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七四章 借口
朱厚照在原地停留三日,想找寻娄素珍下落,可惜遍寻无获。
他还想留下找人,但心中牵挂南京的沈亦儿和钟夫人,最后勒令江彬带人留在地方找寻,而他则先一步回南京。
朱厚照回到南京城时,已是腊月十四。
徐俌先一步回到南京,在徐俌带领下,南京六部和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的人到城外迎接朱厚照凯旋。
本来准备隆重的庆祝仪式,朱厚照这会儿却心不在焉,完全不想经历那些大阵仗,躲在车辇里拒不出来,最后仪式只能潦草收场。
朱厚照住进南京皇宫,洪武门、承天门、端门、午门次第关上,然后便与世隔绝,丝毫也没有召集南京小朝廷的文武大员过问朝事的意思。
进驻乾清宫的第一件事,朱厚照便下诏召沈溪来南京,跟他一起回京师。
次日沈溪上了一道奏疏,没按照以往的惯例送往京城,走通政司、内阁、司礼监这一流程,而是直接快马加鞭送往南京。
傍晚时分,奏疏送到张苑手上,张苑立即看过,发现沈溪请求继续留在江南领兵。
张苑不敢怠慢,马上去皇宫求见朱厚照,伺机告江彬一状……因为他已确定钟夫人失踪了。
昨晚朱厚照本想跟沈亦儿好好花前月下一番,不想却吃了闭门羹,心情郁结之下喝了点闷酒,然后呼呼大睡,直至次日中午才起床。
慢悠悠吃过饭,朱厚照摆驾到畅音阁看戏,可是教坊司排练的剧目非常老旧,全无新意,去请沈亦儿前来一起看戏也没得到回音,正感百无聊赖,张苑前来求见。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然后冲着小拧子摆摆手。
小拧子一时间有些发懵,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陛下,让张公公回去吗?”
朱厚照无精打采地道:“既然跟沈尚书有关,朕就不能不闻不问……让他进来说说吧。”
小拧子赶紧出去传话,将张苑叫到朱厚照跟前。
张苑当即把沈溪的上奏拿出来,呈递到朱厚照跟前:“陛下,这是沈国公请求留在江南继续督战的上奏……看意思是不准备跟陛下回京城了。”
朱厚照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侧过头,瞥了张苑一眼,语气幽幽:“江南该平的乱事都已平息,如今四海升平,听说连西南土司之乱都被地方官府搞定……他留下来督什么战?继续平倭吗?”
张苑解释道:“以沈国公之意,是要准备跟佛郎机人的战事。”
“什么!?”
朱厚照陡然瞪大眼,“佛郎机人?”
张苑回道:“正是如此,陛下……以沈国公上奏,之前海上决战时,佛郎机人本想跟倭寇一起,对朝廷舰队图谋不轨,突施冷箭,悍然参战……但后来战事发展超出他们的想象,佛郎机人船只折损严重,只能选择逃离战场。”
朱厚照皱眉不已:“既然佛郎机人逃走了,我们为何还要跟他们开战?相安无事不好吗?”
张苑道:“陛下,别忘了佛郎机人手里有银子……朝廷正是通过跟他们做买卖,才让国库充盈起来,若就此断掉联系,朝廷以后想过好日子就没那么容易了,很可能再次回到之前帑币不足的状态。”
本来朱厚照对于跟佛郎机人开战全无兴趣……他以前曾听沈溪说过,大明距离佛郎机国几万里,两国之间开战的话很难捞到好处,纯属徒劳无功之举。
但现在涉及切身利益,也就是国库充盈与否的问题,那朱厚照就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仔细思索半晌,朱厚照问道:“沈尚书之意,是说再也不能跟佛郎机人达成和解,重新做买卖了吗?”
张苑一听大惊失色:“陛下,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甚至跟倭寇狼狈为奸,攻击朝廷水师……如此情形如何跟他们做买卖?”
显然在这件事上,张苑全力支持沈溪。
张苑不想沈溪回京城。
沈溪既是朝廷国公又是两部尚书,势力之大如今在大明首屈一指,就连内阁首辅谢迁都要靠边站。
张苑最为忌惮的就是未来在朝事上跟沈溪意见相左,发生严重对立……他知道自己跟沈溪作对毫无胜算。
所以张苑极力想留沈溪在江南,尤其这次还是沈溪主动提出来留下备战,张苑自然就“顺水推舟”。
朱厚照叹道:“话虽如此,但就算把佛郎机人打败又如何?我们依然需要佛郎机人的银子……大海辽阔,无边无涯,那该死的海外产银地究竟在何处,只有佛郎机人才知晓,我们派出水师搜寻的话不合算。”
张苑道:“可是沈国公提出,佛郎机人能自如地前往那地方开矿,还把产出的银子运到大明来,一年左右就能走个来回,那为何我们不派人去?如今我们的火炮和船只都比佛郎机人先进,我们可以夺取矿山自己开采,岂非一本万利?”
朱厚照眼睛瞪得圆圆的,脱口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现在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吗?”
张苑笑道:“陛下,您忘了沈国公是何人?这次为了制造大船,沈国公聘请许多佛郎机人为他工作,就算没去过,也可以从佛郎机人口中得知内情……有了向导还有船只,我们大明兵马和火炮更是不缺,还怕夺不来海外的领土?”
朱厚照一拍大腿:“沈尚书果真是奇人……有他运筹帷幄,朕何惧得不到海外之地?”
“正是,正是。”
张苑笑呵呵应道。
朱厚照突然又开始发愁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沈尚书不能亲自去啊……他也说了,一去一回就是一年,大明根本就离不开他……如何才能在不出动沈尚书的情况下把佛郎机人的银矿给占了,让旁人去……能行吗?”
“这个……”
张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最后干脆将奏疏交到朱厚照手中。
“陛下可以亲自看看沈国公的建议……沈国公的想法是……制造出一百条左右大船,一条船运兵两百,其余空间用来装载粮食、衣物和火炮、火铳等物资。一次性出兵两万,即便不是沈国公亲自领兵,这些兵马也足以把海外产银地给拿下。”
朱厚照犯嘀咕了:“两万兵马……这不少啊!”
张苑开解道:“陛下您想啊,之前咱跟佛郎机人做买卖,从他们手上得上千万两银子,结果不过一两年时间,他们又运来同样多的银子……而正常年份国库年收入为二三百万两银子……这打佛郎机人,获得的利益比起大明年收入多出好几倍。”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朱厚照猛一拍桌子:“打!必须打!”
朱厚照是个贪财的皇帝,受小时候南下游玩手里缺钱的影响,他对银子远比别人渴望,当知道派两万兵马去,就可能让大明每年国库收入增加四五倍时,怎么都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赚钱机会。
朱厚照也开始分析起来:“我们只需再花个一二百万两银子的成本,加上两万兵马和必要的火器和甲胄,就可以拥有一块海外之地,每年给国库带来一千万两银子的收入,大明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朕的江山也能稳固,何乐而不为呢?”
张苑反倒开始泼冷水了:“但陛下,现在沈国公只是上奏,具体如何落实,现在没法确定。沈国公的意思是这件事需要经过朝廷商议,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毕竟攻城略地容易,坚守却难,若攻下海外之地,需要有人看守地盘,这两万官兵可能……暂时回不到大明。”
朱厚照一听,顿时沮丧起来,问道:“那沈国公的意思是……?”
张苑皱眉苦苦思索,最后试探地问道:“沈国公未在上奏中提到如何解决,但以老奴看来,恐怕出征将士非要轮换不可……每一批出去的人可能只能在海外停留个一两年或者三四年,然后再从国内派出将士去替换他们,周而复始。”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倒是解决之道,兵马轮换,其实很有必要,毕竟每年都会运大批银子回来,只要每次运银子的时候,把应该撤换的将士给捎回来就行了。朕也可以安排官员和将领过去,专门负责这事,而且他们跟大明境内的官员一样,每过几年就轮换,一切都当是大明的领土就行了。”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张苑笑着恭维。
朱厚照本来垂头丧气,此时却精神百倍,兴致勃勃地问道:“现在沈尚书是怎么个意思?”
张苑道:“以沈国公之意,要彻底平掉海外之地,先要将大明周边盘踞的佛郎机人给彻底击败……沈国公得到线报,说是这群人盘踞在南边的海岛上……其中一座岛物产丰饶,之前朝廷曾以沈国公牵头在那边开辟盐场和工坊,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边的盐场和工坊多有荒废,被佛郎机人占去不少。”
朱厚照皱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佛郎机人狼子野心,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图谋不轨,实在可恼!”
张苑再道:“所以沈国公主张先把那些岛占回来,建立城池管理,用两三年时间扫平南方诸岛,在此期间摸清洋流和季风,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再派出船队去征讨海外之地,争取用三五年时间,把海外有银矿的地方给占下。”
“好,这主意甚好。”
朱厚照夸赞完又苦恼起来,“但不能每件事都让沈尚书去做,他是朝廷两部尚书,很多事需要他处理。”
张苑为难道:“但陛下,若是沈国公回京城的话,那江南这边的事情必然会被拖延,您也知道……除了沈国公有此能力做成此事外,旁人……怕是力不能及,这也是沈国公请求留在江南的原因。”
“若不行的话,沈国公会请辞两部尚书,或者挂个名,具体事务交由下边的人去做,再不行的话干脆把两部衙门挪到南京来,让沈国公在江南处理朝中事务。”
朱厚照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沈尚书不在京城,大明不没没出乱子吗?这件事可以商量,但朕得把所有问题想清楚……这奏疏暂时留中不发,朕思虑后再行定夺。”
朱厚照学精了。
有些事他没考虑明白前,不着急去做决定,毕竟跟佛郎机人开战这种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此时的沈溪则基本能猜到朱厚照的想法,他对于跟佛郎机人交战之事没有多重视,新城一切照旧,船该造还是造,兵马仍旧在进行日常训练,新城百姓愈发增多,一切都那么欣欣向荣。
朱厚照则在用心琢磨两天后,依然觉得沈溪的建议是让大明朝廷摆脱财政危机的最好方法。
发现沈溪无意跟他回京城后,朱厚照开始动摇回京城的念头。
他随即将张苑叫来,把自己留在江南的事跟张苑说了,但对话的方式并不是商议,而是以命令的形式让张苑筹备一切。
张苑一听非常难以接受,哭丧着脸道:“陛下,您不可留在南京啊……您不回京城,朝事当如何?”
朱厚照道:“京城不是有谢阁老他们在么?朕可以在江南设立一个临时朝廷……这朝廷甚至可以设在沈尚书亲手督造的新城里,朕把那边当作临时行在……有沈尚书参详,朕处理政务也方便些。”
张苑愁眉不展:“陛下,这不合规矩啊,您留在江南一时尚可,但迟迟不回京城的话,就怕久拖生变……这天下间有很多人觊觎您的皇位……”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朕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指点,你只需要按照朕的吩咐办事就行了……现在立即把朕的意思通知下去,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
张苑本来又想告江彬的状,但见朱厚照态度不善,只能收起念头,领命退下后去跟南京小朝廷的文武大员商议。
……
……
朱厚照下达在江南组建临时朝廷的圣旨后,便准备动身前往新城,跟沈溪汇合。
不过此时留守京城的内阁首辅谢迁却感觉问题重大。
谢迁在朱厚照从江西撤兵时便感觉皇帝又在胡闹,居然为了投水的宁王妃滞留饶州府多日,回到南京又接连爆出很多事,让谢迁更为担忧,尤其是朱厚照想留在江南之事,在他看来太过荒唐。
谢迁马上去见张太后,商议促成朱厚照回京之事。
张太后神色间颇为无奈:“谢阁老,哀家也知道你的忠心……哀家跟你的想法一样,希望陛下能早些回京城来,避免天下动荡……但问题是就算哀家跟你一起向他提请,能让他回来吗?”
张太后此时好像认命了。
想要得到儿子认同,却一直被儿子抵触;想要针对沈家人,却发现沈溪直接举家迁到江南,连人影都见不到,针对也就无从谈起。
张太后就像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一样,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谢迁道:“回太后,要让陛下回来,并非做不到……若西北局势有变,社稷不安,陛下肯定要回来……”
张太后打量谢迁,问道:“西北真的有战事发生?那赶紧派人去通知陛下,让陛下早些回京才对!”
谢迁露出老谋深算的神色,行礼道:“老臣遵旨。”
第二五七五章 爱情观
谢迁果然跟朱厚照上奏去了。
得到张太后的准允,为了促成皇帝回京,哪怕虚报军情也在所不惜,不过他不认为这是虚报,因为斥候来报,阴山南北巴图蒙克正在兴风作浪,战火从夏天燃烧到冬天,一旦让他统一达延部,下一步兵锋必将直指河套地区。
之前三边总督王琼多次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加强对草原的控制力度,增加开支用度等等。
谢迁便以王琼上奏为引,向朱厚照上了一道加急奏疏,表明西北军情严峻,必须要皇帝坐镇中枢指挥。
三天后,就在朱厚照准备动身前往新城时,谢迁的奏疏以三千里加急的形式从京城送到朱厚照手中。
朱厚照拿着谢迁的奏本,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
“陛下,这江西刚平,怎么西北那边鞑子又开始闹事了?”张苑表现得很紧张,但心底却窃喜不已,他跟谢迁站在同一立场,都希望朱厚照早些回京。
朱厚照不可思议地道:“巴图蒙克不是已经垮台了吗?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跟朝廷斗?再者草原经历连年战火,青壮尽失,就算他重新整合达延部,接下来对大明又有何威胁可言?”
张苑道:“话虽如此,但国不可一日无主……老奴想要说的是陛下需要回京城坐镇,如此才能震慑宵小,确保京城稳定,边关将士也更加能坚定抵御外辱的信念。”
朱厚照将谢迁的上奏直接掷于地上,生气地喝问:“听你话里的意思,朕不回京城,九边将士就不保家卫国了,是吗?”
张苑赶紧赔罪:“老奴并无此意。”
朱厚照很气恼,偏偏又没什么好办法,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国事为先,朕先回京城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张苑道:“陛下,那沈国公上奏跟佛郎机人交战之事……”
朱厚照不耐烦地道:“鞑子都快打上门来了,朕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些?也罢,就让沈尚书留在江南,统筹军政,这次回京城不需他同行……不过跟佛郎机人开战尚有待商榷,回头再定吧。”
……
……
朱厚照的心思一日三变。
因为谢迁的上奏,朱厚照感觉皇位不稳,立即放弃去新城建行在长久驻扎的打算。
朱厚照下旨回京,张永和徐俌等人感觉太过突然。
“陛下要走,这是好事,至少咱不用再看陛下脸色行事。”徐俌回到南京后,一直担心朱厚照追究他战败的责任。
不过发现朱厚照非但没追究,还给他封赏,好似浑然不记得有九华山惨败那么回事,徐俌才松了口气。
徐俌巴不得朱厚照早点走,这样他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在南京城做他的土皇帝。
可是张永却不想朱厚照就此离开,神色阴沉,郁郁不乐道:“陛下就这么走了?咱家该当如何?”
徐俌眨了眨眼:“张公公想回京城之事,是否跟陛下提过?”
张永怒道:“陛下一回来就住进皇宫,咱家连面都没见着,如何去提?难道徐老公爷就没想过帮帮咱家?”
徐俌一脸憋屈之色:“老朽同样没机会面圣……陛下跟前全都是奸佞小人,江彬和张苑就跟两条饿狼似的,凶神恶煞盯着,旁人能随便觐见?张公公要不还是想办法跟陛下提及此事……就怕陛下忘了啊。”
张永瞥了徐俌一眼:“你希望咱家早些离开?”
徐俌没好气地道:“以咱俩的关系,有必要争论这些吗?张公公你早些回京城是好事,最好能把张苑的位置给顶替了……老朽希望你能早一步成为内相,以后老朽还指望得到你的庇护呢。”
张永哀叹道:“没有个由头,根本无法请见陛下,除非有人相助。要么徐老公爷,要么……只能靠沈大人,旁人说的话,在陛下那边未必好使。”
徐俌赶紧摆手:“张公公千万别盯着老朽……老朽可不敢跟沈之厚相比,他是什么人?帝师!两部尚书!位极人臣!老朽不过是偏安一隅,靠祖上蒙阴的勋臣,跟陛下关系相对疏远,在朝中谈不上有什么地位!沈之厚才是朝中说一不二之人!”
……
……
朱厚照回到南京后,沈溪的信件莫名多了起来。
朝中包括谢迁、王琼、王守仁等文武大臣都在给沈溪写信,那些跟沈溪不太熟悉的地方官员和将领也在写,刚开始沈溪还要逐一回信,到现在已放弃,只选择那些比较重要的信函回复。
唐寅没回新城来,因为这次朱厚照打定主意要带他去京城,这基本符合沈溪的预期。但对于谢迁上奏中提到草原生变,沈溪却不这么认为,之前他已将草原搅得七零八落,青壮消耗得差不多了,还拆分部落和操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错综复杂,要重新统一达延部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威胁大明边关了。
沈溪揣测这更多是谢迁促成朱厚照回京而采取的一种策略。
“大人,陛下已准备腊月二十五动身回京,现在南京城里兵马已在做准备,至于江彬则留滞江西之地,似乎已暂时失去陛下信任……”
云柳的调查仍旧着眼于皇帝及其身边近臣。
随着沈溪上奏要跟佛郎机人开战,云柳便彻底明白了,想方设法弄清楚皇帝的反应,以便这边及时而准确地做出应对。
沈溪听云柳把事说完,悠悠道:“北方早就被冰雪覆盖,黄河和北运河封冻,就算陛下现在动身,没个两三月也无法回到京城……谢于乔以为这招管用,但就怕窗户纸捅破……王琼或许跟谢于乔上奏的内容完全不同。”
云柳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谢阁老有意夸大事实?”
“这还用问吗?”
沈溪笑着说道,“自打陛下出京城那一刻起,朝中文武百官便琢磨如何把陛下请回去,现在江南战事基本结束,还有何理由纵容陛下留滞江南不归?现在只是拿西北局势不稳来做文章,已算客气了。”
云柳神色间很是拘谨,实在想不明白,谢迁还有其他什么“不客气”的招数。
沈溪再道:“这么说吧,陛下不招我陪他回京,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至少现在谢于乔也不着急让我回京城,或者说京城那边没人希望我回去……王德华在西北的日子不多了,下一步我希望他入朝接替我兵部尚书的位置,三边总督可以交给王守仁,或者是胡重器……”
云柳道:“大人真想卸任兵部尚书?”
沈溪点头:“我不回京城,兵部尚书还有必要做吗?我想把吏部尚书的差事也一并让出去,只是做个国公岂不逍遥自在?”
“但大人……”
云柳替沈溪不值。
沈溪一抬手打断云柳的话:“官场最重要的是舍得,有舍才有得,对我而言,身兼两部尚书不是什么荣光的事,反而是巨大的包袱,早日甩掉我才可以放手做正事。”
……
……
朱厚照终于学聪明了。
这次他启程回京前,便让人去问询西北的情况。
船队刚到扬州,正巧王琼从延绥送来上奏,朱厚照得知西北军情并没有谢迁描述的那么严重。
“这谢老头,诚心消遣朕是吧?屁大点儿的事,也能说成鞑子叩关?”
朱厚照很生气,后果却不严重。
朱厚照本来下令急速赶回京城,但在王琼表明西北遭遇到的只是小股鞑靼骑兵骚扰时,就知道谢迁虚言恐吓的成分居多。
从王琼的奏报看,巴图蒙克正在整合达延部,这些寇边的鞑靼骑兵更多是遭遇雪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部族游骑,朱厚照便觉得自己这个圣君明主不该把目光着眼于西北,而是留在江南好好逍遥快活一番。
张苑劝谏道:“陛下,虽说王大人说西北军情无大碍,但到底刚经历宁王谋反,人心浮动,陛下回京城坐镇是应该的。”
此时张苑看起来忠君体国,好像什么事都在为皇帝考虑,但其实不过是他找借口让朱厚照回京城,如此一来他也可以在朝呼风唤雨,而不是跟着皇帝到处跑,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
朱厚照摆摆手:“京城自然是要回的,不过不用那么着急,可以缓些走……之前来扬州的时候没游览过瘾,这次朕到处走走,欣赏一下大明的风土人情。”
……
……
朱厚照又拿出游玩的心态,准备一路吃喝玩乐回京城。
张苑虽然担心,但好在朱厚照没提返回南京,甚至去找沈溪,让张苑觉得事情尚在可控范围内。
最主要的是江彬被丢在江西的穷乡僻壤没回来,现在张苑对付江彬有了底气,一来是皇帝的信任重新回到他身上,二来则是因为相继经历钟夫人丢失和娄素珍投河之事,让张苑觉得江彬已再难得皇帝信任,而他所拿出来类比之人,便是倒霉鬼钱宁。
名义上钱宁仍旧是锦衣卫指挥使,但其实跟逃犯没什么区别。
朱厚照到江南一趟,都没想过要把钱宁召到身边好好问问,谁都知道钱宁的位子很快就要不保,本以为会是江彬补缺,到现在落到谁头上实在难说。
反倒是之前一度失宠的张苑,现在扬眉吐气,走到哪儿别人都要拼命巴结他。
此中际遇让张苑意识到,司礼监掌印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一时失宠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扬州城内,张苑再一次挺直腰杆,地方官员和将领对他巴结甚多,上门送礼的络绎不绝。
张苑经过起起伏伏之后学聪明了,不再明目张胆收礼,做事上变得非常内敛,让人对扬州地方官员和将领表明自己“不收礼”的态度,同时让地方上尽量配合皇帝微服出游之事。
江彬不在,张苑把朱厚照游历扬州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连沈亦儿那边他也充分考虑到了,派人送去不少礼物。
张苑总算想明白了,要想在朝中站稳脚跟,打压沈溪是没用的,反倒应该充分利用自己跟沈溪的血缘关系,背靠沈家这座大山……毕竟自己也是沈家的一份子。
朱厚照在扬州游历两天,每天都起早贪黑,这次朱厚照没有着眼于秦楼楚馆,而是去一些名胜古迹转悠,苏通此时已快马加鞭赶来汇合,加上大才子唐寅以及一直留在皇帝身边的郑谦作为引路人,朱厚照在扬州做了一把文人雅士,玩得不亦乐乎。
这让张苑多少有些不痛快。
虽然平时朱厚照进出由他安排,但始终具体“节目”是由苏通、唐寅负责,而他只是下人,很多时候朱厚照以公子哥身份去见地方世家公子时,他甚至连上前招呼的资格都没有,这让他对皇帝身边新得宠的几个“佞臣”戒备起来。
朱厚照在扬州第三天,仍旧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种诗会。
扬州的冬天不是很冷,再加上正好是新春佳节,朱厚照在参加完新春诗会后又欣赏在瘦西湖畔举行的灯会,而后才返回行在。
张苑把朱厚照送回行在后,气呼呼出来,他本想找唐寅说清楚,却没找到人,却碰上前来给朱厚照“送礼”的李兴。
“李公公,你这是作何?”
张苑见李兴手上端着一方木匣,不由问了一句。
李兴见到张苑时明显有些紧张:“一些小玩意儿,在下给陛下送来。”
张苑皱眉道:“陛下娱乐之事也用得着你费心?拿来吧!”
李兴抱着木匣不肯上前,嘴里道:“张公公,实不相瞒,这些都是地方上孝敬陛下的礼物,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能值钱的就一些珠宝首饰,那也是给皇后娘娘的,至于旁的都是民间戏本、说本这些东西,给您也是徒劳。”
张苑不满地道:“为了邀宠,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李兴叹道:“并非在下邀宠,而是陛下之前专门召见吩咐下来的……您也知道在下以前掌管御用监,跟地方上一些采办都认识,陛下可能也是考虑到这点,专门传见,问是否有地方上的好玩意儿送来。陛下要找什么,其实在下不是很明白,但既然陛下这么吩咐了,在下只能照办不是?”
张苑正要说什么,李兴又抢白:“张公公,这次是陛下亲口吩咐让送去的,在下没法把这东西转交给您,所以就此别过。”
说完,李兴直接绕过张苑往里走,嚣张的态度让张苑大吃一惊。
张苑本可以将李兴叫住,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是皇帝直接对李兴下达命令,转交他手不合规矩,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
“这狗东西,怎么也学得这般傲气了?早前在京城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在江南来后,他总算消停了……怎么现在要回京城,他又硬气起来?难道是朝中有人为他撑腰?莫非是张氏外戚?”
张苑此时已知晓张氏外戚打压沈氏一门之事,以他的地位,本应是张家拉拢的对象。
可是朝中一直传言说张苑从守皇陵到重归司礼监掌印之位是走了沈溪的门路,暗中把他归为沈溪一党,使得他逐渐失去张太后的信任。
不然的话张苑连姓氏都是张家赐予,又是张太后亲自栽培起来的,更应该被张家人收买。
“他倒是跟张家人走近了……别是这些礼物,也是张氏一门赏赐下来的,若真如此的话,那以后咱家可要防着一点,别我那大外甥不回京城有意避开外戚之争,张家人却蹬鼻子上脸!”
……
……
朱厚照在扬州一连游览五天。
一直到正月初三,朱厚照玩累了,才有离开的打算。
张苑适时进言,让朱厚照早些启程,就算要游玩也可以换下一座城市。
朱厚照却依依不舍:“朕这么走了不太合适……前天诗会时,扬州孙家的大公子说要把他妹妹嫁给朕,听说是大家闺秀,颇有姿色,可惜昨天和今天都没见到孙公子……怎么都得见上一面,把婚事商定后再走也不迟。”
张苑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古来皇帝纳大户人家的闺秀进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也是皇家跟官绅结交的一种方式。
大明立国以来的规矩,不找豪门闺秀入宫,却会纳一些官宦人家的女子入宫作妃嫔,换任何一位皇帝做这种事,张苑都不觉得稀奇。
唯独就是朱厚照这么做,张苑才觉得不正常。
因为朱厚照一向对大家闺秀不感兴趣,朱厚照所好是成熟妇人,老惦记别人家的媳妇儿,而朱厚照之前一直宠幸的花妃、丽妃等人也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出身。
张苑道:“陛下,您乃千金之躯,怎能被世俗女子玷污?”
