找到望山道士、救出龙魔。
他再次使用务虚幻术。
拓涛和飞祖手里的魔掌剧烈地晃动手指,指节嘎吱直响。
“大家小心!”飞祖下定决心要与道士们决裂了,他的妖力更强一些,通过魔掌发出的力量也更大,甚至能直接挡住无形的幻术,“慕行秋在用幻术控制你们,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记住,不管你现在有什么奇怪想法,都是他送进脑子里的,不要上当。”
这句话只是让众妖更加慌乱,绝大部分妖族什么也察觉不到,东张西望寻找迹象。
拓涛驱走过一次幻术,因此十分自信,“不要对我用同样的法术,慕行秋,你不知道异史君有多强大,你从前抓住的只是几只幻影,真正的异史君……”
“中!”慕行秋喝了一声,他没对全体妖族施法,幻术只针对面前的两只妖。
幻术之前被拓涛逐出脑海,是因为慕行秋根本未用全力,这一回他却不再手下留情。
拓涛脸上还挂着明显的讥笑,信心满满地自以为会立下奇功一件,然后他将带着无妖可敌的强大帮手重返舍身国,毫无争议地登上王位,从此开疆扩土,再也不用向圣符皇朝俯首称臣……
他有许许多多梦想,多得几乎要溢出脑海,突然之间,连眨眼的工夫都不到,这件事竟然真的发生了,上一刻他还牢牢抓住幻术,令它寸步难进,下一刻他脑子就像是遭到火攻的蜂巢。里面的东西蜂拥而出。
舍身国王子笔直地坠向地面。
事发突然,众妖和附近的道士们大都以为这是拓涛的怪招,直到王子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们才明白过来。拓涛是被“怪招”击中了。
没有妖族上前,就连拓涛带进来的几名舍身国侍从这时也悄没声地后退,不敢站出来暴露身份。
一片寂静当中,只有万子圣母发出轻笑,“有意思,原来道尊一直对咱们手下留情啊,下回我可不敢让他再检查我的记忆了。”
此时此刻,最意外、最尴尬、最恐慌的妖族莫过于飞祖。他的全部信心都建立在拓涛身上,可这位得意洋洋的王子居然轻易落败,一下子让他陷于意想不到的绝境之中。
飞祖手里仍然握着魔掌,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抵抗幻术了,万子圣母说得没错,这明明是慕行秋在手下留情,“道尊……”
慕行秋伸手阻止飞祖说话,他夺得并摧毁了拓涛的记忆,此刻正在从中寻找至关重要的片段。
舍身国王子并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白痴。而且受惊过度晕了过去。
拓涛最近几天的记忆并不复杂,他向黑凰和飞祖分别许以不同的回报,引诱他们入伙。在这之前,他带领残军遇上了望山道士,接受了一项任务,他心里有底,因为望山道士就在——
“准备作战,冰魁就在附近!”慕行秋大声叫道,他一直都保持着镇定,这是第一次露出一丝急迫。
一连串意外早已让众妖不知所措,听到慕行秋的命令居然都没有动。
杨清音第一个做出反应。“道士,去查看山外的情况;羽王。守卫天空;万子圣母,让地上的妖族布阵……”
杨清音的所有命令都得到了遵守。地面上的妖族数量更多,她飞来飞去,帮助万子圣母指派阵位。
慕行秋无需分心了,但他还是收回了幻术,“你是战魔山妖王,我不会反客为主,但是看看拓涛向你许诺的‘安居之地’是什么吧。”
飞祖当然不敢趁机反攻,可也不相信慕行秋的话,“不对,这不可能,你弄错了,你在骗我……我们是为异史君做事,异史君不会带来冰魁,他会带我们去远荒半岛……”
一直很安静的黑凰开口了,脸上仍然露出半是诱惑半是不以为意的微笑,“请允许插一句,我不是战魔山妖王,也不是舍身国王子,我只是一名单纯的背叛者,道尊是不是要狠狠惩罚我呢?”
慕行秋不能立刻除掉飞祖,因为还有几千只战魔山妖族看着这一幕,必须得到他们的谅解与同意,杀死飞祖才不会引起怀疑与叛乱。
黑凰不同,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大妖,身边没有忠诚的追随者,大敌当前,慕行秋不会放过她,微笑和容貌对她毫无帮助。
“接招吧。”慕行秋说,幻术直奔黑凰而去。
“请道尊以后经常看一下我洗澡的记忆……”黑凰咯咯笑道,毫无惧意。
慕行秋觉得黑凰的镇定有些怪异,可他的幻术的确击中了黑凰的脑海,他没有夺取任何记忆,而是直接摧毁。
黑凰也像拓涛一样坠向地面,离地数尺的时候,她变成了一根羽毛。
真正的黑凰无影无踪。
慕行秋一愣,随后恍然,黑凰的孪影之术终于造出了有血有肉的分身,这就是她背叛妖族所得到的回报。
飞祖脸色惨白,慕行秋没工夫搭理他,就在黑凰化为羽毛的同一时间,战魔山下雪了。
妖术形成的战魔山同时拥有春夏秋三季,唯独不要冬天,这里下雨下雹,从来不下雪。
雪花意味着不祥。
头顶没有乌云,天空在缓缓崩裂,露出外面真正的黑夜。
伴随着雪花,星云树种子飘然而至,成千、成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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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七章 万敌心动
冰魁提前杀来了,比任何预料都要早。
数不尽的种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发出浅蓝色的光芒,贪婪地吞吃周围的雪花,就在众妖的眼前化成强壮的冰魁。
这批冰魁跟慕行秋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个头比较小,手里的兵器不只是剑,还有刀枪斧叉等多种多样的兵器,有一些背后生着透明的冰翅,飞在空中与地面的部队互相配合。
成形的冰魁越来越多,落地之后立刻排成队列,挥舞着兵器,斩除面前的一切障碍,如同飓风一般扫荡面前的树木、花草和房屋,战魔山经营了数千年的妖术家园就在众妖面前毁于一旦,冰雪与寒冷趁虚而入,抢在冰魁之前占领了每一寸土地。
妖族崩溃了,不可遏制的崩溃,名誉扫地的飞祖制止不了,众多妖王的命令无妖听从,道士们的激励毫无效果,成群地妖族向四面八方退去,结果总是撞见步步为营的冰冰魁,就连天空都没有出路。
许多妖族像疯子一样挖掘洞穴,另外一些在走投无路之后干脆坐在原地不动了,兵器也扔在一边,看上去居然非常镇静。
“天哪,天哪……”妖王飞祖只会重复这两个字。他被吓呆了,只觉得天塌地陷,一切都将毁灭,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慕行秋冲到飞祖身边,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厉声道:“还相信这是异史君要你做的事情吗?”
飞祖茫然地看着慕行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尊……我上当了,都是我的错……现在怎么办?战魔山……天哪,战魔山就要完蛋了,咱们都会完蛋……”
慕行秋手上用力。用更严厉的声音说:“你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把战魔山妖族组织起来,准备迎战冰魁。”
“没用的……”飞祖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依然想摇头,可慕行秋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目光几乎能将他吞掉,飞祖对道尊的畏惧终于超过了对冰魁的害怕,“我这就去,迎战……开战,怎么都是死,还不如……”
慕行秋松手,飞祖转身飞向地面,看到手里的魔掌。慌乱地扔掉,好像是那一块燃烧的木炭。
慕行秋放眼望去,冰魁正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天上也有,数量少些,盘旋着缓缓下降,显然是在等地面的冰魁汇合。
场面越来越混乱,可是也有一些力挽狂澜者:道士们正用辛幼陶写出的二流符箓和少得可怜的法器布置重重禁制;兽妖又一次证明他们是妖族当中最勇敢的一个群体,没有到处乱跑,而是集合在一起。朝各个方向发出吼叫,只是数量太少,没法改变众妖溃散的局势;万子圣母和她的几百名子孙在道士们照顾不到的方施放妖术禁制。小妖们颤抖着献出鲜血甚至生命,却没有一只逃离圣母;羽王带领着少数飞妖与天上的冰魁对峙,同时不停地观望慕行秋和杨清音……
慕行秋飞到道士们中间,召出自己的全部法器分发下去,其中包括周契遗落的一批法器,它们的品级都很高,虽然当不了主法器,对设置禁制还是有不小帮助。
秃子自动充当传令兵,在道士们中间飞来飞去。将慕行秋和杨清音的命令传达下去、询问他们需要何种法器。
小蒿正努力再次组建鱼龙阵,可是只召到二三百名成员。其他妖族不是太恐惧就是各有想法,根本没法去除杂念加入阵法。
慕行秋分发了全部法器。连霜魂剑也再次交给杨清音,芳芳的神魂与魂魄配合,力量会更大一些,他没忘补充一句:“借给你。”
他手里只剩下洗剑池水,还没有化成任何法器。
第一拨冰魁在西南方的一片草原上遭遇了道士的禁制,挥动兵器发起进攻,禁制看样子能守一会。
大片的妖族仍处于混乱状态,虽然不再乱蹿了,坐在地上等死的妖族却越来越多,肯调头参战的还是少数。慕行秋再次扫视,在一棵红杉树下看到了左流英。
左流英正面朝树干,举起手臂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手指却没有碰到树皮。
慕行秋飞过去,落在左流英身边,“我需要你的帮助。”
左流英放下手臂,扭头看着慕行秋,他总是镇定自若,即使已经不是注神道士,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慌,“一和万孰多孰少?”
慕地秋一愣,“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左流英却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魔族法术聚集在一起,力量却不增加,这是为什么?对魔族来说,这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或许能让魔族吸收更多的新成员吧。听着,冰魁提前来了,斗转星移阵还没有布置,咱们仍可以施法,或许能……”
左流英用手指对着慕行秋点了几下,“你说中了一件事,你在泥丸宫里的记忆也说明了这一点,魔族最强大的法术不是移山填海,而是能不停地吸收新成员,有点像是异史君收集魂魄,十三万年前只有道士能够拒绝魔族的拉拢。可道士是怎么打败魔族的呢?当时的道统明明比魔族要弱小得多。”
“据说魔族有叛徒。”慕行秋实在没法听下去了,这点时间他完全可以用来再激起一批妖族的斗志。
慕行秋转身要走,左流英的一句话又将他留下了,“冰魁是魔族法术。”
“冰魁是魔族法术?”慕行秋重复了一遍,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又说不太清楚。
“望山星云树一直以来都在协助镇魔钟封堵虚空,它们是魔种在虚空中唯一能接触到的生物,所以星云树就是魔种的新来源,所以祖师一发现有道士入魔才会仓皇退出望山,因为他知道星云树已经‘叛变’。可是道统退隐又有什么好处呢?祖师隐瞒了最重要的信息……”
高等道士总爱隐瞒一些事情,左流英对慕行秋是这样,比他境界更高一层的祖师也是如此。
慕行秋转身望去。他们需要防守的地域太大,道士和妖族的禁制加在一起也不够用,大批冰魁已经从缺口中进入妖族中间。正在展开无情的屠杀,一些妖族终于起身反抗。还有一大批仍然坐在地上不动。
杨清音正率领道士和少数妖族前去迎战冰魁。
“跟我走,先逃出战魔山再说。”慕行秋心中做出了决定,战魔山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冰魁数量太多,妖族即使斗志旺盛也打不过,何况冰魁背后的望山道士还没有现身,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带领道士们和少数愿意跟随他的妖族逃出去,能逃出多少是多少。
“逃?星云树的种子以万亿计。只需派出极少的一部分,你一辈子也杀不完。”
慕行秋愤怒了,“杀不完也要杀,如果你不想走……”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行走在魔途的边缘,被魔种侵袭过,被入魔道士攻击过,与魔种展开过直接的较量,现在甚至学习了魔族法术,连内丹也也跟道统不同,为什么你还没有入魔?你的道士之心甚至没有成型。情劫也没有度……”
“够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击退冰魁?我不能再等了,前方需要我。”
“办法就在这些疑问之中。”
“我要现在就能用的办法。”慕行秋再次回头。望见杨清音已经施放了太阴之火,这是用道士之血施展的法术,不可能长久维持。
秃子从一群妖族头顶飞过来,远远就冲慕行秋叫道:“老娘让你快点过去,她要用太阴之火冲出去。”
杨清音的想法跟他一样。
慕行秋用妖术升到空中,对秃子喊道:“告诉杨清音,我马上就到。”然后低头对左流英说,“等你想出了办法,去找我吧。”
“魔族最强大的法术也是最明显的破绽。”
慕行秋忍住挥拳揍左流英一顿的冲动。停在空中听他说下去。
“三只妖族和你同时施展魔族法术,利用了你的法术击破了魔像的禁制。而你毫不自知,这是不是有点像鱼龙阵?”
