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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真髓传全文阅读

作者:真髓     三国真髓传txt下载     三国真髓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国真髓传全文阅读

1 相逢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初夏的那一天,狂风卷起无数的枯叶与泥沙,漫天尘土把太阳的光芒都掩盖起来。

    天是黄的。

    风沙打在手中的长戟上,发出沙沙的脆响。我伏在一丛荆棘的后面,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前方不远处那灰蒙蒙的城郭。

    那里便是巨野,大野泽贼寇盘踞的老巢。连年的灾荒和混乱,使得这座小城的城墙与角楼很久无人修缮,里面居住的百姓似乎也早死得一干二净,成了一座废城。

    在我的眼里,对面不远处的北城门早已腐朽破坏,半扇厚重的木门横倒在地,留出一人可以进出的缝隙;而这一个时辰以来,城墙和角楼上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看来了望的贼兵也不知躲到哪里避风去了。

    一时间,天地间只有狂风肆意咆哮,却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一面想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借助荆棘和土坡的掩护,来到城门前不远的地方。

    我是真髓,河南洛阳人。尽管今年已经过了十五岁,但做为一名铲除贼寇和野兽的猎头武士,这个岁数似乎还是稍嫌小了点。可是没有办法,时间不等人,董贼火烧我的家乡洛阳时,将百姓们全都驱赶去长安,结果数十万人因为疾病和疲劳而死在了半路,那其中也包括我的双亲。于是年仅十一岁的我,就这样成了一名流民,被迫浪迹天涯,独自一个人在这波谲云诡的大时代里挣扎求存。

    之所以现在我会出现在这里,是由于五天前在兖州州府逗留时,得到了贼寇出没于大野泽的消息。

    大野泽,顾名思义,这是一片方圆方圆二十余里的大沼泽地。它位于兖州东郡和山阳郡交界的地方,人迹罕至、地形复杂,即便是太平盛世也是属于“三不管”地带;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大量逃离战场的乱兵纷纷沦为流寇土匪的时候,大野泽就是最佳的藏匿之处。

    他们四处洗劫周边的郡县城池,一旦各镇方伯的征剿部队开来,就进入沼泽隐蔽起来。没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休想在大沼泽里找到他们的踪迹。而官军当兵吃粮,四处又都在打仗,谁也跟他们耗不起这工夫。

    就是这样,他们越来越大胆。去年青州黄巾西入兖州劫掠,攻杀了兖州刺史刘岱,大野泽的土匪们也群起响应,周围五个县城都被洗劫一空,除了粮食和财宝,还虏走了六十多个女人。代理刺史曹操虽然击破黄巾,但是土匪们依然猖獗之极,在攻陷了沼泽南面的巨野县城后,竟然驻扎下来不走了。

    说实话,尽管我的武艺还不错,但要对付上百人的大股土匪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我向来不太愿意去管这种事,可是已经连续数日饿肚子的困境,使我最后改变了主意。

    自从开始流浪以来,由于缺乏食物,我几乎顿顿都是吃蚯蚓和蝗虫,偶尔能找到一些野兽便是美味的大餐。但因为过去的两年内,全国到处闹饥荒,就连野兽和蝗虫也都找不到了,这几个月里,我赖以果腹的东西一直是战场上遗留的死尸和被我杀死的盗贼。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年代,吃人已经成为普遍之极的事,到处都有互相残杀或交换自己子女烹食的事发生。

    为了生存,人变得愈来愈疯狂,几乎变成了鬼,全天下也变成了哀鸿遍野的鬼蜮。

    如果以抢掠和残杀来维持生命的话,以我的武艺,活下去的自信肯定是有的。

    在父母双亡的时候,我就已经立下了誓言,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直到亲眼看着这乱世的终结。

    但那是要以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身份,绝不是鬼。

    时间差不多了,虽然搞不懂贼人为什么会如此疏于防备,但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紧了紧长戟,猛地跳起来,风驰电掣一般冲入城门,穿过瓮城,就来到了校场上。

    一股刺鼻的腥气扑鼻而来,令我的肠胃一阵翻滚。

    当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之后,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双脚被粘住了似的。

    我从未想过会看到如此惊魂动魄的一幕。

    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在我的面前,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形成了一大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泥沼。血地向远处延伸开去,消失在破旧不堪的民宅之间,仿佛整座城池都是一片血海。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在上面,犹如西域商人在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黄天反衬着血地,耳边烈风呼啸,刮面如刀。

    在这副无比奇异的图案当中,最最夺目的还是“他”。

    “他”背对着城门,正矗立在距离我大约六丈左右的地方,位于血沼的中央,尸体最密集的地方。“他”的上半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仿佛天地之间的光辉全部集中在了身上;下半身竟然是一团奇异的熊熊烈火,火蛇流动翻滚,比鲜血还红艳、比阳光还明亮。

    地面上血雾蒸腾,人影若隐若现,眼前如梦似幻。“他”仿佛是从血海中降生的地狱杀神。

    这一刻,我的全部精神都被“他”所震慑,浑然忘却了一切。

    “战神”转过身,向我走来。

    耳际传来一声长嘶,我全身一震,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他是人。

    下半身的熊熊火焰,原来是一匹巨大的红色战马。它的四肢修长劲健,上面一条条的肌肉好似钢筋铸就一般;皮毛光滑而富有活力,明亮鲜艳,宛如炽烈的地狱之火;赤色鬃毛在狂风中随风摆动,犹如万道火蛇飞舞,在阳光下骄傲地燃烧。

    上半身的银色光芒来自于此人手中的奇异兵刃。那是一支硕大无朋的银色重戟,柄比一般的戟长出将近一半,碗口粗细。戟头锋刃足有四尺余,看上去异常沉重,最古怪的地方是,和普通长戟锋刃侧面的小支相比,这支大戟的一侧,是一枚月牙形旳支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从自己用戟的经验推断,这支单月刃重戟不仅难以挥舞,而且锋刃的重量不平均,使用起来一定困难之极。

    更加古怪的是,此人没有披甲,身上罩着一件白锦袍,上面竟然连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洁白无瑕的锦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可就是这个人,单人匹马地冲进了流寇的老巢之后,把他们杀了个一干二净!

    他古铜色的英俊脸庞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砍一般。两条横眉下是高耸的鼻梁与深深陷下的眼眶,黄褐色的瞳孔里射出锐利的光。刀锋一般的高傲眼神里,仿佛有一种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冷漠,又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桑。

    我觉得心脏猛地一跳:这双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似乎有一股疯狂的杀气正在眼睛里打转。

    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恐怖的经历:这个人明明纹丝未动,但随着他的注视,四周的空气竟然仿佛有了生命,紧紧地包裹着我,开始逐渐凝固,似乎变成了无形的绞索,竟然令我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冷汗一滴滴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而内心惊恐更是难以言喻,这到底是怎样强大的气势啊,天底下怎么还有人能将武功练到这种惊世骇俗的程度?

    不,这根本就已经不是人力所及,难道面前的他,会是武神吗?

    “卑贱的贼寇,能死在我吕布之手,也是一种荣耀了。”他冷冷地道,嗓音很奇特,沙哑中有种金属颤动的声音,似乎永远夹杂着一丝嘲讽的语气。

    吕布?难怪他具备这种气势,原来他竟是纵横驰骋,天下无双的温侯吕布!

    想不到在这个偏僻的废城见到了威震天下的大人物,震惊之中,我又颇为不解:自己这些年来几乎转遍了大汉北方大半个国土,消息颇为灵通。自从李傕打破了长安后,吕布持董贼首级东出函谷,在中原东奔西走,今日投奔这个,明日又投奔那个。眼下的他应当在河内依附了张杨才是,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呢?

    没等我多想,大戟已化做一条美妙的银弧,没有带起丝毫气流,无声无息地割向我的左颈。

    “叮”地一声,兵刃交错,我被震飞出一丈远,就势滚出三丈后跳将起来。滚在血的泥沼里,全身上下都沾染了一层粘稠的红。

    我高举长戟亮出门户,左肩鲜血长流,舌尖剧痛难当。

    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力咬破舌尖,以疼痛破解了被敌人的杀气所麻痹的身体。但温侯吕布的一击岂是等闲,他那一戟来势之快,我前所未见,看似轻灵飘逸,但实质有如雷轰电闪。当时根本就来不及躲闪格挡,只能在无可奈何之下一命换一命,右手催动长戟用力向前刺他的胸口。

    吕布果然放弃了斩我首级的打算,而是将戟锋转动下沉,先以月牙刃在我左肩划开一条伤口之后,再从容回戟一挡,将我攻势封死,把我一戟震飞!

    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一股寒气滑过后背: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技巧,自己与面前这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看我自救成功,吕布眼里微有愕然之色。

    “放眼天下,能够接吕某一戟而不死者,武艺已算是不俗,”这几句话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竟然像是理所当然的事,“贼寇,报上名来。”

    我喘息道:“在下姓真名髓字明达,并不是……”

    还未说完,只听一声马嘶,余音未消,火焰般的红光急速膨胀,瞬间就填满了整个视野!

    面前的血泊,正向两旁分波溅起数尺高,但吕布连人带马竟然已经不见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锋利无匹的杀气从身后左侧扑天盖地飚来,那种刺骨的寒气激得我全身毛发直耸!

    我赶紧用戟柄用力向地面一顿,借力向前急窜,身体腾空之后回转半周,双手将长戟舞成一片铁幕,以便封死他的后着变化。

    直到此刻,马蹄踏在血泊上发出的水声,才刚刚传入我的耳朵,这红马的速度竟然超过了声音!

    红影一闪,吕布以人马合一之态杀至,他似乎身体纹丝未动,但大戟的巨锋竟然魔术一般穿越了层层防御,直抵在我的胸前!

    这一击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此时我身在半空,根本无从躲闪。况且以吕布的武功,既然决意杀一个人,又如何能让他躲得了?

    我放弃一切打算,咬牙运戟反刺他的咽喉,指望能拼个同归于尽!