朱厚白了张苑一眼:“什么玷污,说得好像她们要把朕怎么样一样……朕考虑清楚了,以前朕找女人,方向错了,所以才接连出现逃走和失踪的现象,甚至寻死也不肯陪在朕左右,朕付出真心都是徒劳。”
张苑眨了眨眼,心想:“咱们这个不务正业的皇帝居然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爱情观了?”
朱厚照再道:“朕现在有了东西宫皇后,西宫皇后又是沈尚书亲妹妹,朕在皇宫内没什么妃嫔,正好趁着到江南,寻找一些大户人家的闺秀入宫,把她们封为妃子,以后朕的皇宫内女子充盈,朕也可以早些有子嗣。”
听到最后,张苑总算明白过来,暗忖:“陛下这是因子嗣问题发愁……说来也是,陛下年岁不小,却一儿半女都没有,身边女人没听说谁有孕事。这么多女人都不正常实在说不过去,那问题只可能出在陛下身上。”
这种事,张苑只是敢想,但不敢说出来。
张苑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陛下,那孙家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您一无所知,再者他们也不知您是当今圣上啊……若是您透露身份的话,孙家态度如何还不知晓呢。”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应该说清楚……等朕走前再说吧……既然孙家欣赏朕的人品相貌,那朕就以普通人身份跟他们谈婚论嫁,谈成后再把身份相告……难道朕的身份还会辱没他们不成?应该是孙家的荣光才对!”
第二五七六章 观念碰撞
朱厚照滞留扬州城七日。
这边张苑着急让朱厚照回京城,京城官员和勋贵更着急让朱厚照回去。
就连这段时间陪着朱厚照在扬州城吃喝玩乐的人也开始着急起来。
这天日上三竿,朱厚照尚未睡醒,距离中午的诗会还有一个多时辰,苏通前来拜访唐寅,试图让唐寅劝说朱厚照早些动身,返回京城。
“……唐先生,这几日虽然未收到沈大人来信催促,但你我陪陛下于此地长期逗留,迟迟不回京师,怕是别人要把咱们当作奸佞看待,就连沈大人的名声也不听……”
苏通虽然喜欢玩闹,但他知道分寸,明白自己身上早就打上沈溪的烙印,郑谦和唐寅同样如此……若是外面传出有关他们的恶名,沈溪基本也逃不掉。
唐寅幽幽叹了口气:“在下何尝不知应早日促成陛下回京?但你看现在这状况,陛下有想走的意思吗?”
苏通凑上前,轻声问道:“听说陛下想在扬州府纳妃?”
唐寅无奈点头:“的确有这层意思……但事情尚未定下来,毕竟陛下都是微服出游,别人不知他身份,这几天下来,已有人怀疑,不过没人敢把事情挑明罢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苏通在大事上没主见,整个人懵懵懂懂,非常需要人为他出谋划策。
唐寅善意地提醒道:“无论陛下滞留扬州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最好别打破目前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即便要劝陛下走,也是沈尚书或者朝中重臣的事情,跟我等无关。”
苏通对唐寅的态度有些疑惑,皱眉道:“咱就不管了?”
唐寅摇头:“我们实在不方便说话……若以后还想在陛下跟前做事,只能尽量保持克制……其实就连沈尚书对于陛下平时玩闹之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多干涉……跟陛下唱反调,只会破坏君臣间的良好关系,触怒陛下,既如此不如细水长流,以后有的是劝谏陛下的机会。”
……
……
苏通感觉唐寅不太愿意劝谏朱厚照回京,回去后仔细琢磨:“唐伯虎好不容易有机会为陛下赏识,现在天天见面,谈天论地,正是他表现才学见识的绝佳机会,怎么舍得陛下回京,以后再难面圣呢?”
心有所感,苏通写了封信,派人送去新城,试图从沈溪那里得到解决之道。
不过就在苏通送出信件的第二天,朱厚照突然转了性子,着急地离开扬州,乘船前往徐州府……苏通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半路上,苏通隐约听说皇帝仓促起行,与地方官绅联姻不顺有关。
“陛下好不容易见到地方士子推崇的大家闺秀,结果要样貌没样貌,要才学没才学,且刁蛮任性,颐指气使……陛下怎会看上眼且纳入宫中,自讨苦吃?”
郑谦带来的消息,让苏通稍微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到最后陛下也没泄露真实身份吧?”
郑谦笑道:“自然没泄露,若不然绝对不会出现有人把自家没人要的闺女嫁给陛下之事……陛下对此很生气,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接下来咱们要见陛下可能也会有问题,陛下心情不佳,短时间内怕不会设宴……”
苏通舒了口气:“不管如何,只要陛下早些回京城,不至于让咱们甚至沈大人落骂名,那就好。这近臣的差事不好当啊。”
……
……
年底这段时间沈溪都被一种节日氛围包围。
这是沈溪在新城过的第一个春节,此时大多数将士亲属都已到了新城,合家团聚,呼朋唤友,爆竹声声,晚上偶尔还会有焰火表演,新城处处洋溢着节日氛围,沈溪年底还给将士和工匠下发奖金,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此时沈溪收到苏通的来信。
对于朱厚照滞留扬州,沈溪并不觉得有多稀奇,只是对苏通的来信有些预想不到。
“如此看来,苏通真有忠君体国之心,在陛下跟前并不是一味胡闹。”
沈溪对苏通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换作普通人,被皇帝如此赏识,天天吃喝玩乐,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去想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溪没有给苏通回信,这种私信往来因为两人特殊的身份,存在很大的忌讳。
沈溪也没有上奏劝说朱厚照,因为在他看来实在没那必要,不管再如何留恋扬州,朱厚照终归会离开扬州动身往北走,而沈溪早就料到朱厚照不可能在一个月内便从南京赶回京城,拖上三五月时间是很正常的事情。
对于此事,沈溪采取了不管不问,听之任之的态度。
结果正月初八这天,张永特意从南京到新城来向沈溪拜年,沈溪非常意外,毕竟张永身为南京守备太监,不能擅离戍守之地。
“沈大人见谅,鄙人不过是借着出来巡查水师卫所的机会,跟您唠唠,看您是否能给予一点帮助。”
张永见沈溪时表现得很神秘,毕竟他不想让朝中人知道这次会见……张永虽然在南京当镇守太监,位高权重,基本可以说是号令一方,但感觉距离中枢越来越远,见到沈溪时说话带着几分丧气。
沈溪在官衙跟张永相见,话说得很直接,单刀直入道:“张公公想让本官协助你回京?”
张永点头:“陛下在南京时,鄙人想方设法要让陛下了解有个奴婢为他做事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却始终未能如愿。如今陛下跟前张苑一手遮天,连江彬、许泰等人都失势,若没有沈大人相助,怕是鄙人要被排挤,以后再难回京城。”
沈溪面对一脸急切的张永,微微一笑:“张公公,我压根儿就不想回京,自然也无法见到陛下……你觉得我能帮到你什么?”
张永道:“沈大人不回京城,应该是不想跟谢阁老等人正面碰撞吧?听说您现在有意卸任两部尚书,安心当国公,从此留在江南封地?”
沈溪脸色冷峻:“这新城可不是什么封地,乃是朝廷新辟的卫城……张公公千万别乱说话。”
张永赶紧道:“鄙人明白,是卫城,但这座城市是大人亲手缔造,其实也跟封地差不多……陛下回京,沈大人本该随侍在旁,回朝后执领两部,打理朝政,成就一代名臣。”
“但您却选择留在江南,知道的明白您心胸豁达,不想涉及朝廷纷争,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被陛下厌弃,就此门庭冷落呢!”
“沈大人要想将来朝中能说得上话,不被人排挤,是否需要一个政治盟友呢?”
“嗯!?”
沈溪眯眼打量张永,他知道张永会主动把话说透。
张永明白自己不说明白,沈溪会继续装糊涂,于是道:“这么说吧,以前咱家、拧公公和沈大人您就提过要共进退,现在沈大人更进一步,在朝中已到不可或缺的地步,陛下不能没有您,朝廷也不能没有您,咱们盟约可以继续……”
沈溪道:“结盟?但好像你没当上司礼监掌印,盟约便自动取消了吧?现在旧事重提,不嫌太晚了吗?”
张永急忙道:“不晚,不晚,沈大人您现在遭遇一些困难……这京城不好回啊,陛下因奸佞小人的谗言而对沈大人产生隔阂,此时沈大人非但不该避让,更应振作起来,扫灭宵小,重振朝纲。鄙人能为您做点事,非常荣幸。”
沈溪明显感觉到,这次张永见他,说话神情和口吻都低声下气。
以前张永在他面前还有谈判的资本,现在更像是丧家之犬,这跟对方现在堂堂南京镇守太监的身份严重不符。
沈溪道:“张公公是闻听什么消息,着急来见?”
张永低下头,叹息道:“鄙人听闻,张苑于陛下跟前进谗言,要将鄙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褫夺,只挂司礼监职,留任江南,至于在下领的东厂差事更是早早旁落……还听说太后娘娘利用京城文武重臣,还有陛下任命的近侍太监,削弱沈家在朝中的地位……可能会特别针对沈大人您。”
为了让沈溪答应合作,张永不惜把京城中外戚相争的事挑明,本来这些事是忌讳。
沈溪摇头:“张家本就是外戚,是太后之家,我沈家作为皇后的家族,犯不着跟他们争,所以才会避到江南来。”
张永道:“难道沈大人您就不怕太后娘娘利用夏皇后的家族来打压沈家?鄙人不是挑拨离间,只是提醒沈大人,花无百日红,许多事情不主动争取,就会被对手充分利用并频频打压,最后一败涂地。”
“若沈大人觉得这话不中听,就当鄙人没说……鄙人现在只是迫切想回京城,哪怕只是继续当秉笔太监,也好过于被放逐江南之地……鄙人还想在陛下跟前伺候。”
张永说话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沈溪大概能理解此时张永的心态。
沈溪心道:“作为太监,哪怕是到江南富庶之地来当南京守备太监,有钱又有权,但到底不是在皇帝跟前,形同失宠。而留在皇帝跟前做事,则保留晋升司礼监掌印的希望……张永志不在南京统领一方,始终保持着一颗向上的心。”
沈溪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道:“本官倒可为张公公上奏,向陛下主动提及此事,毕竟张公公在平海疆和宁王之乱中,出力甚多,值得嘉奖,不过陛下是否会将你召回京城,一切都要看陛下的态度。”
“如此甚好,鄙人感激不尽。”
张永赶紧站起身行礼相谢。
沈溪摆摆手:“不用感激,在下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只是张公公自江南离开,本官在江南遇到什么事的话,可能就孤掌难鸣了。”
张永道:“不会,鄙人就算回到京城,也会想方设法协助沈大人。”
眼见得到沈溪的承诺,张永心满意足地离开新城回南京。
沈溪送走张永,一直留在官衙后院屏风后听沈溪跟张永对话的云柳走了出来,行礼道:“大人,若是张公公肯相助的话,以后您即便不回京,也能控制朝廷局势……如此您也可以安心留在江南。”
沈溪摇头道:“我没事控制朝廷局势作何?”
一个问题便让云柳不知如何应答。
沈溪再道:“政客一张嘴,从来都不值得信任,张永说会帮我,但回京城后他真会履约?很多事不是他能决定,他背后有小拧子,甚至太后也会收拢他,他现在的承诺不过是想让我帮他忙罢了。”
云柳道:“卑职多言了。”
沈溪再度摇头:“其实你没说错,张永的确值得收拢,他跟张苑、李兴等人不同,他在朝中派系烙印并不明晰,这跟他因为功劳太高、开罪太多人有关,没人愿意把他当作自己人。”
云柳想了想,道:“张公公脾气的确不太好。”
沈溪本来神色严肃,听了云柳的话不由莞尔:“你倒是说得挺准的,昔日他履职东厂,帮助先皇和当今陛下做了不少事,别人惧怕他,不自觉就会抗拒,而且他本来脾性就大,加上做人有底线,不随波逐流,所以很容易开罪人……这几年尽管他地位飙升,却没人敢跟他亲近。”
听到沈溪对张永的评价,云柳连连点头,毕竟她是东厂番子出身,手下也有不少东厂旧人。
云柳请示:“大人是否要用他?”
沈溪道:“不是用不用的问题,只是利益结合罢了……朝中多事之秋,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其实不过是表面平静,下一步会出现怎样的变故谁说得清楚?再有一两月,陛下回到京城,争端更甚。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休息,你也回吧。”
……
……
年后几天,沈溪没有年前那么轻松,每天在官衙很晚才离开。
近来他去惠娘处少了许多,基本是回家歇息,毕竟一家老小都来新城了,他要照顾一下家里人的感受。
沈溪回家时,已临近二更天,家中妇孺基本睡下,只有谢韵儿和小玉在清理账目。
“相公回来了?”
谢韵儿见到沈溪回来很高兴,对于她来说,根本不在意沈溪在外做什么,或者说沈溪是否有外宅,她只知道沈溪把心思放在家里就好。
沈溪点了点头,看了小玉一眼,那边小玉赶紧把账册装进木匣,行礼后带走。
等小玉退下,沈溪才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做账,为何不等明天再做?”
谢韵儿道:“能早些对完账册,还是早点完成好。这不妾身正跟小玉商量,在城里置办一些产业?”
沈溪哑然失笑,半晌后道:“怎么,现在家里开销大了,必须得这么做么?”
谢韵儿喜滋滋道:“还不是相公把这座城建得太好?以妾身看来,以后这座城必定商机无限,趁着城内地价不高时,多买些回来屯着,以后无论是自己开铺子,还是卖出去,都有得赚。”
说起经商之事,谢韵儿滔滔不绝,似乎很热衷这方面的事情。
不过沈溪隐约有一些担心,道:“新城到底是我亲自建起来的,你需要田宅的话,我可以调拨给你,不用担心什么以权谋私或者怎样……这些土地的用途都是我提前规划好的,想怎么样都可以。”
谢韵儿严肃摇头:“相公建新城,规矩法度明晰,百业欣欣向荣,妾身不想让相公为难,还是买下来为好,买下来一辈子属于咱,无论以后想怎么都可。若是相公划拨田宅给家里,公私不分,怕有人会说三道四。”
沈溪对于谢韵儿识大体很欣慰,点头道:“问题就在于我离开后,新城的归属问题……不过目前看来,这里只会当作卫城使用,到那时只怕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会一天天衰败下去,让你失望。”
谢韵儿问道:“相公的意思是……不要买这里的土地和屋舍?”
沈溪想了想,回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后宅的事我还不想过多干涉,其实买一些回来也可,开些铺子,咱们回到京城后怕是很难再做营商之事,若这里你有事做的话,多少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
……
沈家并不缺钱。
谢韵儿更像是个守财奴,也是在为沈家的未来打算。
沈溪不可能一辈子做官,现在虽然有了赐爵,但始终是以外戚身份立足朝中,很可能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况。
要是沈溪退下来,沈家需要有保障。
女人在居家过日子上,比男人更加用心。
而谢韵儿当上沈家女主人后,从来都是把压力变成动力,不管在哪里她都没有完全放弃经商,现在京城还有沈家的铺子。
而在沈溪跟谢韵儿谈过田宅买卖两天后,谢韵儿出手,购买了城北居民区一些临街屋舍,准备做买卖。
跟城南和城东基本是官建不同,城北随着居民增多,大批百姓开始购买向官府土地自行建造房屋。
沈溪没有限制百姓自造房屋,所收费用基本用在铺设街道和路灯等设施上,没有挪作他用。
百姓建造出来的屋舍可以买卖,而随着新城来的百姓数量愈发增多,城内官建区域、有路灯的街道、先期建造的屋舍价格水涨船高,让那些先进城的迁徙者得到好处。
谢韵儿把屋舍买在这边,也是想在靠近官建区的地方做买卖,以后找机会把房屋卖出去或者怎样,让手里掌握的财富升值。
谢韵儿的动向,其实不是什么秘密,百姓不知道自己要把屋舍卖给堂堂的沈国公,而谢韵儿也没拿出官家做派去欺压百姓,买卖公平公道。
消息很快传到惠娘处,让惠娘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
……
这天沈溪到惠娘处,吃过晚饭后,惠娘直接问道:“沈家是准备从此后在这里安家落户吗?”
沈溪问道:“此话怎讲?”
惠娘便把她听说的沈家在城内买房子买地的事说出来,最后道:“有官不做,非要留在江南,真不知老爷是怎么想的……难道老爷想让陛下把这片地方赐给你当封地吗?还是说老爷要以此城为依托,跟朝廷对着干?”
沈溪皱眉道:“听你这话有怨气,怎么,你觉得我要造反吗?”
惠娘赶紧低头认错,不过以她的执拗,内心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沈溪叹了口气:“这是内宅女主人的意思,就当是投资吧。其实不需要这种投资,我可以给她们,但她们还是坚持这么做,我想的是她们手里有事情做,动起来,不至于注意力都放在家庭琐事上。”
“老爷倒是想得开。”
惠娘道,“自古以来,男人哪个不想把女人藏在宅子里?怎么老爷非要让女人做事……女人不该相夫教子,一辈子不出院门么?”
沈溪没好气地道:“就算你最近没出门,也不能说我限制你自由……你想出去走走,或者做点事,我从不阻拦。我根本就没想过把女人当作牲畜一样关在院里,你们是独立的个体,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惠娘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沈溪一眼,沉默不语。
随即李衿把一些账册送到沈溪面前。
沈溪拿过来看过,心中在想:“或许内宅的女人都喜欢算账吧,连韵儿现在都在想厘清账目,看到帐上的钱财,能得到一种满足感。她们精神上需要弥补,这也跟我平时给她们关爱太少有关吧。”
“老爷,账目妾身已看过,没什么问题。”惠娘见沈溪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提了一句。
沈溪将账册放下,道:“你跟衿儿做的账,我从来都不觉得会有问题,其实你们不必拿来给我看,只跟我说一声便可。”
惠娘道:“一码归一码,出了问题,妾身担待不起。现在城里资金用度再次紧张,江西和湖广最近运来的木料大幅减少,而佛郎机人断了跟我们的贸易,暂时没有白银进账……如果想要完成收支平衡,甚至有所结余,非要城里的工厂加大产能不可,但年初这段时间咱们的商品想要打开市场实在太难了。”
第二五七七章 账目
沈家不缺钱,先不说沈溪控制的商会赚取的巨额利润,仅仅正德皇帝多次赏赐累积起来总价值便超过十万两银子。
官兵军饷也不需要沈溪来操心,朝廷一直都是足额支付,南京小朝廷更不敢“漂没”沈溪的钱,一文不少地送到新城,然后由沈溪主持下发到每一个将士的账户上,将士拿着凭证可以到新城钱庄支取。
但新城建设却需要资金持续不断投入,到现在已成为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支应困难。
沈溪不得不考虑如何增加进项,这涉及未来半年甚至几年时间新城建设项目是否会顺利竣工,也涉及大明科技是否能有质的飞跃。
不过对于眼前用度紧张的情况,沈溪早有准备。
新城开销用度,很大程度依赖于新产品销售所取得的利润。
之前因宁王叛乱,新城生产的商品流通起来非常困难,现在江西那边危机解除,大江恢复通畅,沈溪也趁机扩大销售力度,争取尽快恢复市场。
同时他还把新城制造的产品积极销售到全国,如此便可以在朝廷不调拨库银的情况下,使新城实现自给自足。
不过从道理上来讲,沈溪还是要跟朝廷上奏,表明一下新城目前用度紧张,奏疏很快便发往京城。
沈溪这份上奏,更像是跟谢迁摊牌。
奏疏大约用了五天时间传到京城,通政司送呈内阁,谢迁在他位于长安街的小院打开沈溪的奏疏,手哆嗦着把奏疏看完,脸上神色波澜不惊。
此时谢迁对面坐着的是他信任有加的户部尚书杨一清,这次杨一清听说沈溪有涉及新城用度的上奏到京城,特来求见。
“南方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谢迁放下沈溪的奏疏后,感慨地说了一句。
杨一清道:“在下实在不明沈国公之意……不知要从京师调拨多少银两过去才合适?”
谢迁打量杨一清道:“他要多少就给多少?这种事,最后还是要等陛下定夺,做臣子的不要想太多。”
这话更像是在搪塞。
杨一清大概明白谢迁的意思,低下头没有言语。
谢迁幽幽叹道:“说起来之厚去南边已近一年……这段时间南方经历连番风暴侵袭,好在北边波澜不惊,可老有人喜欢自作主张……”
杨一清听了谢迁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谢迁说的是谁。
并不是沈溪,而是之前绕过内阁,对朱厚照直接上奏的三边总督王琼。
杨一清知道谢迁虚报西北军情,逼迫朱厚照返回京城,结果却被王琼的上奏揭破,现在朱厚照回京路上吃喝玩乐,一点儿也没着急赶路的意思,如此一来恐怕短时间内很难返回。
谢迁的不满基本源自于此。
心里门清,但杨一清却故意装糊涂,道:“照理说东南沿海战乱已平,连宁王也已作古,此时更应休养生息……却不知为何沈国公非要滞留江南,还有意跟佛郎机人开战?”
谢迁道:“还不是他有别的打算……其实早些时候,老夫给他写信,让他回京,履行吏部和兵部尚书的职责,打理朝政,结果却惹来这份没来由的上奏……”
说话间,谢迁把沈溪的上奏放到桌子上,没显得有多气愤,神色有些让人琢磨不定。
随即谢迁转变口风,道:“不过……要确保大明海疆平靖,的确应该有所付出,之前截留的财货,若实在不行的话就送过去,如此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的日子也好过些。”
杨一清又是一怔,没听明白谢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来谢迁对沈溪有诸多不满,推诿之意明显,谁想转眼间便同意奏请。
杨一清心道:“谢阁老这是作何?之前不是说此等事都要等圣上批复?为何他却好像是要自作主张,把之前所拖欠款项都给补上,难道他支持沈之厚留在江南?”
不过仔细一琢磨,杨一清便明白过来:“谢阁老名义上催促之厚回京,但其实却巴不得之厚留在江南,毕竟之厚在朝中影响实在太大,他不回朝堂便不会有大的纷争,所有朝事谢阁老都可一言而决。”
想到这里,杨一清道:“谢阁老,那该补多少过去才合适?”
谢迁漫不经心地道:“以前拖欠多少,就给他送多少,陛下不是交待过么?这件事陛下早有决断,因此不需要再作请示,他现在这份奏疏……便当没看到吧。”
说完,谢迁拿起沈溪的上奏,当着杨一清的面,直接丢到炭火旺盛的火盆里。
杨一清这一惊不老小。
有人居然敢把朝中大员给皇帝的上奏直接烧毁,还是堂堂首辅大臣这么做,而上奏者更是朝中影响力巨大的沈溪,这不是公然挑战皇帝的权威是什么?
杨一清面对此等情况却不敢多言语,对他来说眼前所见实在太过震撼,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谢迁道:“他所求老夫满足他,不想他惹事生非,他应该理解才对……希望他不会胡乱说话。”
杨一清暗自叫苦:“谢阁老当着我的面烧沈之厚的奏疏算几个意思?拖我下水!?还是说谢阁老觉得如此做无所谓,就算陛下知道也不会加以怪责?这怎么可能!这是沈之厚上呈给陛下的奏疏,他一介阁臣有何资格如此做?”
杨一清试探地问道:“这奏疏,只是誊本?”
“原本。”
谢迁瞄了杨一清一眼,“且是孤本,老夫没让通政司那边留档,这种事最好不要让陛下知晓。”
杨一清心里直打鼓,不过他现在大概明白,自己上了谢迁的贼船,他可没胆量站出来“揭发”,主要是他不清楚这件事背后到底有多少关联的人和事。
“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非常时期罢了,之厚在江南一年时间,从无到有建设起一座城池,平息倭寇,佛郎机人远遁,实在居功至伟……老夫不是不知他的功劳,但有些事必须要按照朝廷的规矩来,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行事。”
杨一清又在想:“这是指桑骂槐?还是有意提点我?”
谢迁站起来:“既然之厚现在有需要,钱粮方面尽量满足他,从京师府库调拨不合适,就从江南支应。尽量保持低调,避免引起什么波澜,就算去年因战乱未曾给他填上窟窿,现在填上不就行了?”
杨一清想不明白谢迁的用意,但还是起身行礼:“在下明白。”
……
……
杨一清说明白,但回去之后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谢迁的举动在杨一清看来太过“疯狂”,他觉得此时的谢迁已不合适再当首辅大臣。
杨一清回到户部衙门后,屁股还没坐热,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工部尚书李鐩前来求见。
“多半也是因之厚之事。”杨一清心中有些担忧,“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但有些事跟他商议一下也无妨。”
杨一清出来见过李鐩,略微寒暄后二人来到相对隐秘的户部后院花厅,对桌而坐。
李鐩简单问询了一下户部情况,便把自己的来意说明:“刚得到消息,说陛下有意在运河沿线几座城市修建行在,需要自京城调拨帑币和工匠,应宁你可知晓?”
杨一清摇头:“这是工部之事,在下怎知?”
李鐩叹道:“说起来可真稀奇,这次是陛下直接派人回来传他的口谕,绕过内阁,直接跟工部提要求,但其实调拨钱粮以及建设物资,还得户部支持……可户部竟然没得到通知,真是稀奇。”
杨一清道:“运河沿线修建行宫,没什么实际意义啊……陛下此番回京,不知将来是否有巡幸江南的机会……你为何不直接跟陛下上奏,提出这个疑问,或者去跟谢阁老商议?”
杨一清的问题,李鐩很难面对。
李鐩苦着脸道:“谢阁老的脾气,应宁你并非不知,若与之商议,立即便会把这件事闹得朝野皆闻,无论最后是否要修行宫,都会闹得不可收场,实在没那必要。若单独上奏……如今工部哪里有那权限,有些事照样要过谢阁老之手……其实在下领谕旨后脑子有些懵,所以前来跟应宁求证一番,若是户部没得到消息,事情应该可以缓缓吧?”
李鐩说话时眼巴巴望着杨一清,希望对方出谋划策。
但此时杨一清正为谢迁烧毁沈溪上奏之事而烦恼,无心去想有关皇帝建行宫的事。
杨一清道:“不知是陛下坚持要建,还是陛下身边人有这种想法?”