“鱼龙阵的力量能累加也能减少。魔族法术只显示最强的那一道,成员减少也不会变弱。”慕行秋快速说道。
“但有一点它们是相似的,只有一个主脑、一个思维。”
慕行秋又是一愣,有点明白左流英的思路了,“不对,鱼龙阵只有一个主脑,一旦被杀,阵法立破,魔族的一个主脑却杀之不尽,杀死一个,立刻就会有另一个代替,没远没了。”
“冰魁不是真正的魔族,他们的主脑是一个或者几个入魔道士。”
慕行秋转身向杨清音等人飞去,那里是最激烈的战场,他明白了,全想明白了,左流英真的想出了办法,他们不用逃走,完全可以与上万名冰魁一战。
左流英的思路没有终结,仍在红杉树下继续思索,“念心传人被除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念心幻术分明是对付魔族最有力的法术,或许念心科也有破绽……”
慕行秋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前线,一路上所见的妖族全都无心应战,十几冰魁就能在他们中间大事杀伐,只在靠近战场的地方才有一些妖族主动配合道士们作战。
太阴之火熊熊燃烧,却只能挡住一小块防线,道士们围着杨清音,轮流奉献血液,而且都没有接受昏睡法术,就这么清醒着忍受血祭之痛。
跳蚤和一些最强壮的兽妖守卫周围,击退太阴之火没有拦住的冰魁。
之前设置的禁制全被攻破,冰魁正成群地涌来,对死亡毫无畏惧,倒下之后也不爆炸,显然他们这一次就是要凭数量优势取得胜利。
慕行秋吆喝了一声,将跳蚤召来,站在它的背上,开始施展第八层念心幻术。
这一次他必须做到万敌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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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八章 可怜的记忆
冰魁连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会有情绪、思维、记忆这些东西供念心幻术抓取吗?要不是有左流英的一番话,要不是眼下的形势太过危急,慕行秋大概永远也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更不会尝试。
一念之威,万敌心动。
慕行秋很早以前就听过这八个字,却从来没有当真,如果是一万名人类,念心幻术或许能推动众人已有的情绪,令悲者更悲、怒者更怒、喜者更喜,可也仅此而已,幻术不能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种情绪,不能直接指挥一万人做这做那,更不能一念之间就将他们消灭。
对慕行秋来说,务虚幻术是一种协助手段,而且是有点不够光明正大的阴险手段,能不用尽量不用,他更愿意直接施展务实幻术,用闪电击败敌人。
可这一次闪电是没办法击败上万名冰魁的,慕行秋看到了,这一批冰魁不仅外形发生了变化,对法术的抵抗力也更强,就连杨清音的太阴之火,也要好一会才能将走入其中的冰魁烤化,其他妖族的妖术只能略微延缓他们的脚步而已。
务虚幻术扫过道士,慕行秋感受到一股听天由命的无可奈何之情,道士毕竟是道士,他们曾经心境如湖,也曾经因为接受再灭之法而心潮起伏,如今的他们将这两者都丢弃了,既没办法坦然赴死,也不像妖族那样只想战死或等死,他们尽量顺其自然:杨清音需要道士之血,他们就提供,而且不肯昏迷,忍受着清晰的疼痛;如果有人命令他们冲向冰魁,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却不会对胜利抱有希望。
幻术继续扩张,在一群兽妖身上采摘到一股夹杂着恐惧的勇敢之情,他们心里其实也害怕冰魁。而且一点不比其他妖族少,只是应对的手段不一样。像那些挺直的树木,宁折不弯,他们用吼叫和战斗迎战恐惧,甚至达到了主动送死的程度。
幻术迅速推进,接触到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正在战斗的妖族未必最勇敢,坐在那里等死的妖族未必全是怯懦,也有失望、茫然、冷静等等情绪。那些冷静的妖族只是觉得战斗全无意义,因此宁愿坐在那里想一些别的事情,睁着眼睛,却根本不看周围发生的杀戮,也不听传入耳中的惨叫。
“慕行秋,快点帮忙,我快要顶不住了!咱们得马上冲出去,左流英怎么没来?”杨清音专心施展太阴之火,没有察觉到从身边掠过的无形幻术,还以为慕行秋在观看敌情。
“再等一会。或许咱们不用逃走。”慕行秋大声回道,他的幻术终于到了冰魁身上。
“再等一会,大家的血就都用光了……我顶多还能坚持一刻钟!”杨清音小心控制着法术。她不能让任何一名道士死在自己手里,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会结束太阴之火,让所有道士自己选择。
慕行秋没有回答,他正在将幻术提升到极限,捕捉冰魁的情绪与念头。
这是一群法术制造出来的怪物,仅有一点的生命就是心脏位置上的那一小粒种子,但他们也有情绪,那是一种如烟似雾、虚无缥缈的情绪。比幻术本身还要难以捕捉。
慕行秋没能将这些情绪抓住,因为这比竹篮打水、以手掬风还要困难。无论他怎么小心、怎么努力,冰魁的情绪总是与幻术擦肩而过。
情绪是“心”的最外一层。只有抓住它,幻术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冰魁的念头与记忆,从而发现主脑的位置。
慕行秋用上了全力,内丹疯狂地转动,法力如泉水一般涌向全身血肉,一心八用都维系在幻术上,可还是差着一点,他就像一名老眼昏花的妇女,费力地在给一根针引线,毫厘之差带来一遍又一遍的失败。
慕行秋手里的洗剑池水就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它没有变成助力的法剑,而是化成了一根鞭子,一根如水流般的浅色长鞭。
慕行秋甩出鞭子,水流长鞭瞬间冲到百余丈的高空,然后爆裂开来,水珠四溅,每一滴水珠在飞出一段距离之后再次爆裂,产生更多水珠,如此反复,很快就覆盖了数里之内的范围。
每一滴水珠都加持着幻术。
慕行秋恍然,原来不是念心幻术的攻击范围太小,而是他施法不得当。
念心科是道统十八科之一,以念心幻术为主导,同时也拥有众多的辅助法术,慕行秋几乎都没学过,一直以来修行的只是幻术和一些低级的拳法、鞭法,好处是幻术提升极快,坏处是不成体系,远远发挥不出幻术应有的威力。
就像是两名武士,力量、速度、反应等方面全都旗鼓相当,可是一方赤手空拳,另一方全副武装,且有坐骑可乘,实力一下子就会有天差地别。
慕行秋的念心幻术几乎就等于赤手空拳。
洗剑池不愧是道统九大至宝之一,不仅能随心所欲地变幻形态,还能弥补施法者最大的短板,慕行秋的幻术终于得到了一些武装。
他抓住了冰魁的情绪,甚至能准确地描述它们,那是一种行走在夜路上的迷茫惶恐之情,明知前方可能是深沟、悬崖或者死路一条,却不敢停下脚步,因为身后似乎有更可怕的东西在追赶,越来越近……
慕行秋从来没在一个群体中发现如此整齐划一的情绪,每只冰魁的迷茫惶恐都是一样的,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幻术继续推进,冰魁的情绪不值得挑拨,慕行秋要找的是记忆,摧毁记忆就能摧毁周围的强敌——他越来越相信左流英的判断了。
水流之鞭再次扬起,第一批水珠还没有完全消散,第二批又来了,新旧水珠互相激荡,产生更多、更广泛的水珠,每一滴都晶莹剔透,像是散碎的钻石,像是陨落的群星,仿佛无尽的烟花明灭在漫天的雪花中。
坐在地上等死的众多妖族抬起了头,望着满天的奇景,惊叹不已,陆续起身,慢慢地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一些妖族掏出了三首神像,喃喃地祈祷,另一些则举起手臂,试图从空中抓一滴水珠。
战斗的妖族抬起了头,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不想被冰魁杀死,对生存的渴望超过了一切,可也不想再战斗、不想逃跑,甚至没有躲避正在向自己接近的致命一击。
道士们也抬起了头,看到了美妙绝伦的景象,察觉到其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法术,这法术令人心安,令人迷醉,妖族盯着满天的水珠,道士们却只盯一滴,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一滴水珠,从中看到不同的景象,都是自己最怀念的记忆。
冰魁手中的兵器还在降落,只是动作稍显僵硬。
在小蒿眼里,水珠只是水珠,“雪还没下完呢,又下起雨来了,这是什么鬼天气?慕行秋,你要把大家都变成冰棍吗?”可她也伸出手,想接一滴水珠看个仔细。
杨清音的太阴之火消失了,她已经没办法再从其他道士体内吸取血液,呆了一呆之后,也跟小蒿一样产生了疑惑,看向空中的慕行秋,刚要开口催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中产生一阵莫名的悸动。
别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水珠,只有她看到的是一名身穿妖族皮甲的年轻男子在挥舞水流之鞭,他是奇景的创造者、梦想的源生地……她憎恶幻术唤起了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怀疑这股情感的真实性,却又对它甘之如饴,甚至想将它紧紧拥在怀里,抚摸它、亲吻它、撕碎它,然后再一点一点将它恢复原状。
这不是一连串的场景,一切都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同样的幻术,在不同的心里唤起不同的情绪,慕行秋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眼中一无所见、耳中一无所闻,只是不停地扬鞭、甩鞭,通过反复的动作,扩大幻术的覆盖范围,将众多冰魁那虚无缥缈而又整齐划一的情绪牢牢抓住。
终于,他看到了冰魁的记忆,可怜的一点记忆,绝大部分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一个清晰的人像和一句清晰的话——慕行秋曾经在拓涛的脑海中见过的那名望山道士下达简短无情的命令:前进,杀。
就这样一段记忆,比星云树的种子还要渺小,摧毁它们就能摧毁冰魁吗?慕行秋即使已经走到这一步,仍感到难以置信。
突然间,他发觉一股与幻术相似但是反方向的力量袭来,那名隐藏起起来的望山道士发起了反击。
慕行秋再无犹豫,手中的流水之鞭发出摧毁一切记忆的命令,传递给每一滴水珠。
顷刻间,那些短暂渺小的记忆崩溃了:望山道士和他的话被黑暗吞没,连一道幻影、一个音符都没留下。
所有冰魁的动作都停止了,冰制的刀枪剑戟离目标只有分毫的距离,有一些甚至已经击中了活生生的身体,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致命的力量。冰魁停止了,他们来自于黑暗,又回到了黑暗之中,在那里他们无需保持古怪的形态,也无需感到迷茫惶恐,因为他们就是黑暗本身。
一场世间罕见的冰霜之雾弥漫整个战魔山。
晶莹的水珠消失了,慕行秋却没有收回幻术,他已经接触到冰魁首脑发出的魔族幻术,战斗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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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诀别
慕行秋“要做这个人”,挺身而出担当魔族的抵抗者,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多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他看到太多因为分散而被屠杀、因为团结而赢得一线希望的例子,他知道,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不是一个强大的首领,而是一个能激起斗志、能联合各方力量的人。
他也希望看到别人站出来承担重任,自己或者在安全之处远远旁观,或者追随此人当一名纯粹的战士,可这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那些风起云涌的妖王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牺牲大量妖族,就是过于奋不顾身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至于眼下还很安全的圣符皇朝和十二诸侯国,那里的大多数人类甚至还没有切身感受到魔族的威胁,对危险稍有了解的龙宾会,只会躲得跟道统一样深,绝不会担当反抗者。
就是为了自己,慕行秋也不得不站出来。
第一次向妖族和道士公开宣言,之前的犹豫与彷徨在话出口之后全都消失了,他终于确认,无论能否成功,这就是自己要走的路。
接下来,他要直接面对芳芳的魂魄,他想这是自己欠她的,即使这只魂魄与从前的芳芳差别极大,但两者之间毕竟有着无法抹杀的延续性。他要告诉魂魄,自己没办法完全将她当成芳芳对待,暂时也没精力再去追寻道火本源了。
战魔山的危机还没有完全解除,斗转星移阵的七大枢位都有严格的布置时机,这一拨冰魁提前到来,离时限还有十几天,所以入魔道士和冰魁仍可能再度发动进攻。即使这样,慕行秋仍忙里偷闲。在一片残存的树丛中,施展法术进入霜魂剑。
秃子和跳蚤在树丛外面巡视,除此之外。慕行秋身边再无旁人。
霜魂剑内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十多万只魂魄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或大或小的光芒,比慕行秋记忆中更加明亮一些。
他很快就找到了芳芳的魂魄。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珠子里有无数个芳芳的形象,现在却只有一个。
她盘膝而坐,闭目存想,右手捏道火诀,左手护住下丹田的位置。她在修行,连身躯都没有。更不可能产生内丹,可她还在修行,在这个世界里,她终于能做到心无挂碍,无需为任何事情害羞,也不用再时时想着另一个人。
这是完完全全的存想,天荒地老亘古不变的存想,如果不是慕行秋偶尔用霜魂剑施法,魂魄大概永远也不会醒来。
慕行秋突然觉得这一切太残忍,无论魂魄与芳芳有多少关联。他都不应该打扰她。
这是最后一次,他想,最后一次。
珠子里的魂魄睁开双眼。眸子清澈如溪,又深邃如潭,在这里,她是无所不能者,于是一眼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慕行秋甚至无话可说。
魂魄露出微笑,淡淡的、浅浅的微笑,比春天草地里的第一抹绿意还要隐约,但她没有抬手掩嘴。也没有露出羞意,这是魂魄独有的微笑。
慕行秋发觉他在不由自主地后退。魂魄仍在眼前,连发丝都清晰可辨。可他还是越离越远,魂魄在将他慢慢送出去。
“我今后不用再睁开眼睛,你也不用再来看我了,你的决定对咱们两个都有好处。”魂魄没有张嘴,声音却直接传入慕行秋耳中,“我终于度过了情劫,这是结束,也是开始,但我的开始和你已经不在一条路上。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还记得芳芳,就收起这柄剑,我今后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召唤,但我还需要这个安身之所。”
“只要我还活着,霜魂剑就是你的安身之所。”慕行秋也没有开口,他的想法立刻就为魂魄所知。
“谢谢。”这是从前的芳芳绝不会对慕行秋说出的话,魂魄的容貌开始模糊,她闭上眼睛,重新回到修行的世界中去,脸上的神情轻松而专注,她与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中断了,从此以后可以心无旁骛地存想,一直存想下去。
慕行秋退回到现实中来,双手捧着霜魂剑,心痛如绞,他是活生生的人,对割裂有着活生生的痛感。在他心里,芳芳死了三次,第一次是断流城,第二次是他被异史君点醒,发现自己在逃避魂魄,第三次就是现在。
他就坐在那里,让怀念与心痛将自己包裹,直到他能够平静地忍受。
起身后,慕行秋将霜魂剑收回左腕上的无形剑鞘里,觉得这里也不够安全,一时间却没有其它地方可以选择,只好暂时放下这件事。
他走出树丛,发现秃子和跳蚤都在遥望远处的一个小山包。
“他们要处死战魔山妖王,咱们要去看看吗?”秃子说,“我觉得他死有余辜,听说冰魁能悄没声地攻破战魔山的防护,靠的就是那尊魔像。”
魔像的心脏已经彻底死去,可入魔的望山道士连星云树种子都能变成冰魁,魔像在他们手里大概仍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
慕行秋带着秃子和跳蚤向行刑地走去,没问要处死飞祖的“他们”是谁。
“小秋哥,你见到芳芳了吗?”秃子突然问。
“嗯。”
“她提起我了吗?”