    大戟神奇地消失。

    “叮”双戟二次相交,一股大力从手中兵器上传来,双臂顿时没了知觉,伴我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长戟一下子脱手飞出!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大戟的锋刃在眼前闪现:它顺时针地旋转,在我眼里无限扩大。

    狂澜巨浪似的杀气迅速凝聚,形成一束旋转放射的涡流电射而至。戟锋虽还未到,但在这股气流的冲击下,脸上皮肤剧痛难当,劲风扑面,根本无法睁眼。这下死定了,即便我能够扭转身体避开戟尖,高速旋转的巨大半月刃也可以轻易将我的身体撕扯成碎片。

    大戟临头!

    我紧闭双眼,忽然张开嘴,用尽力气一口向戟尖咬过去。

    是戟尖刺穿了我的咽喉,还是会被牙齿咬住?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在那一瞬间,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

    狂风渐渐地停下来。

    一些湿湿粘粘的东西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那是血,我满嘴都是血的气味。

    时才感到牙齿之间多了个东西的时候,我拼命地咬合,直到现在,那股巨大的力量仍然震得口齿生疼。

    我喜欢这疼痛,因为死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它就象是在告诉我,你仍然在世。

    我还活着。

    我睁开眼,只见高速旋转的戟尖早已停止了运转,被我安安稳稳地咬在上下门牙之间。对面高踞马上的吕布默默地看着我,眼中闪现着我从所未见的光芒,是赞许,是兴奋?或者还有着一丝丝的……敬佩?

    嘴里猛地一松,大戟已被他抽了回去。我不由吸了一口凉气:既然他能够从我牙齿间轻易抽回兵刃,自然也可一搠到底,在我脖子后面上开个大洞。

    我吐掉嘴里的血,全身的血和汗早就浸湿了衣服,此时被风一吹,凉浸浸地难受。

    “将军为什么不杀我?”刚才这死里逃生令我心情激荡,嗓音沙哑。

    “不杀你,因为你已是我的部下。”望着闻言后一脸惊诧的我,吕布微微一笑。

    “如此豪胆之士,就这样轻易死去,未免太可惜了,”他那褐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中那种奇异的光芒更加闪亮,“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由于兴奋,那金属颤动的嗓音吐字愈加急促。

    “就象我一样。”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种轻松与自然的态度中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抵御的披靡霸气。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的初夏,我结束了流浪生活,成为了奉先公帐前一名真正的武将。

2 风云

    微风轻轻地拂过面庞,隐隐带来泥土与小草的芳香。

    我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耳边万籁俱静,真有一种隔离尘世的感觉。不由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地面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震动,我皱了皱眉头,分辨出一匹战马正向这个方向飞驰过来。还没来得及支起身子,急速的蹄声已经来到面前停住。一个声音已经从马上大声喊起来:“明达,你小子还不去参加军事会议?主公一大早就在找你呢!”

    听见这个声音,我笑着坐起来,手搭凉棚挡住夕照的阳光,看着面前这大声呼喝的汉子。他姜黄色的四方脸膛上满是汗水,大片连鬓胡子湿漉漉的挡着下半边脸,一双眼睛虽然小,但是眼神透着精干悍勇。

    正是我的同僚兼好友,魏续。

    “老魏,大热天的麻烦你跑过来,累着了罢,喝一口解解乏!”我随手拾起身边的水壶丢过去。

    “奶奶的,渴死老子了!”他一把接住,举起来对着嘴巴就是一顿猛灌。

    “哈哈,酒?”才刚刚吞了一口,魏续的眼睛就已亮起来,声音却压低了不少,“臭小子,你他妈的哪儿搞来的这好东西?主公可是三令五申不许饮酒了的,你小子就不怕掉脑袋?”话虽如此,壶里的液体已经迅速倒入他的喉咙。

    我闻言叹了口气。

    是啊,今年的旱灾严重之极,从四月到七月连一滴雨都没有下。到处都是引水渠的河床赤裸裸地横在那里,田间全是枯黄的禾苗,又是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据京兆跑出来的难民们的消息,仅仅长安城内活活饿死的就有七八千人。尸体在酷热下极容易腐烂,又没能好好掩埋,所以饥荒过去没多久,大疫又蔓延起来了。几个月下来,全国死了一百多万人,到处都是腐臭不堪的死尸与漫天的乌鸦。

    在这种情况下,我军的处境变得非常艰难:农户几乎都已死光了,四处征收粮草根本没有成效,而储粮也已经见底。为节约军粮,奉先公甚至下了严令:全州中如发现擅自饮酒、擅自酿酒者,斩立决。所以像我跟老魏这样的酒虫,只有望“酒”兴叹的份儿。

    “你个死老魏,此事你知我知,你若不去乱说,我怎么会掉脑袋?”我站起来,拾起地上的兜铠往身上一套,束了束紧,“再说了,这又不是粮食酒,我是拿野果子和麸皮子酿的,味道还不赖吧?这可是前几年四处流浪的时候,我在扶风郡府槐里,用两张上等虎皮跟一个老头儿换来的酿酒秘方。”

    看着魏续那副贪婪吞咽的模样,我真有点儿肉疼:“老魏,你给我留着点啊!要不然等我再酿了新的,就没你的份儿了!”

    魏续恋恋不舍地把几乎空掉的酒壶还给我,哈出一口酒气:“好小子,我看咱主公虽然武功天下无双,却也未见得有你这门手艺实用,哈哈。干脆你把这秘方告诉我得了,我情愿拜你做干爹!”

    我跳上马背,听见他这话不由得放声大笑:“免了免了,老魏你饶了我罢,你若是当我干儿子,我酿的那点儿东西非被偷光了不可!成,明天我把秘方写好,送给你就是。”

    魏续兴高采烈地欢呼一声,大笑着加上一鞭,战马吃痛,长嘶一声,举足向西绝尘而去。我也不甘示弱,双腿一踢马腹,飞也似地追过去。

    中平元年(公元一九四年)的兖州形势可谓风云际会,变幻无穷。

    整个兖州的形状好象一条宽宽的腰带,斜斜束在冀州与豫州的中间。全州一共八个郡国,不仅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而且是全国南来北往的要冲。由西向东来看,兖州西南部的陈留郡方圆二百余里,境内的酸枣、封丘二城与西面司隶校尉部河南尹地界的原武、阳武相对;西南面的扶沟城南近豫州颖川郡鄢陵、陈郡扶乐二城,东南角的考城扼守了豫州境内梁国通往洛都的要道,可谓四通八达的兵家必争之地。北面的东郡、东平国、济北国隔着黄河与冀州遥遥相望;东面泰山郡山势宏伟,地形险要,是通往东方徐州的必经之路;而兖州南部的济阴、山阳、任城三郡与豫州的梁国、沛国、鲁国犬牙交错。

    自从黄疆乱爆发开始,各路地方豪族纷纷蠢动拓展势力,加入了乱世争霸的行列。其中兖州以沛国人东郡太守曹操最为精明强干。自讨伐黄巾军崭露头角以来,他经过联军讨伐董卓、破青州黄巾等一系列的努力,在刺史刘岱死后成为了兖州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但转眼之间形势突然急转而下:今年四月中旬,曹操第二次出兵徐州的时候,他最信任的两个人:陈留太守张邈与驻守东郡的部将陈宫竟然一齐叛变,乘其老巢空虚之际,将此时路过陈留准备投奔河内太守张杨的奉先公迎入兖州。一时间,各郡县群起响应张邈与陈宫,不到数日全州就已经易了主人。

    曹操得知了消息火速回师平叛,但此时的兖州除了北部与冀州相临的东阿、甄城、范县三个县城仍然在曹的部将夏侯惇、荀彧和程昱、枣柢等人的控制下,其余郡县已全部落入奉先公之手。

    兖州,顿时成为龙虎争锋的战场。

    甄城在濮阳东面大约一百一十余里,四天前曹操从此城出发,提兵数万进攻濮阳,在瓠子河东岸安营扎寨。而奉先公则出城迎击,将大营扎在濮阳北面的小平原、瓠子河的西岸,与驻扎濮阳东南的高顺将军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

    连日里两军激战不休,鲜血将瓠子河干枯的河床染得通红。

    我与魏续到达奉先公大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进了辕门来到帅帐不远处,我跳下马,将缰绳交与身边的士兵。向东远远眺望,只见河对岸的曹营灯火通明、人影重重,但整片营盘中除了刁斗报时的声音没有丝毫士兵们的喧哗。

    “是魏续和真髓么,赶紧进来!”一个带着金属颤动的声音泠泠地送入我的耳膜。

    我回过神,跟着魏续大踏步走进帅帐,身上的甲叶随之叮当做响。

    奉先公的帅帐非常宽大,帐内可容五十人一起围坐。帅帐外面左右两边分别点着八支巨大的火炬,映的帐内温暖明亮。

    刚进帐篷映入眼帘的是大帐中央的一张巨大案几,案几上左右支着两支粗如儿臂的大蜡烛,火苗突突地跳着。红光闪动下,奉先公高踞案后,身后放着威震天下的方天画戟。

    帐内分两侧站立的都是名震诸州、身经百战的大将:成廉、宋宪、曹性、郝萌……他们个个垂手而立,在奉先公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惊奇地发现,守卫濮阳的陈宫将军与驻守南大营的高顺将军也赫然在场。

    陈宫此时站在奉先公的身旁,个子不高,身上厚重的甲胄使他看上去有种非常滑稽的感觉。火光摇动下,他那消瘦的面颊与细长的眼睛全部被笼罩在铁盔的阴影里,只留下薄薄的嘴唇与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这老儿身上总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令我想起潮湿阴冷的蜈蚣。

    看见我进帐,陈宫不悦地冷哼一声,大模大样地道:“真髓,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大战在即,你竟敢不守军纪,连主公的军事会议都敢迟到!”