李鐩想了下,随即摇头道:“不知。不过皇上派来的人,乃司礼监随堂太监,行事神神秘秘,按照来人话中之意,圣旨随后就会到。”
杨一清微微点头:“那就先等圣旨吧,调拨钱粮物资本就非工部职司,你有理由拖延,若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求助谢阁老。”
“之厚没回京,朝事还是应以谢阁老马首是瞻,遇到为难的事情,不必考虑影响如何,只管跟谢阁老说明白。若你知情不报,便等于开罪谢阁老了。”
李鐩苦笑道:“难道非要走这一步?若是能直接劝谏陛下放弃大兴土木的念头,不是不用大费周章了么?”
杨一清见李鐩为难的样子,心中不由想:“不知从何时起,谢阁老已如此不得人心,或许朝事真应该由之厚来担当,至少之厚做事不至于每次都跟陛下闹得僵持不下。一些事上,谢阁老的确有欠妥当。”
……
……
朱厚照离开扬州没几天,又在淮安府城山阳县城安营扎寨。
此时黄河南徙经泗水在淮阴以下夺淮河下游河道入海,山阳县城位于黄河以南地界,扼黄河和运河水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城里除了建有府衙和县衙外,漕运总督和南河总督也驻节于此,附近又有烟波浩渺的洪泽湖,风景迤逦,名胜众多,引人向往。
朱厚照仍旧带着苏通、郑谦和唐寅三人去各处游玩,跟当地士子打成一片,好像朱厚照回京之路除了游玩没有其他好做的。
此时张苑很着急,之前他主动跟朱厚照提出要在大运河沿岸的徐州、山阳和扬州修建行宫之事没了下文,京城那边也没消息传回,不由如坐针毡,毕竟涉及敛财大计,他不能不慎重对待。
跟地方官员和将领伸手讨要银子太过危险,朱厚照盯得紧,若是从工程款中做文章的话,那中饱私囊的机会大得多。
这一点他也是跟李兴学的,昔日李兴督造皇陵,狠狠赚了一笔……论敛财的本事,张苑对李兴佩服有加,此时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张苑鼓动朱厚照催促京城那边送银子来,此时沈溪已然得到朝廷的回复。
户部来函说明会补上之前半年多时间朝廷拖欠的修造新城的银两,一次性调拨等价于八十万两银子的物资,虽然这笔款项对于新城建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在沈溪看来,谢迁已然难得大方一回。
“这数目听起来很多,但其实差强人意,老爷在新城耗费的资金应该超过五百万两银子了吧?”
惠娘作为新城大管家,对账务情况非常了解,她拿到这数字后,第一感觉就是少。
沈溪道:“五百万两不到,二三百万两是有的,当然若是算上一些以物易物的投入,还有将士的辛苦,就不止五百万之数了。”
惠娘叹了口气:“没想到一年下来花费这么大笔钱……京城调拨太少了,但若是能运来的话,多少能解燃眉之急。”
沈溪笑问:“是吗?”
惠娘不知该如何应答,显然八十万两银子根本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沈溪道:“建设工厂,居民区,持续不断建造蒸气船,还有研究蒸汽机和供电技术,起码需要投入五百万两银子,这还是建立在物价不上涨的情况下。一年不到,因我造这座城市,木料、石材和钢铁等物资价格贵了许多,想从民间筹办太过艰难。”
惠娘望着沈溪:“那该怎么办?朝廷没法提供,那该从何处支应?况且国库显然没那么多钱拨付,就算有也不会轻易给老爷吧?”
沈溪点头道:“有关物资调拨问题,我会继续跟朝廷提请,这次明显是拆东墙补西墙,把原本就该属于新城的建设资金补上了。我猜想多半是谢阁老从中作梗,下一次我上奏,可能就不通过内阁了。”
对于朝中事务,惠娘不太明白,也就不想针对这方面的事情发表意见。
沈溪站起来:“账目给你送来了,按照朝廷批复,大概一个月左右时间物资就能到位,接收和分配工作就交给你……我先走了。”
第二五七八章 改革
沈溪送账册至惠娘处便匆忙离开。
返回官衙,沈溪把云柳叫来,吩咐扩建城池的事情。
大明京师如今尚未修建外城,但沈溪已准备在新城原有规模上再次扩建。
新扩建的地方位于宝山所和吴淞江所,扼黄浦江和长江水道,沈溪准备在这里建设城池,构筑棱堡和炮台,同时城内建设大型港口以及造船厂,后期会集中建设钢铁厂、化工厂和机械厂等等。
但因为是全新的规划,需要人实地进行地质勘察,但这方面的人才却几乎没有,沈溪只能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
郑谦、唐寅和苏通相继离开,对沈溪造成一定影响,手头面临无人可用的窘迫局面。
从去年冬月开始,沈溪就陆续从江南之地选拔秀才到新城做官。
短短两个月时间,沈溪组建起了八十人的幕僚团队,现在这些人正在接受入职前培训,加上原本城里那些由沈溪亲自栽培、目前正在进行科技攻关的工匠,管理人才的缺失正一点点弥补。
不过沈溪没时间亲自授课,教导的事主要由云柳负责,同时由马九和朱鸿等人提供协助。
教材由沈溪亲自编写,首先学习的是数学,涉及阿拉伯数字的应用、四则运算、方程、图形计算和统计表格等。数学考核合格后,这些幕僚再学习简单的物理和化学知识,然后按照擅长的门类授予相关工作。
此前沈溪已给工匠进行评级,不同的等级对应不同的社会地位,形成巨大的俸禄差,同时制定一整套晋升机制,技艺提升和取得科研成果均可提升级别,但长期混日子,手艺退步的会面临降级的惩罚。
有了升降级制度后,工匠们做事动力明显提高。
工程师是城内工匠的佼佼者,共分成三个等级,初级工程师有五百五十人,基本都有一技之长,高级工程师八十人,在科研方面都有突破,取得一定研究成果,比如现在蒸汽机组的十二名工匠便都是高级工程师,他们手下有一百多名初级工程师和四百多名高级技师,从事蒸汽机的改良工作。
至于总工程师,目前只有沈溪一人。
云柳问道:“大人,第一批受训的二十人已结业,他们中很多曾做过官员的师爷和商贾的账房,数学基础不错,学习起来很快,所以稍微培训就出师了。”
沈溪点头道:“这批人暂时安排到各工厂做管事,他们隶属于新成立的工业局,管理各大工厂企业,只对我负责。我会根据他们的表现,授予相关职务,厂长初步定为处级干部,类似于朝廷的七品官,车间主任为科级干部,八品官,类似于县丞和县主薄……咱们不看过往的资历,能者上,庸者下。”
云柳点头:“卑职明白。”
沈溪再道:“这些人刚接受工作,所以暂时不需要对他们高标准高要求,只要保证工厂正常运行,不让一些工匠仗着有技术,胡作非为……各厂技术人才需要进行严格管理,他们领着优厚的报酬,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保密义务。”
云柳有些疑惑地问道:“大人担心这些技术人才会被人收买拉拢?”
“不能小看人的贪欲!”
沈溪表情严肃,正色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许多事情需要防微杜渐。另外,现在城里暂时需要的是管理方面的人才,所以才会有幕僚班的诞生。下一步咱们要从教育、文化入手,找来大量教书先生,在城内开办学塾,让普通百姓子弟免费入学,读书识字,学习科学文化。”
云柳大为惊讶:“大人,若是所有百姓子弟都可以免费读书,那每年城里不是要增加大笔开支?”
沈溪笑道:“这笔投入是值得的!我不求这些娃娃考科举,至少要保证城内各大工厂后继有人。走科举很难,但如果有一身技术的话,要赚钱养家就容易多了。学生从学塾毕业后,可以到工厂做事,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得到高素质的工人。”
云柳想了想,点头道:“若是把这些学生当作学徒看待,倒是值得……”
沈溪道:“不是学徒,是真的让他们系统地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很多孩子年长些就需要帮里做活,不如让他们从小便接受教育,以后的成就肯定比他们的父辈高……”
“卑职明白了。”
云柳这次说明白,不像之前纯属客套,心中对沈溪充满敬佩。
就连未来人才补给之事,沈溪都已想到,且付诸实施,让云柳意识到沈溪长久经营这座城市的决心,而不是建起来便撒手不管了。
沈溪拿起一份文稿递给云柳:“回头你让人誊写后张贴出去,开春后各家孩子都可以报名读书,校舍已建好,原则上是就近入读,不用他们付先生束脩,官府会聘请先生并下发俸禄,中午学塾会免费供应一顿午餐,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一概都要入学,不分男女。”
云柳道:“大人,就怕您的好心没人领……很多人家都远道迁徙而来,刚刚能吃饱饭,怎么可能会让已能帮家里做事的孩子读书?”
沈溪点了点头:“刚开始肯定困难重重,实在不行的话,就动用一些强制手段。想到新城来谋生,就得按照我所定规矩行事。”
……
……
沈溪在开办学校之事上没有任何拖延。
正月十五后,校舍全部修缮完毕,招生工作有条不紊展开……这次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义务教育,但也规定所有在新城谋生的工人都要把子女送进学校。
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这种由官府办的学塾,对他们有强大的吸引力。
就像当初沈明钧夫妇对沈溪读书的期待一样,普通人家对于孩子读书很支持,只不过很多时候应付不了这方面的开支,读书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奢侈品,普通百姓不得不让家里的孩子早早去当学徒或者干脆做农活。
而新城并不是农业城市,周围虽然有土地,也开始出现佃户,但基本还是以工人居多,他们迁移到新城来是一次对未来的投资,现在孩子能免费入学塾,大多数家庭还是想把孩子送进学塾的。
以至于在统计学生数量时,沈溪发现实际报名人数要比预估的高很多,不得不临时增加校舍以满足需要。
如此一来意味着先生的数量也要增加,虽然沈溪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得不到周边府县招纳人手。
“大人,其实完全没必要开这么多学塾,现在报名人数已破万,任其发展的话,可能最后两三万人都说不定。”
朱鸿被云柳安排负责学塾筹建工作,可是他不是读书人,全无经验,累得焦头烂额,于是跑来向沈溪诉苦。
沈溪道:“怎么,连义宽你都要质疑我的决定吗?”
朱鸿满脸苦笑:“大人,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咱投入巨资开设学塾,等于是白给人送钱。”
作为沈家的忠实奴仆,朱鸿对于沈溪这种不计成本培养人才的方式并不支持,大明王朝开“义学”的人是有,但像沈溪这样满足一座城市的孩子入学,不论出身都招进来,简直跟把银子丢进大江大河没区别。
沈溪道:“这才花几个钱?比造船更重要的便是培养人才,人才有了什么都有了……嗨,这些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若你想学的话,也可以到学塾读书。下一步我推行的就是专门针对成年人的扫盲班。”
朱鸿一听瞪大眼:“大人,您要让咱也去学?”
沈溪漫不经心地道:“学习总归没坏处,新城少有做农活的,基本都是工人,让他们的子女来免费读书算是给予他们的福利,甚至于他们自己也要学习文化知识,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很难把手上活计做好。”
朱鸿想了想,问道:“这有何关系?”
沈溪道:“识字的人容易接纳新鲜事务,眼界会宽许多,待人处事也会更加成熟稳重,书本中的知识不是让他们强身健体,而是武装头脑。总归这座城的人最好都能识字,而下一代都能做到最基本的读写,这样他们才有资格继承父辈的事业。”
……
……
沈溪在新城完全是按照他自己那套理论行事。
跟以前沈溪做事遭遇阻力不同,这次他基本没有遇任何阻挠。
山高皇帝远,朝中没什么人在意,新城看起来繁华,但其实更像是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城池,这里的人基本都在地方上没法混下去的农民……谁有土地会背井离乡,迁徙别处?
现在沈溪的地位跟以前有极大不同,南京朝廷的人巴结他都来不及,更别说是给他制造麻烦了。
而京城跟沈溪有过节的,或者是看沈溪不顺眼的人,此时也都不会提什么反对意见,便在于他们更希望把沈溪逐出京城,至于沈溪在外地做什么事情并不重要,在这些人看来维持京城官场和谐要紧。
当然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沈溪明白,若过个一年半载,别人以为他没有威胁的时候,就会拿他眼下正在做的事做文章,把他的一些善举说成大逆不道,拿儒家的条条款款来抨击。
朝堂大权掌握在谁手里,话语权便在谁手里,完全可以把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说成祸国殃民,总归正义跟邪恶间隔着的不过是对舆论的把控罢了,沈溪很清楚这一点,不会让自己在新城无所事事,就算身在江南也要对大明政局形成影响。
沈溪跟张永见过面后,没过几天推荐张永回京城的奏疏便送到朱厚照处。
这份奏疏内容繁杂,且行文相对隐晦,沈溪主要是跟朱厚照提出对平海疆和平息宁王叛乱的有功人员论功请赏,特别提到张永的功劳,建议朱厚照召张永回京,留在身边效命。
但这样一份奏疏不可能让张苑满意。
张苑收到奏疏后,故意压着不跟朱厚照奏禀,但又不敢隐瞒,于是在朱厚照玩耍一天疲倦欲睡时,提及沈溪上奏为有功将士请赏的问题,大有举报沈溪僭越之意……毕竟平息宁王叛乱的战争是朱厚照主导的,对麾下将士论功行赏是朱厚照的职责,跟沈溪关系不大,如此一来很容易便激发朱厚照的不满情绪。
朱厚照果然中计,奏疏都没看便扔到一边,呼呼大睡去了。
随着时间推移,朱厚照依然留滞淮安府城,他身边的人也多次提及论功行赏之事,朱厚照忽然想起沈溪的上奏。
朱厚照便是如此一个人,沈溪上奏时他觉得烦,毕竟沈溪是他的老师,他会觉得自己堂堂皇帝不能被人掌控。
但若长久没见到沈溪的上奏,他又觉得不安,沈溪教会他居安思危,朱厚照总怕人惦记他的皇位,自动他登基以来,安化王、刘瑾、宁王已三次谋反,中间更是经历鞑靼、中原和倭寇之乱,朱厚照时刻都提防有人造反。
上元节这天,朱厚照在淮安府看过花灯,回到行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张苑叫来,跟张苑提及有关沈溪上奏之事。
张苑本来以为朱厚照累了一天回来便会歇息,谁曾想竟被传召,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直接面圣,当发现唐寅也在皇帝身侧他才感觉问题不太对。
朱厚照问道:“沈尚书之前的上奏,具体说了什么?”
朱厚照神色如常,张苑瞥了一眼后,战战兢兢回道:“回陛下的话,沈国公请求陛下为将士论功请赏。”
朱厚照皱眉:“只是论功请赏的事情?”
张苑迟疑道:“还有些琐事,比如说解除江南各地战备状态,以便将士卸甲归田,还有就是……陛下,老奴记不住那么多内容,不如将沈国公上奏的摹本拿来,交由陛下御览?”
朱厚照没好气道:“什么事都需要朕亲力亲为的话,要你作何?是这样的,朕知如今江南暂无大事,而沈尚书之前请求跟佛郎机人开战之事朕也没批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安抚好百姓,朕的想法是,多派钦差到地方,尤其是刚刚经历过战乱和灾情的地区。”
“这……”
张苑忍不住往旁边的唐寅身上看了一眼,怀疑这件事是否来自对方的建议,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道:“陛下,如今江西地方官府正在赈济受灾百姓,无须陛下挂心。”
朱厚照叹道:“朕难道不该为百姓做点实事?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接下来准备对京城官制进行改革,朕最近收到一些老臣请辞的奏疏,回到京城后,准备把那些尚书、侍郎、正卿、少卿撤换一批,老的下来,换上新人。”
张苑心想:“陛下要更换年轻官员,无非是对老臣不满,却对内阁人事只字不提,难道说这次新老交替跟内阁无关?或者只是敲山震虎?”
朱厚照再道:“司礼监是否也有一些老家伙该退下来?”
张苑心绷紧,赶紧回道:“陛下明鉴,高公公那边……”
“不止高公公,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
朱厚照眯着眼道,“朕的想法是,以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该总由一个人来当,应该是两个人,就好像秉笔太监由多人出任,有事可以好好商议。或者干脆轮着当,看谁有能力,谁就能当得久一些。”
张苑听了冷汗直冒,心想:“难道我那大侄子暗地里又跟陛下进言,顺带告状?亦或者就是眼前的唐寅所为!”
“陛下……”
张苑赶紧申辩,不想朱厚照把自己的职位剥夺。
朱厚照一摆手:“朕知道你不情愿,现在只是个设想,没定下来。既然高公公年岁已高,那就让他退下,秉笔太监的空缺可以找能干的人顶上,最好年轻些,做事有冲劲,小拧子就不错,只是他平时要在朕身边伺候……”
旁边小拧子赶紧道:“陛下,奴婢能力不及,怕不能胜任。”
朱厚照点头:“你可以挂秉笔太监衔,不时拿司礼监的事情跟朕说说,让朕了解朝中局势便可,不需留在司礼监轮值。另外,把张永调回京城,朕想看看他是否能成为另一个掌印太监,李兴做事有章法,或许可以坐上首席秉笔之职!”
第二五七九章 洗牌正当时
张苑感觉自己遭遇到信任危机。
皇帝提及很多人的功勋,接下来会予以拔擢,对应的失意人高凤将从司礼监秉笔太监位置上退下来,而他也被朱厚照警告要剥夺司礼监掌印之职,心中有诸多怨言,如鲠在喉。
离开行在后,张苑心情极度沮丧,却只能按照朱厚照吩咐,派人去南京传召张永,前来淮安府城侍驾。
“陛下怎会突然器重起我的竞争对手来?多半是我那大侄子在背后搞鬼!可能是因为最近我没听从他的吩咐,亦或者是做事没跟他商议,恼怒之下便借张永之事来报复我。”张苑心中最忌恨也最担心之人,便是可以左右他在朝中地位的沈溪。
张苑回到行在旁的院子,此处乃是司礼监临时办公之所,他在行在外还有地方官员孝敬的宽敞院子住,谁知刚回来便见到李兴往外走。
张苑伸手将李兴阻下来。
李兴无奈之下上前见礼,恭维道:“张公公可真敬业,都快子夜了还回来做事。”
张苑没好气地道:“李公公不也一样,到现在才走?”
李兴笑道:“不一样,大不一样……您刚来,在下却要走,怎能相提并论?还是张公公更加勤勉。”
张苑黑着脸道:“你眼瞎吗?那只眼睛看到咱家才来?咱家才去面过圣,向陛下提了一些建议,其中就包括为你表功……陛下欣然应允,说回到京师后会对你加以重用,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成了首席秉笔……”
“是吗?”
李兴大吃一惊,却不敢质疑张苑的话,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道,“以后在下会多向张公公学习,协助您打理好司礼监的差事。”
张苑一摆手:“不必了。咱家水平就那样,怎能比得上某些人在陛下跟前献媚,为了蝇头小利连底线都不顾……”
李兴一听觉得不对味,张苑骂人太过直接,李兴搞不清楚自己这几天如何开罪张苑,让对方指桑骂槐。
张苑咬牙道:“陛下欲召张永那老匹夫回来,说不得什么时候他就会执掌司礼监……高凤已作古……”
李兴惊讶地问道:“几时发生的事?高公公……这就归天了?”
张苑怒道:“死了倒好,可惜只是归田养老……陛下下旨要他从朝中退下来,谁都知道他是谁的人,现在陛下亲自领兵平息叛乱,威名赫赫,正想趁机收拢朝政大权,因此会更加器重沈氏一门……此时让姓高的退下来,你就没联想到点儿什么?”
李兴一阵汗颜。
毕竟从利益关系而言,他跟高凤休戚相关,高凤背后代表的是外戚张氏的利益,现在李兴也正在往张家那边靠拢。
若是高凤退下去,张家如断一臂,再难对朝事发生影响。随着沈氏崛起,张氏淡出历史舞台,意味着李兴就此失去朝中最大的靠山,有很大可能会因为之前一段时间对张氏外戚的相助而被沈溪清算。
就算沈溪不出手,一些有意向皇帝和沈溪靠拢的太监和官员也会打压他。
李兴不由瞄了眼张苑,感觉对方这话是在警告他……就算朝中人不把张苑归入沈溪派系,也都知道张苑跟沈溪走得很近。
李兴谨慎地道:“就算张永回来,不是照样要听您的?就算要上位也是以后的事情,暂时司礼监还是张公公您说了算!”
张苑冷笑不已:“漂亮话谁都会说,希望你言行一致,跟咱家站在一起,否则休怪咱家不客气。”
“是,是。”
李兴忙不迭应承。
张苑又道:“陛下还说,小拧子进位秉笔太监,但不需在司礼监当值,有何事会由他转告陛下。这小东西跟张永过从甚密你并非不知,二人可说结成政治同盟,咱家以后想吩咐他们做事会很困难……以后你我在司礼监将举步维艰啊……”
李兴脸上露出苦恼之色,脱口道:“岂非说以后……”
他本想说,这司礼监掌印太监日后必会落入张永和小拧子之手,他李兴再无机会,但这话却没法当着张苑的面说。
张苑不屑地道:“知道危机就好,司礼监权势最高的就咱四个,他二人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若你不给咱家抱团,非要选择单飞,跟什么国舅站在一块儿,那就离死不远了……咱家这是给你机会,别不识好歹。”
说话间,张苑重重地拍了拍李兴的肩膀,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在下以后必定以张公公您马首是瞻!”
李兴忙不迭应承,心中却打着如意算盘:“若太后那边不值得投靠,也不该投靠张苑,直接听命于沈大人不是更好?以后这朝中基本就是沈大人说了算……他不在京城,需要有人在朝中支应,咱家投靠过去正合适……”
显然李兴对张苑不是很服气,便在于张苑这人说话尖酸刻薄,为人又吝啬成性,说话办事全不着调,毫无人格魅力……这跟张苑有着浓重的小市民心态,文化水平不高有关,除了巴结皇帝外再无能力可言,撑不起司礼监的门面。
张苑却不知情,以为自己成功震慑住了李兴,一甩袖:“有些事必须在回京前搞定,等到了京城,就没有你李兴说话的地方了!”
……
……
小拧子得到朱厚照首肯,由仅是在司礼监挂职的随堂太监一跃而成为秉笔太监,不由喜出望外……之前朱厚照透露会提拔重用他,但没料到会是如此高的位置。
小拧子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朝中是个什么定位,知道自己资历严重不足……之前皇帝让他在司礼监挂职更多是身份上的一个认证,并无多少实权,这次突然就获得梦寐以求的职位,再也没有人敢小觑他。
哪怕以后他无法到司礼监处理奏疏,却拥有比普通秉笔太监更大的权限,因为他可以直接把需要司礼监朱批的上奏内容通告皇帝,等于说是皇帝安插在司礼监的眼线,地位甚至比张永更高。
本身小拧子跟张苑就势均力敌,现在的晋升,让他在跟张苑的对抗中稳稳地站到了上风位。
朱厚照累了一天,次日还要继续在淮安府各地游玩,早早便睡下。
小拧子当晚不需要值夜,跟唐寅一起往行在偏院走去,那边一排厢房便是小拧子和唐寅住宿和办公的地方。
朱厚照为了方便唐寅在跟前听用,参谋军机,破例让唐寅住在行在内。
“唐大人,小的实在感激不尽,陛下跟前全靠您提点才得幸进,您真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啊。”
小拧子嘴巴甜得滴蜜,刚进院子就把唐寅好好恭维一番。
唐寅诚惶诚恐地道:“拧公公客气了,在下何德何能当得起您相谢?在下于陛下跟前并未说几句话,若陛下真有什么触动并做出决定,那也是沈尚书进言的结果……就算要谢您也该谢沈尚书才是。”
小拧子微笑着说道:“都该谢……全赖沈大人给小的机会,不瞒您说,张永张公公跟在下关系不错,之前他去新城,得沈大人承诺,这才有了之前的奏疏,让陛下做出决定……这次等张永回来,与小的同在司礼监效力,必定有所报答。日后京师内外有何事,劳烦唐大人在沈大人跟前多美言两句……”
唐寅突然明白过来,心想:“这位公公分明是把我当成沈之厚于陛下跟前的眼线和中间人,想通过我来巴结沈之厚。”
唐寅连忙道:“以后在下于朝中任职,还要多仰仗拧公公您提携才是,不过外臣跟内侍间……沟通始终有些不便。”
“无妨无妨。”
小拧子赶紧解释,“若只是平时见面寒暄,没人会不识相说三道四,朝中相对开明,谁也不会逮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再者谁不知唐大人于陛下跟前建言的功勋?此番平定逆王,唐大人居功至伟,回朝后陛下对唐大人定当重用。”
听到这里,唐寅的脸色突然有些凄哀。
别人一个个加官进爵,或者是达成心愿回到皇帝跟前效命,或者是得到军功犒赏,田宅和银钱一样不落,唯独他只是得到空头支票,仍旧以正七品文官的卑微之身在皇帝跟前做事,迟迟得不到提拔。
唐寅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回朝后,在下可能还是要从基层做起。”
唐寅这话多少有些抱怨的意思。
换作旁人或许不会这么表达对皇帝的不满,但唐寅始终有文人风骨,桀骜不驯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很多事上不会选择藏着掖着,况且他也希望能通过小拧子的旁敲侧击,去皇帝跟前为他表功,从而让他得到官职提升。
二说话间已走到唐寅下榻的厢房门前,即将分开。
此时皓月当空,小拧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满月,凑过去低声提醒:“唐大人您切莫着急,只要在陛下跟前做事之人,短时间内不封赏,意味着以后得到的封赏更多……你想想之前的江统领,还有苏大人和郑大人,他们现在的官职……都不低。您军功在身,陛下倚重有加,更不会忘记……这种事切忌操之过急。”
唐寅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在皇帝跟前做事有百益而无一害,与皇帝距离的远近决定了一个官员在朝中的地位,现在就算总督、巡抚级别的官员见到他也要客客气气,扬州和淮安知府更是把他当做祖宗供着。
想到扬州和淮安知府,唐寅心生微澜:“或许还不如坚持留在沈之厚跟前,至少沈之厚当初承诺过,让我得到正四品知府职位……现在看来就算我回到京城,也只能在六部当个小吏。”
唐寅心目中,要是京官和地方官中二选一,他宁愿在地方当老大。
京官官职低而且没多少油水,这些年他在江南各地游历,所见甚多,自然知道一方行政主官的权势有多大,而且按照大明惯例,京官外放基本都能加三阶以上,唐寅对于能外放知府憧憬已久。
唐寅点头道:“多谢拧公公提醒。”
小拧子紧忙道:“以后咱们不仅要互相提醒,更应该相互提点……唐大人您也累了,请进内歇着,小的明日再来问安。”
……
……
朱厚照在淮安府城停留至正月二十,才继续出发往徐州进发。
地方官员和卫所将领在沿大运河周边为朱厚照准备的迎接阵仗也逐渐隆重起来。
朱厚照感受到自己身为皇帝的权威,地方官员和卫所将领进献东西刚开始还偷偷摸摸,慢慢地不再遮掩并形成规模,甚至相互攀比,到最后形成惯例,各级官员和将领都必须对皇帝巡幸表达心意,礼单会交由朱厚照亲自过目。
朱厚照想在徐州继续跟扬州和淮安府一般低调出游,已不可能,也是因他在扬州和淮安府耽搁太多时间,让地方官员和卫所将领知道他动身北上的消息,也为后来地方官府准备迎接之事上提供时间和各种可能性。
朱厚照于淮安府滞留期间,最忙碌的要数张苑,必须不断把地方官员和将领的“心意”透露给朱厚照知晓。
当然最得意的人也是张苑。
地方官员和卫所将领对张苑的“孝敬”不少,谁送的礼物多就能得到张苑的重点推荐,不过这一切仍旧是在暗中进行。
本来张苑不敢收受贿赂,可当他发现皇帝对自己产生怀疑,随时都可能地位不保后,他的胆子开始肥起来,毕竟他知道自己想要养老只能靠这种方式敛财,如今正是他最风光时,但这种风光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总而言之,朱厚照开始大张旗鼓回京,沿途各种各样的活动随之多了起来,皇帝行事也更加肆无忌惮。
……
……
在沈溪看来,朱厚照这完全是属于“作死”之举。
本来他还觉得朱厚照有了进步,谁曾想没几天又开始折腾。
“再这么下去,跟历史上那个不务正业的正德皇帝没任何区别,很可能也会因为这种胡闹而出问题。”
沈溪开始隐约担忧起来。
“不知道他这次回京城,是否会因为半途瞎折腾而意外落水……这小子的水性不怎么好,为人又相当自负,或许真有可能。”
沈溪想到历史上朱厚照正是在平定宁王之乱后,回京路上因自驾小船捕鱼而落水生病,救上来后还仗着年轻力壮,不顾病情,依然沉溺逸乐,结果不到半年便嗝屁。
沈溪心里直打怵:“因我的到来,蝴蝶效应已生成,很多历史上发生的事虽然都次第发生,时间却错乱了……宁王之乱早发生十年,朱厚照也不会早十年落水吧?”