“她让我向你问好。”慕行秋笑着撒了一个小谎。
“呵呵,我挺好的。等我死了,魂魄也能进霜魂剑吗?”
“能,霜魂剑里的地方足够大。”
“尤其是我这么小。”秃子笑嘻嘻地说。
辛幼陶从空中飞下来,落地之后走在慕行秋身边,“查过了,战魔山百里之内都没有冰魁和望山道士的行踪,也没有龙魔和魔像。真是麻烦,龙魔不会有事吧?”
“她总有办法。”慕行秋对龙魔的行为向来拿不准,却又对她充满信心。
离行刑地越来越近。路上的妖族都恭恭敬敬地让路,辛幼陶又说:“你真的要我回皇京?”
“你和小青桃。”慕行秋纠正道,这是他进入霜魂剑之前向他们两个提出的建议。“人类与妖族的隔阂仍然很深,想让双方在几年之内尽弃前嫌。得从现在就开始准备。”
辛幼陶神情严肃地走出一段距离,“几年之内……你还真是野心勃勃啊,咱们这些人跟妖族一块出生入死,都没得到完全的信任。圣符皇朝和十二诸侯国那些人……唉,你得知道,权力并不能让一个人为所欲为,我姐姐或许很快就能独掌大权,但她不能违逆众意。她常说权力就是一座堡垒。堡垒越坚固住在里面的人越安全,但是对外界的影响反而越小。那种以为帝王就能掌控一切的想法,只是一种幻觉。”
慕行秋笑了,“本来就没人能掌控一切,也不需要掌控一切,只需要尽可能让大家感觉到切身的危险,鼓舞他们的斗志,让他们愿意为自己的未来一战,这就够了。这不是为了保护帝王,而是保护自己。”
辛幼陶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你不跟我一块去皇京吗?我姐姐……肯定很高兴见到你,你这些话她也愿意听。”
慕行秋摇摇头,他并没有因为辛幼陶的推搪而不满。恰恰相反,他觉得辛幼陶是在认真考虑这个的任务,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谁要是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才有问题,“我要暂时留在群妖之地,以后还要去一趟舍身国,可能还有止步邦,这是整个世界的战争。我得劝说所有生灵一块参战。”
“呵呵,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的任务轻松多了。”辛幼陶终于露出笑意,“好吧。就让咱们试试,看看一群死过一次的人能不能做出点大事来。说实话,我总有一种跟你上贼船的感觉……”
“那也是又大又稳又好玩的贼船。”秃子抢着说。
“我只要稳。”辛幼陶笑着说,跟慕行秋一块停住脚步,他们已经走到行刑地,跟大量妖族一块面对山顶上的受刑者。
杨清音和一群道士飞过来,站在慕行秋身边,没说什么。
飞祖身上没有刑具,他自愿受刑。
在最辉煌的时期,飞祖能与漆无上争夺巨妖王之位,即使功败垂成,也耻于充当漆无上的部下。回首往事,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舍身国王子欺骗,大概就与那次争位失败有关。
他渴望成为领袖与英雄,渴望听到战魔山妖族充满感激的呼声,所以他甘愿冒险,甚至不惜采取阴谋诡计。
飞祖相信,伟大的胜利与成功足以抹去一切见不得光的卑鄙无耻,他只是没料到自己也会成为被骗者。
想这些都没用了,事实已经不可改变,他没有成为英雄,反而成为战魔山被毁的罪魁祸首,看着满目疮痍,看着堆在不远处的大量妖尸,他长叹一声。
“战魔山已毁……”飞祖想说点什么,明明已经想好的话,还没出嘴就觉得毫无意义,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慕行秋身上,“如果道尊真能挡住冰魁和魔族,请您最后给妖族留一条活路,别让他们再成为道统的猎物。”
慕行秋回视飞祖的目光,却没有给予回答。
飞祖再次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遥远和不切实际,他拿出一把骨刀,努力摒除一切思绪,以免自己手软,然后将刀快速刺进胸膛,另一只手跟随在后,从伤口处伸进去,掏出他的心脏,也是他的妖丹。
这是他作为战魔山妖王挽回荣誉的唯一方式,众妖用沉默表示原谅。
杨清音扭头慕行秋说:“来吧,左流英要见你,道士们有话要对你说,高伏威好像也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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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未来的任务
甘知泉仍然是魔侵道士们的首领,这与他的实力无关,而是出于一种长久共处所形成的信任,他不像杨清音那样能够镇住群妖,也不像慕行秋那样能在危急关头扭转乾坤,但他总在大家中间,了解每个人的感受与期望。
于是他走出来,与慕行秋互施道统之礼。
道士们站在一片被冰魁摧毁的林地中间,四周一片狼藉,战魔山的树木虽然依靠妖术茁壮生长,本身却没有半点虚假,到处都是残枝败叶,粗大的树干倒在地上纵横交错,更增家园破落的凄惶。
甘知泉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说:“慕道士,你真不打算躲起来了?”
“嗯,实话实说,我也不认为咱们真能找到理想的藏身之处。”
甘知泉点点头,“可我们还要试试,天下之大,或许有魔族关注不到的地方,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理解,也祝愿你们能成功。”慕行秋无意强迫任何人加入战争,他相信这批道士最终会清醒过来,所需要的只是时间。
“不过我们终究还是要向道统交出内丹,在这个时候到来之前,我们愿意为这场战争做点事情,一切事情,即使是赴汤蹈火。”
慕行秋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知道甘知泉所言就是所有人的想法,道士很少有激昂慷慨的时候,他们总是保持理智,做决定更慢一些,也不会把话说死,但他们的承诺更值得相信。
只有杨清音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她的要求更高,但是没说什么。
慕行秋也不客气,“想让妖族与人类联合。首先得联合各部妖族,战魔山能聚集这些妖族颇为不易,得有人留下帮助他们。”
“我既然被妖族当灵王。当然要留下。”杨清音开口道。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去舍身国。”慕行秋不太放心让杨清音统领众妖,她身边有一群忠诚的灵妖。这是好事,但她缺少灵活的治妖手腕,可能会惹下不少麻烦,还有其它一些理由,让慕行秋觉得将她带走更好。
“去舍身国做什么?”杨清音冷着脸问。
“舍身国是半妖之国,妖民众多,土地广阔,对日后的联合非常重要。我要亲自去一趟,劝说舍身王参战。”
“可你根本不认识舍身国的人,哦,有个全部记忆被你摧毁的拓涛王子,之前还有一个被道统杀死的叫拓疆什么的王子。”杨清音一点也不看好这次舍身国之行。
“所以我需要一些帮手,你的灵王称号会很有用。”慕行秋笑着说,察觉到杨清音的冷硬与反对都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我也很有用。”秃子和小蒿异口同声。
慕行秋点点头,仍然盯着杨清音,等她的回答。
杨清音显得很不情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好吧,既然你说有用……我这个灵王称号舍身国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
“那就让他们听到。”慕行秋转向甘知泉,直接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辅助这里的妖族。”
“好。”甘知泉同意得很平淡。对他来说这就是严肃的许诺。
“我还需要一批人回圣符皇朝和十二诸侯国,联络各地的散修,接触各国的符箓师,告诉他们群妖之地正在发生的战争,还有魔族即将重返世间的消息,如果能组建起一支力量,那就更好不过。”
辛幼陶和小青桃的任务是劝说皇室与各国王室暂时放下与妖族的仇恨,联合起来准备迎战魔族,慕行秋还需要一批人去调动其它力量。
甘知味扬起头。“我去。”然后对哥哥甘知泉说:“我也得做点事情,不能总留在你身边。而且人类那边总比这边更安全一点。”
甘知泉寻思了一会才点点头,他心里很清楚。对魔侵道士来说,人类王国一点也不比群妖之地更安全。
道士们纷纷表态,分别追随甘氏兄弟。
裴子函也站在道士们中间,他自然选择留下,慕行秋对他却另有安排,“我希望你能远离战斗,专心传授妖术。”
“传授妖术?”裴子函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解,“我会的妖术不多,而且传授给谁?妖术师们各有传承,我好像没什么可教给他们的。”
慕行秋掏出五颗颜色各异的宝珠,“这里是异史君的一部分记忆,里面有不少妖术,还需要你仔细整理一下,我想足够你传授给妖族了。”
裴子函惊愕不已,没有伸手去接五颗宝珠,“你知道,这些记忆将会培养出一批强大的妖族,异史君自己都舍不得轻易传授,每传授一招妖术他都要求丰厚的回报。”
“想要与魔族开战,需要强大的妖族。而且我希望你能多挑选一些十五岁以下的妖族,你会发现他们更容易接受这些妖术。”慕行秋有过经验,他交给裴子函的记忆不只是一些现成的妖术,最重要的内容是修炼妖丹的法门,那些成年的妖族很难接受。
“只有不到十年时间……”裴子函觉得时间太短,培养小妖怕是来不及,但他马上改变了主意,“没有什么来不及,道统三祖当初就是一边争战一边培养道士。好,我接下这件任务。”
魔侵道士的任务分派完成,众人告辞,只有甘知泉留下来,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有些事情要提前问清楚,“这里有上百个部族,至少三十名妖王,你和杨清音离开之后,由谁主事?”
甘知泉明白“辅助”的含义,他自己也绝不想当一名妖王。
“万子圣母。”慕行秋肯定地说。
甘知泉微微一愣,“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不过仔细想想,万子圣母或许真行。她要是死了呢?”
“羽王,但是要看紧他。如果再有意外,就只能由你挺身而出。”
“就为了这个。我也得保住万子圣母和羽王的性命。”甘知泉偶尔也会开个小小的玩笑,“战魔山怎么办,还要再与冰魁开战吗?”
“等我和左流英商量一下。你的想法呢?”
“如果是为了鼓舞士气,这一战已经够了。如果是为了阻止斗转星移阵,这点妖族又太少了,除非你能留下,再施展一次‘万敌心动’。”
慕行秋笑了笑,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他有预感,下回冰魁再来的时候,念心幻术的效果不会这么好。
杨清音带着猛虎符师高伏威走来。甘知泉告辞。
高伏威一直就有点害怕慕行秋,现在更是惴惴不安,一走过来就说:“我也是突然发现脑子里多了这段记忆,立刻就告诉灵王了。”
“嗯,你想起什么了?”
“我说不太清楚,自从道尊施法屠冰魁之后,我就得自己脑子里多了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每当我细想的时候,它就变得更模糊了。”
慕行秋当时的幻术主要是针对冰魁的,但是散布范围极广。对妖族和道士都有一点影响,借助于洗剑池水,这股幻术的力量极为强大。唤醒了高伏威脑海中一小段被除去的记忆,准确地说,这段记忆是被隐藏起来了。
“我需要再对你实施一次幻术。”
“好,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高伏威干笑两声,从前他还敢跟慕行秋分庭抗礼,万只冰魁一念之间被消灭之后,他再也没有这种想法了,能走到道尊面前交出自己的记忆,他感到无比荣幸。
这回查看高伏威的记忆并不难。第五层幻术就够了,慕行秋甚至将环绕记忆的迷雾去除。让高伏威自己也看到。
猛虎符师趔趄了一下,脸色突变。“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伏威的记忆中没有野林镇的内容,而是一名符箓师下达命令,让他想办法接近慕行秋,了解他的动向,时间一到,这段记忆将会自动恢复,届时高伏威要西行前往舍身国等候下一步指示。
慕行秋的幻术让记忆提前恢复了。
“从今以后你要跟着我,我带你去舍身国。”
高伏威的脸色更难看了,连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绝对无意探听道尊今后的去向。”
慕行秋笑了笑,“我相信你,去吧,准备一下,或许咱们很快就会出发。”
高伏威遵命离去,几步一回头,总以为自己会遭到背后偷袭。
“你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杨清音说,听慕行秋介绍高伏威的那段记忆之后,她感到困惑。
慕行秋想了想,“我这条鱼比网要大一些。”
杨清音轻轻哼了一声,“走吧,去见左流英。你还说不抢指挥权,可现在大家都听你的,我成传令的小兵了。”
慕行秋只是笑,不与杨清音争辩。
秃子在慕行秋身后说:“我就愿意当传令的小兵。”
小蒿接过话头,“我要当念心科弟子,‘一念之威,万敌心动’,我一指,身前身后的敌人就全倒了,哈哈哈,到时候我要大笑三声……”
“为什么要大笑三声?”秃子不解地问。
两人跟在后面争个不休,杨清音与慕行秋走在前面,进入残破的树林中间,左流英正在这里等候。
左流英身边摆放着至少五十件法器,一半是宝珠,另一半则各种各样,他盯着其中一枚宝珠,等了一会才抬起头,“我把我的记忆复制了一份。”
“干嘛,脑子里装不下了吗?”小蒿问。
左流英仍然看着慕行秋,他极少流露情绪,这时的目光却表现出一丝坚定,“帮我个忙,慕行秋,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去掉,我自己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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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记忆的拖累
左流英最近一次闭关其实失败了,他突破了吸气境界,进升到餐霞一重,对于普通道士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奇速进展,左流英却一点也不满意,认为这样的速度不可接受。
所以他提前结束闭关,因为他知道,再这样修行下去,他会成为平庸的道士,甚至没办法恢复注神境界。这几天来,左流英念念不忘的全是这件事,一刻不停地思索,想弄明白修行进展不如己意的原因。
从慕行秋那里得到泥丸宫的记忆之后,他增多了对魔族的了解,对自己的修行也颇有所悟。
“四百多年的记忆拖累了我。”他说。
“异史君说记忆就是力量,道士们的记忆也都远超常人,怎么会变成拖累?”慕行秋没有马上替左流英去除记忆,这样的请求实在太出人意料,他总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记忆是力量,所以我才不堪重负,从前我能轻易地操纵记忆,现在却是它在操纵我。”左流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魔妖法术也是力量,而且是强大的力量,但是在道士手里却发挥不出来,即使是入魔道士,施展魔族法术时也显得笨拙,只是他们自以为实力有所提升。”
慕行秋承认左流英说得没错,两名望山道士先后败在他手里,周契甚至还是注神道士,两人都使用过魔族法术,在慕行秋看来,还不如道统法术更有威力。
“想要领悟真正的魔族法术,自己首先得彻底变魔,那意味着舍弃内丹和一切道统法术,可即使是最执迷不悟的入魔道士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总想用魔族法术完善或加强自己的内丹。结果反而削弱了实力。”
左流英停顿了一会,伸手在一颗宝珠上点了两下才继续道:“记忆是力量的一部分,只有跟相应的内丹与法术结合。才能发挥出该有的效果,我留着这些记忆重新修行。就像是背着一座山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要付出太多的努力。”
“这才多久,你就已经是餐霞境界了,你还觉得慢?”杨清音难以相信,她可是花了五六年时间才升到餐霞境界,在道统弟子当中已经算是很快的了。
“问题不在于现在,而是未来,我知道自己能走出多远。”左流英居然露出一丝苦笑。“这就是记忆的力量,它告诉我照这样下去,我会在星落三四重的时候止步不前。”
“所以你就要去除记忆,让它什么也不告诉你?”杨清音更难理解了,这就好像自己斩掉了传递坏消息的信使,以为这样就能让步步逼近的危险消失。
左流英的表情比从前要丰富得多,这时又露出了“当然不”的微笑,“如果你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还会带领妖族与冰魁开战吗?”