    看见他这副德行我心中有气:这厮自以为主公主掌兖州全凭他的功劳,所以处处都摆出一付“代言人”的嘴脸来,而且动辄就对众将指手画脚,当真讨嫌得紧。

    于是索性装做没听见的样子,我恭恭敬敬地伏身向奉先公深施一礼,大声道:“末将真髓参见主公。末将来迟,还请主公恕罪!”然后站起来走到左列队尾曹性的身旁站下。

    一时间,帅帐中除了陈宫呼呼的急喘气声再没有任何响动,我心中暗自好笑:自己这么一拜,生生将他干晾在了一边。陈宫这厮极要面子,只怕肚皮都被气破了。

    奉先公仿佛对刚才我与陈宫的纷争完全视而不见。

    他正低头望向案前的地面,英武而深沉的面孔上,眉毛扭在了一起。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纵横交错,正是用利器划出的地图。

    “曹操的部队已经有了新的动向。”奉先公缓缓说道,话音顿了一顿,他抬头扫视帐中诸将,眼光比方天画戟的寒光还要明亮,“斥侯来报,一个时辰之前,夏侯渊的骑兵在下游十余里处渡过了瓠子河,占据了离狐后迅速西进,现在已不知去向。曹操很可能打算派他迂回到西面偷袭我军的后方。”

    他随手抽出案几上箭桶中的箭支一掷,不偏不倚,正戳中地图上濮阳以西的位置,箭羽微微颤动。

    “张辽、真髓二将听令!拨给你二人一万人马,立即出发。明天此时,我要在案几上看到用夏侯小儿头骨作成的酒碗!”

    天空就象一块打翻的砚台,浓厚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发光的东西,一片了无生气的死黑。原野上无数的火把晃动,一闪一闪的。好象星星跑到了地上,倒似天和地整掉了个儿。夜风湿润而沉闷,轻微,却并不柔和,吹在脸上很不舒服。

    好象很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弥漫在天地间,漂浮在夜风中,又或者潜藏在我的心里。

    纵马慢慢前进的我心情越来越烦躁沉重:搜寻了将近两个时辰,我们已经走到了距离濮阳西六十里的黄河渡口白马津,在这广阔的平原上好象筛沙子一样过往了数遍,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敌人的踪迹。夏侯渊的部队到底能隐藏在哪里呢?

    重新整理阵型之后,我下令掉头回师。回头看看身后的部队,一长串的火把形成了一条蜿蜒的火蛇。对照着四周的黑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夏侯渊就象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独狼,仿佛随时会从某个黑暗的角落窜出来,一口咬在火蛇的咽喉上。

    紧张之余,我转过头向右望去。虽然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张辽率领的六千五百名主力骑兵正在我右翼不远处保持着大约六七百步的距离悄无声息地行军。这使我心中略微安定下来:根据和张辽的商议,以我部三千人明火执仗地进行搜查作为诱饵,以引诱夏侯渊攻击。而一旦夏侯渊对我部发动突袭,那么隐藏的张辽将军就会依样画葫芦,杀他个满脸开花。

    一遍遍扫视四周那浑浊的黑暗,我握紧手中的长戟,心脏碰碰地跳着。

    夏侯渊到底上不上钩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转眼间前面奉先公营盘那明亮的灯火已经遥遥在望。我舒了口气,发现自己心中除了些许失望之外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忽然自右侧的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张辽从隐蔽处策马飞驰赶来。我心中纳闷,于是勒停战马等着他。随着战马渐渐跑近,在火光的照射下,我发现张辽脸色铁青,平日和善斯文的形象竟然荡然无存!

    心中隐隐感到不妙,我赶忙策马迎上去,低声道:“文远大哥,可是发现什么了?”

    张辽一脸凝重,促声道:“明达,我们真正的对手不是夏侯渊,是曹操!”

    我只听得莫名其妙:“咱们的任务不就是消灭夏侯渊么?怎地又忽然变成了曹操?”

    张辽并不回答,急促地反问道:“夏侯渊乃是全天下最快的速攻大将,有道是‘典兵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倘若仅是进行迂回攻击,以他行军速度之快,恐怕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应该打到主公营门口了,但为何到现在依然迟迟没有动静?”

    我疑惑道:“的确如此,那这是什么道理?”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说,夏侯渊只是曹操新计划的一部分,他是在等候曹操主力一同发动进攻?”

    “虽不中亦不远矣,”张辽沉着脸点了点头,“但明达你的思路中依然有漏洞。倘若夏侯渊是为了与曹操夹击主公,那必然会迂回至此再掉头向东。按我等这般搜法,纵然他变个飞蝇蚊虫,也早被发现了,可为什么却始终找不到呢?我只担心他的目标并不是主公。”

    我苦笑道:“我虽然上过几次战场,但从未有过领军作战的经验。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大哥多开导开导。”

    “夏侯渊是曹操的棋子,只要分析出曹操的目的,夏侯渊的位置自然就呼之欲出了,”张辽解释道,“你有没有注意这几日的天气变化?最近每晚乌云密布,想必持续数月的大旱就要结束,雨季就要来了。如果曹操乘这种夜黑风高的天气,率领主力悄悄沿着夏侯渊清扫的道路移师离狐,谁又能发现他的行踪?”

    听了张辽这番见解,我觉得一桶冷水直灌下来,整条脊椎都凉浸浸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主公很可能会错认为曹军主力仍在瓠子河隔岸对峙,而忽略了曹操的诡计……”

    我忽然想到一事,不由惊叫起来:“这么说起来,夏侯渊应当还在离狐接应曹操罗?”

    张辽将铁矛交于左手,嘬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隐蔽在右翼的部队得到信号后潮水般涌出,与我军并行在一处。

    他沉声道:“只怕正是如此!刚才向西搜寻之时,我仔细琢磨地形,这里一马平川,夏侯渊如何能够藏住这许多人马?恐怕他渡河之后不过是作出西进的架势,此刻已经率领部队悄然返回离狐,等待与曹军主力的汇合。”

    他顿了顿,又急切道,“离狐位于济阴郡与东郡交接之地,在濮水的岸北,距离濮阳东南五十里。这两地之间平坦广阔,既没有河流阻挡,又没有险要的山势,对投入大兵力作战再合适没有了!”

    我全明白了,曹操的真正目标不是奉先公,而是高顺!他企图利用夏侯渊吸引奉先公的注意力,并且打通离狐的道路,然后借助黑暗的掩护移师离狐,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击破高将军的南大营。

    奉先公即便是接到了高顺告急的战报,也必定认为曹军主力仍然驻守在瓠子河对岸,被曹操的空营牵制,无法及时去救援。

    而一旦互为犄角的南大营被攻破,无论兵力还是士气,奉先公都无法和曹军对抗,就只有退入濮阳固守了。

    “曹操虽然狡诈多智,但是想从奉先公眼皮底下来个大转移,这可能么?”虽然下令整军向南急行,但我仍然半信半疑,“万一奉先公决心出兵攻击他的大营,那他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么?”

    张辽策马与我并行急驰,闻言后叹了口气:“当初曹操曾孤身一人,潜入张让府中行刺,张府惊觉,曹操手刃十数人,越墙而走,足见此人之敢于行险,实为一代奸雄!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瓠子河曹营的军械粮草,早被他先行转移,即便奉先公夺下营寨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回想起傍晚见到的那河对岸鸦雀无声的曹营,我恍然大悟,不由得点头称是,对张辽的判断力更是大感钦佩。

    部队很快转向南行,我们快马加鞭地冲向高顺将军大营方向。

    只听张辽焦急道:“如今饥荒连年,濮阳的存粮也快吃空了。虽然曹军与我军情形相差无几,粮草都即将告罄。但收获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一旦我等被迫入城固守,曹军正好能够轻松收割周围的作物补充粮草。到了那时,这濮阳城不用打也破了!”

    听到这一句我全身一震:“天,我想到了,曹操恐怕是已经粮尽了!”

    张辽听到我的话也是一怔,他大声道:“不错!定是操贼粮尽,又不甘心就此无功退兵,故而孤注一掷地行险!”

    他忽地放声狂笑,笑声在广阔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开:“好!照这么看,只要我们援救及时,确保南大营不失,敌军必退!到时我等衔尾追击,定叫操贼全军尽灭、束手就擒!”

    经过马不停蹄的急行军,南大营那黑黑的影子与稀疏的灯火已然在望。我不由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辽,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着欣喜的光芒。

    骤变忽起。

    一团刺眼的光亮在无尽的夜色中爆开,随之化做冲天的火光!

    我大惊之下向火光处望去,远处高顺将军所在的南大营瞬间化为一片火海,刺耳的兵器交串声、士兵的呐喊与惨叫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大地在马蹄下飞速地倒退。

    望着远处烈火冲天的景象,我的胸口仿佛也燃烧起来,焦躁而灼热。

    到现在为止,曹操的计划可以说大功告成:即便是我与张辽的援救队及时投入战斗,与高顺将军合兵一处也不过三万四千人,曹军这次倾巢出动,主力有六万之众,兵力差距实在悬殊。而且南大营开阔的地形开阔,曹军可以将全部兵力一次性投入全面猛攻,再加上已经烧毁了大营的防御工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多想无益!事到如今也惟有一战了,不是么?感受着长戟传来的冰冷,心情逐渐镇定下来。

    距离近了,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愈来愈响,景象也渐渐清晰:熊熊烈火闪烁下,敌人的士兵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冲击:他们高举着无数火把,一面四下里放火,一面在南大营的栅栏和军帐间和高顺将军所辖的士兵们展开白刃战。

    眼看快冲到营门,忽然侧面杀声震天,原来一队曹军骑兵发现了我们,蜂拥着前来堵截。

    张辽侧头在我耳边喊道:“明达,你我分头行动!你去与高顺将军合兵组织抵抗;我去突袭曹军主力,直取曹操的项上人头!”神色肃穆庄严,竟有种慨然赴死的刚勇。

    “突袭曹军主力,还取曹操的人头?”我不由一愣,眼下敌众我寡,杀过去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随即猜出了张辽的用意,他不过是打算去拖住敌人,为我们重新组织抵抗赢得更多的时间。

    我大声道:“张将军忒也小看我真髓了!曹操首级的大功,还是让与在下罢!”张辽从军以来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就好像是呵护幼弟的兄长一般。我怎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送死?

    不等他回话,我回头对士兵们大叫道:“冲锋队跟我来,咱们去取曹操的首级!”

    说着拨转马头,用长戟向南面的曹军来处遥遥一指,战士们轰然响应。

    张辽神色一变,急道:“明达,你这是做什么?”