为了防止朱厚照出什么状况,沈溪只能派人沿途盯紧。
之前或许还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毕竟朱厚照刚开始还很低调,在御林军严密监控下,斥候要有什么作为很困难。但现在皇帝基本是大张旗鼓北上,斥候无需费多少力气就能得到皇帝的消息,有关朱厚照半途所作所为再不是秘密。
第二五八〇章 代理人之争
沈溪稍感安慰的是,直到朱厚照抵达徐州也没有惹出什么乱子来,也没听说这不安分的皇帝在半途遇到什么不顺之事。
跟之前在扬州、淮安两府一样,朱厚照抵达徐州后仍旧想以富家公子哥的身份去城内游玩,带着唐寅、苏通、郑谦过那种丰富多彩的、声色犬马的士子生活,可惜这回碰壁了。
到达徐州后,地方官府组织了盛大的迎接仪式,从码头到城门,从城门到提前安排妥当的临时行在,人山人海,沿途锣鼓喧天,彩旗飞舞,舞龙舞狮表演花样繁多,让人目不暇接。
朱厚照南下时曾在徐州盘桓相当长一段时间,徐州地方官员和将领对朱厚照的脾性有着非常深刻的了解,这次给朱厚照准备的阵仗算是量身定制……不用朱厚照自己出去找那些世家公子哥,而是准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选才大会”,各世家大族的公子哥排队等候面见皇帝。
这让朱厚照心里很不爽。
朱厚照喜欢跟士子打交道,不在于他对那些士子的才学有多欣赏,也不在于他想提拔英才,纯粹是为了好玩。士子中那些花样繁多的娱乐方式是他以前从不曾接触过的,这也跟大明到正德年间地方富足,民间奢靡风盛行有关。
就算路有冻死骨,依然不足以影响中上层地主阶层子弟的生活,正因为土地兼并严重,百姓生活变得困苦,盘剥可以随意加码,地主的日子才更加好过。
说到玩,自然是民间这些地主阶层子弟最懂行,吃喝玩乐的东西在他们手上发扬光大,大多都是朱厚照没接触过的。而此前苏通和郑谦能得皇帝赏识,很大程度上也源自于他们对于民间游乐之事的了解。
但朱厚照明显不想以皇帝身份跟这些士子接触,因为如此严肃的场合,根本见识不到那些士子的奢靡玩乐之事。
朱厚照手头有银子,还有唐寅、苏通和郑谦这三个见识广博的随从引介带路,本想好好过把微服私访的瘾,必要时甚至可以来一出“为民伸冤”的戏码,随便寻几个不开眼的官员开刀,可惜被地方官府破坏。
朱厚照接见几个地方士子代表,感觉无趣之极便再也不见人,躲在房中不出来,似乎随时都要从徐州离开。
……
……
朱厚照心里不痛快,急坏了地方官员和将领。
皇帝南下时,朱厚照身边尚有得宠的江彬、许泰等人,回来时张苑地位没变,宠臣却变成了唐寅、苏通和郑谦三人,地方官员和将领完全不知到底该如何伺候这位性格多变的皇帝。
实在没办法,他们只能尝试跟张苑、唐寅等人接触,试着从这些个皇帝近臣口中探到口风,以便迎合上意。
张苑趁机大肆敛财,唐寅则全无见地方官的打算,但徐州知府还是找到机会向唐寅送礼,借机询问对策。
礼物并非是张苑转交,而是小拧子亲自送来……此时小拧子意气风发,一扫以往颓丧之气。
地方官员和将领此时终于琢磨过来了,无论皇帝跟前谁得宠,至少小拧子暂时不会失宠……小拧子之前就在司礼监官职,这些年在皇帝身边长盛不衰,现在更是飞上枝头进位秉笔太监,前途不可限量。
此时不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年轻的新贵,说不定什么时候小拧子就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内相,到那时再想靠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唐大人,这些是地方官绅的心意,礼单小的给您送来了。”
朱厚照闭门不出,陪吃陪喝陪玩的唐寅只能在屋里等着,毕竟正德皇帝随时都有可能传召他去叙话。
小拧子权势大涨,有了跟外界沟通的机会,基本是来者不拒,此番送来地方官员和将领的礼物,丝毫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唐寅道:“陛下那边可有说过接下来如何安排?”
小拧子摇头:“这可不好说……地方官府好心办坏事,知道陛下喜欢跟公子哥聚会,居然把徐州地界的名门公子都召集起来,集体参见陛下……这不是瞎胡闹吗?陛下最烦的就是一本正经跟人相处,之前气坏了,很可能打定主意,就此离开。”
唐寅叹道:“地方官府真是画蛇添足……陛下不会惩罚一批人出气吧?”
小拧子笑道:“这倒不会,不管如何,至少心意到了,虽然陛下不厌其烦,却也不会过多苛责。呶,这些是地方官员和将领向大人寻求解决方案开出的报酬,只要您能拿个主意,让他们讨得陛下欢心,回头还会有重礼送来。”
唐寅皱眉:“拧公公几时做起此等事来了?”
小拧子并没有恼怒,笑呵呵问道:“唐大人是说咱家为这些地方官员和将领跑腿,有**份?咱家本来就是陛下的奴婢,看到主子不高兴,自然要体谅些,也想求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相信唐大人也希望陛下回京路上有个好心情不是?”
“他们问小的对策,小的没法回答,陛下心意实在太难揣测了,或许只有唐大人可以扭转目前的尴尬局面……哦不,苏大人和郑大人应该也能提供一些建议。”
“不可说,不可说。”
唐寅语气生硬,“劳烦拧公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在下并无良策,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实在消受不起。”
小拧子笑道:“没必要,送出手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若唐大人坚持不收,那小的便去给他们一些建议,就算效果不好他们也只能忍着,谁让他们要求着咱们呢?”
唐寅从小拧子口中听到一股桀骜不驯的“霸气”,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这小太监几时有这么大的口气?这才当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几天啊?甚至都还没正式上任,就开始摆谱了?”
小拧子试探地问道:“唐大人,您看这样如何,让他们把人撤下,让城内恢复秩序,再请陛下出去游玩?”
唐寅略微琢磨,点头道:“如此也好,不如这礼物就由拧公公收下?这本来就是拧公公应得的。”
小拧子笑道:“既然唐大人不肯收地方上的送礼,不如这礼就当是小人送的可好?就当是小的一片心意。”
唐寅一怔,发现小拧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立即明白这就是皇帝跟前做事的“处世之道”,正迟疑是否要拒绝,小拧子已当他默认接受,行礼告辞。
……
……
徐州地方上的官绅正为皇帝闹脾气而烦忧。
此时却有一人低调进入徐州城内,正是之前奉诏随驾回京的张永。
张永得到皇帝传召之后近乎是马不停蹄赶来,可惜到淮安府时得知朱厚照已北上,于是加快速度追赶,终于在徐州追上。
张永进城后马上去面圣,却被张苑派人阻拦……张苑下令让张永暂时留在驿馆,不许随便走动,等候皇帝传召。
就算再愚钝,张永也知道这是政敌对自己的打压,马上想到向自己的盟友小拧子求助。
虽然这半年张永跟小拧子间的沟通不多,但张永深切惦记自己跟小拧子间的同盟关系,而且他仗着已跟沈溪“谈妥”,觉得有了凭靠,主动派人去跟小拧子联系,却吃了闭门羹。
张永未料到小拧子会如此生分。
“他进了司礼监,当上秉笔太监,但到底之前我才是首席秉笔,现在是合则两利之事,为何他倒好像一副要将我踢出局的架势?难道是他跟张苑或者李兴等人有了密谋,又或者是对我此番回来有什么不满?”
张永见不到小拧子,无法求证心中所想,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越是见不着人心中越担心。
在张永看来,自己跟小拧子之间的联盟关系非常重要,甚至比跟沈溪间的结盟都更重要。
不过仅仅过了两天,小拧子便派人打招呼,约张永到行在后门外相见。
张永心中忐忑不安,却还是按时赴约,此时正值黄昏,张永在后门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小拧子才出现。
“张公公。”
小拧子姗姗来迟,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却没有行礼。
张永主动过去拱手问候,小拧子一抬手道:“这几天忙于陛下之事,实在没时间相见,请海涵。”
张永不问有关自己跟小拧子的结盟是否有效,此时他更关心自己是否能尽快面圣,直接问道:“鄙人奉皇命而来,是否能早些安排觐见陛下?”
小拧子打量张永,摇头道:“难。”
一个字便让张永心情入坠冰窟,他脸色非常难看:“拧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您不妨跟鄙人说明。”
小拧子道:“张公公,别以为咱家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你回到陛下跟前,情况跟以前大不一样……张公公猖狂得很,拽紧手头权力,严防死守,生怕再出个江彬、钱宁,你知道咱家出来见你要冒多大的风险?”
张永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不过随即小拧子的话让张永心情重新恢复郁闷。
“但咱家做事也需要考量,比如说跟张公公你的关系……咱家不能说随便信任谁,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归谁还不一定呢。”
张永一阵恍然:“以前小拧子跟我结盟,是因为他的声望和资历不足以角逐司礼监掌印,需要扶植个听话的傀儡,而我就是他选择的傀儡……”
“现在小拧子已成为秉笔太监,且他在陛下跟前始终保持圣眷不衰,对我的倚靠也就没之前那么强烈,甚至想自己上位……若如此的话,我就成了他的竞争对手,难怪他会对我如此冷淡。”
张永诚恳地道:“拧公公说的哪里话?咱们什么交情?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来,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不都要听您的?”
小拧子冷笑不已:“那位张公公听咱家的话了吗?”
张永表态道:“若是鄙人的话,一定对拧公公唯命是从。”
小拧子斜眼打量张永,好像有所怀疑,但最后没计较,摇头道:“总归你面圣之事,咱家会努力帮你争取,是否成行全看陛下的态度,以及张苑是否从中作梗。赶紧走,别让人看到,不然又要惹麻烦,回京城前,司礼监可是众矢之的。”
张永明白小拧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年多来中原大地战乱不断,皇帝南巡一趟也经历宁王谋乱的考验,可朝中文臣武将却基本没挪窝,反而是司礼监率先进行洗牌。
看起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没动,变化不大,但其实司礼监内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对京城张氏外戚势力打击很大。
在这多事之秋,司礼监内不管是新人老人,需要加倍收敛。
张永道:“那之后有何事,如何跟拧公公商议?”
小拧子眯眼道:“能有多要紧的事?以为陛下真不见你了?有件事咱家要跟你说明白,这次你能回到陛下跟前,沈大人和唐大人出力不少,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张永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小拧子凑过来道:“沈大人暂且不回京城,却有唐大人、苏大人和郑大人在陛下跟前做事,你其实应该去见他们……尤其是唐大人圣眷正隆,他才学过人,足智多谋,比你在这里当没头苍蝇强多了!”
张永忙不迭点头:“鄙人受教。”
“嗯。”
小拧子点了点头,他故意在张永面前表现出一种高傲的态度,显得很生分,其目的主要是考察张永的态度,见对方很识相,心里非常满意,又一摆手道,“记得没大事别来烦咱家,回京城前你我尽量少见面,被陛下知道事情可就大条了!”
……
……
张永并不是糊涂人。
刚开始有些事他没想明白,回去后便恍然大悟。
“小拧子倒挺有头脑,知道这会儿司礼监经历重大洗牌,他作为新晋秉笔太监,乃众矢之的,若别人知道他跟我这个前首席秉笔太监走得近,或许会被有心人攻击,所以才跟我保持距离,不给别人嚼舌根子的机会!”
“他这么做,也是想震慑我……他出京一趟,羽翼逐渐丰满,别是下一步他来当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以他的年纪,别人会服气么?”
无论张永心里有多少质疑,至少把小拧子的话听进去了。
紧接着他便去求见唐寅。
见唐寅比见旁人简单许多。
唐寅在朝中没什么朋友,却跟张永一起在沈溪军中效命过,算是有一定交情,张永作为前司礼监首席秉笔,更像是赐见,唐寅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当晚朱厚照睡得很早,唐寅无需侍驾,应邀到驿馆相见。
张永对唐寅很热情,亲手搬来椅子,还端茶递水,脸上满是恭维之色。
唐寅道:“张公公实在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张永笑道,“世事无常,想当初咱家跟伯虎你出征草原时,何等落魄?未料到这才两年,咱家位在司礼监,而你也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地位非比寻常……此番伯虎回到京城后,必定加官进爵。”
唐寅面色有些尴尬:“在下不过是尽本分做事罢了。”
张永叹道:“谁又不是呢?但就算尽本分,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机遇,比如说有伯乐赏识……你跟咱家不是外人,沈大人给咱们带来的好处……多不胜数,陛下对你我的信任也是这个原因。”
张永为了让唐寅相信他的诚意,故意把话题往沈溪身上扯,以显示二人系同出一门。
唐寅点头:“在下能有今天,的确很感激沈尚书的赏识和栽培。”
张永笑道:“咱家也一样,以前咱家不过是在东厂做一些得罪人的差事,谁曾想跟着沈大人当了几回监军,看看现在……在司礼监内排位第二,天下敬畏。所以说,能找到一个有本事的人作为合作伙伴,比什么都重要,人生需要机遇啊。”
唐寅微微蹙眉:“张公公有话直说便是。”
显然唐寅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之人,看出来张永召见的目的,干脆直言不讳。
张永笑了笑:“是这样的,咱家奉命回司礼监,高公公从秉笔太监的位子上退下来,现在司礼监仅剩下三位秉笔太监,咱家居首,以后在朝中多少能做点实事……”
张永说话时,二人对视着,都想从对方的神色中发现端倪。
张永再道:“不过可惜,咱家在陛下跟前没有发言权,以前取得的那点成绩,还多亏沈大人庇佑,现在沈大人不回京城,有什么事咱家没法跟他请教,而伯虎你一向足智多谋,咱家便想,以后你我多亲近些,有事可以坐下来商量。”
唐寅摇头道:“在下何德何能,当得起张公公如此高看?”
张永摆摆手:“伯虎你可不能妄自菲薄,你不是江彬、钱宁之流,你有真本事,且你是文官,若非当初蒙冤鬻题案,你早就是进士出身,位列朝堂,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这算是大器晚成吧,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咱家一向处事公道,伯虎你有能力,咱家以后要多仰仗你。”
唐寅苦笑道:“实在当不起。”
张永见唐寅神色间有所回避,试探地说道:“其实有些事咱家明白,这朝堂纷争,暂时轮不到咱们牵扯进去,目前朝中主要还是太后娘娘,谢阁老代表的文官,以及各部堂高官的纷争……当然还有沈大人……”
“嗯?”
唐寅听出端倪,却故意装糊涂。
这事只能由张永来挑明,“此前咱家去见过沈大人,按照沈大人之意,以后朝中有何事都可商议……伯虎跟沈大人过从甚密,他没跟你说这事儿?”
唐寅摇头:“在下从不知朝中派系和朋党之分,沈尚书也未跟在下提及此事。”
张永赶紧道:“那是那是,沈大人处事公正廉明,怎会结党营私?但有些事还是商议着做……伯虎你代表了沈大人,至少在咱家心目中,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咱家绝对不会横加阻挠。”
第二五八一章 权臣
朱厚照身边人开始想方设法拉帮结派。
此时江彬和许泰也在想方设法回到朱厚照身边,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找回娄素珍和钟夫人。
虽然现在钟夫人丢失一事尚未暴露,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在保护这两个女人上出现极大纰漏,或许会因此彻底失去皇帝的信任。
不过江彬还抱有希望,觉得只要能为朱厚照找到类似于娄素珍和钟夫人这样的女人,便可以化解眼前危机。
若实在找不到,那就干脆到朱厚照跟前磕头认错,或许皇帝一时心软便会宽宥,毕竟江彬有一定自信,当初他舍身救皇帝,此后又一起出走,在宣府和大同地界辗转数百里,君臣间情谊深厚。
虽然可能在被皇帝宽宥的最初那段时间日子有些难熬,但江彬坚信只要时间久了,可以逐步赢回皇帝的欢心。
就在江彬和许泰在江西和南直隶交界处苦心找寻娄素珍下落时,娄素珍已在熙儿和一众斥候护送下穿州过府,抵达新城。
熙儿因为怕被朝中人察觉,沿途分外小心,昼伏夜出,抵达新城时已是正月底。
此时基本所有人都已忘记娄素珍,就连正德皇帝也以为永久失去了这个女人,逐渐淡忘。娄素珍带着凄哀,以及对未来的迷惘,进入灯火通明的城市。
沈溪在城南一处别院见到娄素珍。
本来沈溪可以大大方方带与宁王妃有旧的谢韵儿去见,但因事情太过隐秘,沈溪不想过分张扬。
“宁王妃,久违了。”
沈溪见到娄素珍时,拱手行礼,俨然如晚辈见到长辈。
娄素珍本来心不在焉,但听到沈溪说话后,抬头打量这个略显老成的年轻人,目光中满是疑惑。
沈溪道:“当初在汀州府时,我们见过面……当时宁王妃在马车里,在下只是远远一望,却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娄素珍蹙眉思索,记忆凌乱,毕竟时过境迁,许多事情早已模糊,不过经沈溪提醒,她忽然明白眼前人是谁,脱口问道:“你是……沈国公?”
普通人注意的是沈溪两部尚书的身份,不过长期作为显贵的宁王妃存在的娄素珍,更在意沈溪的爵位,那是娄素珍以前愿意毕生坚守的东西。
沈溪点头:“正是在下。”
娄素珍幽幽叹了口气:“沈国公这又是何必呢?妾身乃不详之人,你应该让妾身安安静静地死去才对。”
沈溪神色平静:“宁王谋逆乃板上钉钉之事,谁都无法更变,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宁王府上下本该鸡犬不留,江西阖省也会遭受大规模清洗,不知道多少人会受到牵连,冤屈而死。但正是因为宁王妃的存在,陛下才爱屋及乌,网开一面……如此算来,宁王妃救了不知多少人性命,用万家生佛来形容毫不为过。”
娄素珍望着沈溪,神色复杂。
沈溪再道:“不过就算陛下宽宏大量,宁王妃也不该就此委屈自己,进入宫门……你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才对。”
娄素珍听到这话,无比震惊。
娄素珍受理学荼毒太深,她想要全名节,对沈溪的戒心也基本来自于此……她不想委身朱厚照,也不愿让威名赫赫的少年英才沈溪得到自己。而且遵守天地君亲师的思想,她心里把皇帝看得很高,而沈溪却在她面前说出对皇帝不敬之言。
“怎么,宁王妃觉得在下冒犯了你?”沈溪语气平静对问道。
娄素珍摇摇头:“敢问一句,沈国公为何要帮助妾身?”
沈溪道:“成全你,难道不是一桩善举?”
娄素珍坚决摇头:“为人臣子,当以皇帝旨意为先,沈国公怎能做出违背君臣之道的事情?这决非仁臣所为。”
沈溪眯眼打量,对于娄素珍此时还能跟他辩论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真是个内心复杂,自相矛盾的女人。”
沈溪正色道:“在下所为,不过是劝谏陛下尊重天道人伦,避免破坏公义礼法,全君主名声。宁王妃说在下之举非仁臣所为,那该当如何?去陛下面前苦劝,让其回心转意?你觉得陛下会听从?”
娄素珍低着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上来。
沈溪再道:“若宁王妃尊重陛下,又何至于一再忤逆陛下之意,甚至以绝食抗争!难道不该喜笑颜开,侍奉于陛下跟前才对?”
娄素珍面红耳赤道:“妾身当全名节。”
沈溪淡笑着摇头:“天地人伦,皇帝位在父母、夫君之上,陛下看得起你,你更应该舍身进宫墙才对……”
“但按照道义礼法,陛下此举乃抢夺臣子之妻,违背人伦,必会被世人耻笑。在下不过是选择一种非常规手段,规劝君王走正道,若宁王妃觉得在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话,在下大可将宁王妃送回江西,由宁王妃自行选择未来的道路。”
娄素珍马上感觉到沈溪施加给她的强大压力,她压根儿就不想回到伤心之地,当即行礼:“妾身失礼了,只要不违背道义礼法,妾身愿听从沈国公安排。”
沈溪道:“不违背道义礼法?呵呵,作为大明子民,违背陛下意愿,你已是罪人,走出这门口,城内官兵便可将你捉拿,你也会因宁王谋逆受千夫所指。”
“妾身明白。”
娄素珍决绝地道,“妾身当以死全名节。”
沈溪摇头:“在下若要推宁王妃去死,何至于派人将你带到这里?眼下你去旁处显然无法求存,迟早会被陛下派出的人找到,不如先到外面躲避。”
“何处?”
娄素珍直接问道。
沈溪道:“明日一早,会有船只送你离开,你可能要到一个海岛上生活,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踏足中原之地……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隐姓埋名于市井,只是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娄素珍很犹豫,不想走,却也不想留下,进退两难。
最后娄素珍点头:“妾身愿听从沈国公调遣,休息一晚后,明日一早便可登船离开。”
沈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娄素珍身上,叹息道:“你的子女可能在短时间内没法跟你一起到海外,回头我会尽量想办法营救,但若是救不出来也没办法……他们跟你不同,最大的罪过便是姓朱。”
娄素珍神色冷峻,最后苦笑着摇头,不再言语。
……
……
娄素珍进城只停留不到一日。
明日沈溪将派船只将她送走,接下来可能要在海外躲避一辈子。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娄素珍不想走,毕竟她有子女在,但作为女人,她却非走不可,便在于她知道皇帝对她的觊觎,若被找到,那她苦心坚守的名节必将无法保全,到时可能比死都难受。
沈溪回到官衙,将云柳叫来,详细说明派人护送娄素珍离开之事。
云柳道:“大人,是否要防备江彬等人寻到消息,跟当初追到辽东找钟夫人一样,把宁王妃给找回来?”
沈溪摇头:“要是被找回来,只能说她命该如此,我能帮到她的只有这么多……呵呵,其实没必要太过担心,东番岛经过六年多不间断移民和开发,如今已发展出淡水和东宁两个屯垦区,岛上已有四万多民众,生产的粮食和食盐除了自给自足,还经商会销售到内陆地区,百姓生活富足,却与世隔绝,去了很难有人发现她宁王妃的身份。”
“另外,由于之前熙儿伪装巧妙,江彬和许泰多半认为宁王妃已逝,不可能会像钱宁那么耐心找寻……相信用不了多久,无计可施之下,他们会去向陛下认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陛下宽恕。”
云柳更为担心:“那如此的话,江彬等人始终对大人有威胁。”
沈溪将桌上一份公文拿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翻开瞥了几眼,随口道:“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何足道哉?”
“嗯。”
云柳对沈溪很有信心,在她看来,任何难题在沈溪这里都不成问题,强如当初的刘瑾不照样灰飞烟灭?
云柳见沈溪有些倦怠,不由请示:“是否要安排一番?”
沈溪有些诧异,问道:“安排什么?”
云柳低下头道:“宁王妃乃戴罪之身,如今为大人营救,便是她的再生父母,明日她便要走,不如今夜让她侍……”
未等云柳说完,沈溪蹙眉喝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柳仍旧低着头,小声道:“卑职只是替大人不值……随着宁王覆灭,此女无任何利用价值,冒险救助她到底图的是什么?想来也就姿色能让大人多看一眼……”
沈溪皱眉道:“云柳,或许你在我身边久了,见惯太多尔虞我诈的东西,也可能是我以前没有以身作则,让你以为我别有所图。”
“其实我帮助宁王妃,一来是不想让陛下胡闹,平息宁王作乱却霸占其妻,必会为天下人不齿;再者当初我跟她有些交情,宁王之死到底我也负有一定责任,或许是我不经意之举将宁王逼反……如今能让这女人在海外安度余生,也算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待。”
云柳道:“大人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沈溪点头道:“或许如你所言,在这件事上我应该袖手旁观,但我偏偏不能。既能让心安,又能让江彬和许泰之流为陛下所恶,此等事为何不做?”