“我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再说吧,不至于从今天开始就等死。”杨清音仍然没领会左流英的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你肯定自己会死,没有半分怀疑,你相信这一点甚于相信自己是杨清音。”左流英的目光前所未有地热烈起来。这让他更像一名青年道士,而不是禁秘科首座。
杨清音呆住了,“我……我不知道……”
“在刚刚结束的战斗里,那些妖族就坚信自己会被冰魁杀死,所以他们放弃抵抗,坐在那里等死。”左流英的语速逐渐加快。
杨清音抓住了一个漏洞,急忙道:“可慕行秋最后打败了冰魁,可就是说再坚信的未来,也可能发生改变。”
“正是如此。”左流英却一点也没有被驳倒的样子。“记忆是一种力量,也是我的拖累。因为它让我无比相信我会在星落境界止步,遗憾的是。以我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打败这股力量。为了让我的未来还有星落境界以外的其它可能,我必须抛掉拖累,去除我的绝大部分记忆。”
“绝大部分?”慕行秋也觉得费解了。
“尤其是关于修行的记忆都要去除,然后你要教我如何修行,从头开始,从练习锻骨拳开始。”
左流英的神情可以说是狂热了,脸颊微红,目光炯炯,好像他不是要舍弃全部记忆,而是得到一件世所罕见的宝物。
“到时候你可能根本就不喜欢修行。”慕行秋与杨清音互视一眼,都怀疑左流英是不是有点入魔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啊,没有死的可能就不会求生,没有沦为平庸的可能就不会努力,或许以后的我厌恶修行,或许我的质资会变得一般,连凝丹都做不到,可也就因为如此,我才有突破星落、突破注神境界的可能。”
“等等。”慕行秋大致明白了左流英的意图,也不想再做反对,可是有一件事却很费解,“你已经重新炼出一枚内丹,餐霞一重,还说什么‘连凝丹都做不到’、‘从头开始修行’?你要再次吐丹吗?”
左流英的神情严肃起来,“不,这回我不吐丹,我想让它更有价值一些——用我的活丹治疗杨清音的烧伤吧。”
几个人全愣住了。
“我不要你的活丹。”杨清音语气生硬,一点也不领情,“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干嘛要你的东西?我的伤自己能治。”
左流英的神情恢复沉寂,对争辩毫无兴趣,对慕行秋说:“你有一肚子疑问,趁我的记忆还在,说吧。”
慕行秋知道左流英的决定不管看上去有多么疯狂,都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他没有提出反对,而是问:“去除记忆、毁掉内丹不会让你死掉或者……变成白痴吗?”
“正常情况下会这样,所以我将一些最基本的记忆复制在这里。”左流英指着一枚浅黄色的宝珠,“我会教你一种去除记忆的方法,损坏更小一些,然后在我清醒之前,你要将这里的记忆重新送回我的脑子里。至于毁掉活丹,是有一点风险,但是只要按我说的做……”
“我说我不要你的活丹。”杨清音气哼哼地说,因为她的话居然没人听。
可左流英和慕行秋仍然不理睬她,就连秃子和小蒿也都毫无反应,专心在听左流英说话,只有跳蚤扭头看了她一眼。
“战魔山值得一守吗?要不要阻止冰魁继续布置斗转星移阵?异史君建议我退守止步邦,说那里才是最后的希望之地,他觉得破坏斗转星移阵的第一枢位就够了。”慕行秋问。
“守有守的好处,退有退的好处,每一种选择都会带来若干种可能,如果我还是注神道士,我会谨慎地尽量少说,让你自己选择,由此产生的每一种后果都在我的预料之内,直到前景清晰的时候我才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小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明白了,明白了,我现在知道怎么当高等道士了……”
“除非你拥有跟我一样多的记忆,否则是不可能预料到每一种后果的,这种事情假装不了。”左流英的目光转回慕行秋身上,“你想知道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后果吗?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你也可以从我的记忆当中推导出来。”
慕行秋摇摇头,记忆是力量也是拖累,知道得太多,反而会举棋不定,他明白高等道士为什么总是含糊其辞了,那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一切尚未明了的时候所做的观察。
他必须自己做决定,然后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他早知道这一点,通过左流英的话,更坚定了这种信念。
突然之间,许多本来很重要的问题都没必要再问了,问题仍然存在,但是问了也是白问,整个世界正处于巨变的十字路口,未来的一切都在迷雾之中,即使是道统祖师也未必能给出清晰的指导。
记忆的力量只有在平缓的道路上才能充分显示出来,一旦进入无人涉足过的荒野,放眼望去尽是从未见过的景象,一切都在记忆中找不到对应之物,这种力量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是尽快行动,是坚忍不拔,是披荆斩棘的顽强意志。
慕行秋只剩一个问题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解下左腕上无形的剑鞘,“有什么法术能将霜魂剑封印在我的身体里?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被夺走。”
杨清音一直想再说几句话,更有力地表达自己的决定,这时却闭上嘴,怔怔地看着慕行秋的手掌,她看不到剑鞘,却好像它就映在眼眸里。
“有一种‘匿骨之术’,可以将霜魂剑连同剑鞘一块附在你的某一块骨骼之上,只有你死后四十九天,才能与你分离。匿骨之术是高深法术,需要强大的法器才能施展,你有洗剑池水,应该可以。”
慕行秋致谢,心中踏实了一些。
左流英终于将目光转向杨清音,回答她最初的问题,“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你不想接受我的活丹。可慕行秋欠你,接受他的帮助吧,当是一种回报。”
“他……也不欠我什么,就算有过,也都还清了。”
“道火不熄。”左流英以道火诀指天,表明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没有半点虚诳,“道火将在我体内重新点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说出这么肯定的话:未来已被迷雾笼罩,但有些事情仍然和从前一样清晰,比如你们两个都没有度过情劫,这是你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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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情劫未度
去除记忆比单纯摧毁记忆要难得多,慕行秋哪怕只是出一点点小错,都会导致左流英当场一睡不醒,或者变成脑中一无所有的白痴,相比这下,用活丹给杨清音治疗手臂反而更容易一些。
左流英亲自施法,设置了重重禁制,然后花了很长时间讲解应该如何施法,由于慕行秋施展不了道统法术,只能用念心幻术去除记忆,这就让事情更复杂一些,好在左流英已经想了好几天,将困难一一解决。
异史君教给慕行秋的治疗方法是妖术加活丹,只要有活丹,很轻松就可以完成。
杨清音接受了这次帮助,她自己也知道,下一次碰到自愿献出活丹这种事,大概要等道统要收回魔侵道士内丹的时候了,而她坚持不了那么久。
左流英提前施展了一系列法术,好让自己的内丹消失之后不会立即死去,接下来他就要靠慕行秋保命了。
又来了几名道士,跟杨清音等人一块在外围守护,向禁制以内望去,只能看见左流英和慕行秋端坐在地面上的身形,道士们都知道,这是幻象,两人的真身即使用天目也看不到。
“去除记忆?”辛幼陶真是吓了一跳,“左流英性子够疯,慕行秋的胆子也够大。我真是搞不明白,魔族十年之内就会到来,光是眼下的冰魁就够难对付的了,左流英干嘛这么着急重新修行呢?他要是晚点吐丹,还能保持注神境界,对咱们的帮助更大一些。”
“别去猜左流英在想什么,他跟咱们不一样。”小青桃不担心左流英,更在意的是小蒿,笑着对她说:“小蒿。左流英就要变成普通凡人了,你还要跟他结缘吗?”
小蒿靠在跳蚤的一条前腿上,笑眯眯地说:“他那么聪明。很快就会赶上来,我们一块修行。结缘更容易了。就有一件事不妥,他只留下很少的记忆,也不知道里面包不包括他愿意跟我结缘的承诺。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我想让慕行秋重新灌输记忆的时候把这句话加入去,改成‘一定要和小蒿结缘’,可惜——”
小蒿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慕行秋不近人情。连这点忙也不肯帮,他自己情劫未度,竟然也不体谅别人一下。”
小青桃忍住笑意,“小秋哥情劫未度?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
小青桃的目光很自然地转向了杨清音,小蒿抢着说:“左流英说了,慕行秋斩断了对霜魂剑的留恋,度的是债劫——欠债的劫,就是总觉得自己亏欠某人,人情债没还。”
小青桃当然知道债劫是什么,“可小秋哥的情劫……他还想着芳芳吗?”
“不是芳芳。左流英说慕行秋的情劫没有目标,就好像辛幼陶死了,你能忘记他。但你忘不了当时的情意,移情别恋吧,又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总之他的情劫非常复杂。”又是小蒿抢着回答,杨清音站在一边冷冷地听着。
“咦,为什么说我死?拿别人举例不行吗?”辛幼陶皱起眉头,可心里还有点好奇,“那慕行秋怎么才能度劫,左流英说了吗?”
“说了。”小蒿笑嘻嘻地看着杨清音。她胆子再大,这时也不敢乱说话了。
杨清音脸上的神情更冷淡。一副谁敢开口询问就对谁发怒的架势,没人开口。可目光都停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杨清音只好自己主动做解释,“没错,我情劫未度,没错,我的情劫目标是慕行秋,现在我承认了,你们再也不用偷偷笑话我了。”
道统杨家人的高傲在她脸上清晰地显露出来,杨清音整个人从里到外地紧绷着,好像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斗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只要稍微松口气就会一败涂地。
“没人笑话你。”小蒿瞪大眼睛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点头,她也点头,“我还羡慕你呢,起码慕行秋会对你笑,左流英大概到死也不会对我露出笑容……”
小青桃使眼色让辛幼陶等人先离开,可小蒿和秃子不懂眼色的含义,仍然留在原处不走,一块盯着杨清音,小青桃只好对两人说:“你们两个到别处玩会去。”
秃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战魔山已经毁了,能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在这里等小秋哥。”
小蒿也笑着说:“哦,你们俩想说悄悄话,没关系,我们就听着,不乱说话,除非你们需要我的建议。”
小青桃无可奈何,“那个叫飞飞的小妖,你们去把他找来,我想检查一下他的道根是不是真的,而且他既然会存想,就算是咱们这边的人了,应该跟咱们待在一起。”
这算是一个理由,小蒿和秃子不太情愿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出没多远就高兴起来,不约而同加快速度,要比一下谁能先找到飞飞。
只有跳蚤还站在附近,但它对人类的谈话不感兴趣,专心盯着禁制以内的虚幻人形。
“你想说什么?”杨清音戒备地说。
“我就是想问问左流英怎么说的?”
“他还能怎么说?即使吐了内丹他也还像是注神道士,一切都计算精准,他说我的情劫是慕行秋,慕行秋的情劫没有目标,那我们两个结缘一块度劫就是最省事的方法。”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啊。”小青桃靠近杨清音,对她的高傲既同情又迷惑,“你能得偿所愿,还能帮小秋哥度劫。”
杨清音双眼瞪起,小青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出乎她的意料,杨清音没有发怒,眼睑很快低垂,顷刻间就从高傲的道门之女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普通女子,只是她的可怜当中也有一股倔强,跟慕行秋出奇地相似。
“得偿所愿?我哪来的得偿所愿?”杨清音又抬眼看向小青桃,憋在心中的话终于倾泄而出,“我要的不是度劫、不是修行,而是……而是……”
杨清音毕竟说不出口。小青桃轻叹一声,替她说下去,“而是小秋哥能像喜欢芳芳一样喜欢你。”
杨清音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如初,“咱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是秦凌霜,永远也做不到像她那样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做不到……做到了也没用,他不会需要第二个秦凌霜……”
小青桃一直受到芳芳和杨清音的照顾,此时此刻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护之情,像是母亲对女儿、师父对得意弟子的那种感情,她张开双臂轻轻抱住杨清音,低声说:“你是杨清音。你是老娘,你是庞山道士。道士果然不能生情啊,瞧瞧咱们现在可怜的样子,嫉妒、心酸、哀怨,完全就是普通的凡人女子,可咱们不仅不想摆脱,还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一切。”
“咱们的情况可不一样,你跟辛幼陶……挺好的。”杨清音绝不想成为小青桃嘴里的“可怜女子”,所以她挺直身体,微微昂首。目光钉进左流英设下的禁制,盯着里面的两个幻象,拒不接受自怨自艾。
小青桃感受到杨清音的强硬。一下子从安慰者又变成了被安慰者,“挺好的,是啊,一切都挺好的,我们会一起去皇京,一起帮助公主夺得大权,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然后参加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只有不到十年啊,多少人会在战争中死去?多少相亲相爱将沦为幻影?所以我们必须‘挺好的’。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一点。将要求稍稍降低一点呢?”