    我笑道:“张将军,我不懂得什么兵法,只知道硬冲硬杀,指挥士兵反击抵抗那么复杂的事还是你去罢——再推三阻四的,当心耽误了主公的大事呀。”

    听到我头一次用“张将军”来称呼他,张辽先是愕然,尔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提气高叫道:“高将军,张文远奉主公之命,率部前来救援!”接着伸手在我肩膀用力一拍,沉声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目送着张辽右手长戟,左持环首刀,轻而易举便杀散那股曹兵冲进了火光烟雾弥漫的大营,我们继续向南前进,迎着曹军攻来的方向冲过去。

    密集的箭雨从前面无尽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袭来,旁边的五、六名将士瞬间身上中了三箭以上,翻滚着掉下马去。

    我大声咒骂着,将手中长戟舞的风雨不透,细微碰撞声不绝于耳,箭支纷纷下落。

    冲出数十步,忽然眼前的黑暗变成一片白光:原来前方曹军一齐点燃了火把!

    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接着无数的火把与箭支一齐飞过来!刹那间,耳边充斥的全是士兵惨叫与坠马的声音。紧接着,耳膜里灌满了隆隆巨响,仔细分辨才发现是无数骑兵冲锋时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这巨响令大地都为之战栗颤抖!

    布成锥型冲锋阵的曹军骑兵从正面突击过来!

    最前端的我,上下左右,视野顿时全部被敌骑所占据。

    我不怒反喜:正面冲锋虽然难以抗衡,但总比对付借助黑暗连续射击的弓箭手要来得痛快!将一切杂念抛之脑后,我全心投入手中的长戟奋力向前冲去。连斩数敌之后回头瞟了一眼,士兵们已排成锥型阵,紧跟着我深深地楔入敌军之中。

    兵刃交错,两军最前锋的战士不断溅血倒下,无主的马匹四散奔逃跌倒,使得两军接触的瞬间,敌我都为之一滞。

    还没喘过一口气,随着尖锐的破风声,一支钢矟从正前方如毒蛇般刺过来。矟尖吞吐闪烁不定,忽然抖成一朵钢花,捅向我的前胸。矟还未到,激起的风压象巨石一样撞过来,令我的胸腔竟然为之缩紧!

    我屏住呼吸,反手一戟挑在敌矟尖上,身体微微左倾,企图将这一矟化解。岂料矟尖竟然不为所动,少许下沉之后依然向我小腹扎过来!

    我赶忙身形再变:身体重心向右压,同时长戟全力向右侧一带,总算将矛推开。压力过后,心中不免暗暗吃惊:这一矟虽然远比不上奉先公的戟法神出鬼没,但攻势凌厉之极,那股子刚猛无匹的杀气更令人难以抵挡。此人究竟何方神圣?

    没等我留意他的模样,战马冲锋的高速已经使我们贴身而过。

    我不甘就此罢手,身体向后彻底躺倒在战马上,右手运戟照着此人背影用力猛刺。那使矟的敌将虎吼一声,同时雄躯一扭,无比纯熟地滑到跨下战马的腹部左侧,轻松躲开一戟之后重新翻身上马。长矟舞动,两名前来狙击他的士兵一中前胸、一中脖颈,当即毙命落马。他的矟法固然沉猛,而灵巧的骑术更加令我叹为观止。

    不容我多加感叹,直立身体之后,发现前面敌兵三名骑手挺长矟向我急冲过来。我将身体伏低闪过长矟,反手同时用力运戟扇面横扫:颈血狂喷一尺多高,连人带马六颗头颅飞上漆黑的夜空。

    面前忽然一片清净:我们终于突破敌阵!回头遥望大营,只见火光摇曳下曹军的大队精骑人头涌涌,犹如地狱冒出的群鬼,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洪水般压过去。我心中暗自发愁:虽然有张辽的援军助阵,但是曹军的主力骑兵团刚刚全线投入战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何况刚才那使矟的勇将在曹军中也不知还有多少。

    温热的血液与碎肉喷在我的战袍和铁甲上逐渐变的粘稠冰冷。回头再看看左右,三千骑士已经人数锐减,人人负伤累累,好象一个个血葫芦。但他们依然面不改色,手持长矛策马紧紧跟随。

    我放声大笑:“好!大伙儿英勇无敌,没有一个是孬种!让曹操再看看我们的志气罢!”话虽然说得激昂壮烈,但是嗓音已经由于疲惫和嘶喊变的沙哑不成样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咚、咚、咚”沉闷的战鼓响起,眼前黑色的平原瞬间重新成为白昼:无数的火把举起,曹军的主力部队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密集的箭雨,没有骑兵的冲锋。

    敌阵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大橹盾,随着鼓点缓缓地压过来就象一堵坚不可摧的铁墙。这种橹盾底部可以深深刺入泥土,立稳之后无论是弓箭还是兵器都可以抵挡,是活动的堡垒工事。

    巨盾上端露出后面无数高举的矛尖。看到它们,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长矛长度大约有普通长矛的三倍,是骑兵冲锋的克星。如果我继续冲锋,一排排平伸的长矛会形成刺墙,保证连敌人的头发都没有摸到,马匹和骑士已经被刺成肉串。

    想起刚才那密集的箭雨,曹军阵中隐蔽着上万弓箭手是毫无疑问的。

    回头看看身边的不到两千骑兵,我惟有下令全军停下重新整队:以这点兵力冲上去和鸡蛋碰石头没什么两样。

    巨盾忽然分出一条路,七八骑从盾后来到阵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黄马,马上骑士干枯瘦小,全身披挂整齐,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盔明甲亮。此人右手倒提着一柄长槊,左手提着缰绳,纵马奔驰的举手投足都颇有种玩世不恭的味道。这种气质与奉先公很有些相似,却又大不相同:奉先公那是一种对世俗冷眼旁观的蔑视;而他显示出对整个世俗的玩味和无所不能的怡然自得。他的身上另有种独特的霸气,和奉先公那种几乎压倒一切、摧毁一切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将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视他人如草芥粪土的霸气。

    我从没见过此人,却自然而然地察觉了他的身份:他当然就是曹操曹孟德。

    除了曹操,谁还能有这种气势和风度?

    曹操一直来到我的面前数丈处才停下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沉重的虎纹钢盔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焦黄黎黑的皮肤,消瘦的面颊,但配上他那深邃的、蕴藏着无穷智慧的眼睛,竟然产生出一种决不平凡的奇异魅力,令人不敢仰视。在这锐如鹰隼的目光注视下,我竟产生出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畏惧感。

    “真髓,真明达,”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曹操手捻稀疏漆黑的长须,放声大笑,“看你小小年纪,分明还未行加冠之礼,竟能突破了夏侯渊的精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可惜此番你自投罗网,自信还跑得了么?”声音浑厚低沉,非常悦耳。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矮小的人竟然可以发出如此洪亮威武的声音。

    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使矟的勇将就是我这次任务的目标,夏侯渊。

    耳边曹操的话语仍然在继续:“真髓,今前不能破我大军、后又不能救高顺,已是自身难保。你这么一点年纪,倘若就此战死,本府也为你可惜啊。事已至此,何不归顺本府,也好创立一番事业?”

    我没有答话,心中却盘算着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单看曹军的阵容,我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这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劲旅根本不是自己这点微薄兵力所能击退的。眼前惟一的解决办法,只有闪电般冲刺过去,出其不意地一举把曹操刺于马下!

    刺杀曹操!

    曹操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八丈的距离。

    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我的呼吸与心跳不禁为这个念头而加快了许多。我在脸上做沉吟不决状,不动声色地慢慢握紧了手中沾血的长戟。

    ※※※※※

    笔者按:

    关于陈宫的忠奸问题。

    罗贯中先生在《三国演义》里塑造的陈宫形象很高大,但历史上的陈宫弃曹并不是因为杀吕伯奢,而是另有原因。曹操初得兖州后得意志满,但是由于他是宦官家庭出身,所以陈留名士边让讥讽他,愤怒的曹操于是诛杀边氏一族,搞得兖州大族人人自危。于是在曹操讨伐陶谦时,留守濮阳的陈宫联络陈留张邈一同叛曹迎吕。

    关于陈宫还有一条记载,就是他对吕布的背叛。

    《三国志》引《英雄记》记载,吕布的部将河内郝萌反叛,吕布逃入高顺营,高顺带兵平叛,郝萌的副手曹性也反对郝萌,“萌刺伤性,性斫萌一臂。顺斫萌首”。事后吕布询问曹性反叛始末,曹性供认,郝萌是“受袁术谋”并且“陈宫同谋”,当时陈宫正坐在旁边,面红耳赤,非常难堪。但吕布以陈宫为大将,正是用人之时,所以没有再追究。

    这条记载,罗贯中先生由于小说情节安排而没有收录。在《三国演义》后面的情节中,徐州被围困,陈宫劝吕布突围而自己留守,吕布不听。罗贯中先生将之归结为听信妇人之言。但实际上是吕布对陈宫的忠诚已经不抱有希望了。

    说了以上这些,只为读者诸君对历史人物有个简单认识,绝非要指责罗贯中先生,更不敢狂妄到自诩“拨乱反正”、“以正视听”的地步。因为笔者之所以沉迷三国,跟诸君也是一样,同样都是起源于罗老先生那部不朽文学巨著,《三国演义》。

3、突刺

    马蹄声响,一个巨汉驱马来到曹孟德身侧。

    出于习武者的本能,我把眼光投向这个巨汉。他跨下的战马也算是威武雄壮的良驹,但与骑手那壮硕身躯一比,顿时显得无比单薄瘦弱和不负重荷。他没有披沉重的铁铠,赤裸的上身被轻皮两裆紧紧包裹着,肌肉盘虬的手臂仿佛蕴涵着无穷的力量。他也没有带头盔,乱蓬蓬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扎了个大结,粗糙的脸上全是漆黑刚硬的短须,毛茸茸地露出一双虎目。火光忽明忽暗的闪烁,仿佛就在他的眼中燃烧。

    现在这双燃烧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目光扫过此人的肩头,一对巨大的黑色手戟从宽阔的肩膀后露出两个把手。他轻轻松松地坐在马上,虽然双手都拉住缰绳,但好象无论何时何地,手戟都能从掌中挥出。巨体散发的淡淡杀气仿佛与周围的黑暗与火光溶为一体,显得他愈加巨大雄伟。

    看到他肩甲上的虎豹双形标记,我猛然想起一个人,与奉先公相媲美的当世短兵器第一高手,曹营精锐“虎豹骑”的教席,“恶来”典韦!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指渐渐放松,放弃了突刺曹操的想法。

    这样蛮干是不会成功的,典韦一定看破了我的决心,故而赶到曹操身侧保护。虽然还没有正式过招,但从气势的对峙上就已经能够感觉出自己与这绝顶高手之间的巨大差距。

    我猛地想到一事,典韦既然在此出现,那么“虎豹骑”也就一定还隐蔽在曹军的阵中。到目前为止,曹操仍然保留着大部分实力,可想而知是针对奉先公援兵的布置。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多看了这瘦小的统帅一眼,心中升起既是敬佩又是恐惧的奇怪感觉。

    一滴水忽然打在曹操的铁盔上。

    他仍然在微笑着等待我的回答,感觉到水珠落在头上不由怔了怔。

    我没有在意,脑汁猛绞。

    突袭曹军主力赢得时间,这我已经做到了,曹军主力为此仍然没有动。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赶回去与高顺和张辽集合部队抵抗。奉先公现在想必已经接到我与张辽的求救通讯,倘若我们能再支撑一个时辰等待奉先公大军赶到,形势必定会逆转过来。

    问题是,怎样才能顺利地从曹操面前逃之夭夭呢?