“以后我行事也不会再按部就班,遵守规矩的结果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岂能把主动权拱手交给别人?”
“卑职受教了。”云柳行礼。
沈溪道:“你也把心收回来,哪怕真要做一些不守规矩之事,但最基本的道义礼法还是要遵循的……我现在要做的是一个权臣,而非奸臣!”
……
……
新城内各街区的学校如期开学。
民间送子弟来读书的比比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对学塾的寄望不过是让孩子读书认字,顺带中午混一餐饭,并不求能在义学中学到什么大学问,更不指望因此考科举。
只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沈溪的办学理念,沈溪要栽培的并非科举人才,而是技术人才。
新城开办的学校更像是后世的技校。
不过这些学生最开始都要接受文化教育,读书识字,初期接触的内容仍旧跟普通读书人一样,从《百家姓》、《千字文》再到《四书》、《五经》,循序渐进。
倒不是说沈溪不想开办专业课程,只是招募到的先生太少,这毕竟不是一对一的教育,需要一边教导文化知识一边学习技术,而这边所有先生都需要先自学沈溪编写的数学、物理和化学教材,不懂之处可以向沈溪发问,真正融会贯通后才会教授给学生。
有关办学之事,沈溪交给朱鸿和马九。
朱鸿和马九不是文化人,不负责实际教育,也不负责对先生的选拔,只是按照沈溪的吩咐做事,把学校欠缺的东西填补上。
以前沈溪开办过军事学堂,从规格上来说,眼下的义学根本没法跟军事学堂相比,学校筹建简单很多,一些临时加开的学校只是一片不大的屋舍,连院子都没有,学生甚至要自己准备小板凳听课,而初期课本和笔墨纸砚的供应都很拮据,需要专人采办。
不过有人想巴结沈溪,像文房四宝这些东西,自会有人送来。
比如说之前通过马昂跟沈溪攀上关系,进而被沈溪“重用”的江浙富商韩乙。
去年海战结束,韩乙因立下功劳,终于被沈溪接纳,继续安心做他的生意,沈溪暂时没有干涉韩乙在南直隶和浙江买卖的意思。
年后,韩乙整理完账目,便赶来新城求见沈溪,准备缴纳“保护费”……之前他已得知新城要筹办学校,缺乏教学物资,于是力所能及地准备了笔墨纸张送来新城,让沈溪感受到他的诚意。
这次韩乙来新城,先跟马昂见过面,再派人通知沈溪,希望能得到赐见。
沈溪对韩乙倒没什么见外,派人把他送来的货物全数收下,随后便定了时间会面。
“沈大人,草民给您磕头了。”
韩乙见到沈溪,如同见到亲生父母,直接跪下来磕头,每一下都很响,以便沈溪知道他的虔诚。
沈溪知道韩乙这种人利益为先,谁有权势便会投靠谁,所谓的忠诚不值一提,并未放在心上。
沈溪坐在案桌后,等韩乙头磕完才将手上案牍放下,道:“韩当家客气了,给韩当家搬张椅子来,坐下说话。”
沈溪说完对陪同韩乙来见的马昂使了个眼色。
马昂很识趣,马上行礼告退。
韩乙没有坚持,依照沈溪吩咐,坐在侍卫搬过来的椅子上,低头沉默不语。
沈溪道:“韩当家此番前来,听说带了不少货物,正是城内急需……韩当家有心了。”
韩乙赶紧道:“大人说话太过生分,草民也是这城市的一份子,主人有什么缺失,跟家人打声招呼,家人自然要填补上。”
沈溪淡淡一笑,道:“既是家人,韩当家何必那么拘谨?对了,不知这几月江浙之地生意如何?”
韩乙正想回答,突然意识到这问题的答案有可能关乎他未来的生计,不敢说多也不能说少,都怕沈溪质问,毕竟他有些买卖见不得人。
韩乙道:“还算……可以,大人若是有缺失的东西,草民会给您送来……尽力而为。”
沈溪听韩乙回答得支支吾吾,大概明白此人所想,又问道:“城内产业置办如何?”
“嗯?”
韩乙怔了一下,随即恭敬回答,“草民在城北和城南置办一些沿街铺面,都是趁着去年便宜时买的,今年价格涨了一倍有余。”
沈溪点头:“城里发展一天比一天好,有眼光投资早的,自然回报丰厚……对了,之前你在城南码头买了一处空地,本官准备在那边建一座仓库,准备跟你调换一下。”
韩乙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大人有何需求只管跟草民知会一声,草民将空地送给大人便是。”
沈溪道:“地是你出钱买的,当时你买地等于是支持城市建设,现在城市发展已上轨道,只是需要调换你的土地,怎么可能让你吃亏?我会让人在差不多的位置,给你腾挪一块更大的地……回头让马将军带你去看看。”
韩乙心想:“地算什么,之前我不过是找机会给沈大人送银子罢了,现在跟我讨要,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韩乙道:“沈大人说怎样便怎样。”
沈溪再道:“另外我准备在江浙采购一批货物,本来可以绕过你,但你对南直隶和浙江更熟悉,这次就由你负责,银两会调拨给你,大概需要五万两银子的货,最迟后天就会有人跟你接洽,早些办妥。”
韩乙听到后心中打怵:“听沈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五万两银子给补上?那不是要我倾家荡产?”
“是,是。”
就算韩乙心中不满,嘴上却应承下来。
以韩乙跟官员相处的经验,大概觉得沈溪这是在跟他伸手要银子,并非是让他铺路,而完全是往里面砸钱。
沈溪道:“你有何要紧事,一并说了,尤其是一些商贸许可,我都可以跟地方上打招呼,若没有事情你可以退下了,回头自会有人把公文给你。”
韩乙很识相,赶紧道:“草民没什么需要烦扰大人的,多谢大人栽培。”
第二五八二章 去留间
韩乙出官衙时很懊恼,觉得这回自己亏大了。
虽然不至于说倾家荡产,也足以让他狠狠吐出一大笔资金,不过他也有别的选择,那就是连夜出走新城,不再给沈溪做事,但那么做的话损失只会更大,沈溪打定主意要对付他,朝中没人能够出手相助。
“韩当家,跟沈大人商议得如何了?”
马昂见韩乙出门来,赶紧迎上前笑着问道。
韩乙跟马昂是故交,二人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一个看中对方的身份,另一个看中对方的钱财和在江南黑白两道的势力,正可谓臭味相投。
韩乙道:“沈大人说要征调我在南码头那块空地。”
马昂一怔,随即点头道:“我知道你那块地……有三亩大小,你买的时候周围都很荒芜,但现在随着港区连续扩建,库区已建设到你那块地附近……你若是现在卖出去的话,至少能涨个十倍左右的价钱吧?”
韩乙摇头苦笑:“没那么夸张。”
马昂笑道:“刚才我还在跟主管南码头的朱管事说话,他说沈大人已为你在商业街准备了四亩土地作为交换,地契已备好,明天就能给你送来。那块地地理位置优越,钱庄货栈云集,你完全可以把地拆分卖出去,能赚不少呢。”
“哦?”
韩乙对此非常意外,他没料到沈溪真的会为他置换土地,还是以好地换他的差地,简直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马昂道:“我还能骗你不成……现在城市发展步入正轨,商贾如潮水般向新城涌来,官府仅仅靠出售土地就能大赚一笔,况且沈大人还提前规划建设了那么多居民小区,每一栋楼、每一套房都价值不菲,还能看上你一块破地不成?”
韩乙想了想,不由点头:“也是,本来这里是荒芜之所,要不是沈大人,或许几百年都不会聚集这么多百姓和商贾……大明禁海已久,要开发谈何容易。”
“正是如此!”
马昂笑着说道,“能跟着大人,真是咱们的幸运啊……接下来你没事情了吧?要不咱喝酒去?”
韩乙很为难:“还是不了,沈大人那边有采办货物的事交由鄙人去做,涉及五万两银子的大买卖,不敢疏忽大意。”
马昂惊喜地道:“看来是沈大人高看你一眼,准备正式接纳你为他做事……你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
韩乙心想:“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需要花五万两银子!可真贵!”
马昂道:“既然涉及采办之事,不用沈大人手下主动上门来见,我直接带你去找便可朱爷和九爷……要不咱俩一起?”
新城内朱鸿和马九的地位相对较高,便在于他们是沈溪的家臣,马昂这样靠巴结沈溪上位的将领暂时都要靠边站。
韩乙摇头道:“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马昂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沈大人既然给了你做大买卖的机会,你尽量别从中捞银子就是……等下九爷那边会把公文给你,咱们去吧。”
韩乙一摆手,苦笑着摇头:“算了算了,鄙人还是回去等沈大人的消息为妥。”
马昂有些着急了:“你这是不相信我啊……我说过在沈大人跟前吃得开,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要是再拒绝,就不当我是朋友。”
韩乙无奈之下,只好跟着马昂去见马九。
……
……
随着马九调拨银两,韩乙彻底放下心来。
他本以为自己要被狠狠地宰上一刀,到此时才知道原来沈溪并不稀罕他那点儿家业,他所有资产加起来,对新城建设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沈溪看中的是他背后的商贸渠道。
当晚韩乙请马昂喝酒,因不需当值,马昂高高兴兴地赴约。
城南酒楼包厢里。
马昂三杯酒下肚,惬意地打了个酒嗝,笑着道:“韩兄弟,以前你做过什么事,大人心知肚明,但此番既然交托你差事,那就意味着既往不咎……也是你悬崖勒马,选对了立场,但若你以后做什么对不起大人和朝廷的事,别怪我没提醒你,绝对会万劫不复的悲惨下场。”
韩乙举起酒杯来敬酒:“马兄弟提醒得是,在下不定会牢记今日你所言,尽心尽力为沈大人做事。”
马昂凑过来:“之前跟你说过,让你再于江南之地找些美女回来,你可有留心?”
韩乙往周围看了一眼,神色拘谨。
马昂心领神会,摆摆手让侍卫退下。
韩乙把自己的随从给屏退后,才神秘兮兮地道:“找是找了,但需要时间才能送到这边来……但沈大人交待我去做事,时间上怕是有些来不及。”
马昂笑道:“那无妨,人我替大人接收下来便可。”
“这……”
韩乙不太情愿,毕竟这种讨好沈溪的事,由别人代劳,最后沈溪领谁的情还不一定。
见韩乙迟疑,马昂大为不满地道:“怎么,韩当家不信任在下?你可别忘了,在下替你做了多少事,要不是代为引荐……怕是沈大人不会见你,更不会给你继续赚取银子的机会……”
韩乙赶紧陪笑:“马兄弟误会了,鄙人不是这层意思……鄙人之所以想要亲自把人送给大人,其实是想让大人知道鄙人的诚意。”
马昂摆摆手:“想送东西给大人的多了去,但没谁成功过……你可别忘了我跟沈大人是何关系,要送礼非经我手不可。”
韩乙又笑着把酒杯举起来:“那是,谁不知马将军有位好妹妹?”
马昂略微有些不满:“有些事不能张扬,我也就是跟韩当家你熟悉一些,才把实情告知……其实舍妹在大人身边这件事非常隐秘,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你尽管放心吧,人送过去后,舍妹会提到你的名字,大人绝对会领你的情。”
韩乙不再跟马昂争,他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跟对方叫板。
现在的马昂在沈溪麾下风光无限……跟以前利益交换不同,那时候马昂对他还多有巴结,但现在位置基本倒了过来。
韩乙笑道:“先谢过马兄弟从中奔波忙碌……来,我们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马昂志得意满,看了看左右:“光这么饮酒有何意思?叫几个歌姬舞姬来,一起喝酒才好……”
“歌姬舞姬?”
韩乙为难地道,“这里到底不是在苏州或者杭州,你看在下也没做什么准备……”
马昂笑道:“你没准备没什么,我这边有准备就行……来人啊!准备歌舞娱兴。”
马昂一声令下,从后堂出来几名莺莺燕燕的歌女和舞女,表演就此开始。
酒宴多了几分靡靡的氛围,此时韩乙却无心酒宴,心中还在想日后如何才能在沈溪身边安身立命,倚靠沈溪的权势,壮大自己的生意,同时为子孙后代谋求一个上进之路。
……
……
就在马昂和韩乙饮酒作乐时,沈溪却在官衙书房里,对着满桌公文,批阅处理。
这里面不但有新城的卷宗,还有朝廷转发来的,他现在是以两部尚书的身份兼任新城城主,南方战事基本平息,他的差事一个都没卸下来,使得他完全躲不过朝中事务,很多之前被积压的公文都从京师转到他这里,等候批复。
“大人,韩乙如今正在跟马将军喝酒,深夜也没出酒楼。”一直等过了子时,云柳才打破书房内的宁静。
沈溪终于从堆砌成小山般的公文中抬起头来,看向云柳。
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云柳下意识地低下头。
沈溪道:“派人明日一早催促韩乙起行……这次监督他采买之事,就交给你了,你和熙儿不用亲自去,派人盯着便可。”
云柳不解地问道:“大人是担心此人会生异心?”
沈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并非我的人,这次投奔过来更多是为了利益,难保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我……以前他跟倭寇做买卖的账我还没跟他清算呢。”
云柳道:“大人,若继续用此人的话,怕是会尾大不掉……韩乙在江南势力不小,很多地方官和江湖势力都与之有交情,这种人一旦反噬,危害极大。”
沈溪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情况,但现在看来却不得不利用他。唉!其实我也不想直接除掉他又或者怎样,此人固然有罪,但现在江南很多地方事务,并非我这个从京师空降的官员可以牵扯进去,非要有他这样半白半黑的人来协同……南京那边我指望不上,连张永都回到陛下跟前,韩乙到底帮我打赢那场海战……希望他能知进退,全心全意为我做事,暂且就不动他了。”
云柳问道:“大人,这便是妥协吗……其实以大人您的能力,在江南栽培全新的势力,并不难。”
沈溪笑着说道:“你比以前更懂事了。”
云柳低下头,谨慎地道:“卑职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沈溪道:“我之所以不在地方培植势力,便在于人多眼杂,本来我以为要在江南停留个三五年,但现在看来,可能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回京城,如此在江南大肆扶植党羽,我一旦离开就会有人借机在朝中攻讦我。所以我现在做什么尽可能低调。”
云柳想了想,点头道:“大人回京城,或许是好事。”
沈溪道:“所以地方上的事务暂时交给这些地头蛇去做,我不必要把摊子铺得太开,本来建造一座城,在朝中就有很多非议声,现在倭寇都平了,我留在江南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
“先等着吧,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京城内就会有让我回去的声音,那时就是我暂时离开的时候。”
……
……
如同沈溪所料,就在他于江南继续过着城主的悠哉日子时,京城内官场也在发生变动。
一是五军都督府的变动。
张懋生病在身,感觉自己力不能支,生怕突然一病不起没人继承他的位置,赶紧想办法把孙子张仑从新城召回来。
二就是谢迁。
本来谢迁对于沈溪留在江南是持“支持”的态度,毕竟沈溪不回京城,朝中很多事都可以由他决定,他跟沈溪间不会产生矛盾,属于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想朱厚照对司礼监开刀,将在京城没有过错的高凤给拉下马来,同时增补小拧子为秉笔太监,这事给了谢迁很大的触动。
谢迁琢磨开了:“司礼监内已进行新老交替,那朝中自然也会进行。陛下早就想培植一批年轻人顶大梁,回京途中已忍不住动司礼监,就怕回到京城后直接拿内阁和六部开刀……沈之厚这小子人留在江南,朝中很多事都处于我协调下,陛下必定心生忌惮,或许下一把火就烧到我身上。”
谢迁本来并不觉得自己擅权,不过当知道皇帝即将回来,而且有可能拿朝中老臣开刀时,谢迁慌张起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以前跟朱厚照作对太多,遭致正德皇帝反感,也知道沈溪不在朝中,没人能跟他携手跟皇帝叫板,这让他对沈溪产生一种莫名的依赖感,开始考虑把沈溪这个“政敌”拉回京城。
正好谢迁去探望张懋病情,两个老家伙坐下来一谈,都提到让沈溪回京城之事。
张懋病得不轻,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于乔啊,之厚这孩子年岁虽小,但顾大体,明事理,你看这几年朝廷不仅没出什么乱子,还国库充盈,说明他做的事都利国利民,而今陛下回京路上太过胡闹,若是让之厚一起回来,或许能多加劝谏。”
谢迁黑着脸:“就怕他在的话,会让陛下变本加厉。”
张懋苦笑道:“那倒不会,之厚到底是翰苑出身,这几年虽然没进内阁,但都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做事……你非要挑他的毛病,那自然一挑一大堆,可结果如何?你以前最担心他不能服众,你现在再看看满朝文武,有谁还会对他的本事有质疑的?”
谢迁想了想,之前虽然在沈溪身兼两部尚书的时候有人闹过事,但之后沈溪病休在家、出征江南的情况下,让兵部和吏部一切都处在和谐有序的状态下,这足以证明沈溪能力不凡。
张懋道:“老朽这把老骨头在朝中未必能再坚持几年,这朝中上下值得托付之人,除了你谢于乔外,就是沈之厚了。这都多少年下来了,以前对之厚的误解也该消除了……咱这些老家伙也该往前看,于乔你觉得呢?”
谢迁脸色不太好看,迟疑半晌后才道:“回头再做思量……公爷你多休养,身体要紧,别做他想。朝中事暂时不需多挂怀。”
第二五八三章 为害一方
谢迁没有直接在张懋面前表态让沈溪回来,不过显然已动了这方面的念头,且已准备付诸实施。
而此时朱厚照在徐州城丝毫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躲在行在三天后便开始外出游玩,只是性子突然变得乖戾起来,跟恶少一般带着大批侍卫招摇过市,甚至带人径直入士绅宅院,虽说没有直接抢女人或者搬东西,但所做作为让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苦不堪言。
因为皇帝身份没有暴露,很多世家大族奋起反抗,但因家仆数量无法跟朱厚照所带侍卫抗衡,数次冲突中均被朱厚照带人闯入家宅,便到官府告状,可惜官员都知道乃是皇帝所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
在这件事上,被皇帝抛到一边的唐寅、苏通和郑谦三人毫无办法,他们虽有心劝阻,却不知该从何着手,因为司礼监掌印张苑一直在旁推波助澜。
张苑知道现在皇帝心情不好,之前地方有关迎驾安排不合朱厚照心意,他便想出个主意,让朱厚照扮演一回“恶少”,过一把为非作歹的瘾,有意为难地方官绅。
本来早年朱厚照便在京城做过强抢民女之事,虽时过境迁,但再做这种事居然驾轻就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过分。
朱厚照嬉闹两天,没做太出格之事,却让徐州官绅跟防贼一样,只要稍微有点资产的人家便会加强门禁,大白天也房门紧闭,想尽办法加强护院人手,同时派出奴仆到街头打探消息,一旦听说有谁带人招摇过市便早做准备,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和女人藏起来。
第三天早上,朱厚照出来一趟,便没进到任何一家人房门,有些百无聊赖。
中午在一处酒肆吃饭,张苑过来跟朱厚照报信,并非朝事,而是告诉朱厚照城里哪些人家戒备不足。
朱厚照道:“你说这两天经朕这么一闹腾,徐州应该人人自危了吧?”
张苑被朱厚照说得一怔,他没想到朱厚照居然会有如此“自知之明”,赶紧道:“陛下体察民情,深入百姓家中,与民同乐,他们为何要人人自危?”
朱厚照眯着眼,面色深沉:“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朕那是体察民情吗?拍马屁也不是你这样拍的……朕本来就是想在城里制造点事端,找点乐子罢了……朕实在是闲得无聊……”
张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朱厚照对答,生怕说错话被皇帝怪责。
原来皇帝知道自己所做并非善事,如此一来想要继续忽悠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朱厚照再道:“下午不去那些人家,改去官府逛逛……嗯,就到州府衙门擂鼓鸣冤,说这两天城里有贼人出没。”
张苑瞪大眼道:“陛下,这算……哪一出啊?”
朱厚照笑道:“就当是贼喊捉贼吧!朕不算是贼,纯粹是为了好玩……城里这帮官员不是喜欢替朕张罗吗?朕就让他们吃点苦头,看以后朕所到之处,那些地方官谁还敢乱来……他们不让朕过好日子,朕也不会让他们消停。”
……
……
朱厚照果然说到做到,吃过午饭就到衙门报案,检举揭发的对象居然是自己,这种事让徐州地方官员闻所未闻。
徐州知州怕跟朱厚照照面,干脆称病不出,派出同知来接见,表面上还要装作不认识,面对皇帝递出的伸冤的状纸,表现出一副重视的模样,毕竟涉及官员政绩,一点都不敢疏忽大意。
朱厚照没勉强说一定要见到知州,得意洋洋,先把自己当作苦主,又把自己前两日所为添油加醋抨击一番,这才厉声喝道:“你跟刘知州说,若不早些破案,将嫌犯一网成擒,城里始终不得安生,百姓日子不好过,就算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不作为……看看,这么短时间里,市井便萧索许多,民生不易啊!”
“是,是!”
这位徐州同知姓何,乃是弘治六年进士,沈溪要比他晚十二年中进士,但彼此官职天差地别。此时何同知除了在那儿拱手行礼外,基本不敢做别的。
张苑见对方不回应,便用阴阳怪气的腔调道:“我家公子的话,你可有听到?为天子牧守一方,需体谅民生不易,记得多派衙差上街巡逻,若遇到闹事的一概抓起来,但别抓错人了……我家公子带人上街可不是惹是生非,而是维护市井秩序。”
“知道了!知道了!”何同知按部就班回话,头垂得越来越低,眼看额头都快挨着膝盖了,这种状况让朱厚照意兴阑珊,一摆手道:“却不知这徐州地方做事是否妥当,回去看看情况吧……走了!”
言罢,朱厚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州衙,把里面上上下下几十号官吏吓得鸡飞狗跳。
等朱厚照走后,何同知赶紧进去找自家知州,商议对策。
……
……
朱厚照瞎折腾,唐寅和苏通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对于朱厚照到底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一向自诩足智多谋的唐寅都没看懂,无奈之下只能把这边的情况写信告之沈溪。
原本唐寅想跟沈溪保持距离,但在张永和小拧子相继跟他示好,且表达结盟之意后,唐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在于得到君王多少宠幸,而在于自己背后的靠山是沈溪。
若是皇帝有什么特殊情况自己却不跟沈溪打招呼,等于是自绝门路。
唐寅这边还在忙着写信,苏通已经派人把信函送往新城。
不过二人都知道,就算沈溪看到信并及时回复,消息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个五六天,中间发生什么事实在不好说,必须要先做出应对。
苏通没有主意,只能登门求教唐寅。
唐寅尽管也没看懂皇帝的用意,但在苏通面前却表现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
唐寅道:“陛下此举看似胡闹,却也暗藏深意,你还是别多问……陛下若有吩咐照做便可。”
苏通听得云里雾里,道:“唐先生准备如何应付?陛下可是对你有所交待?”
唐寅摇头道:“陛下这几日都自行出游,未曾让我等随驾,不过这种状况应该持续不了几日,稍后便会有结果……你早些回去吧。”
苏通见唐寅表现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只能匆匆告辞。
唐寅则满腹疑惑,根本看不懂朱厚照出什么招,而眼下徐州城内的确闹出不少乱子,唐寅作为皇帝跟前的“谋士”,对此无能为力,实在是有些汗颜。
……
……
本来唐寅以为消息至少要两三天后才能传到沈溪耳中。
但其实朱厚照在徐州城内带人闹事的次日沈溪便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得益于沈溪麾下情报体系的完善,用飞鸽传书的话,一千里的距离,只需两三次信鸽接力便可完成信息传递。
云柳把这件事告知沈溪时,非常着急,毕竟此前沈溪就表露出对皇帝胡闹的担心,很害怕朱厚照回京途中出什么意外……云柳跟唐寅一样也看不懂皇帝的用意。
沈溪刚开始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弄明白朱厚照并不是跟历史上那般突然对打渔发生兴趣,独自到大江大河泛舟撒网,便放下担心,无所谓地摆摆手:“陛下这两年多少有些收心养性,虽说他擅闯民宅,却没听说他有掳劫民女、夺人家财之举,说明他行事还是有底线的。”
云柳急道:“可是大人,陛下一天之内出入好几户人家,听说还打人砸东西,惹得徐州民众敢怒不敢言。”
沈溪道:“他要强进民户,遇到阻拦自然会起冲突,加上他身边侍卫都是从江湖上招募的武林高手,肯定打得那些护院落花流水……其实他若表露身份,天下间哪里去不得?所到之处肯定是跪倒一片迎接。说到底,陛下不过是把这当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并不是真的作奸犯科……”
“那大人,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妥?”云柳平复心情,好奇地问道。
沈溪微微摇头:“陛下此举暂时看不出有何目的,不过想来应该跟徐州地方准备的迎驾方式不妥有关,陛下前几日闭门不出,眼下变身为‘净街虎’,不过是陛下震慑地方官员的一种方式。”
“云柳,其实你不必把事情看得太过严重,地方官府不可能坐视不理,肯定会好好善后的……放心吧,出不了大事。”
云柳道:“陛下如今尚未回京,朝中有太多不稳定因素,若陛下在徐州一直做扰乱民生之举,就怕朝中非议声加剧……”
沈溪皱眉道:“你去担心这些作何?现在除了有人谋逆外,没人能威胁陛下皇位稳固,就算太后娘娘也没权力会这么做……陛下最多是在为他的名声抹黑罢了。你让我一个身在外地的大臣如何作为?”