杨清音微微一笑,推开小青桃。“傻瓜,我又没说不同意跟慕行秋结缘。”
小青桃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帮小秋哥度劫。”
“他必须度劫。”杨清音坚定地说,“他必须度劫,大家都需要他。”
“那你的情劫怎么办?”小青桃在这种事情上是敏感的,一下子就猜出了杨清音的真实想法:她会全力配合慕行秋度劫,却将自己的情劫抛在一边。
“就像你说的,只剩不到十年时间,我的情劫度与不度并不重要。”
“小秋哥早晚会……喜欢上你。”
杨清音笑了一声,“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怜,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可没工夫专心等他。左流英教给我一些法门,等我领悟之后,没准不用道士之血也能施展太阴之火,这样一来不度情劫我也会很厉害,吐丹之后如果没法重修,那我就炼散修之丹,总之有路可走。慕行秋想要联合各方力量,我可不会一直跟着他,我自己要当一方势力的首领。”
小青桃也笑了,杨清音还是老娘,即使心中爱意汹涌,也不会变成多愁善感的小女人,“这么说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会有一堆王号加身了。”
“妖族的王号不值钱,我得弄一个人类与妖族都认可的称号才行。”杨清音认真地说,眼睛突然一亮,“要不然你别去皇京了,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吧,我帮你也弄一个威风的称号。”
不等小青桃开口,杨清时就笑着否决了,“去皇京吧,当你的皇亲国戚,胆子别总是这么小,他们地位再高也是一群凡人,你和辛幼陶应付得了。”
小青桃只是笑,心中对离别生出一股恐慌,可她忍住了,只是笑。
小蒿和秃子带着飞飞回来了,小妖对自己得到召唤既惊喜又惶惑,在小蒿身边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
跳蚤动了动前蹄,禁制与人形幻象同时消失,慕行秋走了出来。
“怎么样?”小青桃有点担心地问。
慕行秋点点头,“一切顺利,左流英这就会醒过来。”
小蒿整整衣裳和发髻,“你说他还会认得谁?”
慕行秋没有回答,目光看向杨清音,发现她正冷漠地望着附近的一棵断树。
不久,左流英出来了,这一回他的相貌居然没有发生变化,还是十**岁的青年模样,小蒿冲秃子挤挤眼睛,表示很满意。
左流英目光转动,好像在寻找什么,慕行秋从百宝囊里召出一顶没用过的草帽,递了过去,左流英接在手里,戴在头上,说出第一句话:
“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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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再一次离别
左流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对好奇的几个人说:“我得记住自己长什么模样。”
在他重新取得的最基本记忆当中,居然不包括自己的容貌。
辛幼陶等道士发现禁制已破,也都飞过来,小蒿站在人群最前面,笑嘻嘻地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段采蒿。”
左流英立刻说出她的名字,不等小蒿表示高兴,左流英目光扫过,又报出一连串的名字:“慕行秋,慕松玄,杨清音,铁麒麟,飞飞。”
小蒿没什么可得意的了,辛幼陶却有点不满,“你不认得我和裴淑容吗?还有甘氏兄弟和这些道士?”
左流英没吱声,慕行秋代为解释,“左流英要跟我一块去舍身国,所以他只记随行几个人的名字。”
其他人既然要各奔东西,也就没必要记在心里。
“也就是几个名字而已。”辛幼陶嘀咕道,心里对这件事其实并不在意,只是被勾起了离情别绪,有点不太好受。
慕行秋看到大部分道士都来了,高声说:“战魔山没必要死守了,但是之前的那一战并非毫无意义,它证明了一件事:没有什么敌人不可战胜。”
道士们静静地听着,慕行秋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现在应该是春季了,群妖之地还被严寒占据,“请诸位努力壮大队伍,联合一切力量,若有书信都送给皇京的辛幼陶,五年之后咱们在老祖峰故地再见。”
慕行秋右手捏出道火诀,道士们也都做出同样的手势,异口同声地说:“道火不熄。”
未来不可预测,除了五年之期,慕行秋无法给出更多的信息了。
准备留在群妖之地辅助妖族的甘知泉走上前来。“我刚跟万子圣母谈过,她要见你。”
慕行秋点点头,对杨清音说:“请你保护左流英。”
杨清音轻轻地嗯了一声。神情还是很冷淡。
万子圣母和她的子孙们选择了一处高地驻扎,与其他妖族分开。慕行秋和甘知泉走来的时候,环绕在圣母身边的群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勉强能让两人并肩而行。
万子圣母站在最高处,如风中芦苇一般摇晃,显得更高了,脸上似笑非笑,“瞧,战魔山也毁了。”
“比冰城要完整一些。”慕行秋停在几十步之外。这样就不用将头抬得太高了,出于礼貌,他和甘知泉都没有飞起。
“听说你要去舍身国。”万子圣母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示意,圣母子孙全都默默退下,让出一大片地方来,“希望你能在那里多待一阵,舍身国地方大,得毁灭几次才能干净。”
慕行秋微笑。
万子圣母继续道:“难得你这么信任我,那我也难得说几句实话吧:我愿意统领众妖,但以后我未必愿意跟你一块参战。得看你到时候的实力如何。最后,我非常不愿意跟人类联合,你们是一群特殊的道士。代表不了道统,更代表不了所有人类,我不会因为信任你们就将十几万年的战争忘得干干净净。”
万子圣母的这些实话的确难得,不仅尖锐,还很有条理,跟平时的古怪大不一样,慕行秋更觉得自己选对了,“你不用因为我或是某名道士参战,你会因为‘不得不’而参战。”
“呵呵。或许吧,谢谢你留了一些道士给我。虽然我不太喜欢他们,觉得他们可能是来监视我的。但在目前的这种局势下,道士总是有用的。”
万子圣母真是“实话实说”,慕行秋和甘知泉也不反驳,只是听着。
“不管怎样,我总算离开了冰城,不用死在那里,既然如此,那就做点什么吧。道尊要往西去,那我就带着众妖往东进发,收编那边的部族,除非必要,我不会跟冰魁开战。”
“很好,希望能一直听到你们的消息。”
“彼此。”万子圣母微微躬身,“请转告左流英,不要被自己迷住,那是一座泥潭。”
慕行秋很惊讶,左流英要镜子查看容貌才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除了飞飞并无其他妖族在场,万子圣母居然有所了解。
她是一只奇怪的妖,比异史君还要奇怪。
慕行秋离开的时候,对这一支妖军的信心更足了一些。甘知泉留在万子圣母身边,冲慕行秋点点头,算是辞别。
殷不沉半路上从一处废墟里跳出来,踩着碎步跟在慕行秋身后,一言不发。慕行秋突然止步,转身看着他。殷不沉湿漉漉的眼睛露出湿漉漉的笑容,“道尊要去舍身国?”
“嗯。”
“我能为道尊做点什么?”
“你可以回南海,想办法将海妖聚集起来。”
“道尊竟然这么看重我,给我如此重要的任务!”殷不沉几乎要哭出来,可他的眼睛就像两座深井,多少水都能装下,泪水打转就是不肯流出来,“可我有自知之明,铁蛟一族全军覆灭,我的地位和实力不足以服众,海妖们不会听我的话。”
慕行秋转身继续前行,“那我就没什么可要求的了。”
殷不沉小跑着跟上来,“让我跟道尊一块去舍身国吧,我认识不少舍身国贵族,能为道尊牵线搭桥。”
“用不着,我不是去跟舍身国谈判的,我只是要告诉他们真相。你去找异史君吧,或者找一找魔像的下落,有消息了就通知我。”
“啊?”殷不沉呆在原地,望着慕行秋的背影,拿不准刚才这句话是不可违背的命令,还是可以商量的建议。
道士们一旦做出决定之后,行动倒是干脆利落,甘知味带着一部分道士已经离开了,辛幼陶、小青桃和他们同路,却没有一块走,两人要为慕行秋等人送行。
“其实我应该跟你一块去舍身国,王族的规矩都差不多,看那个叫拓涛的王子就知道了,我擅长跟他们打交道。”
“事有轻重缓急,圣符皇朝那边更需要你。”
辛幼陶明白这个道理,说服人类与妖族联合可不容易,即使是他的亲姐姐也未必能同意,“五年,原来觉得五年太短,现在却长得像是半生……”
小蒿过来推他,“走吧走吧,不要啰嗦了,天都要黑了,你们两个既是道士又是男人,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就好了。”
辛幼陶苦笑着告辞,小青桃倒没有那么多离别的话,深深地看了杨清音一眼,冲慕行秋笑了笑,跟辛幼陶一块飞到空中,去追赶之前出发的甘知味等人。
慕行秋看着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杨清音的目光总是躲着他,这时也不例外,她的右臂经过治疗已无危险,但还没有完全好,仍然缩在袖子里。
左流英的目光不看任何人,草帽低垂,遮住了多半张脸,他现在与凡人无异,那半张脸上的神情却比从前更像是深藏不露的高等道士,可是只凭身上的单薄道袍他受不得群妖之地的寒冷,在微微发抖。
小蒿没注意到这一点,总是望向左流英,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秃子停在跳蚤的头顶,只盯着左流英手里的铜镜,他跟小蒿一样,对去哪里都没有意见。
小妖飞飞坐在跳蚤的背上,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被选中要跟妖师一块同行。
猛虎符师高伏威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他被脑海中新出现的记忆搞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这就是慕行秋的队伍,有人需要照顾,有人需要提防,真正能与他并肩战斗的只有杨清音,或许还有秃子和跳蚤。
“出发吧。”他说,对未来仍然充满信心。
左流英是被小蒿推上麒麟背的,他对自己的笨拙很不习惯,向小蒿道谢之后,又举起铜镜对照,好像总是记不住自己的容貌。
杨清音施法将所有人都送到战魔山外的地面上,然后落地步行。
回到冰天雪地里,左流英和飞飞显得更冷了,其他人都没有保暖衣物,只有高伏威带着一件厚实的毛皮大氅,左流英披在身上,飞飞不敢跟他挤在一起,就在后面背对着他搭个衣角,然后冲每个人微笑,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冷。
走出没多远,众人就发现殷不沉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谁也不搭理他。
失去记忆的拓涛在冰魁之战中被杀,加上之前死于道士之手的拓疆,两名舍身国王子死在群妖之地,慕行秋觉得此行舍身国不会太顺利。
杨清音冲他使了个眼色,慕行秋扭头望去,看到左流英仍在照镜子,秃子在铜镜另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想找个机会让左流英将镜子转过来,却一直开不得口。
“左流英,万子圣母让我转告你,‘不要被自己迷住,那是一座泥潭’。”
左流英没吱声,寻思了一会,将铜镜递给了秃子,秃子用两缕头发接住,高兴地从跳蚤头顶飞起来,一边揽镜自照,一边飞行。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模样给忘掉?现在又这么在意?”杨清音低声问,她刚意识到,左流英现在没办法听到细微的声音了。
“他想一开始就做到忘我,看来不太成功。”慕行秋盯着杨清音,“考虑好了吗?”
杨清音挪开目光,“嗯,情劫怎么都得度过,那就结缘吧。”
“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往前走,都不知道怎样才算“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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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凝视
小蒿对结缘做过不少研究,一部分是在乱荆山的时候从都教那里学来的,大部分是从不同道士嘴里得来的道听途说。
“乱荆山对结缘特别重视,所有凝丹弟子都要去听课。”小蒿走在队伍最前方,好像她才是领路人,身后是既认真倾听又觉得可笑的慕行秋和杨清音,再后面是似听非听的左流英等人。
慕行秋对结缘了解甚少,杨清音曾被父母指配给牙山道士申忌夷,因此一度对结缘深恶痛绝,从来不爱听这两个字,对之了解更少,因此两人不得不听小蒿的。
“女弟子在结缘的时候比较容易吃亏。”小蒿首先想到的是乱荆山都教灌输的观点,“据说男弟子更容易斩缘度劫,而且他们急着修行,多等一会也不愿意,所以啊,女道士结凡缘的时候最好找一个普通人,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度劫就由自己决定了,结道缘的时候呢,最好找那些修行快要到头的道士,主动权也在自己手里。”
小蒿转身倒行,笑眯眯地看着跳蚤背上的左流英,“左流英,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和你结凡缘,你现在变成了普通人了,正合适!”
左流英微微抬头,露出草帽下方的深邃眼睛,对小蒿的话无动于衷,似乎不觉得她在对自己说话。
小蒿也不在意,对杨清音说:“你一定要小心,不能让慕行秋抢在你前面度劫,那样的话,你可就危险了。”
“就像风如晦一样?”杨清音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隐忍多年仍不能完全忘记庞山宗师宁七卫的乱荆山女道士。
“没错,风如晦就是前车之鉴,她就是太骄傲了,结缘的时候非要选最优秀的男道士。结果斩缘的时候晚了一步,终生为情所困,再也没办法得到圆满。后来才酿成那么大的祸事。”小蒿倒行如飞,一点也不影响行来速度。“慕行秋……也算是优秀吧,比不上左流英,但是比一般道士强多了,所以你务必小心再小心。”
慕行秋笑着摇摇头,正想说自己不是宁七卫那种人,杨清音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不要打扰小蒿,她正听得认真呢。“既然左流英更优秀,他还没决定吐丹的时候你怎么就想跟他结缘?不怕他一天之内就斩缘吗?”
小蒿笑得更开心了,“你忘了,我是念心科弟子啊,不都说念心科要靠频繁结缘、斩缘提升修行吗?我都想好了,左流英要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就让结缘维持一会,他要是再次凝丹又变成奇才,我们就提前商量好,一个时辰就斩缘。谁也不提前,谁也不拖后腿。”
杨清音笑了一声,摇摇头。觉得小蒿所谓的结缘根本就是开玩笑,小蒿和左流英都是天生无情之人,根本就不着结缘斩缘,“先别管谁先斩缘的事情了,告诉我结缘双方都该做些什么吧。”
慕行秋也听得更认真一些了,他正感到尴尬,跟杨清音结缘之后,两人之间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准确地说是变得更陌生、更隔阂。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情形。
杨清音的感受跟他一样。
秃子终于放下铜镜,飞到慕行秋身后。想听听小蒿怎么说,就连猛虎符师高伏威和小妖飞飞也竖起耳朵。不肯放过一个字,只有左流英仍然低着头,将大氅围得更紧一些,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我先说道士跟凡人结缘的情况吧。”
“我们两个都是道士。”杨清音提醒道。
“你们两个情况特殊……”小蒿其实只了解道士与凡人结凡缘的情况,含糊其辞之后,马上接着说:“道士看中凡人的通常只是某一方面,比如容貌、性格、才华什么的,所以就只接触看中的那一面,可凡人不知满足,非要长相厮守怎么办?那就得想种种办法了,比如制造幻象、寻找替身、诱使凡人移情别恋,反正办法多得是,凡人意志不坚,很容易哄骗……”
杨清音摆摆手,“你说的这些对我们两个都不适用,你干脆说说结道缘的情况吧,两个道士是怎么相处的?”