    又一滴水落下来,打在典韦的肩甲上。

    我的注意力一下被拉回到典韦身上,这巨人虽然依旧安稳地骑着马,但就在我故作沉吟的时候,他将身体微微地动了一动。

    此刻的典韦已经向前调整了重心,臀部虚坐在马鞍上,而双手虽然没有握戟,但已经挪到最适合出击的位置,分明是出手在即。

    不对,我心里发冷,他是有意让我看见的,好让我集中精力提防他,不让我有空闲去思考其他的事。

    第三滴水落在我的手上。

    曹操无疑已经失却了等待我回答的耐心。他持槊的右手即将举起,这肯定是发动总攻击的信号!我心中这份焦急就甭提了,可就是偏偏没有一点办法。

    暴雨忽然倾盆而下!

    酝酿已久的大雷暴彻底爆发,天空积蓄了数月的雨水,此刻都尽情宣泄出来!刹那间天地恢复了无穷的黑暗:南营的大火、曹军的火把瞬间全部熄灭。

    顿时一片混乱。

    我用尽力气回头大喊:“大伙儿听了,赶紧撤退!回去找张将军汇合!”但雨声茫茫,也不知士兵们听到没有?

    冰冷的雨水、冰冷的铁甲,我全身上下已经被彻底浇透。

    雨水从铁盔的前沿流下,就象一道小瀑布。

    天际忽然出现一道闪电,景物一瞬即逝。

    在天地亮起的一瞬间,我透过水帘,惊喜地发现曹操依然站立原地!他纵然智计无双,也没能料到这一场迟来的大雨竟然赶得如此之巧。

    此时的他正用左手将大氅举起,努力地挡住劈头盖脸的大雨。

    机会难得!

    无声地一笑,我双腿一夹马腹,向着曹操刚出现的位置策马急冲而至。身体微微前倾,将战马冲刺的速度利用得淋漓尽致,长戟划出一条奇妙的弧线,卷起漫天风雨,将曹操的停留位置方圆五尺之地一起裹进去!

    无论是技法、精神还是气力,这一击都已攀升至我前所未有的颠峰。

    长戟闪电般击出。戟锋撕裂大气所形成的真空将周围的雨水急剧吸拢。形成一道雨柱,随着锐利如哨的破空声,射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从手上传来,好象用错了力道一样,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凝聚着我全身精神气力、十拿九稳的一击,竟然就此落空!

    冰冷的大雨从我头顶淋下,胸中那股激情仿佛和身体一样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不免心神大乱。就在这心绪不宁时,近于死亡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

    强敌在侧!

    我赶忙屏弃杂念,当机立断,双手握住长戟用力舞成一个圆圈,方圆五尺倾泻下来的雨水几乎被自己这一戟荡开。

    “叮”

    黑暗中兵刃相交,霎时间一股无穷无尽的巨大吸力猛然自敌人兵器上传过来,手中长戟几欲脱手而出!

    我大吃一惊,连忙深吸一口气,双手运起全身力量握住长戟拼命回夺。但刚刚使上劲,那股奇异的吸力顺势转变成无坚不摧的冲击风暴,伴随着我回夺之势狂扑而来!双臂一麻,接着雷击般的感觉从双臂直贯入体内,鞭子似的抽击在五脏六腑上。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胸腹间剧痛难当。一张嘴,一蓬血箭从口中激喷而出!

    此时半点也犹豫不得,我赶紧学足夏侯渊的招数,强忍内伤将身子伏低往马腹右侧缩去,几乎同一时间头顶上刺耳的锐响飞过。我重新翻身上马,冷汗泌出皮肤,与雨水混合在了一起——倘若自己动作稍微慢个一星半点,现在脑袋已经和脖子分了家。

    半空中电光一闪,天地一片煞白。

    一双炽烈燃烧的眸子瞬间闪现,典韦巨大的身影已耸立在我面前,高山大岳似的阻断在我与曹操之间。这短兵器第一高手背后的两支黑色手戟不知何时已握在巨掌之中:右手一戟高高举起,左手一戟端了个前挡的架势。说不出的凝重威武,果然不愧是一代宗师风范!

    光亮转瞬即逝,刹那间一切又归于永恒的黑暗。

    忽地,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在半空中炸开,就连天际的滚滚轰雷声也被它压了下去。

    同时一道锐风有如破开十层云天的闪电,向我头顶直劈而下——这一戟来得好快!

    躲无可躲,我惟有咬紧牙关举起长戟奋力格挡。

    “当——”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原野,巨响的余音在我耳鼓中震荡着久久不散。胸中气血翻滚,我口中鲜血狂喷:原本受创的内脏似乎全都纠缠挤压成了一团。典韦功力深不可测,这一记硬拼顿时让我受了严重内伤。

    脑子仍然头晕眼花,但仿佛感到另一道锐风向我前胸急袭而来。我刚想抬戟格挡,只觉得双手剧痛难当,再也握不住兵器。这才发现满手都是鲜血,原来典韦那雷轰电闪似的刚猛打击已令我双手虎口一齐爆裂。

    此时生死系于一线,我赶紧将身体用力向右侧一扭,刚刚转身就觉得腋下一凉,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被典韦手戟的寒气这么一刺激,我的脑子猛地一激灵,渐渐清醒。

    自己双手已经无法握戟,倘若让典韦招式完全展开,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如今只有冒险一拼,才有机会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一咬牙,索性丢下已成废物的长戟,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奋力催马前冲。瞬间自己与典韦进入贴身的距离,顺势我以左腋死命夹住了他那持戟刺出尚未收回的左手上臂。这一下封住了典韦的左手,我赶紧将身体强行伏在马鞍上,右手拼着吃奶的力气用力搂住战马的脖颈,催马加速冲锋!

    前面那三招两式一过,我心知肚明二人差距实在太大:“恶来”典韦双手短兵器攻防一体,身体完全没有死角或破绽可言。再加上惊人神力与千锤百炼的武功,纵然与奉先公相比也未遑多让。如不尽快趁乱逃走,一旦被他缠住就只有死路一条。相反,典韦虽然占尽了优势,但双手短兵器有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双手舞动兵器进攻的同时无法操纵缰绳,必然造成武将重心过高与人马结合不够紧密。想要击败这绝顶高手无异痴人说梦,但要能充分利用这点来逃生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赌命一试,终于得到了理想的战果——典韦庞大的身躯硬生生被我利用战马的冲力拖离了他的马鞍,随着一声巨响,摔落在泥水中!正感到欣喜的时候,后背感到一阵刺痛:原来典韦在被我拖离战马、全身悬空之际,竟然凭借被我固定的左臂为中心,旋转身体角度以右手戟直刺我的后心要害,好在我迅速放开左腋而身体又向前紧贴马背,才捡回了一条小命。饶是如此,兜甲被他一戟刺破,我的后背也被月牙刃划开一条半尺长的口子。

    我拨转马头拼命逃走,再没有向典韦挑战的勇气:严格说起来,我连他一招半式也接不下。“恶来”的威名,我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闷雷从远处的天空滚过,暴雨越下越大,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电光闪烁之下,我看到了泥泞中自己失落的长戟,策马经过时伏下身子一勾手抄了起来。就在那坐直身体的瞬间,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后伏在马背上任它将我带离战场。

    典韦如狮如虎的愤怒咆哮被我抛在了背后,渐渐消失。一阵头昏眼花,我慢慢失去了知觉。

    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周围还是那要命的黑暗: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只有冰冷的滂沱大雨,无情地浇下来。喊杀声稀稀落落,一切听来都是那么悠远模糊,只有单调的嘈杂雨声在耳边不停地回响。

    慢慢挺起身,轻轻晃了晃头,那股子眩晕和内脏的抽痛让我打了个寒战:嘴里血液的铁锈味道越来越重,额头却好象着了火一般烫。后背与虎口剧痛不已,温热的血液流出伤口,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我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大张着嘴贪婪地吞了几口雨水,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黑暗中仿佛回到独自在大山中与猛兽搏斗的时刻,我闭目养神,感受着大雨中淡薄的血腥味,聆听着遥远的喊杀声。感觉仿佛延伸开来,能够向整个空间无限地拓展一样。我运气调息,用心去感觉自己的内伤,典韦重创了我的内脏,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只是从自己的伤势复原状况判断,恐怕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不知道张辽他们怎么样了?