云柳想了想,马上意识到沈溪对这种事实在鞭长莫及。
便在于就算沈溪能做什么,也只能上奏劝谏,但皇帝根本就不听臣子的意见,叛逆心重,别人不劝或许他还不会胡闹太甚。
沈溪再道:“过几天看看事情发展到何田地再说吧……此事应该会在一两天内传到京城,京城那些大佬不可能坐视不理。这回就怕陛下有自己的想法,最后酿成的结果,谁都不想看到。”
……
……
正如沈溪所言,事情发生两天后,京城内内阁首辅谢迁也得知情况。
本来谢迁就在为是否召沈溪回京之事而烦恼,在听到朱厚照于徐州城内胡闹后,他可不像沈溪那样有很好的忍耐力,也不会去想皇帝是否另有图谋,只觉得小皇帝又开始胡作非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写了劝谏的上奏,还拉来朝中大臣联名,准备直接送去徐州劝谏皇帝。
但关键时候,谢迁的行动被张太后派人叫停。
张太后派出的人正是高凤。
虽然高凤名义上已卸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毕竟当前司礼监只有他一人留守,在张永、李兴或者是小拧子这三人中一人回来接替他位置前,他暂时还要坚守岗位。
高凤心急火燎来到谢迁小院,见面第一句便是:“谢阁老,徐州内无论有何事发生都要当没听说过……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
谢迁不明白张太后为何会得知此事,更不理解张太后特别派高凤来劝说他不要上奏。
虽然谢迁感觉问题不简单,但他不敢当面询问……高凤即将退出朝堂之际,谢迁对宫里这些年老且资历深厚的阉人越发防备。
高凤道:“太后娘娘交待,让寿宁侯和建昌侯两位侯爷前去徐州迎接圣驾,尽可能不让陛下在外逗留太长时间。谢阁老只管打理好朝政便可。”
谢迁闻言不由皱眉,心想:“张氏兄弟到现在都没被恢复爵位……太后此举到底是为何?”
高凤没有跟谢迁过多解释,匆忙地道:“咱家还要去见两位侯爷,便不打扰谢阁老了……谢阁老您先忙着。咱家告退。”
谢迁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此时他显得很谨慎,行礼后送高凤出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高凤离开后,谢迁马上对随从道:“去户部把杨应宁叫来……老夫出去办点儿事情,很快便会回来。”
……
……
杨一清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到谢迁的小院之后,他还在琢磨有关上奏劝谏皇帝之事。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谢迁才风尘仆仆回来,杨一清赶紧上前见礼。
谢迁一抬手,示意杨一清坐下,随即道:“之前联名上奏之事,就此作罢。”
杨一清并不觉得有何意外,颔首道:“照眼下的情况,的确就算上奏劝说陛下,也很难奏功。”
谢迁道:“不是因为这个,就算再难劝,为人臣子也该尽到自己的本分,只是现在有人叫停了此事。”
“何人?”
杨一清顺口问道。
谢迁迟疑了一下,指了指皇宫方向。就算他没有明言,杨一清也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
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谢迁道:“张家两位国舅爷,明天就会动身去徐州,劝说陛下回京……老夫的想法是找人一同前往。”
杨一清心里一沉,暗忖:“谢阁老叫我来,是让我去吗?”
杨一清没问……他有些胆怯,沈溪不在京城时,谢迁话语权太高,杨一清根本没有与谢迁叫板的资格。
谢迁自顾自说:“英国公那边,想让尧臣早些回京师,老夫准备另行上奏陛下,请调之厚回京。”
杨一清神色严肃:“阁老决定了?”
之前谢迁对沈溪返回京城非常抵触,想方设法阻止,甚至不惜破例调拨钱粮给沈溪,非要把沈溪按在江南之地不得归。但现在谢迁好像被什么事触动,居然主动提出要调沈溪归京,这跟太阳从西边升起有和差别?
因事关重大,影响以后朝中局势,杨一清不得不问清楚。
谢迁叹道:“本来老夫打算让之厚继续留在江南,这对稳定江南以及朝局大有助益。奈何陛下回京途中便拿司礼监开刀,回京后朝中必定会有大规模人员更迭,老夫自知年老体迈没法跟陛下争论,只好让之厚早些回来。”
杨一清心道:“本以为谢阁老是因张氏外戚插手陛下之事才会有此下策,却未曾想是跟陛下撤换高公公有关。”
谢迁道:“不用几日,司礼监李公公便会抵达京师,以后内阁事务会跟他对接。户部再有何事,你也不必再来跟老夫商议,按照以前的规矩,奏疏走通政司……陛下回来前,这京城官场的规矩也该变一变,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了。”
第二五八四章 甘当台阶
谢迁当着杨一清的面,把请调沈溪回京城的上奏给写了,特别提出让英国公长孙张仑提前返京,入五军都督府历练。
杨一清基本没掺和意见,此时他一直在想心事……全都涉及沈溪。
杨一清以前对沈溪回京城持支持态度,但如今也有了私心,不太想让沈溪回来,这点完全跟谢迁意见相左。
谢迁把奏疏写完,又跟杨一清商议。
杨一清仍旧采取敷衍的态度,把决定权交给谢迁。
谢迁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最后把奏疏交给杨一清:“此事由应宁你来上奏最为合适……你拿回去看看,有些语句是否需要修改,今日内便呈到通政司……老夫尽可能在短时间内让人把奏疏送去徐州。”
杨一清始料不及,惊慌失措地推辞:“阁老,在下怕是难以胜任。”
话刚出口,就看到谢迁锐利的目光望了过来……杨一清之前没提反对意见,此时骑虎难下,只好伸出手。
谢迁吁了口气道:“应宁啊,老夫不是故意与你为难,这朝中多少人,老夫能信任的有几个?六部尚书光是之厚一人便占俩,他现在不在京城,老夫有何事只能寄希望在你身上。”
谢迁表现出对杨一清的器重,杨一清却丝毫也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杨一清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后,明显感受到大臣间互相利用的心态,不可能再跟以前当外官时一样对谢迁完全唯命是从。
等杨一清把奏疏接过去,谢迁欣慰地拍了拍杨一清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莫要向外人谈及,至于陛下是否会准允,再另说。老夫随后也会去信江南,让之厚做好回京师的准备。”
……
……
杨一清回到户部衙门,以自己的口吻将奏疏重新写过,准备散班时把奏疏送到通政司,忽然听说皇帝自徐州传来圣旨,涉及朝中大事。
杨一清从户部衙门出来,正好遇到路过的李鐩。
李鐩从轿子上下来,走到杨一清跟前:“应宁可有听闻?之厚卸任兵部尚书,陛下委命德华回京师接替职务。”
“啊?”
杨一清一惊不老小。
虽然杨一清对三边总督王琼的能力相当肯定,毕竟王琼是他在西北时的老部下,但按照朝中资历,他才是接替沈溪为兵部尚书的最佳人选……按照官场的潜规则,六部中兵部尚书要比户部尚书高半级。
李鐩道:“是陛下派人回来知会,还派人去西北通知德华,让他及早回京履职。”
杨一清急忙问道:“之厚只是卸任兵部尚书?那他的吏部尚书之职可有变化?”
李鐩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是没听闻,想来应该没变化。之厚留滞江南,京师诸多事务无人统辖……事情想来只能如此了。”
杨一清再问:“那三边总制之位,以何人接替?”
李鐩稍微顿了顿,才回答:“听说是胡重器……本来以重器的资历无法胜任,不过想来陛下是跟之厚商议过后才做出此决定……还是要看接下来圣谕如何。”
听说胡琏要接替王琼出任三边总督,杨一清心中不是个滋味儿。
胡琏在朝中的根底太浅了,哪怕之前追随沈溪屡立战功,但始终做巡抚都属于战时破格提拔,现在突然说要让胡琏去当西北出任最高军事统帅,杨一清心中更觉得正德皇帝偏向于提拔重用沈溪派系中人。
但随即杨一清又一想:“德华却不是之厚的人……之前谢阁老在西北时,他处处都以谢阁老的命令为先,此番德华回到京城,对之厚应该是一种制约。”
……
……
杨一清和李鐩一起到了兵部大门前。
谢迁、杨廷和、张子麟等人也闻讯赶来,而自徐州赶来宣旨的天使,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刘理和谷清。
“几位大人都来了?”刘理跟张苑的关系很好,地位比谷清要高,此番由他出任传旨正使。
刘理和谷清身旁是兵部两位侍郎,左侍郎陆完刚从山东回来,此前他都在山东地区领兵平叛以及赈济灾民,右侍郎王守仁则一直留在京师打理兵部事务。
因为刘理和谷清等人是从兵部衙门内出来,说明传旨已结束。
谢迁才刚刚赶到,直接上前问道:“真的是陛下派两位公公回京传旨?”
刘理笑道:“瞧谢阁老这说的……若非陛下圣谕,谁敢带圣旨回来呢?”
谢迁道:“兵部尚书更迭,当以朝议论定,为何陛下突然下旨,朝中竟无一人知悉?此事可有跟前任尚书商议?”
周围的人见谢迁态度,都觉得难以理解。
连杨一清都在想:“谢阁老一向对于之厚身兼两部尚书意见很大,朝中非议声也颇多,为何此番却好像对之厚卸任、德华升迁之事有诸多不满?难道只是因为不合规矩?”
刘理本来笑脸相迎,闻言不由板起面孔来,摇头道:“谢阁老提的问题,小的一概不知,要不您老上疏问问陛下?”
谷清在旁帮腔:“陛下要不了多久便会回京师,届时谢阁老亲自去向陛下询问也是可以的。”
谢迁脸色漆黑,在场人中数他的地位最高,说话份量十足,但在王琼接替沈溪出任兵部尚书之事他却一无所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谢迁道:“江南初平,民心不稳,西北也是乱象丛生,达延汗随时都会卷土重来,此时对于兵部尚书更迭之事,再怎么慎重也不为过。老夫必定上奏,请陛下收回成命,一切等陛下回京,与大臣们商议过后再决定也不迟。”
杨一清心想:“谢阁老刚说让之厚回京,这边陛下便撤换之厚兵部尚书之位,看起来陛下已抢先出招,谢阁老不急才怪。”
沈溪回朝之事原本模棱两可,这一刻算是拍板定下来了。谢迁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但现在王琼进京,兵部尚书之职抢先进行更迭,谢迁感受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立即拿出他身为首辅的气派来。
刘理和谷清根本就没资格跟三朝元老谢迁叫板,对于谢迁的质问以及决定,没法发表意见,相互看了一眼便灰溜溜离开。
随后谢迁把朝中主要文官召集到一块,重点提了沈溪回朝之事。
杨一清原本对于谢迁委命他向皇帝上奏压力巨大,现在终于轻松了,便在于谢迁联合朝中众人一起上奏,不过上奏中除了提出让沈溪回朝外,还着重指出如今朝中不适合人员变动,分明是想堵住王琼升任兵部尚书之路。
联名上奏写好后,谢迁派专人马不停蹄送往徐州。
……
……
徐州城里。
这两天朱厚照继续在市井间“闹事”,丝毫没感觉到一场针对他的浪潮正在形成。
朱厚照接下来几天里,派出人手去徐州城里到处捣乱,他像个指挥官,白天找个茶寮酒肆等消息,派出去的人大张旗鼓骚扰民众,州府衙门束手无策。
张永一直没机会面圣,他在驿站内听说徐州城内乱象,一直等小拧子传来消息,可惜始终没法见上一面。
“小拧子说不来见,就真把我当作陌路……他是想抛开我角逐司礼监掌印之位?”张永气在心头,却没辙。
这天下午,朱厚照依然没有安分地待在行在,继续出去玩他那套一边闹事一边告状的老把戏。
唐寅无需随驾,便直接到驿站找张永,二人简单见礼后,唐寅快速地将心中担忧和盘托出。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来陛下要做何事,我等臣子不当过问才是,但如今陛下所做所为,严重扰乱民生,地方官员人微言轻不敢上奏,但若是张公公这样股肱之臣也选择袖手旁观的话,久而久之,必会导致民怨沸腾,或许一场叛乱将就此酝酿。”
张永皱眉:“伯虎的意思是……让咱家劝谏陛下?”
张永不是傻子,他知道就算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在外人看来无比荣耀,但在皇帝眼里却只是家奴,根本就没资格对皇帝的事评头论足,此时出头劝说无异于给自己惹麻烦。
唐寅从怀里拿出一份书折,交给张永:“陛下这几日所为,在下已详细记录下来,陛下虽未做出掳劫之事,却让徐州百姓人人自危,这跟地方之前迎驾准备不当有关,陛下有意杀杀地方官府的威风。”
张永道:“既然伯虎你知道陛下是有意给地方官员难堪,为何还要让咱家去触霉头?”
唐寅摇头,正色道:“很多事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陛下觉得这么做太过荒唐,也需要有台阶下,张公公未必需要亲自劝谏陛下,也可以去跟地方官员打招呼,让他们坦诚错误,让陛下满意。还有就是……若皇后肯出面相劝的话,效果会很好。”
张永目光中带着不解,“咱家照样人微言轻……毕竟徐州城里尚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在,陛下有什么事也是由他来传声。至于见皇后……伯虎你莫不是言笑?”
唐寅道:“敢问张公公一句,这皇宫內苑,除了当值太监和宫女有资格相见,我等外臣可有机会觐见皇后娘娘?”
“这……当然不可能。”张永道。
唐寅点头道:“张公公如今难面圣,但要见皇后的话,通过关系应该能做到……试问这世上除了皇后外,其他人谁能劝得了陛下?”
张永瞬间醒悟过来,心中暗自揣摩利害得失,一时间没吱声。
唐寅继续道:“陛下这两日明显有收敛之意,奈何地方官员现在还在当缩头乌龟,陛下目的并未达到,而又无人能直接跟陛下行劝谏之举……所以到现在陛下仍旧未停歇胡闹之举……”
“若是张公公从中斡旋,既能跟地方官通气让他们改变,再请皇后出面调停,即便陛下一时间不知你功劳,回头明白事情原委,必然会对张公公另眼相看。”
张永笑道:“伯虎这是说得什么话,咱家不过是想早些平息这场闹剧罢了。”
唐寅站起身行礼:“那此事在下便托付张公公您了,在下才真的是人微言轻,如今连圣驾都见不到,更勿要谈从中斡旋。此事可大可小,有劳张公公了。”
……
……
张永送唐寅离开后,马上派人去通知小拧子。
虽然现在张永跟小拧子无法碰头,但只要张永想,他还是有办法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小拧子知晓,毕竟宫里有他的人。
入夜后,朱厚照尚未回行在,小拧子抢先回先行在打点,在行在侧门口,小拧子跟张永简单照面。
“怎么,你想见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小拧子第一时间质问。
张永之前派人传话,没法把计划和盘托出,当下赶紧把唐寅的建议以他的口吻说出,只字不提是唐寅的主意。
“……关键在两点,地方官员知情识趣,让陛下消了怒气;再就是请皇后娘娘出面劝说,陛下对皇后娘娘一向尊重,肯定会听进去,拧公公以为呢?”张永最后总结。
小拧子很机灵,听了张永的分析和总结后,瞬间找到破解谜题的思路。
小拧子道:“张苑这两天老是挑唆陛下闹事,陛下本有收手之意,他却在旁多嘴多舌,把地方官说得一文不值,丝毫也没有调停之意。若你可以去跟地方官员接洽,让他们向陛下认错……陛下宽慰之下,自然就不会坚持……但是……”
说到最后,小拧子有些疑虑:“见皇后娘娘这件事上,没人敢自作主张……平时皇后那边由专门的宫女侍奉,我们这帮近侍太监很难接近……很难办啊!”
张永道:“只要不让陛下知晓,只是跟皇后娘娘提建议,应该不难吧?”
小拧子瞄着张永:“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想背着陛下去见皇后娘娘?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
张永解释道:“鄙人不过是想早些化解眼前困境,可没有让拧公公为难之意……若拧公公不想去的话,不妨让鄙人去试试。”
小拧子想了想,点头道:“要去自然是你去,咱家只不过是帮你安排一下……就算回头陛下问及,你也休想把责任往咱家身上推。”
“明白,明白。”张永道。
小拧子道:“要见皇后娘娘,只能到后院侧门碰运气……这两天皇后娘娘偶尔会出来透透气……只是皇后娘娘行事素来低调,出来后不过是到周围街市走走,不让身边侍卫扰民……”
张永道:“意思是让咱家在外面见凤驾?”
小拧子理所当然地道:“你若进行在,咱家逃脱不了干系,还是在外边比较稳妥,出了事情也是你担着……咱家会告诉你皇后娘娘几时出来,人在何处,你只管去尝试,见不到人的话怪不得咱家!”
张永一听,心中满是无奈,但他也知道此事不能强求,只好憋屈点头。
小拧子打量张永:“跟地方官员见面之事,咱家可以帮忙安排……臧贤认识吧?他这几天跟地方官员多有联系,今晚他会来,我让他带你去跟地方官员见面。”
第二五八五章 有妻如此
在小拧子协助下,张永顺利见到徐州知州以一众属官。
按照唐寅之前所列计划,张永给出具体建议。
张永在朝中的地位虽不及张苑,但毕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拥有代天子朱批的权力,因此地方官员还是要给他面子的,听到皇帝胡闹的根由后,马上按照他吩咐的去做,以便尽快让朱厚照消气。
翌日一早,朱厚照又带着人离开行在。
跟往常不同的是,徐州城内靠近行在的街巷都已被衙差封锁,店铺关门不说,连平时出来做小本生意的百姓都闭门不出,行人几乎绝迹。
朱厚照只能带人往更远的地方去。
至于沈亦儿那边跟往常一样,日上三竿后换上男装,带着同样身着男装的宫女出来,想找个地方买点零食吃吃,顺带欣赏一下初春的风景。
不过这天沈亦儿出来发现行在周围一片冷清,之前几天常去的店铺悉数关门。
“怎么回事?城里发生什么事情,让商家连生意都不做了?”
沈亦儿虽出身市井,但她成长时随着大哥沈溪在朝中地位急速攀升,生活富足,对于民生疾苦并不了解,骤然看到眼前情况,非常诧异。
一名宫女道:“或许是地方上有什么节庆,掌柜的需要歇业一两日。”
沈亦儿脸上满是失望之色:“怎么这么扫兴?现在回去没意思,守着空旷的院子,哪里有什么乐子……”
就在沈亦儿闷闷不乐时,张永穿着一身太监服往这边而来。
张永生怕侍卫误会,把自己在宫里的执事服穿上了。
两名侍卫上前询问一番,然后把张永带到沈亦儿跟前。
张永见到沈亦儿后立即跪下,然后自报家门,言辞甚恭。
虽然沈亦儿不想见外人,但她进宫多时,了解太监就是皇室家奴,现在只是老仆人主动来见,倒也没多大反感。
沈亦儿让侍卫搀扶张永起来,这才问道:“张公公来作何?没事的话,不要打扰我游玩。”
张永拱手道:“皇后娘娘,老奴是因陛下之事而来……近来城中发生一些事,只有皇后娘娘您能化解……”
有关朱厚照在徐州胡闹之事,沈亦儿一概不知,就算身边有人听说了,也不敢在她面前胡乱嚼舌根子,而朱厚照则有意避免自己的“恶行”暴露,处处加以遮掩。
等张永把事情详细道出,沈亦儿面色异常难看。
以前沈亦儿对朱厚照没多大感觉,但随着时间推移,沈亦儿心理逐渐成熟,开始把自己当成皇家人,对朱厚照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也有夫妻间互相维护的情感。
“他怎么能这样?”
沈亦儿听到朱厚照如此作践自己的名声,非常生气,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张永见到沈亦儿的反应,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坏了……不会弄巧成拙吧?若是被陛下知道我到皇后这里来告状,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就算张永感觉自己可能会大难临头,但此时已没有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皇后娘娘,现在地方官员已知道做错事,诚心悔改,但还需有人在陛下跟前劝谏,让陛下有台阶下。”
沈亦儿蹙眉道:“地方官明明是为了巴结他才派人迎接,何错之有?这皇帝可真不好伺候。”
张永听到后心中直发怵,他明显感觉皇后对皇帝并没有多尊敬,心说:“沈家人就是不同,哪怕是女人也如此霸气。”
张永嘴上道:“皇后娘娘您看……”
此时张永希望沈亦儿能明确地表个态,毕竟自己费尽心机跑到这里来游说,怎么也该有个结果。
沈亦儿道:“既然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等我见到他后自会跟他说……这个无道昏君!”
张永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突然意识到什么,恳请道:“娘娘,老奴冒死前来进言,是想让陛下回归正途……请皇后娘娘不要说是老奴跟您禀明的这些。”
“嗯!?”
沈亦儿打量张永一眼,略一思索便点头,“也是,他报复心那么强,若知道是你说的,肯定会与你为难……你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张永松口气的同时,身上冷汗直冒。
沈亦儿道:“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你赶紧去跟地方官员说,让他们维持好城里的秩序,不能出任何乱子,不能因为是皇帝带人捣乱就放任不管……就算他们做错事,我也会为他们撑腰,保管他们无事。”
张永对沈亦儿的承诺不以为然,但还是赶紧领命告退。
……
……
张永见过沈亦儿后回到驿馆,如释重负,整个人好像虚脱一般。
恰在此时,臧贤前来拜见。
张永把刚才见沈亦儿的情况告之,臧贤略感惊讶:“张公公可真是好气度,您恳请皇后娘娘不将您的名字说出来,回头陛下又怎知是你的功劳?”
张永苦笑道:“这种事,不犯错就是好的,难道还想贪天之功不成?做事不能只着眼于眼前……”
臧贤道:“那是,还是张公公高瞻远瞩,令人佩服。拧公公派人来传话,说是陛下现在心里很不痛快,急需找个宣泄的途经……拧公公问要不要跟地方官打声招呼,让他们继续选择袖手旁观,总归陛下闹几天自觉没趣就会启程回京。”
张永很生气:“怎么不早说?现在地方官见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才说收手放任不管?晚了!就看皇后娘娘怎么跟陛下说吧。”
臧贤怔了怔,随即点头:“张公公辛苦了,小的这就回去跟拧公公说。不过张公公……莫怪小的插一句嘴,其实在些事上,唐大人的主意未必好……唐大人虽然足智多谋,但在处理跟陛下关系,还有理解宫内事务上……明显有所欠缺,以后再遇到类似的问题,要么跟他商议个万全的主意,要么干脆……”
张永皱眉:“干脆置之不理,是吧?”
臧贤道:“小的可没这么说,只是让您多斟酌一下。”
张永打量臧贤一眼,知道对方已经打听清楚了此前唐寅来见自己并建言之事。
涉及谋士间的争夺,张永不好表态,只是点头:“咱家知道该怎么做,赶紧回去跟拧公公回复便是。”
……
……
朱厚照当天的确不痛快。
本想继续前几天那样在城中一边惹事生非,一边去官府告状,他甚至做好去州衙坐一下午看热闹的准备,不想他走到哪儿,城里衙差便跟到哪儿,还提前把街道清空。
中午过后,偌大的徐州城一片死寂,商家悉数歇业,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
朱厚照只能扫兴而回。
本来他准备把张苑叫来,说一下晚上吃喝玩乐之事,沈亦儿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沈亦儿南巡以来基本都是深居简出,从来不会主动前来相见,这次意外看到沈亦儿,朱厚照有些惊喜,不过等看清楚小娇妻的脸色后便感觉没好事发生。
“皇后你……”
朱厚照正要说话,却被沈亦儿冷冷地瞪上一眼,硬生生把后面的话给顶了回去。
朱厚照一看沈亦儿要发怒,赶紧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张苑那边已进门,正准备面圣奏事,听到吩咐也不得不跟那些宫女和太监一起退出去,然后关闭房门。
朱厚照走到沈亦儿跟前,覥着脸问道:“皇后,何人惹恼你?跟朕说,朕替你出气。”
沈亦儿嘟着嘴,冷眼望向朱厚照:“听说你这几天玩得很大啊……”
一句话,便让朱厚照面子挂不住,却不敢直接跟沈亦儿对视,因为他知道这几天自己胡闹得太厉害,大失皇家威严。
沈亦儿道:“你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跟个土匪一样,带人去城里打家劫舍,莫非你不想当皇帝,改行当土匪了?”
朱厚照赶忙为自己解释:“皇后,你从哪听来一些闲言闲语?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朕这么做另有深意。”
沈亦儿不屑地道:“狗屁深意,不就是地方官迎接你的时候太过殷勤,不能让你像在淮安府和扬州府时那般恣意微服出游,饮酒作乐?如此你就拿城内无辜百姓撒气?就算地方官有错,跟百姓何干?再者,地方官何错之有?”
朱厚照一时间无言以对。
沈亦儿仍旧不肯罢休,继续责骂:“当皇帝的,脾气这般反复无常,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自己不痛快,就要天下人跟你一起倒大霉?这不是昏君是什么?”
若是别人这么贸然指责,朱厚照早就发火,杀人都有可能。
但现在却是沈亦儿这么做,他想发火却不敢,站在那儿手足无措,想为自己解释却发现词穷。
沈亦儿站起来,叉腰道:“如果你有良知,马上去跟徐州的官员说,以后不再扰乱地方,这件事就此揭过……或者干脆明天一早动身回京!”
朱厚照道:“皇后,若是朕按照你说的做,岂非很没面子?”
沈亦儿怒视朱厚照:“你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要继续让徐州百姓遭殃是吧?”
朱厚照着急地道:“不扰乱百姓总该行了吧……朕带人去官府闹事,无碍民生……你先坐下来,咱好说好商量。”
说话间,朱厚照过来扶沈亦儿,却发现妻子目光不善,这下连靠前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朱厚照以前吃过不少苦,对此非常忌惮。
朱厚照不是没想过强来,但每次沈亦儿都能拿出发簪之类的东西让他皮肉受苦,久而久之就把沈亦儿当作带刺的玫瑰,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我再跟你说一次!马上派人去跟地方官府打招呼……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沈亦儿嚷嚷道。
本来不算什么威胁的话,但朱厚照听了,却像是戴上紧箍咒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副认怂的模样,嘴里弱弱地道:“消消气,咱有事从长计议。”
沈亦儿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行缓兵之计?前脚答应我,一转眼又出去胡闹。如果你不马上办这件事,那我下午就坐船南下,去跟我大哥告状。”
朱厚照一听满脸苦色,道:“皇后,你别太着急,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朕这么放弃,还跟徐州地方官员认错,那不是跟杀了朕一样吗?”