小蒿仰头想了一会,脚下踩到一处坑洼,差点摔倒她也不肯转身正常行走,迅速恢复平衡,问:“你是要问生娃娃的那种还是不生娃娃的那种?”
“不生。”杨清音马上回答,瞥了一眼慕行秋,重复道:“不生。”
“其实你们两个可以生一个啊,小孩很可爱的……好,你们说不生就不生。这样说来倒也简单了,两名道士结凡缘的例子其实也有,结道缘更普通一些,持续的时间一般都不长,通常是三四个月到三五年,据说有延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乱荆山可没有。”
庞山有,申准和杨宝贞就是这样,小蒿对此了解不多,因此没提他们,她嘴里说着没用的话,心里其实在整理自己道听途说的内容,“你们两个在斩缘之前得定时见面。”
“我们现在就见面呢,今后一段时间大概总得见面吧。”杨清音对第一条有点失望。
“见面和见面不一样啊……”
一直与几人若即若离的高伏威这时候咳了两声,“左道士和小妖好像快要坚持不住了。”
道士也有粗心的一面,经常会忽略普通人的脆弱,即使是慕行秋和小蒿也是如此,两人从前都是普通人,修行时间也不算很长,可是凝丹之后很少在意冷暖一类的小事。
左流英真是冻坏了,毛皮大氅挡不住群妖之地的冰冷,头上的草帽更是不合时宜,除了让他显得怪异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几乎透明。
在左流英身后,小妖飞飞瑟瑟发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紧紧靠在左流英背上,睫毛结冰,脸色已经发青了。
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这才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正好天也黑了,于是决定停下休息。搭帐篷、生火、设禁制,三人着实忙了一阵。高伏威插不进手,但他带着食物。也是左流英和飞飞最需要的东西。
火焰生起来了,这火十分奇特,无木自燃,底部与雪地同温,越往上越热,因此雪几乎没有融化,却能给周围的人都带来温暖。
殷不沉在远处逡巡着不敢走近,他是妖术师。耐得了饥寒,因此也没有人叫他过来。
小蒿更关心左流英,直到他脸色恢复红晕,才过来找慕行秋和杨清音,继续教两人如何结缘。
“只是见面还不行。”小蒿倒还记得自己说到哪了,纠正慕杨两人的站位,让他们面对面,中间相隔五步,然后说:“每人向前迈一步。”
距离本来就近,两人各自迈了一小步。离得更近了,近得有些不自在,两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同时将目光移开。
“瞧,问题就在这里。”小蒿拍着手说,“你们得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多看一会才行。”
“一会是多久?”慕行秋得问个清楚。
“呃,越长越好吧,这样,秃子过来。”
秃子就停在慕行秋身后,立刻飞到小蒿对面,很高兴能参与到游戏中来。
“我和秃子互相看着。你们两个也互相看着,都不准眨眼睛。直到我说结束才算结束,听到没有?”
“听到了!”秃子开心地说。打定主意就算有刀剑刺过来自己也不眨眼睛。
四个人分成两对,互相凝视。
不远处,左流英坐在火堆边默默吃一张饼,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边的小妖飞飞好奇地望着四人,却不敢走过去,跳蚤守在左流英身后,替他遮挡风雪。
高伏威背朝四人,像值夜的卫兵一样望着黑夜。
慕行秋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杨清音,借助火光与天目,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汗毛,不过他遵守游戏规则,只盯着她的双眼。
她的眼睛很大,平时被高傲与威严所掩饰,这时才逐渐显示出来,一开始的眼神充满了抗拒,好像这次对视是一场决斗,表现得软弱就会被击败,慢慢地,抗拒变成了慌乱,极少的慌乱,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
如果这真是一场决斗,她离输掉不远了。
慕行秋不想让她输,所以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温柔一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露出一丝笑意。
“你笑什么?”杨清音却不领情,“你最好快点斩缘,好结束这一切。”
“咱们得一块斩缘。”慕行秋说。
“不准说话,说话算输。”小蒿正跟秃子互相瞪视,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的全是竞争。
又安静下来,杨清音的眼神在继续变化,抗拒已经完全没有了,慌乱还在,除此之外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慕行秋看不懂,他甚至想用幻术分析这些情感,觉得这对提升修行或许会有帮助。
但是杨清音很早之前就说过不准对她随便使用幻术,所以慕行秋忍住了,继续凝视,隐约觉得看到了一丝胆怯,不仅心生迷惑,杨清音怎么会胆怯?这只是一次凝视而已。
正是这丝胆怯将慕行秋的目光往深处引导,杨清音的眼睛越来越大,逐渐汇成一座幽深的寒潭,慕行秋得强硬地控制自己才能不使出幻术,他真想跳进潭中一探究竟,看看里面藏着多少秘密……
“受不了啦!”站在远处的高伏威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大叫一声,然后迈着大步走过来。
慕行秋、小蒿和秃子都被叫声惊动,几乎同时扭头,小蒿和秃子哈哈大笑,互相指责对方输了。
只有杨清音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慕行秋脸上,发现小蒿要转身才急忙垂下目光,随后又抬起头,也跟大家一块望着高伏威。
那双眼睛里的情感风起云涌,比一年四季的气候变换还要复杂,然后迅速消退,直到恢复高傲与冷硬。
高伏威走过来了,满脸怒容,“不是我夸口,老子交往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们这叫结缘?哈,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来来,让猛虎符师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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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六章 猛虎传情
高伏威拥有丰富的情史,对皇京的青楼了若指掌,随口就能说出某某姑娘的特点,来到群妖之地的这些天,他在苦寒之中不怀念从前的上司和符箓师在凡人中的崇高地位,也不怀念当初的锦衣玉食,只是每晚都梦到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
可惜猛虎符师是妖族出身的传言已经满城皆知,高伏威仍然能找到愿意为钱接待他的女人,但从前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惊恐表情和指指点点令他兴致全消,因此一发现龙宾会的新首席不太喜欢妖族符箓师,他立刻逃至群妖之地。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高伏威收敛了许多,原因种种,最重要的一点是女妖实在不合他的口味。
女妖有两种:一种是跟男妖一样的强壮战士,光凭吼声甚至分不清有多大区别,相貌更是让高伏威知难而退;另一种是会妖术的战士,通常美艳超群,但她们的容貌不会用来讨好任何人,而是拿来当武器,比普通女妖更凶残,高伏威宁可打自己两巴掌,也不敢招惹这种女妖。
但这不影响猛虎符师自由幻想,在他的记忆中有着丰富的细节,加上黑凰等女妖的绰约风姿,能随意组合出各种各样的场景。
可小蒿路上的唠叨把一切都给毁了,现在他脑子里全是道统结缘的那一套东西,所有的幻想都停留在“见面”这一步,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他和一只又一只女妖在幻想中对视,每当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响起小蒿清脆欢快的声音“你输啦”。
高伏威终于忍不住了,大步向几个“小孩子”走来,可是等他看清慕行秋、杨清音等人的相貌。胆量一下子全没了,惊恐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你这是怎么了,疯了吗?居然敢对道士大喊大叫。其中两位还是大煞星,躲都躲不及。猛虎啊猛虎。你可惹下大祸了,跪下求饶还来得及,跪下吧,反正腿也发软了,反正也没几个人看着,这些道士比较好说话……
在慕行秋等人眼里,猛虎符师却是另一副模样,大步流星。满面怒容,就像是严厉的大人突然走向四个正在玩泥巴的小孩。
“你也懂结缘、斩缘和度劫?”小蒿被高伏威的气势压住,先有几分不自信。
“唔……”高伏威此时色厉内荏,所谓的气势只是来不及换下来的空壳子。
慕行秋这时要是用上幻术,立刻就能发现对方的心里装满了恐惧与后悔,可他没有,“我想起来了,你在皇京的确挺擅长男女之事。”
慕行秋二十好几岁了,大部分时间不是在修行就是在闭关,其它时候则处于一场接一场的逃亡与战之中。在情感上几乎跟小蒿一样单纯。按道统的标准,他这种年纪的确也就是个孩子。
他曾经有过情愫暗生怦然心动的时刻,那是跟芳芳在一起偶尔会产生的情感。两人心有灵犀,谁也不挑明,一切自然而然,对慕行秋现在的状况全无帮助。
“啊……”高伏威止住脚步,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烟花巷里被道尊揪出来的,老底根本瞒不住,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一直还没跪下是因为太紧张。两条腿软得像棉花,关节却僵硬得跟生锈的铁棍一样。
几双眼睛都盯着他。高伏威却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杨清音察觉到猛虎符师的表里不一,上前一步说:“想好你接下来要说什么。真懂结缘,我感谢你,不懂装懂——对你用不着太阴之火。”
杨清音精通各种火法术,高伏威是见识过的,可是怕到极致他反而将心一横,大声说:“道统所谓的结缘跟凡人的情爱其实没有两样。”
发现道士们不是很认同这个观点,高伏威马上补充道:“度劫度劫,不就是为了斩除心里的七情六欲吗?七情六欲不就是凡人才有的吗?结缘不就是为了引出自己心里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情感吗?斩缘度劫不就是将露头的凡情去除然后专心修行吗?”
高伏威脸都红了,不是因为羞愧和害怕,而是激动与自得,他对自己的这番见解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常情况下,就算苦思十年,他也未必能总结得这么清楚。
这番话果然见效,不仅慕行秋微微点头,杨清音也嗯了一声,只有小蒿还有点不服气,大声向火堆旁边询问:“左流英,你什么都懂……哦,对了,你把大部分记忆都给去除了,那你留没留一点关于结缘的记忆呢?”
左流英居然点点头。
“那这个高伏威说得对不对啊?”
左流英抬起头,露出草帽下的那张俊美面孔,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奕奕闪光,“对,也不对。”
小蒿笑着对慕行秋和杨清音说:“我就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呵呵,让人寻思,却怎么也寻思不明白。”
左流英继续道:“你不能只引出情感,你得投入其中,感受到情的虚无,并将这种感受牢牢记住,从而得以解脱,这就是度劫,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此情所困。”
慕行秋的念头转了一下,心想左流英自愿退回到凡人的状态,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道士干嘛非得绝情弃欲呢?大部分散修都不用。”高伏威很早以前就对此心存疑惑,终于有机会问出来。
道士们全都盯着高伏威,好像他说了一句特别愚蠢的话。
“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知道答案。”秃子抢着回答,“七情六欲平时对道士影响不大,可是在突破境界的时候,就是从吸气到餐霞、餐霞到吞烟这样的提升过程中,内丹和思绪都会发生严重混乱,这时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一点分心。可七情六欲却是分心之本源,若不去除,它们会突然蹦出来干扰修行,轻则伤身,重则毁丹。比如……你有身体,你就想着穿衣,还要挑选样式,像我,没有身体,就根本不用关心这些琐事。”
秃子瞥了一眼两缕头发抓着的铜镜,他不关心衣饰,只在意镜子。
小蒿趁机插口,“诸劫当中情劫最难,因为它扎根最深、最难去除,一旦发作,心事都在别人身上,不仅不能突破境界,原有的修行还可能降低呢。”
高伏威大致明白了,庆幸自己只是符箓师,而不是道士,双手举在胸前阻止小蒿和秃子再说下去,“我懂了,道尊和灵王想斩缘度劫首先就得结缘,这个简单,我有的是经验,我认识不少女人,开始都是蜜里调油,目光都舍不得移开,几天工夫就厌倦了,只想拔腿就跑……”
“你经验这么多,怎么没斩缘啊?”小蒿奇怪地问。
“呃……我不是道士,不用斩缘,只要有一个时辰的欢愉,也值得付出几天甚至几年……”高伏威打量小蒿,觉得她太年轻了,“接下来的话我只对道尊和灵王说,你和秃子得回避一下。”
小蒿和秃子可不上当,一块摇头,小蒿尤其不想走,“小青桃撵过我们一次了,这回休想把我们打发了,我正要学习结缘,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在道士面前没什么话不能说,若是能被语言所惑,我们也就不配修行了。”除了重要的秘密,慕行秋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非得私下里说。
高伏威尴尬地咳了两声,对道士们的心态既好奇又觉得可笑,“那我就直说了,咳……这个……”高伏威还是觉得别扭,支吾了一会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先来简单一点的吧,你们可以先牵手。”
这个要求果然简单,慕行秋和杨清音伸手互相握住,可是另一只手却不约而同捏出了法诀,像是要并肩施法。
小蒿认真地牵住秃子的一缕头发,牢牢记住了这一步。
高伏威真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可他不敢甩手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离得近一点,肩并肩……但也不要太近,若即若离就好……松开手上的法诀,别想着施法,这是结缘,不是斗法……对了,放松,放松,结缘嘛,得想着对方,眼睛不看心却在看,轻轻呼吸,在空气中嗅闻对方的香味,感受对方的肌肤与体温……再放松一点,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秃子一点也不香,也……没有体温。”小蒿说。
“小蒿,你拽痛我了。”秃子歪着头,试图从小蒿的手掌里挣脱出来,“还不如互相对视好玩。”
“这样就行了?”杨清音也很迷惑,慕行秋的手掌握上去跟平时的确有所不同,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你们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人,然后……慢慢地让……接触更多一些,总之别紧张,这不是斗法,随心所欲就好……”
“随心所欲是魔族的做法。”慕行秋说。
“你们就当这是引蛇出洞,先模仿魔族的做法,再将它一刀斩掉。”高伏威已经明白道士的思路,知道怎么顺着说。
慕行秋和杨清音果然点头表示赞同,正想再多问几句,外面突然传来殷不沉的大呼小叫。
“了不得啦!舍身国来报仇了,道尊小心!灵王小心!我挡一阵,你们先退。”
慕行秋和杨清音互相看了一眼,一块飞到禁制边缘,向远方望去。
高伏威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比自己当初学习符箓还要艰难,但总算有所成果,起码慕行秋和杨清音的手还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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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 舍身国将军
一支妖军悄悄将篝火熊熊的营地包围了。
殷不沉在雪地中挖了一个浅洞,蜷缩在里面做着混乱的梦,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一开始他将这些声音与梦境混合,还以为是南海的涛声,慢慢地觉得不对,于是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向洞外望去。
“拓涛王子死在战魔山,没有一个交待,咱们回不了舍身国。”
“必须得有一个交待,走吧,去给大家说一声。”
两个声音都很轻,脚步声很快消失。
殷不沉暗自冷笑,这帮愚蠢的家伙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慕行秋一念破万敌的场景,居然还敢来要“交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从洞里探出头,向远方望去,水晶眼能在星光中看得很远,他瞧见两只妖正猫腰走向一片森林,林子里隐约有东西在动,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有好戏看了。
殷不沉兴奋得呼吸都有些粗重了,对慕行秋的强大实力,他既害怕又羡慕,隐隐还有些憎恨,对这一点他不敢细想,因为他知道慕行秋能轻易查看他脑子里的想法。
突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殷不沉不打算看戏了,他要在这场戏中充当一个重要角色!