    试着舞动几下长戟,我的臂膀和虎口虽然依旧麻木疼痛,但基本上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辨清了南大营的方向,我一声呼哨,催动战马匀速慢跑过去。

    战斗好象接近了尾声,兵刃交错的声音稀稀落落。我心急如焚,但偏偏不敢纵马狂奔:一旦内伤重新震动可不是玩儿的。

    终于摸索着赶到了南大营,此刻用感激涕零来形容我对老天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到此为止,曹操万无一失的作战方案已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破坏无遗:南大营的火焰全部被大雨熄灭,而黑暗就是最好的防御工事,敌人占尽优势的夜袭顿时变成了条件完全对等的混战。

    大喝一声“真明达在此,将士们闪开”之后,我策马挺着长戟冲入搏杀的漩涡中。

    天依然漆黑一团,但雨势已经明显小的许多。嘈杂的雨声逐渐减弱,周围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我在黑暗中高呼着自己与张辽的名字,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莫非张辽已遭了不测么?将一名闻声过来拦截的敌骑砍落马下,我勒住缰绳,大声高叫道:“张辽将军,文远大哥!真明达在此!”忽然远处好象有人应了一声,我心中的喜悦难以用言语形容,赶忙策马飞也似的跑去。

    忽然四周喊杀声一起响起,我运起耳力仔细一听,虽然是五六名骑兵从四方一齐杀至,但马蹄声整齐划一,显然是久经训练的精兵。黑暗中情况危急,我挂念张辽的安危,也不敢恋战,于是左手用力一勒缰绳,身子尽量伏低,右手长戟探出向左翼扑来的敌骑的下三路一划。长声惨嘶中,该骑的战马被我一戟割断了右前腿,摔倒在地。

    望着长戟锋刃微微反射的寒光,我心中一凛,原来天快亮了。

    随后扑至的三骑立时绊到倒地的同伴,人喊马嘶摔做一团。我二话不说,纵马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向刚才声音传出的地方急奔。又连连冲破几道敌人的狙击,我终于来到了刚才声音传出的地方。但此处一片死寂、遍地横尸,我感觉不到一点活人的声息。

    张辽,你究竟在哪里?

    情急之下,我已经放声大喊:“文远大哥,文远大哥!我是真髓!你在哪里?”但四面除了持续不断的流水声已经没有任何的回应。

    “哼!”

    一声无比沉重的鼻音在我背后响起,声音浑厚而有力,震的我耳鼓生疼。听到这个声音,我不禁头皮发麻,慢慢掉转马头,再次面对着这双烈火般灼热的眸子,这双黑色的手戟。

    借着黎明的微光,我已经看清“恶来”典韦正骑马矗立在我身后大约四丈的地方,双手怀抱着名震天下的双戟。炽烈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烤焦、融化。他的眼里充满痛恨与仇视,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刻我已经死了数百次。

    “被人击落马下,在我典韦还是头一次。”我终于听见典韦开口说话,他的鼻音很重,含糊的嗓音好象在喉咙里打转,令我联想起猛虎的低吼。“真髓,能让某家在主公面前如此出丑的,你还是第一人。”

    我环顾四周——这里赫然是昨夜看到曹军主力的地方。自己费了那么大气力总算脱离虎口之后,居然搞错了方向,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来让人宰。

    事情是如此的滑稽,真不知我该大笑还是大哭。

    “能被典大宗师如此看重,在下万分荣幸啊。”我苦笑道。事已至此,惟有重新与面前这绝顶高手全力周旋,才有可能逃出生天。环顾四周,除了典韦身后的数十名虎豹骑部下,曹操与他的大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你的主子曹操呢?”

    “昨夜大雨刚下,曹公当时就道‘事不可为’,已班师回甄城了,”典韦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神愈加炽烈凶猛,“留在这里断后的,只有我而已。”看着我四面观望的样子,他又冷冷地补充道,“张文远安然无恙,而你的部下在下雨不久就迅速回高顺营去了,你大可不必为他们担心。”

    我不禁对面前的强敌另眼相看:前番立功不成反受辱,但急于雪耻的他依然冷静之极,并且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可见在这粗豪外表下隐蔽着无比缜密的心思。“恶来”典韦,决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天色越来越亮,大雨完全停了。

    我仔细观察典韦身后的虎豹骑士,他们各个精神饱满,气势沉凝,无不是千里挑一的武技高手。心里不由暗自叫苦不迭:这次就是神仙菩萨一起驾临,只怕也救不了我了。

    没有多想的时间,典韦再度出手!

    头一次交手是在黑暗中摸索,所以我根本没有看清典韦的招法。而现在,我终于亲眼目睹如此惊人的武功。典韦依然坐在马上没有动。巨掌中的黑色手戟却忽然毫无征兆地飞速旋转起来,发出无比凄厉的奇异声响,令我耳膜有如针刺。他几近完美的动作流畅如水,我一时竟然看得呆了。

    马蹄声夹杂在凄厉异声中细不可闻地响起,典韦策马冲杀过来。充满了窒息感的怪异杀气好象滔天巨浪似的翻卷拍击,两柄手戟在我的眼里已化做两道黑气,不断扩大膨胀直至充斥整个天地。

    千钧一发之机,我收敛心神,向前纵马冲刺的同时划出一戟,带起一股狂风与典韦黑潮般的杀气对冲在一处,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我要撕破这黑暗!

    “叮”

    异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死寂般的平静。漫天黑气重新收拢于典韦掌中,架住了我的戟锋。两人兵刃再次纠缠在一起,刚感到那股奇异的吸力传来,早有准备的我狂喝一声,不仅不向后夺,反而学足奉先公的螺旋刺法,长戟借着这股吸力高速旋转着直搠典韦的胸膛!

    戟风忽地消散,长戟受阻再也刺不动半分:典韦虽然一时措不及防,但瞬间稳住阵脚将向后夺撤之势转变为向前推挡之力。

    我心中大喜,赶忙就他的推挡之力顺势将长戟一抽而回,二马交错而过。

    向前冲出数步,我勒停战马,一回头赫然发现,典韦那有如喷火的双眼与高高举起的双戟就在眼前!他显然是动了真怒,没有停下战马,而是催马就势兜了一个圈,以两倍的速度冲杀而来。

    此刻掉转马头已然迟了!我双腿猛夹马腹。

    随着战马吃痛向前一窜,沉闷的巨响与锐利的暴风在身后炸开,地上的泥浆与沙石溅起老高,打在后背的护甲上当当作响,让我心惊肉跳:倘若被典韦一击打实,纵是铁铸之人也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身后的马蹄声裹带着潮水般的杀气越来越接近:典韦又渐渐追了过来。

    凄厉的异声再度在耳边响起,这是典韦出手在即的征兆!

    我急中生智,猛然一勒缰绳,同时向左拨转马头,右手长戟全力向后伸出。典韦大吼一声,仿佛是怒狮狂哮,巨大的力量如狞牙般撕咬向我手中长戟。由于我使用的是长兵器,一旦平伸典韦便无法冲锋到我身侧攻击,所以他将攻击目标改成我手中长戟,务必要一击让我兵器脱手。电光火石间,我将长戟猛地向后一收,典韦这重重一击再度落空。劲风激荡四散,拍击在脸上竟然有实质般的感觉!虽然这已经构不成威胁,但如此雄浑的力量我闻所未闻,不由大为骇异。

    他这一戟打空的挡儿,我已经将战马兜了回来,两人再度面对面。

    想起适才劲风扑面的实质感,我心都寒了,再不能容他抢得先机!想到这里,我拼尽全僧能,向典韦的面门一口气连环闪刺十一戟。又是“哼”地一声,典韦左手戟伸出黏住我的戟尖划了一个圆圈,顿时轻轻巧巧地将我的攻势尽数化解开。余意未尽,还将长戟带开到身体一侧,刹那间我空门大露!此时二骑距离已近,典韦故技重施,右手戟宛如攻城的重锤,从上到下泰山压顶似的一戟劈下!

    此时我竟已无法躲闪,无法抵抗,心中大为悔恨。原来短兵器针对长兵器的妙用,就在格挡之后拉近距离的致命一击,只是自己领悟得未免太迟了。

    “当~~~~~”

    兵刃交错的巨响震得我全身一颤,劲风自顶门四散而落。

    我抬头瞟了一眼,一支寒光闪烁的大戟正从自己头顶上探过来,接下了典韦势在必得的一击。捉住这一瞬间的空隙,我赶紧策马从典韦身侧冲过。典韦也不阻拦,似乎正全身贯注地注视着新来的敌手。

    我心中大奇,拨转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

    只见披挂整齐的奉先公威武有如战神,端然稳坐在烈火般的巨马赤兔上。他右手轻轻松松端着方天画戟向前遥指典韦,左手控制着赤兔的缰绳,全身放松而自然,竟然予我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仿佛奉先公的人已与四周空间水*融,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种奇异的融洽向天地之间无限广阔的延伸,颇有天人合一之态,令我从心底感到震撼。我不由得全身战栗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前这气势,就是所谓的“天下无敌”么?与这武道巨人相比,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啊。

    典韦全神贯注地盯着奉先公,双戟收在面前交叉形成一个十字,门户封的极为严谨:仅仅在气势的对峙上,他就已全军覆没。“恶来”突地爆喝一声,好象平地上起了一个炸雷!借此一喝之威,他一踢马腹,巨掌中手戟舞动,好象化做了两条黑龙,变化无方跳跃流动着向奉先公裹去。

    没有惊涛骇浪的杀气,没有激荡交错的风声,奉先公手中大戟自然而然地运动起来,有如日月星辰的变幻流转。令我为之目眩神迷。

    典韦咆哮如虎,兵刃交葱洒出一片红光,人影一合即分。

    两骑互换了位置之后重新掉头对峙。

    典韦的左肩甲已经不翼而飞,鲜血从肩头不断流下。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双手黑戟依然摆出十字交叉的架势。虽然已经受伤,但“恶来”一身杀气有增无减。奉先公面色仍然那么平静,依然是那金属颤动的口音:“典韦,你的武技虽然不俗,但仍然不是我吕某人的对手。告诉本人曹操在哪里,留你一条全尸。”

    典韦纵声狂笑起来:“三姓家奴!先收拾下典某再胡说八道也不迟!”