沈亦儿瞪着朱厚照,一语不发,最后朱厚照终于认怂,叹了口气道:“也罢,朕这就找人商议如何解决问题……总归你别打什么离开徐州的念头,咱夫妻俩一起走不好吗?”
沈亦儿不再听朱厚照解释,径直往外走,好像对朱厚照失望至极。
朱厚照追到门口,沈亦儿已先一步摔门而去,朱厚照再想追赶时见到门口站了一堆人,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皇帝的尊严,能追也不追了。
朱厚照到底放弃报复地方官员的举动,派小拧子去州衙打招呼,让官府派人恢复城内秩序。
等吩咐下去,朱厚照坐回椅子上,沉着脸,一语不发。
张苑进房来问安,随后把谢迁联合群臣上疏请沈溪回京师履职的情况详细禀明。
“……陛下,谢阁老之意,朝中人事任免等陛下回朝后议定为妥……至于沈国公,不该长久远离中枢,留滞江南,谢阁老之意是早些将沈国公召回朝,以令朝事可以有条不紊进行……”
张苑对之前沈亦儿劝谏皇帝之事疑虑甚多,适逢谢迁等官员联名上奏,心里开始琢磨这中间有无关联。
朱厚照此时依然很郁闷,主要是他内心那股郁闷没抒发出来,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窝囊。
朱厚照道:“由三边总督王琼出任兵部尚书,乃是沈尚书自己提出来的,朕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颁旨……沈尚书身兼两部尚书人却留滞江南不归,哪怕吏部事务可以转交江南由他处理,但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压到他身上吧?”
张苑试探地道:“所以谢阁老主张让沈国公回朝理事。”
朱厚照冷笑不已:“这是他的本意吗?以朕看来,谢于乔这老家伙早就想让沈尚书卸任兵部尚书,或者让沈尚书留在南方不回去,这样朝中就没人跟他叫板了……现在朕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他怎么倒反对起来了?”
张苑听出一些苗头,靠前两步,低声道:“陛下,其实朝中官员的关系,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以老奴想来,谢阁老肯把自己的嫡长孙女送与沈国公为妾,说明两人很亲近,遇到大事能不一条心?难道谢阁老想看到自己的孙女婿……失去权力?”
本来朱厚照就对谢迁和沈溪很忌惮,现在又因为谢迁的上奏而产生误会。
张苑趁机搬弄是非,大吹耳边风,就算朱厚照再明辨是非,此时也不可能冷静客观地看待问题。
张苑见朱厚照有所疑虑,似在考虑沈溪跟谢迁间的关系,立即添油加醋:“沈国公位高权重,他不想回京城,那是对谢阁老的尊重,也算是对谢阁老的示好。现在谢阁老听说陛下委命他人为兵部尚书,不合心意,于是便也退一步,让沈国公回京。”
“这一来二去,沈国公跟谢阁老间可就算冰释前嫌了,以后沈国公身兼两部尚书,还在五军都督府内任职,天下将士归心,再有谢阁老在旁相帮,这朝廷……真就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朱厚照眯眼打量张苑:“张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在朕面前挑唆朕跟沈尚书还有谢阁老的关系?”
虽然朱厚照用了斥责的口吻,但张苑明显感到朱厚照并没有真正生气,于是低头拱手道:“老奴不敢。老奴一切都是为陛下着想。”
朱厚照淡淡一笑:“那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张苑道:“陛下,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谢阁老的态度,就算陛下直接否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要看沈国公持何意见。”
“沈国公之前决定不回京师,这次谢阁老等人联名上奏,等于是给他台阶下,他可以借坡下驴回京师继续当他吏部和兵部尚书,相信谢阁老已去信跟他打招呼……”
朱厚照恼火地道:“有话直说,这些情况不用你来给朕分析。”
张苑赶紧道:“之前沈国公提出要跟佛郎机人交战,要将佛郎机人在海外占据的矿山夺下来,陛下一直将奏疏留中不发,此时陛下不妨下旨同意,如此一来沈国公至少要在江南逗留一年甚至更长时间,足够陛下回京整肃官场。”
当张苑提出建议后,心里很紧张,毕竟以往他在朱厚照面前真正能出谋划策的机会不多,最近朱厚照政务基本不会跟他商议,但这次提的事关系切身利益,他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硬上。
朱厚照想了很久,一直默没作声,房内一片安静。
朱厚照突然问站在墙角低头不语的小拧子:“小拧子,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必须要有自己的见解……这件事你持何立场?”
张苑一听急了,他不希望此时小拧子站出来说三道四,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所提意见无法完全得到朱厚照认同,所以才会问旁人的看法。
小拧子低着头,没跟朱厚照或张苑有任何目光交流,战战兢兢道:“奴婢想来,即便沈大人回京师,也可以督促江南军务……与其让沈大人留在江南,不如让他早些回京,就近辅佐陛下。”
朱厚照若有所思,张苑则破口大骂:“你懂什么?陛下跟前也敢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谓。”
张苑要给小拧子一个下马威,让其知道皇帝跟前谁说了算,但小拧子就是不接招。
随后张苑和小拧子都在等候朱厚照的意见。
朱厚照思索良久,才道:“不管谢老头是否对沈尚书示好,至少沈尚书那边,从来都懒得跟谢老头争,这点朕还是看得清楚的……要说他们会冰释前嫌,真是笑话,那些个老顽固几时看得起年轻人?”
张苑听了心里直打怵,暗忖:“陛下怎对我那大侄子如此信任?”
朱厚照道:“以前朕跟那些老家伙有了矛盾,都是靠沈尚书支持……那些老家伙都迁怒于沈尚书,其实沈尚书是当了朕的挡箭牌,若现在朕还怀疑沈尚书的话,那不正好趁了那些老家伙的心意?”
张苑试探地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厚照冷笑不已:“他们想让沈尚书回京城,朕就遂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不是想让沈尚书继续身兼两部吗?朕便让沈尚书出任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另外再在六部随便选一个出来让沈尚书兼任,看看是户部、礼部或者工部……”
张苑心中一沉,脸上满是惊愕之色,“陛下这是有意制造我那大侄子跟谢老头等人的对立,把矛盾激化到底啊。”
朱厚照一脸阴损的笑容,“或者可以让沈尚书入阁,就像小拧子一样,并不需要直接当差,只是挂个名,回头朕若是觉得哪些阁臣不称职,干脆让沈尚书做首辅……谢阁老最重视的是什么,还不是他所谓的规矩、礼法?到时候……呵呵……”
朱厚照没说下去,但就算旁边一直默不做声的小拧子,都能听出朱厚照这招有多阴损。
张苑道:“陛下,此举会让沈国公大权独揽,就怕……”
“闭嘴。”
朱厚照道,“若是沈尚书真有造反之意,多安几个少安几个职位有用吗?给他万把士兵,便可纵横天下,试问朝中谁是他的对手?别总在朕面前说沈尚书的坏话,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难道眼瞎,看不到吗?”
张苑一时无言以对,心想:“陛下倒是明眼人,我那大侄子想当皇帝最大的阻力其实不是权力大小的问题,而在于正统性。”
朱厚照又道:“大明注重孝义礼法,那些王亲贵胄造反,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姓朱,有资格跟朕平起平坐,但大臣却不同,就算造反,谁会信服他们?”
张苑道:“陛下英明。”
这声赞叹,张苑送出得很无奈,脸上堆砌的笑容跟哭一样。
朱厚照再道:“这份奏疏,朕准了,王琼暂时不回京城,挂兵部尚书衔总领西北军政事务,回头朝中有尚书空缺就直接调他回来。给他的御旨中可以这么写,他是朕钦定的后备尚书……”
第二五八六章 正其道行之
张苑怎么都没想到,朱厚照会如此痛快便答应谢迁等人的上奏。
“简直是变本加厉!”张苑出来后,非常气愤,朝中那么多人中,他是最不想让沈溪回朝的那个。
跟在他后面出来的小拧子阴阳怪气地道:“张公公消消气才是。”
张苑转过身,怒视着小拧子:“你个小东西,居然在陛下面前胡乱讲话……刚才装哑巴能死吗?”
小拧子笑眯眯地回道:“张公公为何要迁怒到咱家身上?陛下当面发问,不回答就是欺君,你以为咱家是傻瓜吗……咱家很难理解,陛下对沈大人信任有加,是个人都能看到,你非要挑拨离间,自己触了霉头,回头还怪他人说实话……哪里有这道理?”
张苑瞪着小拧子,一语不发。
小拧子笑容满面,道:“有些事其实咱家本来想提醒你,陛下之前便想过让沈大人回京辅政,只是某些人不想听咱家啰嗦,所以此番才会自讨没趣。”
张苑冷笑不已:“你个小东西,还想威胁咱家?”
小拧子摇头道:“岂敢岂敢?您乃是司礼监掌印,咱家是您的下属,以后还要仰仗您啦……呵呵,只是张公公以后要小心了,沈大人回到京城,怕是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某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你说的小人是谁?”
张苑气呼呼地道,“咱家跟沈大人是何关系?沈大人回到京城,对咱家来说是一等一的好事。”
小拧子笑道:“是吗?那就要拭目以待了……以前沈大人不知怎的把某小人给重新举荐给登上高位,可惜的是某小人狼心狗肺,不知报答,现在还处处针对沈大人,你当沈大人会一直大人不计小人过?有一有二但说还有三有四未免太过扯淡了……祝张公公未来官运亨通,咱家告辞!”
张苑看着小拧子扬长而去,愤怒地跺了跺脚,可是却拿对方毫无办法,只得带着沮丧的心情返回住处。
……
……
朱厚照于徐州驻步不前,不过启程之期到底近了,便在于作为皇帝他感受到了来自京师的压力。
有关调沈溪回京师的圣旨,两天后送达江南。
虽然朱厚照没给出沈溪具体回京师的日期,但事情定下就不容更改,沈溪这下有些伤脑筋了。
“大人,这边的事情才刚刚有眉目,您便要回京城去,我等该如何是好?”
胡嵩跃等人在临时召集的会议上,着急询问。
朝廷只是调沈溪回京城,至于新城将士却没有说要被一起征调,要么沈溪主动跟朝廷请示留守,要么只能带少量随从回京……皇帝没允许沈溪带兵,作为臣子不能擅作主张。
沈溪道:“尔等留在土地膏腴,物产丰饶的江南,难道还委屈你们不成?即便本官回京,也不会一时半刻便启程,很多事情尚未完成交接,就连谁来接任我的差事都不知道,本官如何能放心回京?”
听说沈溪暂时不走,胡嵩跃等人终于放下心来,但此刻他们想的基本都是如何才能继续追随沈溪……新城就算再好,他们也希望能得到更高的身份地位,对回京师之事无比向往。
会议结束,沈溪回到书房,云柳来见。
沈溪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写信……这信是送给谁的,侍立有一旁的云柳茫然不知。
“大人,不出所料的话,应是谢阁老等人对陛下提出奏请,让大人回京。陛下顺水推舟,就势答应下来。”
云柳一边分析一边说道,“但这么一来完全打乱了大人的计划。”
沈溪没有回答,继续埋头书写,似乎根本就没听到云柳的话。
云柳又道:“大人就算有心拖延,怕是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很可能很快就会有圣旨下来,催促大人动身。”
沈溪又写了很久,终于搁笔,抬头看向云柳,“你希望我回京城去,还是留下来?”
云柳低头道:“卑职没有意见,留下或者回京都可……一切都听从大人吩咐行事……”
沈溪摇头:“其实我的想法是……你暂时留下来。我回京的意义不大,从开始我就没想过回去,陛下调我回京城,多半是想用我来制衡朝中老臣,伺机激化我跟谢阁老等人的矛盾……到头来我成为众矢之的,陛下却躲在一旁当好人。”
云柳惊讶地问道:“大人回京城,难道这中间蕴藏有巨大的阴谋?”
沈溪叹道:“陛下已非当初少年天子,他有自己的主见,虽然任性了些,但所作所为跟一个圣君明主没什么差别,他想利用我跟朝中顽固势力缠斗,利于他破局。因此,别人越不想让我回京,他越推我回去,只有这样,他才可以真正把控朝廷局势,巩固他的皇位。”
云柳道:“那大人……”
“所以我要跟谢阁老说清楚……此番他征调我回京城并不是什么好棋,分明是给他自己找麻烦。”沈溪遗憾地道,“其实……让王德华回京城当兵部尚书有何不妥?非要让我兼两职他才满意?”
云柳无法给沈溪提供任何意见,很多事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沈溪跟谢迁的相处方式,还有皇帝的态度,让云柳云里雾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沈溪最后无奈道:“回京城只是制造麻烦,让我陷入无尽的党争之中……虽然我也知这件事无法避免,但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看看是否能够留在江南……哪怕不在新城,在南京也是好的。”
云柳道:“卑职马上为大人送信。”
沈溪摇头:“不用着急,我有足够的时间拖延……陛下知道我在江南尚有事情未完成,同时对我未来有可能擅权还是有所担忧,所以不会着急催促我回京师,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
……
沈溪给谢迁的信于次日送走。
信中沈溪的语气异常平和,一条条跟谢迁分析自己不适合回京城的理由,让谢迁知道若是他回京会发生什么。
沈溪对朱厚照的心理判断非常到位。
朱厚照想利用他来跟朝中老臣相斗,从而让朝局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有利于他这个皇帝掌控权力,对于这点沈溪看得相当透彻,他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知谢迁,希望对方冷静地看待问题,当然他也知道谢迁未必能听进他的话。
接下来几天,新城暂时没有更多消息传来,沈溪开始部署“善后”事宜,确保他离开后新城能维持一个稳定发展的环境,让一切有条不紊推进。
此时沈溪还有些事要完成,那便是宁王叛乱平息后的善后问题。
无论是南方兵马统帅的身份,还是吏部、兵部尚书的责任,沈溪都需要在自己回京城前把这些处理好。
朱厚照不管不问的事,他不能袖手旁观。
此时有一件事他就绕不开,那就是“宁王余孽”的处置问题。
娄素珍被沈溪送去海外,而宁王的兄弟姐妹,以及子女和妃子就没那么好运了,除了之前为宁王在外游说的菊潭郡主朱烨暂时下落不明外,其余人等都已被押送到南京城。
本来应该由南京守备太监张永跟朱厚照奏报,再由皇帝审核定罪,但因张永归心似箭,早早便离职北上,守备太监之位空缺,南京守备勋臣徐俌不知该如何做,便想到沈溪,最好是让沈溪这个皇帝近臣上疏请示,看看该如何定宁王亲眷的罪。
“这些事本跟大人无关,却不知为何会找到大人……”云柳见过徐俌派来的使者后,回来如此跟沈溪汇报。
沈溪没有亲自接见徐俌派来的使者。
据说此番是徐程亲自前来,徐程此人一向是魏国公的心腹谋士,以沈溪想来,徐程到新城来的目的绝非只为给宁王派系定罪那么简单。
沈溪道:“徐老头到底是何意?”
云柳回道:“以魏国公来使所言,魏国公本人在此事上并无看法,一切都以大人的意见为准……若诛灭五族也是可以的,但要等陛下的旨意……现在还缺个跟陛下陈奏的合适人选……”
沈溪皱眉道:“他完全可以自行上报,或者让南京刑部来做担责……跟我打招呼算几个意思?”
云柳道:“卑职问过使者,使者说此事非大人上奏不可,旁人怕是很难得到陛下认可,若要宽免这些人的罪行也要大人您上疏请示。大概魏国公是觉得,大人不想大造杀孽,尽量以怀柔的态度处置……”
沈溪摇头道:“直接跟来使说清楚,涉及宁王亲眷处置一事我一概不过问,此乃皇家内务,由宗人府上疏效果都比我好……若再继续纠缠不清的话,我会上奏陛下,参劾徐老头办事不力!让来人早些回去跟徐老头说明白。”
“大人,来使带了大批礼物前来。”云柳道。
沈溪板着脸回道:“我稀罕他那点礼物不成?徐老头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宁王已作古,宁王亲眷最终下场如何,并非我一个外臣该牵扯进去……要是他实在不能决断,尽可找皇室宗亲商议,与我何干?”
……
……
沈溪摆明立场,不会牵扯进宁王家眷的定罪上。
江西撤兵问题他可以管,那是他的职责范围,但宁王亲眷中除了一个逃走的朱烨外,其他人都被押送至南京,应该由皇帝亲自定罪,他又不主管谳狱,这种事自然落不到他的头上。
徐俌本来一门心思想拉沈溪下水,甚至让心腹谋士徐程亲自前来游说。
徐程请见碰壁后,当天晚上便动身回南京,两天不到徐俌便弄清楚了沈溪的态度。
面对沈溪的冷漠,徐俌一点招都没有……
在江南待久了,徐俌以为自己是地头蛇,一切尽在掌握,结果却连张永都对付不了,更别说是沈溪这样的朝中重臣。
徐俌无奈,只能把为宁王家眷定罪之事传报留滞徐州的张永,希望张永能帮忙跟皇帝请示。
但张永这会儿也很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他在意的全是如何才能向皇帝邀宠,根本就不想理会南京那一摊乱麻。
结果事情兜兜转转,奏本最后落到张苑手上。
张苑拿到徐俌没多少实际内容的上奏,仔细研究后,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此时朱厚照已打算起驾回京,张苑借着上奏朝事的机会,把情况跟朱厚照详细说明。
朱厚照无精打采地道:“罪魁祸首宁王都死了,他的兄弟姐妹还有儿女妃子该如何处置,需要跟朕请示吗?”
张苑这才意识到,朱厚照正为之前娄素珍沉江之事恼火,不想听到宁王家眷的消息。
张苑道:“陛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下他们的性命,后患无穷啊。”
朱厚照皱眉:“那男的杀,女的直接发配为奴,大明早有定规,用得着朕来指点你们?再就是宁王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对此朕很不满意,在没有宁王妃确定消息前,以后这种事别拿来麻烦朕!”
或许是真的动怒了,连话都没说完,朱厚照便往后堂去。
张苑没料到自己会碰壁,有些不甘心,朱厚照走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娘的,这种事谁都不想管,连我那大侄子都选择退避三舍,感情就是个烫手山芋,我还想借此机会治治南京那群不识相的官员,现在看来不如袖手旁观呢,谁知道会惹一身骚!”
……
……
京城,谢迁这几天都很烦忧。
为了沈溪回京师这件事,他反复斟酌,夜不能寐,到最后他都在犹豫是否要把沈溪给召回来。
“陛下对之厚回京这件事,居然会选择支持……这件事透着那么一丝诡异……”张懋的病情有所好转,谢迁前来探病时,张懋说出自己的看法。
谢迁拨弄桌前的茶杯,神思恍惚。
张懋道:“就怕陛下此番顺你之意,让之厚召回来,君臣联手向你出招……到那时于乔你会如何应对?再试着想办法把之厚给放逐出去?”
谢迁抬头眯眼打量张懋:“你当老夫是何人?”
张懋苦笑着摇头:“其实让之厚留在江南,的确不是什么坏事,但朝事始终需要有人打理,王德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很多事上于乔你太固执了。”
旁人没资格批评谢迁,但张懋年岁在那儿摆着,资历也足够,谢迁根本没机会发脾气。
张懋再道:“事情既已定下,何必瞻前顾后?跟之厚商议好,他回来后你们各司其职,有何矛盾私下商议着解决,不要闹到朝野皆知,不就行了吗?看于乔你现在犹犹豫豫的样子,怎么统领群臣?”
“唉!”
谢迁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懋笑了笑道:“其实也好,大明内部纷乱已平,接下来几年都能过安稳日子,朝廷也该平平稳稳实现过渡,新老交替每年都会有,于乔你也实在不必太纠结。”
第二五八七章 闻风而动
张懋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态度。
倒不是说张懋不想争,而是他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跟文官集团叫板。
眼前的事情跟他无关,现在张懋一门心思让孙子张仑早些进入五军都督府,顺利接他的班,如此就算他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让张家失去现有的地位。
张懋这些年跟谢迁走动频繁,目的就是关键时刻文官集团支持自己,帮扶张仑一把。
而谢迁要想的事情就太多太杂了,由于性格使然,无论别人怎么劝他,他都固执己见,很难转过弯来。
回到文渊阁时,谢迁仍旧心不在焉,整个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
内阁几名同僚看了,都觉得很怪异,这跟平时那个老谋深算、做事果决的首辅大臣差别太大了。
“谢阁老!?”
谢迁拿着份奏疏半天没动静,这时旁边传来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便见到杨廷和正好奇地打量他,谢迁迅速反应过来,微笑着将手头的奏疏放下,问道:“介夫有事吗?”
杨廷和道:“这是江西赈济战乱灾民的钱粮调拨上奏……新到任的江西布政使以及下边一群官员对此非常重视,之前已请示过南京户部衙门,南京户部那边定不下来,这不又送到京城来了么?”
谢迁把杨廷和递来的奏本仔细看过,确实是江西布政使请求朝廷调拨钱粮的上奏。
去年江西地方不但经历兵灾,局部地区还遭遇洪水侵袭,百姓流离失所,宁王举兵造反期间有大批灾民无处谋生,这也是宁王领兵在外粮草始终补给不上的重要原因。
去年江西许多州府秋粮播种存在极大问题,今年夏收很难保证收成,所以布政使司衙门趁着春荒时赶紧跟朝廷请示调拨钱粮。
这也跟朱厚照之前在南昌时所下赈灾安民的上谕有关。
既然皇帝已同意调拨钱粮赈灾,同时免去地方税赋,地方官府不敢怠政,只能尽早向朝廷请示,免得夜长梦多。
谢迁问道:“现在江南府库还有存粮吗?”
杨廷和摇头:“江南本是鱼米之乡,可是陛下领军平叛,带走大量军粮,导致江南府库几乎被掏空,要说还有存余的恐怕只有闽粤和湖广……但闽粤地区存粮因沈之厚建造新城调拨不少,湖广也因支援南京导致府库空虚……”
谢迁有些无精打采,按他本意并不想处理这些烦心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赶紧先问问户部那边,哪里还有能调拨粮食,安抚灾民要紧……若赈济不力,只怕出现复叛的现象。民生疾苦一刻都不能疏忽。”
杨廷和道:“陛下迟迟不归,很多事要落实下去并不容易……要不催促陛下及早回来?”
谢迁一愣,盯着杨廷和道:“介夫,眼下是什么情况你应该很了解才是……陛下那边轻易能劝得动吗?”
“不试试又怎知不行?”杨廷和坚持地道。
谢迁闻言不由皱眉,心想:“杨介夫怎如此固执?难道我尸位素餐,不想劝谏陛下?但小皇帝根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主,劝多了只会增加他的反感,于事无补,反倒不劝说有可能早些回来……”
谢迁心平气和地道:“介夫想劝的话,老夫不阻止,你可以找人联名写奏疏,看看陛下是否会听从,这件事老夫便不掺和了。”
杨廷和本想说什么,但见谢迁态度坚决,只好选择妥协,行礼道:“在下明白了。”说完便退下,径直往内屋去了。
谢迁看着杨廷和的背影,眉头紧蹙,心中满是疑虑,但此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随着脑子转动,很快思想又开起了小差。
……
……
京城局势稳定。
作为三朝元老,谢迁能力还是有的,在他的统辖下朝中事务就算有拖延和滞缓的现象,施行起来还算顺利,就算中原和江南之地刚遭遇兵灾,朝廷内部依然一片安稳,全国大多数地方的百姓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对于谢阁老执政,朝中上下基本持肯定态度。
但对于谢迁擅作主张,很多人颇有微辞,就比如征调沈溪回京。但因谢迁地位崇高,朝中弘治朝时的顶级文臣只剩下他一个,即便他恣意妄为别人也无可奈何。
随着消息传来,沈溪即将回京,一些人开始暗中筹划。
谁都知道沈溪在朝中地位如何,如今皇帝最信任的就是沈溪,一旦回京绝对会对朝廷格局产生重大影响。官员们心里都在盘算,自己应该偏向哪边。
跟以前不同,沈溪在完成江南战事后,等于是把整个大明军队系统从北到南给整肃一番,从京师到地方,很多官员都曾在他麾下当差,再想把沈溪当成初出茅庐的后进官员看待,已不现实。
一群老家伙不得不把沈溪当成朝中元老大臣对待,毕竟弘治朝时正牌部堂如今只剩下谢迁和沈溪二人。
连先帝都看重之人,现在又经几年历练,谁敢小觑?
京城内向沈溪写信拉关系表忠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所有书函都以密信的方式送到江南,交到沈溪手上。
此时沈溪已无需带兵平乱,无需担心别人攻讦文臣武将相互勾留图谋不轨,官员们通常都是以日常问询的方式写信,看上去平常,但一家、两家或许不觉得怎样,多了就让人头疼了,因为来信千篇一律,毫无营养可言。
“年前便已有几十人来信,现在给我写信的多达上百人,我跟他们很熟吗?这都是什么人啊,连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浙江、闽粤等地方官员都以我的门生自居,我好像只是主持一次乡试罢了,会试都没主持过,谁可以称得上我的门生?”
沈溪看着面前厚厚一摞书信,一个头两个大。
不在于沈溪是否想跟这些人建立关系,而是他觉得这些人动机不纯,看起来是在跟他商议朝事,但其实许多事情与他全无关系,写信来更像是向他汇报工作,而这些事情本来只应该对皇帝呈奏。
云柳道:“大人毕竟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的官帽子,无论是谁,都想跟大人打好关系吧?”
沈溪摇头道:“看来你还是不懂其中诀窍……其实这么多人写信足以说明谢老头不得人心,在朝中时日无多,中枢和地方官员都在想未来掌管朝政的人会是谁……他们没想过内阁那几位,因为不管是梁储还是杨廷和,都跟陛下关系不睦,很难得到信任……现在他们想的都是怎么跟我建立起联系,方便以后跟我沟通。”
云柳忽然想起什么,脱口道:“好像朝中有传言……大人即将入阁。”
“全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这怎么可能?”沈溪没好气地道,“我现在仍旧是两部尚书,若入阁的话,大明岂不是乱套了?不过……唉!”
说到最后,沈溪忽然意识到朱厚照不按常理出牌,真要做出类似的决定他还真没辙。
云柳道:“那大人,这些信函是否要逐一回复?”