殷不沉悄悄钻出雪洞,贴着地面爬向篝火,直到距离很近的时候才一跃而起,一边跑一边大叫:“了不得啦!舍身国来报仇了,道尊小心!灵王小心!我挡一阵,你们先退。”
其实营地周围的禁制已经发出轻微的预警,里面的几名道士都没有注意到。
慕行秋和杨清音携手来到禁制边缘,向远处望去,在各个方向都看到了影影绰绰的妖兵。数量不少,怕是有一两千。
殷不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未得许可。不敢靠得太近,在十几步之外说:“灵王、道尊。咱们被舍身国妖兵包围了,还好我一直警醒,发现了他们的诡计,他们说……”
慕行秋抬手示意殷不沉闭嘴,这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还与杨清音握在一起,两人同时松开。杨清音立刻反方向飞去,在禁制另一头与慕行秋背对背,各自召出几件更强大的法器。将整个营地都保护起来。
“慕行秋在此,舍身国妖族,过来说话!”
声音远远传出,里面附着一点幻术,周围的妖兵还没有做出反应,身前不远的殷不沉先跪下了,浑身都在颤抖,他对幻术的抵抗力越来越弱。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谦卑而柔缓,一点也不像是来寻仇的。“道尊在上,我等乃是舍身国将士,护送王子遗体回国。正好与道尊同路。有意拜访,可是心存怯意,故此在此逡巡不进,我等绝无异志。”
殷不沉跪在地上小声说:“骗子,大骗子,说的全是谎言,我听到了,他们说要将道尊的人头带回舍身国,好给舍身王一个交待……”
“你们可以过来了。都过来。”慕行秋说。
“对,让他们都过来。然后一网打尽。”殷不沉热切地说,两只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舍身国的妖兵有些犹豫。互相推让,最后还是慢慢走过来了,在路上放弃了包围之势,聚成两支队伍,一支走向慕行秋,一支走向杨清音,都在百步之外停下。
慕行秋这边,一名盔甲鲜艳像是将军的妖族独自走来,在殷不沉身边停下,抬手摘下饰有长羽的盔帽,然后深鞠一躬,又用谦卑而柔缓的声音说:“在下舍身国三等将军罗云樵,拜见道尊。重甲在身不便施礼,请道尊见谅。”
殷不沉疑惑了,这跟他想象的场景差别太大了,立刻站起来,厉声道:“啊,我明白了,你们的偷袭计划被我喊破,心里害怕了,所以装模作样地过来求饶。”
罗云樵四十多岁,相貌堂堂,额头上生着一块醒目的肉瘤,像是一只被锯断的独角,与他的柔和声音极不搭配。对殷不沉的指责他一点也不恼怒,缓缓道:“请道尊不要误会,我们虽然是拓涛王子的部属,但是首先要忠于舍身王和舍身国,跟拓涛王子一块去战魔山的侍从跟我们说得清清楚楚:王子是被冰魁所惑,背叛了舍身国和整个妖族,道尊执行铁律,留他一个全尸已是手下留情。”
殷不沉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无耻的妖族,一时间居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罗云樵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拓涛王子执意向魔,早在狼原拜月山就已显示出来,当时我也在场,亲眼见到道尊对拓涛王子宽宏大谅,劝说他迷途知返,谁想到王子反而变本加利,唉,舍身国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殷不沉看了一眼慕行秋,对罗云樵说:“佩服佩服,干脆我拜你为师得了,你教教我这花言巧语、翻云覆雨的本事。”
罗云樵微微一笑,“殷先生一定是弄错了,我派出两名妖兵过来查看情况,他们随口说了两句,心中乃是害怕,绝无歹意。”
殷不沉一句也不相信,但他又瞧了一眼慕行秋,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慕行秋也露出微笑,“难得罗将军这么通情达理,既然大家都是去舍身国,不如一块同行吧,没准我还需要罗将军把我引见给舍身王。”
罗云樵大喜,“群妖之地已不如从前安全,能得道尊同行,舍身国将士感激不尽,请道尊允许我等暂退,将帐篷等物都带来,与道尊共同扎营。”
慕行秋点下头,罗云樵一边鞠躬一边后退,十几步之后才转身向军中跑去,他会些妖术,身着重甲也能在雪地上跑得飞快。
“我用我的水晶眼发誓,这个家伙真是骗子。”殷不沉茫然地说。
“以后你负责跟这位罗将军联络,要些保暖的衣物,每天准时供应一些食物。”慕行秋一直后悔自己忽略了左流英和飞飞的需求,这时有妖族主动送上门来,他不会拒绝。
殷不沉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道尊这是留下我了?”
“嗯。”
“谢谢,谢谢,我这就去……马上回来……”殷不沉兴高采烈地跑向舍身**队。
高伏威在慕行秋身后咳了一声。“这群舍身国半妖可没安好心。”
“但他们毕竟有些用处。”慕行秋说。
高伏威嘿嘿干笑两声,因为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安的就是好心。
慕行秋转身问对面的杨清音。“继续吗?”
杨清音已经走回篝火边,耸耸肩,“随你的意思,反正我是闲着。”
慕行秋等了一会,向高伏威问:“接下来还应该做什么?”
高伏威直发呆,就算是同床共寝的烟花女子突然声称自己是公主微服私访,他也不会这么惊愕:慕行秋刚刚还能镇定自若的应对一名不怀好意的将军,怎么转眼之间就又变成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了呢?
“啊……这个……先从牵手开始。然后接触慢慢多一点、亲密一点……但是得道尊主动一些……”
“为什么是他主动?”杨清音问,旁边的小蒿也感到纳闷,“对啊,为什么是慕行秋主动?那样的话斩缘的权力是不是也掌握在他手里了?”
高伏威有点焦头烂额,“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凡人就是这样,女子要温婉一点、含蕴一点,相应地男子就得直爽大胆一点,这样……不过你们是道士。谁主动都行。”
“最后得接触到什么程度?”杨清音神情严肃,好像在向高等道士询问修行法门。
高伏威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一头扎进脚下的雪地里。从此什么也听不到,也用不着再胡说八道,可他不敢,只得努力组织语言,“最后……可能……如果道尊和灵王都不在意……不是必须的啊,只是这样做显得更亲密一点……你们可能得脱掉衣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身体,这一步不急,不愿意就算了。”
杨清音皱起眉头。“这算什么,我们两个互相看过对方的身体了。慕行秋。你肯定记得,那还是在致用所牧马谷的时候。我见过你洗澡,你也见过我。”
“我当时转身了,只看见……一点。”慕行秋急忙说。
高伏威稍稍松了口气,慕行秋毕竟比一般道士更像凡人,有些事情自然会懂,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这样好了,我献出一段记忆,道尊和灵王拿去看看,照着模仿就行了。”
这的确是个办法,比高伏威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要简单明了。
慕行秋取出一枚宝珠,只要将记忆放在里面,任何道士都能观看。
高伏威找出一段印象深刻的记忆,在慕行秋动手施法之前说:“这是我早年间的一段记忆,那时候我还比较……总之这段记忆对我个人来说是很珍贵的,道尊请复制一份,但千万别毁掉它。还有,请道尊尽量别看其它记忆,不是我藏私,实在是……那些记忆不适合道尊和灵王模仿。”
“好。”慕行秋开始施法,复制一小段主动献出的记忆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宝珠闪了一下,复制就完成了,慕行秋还没有细看,小蒿开口道:“先给我瞧瞧。”
见慕行秋有将宝珠递过去的意思,高伏威急忙道:“不行,这段记忆我只送给道尊和灵王,两位若是不当回事,随意交给他人,那就……干脆把我杀死算了。”
慕行秋握紧了宝珠,小蒿嘀咕了一句“小气”,却没有坚持。
殷不沉飞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堆衣物,老远就喊道:“舍身国好东西真不少,他们正在迁营,我待会就去要食物。”
高伏威说:“这里有我们照应,道尊和灵王可以去没人的地方观看记忆。”
“用不着。”慕行秋走到一边,借助一颗孤零零的雪松施法制造了一层幻境,足以挡住所有人的目光,然后对杨清音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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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一段记忆
十几棵雪松围成一圈,树冠在上空合拢,共同组成了一座简陋的房间。
“需要光亮吗?”慕行秋问。
“嗯……先看看高伏威的记忆,咱们不是要模仿吗,需要什么都按记忆里的情形来。”杨清音感到一阵莫名的慌张,她不是第一次和男道士单独相处,可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是主导者,牢牢掌控着事态的走向,这回却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她也在书籍中看到过男女情事,全当是笑话,甚至还有一点厌恶。
高伏威说得对,这种事还是得男人主动,杨清音如是想,慌张感稍减。
慕行秋也不是特别拿得准,他并非白纸般的傻小子,可是面对着杨清音,此前的些许经验全都没有用,但他手里有贮存记忆的宝珠,不至于无事可做。
两人面对面站立,因为离得太近,所以都屏住了呼吸,然后是牵手,过了一会,杨清音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说:“可以了吧?”
慕行秋抬起另一只手,托着宝珠,“好了。”
为了观看方便,慕行秋施法将记忆调出来,这是一团颜色极浅的烟雾,需要天目和法术相配合才能看到里面隐藏的场景,杨清音用的是道统法术,慕行秋则继续用念心幻术。
烟雾散去,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园,一名身着长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上慢慢摇晃,看上去若有期待,同时又满腹心事。
这是高伏威的记忆,所以他立刻就出现了,趴在墙头上,没有马上跳到花园里,而是痴痴地看着那名少女。
此时的高伏威还很年轻。看样子十七八岁,更瘦一些,穿着长袍。头上的符箓冠才是一重。
时间大概是某个夏日的午后,蝉鸣一片。远处隐约有叫卖声传来,花园里熏风无力,残红遍地,少女在秋千上面轻轻摇晃,少年在墙头痴痴瞧望,很长时间里谁都不动,也不开口。
这样的场景在慕行秋和杨清音看来实在过于枯燥,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模仿的。
少女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高伏威的记忆不像道士那么精准,这一声叹息格外悠长,像是放慢了动作,将心中的苦闷、哀怨、失落、期望等诸多情绪一一释放出来,慕行秋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叹息会有这么多层次。
这声叹息对高伏威显然意义重大,因为他就在这一刻轻轻跳进花园,悄无声息地走到少女身后数步,略显紧张地低声说:“宋小姐为何叹息?”
少女跳下秋千,惊慌失措地转身,脸一下子红了。“你……你怎么来了?”
少年高伏威眼神炙热,表明他跟少女一样慌张,可他还是坚定地上前一步。“七日前得见小姐,我一直念念不忘,记得小姐当时说希望有一张蝴蝶符,我给你带来了。”
高伏威从袖口里掏出纸符,不是一张,而是一摞。
少女吃了一惊,“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当时说不会写这种符来着。”
“当时不会,现在会了。蝴蝶符并不难学,用心就好。”
少女的脸更红了。少年居然专门为她学写一种符箓,这比他带来的蝴蝶符更显情意。
“我不会祭符。”少女的声音细若游丝。
“很简单的。只有那些高级符箓才需要祭符神印,蝴蝶符用不着。”高伏威走到少女身边。手腕轻轻一抖,一串五彩斑斓的蝴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扇动翅膀围绕两人飞舞。
“蝴蝶符很贵吧。”少女既高兴又有些不安。
“我是符箓师,这种东西多得是。”高伏威淡淡地说。
慕行秋看出他在吹牛,即使是王子辛幼陶,也不能拿符箓当废纸玩,杨清音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高伏威在悄悄地深呼吸,嗅闻空气中少女的气息。
接下来高伏威开始教少女如何祭符,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消失,少女头三次尝试都失败了,白白损失三张纸符,连一只蝴蝶也没变出来,高伏威一点也不恼怒,反而陪着少女一块傻笑。
当他手把手传授祭符之术的时候,少女只是微微一躲就接受了。
她终于成功了,一串新蝴蝶飞起,这时她已经依偎在少年的怀里,舍不离开了,“符箓蝴蝶虽美,却活不过落日之前,真是令人惋惜。”
“能博小姐一笑,蝴蝶便得永生。”
少女转过身,却没有离开少年的怀抱,“你会和这蝴蝶一样,悄然而来,翩然而去吗?”