    听到这句话,奉先公英俊的面容一绷,逐渐呈现出疯狂的杀气,让我触目惊心。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要将你的人头漆成溺器!”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赤兔就骤然窜跃,好象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拖着长长残像如同红亮彗星般扫过大地。寒光闪烁的方天画戟突然变幻成一条银线,无声无息地直刺典韦的喉咙。

    “叮”

    兵刃交错,两骑再次互相错过。又是一蓬鲜血溅出,奉先公仿佛羚羊挂角般的一戟,在典韦粗壮的胳膊上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如泉涌。感叹奉先公戟法神妙之余,我对典韦的悍勇也深深折服:虽然伤重至此,但他的气势却没有丝毫削弱的迹象。此刻,这位与古之“恶来”相媲美的勇士重新与奉先公放对。

    典韦先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忽然放声大笑,颤动空气的大笑声中,蕴涵着无比的豪气与愤怒!他长长吸气,原本巨大壮硕的身躯此刻显得更加高大。

    典韦仿佛将全身力量都运到双臂上,左手戟凭空划了一个半圆,发出割裂空气的锐响,右手戟遥遥前指奉先公,厉声道:“再来!”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人莫非是不死之身,竟然还要挑战!

    忽然旁边马蹄声整齐而急促地响起,数十虎豹骑士护主心切,呐喊着一齐挺矛自奉先公背后冲刺!

    我大惊之下正欲策马急奔解救,但已经来不及了。

    旁边典韦也已大声嘶喊道:“都住手!”我还从未听到他的声音如此惶急过。

    数十条长矛不断加速,毒龙般刺向奉先公的后背。我的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但奉先公却恍如完全没有看到,依然立马稳如山岳。

    一尺,半尺,长矛及体。

    寒光一闪。

    下一刻,无数的残肢与碎肉四散飞扬,鲜血再次染红了大地:适才生龙活虎的骑士与战马化成无数没有生命的肉块,散落在地上。奉先公依然没有动,但几条血线顺着方天画戟的锋刃流淌下来。

    我头脑里有种瞬间血液被抽空的感觉,勒停战马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脑海一片空白。

    如果为奉先公的武技下一个定义,那就是“毁灭”。这戟法已是毁灭的极致。无论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绝对不允许当其锋锐!

    典韦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已经说不出一个字。看到刚才的一幕,这豪勇无双的勇士竟然也为之深深震慑。

    奉先公依然面对着典韦,不过和刚才相比,银甲上增添了两三点猩红。

    他咧嘴一笑:“怎么还不放马过来?提出挑战的不是你么?”一笑之间,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又好象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典韦的眸子依然炽烈,点头厉声道:“好!吕布,今日之辱铭记在心,现在某还不是你的对手,但迟早有一天,要把你的人头挑在某的双戟上!”

    红亮的彗星再次出现,眨眼间飞过两人相距的空间!

    奉先公人马合一地向典韦冲去,但尖刻的笑声却仿佛还留在原地未动:“典韦,你以为自己还有报仇的机会么?”

4 武道

    “恶来”典韦怒哼一声,双戟挥舞,杀气急剧收缩。以他为中心方圆五尺的范围里空气仿佛被瞬间固化,形成一个黑色的半球。

    霎时间,一红一黑两个光球猛烈碰撞到一起。巨大的震荡从地面传来,我跨下的战马为之受惊长嘶!

    我用力控制住马儿,抬起一手挡住四散流窜的气流。烟尘散去,只见奉先公端坐在赤兔上,宛如一座完美的雕塑,一动不动。我策马来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典韦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远处的树丛中。

    “多谢主公救命之恩。”我低头拱手行礼,惭愧道,“属下无能,几乎堕了我军军威。”

    奉先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脸惨白。缓了一口气,脸色由白转红逐渐好转,他慢慢地道:“接到你们的报告,我才了解曹操的诡计,这才率兵赶了来。刚进高顺营,听文远说你率部冲阵一直没有回去,”他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仗着赤兔马快就先行了一步,真是好险。”一股温暖填满了胸膛:为了我奉先公竟不惜单人赴险!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卒,奉先公竟然如此错爱,不由叫我惊喜交加。忽然又想起由于自己的缘故使奉先公深入险境,心中更感到惭愧。忽然想起一事,我抬头奇怪道:“主公,请问适才您与典韦最后的对决究竟是如何过招的?属下无能,没能看清。”

    奉先公拨转马头,慢慢向高顺大营方向走去,我策马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身侧。“典韦那最后一击,并不是他手中的双戟,而是飞戟。”奉先公抚摩着赤兔火焰般的鬃毛悠然道,“他是以双戟为媒介,布下杀气的防御壁以牵制方天画戟的运动速度,同时用早已隐藏在巨掌中的小飞戟以漫天星雨手法投掷攻击。”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他与我对阵时就用飞戟,只怕现在我只有躺在尸堆里的份儿。

    奉先公轻描淡写地道:“典韦这厮倒也了得,他的武艺精髓其实就是两个字,气势。以巨大力量随心所欲地操纵变化莫侧的杀气,形成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对敌手肉体和意志上进行全面冲击,寻隙一举击溃对方。刚才那一瞬间,八支飞戟突然在我眼前冒出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趁此机会,典韦将杀气由防御壁转化成前冲之势,妄图全力一击分出胜负,倒也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这一招有点意思,大概是他压箱底的绝招了……可惜此番他的对手是我吕布!”说到这里,奉先公放声大笑起来。

    望着奉先公自信满满的面容,我深受感染,也开怀畅笑起来。仔细回想起自己与典韦交手的过程,可不正是先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么?不由得又感到一阵郁闷:其实不只是气势,招式的巧妙、变化的流畅等等,我都远不如典韦。平日里自视甚高,但自从出仕为武将之后,除奉先公之外,竟然又遇到了一个强敌。

    奉先公轻轻吁了一声,道:“飞戟一现,我就料知不妙,赶紧击落飞戟准备迎接他的下一轮攻击。但毕竟分了心神,紧接着被迫与典韦全无花俏的硬拼,顿时让我二人内脏都受了震动,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虽然略占上风,但也无法继续扩大战果,这才被他走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虽然我受了点内伤,但典韦受伤更重,那厮回去后只怕要躺上半年,哈哈!”

    转头又看看我,奉先公一脸得意非凡的模样:“明达,今日这一番较量,证明你不愧是我亲自挑中的战士。除我吕布之外,放眼天下只怕也没几人是典韦的对手!与这种绝顶高手对打做到你今天这等水平,已经非常不易啦!”他锐利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千万莫要妄自菲薄,明达,你已经踏上了通向武道颠峰的必经之路。”

    这几句话入耳,我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自从巨野见面之后,奉先公那无敌天下的豪勇身影已经深深在自己心底留下了烙印,能得到他的夸奖,那比什么都来得振奋。“奉先公,”我与他双目对视,迫切道,“请传授我您的绝世武功!”

    奉先公看着我笑起来:“身为大将,最重要的不是武艺,而是兵法和韬略,有工夫你先向陈宫与张辽好好学学吧。”

    “拜托您答应属下的请求!”我跳下马,抛下长戟屈膝跪下,“真髓也知道韬略的重要性,但属下想成为一个冲锋陷阵的军人,就象主公您一样!请您无论如何答应属下罢。”我的铁盔已经碰到了泥泞的地面,全身由于心情的激动而颤抖起来。

    “冲锋陷阵?象我一样?”尖锐的金属颤动嗓音随即化成一阵得意志满的隆隆大笑,紧接着奉先公语气转为温和,从上面传下来,“起来吧,回到城里之后,明天早上到太守府内宅找我。”

    “您答应了?”我一跃而起,仰头看着主公,喜悦难以用言语形容,“您答应了!”

    奉先公放声大笑:“小子,还不快上马?大家都等着呢!”手中缰绳一紧,赤兔化做一道红色的闪电向前急弛,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我欢呼一声,拾起兵器跳上战马,一面快马加鞭地赶路,一面尽情地狂呼乱叫:整个原野回响着我根本不能入耳的歌声。

    阳光温柔地撒在雨过天晴的大地,远处浮现出一道亮丽的彩虹。

    清早从床铺上爬起来,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前天的伤痛与疲劳一扫而空,正是习武的好时机。我出了府门,走在街道上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索性小跑起来!自己实在是太兴奋了。

    濮阳城内南处就是气势宏伟的东郡太守府,是奉先公平日办公和起居的地方。由于参谋陈宫一大早就到市郊去筹措麦收,整个府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绕过大堂进入内宅,一颗心象小鹿般跳个不停。

    内宅是个巨大的四合院,此刻我面前是院落中那一大片修剪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一棵参天古树,绿色的伞盖四面张开,遮天蔽日。院落的左手边厢房是两位主母:严夫人和貂蝉夫人的居室;右手边厢房就是奉先公的居室兼书房;越过古树,我看到自己正对着一间宏伟巨大的堂厅,敞开的大门上挂一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字“演武堂”。我虽然不懂书法,但觉得这曼妙雄浑的笔锋宛如武学高手刺出的长枪大戟,大开大阖,让人看的心旷神怡。

    奉先公就站在演武堂的门口,一身白衣如雪,手中名震天下的方天画戟隐于身后。看到我后微笑着招呼道:“明达,还不快进来!”

    我应了一声,快步穿过花园,来到奉先公面前抬头问道:“主公,这匾额的字写的真好看!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奉先公仰天大笑,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你这小子,前来学武却先问起文字来啦?”见我窘得面红耳赤,他也不忍继续取笑,遂微微笑道,“这位名家你前天晚上照过面的,便是曹操曹孟德!”

    我不禁愕然,想不到竟是此人。

    奉先公转身步入大堂,漫不经意地道:“曹操原先官拜东郡太守,这套房子曾经是他起居室。此人能文能武,也是个人物,在我书房里还有他遗留下的大量藏书。我是个嗜武成狂的粗人,因此虽然摆放在那里,可自己一本也没有读过。明达,看不出你对这方面也有爱好……干脆,往后这十日你便住在这里,专心习武读书。”我大喜过望,跟随着奉先公步入演武堂。

    一步入大堂,仿佛到达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天地。整个大厅有十丈宽,十丈长,两丈多高。粗糙的四壁全是兵器架,排满各式各样的兵器,让我目不暇接;地板是巨大的青石铺成,唯一的家具就是西墙角放着四、五个陈旧的蒲团。

    随手将方天画戟交到我的手中,奉先公背负双手笔直来到东墙前,这边的兵器架上放置着诸般短兵刃。他信手抓起一对手戟,转身走到我面前,皱眉道:“明达,还磨蹭什么?赶紧端起大戟应战!”