沈溪随意翻看几封,摇头道:“陛下召我回京城之事传开后,这么多人同时来信,能有几个真正有重要的事情?就算确实重要,也要等我回京城后再说……我先把书信全部看过,看看中间是否有值得回复的,不然就先放在一边。”
云柳提醒道:“若大人想将来不至于被人杯葛,其实可以多回书信,毕竟其中有很多是朝中要员,以大人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就算真的接纳一些人为门生也无妨。”
沈溪道:“你以为我需要在朝中建立起自己的派系?若真要那样,从一开始我就可以归从谢阁老,做他的门生,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接他的班,别人不都得听我的?但这样做有何益?有些人就是想在皇帝之下再给自己找个靠山……”
云柳缄口不言。
沈溪再道:“相信谢阁老知道陛下要召我回京城的消息后,对之前上奏之事开始后悔……我这边也改主意了,暂时不准备留你在新城,而是让你回京城一趟,带几封书信,还有我的口信,那些不方便以书信告之的话,由你转达。”
“大人让卑职去见谢阁老?”云柳惊讶地问道。
沈溪点头:“你见过谢阁老几次,你去做这事我放心,谢阁老也能听得进去。换别人真没这本事,让熙儿留下来替我做事便可,该是她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
……
沈溪暂时不需着急着回京城。
他有足够的时间善后,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奏请留在新城。
一切都要看接下来朝局变化。
沈溪除了要把城内工厂企业安顿好,还要把商业体系建立起来。
年前新城便开始建立各种商业组织,年后更是官府牵头成立江南总商会,让各地商会在新城派驻人手。
总商会刚刚成立,商人们得知沈溪即将被皇帝征调回京师,想方设法设宴,邀请沈溪出席,一来是希望能巴结到这位朝中大员,再者是希望沈溪临走前把城内规矩定下,以法律的形式保证他们的切身利益。
二月初四,城中各商会代表齐聚一堂,设宴款待沈溪,而这天一早沈溪便派人去打过招呼,说是当晚他会出席。
安排这次宴请的人是马九,助手为马昂。
马九和马昂当天上午到了总商会所在商馆,逐一查看今日赴宴商人的来历,做好安保工作。
宴席当天中午便开始,到下午还要再准备几桌,只有财力雄厚的大商贾才有资格出席最后的宴会,顺利见到沈溪。
日落时分,商馆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沈溪的轿子停下,各商会代表纷纷出迎,被马九带来的侍卫给拦到一边。
这个时代商人的社会地位很低,走到哪里都习惯夹着尾巴做人……而沈溪的地位非比寻常,他们不敢有丝毫情绪。
沈溪刚下轿,商馆门口黑压压一片商人全都跪倒,沈溪则在一身男装的熙儿等侍卫护送下往门口行去,马九作为主持此番宴席之人迎了过来。
“起来说话吧……这里不需拘泥礼数,今日我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前来。”
沈溪没有乘坐官轿,也没有穿官服,一身便装轻松自在,对他而言眼前不过是个官商见面的宴会,更像是一次招商引资会,他对这时代商贾的道德水平和社会责任感没有任何期待,也就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刚从杭州采买货物归来的大商贾韩乙抢先起身走到马九身后,向沈溪拱手作揖,沈溪见状摆了摆手。
韩乙回头招呼:“诸位起身,随大人入内便是。”
沈溪没有过多跟这帮人打招呼,作为顶级文官,他有足够的底气面对一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喜欢摆架子,而是这群商人都很市侩,平日欺善怕恶,对于强者反倒更加尊重和信服。
……
……
虽尚未入夜,商馆内部已是张灯结彩。
沈溪抵达前,总商会便让安排隆重的迎接仪式,在沈溪进入商馆正院后,宴席马上开始,仆人陆续上菜,丫鬟们在席间来回走动,院子有各种节目助兴。
新城一切都好,但在娱乐方面却显得很寒碜,倒不是说什么都没有,而是暂时没有丰富起来。
这也跟城内没有设教坊司,还限制人口买卖有关。
但今日与会这些商贾,身家不菲,走到哪儿都带着歌姬舞姬,有的还有整个戏班子。以韩乙为例,有钱后他没法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便在资助家族子弟读书求取功名的同时,大规模囤积土地和屋舍,此外便是花天酒地,享受豪奢人生。
在这江南富庶之地,此种情况比比皆是。
韩乙作为地方商会代表,陪同沈溪、马九和马昂一起进入商馆正堂,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可以同时坐下十二人,内堂还有两个大圆桌,如此就算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六人能出席这次宴会。
马九道:“大人,今日正院这边已设过酒宴,城里几百个商人已招待过了。现在是特地为大人预备的宴席,只有各地商会会长和对新城修造有贡献之人才有资格入内,人员也是由商会内部遴选。”
沈溪看了韩乙一眼,点头道:“看来准备得还挺充分。”
韩乙走到沈溪身边,赔笑道:“能为大人做事,是我等草民的荣幸……请大人入座。”
沈溪环视现场一眼,部分地位低微的商人甚至不能从商馆正堂大门进来,得走侧门到帘子后入席,至于韩乙旁边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一个个长的很富态,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沈溪没多言,直接在当前席桌正中坐下。
就算沈溪入座,韩乙等人依然不敢动弹,都在等候他的指示。
沈溪对韩乙道:“韩当家,把与宴之人给我介绍一下吧。”
“是,大人。”韩乙赶紧招呼一下,随即那些商人自觉排好队,挨个过来,由韩乙代为引荐。
有韩乙不熟悉的,则自己跟沈溪打声招呼,因沈溪坐在那里,每个过来相见之人更像是见父母官,有人甚至直接下跪,就算不下跪的也是躬身行礼,非常恭谨。
引介结束,沈溪让众人入席,按照之前预设的位子坐下,一个个神色间都有些不太自然。
沈溪两边坐着的除了韩乙外还有南京商会会长林文言,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富态男子,以沈溪所知,林文言其实是魏国公徐俌的人,生意做得很大,论地位要比韩乙高许多,但因只是魏国公府推到台前的傀儡,只能尽量保持低调。
这次林文言是特地来新城参加这次总商会成立及商馆落成仪式,至于其是否带了徐俌的指示而来,沈溪并不清楚。
“沈大人,此番福州商会会长……宋当家并未前来,想来是公务繁忙,不然的话他应该作为主陪才是,今日草民便替宋当家敬大人的酒。”韩乙恭谨地道。
韩乙也知道沈溪是汀州商会少当家出身,很清楚宋小城在为谁做事,这在江南民间不是什么秘密。
韩乙说话后,拿起酒杯站起身,三桌商贾也都起身,准备一起敬沈溪的酒。
沈溪稳坐钓鱼台,没有动面前的酒杯,笑着问道:“本官几时说是要来喝酒的?”
韩乙一听便知道自己有哪里做事不合沈溪心意,赶紧把酒杯放下,旁人也都照葫芦画瓢,没人敢落坐。
沈溪依然没起身,道:“我什么出身,你们都清楚,在我眼里从来都不会轻视经商者,大明正是因为有了你们,各地物产才能做到互通有无,百姓生活才能富足,你们可谓居功至伟。”
沈溪不起身,那是他的自由,没人会觉得沈溪看不起自己。
其实能见到沈溪,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以前就算韩乙曾拜见沈溪,那也是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有机会,而现在他们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在新城建设中捐了不多的钱粮而已,如此就能跟朝中顶级高官一同饮宴,以后走出去也有面子,腰杆能够挺直。
说白了不是沈溪瞧不起他们,是他们自己瞧不起自己。
沈溪再道:“不过这世道就是如此,经商者素来不为朝廷重视,朝廷一向认为百姓应该务农强国,而非以商贾转运货物,低买高卖,谋取暴利,过去几年时间里,我曾履任不少地方,推行农商改革。”
韩乙道:“这个草民等人都很清楚,若非大人您,江南各处盐铁茶买卖都被官府垄断,百姓深受其害……”
沈溪一抬手,打断韩乙的话:“我所做一切,不是要损害谁的利益,相反,是想从中谋取利益。在你们面前,我不需藏着掖着,相信你们也跟我一样,做买卖前都会斟酌,每次出手到底是盈是亏。”
沈溪的话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为何沈溪要做如此开场白。
虽然沈溪的年岁比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要小,但身上自带的气场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此时他们没多少精力思考沈溪话语中蕴含的东西。
能见到沈溪这样的高官,他们早就紧张至极,更像是专门来听训示的,很难有自己的主见。
韩乙道:“大人有何示下,只管对我等草民宣布便可。”
沈溪道:“我让诸位来,其实就是跟你们说及商税的问题……本来朝廷制定的商税偏低,而你们运货走到哪里,都是以地方税为主……本官不想搞例外,以后这新城税赋,定为十抽一。”
“啊?”
这下在场的人终于明白过来。
大明商税很低,基本都是三十抽一,只是路引和地方税赋很高,层层盘剥下以至于经商者苦不堪言。
若新城只是十抽一的商税,看起来比朝廷制定的税赋高,但其实算起来要比其它地方层层加码轻很多。
沈溪道:“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提供足够的支持,在这里你们的财产和货物将会得到充分保障,甚至你们的货物在缴纳足够的税后直接卖给西洋人,具体措施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宣布……长久不变!”
第二五八八章 海瑞难做
沈溪每到一处当官,都很重视当地商业发展。
就算有些时候他没法把改革推行下去,也会自行筹建商贸体系来完成地方土特产的转运,因他在南方多地当官,很多改革其实已经切实地推行下去,而且江南情况特殊,远离中枢,就算京城那些老顽固知道了也很难插手。
而且沈溪推行的一些改革,并未对大明旧有体系彻底进行改造,未触及官员和地主的根本利益……土地所有权,再加上现在的内阁首辅谢迁相对开明,使得沈溪要在新城继续深化商贸改革有了土壤和契机。
等沈溪把话说完,在场商贾面面相觑,却没有即刻表态。
他们只是商会派来的代表,背后都有着数量庞大的商家,势力盘根错节,需要回去商讨和斟酌是否能够接受,就算他们是商会会长也不可能替所有人做主。
沈溪道:“我不是说让你们在今天便给出答复,有三天考虑时间,因为涉及新城今后的营商环境,那些不同意我所提规则之人,可以选择自行离开,我会给出一个月时间便于他们变卖产业,迁出新城。韩当家,有问题吗?”
最后,沈溪看向韩乙。
在这些商贾中,韩乙算是有一定话语权的存在,但此时韩乙却不敢有任何质疑,连忙道:“沈大人,草民无条件遵从您制定的规矩,以后杭州、苏州地界的商贾再到新城来经商,会按照大人的规矩纳税。”
“韩当家所言极是,我等也愿意听从大人号令行事。”
听到沈溪说不同意就要迁走,且只给了一个月时间,而眼前这座江南首屈一指的城池蕴含着无限商机,没人愿意就此离开。
即便要缴纳十分之一的税赋,对他们而言也有得赚,最近这段时间,东瀛、高丽、琉球和波斯商人陆续到新城来开设店铺,来自欧罗巴的部分跑单帮的商队也开始来新城采买货物,是个人便能感受到这座城池无穷的潜力。
沈溪微微眯眼:“事情还是等你们回去商议清楚后再定下来,城中会成立专门的商贸衙门,就在官衙旁边,我会不时去看顾一二。你们也该知道,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动身回京城,在这之前我必须要把所有事情定下来。”
在场商贾即便心中有意见,也在权衡利益得失。
就算现在答应下来,回头等继任者来了制度改变,也完全没必要当着沈溪的面反对,这跟自找麻烦有什么区别?
沈溪道:“以后这里就是总商会的地址,你们有事情你们可以来此讨论,只要超过一半商会代表达成意见一致,就可以跟官府谈判,现在需要把具体规则定下。你们回去后好好考虑……”
“好了,既然事情说完,现在开席吧。”
当在场商贾听说可以开席,终于松了口大气。
他们本来担心的是沈溪狮子大开口,但沈溪并没有这么做,新城没有设任何关卡,以后收税看来也不会跟别的地方一样巧立名目,沈溪的承诺总比那些没有背景却喜欢长伸手的地方官员要管用许多。
他们都在琢磨是否要直接答应下来,以便给沈溪留下一个好印象,或者是回去后该怎么劝说商会同仁同意此事,避免自己的商会被逐出新城,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
……
酒席没有持续太久时间。
这个时代官员和商人没有太多共同语言,若是沈溪想从这些人身上谋求利益,或许会聊一聊,多拉拢些人在身边,但现在沈溪只是要制定经商规则,把正事说完,剩下的时间基本就是敷衍。
一场酒宴下来,总共不超过半个时辰,沈溪便打算离开。
“沈大人,各商会知道您要回京师,准备了一些礼物,为您践行。”
即将散席时,韩乙凑过来,小声说道,“礼物送到您府上定有不便,便让人送到城中一处宅院,连同院子一起送上……算是各大商会的一点心意。”
沈溪打量韩乙:“我给你们土地,为的便是建出屋舍来贿赂我?”
韩乙摇头苦笑:“草民等人并非此意……这不算什么贿赂,都是些地方上的土特产,不值钱的东西。”
沈溪道:“你们的心意,本官心领,但有些事还是要按照规矩来。把之前我说的事以书面形式给定下,比什么都重要……你回去也要跟杭州、苏州等地的商人说清楚,免得他们有怨言。”
“不会,不会。”
韩乙赔笑道,“这方面草民还是能做主的。”
沈溪摇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韩乙还想继续说送礼之事,却被熙儿提剑挡开。
酒席散席时,韩乙又带着几名商贾过来,其中便有南京官商林文言。
林文言在酒席上非常低调,散席后有事想要找沈溪商议,便请韩乙代为引荐。
沈溪摆手道:“有何事,直接去跟马将军说……时候不早,本官还有一些重要事情处置,便先回衙了。”
沈溪没给韩乙等人说话的机会,在马九和熙儿的护送下出了商馆门口。
至于善后工作,会由马昂以及之后回来的马九等人负责,沈溪此前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
……
因为云柳离开,新城内真正能帮沈溪做事,尤其做大事的人太少了。
此时沈溪终于发现,这些年来自己没有培养几个能辅佐自己的人才,殊为不智。
此行江南,除了唐寅等少数几人外,其余都是武将,从江南之地新招募的幕僚因为缺乏系统的学习,对很多事情需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只能去各大工厂做事。
城内缺少行政官员,而朱厚照对他却信任有加,从未想过给他安排官员,避免给他添乱。
如今的新城更像是朝廷新建的卫城,主要官员都是武将,导致许多政务都压到沈溪一个人身上。
二更鼓敲响,沈溪还在官衙处理公务,这时马九和马昂过来,向沈溪汇报商馆那边的事情。
马九虽然不善言辞,但做事踏实,而马昂善于交际,市侩而有城府,二人配合起来相得益彰,沈溪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便让各商会表态,而后联名签署同意在新城施行新商贸规章制度的“请愿书”。
显然商贾们都明白,就算相关制度是由沈溪提出的,他们也要装出是自己主动请命,不给沈溪制造麻烦。
毕竟官员对地方上任何改革,都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但若制度是由地方士绅自己提出,而官员只是点头同意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
“这些人是否太懂规矩了……”
沈溪看着面前有着几百个名字的请愿书,微微摇头。
马九道:“大人,他们还提出,可以自愿把商税加到两成,每年可以纳捐一定利润作为新城建设所用。”
沈溪再次摇头:“他们把一些坏习惯带到这里来了,我给他们定规矩,不是看中他们手头那点银子,而在于他们经商的渠道和人脉,还有他们开拓的市场,便于推广新城生产的产品……”
“我这里有份公文,明天拿去商馆,让各大商会自行抄录,以后这座城市的各衙门会按照这份公文的内容来执行。”
沈溪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商税改革细则交给马九。
马九识字不多,没法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只能交给城里组建的工商衙门,还有总商会,到时候有专人讲解,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沈溪以为马九和马昂会自动退下时,马昂过来道:“大人,为给您践行,那些商贾,还有他们代表的官员给您送了礼物,已送到特定的地方,这是清单。”
说话间,马昂把几份册子递上,因为是不同商会的人送的礼,所以清单没有归纳在一起。
这几份清单非常长,沈溪只是粗略瞟了几眼,便知道这些商贾和地方官员送礼方面非常慷慨。
现在沈溪兵部尚书之职是否保留尚在两可之间,但吏部尚书的位置却坐得稳稳的,事关未来地方官员的考核,很多人趁着沈溪没回京师前,赶紧把礼物“补”上,以求将来到京城参加小考、中考和大考时能得到沈溪另眼相看。
即便对未来考核没什么帮助,能巴结到沈溪这样的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佬,对以后的仕途也是多有助益。
沈溪心想:“几千年的官场陋习根本没法改变。人在官场,想做个清正廉明的官员,何其艰难?海瑞不好当啊!”
“官员送来的礼,让他们带回去。”沈溪道,“至于商贾的礼物,除了女人和珍玩外,倒是可以留下,厘定好价值后算做他们的税赋,以后收税时给他们减免就是。收条一并打给他们……”
马昂连忙道:“大人,其实这些人巴不得能给您送礼,您完全没必要回绝,他们以后要仰仗您的地方甚多,投效之心甚坚,何必打消他们的热情呢?”
沈溪站起来,态度坚决:“他们送礼,是因我在朝中的地位,还有便是有事相求,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对等的回馈。而我制定规矩,他们以后在规则下做事,自会有人给他们撑腰,何必多此一举?我这边难道缺他们几两银子花?”
马昂低下头不敢应答。
沈溪把礼单交给马九:“这件事交给九哥去做,把事情办得漂亮一些,实在厘定不清楚的贵重礼物,直接退回去便可。”
马九接过礼单,弓身行礼:“是,大人。”
……
……
朱厚照终于从徐州出发了。
这次朱厚照回京在途中耽搁的时间虽长,但明显比预期中快了许多,只是谁也不知他离开徐州后是否还会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逡巡不前。
皇帝即将回京,按理沈溪也不能在新城逗留太久,即便皇帝没有给沈溪定下回程的限期,沈溪也知自己回京的时间愈发迫近。
沈溪在二月初这段时间,把能安排的事情基本安排妥当,终于定下启程的日子,那就是二月十六。
以沈溪的速度,不用一个月便能赶到,必要时候甚至可以缩减到二十天。
就在沈溪即将动身离开江南时,突然传来个消息……丧家犬一般的钱宁再一次来到新城,向沈溪求助。
这次跟上次有极大的不同,钱宁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朱厚照在江南一趟对他可说没有任何指示,锦衣卫指挥使职位的更迭据说这几天就会见分晓。
钱宁也是在得知朱厚照下旨剥夺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后,赶紧来见沈溪,希望能得到这位正德皇帝跟前第一重臣的相助,避免这一情况发生。
本来沈溪不想见钱宁,这种无耻小人,既然历史已让其作古,沈溪实在没必要扶持其去对付别的奸佞,但以密探所得情报看,钱宁背后有不小的势力,钱宁此番乃是带着交换条件而至。
沈溪此前已跟钱宁见过一面,也就不需要避忌见第二面,反正这里是他的地盘,见几次外人都不可能知晓。
二月十三,夜。
沈溪在距离官衙不远的一处宅子见到心神不宁的钱宁。
“沈大人,您可算来了。”
钱宁见到沈溪后显得很激动,“小人进城已有三天,都未得您召唤。听闻您即将离开江南,启程回京,小人再不来见的话,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钱宁对沈溪毕恭毕敬,直接跪下来说话,言语间把沈溪当作自己的绝对上司,甚至有奉沈溪为主人之意。
沈溪这次来见钱宁虽然秘密,却不需刻意保持低调,除了熙儿同行外,还有一众侍卫,朱鸿带着一些侍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钱宁。
沈溪不需要在钱宁面前保持客气,直接坐下来道:“起身说话吧。”
钱宁了解沈溪的性格,并不勉强,马上站起来,拿出俯首帖耳的姿态,等候沈溪的吩咐。
沈溪道:“本官昨日刚听说,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现在落到旁人头上了……你该近日动身回京师吧?”
钱宁一听不由瞪大眼:“小人不能走啊。小人奉皇命而来,现在尚未完成命令,怎能轻易离开?或许陛下觉得小人长久离开京城,锦衣卫有诸多之事吩咐起来不方便,所以才会让小人把职位交出来……”
“是吗?”
沈溪眯眼打量钱宁。
钱宁赶紧避开沈溪的目光,道:“沈大人,现在情况还是那样,就算江彬和许泰之流已被陛下冷落,但他们栽培起来的亲卫还盘踞在陛下左右……”
“如今连锦衣卫都难得陛下信任,听说此番陛下是将一些边军士兵归到锦衣卫中,再安排江彬曾经的一个手下执领锦衣卫,以后对大人您面圣进言,还有入宫后的安全,都形成极大影响……”
这边钱宁孜孜不倦在说着他的那套理论,这些话显然也是在他来之前早就琢磨好的,为的就是能让沈溪接纳他的意见,顺带帮他一把。
沈溪道:“情况如何,待本官回京后再查,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还有件事,现在江南海疆基本平靖,你留在江南,到底有何要事?”
钱宁有些回避,低下头道:“实不相瞒,沈大人,卑职之前就跟您说过,要彻查魏国公和地方官员通倭,还有勋贵造反之事。卑职之前已有眉目,并且准备将这些证据传到陛下身边,奈何当时陛下一心平江西之乱,且有江彬等人从中作梗,所以……”
沈溪抬手打断钱宁的话,问道:“证据呢?”
“证据……”
钱宁有些犹豫,苦恼地道,“如今人证物证都在南京,卑职想的放在那儿属于灯下黑,那些勋贵不会过多留意自己的地盘……”
沈溪冷笑道:“你来此的目的呢?”
钱宁小心翼翼道:“卑职……小人想在大人跟前鞍前马后做事……现在江彬和许泰已为陛下厌弃,若此时有大人相助,小人或许可以回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以后大人有何吩咐,绝对不会怠慢。”
沈溪没有跟钱宁多言,懒得去想对方诚意有多少,问道:“本官凭何信你?”
钱宁往周围看了一眼:“小人现在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投奔大人还能投奔谁?再者小人就是个小人物,若将来背弃大人,大人一只手就能把小的捏死。”
钱宁说这话时,侍立于沈溪身后的熙儿,还有门口警惕地盯着江彬的朱鸿等人都一脸鄙夷。
以前钱宁多么狗仗人势,他们就算没亲眼见过也都听说过。
但现在钱宁却跑到沈溪这里来低声下气,俨然把沈溪当作以前的刘瑾,俯首帖耳,油然生出一种很解恨的感觉……一个狗仗人势惯了无比嚣张跋扈之人,现在却把沈溪当作主人,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沈溪道:“本官为何要帮你?只是为了你对未来的空头许诺?锦衣卫乃陛下亲军,涉及皇宫安保和稽查谋反叛逆之事,若本官插手且为外人所知,怕是会引发群臣弹劾,陛下也会怀疑在下居心。”
钱宁眨了眨眼道:“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唰——”
熙儿当即把腰间佩剑拔出,吓了钱宁一大跳……显然熙儿是怕沈溪跟钱宁单独面对时会有危险。
沈溪却知道钱宁虽然长期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但根本不算什么“高手”,也就是个市井混混,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对他实在没什么威胁。
沈溪一摆手,随即熙儿用凶恶的目光瞪了钱宁一眼,再出门口,而后门被关上。
屋子里蜡光摇曳,十分昏暗,钱宁稍微靠前两步,小声道:“沈大人,您回京师后,可能不能跟以前那样做官了。”
沈溪未置可否。
钱宁继续游说:“像小人这种官员,您有的是办法应付,毕竟您连刘瑾刘公公都拉下马来,想来应对其他奸邪之徒也没任何问题。但对于朝中那些耿直之臣,诸如当初您身兼两部尚书时被一群人上门围堵时,该如何应对?”
沈溪笑而不语。
钱宁一看觉得有戏,兴冲冲道:“小人听闻,朝中很多人跟您关系密切,不瞒大人,小人当了几年锦衣卫指挥使,对于一些官员贪赃枉法之事了如指掌,本来小人想靠这些敲他们的竹杠……”
“毕竟许多人自诩清廉之臣,若此等事揭发出来,他们的好名声就彻底不保,看他们平时正襟危坐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但其实背地里做了多少龌龊之事还不一定呢。”
“现在奸臣当道,小人失去靠山和地位,以后再想敲竹杠不可能了,但这些罪证不能就此淹没啊。”
“小人便想,以后为大人您做事,那些光明磊落之事小的帮不上忙,您在朝中位高权重,相信大多数人不敢对您怎样,就怕是一些人仗着自己清名在身,跟大人您为难,而大人以光明正大的手段不好对付他们,有小人这般……不顾名声之人相助,大人做事必定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钱宁不再往下说,毕竟他手上有什么牌,沈溪很清楚,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见沈溪,必须先等沈溪表态。
沈溪微微摇头:“你说的这些,不足以让本官信任你。”
钱宁再道:“大人,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为皇后娘娘考虑?皇后娘娘现在在宫中急需帮手,张氏一门要对付您和您的家族,江彬很有可能为张氏一门收拢,到那时,恐怕大人您和皇后很难立足……另外,有着共同的利益,夏家和张家很可能已经联手……”
“哦?”
沈溪道,“你倒是挺为沈家人着想的啊。”
钱宁端着一张苦瓜脸:“小人现在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能让小人恢复以前地位之人,非大人莫属。”
“张苑张公公仗势欺人,以前小的投奔他,他诸多刁难,根本不会施加援手,至于他人……张永张公公目前没法主持大局,而且以小人所知,张永张公公跟大人您走得很近,只要大人将张苑那老东西给弄下来,以后司礼监将不会成为大人的阻碍,内阁到底还是要屈从于司礼监。”
“至于朝中,大人已是两部尚书,听闻此番陛下还要给您加官晋爵,阻碍甚少。”
“各地封疆大吏,谁不看您的脸色行事?现在大人所缺,便是宫内的帮手,毕竟您崛起,会让张家和夏家人不安,必定处心积虑对付大人您。若是大人有小人相助,就算很多事另有筹谋,有小人给您通风报信,也是善举一桩。”
最后钱宁目光灼灼望着沈溪:“小人还能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大人您以后在朝中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