“我不是蝴蝶,我是小狗,守在小姐身边,至死不离。”
高伏威在讨好女人方面的天赋不比学习符箓差,花言巧语一句接一句,开始还有些生硬,慢慢就自然纯熟起来,嘴里的话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清新曲折。
少女听得痴迷了,仰头看着少年,当他吻下来的时候,全然忘了抗拒与躲避,直到前院传来一声叫唤,少女才如梦初醒,挣脱少年疾步而去,在花园门转身嫣然一笑。
这一笑跟那声叹息一样,在高伏威的记忆中被人为地变长、变清晰了,少女脸上闪耀着法术才能创造出来的奇异光芒。
佳人已去,少年在空园中驻足不动,看着仍在周围飞舞的蝴蝶,好一会才欢笑着离开,面对高墙一跃而过……
记忆至此结束。
慕行秋和杨清音面面相觑,半天没人开口。
“需要光亮。”杨清音一甩手,几团火飘在了空中,树木围成的房间立刻亮如白昼,“还要秋千和蝴蝶吗?”
“我想不用。”慕行秋说,感到一阵轻微的窒息,好像空气突然不够用了,要不就是胸里压了一块石头,他直觉到那段记忆里的环境并不重要,无需模仿。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杨清音又感到那种熟悉的慌张,似乎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或者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想……”慕行秋收起宝珠,伸出双手,绕过杨清音的双肩。在她的背上交叉,尽量留出一些空隙。这和高伏威的姿势不太一样,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
杨清音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慕行秋甚至怀疑她会对着自己的胸膛发出一记大火球。
可她没有,身体慢慢变得柔软,然后向他倾斜,一寸一寸地靠近,终于,她的脸枕在了他的胸膛上。带来一股温热,逐渐融入他的心里。
慕行秋的手臂也在缓缓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咱们做得对吧?”杨清音问。
“你……也应该抱住我。”慕行秋发现自己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沙哑,少年高伏威可没有这种情况。
杨清音犹豫了一会才抬起双臂,手掌停在慕行秋的后背上,没有合拢,而是一上一下,过了一会她开始轻轻地摩挲。
这是高伏威的记忆中没有的动作,杨清音的手比脸颊稍凉一些,可是当它们移动的时候。慕行秋觉得非常舒服。
两人互相拥抱了一会,慕行秋觉得可以吻她了,就像高伏威对少女做的那样。这就算是最后一步了,至于过后要不要相视一笑,他还在考虑。
可杨清音枕在胸膛上,他没办法低头,只能嗅到淡淡的发香,道士们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不惹尘埃,身体能够自洁,所以不用特意梳洗打扮,也不用涂抹胭脂。一切气味都是天然产生。
慕行秋喜欢这种味道,觉得可以一直嗅下去。所以没有刻意去亲吻她。
香味进入他的鼻子里,在脑间萦绕。他突然想起少年高伏威用符箓变化出来的蝴蝶,没错,香味就像蝴蝶,色彩复杂却很明快,翅膀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还留着你给我的礼物?”杨清音开口了,声音有点怪,显得很温柔,还有一点发颤,好像在透露一件重大的秘密。
“礼物?”慕行秋想不起自己曾经送给杨清音什么礼物。
“皇京五彩缎、江南千雪瓷、浮海城凝脂,前两样在庞山被毁掉了,只剩一盒凝脂,我一直收藏着。”
慕行秋想起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两人在庞山致用所第一次见面时杨清音索要的“礼物”,他通过辛幼陶从公主那里弄到的。
“那也不是……”
“嘘,能为我施展幻术吗?”
“那一种?”
“不要什么务虚务实的幻术,就要……好看一些的幻境。”
慕行秋明白了,幻境其实更容易制造,而且瞒不过天目,但此时此刻并非斗法,他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幻境?”
“都行。”
慕行秋的想象力反而不够用了,尝试了一会,他干脆放弃想象,正如高伏威所说,他可以稍稍地随心所欲一下,不去想自己要什么,而是让幻术在脑海中自己寻找幻境的材料。
四周的雪松发生了变化,先是抽出枝条生长嫩叶,很快就绿意盎然,却不再是松树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是望山的星云树,然后幻境继续变化,地面上涌现出更多更绚丽的花草树木,花朵和叶子离开枝头,摇身成为美丽的飞虫。
杨清音根本没有抬头观看美景,好像连眼睛都闭上了,可她的身体变得更柔软,几乎要融进他的身体里。
幻术在慕行秋的记忆里搜寻材料,景象变换得越来越快,突然间,在慕行秋意识到之前,整个场景发生了巨大变化,花草树木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迅速升起并朝各个方向延伸的城墙。
起风了,互相拥抱的两人站在一座破旧的城楼上面,脚下的砖块摇摇欲坠。
杨清音眼开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不合时宜的幻境,突然明白了什么。
慕行秋已经明白了。
从遥远的过去射来的一支箭穿透了他那颗正在蓬蓬跳动的心脏。
这是断流城,这是那座无人看守的城楼,就是在这个地方,慕行秋第一次紧紧拥抱了芳芳。
幻境崩塌,风声远去,慕行秋推开杨清音,脸部因为突如其来的悲伤而扭曲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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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九章 引蛇出洞
(感谢读者heathers的飘红打赏)
拓涛王子率领三千骑兵进入群妖之地,或死或逃,只剩下不到两千,此时都站在道士们设下的无形禁制之外,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刚把营地迁过来,帐篷还没有塔起来,就被道士营地中的奇异景象迷住了。
一棵孤零零的雪松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抖掉了一身的积雪,抽枝、长叶、开花,变成了不知名的美丽植物。这还不算完,绿意以此树为中心向外扩张,不急不徐,所到之处,冰雪变成了泥土,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滋滋地钻出来,迅速长大。
绿地越来越大,唯独略过了那团由法术生出的篝火,左流英原本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时石头变成了青草堆,可他不为所动,仍然紧紧裹着好几层皮袄。
众人当中只有小蒿能在努力的情况下看破幻境,她却更喜欢虚假的景象,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在花丛中跑来跑去,追捕那些四处乱飞的昆虫。
“哈哈,这肯定是念心科的法术,慕行秋原来还会这种本事,我以为他只会丢闪电、夺记忆呢。”
“小秋哥本事大着呢。”秃子跟在小蒿身后,得意地吹嘘。
高伏威也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是幻境,可是花草从脚下长起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让开,嘴里喃喃道:“道尊在做什么?我在记忆里只是变出几只蝴蝶啊……厉害、厉害。”
殷不沉送来衣物之后仍然留在禁制之外,这时又匍匐在地上,发出类似于哭泣的呜咽声,只是一片单纯的幻境,也对他产生了极明显的影响。
舍身国众妖都被幻境吸引住了,当绿地突破禁制向他们脚下延伸的时候。所有妖兵都在惊慌地后退,却又不愿离得太远。
妖将罗云樵也在后退,脸色阴晴不定。慕行秋一念破万敌的场景他只是听说,多少有些怀疑。现在幻境则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不得不信。他能看出来这些幻境无害,但是能造出幻境的人和法术,却一定是强大无比。
幻境扩张得不算太快,消失时却极为迅速,成片的绿意还映照在众多的眼睛里,白雪就已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地盘。
只有极少数眼睛能看到最后出现的城墙。
慕行秋和杨清音出现在孤零零的雪松脚边,并肩站立。禁制外面的舍身国群妖突然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好像看到了神灵显现,罗云樵无法制止,也不敢制止,他自己也不得不跪下,身上的重甲一点也不影响腿脚。
小蒿走到高伏威面前,郑重地点点头,“你有点本事,我若是结缘,还找你帮忙。”
“嗯……”高伏威没听小蒿说什么,目光紧紧盯着慕杨二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休息吧,天一亮就出发。”慕行秋发出命令。
离天亮没有多久了,众妖也不搭帐篷。找个地方草草睡下,梦里见到的全是绿地与鲜花。
杨清音默默地加强营地周围的禁制,阻止外面的好奇目光,同时也能挡住普通妖族的擅闯。
殷不沉在最后一刻跳进禁制之内,贴边站立,两只眼睛惊恐地扫来扫去,只要有一点暗示,哪是小妖飞飞瞪下眼,他也会立刻跑出禁制。没人驱逐他。也没人搭理他,殷不沉松了口气。面露喜色,磨磨蹭蹭地逐渐向篝火靠近。
慕行秋正好也走到篝火附近。准备坐下,殷不沉手疾,卷起一堆没用的衣服垫在早就摆在那里的石头上。
慕行秋盯着燃烧的五行之火,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块寒冰,雪地上的影子却在放肆地摇摆吞吐。
所有人都预感事情不对,就连小蒿也没有凑上来询问结缘的情况如何,最后是左流英扭过头来说:“你还没有加固?”
“什么?”
“你已经引出情劫,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是情劫会逐渐衰退,重新在心底隐藏起来,所以你得保持这种感觉,不要让它逃掉,直到你感到厌倦、疲惫,甚至深恶痛绝,然后才能将它从心底去除。斩缘度劫就是这个意思。”
慕行秋当然了解斩缘度劫的过程,这是道统传授的基本常识,他只是没想到真到进行的时候会这么艰难。
刚才他和杨清音的亲密接触绝不能算是成功,可他最初的目的达到了,他引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情劫,那是对芳芳的怀念,由于芳芳已逝,只剩魂魄留在霜魂剑内,这份怀念成为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痛苦根源。
度劫的第一步就是将劫引出来,高伏威说这是“引蛇出洞”,的确有几分准确,第二步就是巩固此劫,将它带来的种种情感长时间保留,直到能够彻底斩除。
可慕行秋不愿将这份怀念当成“蛇”,更不愿当成将被斩断的情劫,他感到心痛,感到全身乏力,却又舍不得丢掉,他背负着怀念,就像守败奴扛着一大袋子金银,即使腰被压断了,只能在地上爬行,也不肯放弃其中的一两块。
这些道理慕行秋都懂,只是做起来太难,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让他迟迟不肯进行斩缘的下一步:杨清音似乎还没有将情劫引出来。
用不着精通道法,也用不着高伏威的指点,慕行秋能够感觉到杨清音喜欢相拥,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完全沉浸在幻境之中,即使当幻境变成城楼的时候,她也没有显露出深切的痛苦。
痛苦是斩缘的前提,杨清音还被情劫所操控,比慕行秋落后一步。
“我再等等。”慕行秋说,他不能像庞山前宗师宁七卫那样,只顾自己斩缘。
左流英没有劝说,他披着好几层皮袄,坐在一堆五行之火的附近,看上去仍然很冷,而且也不肯摘掉草帽。像一名刚从冰水里被救上来的落难者。
禁制加强完毕,杨清音也走到篝火边,“不能再等了。你得继续下去。”
“可是你……”
“慕行秋,有时候好心会办错事的。你总想着要跟我一块度劫,这让我怎么感到痛心?怎么引出情劫?你越这样,我越……喜欢你啊。”
杨清音没有半分高伏威所欣赏的温婉气质,有话直说,也不管周围是否有其他人在场,“你的情劫没有目标,所以容易引出来,我的情劫都在你身上。你越做好人,岂不是让我陷得越深?所以,你还是赶快巩固情劫吧,对咱们两个都有好处。”
慕行秋无话可说,他必须一步步走下去了。
将情劫的痛苦时刻留在心里并不容易,慕行秋得一遍遍勾起刚才的回忆,他想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厌恶这段回忆,但他终会疲惫,终会斩缘。
慕行秋伸出手,杨清音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很快松开,像是在达成某种协议。其实在悄悄交接洗剑池水。
在巩固情劫的阶段,慕行秋连存思法术细节都很难,更不用说直接施法了,杨清音一下子成为他和所有人的保护者。
杨清音不动声色地收起水滴,突然向慕行秋露出一抹笑容,“好了,这次模仿算是完成了,真是麻烦,希望斩完凡缘之后我永远也不用再结道缘了。”
慕行秋也笑了一下。他毕竟是道士,虽然又勾起了对芳芳的怀念。却不至于再将痛苦表现在脸上。
小蒿走到左流英身边,蹲下来问:“你将度劫当成最基本的记忆吗?”
小蒿对慕、杨二人的表现很满意。只是纳闷左流英居然最先看出慕行秋已经引出情劫。
“嗯,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记忆,我得牢牢记住凡人的痛苦,才能在第三次修行的时候勇往直前。”
小蒿点点头,表示明白,这跟斩缘度劫的确有点相似,都是先引出痛苦,然后记住痛苦、体验痛苦,直到从中完全解脱,“可凡人也有凡人的快乐啊,万一你沉迷其中了呢?”
“那我就会一败涂地。你好像跟我很熟,我只记得你的名字,不记得你做过的事情了。”
“咱们曾经很熟,熟得……都快糊了。群妖之地没意思,以后我带你去江南,在那里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凡人,他们的痛苦和快乐你都得见识一下。”
左流英点点头,目光转向篝火,不想再说话了。
杨清音没事找事,将禁制又加强了一遍,悄悄试用了一下洗剑池水,觉得帮助很大。
她看到高伏威一直像木头人似地站在那里,想起了他提供的记忆,“你和那位宋小姐最后怎么样了?”
“啊?宋小姐……哦,你是说她。”高伏威如梦初醒,“她嫁给了一名官吏,生了两个小孩儿,然后在三十一岁那年生病去世了。我们是凡人,命运无常,所以天生就有独特的本事,情感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用不着特别努力就能……斩缘。”
高伏威呵呵笑了两声,那段记忆好像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杨清音只想知道一个结局,发现还不如一无所知。她转身准备走开,高伏威却突然发怒了。
这阵怒火来得颇为突兀,事前没有一点预兆,连高伏威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就是要发怒,根本不受控制,如果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会被憋死。
“为什么?”他大喝道。所有目光都转过来,尤其是杨清音,一脸的莫名其妙,还有一点恼怒。
“道士就不是人吗?非要将七情六欲斩得干干净净才算厉害?瞧瞧你们,爱情才刚刚开始,就急急忙忙地要将它斩断,你们、你们简直……愚蠢、不可理喻。什么巩固痛苦、斩缘度劫,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艹,老子快要气死了。慕行秋,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爱到最深的时候会愿意付出一切?灵王……灵王为了你根本没想度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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