    我大吃一惊,嗫嚅道:“奉先公,您不是要传授属下武功么?”

    奉先公转个话题沉声问道:“明达,还记得你我初次相会的一刻么?”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血沼中的战神和无比强悍的气势……

    顺着嘴角流下的鲜血……

    我又怎能忘记?就是从这一刻起,自己开始伸手接触从前想也没有想过的生活,军人的生活。

    奉先公看着我手中寒光闪烁的大戟,沉声道:“我吕布纵横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杆方天画戟下从不留活口,你可曾想到,为何你能例外?”

    我不知道。

    奉先公突然放声大笑,震的大堂四壁都在颤抖:“因为你不同!”笑声一停,金属颤动的嗓音再次出现,“我对阵无数,还是头一次看到,在我强势压迫下,还能有人保持着这么旺盛的求生欲望!”他闭上眼睛,整个面孔有一种棱角分明的雕塑美,“你可知道什么是‘技从心生’?武技纵然相同,但使用者的心境不同,效果也就会不同。我吕布对阵沙场,心中惟有‘毁灭’二字,吕某人的武技所体现与追求的就是毁灭!所以吕某人才为自己所创的这路戟法取名为‘灭天’戟法。”

    轻轻叹息一声,那双深刻而冰冷的深棕色眼睛重新张开,奉先公望着我微微一笑:“直到那天我碰到你,一个完全为了生存而战的人。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生存。大概是由于你对求生的执着心,令我不忍下杀手取你性命。”

    那咬住戟锋的奋力一口……

    奉先公道:“你并不适合修炼‘灭天’,因为你运戟时不能以全身心投入摧毁和杀戮。”听了这番话,我心中的感觉是那么复杂,失望还有……一丝丝轻松。奉先公说的没错,做流民这么长的时间,我能了解维系生命的艰难,对生存只有热爱,而不是毁灭。

    奉先公沉静如水,平和道:“武道之路不仅仅是一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道,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蓝天。”

    默然许久,我深深施了一礼之后,手持方天画戟亮开门户:“主公,请指教!”我已经明白了奉先公的意思:既然强烈的求生欲望才是我的本心,是我武道的出路,所以只有不断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才能激发潜能突破自我,达到新境界。

    面前的强者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背负双手随意道:“明达,你与典韦交手时看透他的招法么?”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还没来得及回答,典韦就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不,不是典韦。

    奉先公双手各持一柄手戟,右手戟高高举起、左手戟端了个前挡的架势,说不出的凝重威武,杀气不断扩散,整个大堂气氛都变的肃杀起来。在我眼里,奉先公和那个手持双戟、可惊可怖的对手的影象逐渐重叠。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此刻的奉先公的招法与典韦一模一样,他究竟要从哪个角度开始进攻?

    我看透典韦的招法了么?

    狂喝一声,我已经挥舞着方天画戟冲了上去。管他什么招法,只要抢先击中敌人,还用在乎他的招法么?

    巨大的戟锋直线前进,半途中又化做无边的银色雨丝,铺天盖地卷向双戟。

    双戟不动。

    刹那间无数银色的雨丝重新合成一条银线:我猛然收回了攻势,额头汗水淋漓。自己竟然不敢攻下去!在最后的一瞬,忽然感觉到一阵空空荡荡,我竟然对自己这一击完全失去了信心。这究竟是为什么?

    明达,你与典韦交手时看透他的招法么?

    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我对典韦的招法竟然一点也没看透!数次生死相搏,我对这个对手依然一点也不熟悉。

    面对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强敌,我又怎么能够保持信心?

    奉先公接下来的问题更令我震撼莫名:“你看透自己了么?”

    我看透自己了么?

    我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我看透自己的实力了么?刚才那一击之所以半途而废,不就是对自己实力缺乏信心的表现么?那么,现在我所看见的自我实力,究竟是自己的真正实力,还是一个自己脑海臆造出来的拥有实力的自我虚影呢?

    我的汗滴一滴滴落下,我究竟看透了什么?我目前所见到的,究竟是真正的看透,还是自以为的看透?

    “你终于发现自己的弱点了。”金属颤动的声音回响,奉先公依然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意识逐渐从纷乱思想的泥潭中拔了出来,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赶紧面对奉先公双膝跪倒:“求主公指点迷津。”

    奉先公点点头,缓缓道:“明达,你好好回想一下,与典韦交手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炽烈的眸子……

    完美的动作……

    惊人的杀气……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只觉得后背凉凉的全是汗: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些。当时自己全部精神不由自主地被典韦的眼神、杀气与完美的动作所吸引,对于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下面的本质:比如典韦攻击的目标、攻击的方式与招数的特性,却根本没有去留心。

    对自己呢?对于自己实力的看透不也是如此么?被自己已经拥有的力量所吸引,所震慑,我只知道攻过去、攻过去……以为单单这样子就可以取胜,根本就没有考虑其他,这样又怎么能够完全正确地发挥实力呢?

    奉先公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荡:“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武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明达,你的力量与武功都可圈可点,但是你却缺少了心灵的修炼。这就是武道与武功的差别。”这就是奉先公离开演武堂时给我下的结论。

    深夜。

    我躺在演武堂冰冷的地板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中只有沮丧和败北的苦涩:这已经是第四十六次我被奉先公一招击倒。

    我进入演武堂修炼三天了。三天以来,我不眠不休地锻炼。每天夜晚静坐练习守心直到鸡鸣,清晨起来努力锻练自己的武技。但是在与奉先公的交手过程中,我却没有半点成绩。反而更加不敢放手攻击。

    不安、烦恼、恐惧令我变的越来越软弱。

    我究竟是在不断的进步,还是在不断地衰弱?

    我究竟应该如何锻炼自己的心灵,才能达到心技一体的境界?

    奉先公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你看清典韦的招法了么?

    我站起来,长戟平举遥指前方。闭上眼睛,典韦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里。

    炽烈的眼神……

    完美的动作……

    不行,还是不行!我丢掉长戟,再次躺到在地上,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典韦的招法我仍然一点都看不透,更不要说破解了。

    难道我当真无法进步么?

    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信与勇气。挣扎着爬起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演武堂,再不回头。

    走吧,我完全无法击败典韦的……三天来的辛苦与锻炼,结果全是徒劳无功……此时的我心如死灰,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心技一体”恐怕是我这种凡人完全无法达到的……

    走出夜色笼罩的演武堂,我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从所未见的景色:温柔的月光下,院落中任何景物的颜色都那么鲜活,那么有层次感,每一片树叶随风摆动的样子竟然都在我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呈现。闭上眼睛,耳朵感受着草丛中每一只昆虫的欢唱、风从石缝中与树叶中钻过那微声的差别,全身每个毛孔都感受着空气的流动……这些平素从未发现的细微事物此刻竟然一一有感于心,宛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大受震动的我慢慢跌坐在地,忘却了典韦,忘却了武道,心神逐渐完全步入这神奇的天地之中。

    耳边是清脆的鸟鸣,我的意识渐渐苏醒。睁开眼睛,清晨柔和的阳光撒在碧绿的草地上,内心宁静而安详。回想昨晚的奇遇,胸中豁然开朗。其实自己这几天的修炼并没有白费,它极大提到了我感官的敏感程度。之所以一直都没做到“心不滞于一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心中存有对战胜的执念。在昨夜离开演武堂的时刻,自己由于极度灰心丧气,结果心中空空荡荡,反而达到了“不滞于一处”的地步,将花园中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容纳于心,做到了“似看非看,综观全局”,这就是“武道之心”。

    想通了此节,我大为激动,赶紧爬起来跑到演武堂里拾起长戟,再回到草地上。

    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我深深呼吸,整个心灵变得空明剔透,再无半点杂念。

    “锵”长戟斜斜刺出,转变成一条曼妙的弧线向前刺出四尺后停止。

    纵横的戟风四散,参天古树的树叶纷纷坠落,好似下了一阵急雨。鸟群骤然受惊,纷纷振翅高飞,花园一时静寂无声。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手中长戟仿佛和自己的生命结为一体,血肉相连。戟就是人,人就是戟,再也不能分割。不由心中狂喜,只想放开喉咙乱喊乱叫一番,才好发泄心中长久的闷气。当即一声长啸,手中戟化做一条上下翻飞的银蛇,劲风在院落中激昂震荡,心中不由涌起了与敌人在千军万庐中对阵沙场的痛快淋漓感觉。

    心灵中警兆忽然一现,察觉身后有人靠近。我没有回头,长戟本能地反手刺出,一股锋利无匹的气流直撞过去。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耳边传来的是一声女子的惊呼!

    我大叫糟糕,此处是奉先公的内宅,自然少不了女眷。这几日自己一直醉心练武,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情况给忘了!情急之下,双手硬生生地由刺击之力转化成横震,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成功地把戟势收住,锐利的劲风瞬间解体。

    不知道她受伤了没有?我急忙转过身察看。当那女子的相貌跃入我的眼帘,脑子顿时“嗡”地一声变成了空白,什么“似看非看,综观全局”,什么“心不滞于一处”的心法,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也,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天下竟然有如此美人!

    戟风震散了她的头饰,乌黑亮丽的长发宛如小瀑布般倾泄而下,一直垂过她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娇嫩的肌肤晶莹如玉,弹吹欲破,仿佛是玉石雕刻、霜雪堆成。此时她还没有从惊吓中回复,脸色惨白地看着我,樱桃小口半张着急促地喘气,两只纤纤素手轻轻按住前心,高耸的胸口随着呼吸急剧地起伏着。展现在面前的这幅“美人受惊图”有一种震撼心灵的美感,简直可以用“惊魂动魄”这种词语来形容。

    沉醉于她的绝世风华,我呼吸都为之停顿,目瞪口呆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女子先开了口:“阁下莫非就是真髓将军么?”

    我猛然从恍惚中恢复过来,赶忙行礼道:“在……在下正是真髓,适才全心练武,险……险些伤了小姐,还望小姐恕罪!”深深弯腰鞠躬,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自己真是丢脸,平常说话那么利落,怎么因为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失态呢?不过再仔细想想,这还是我头一次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能把这句话说得完完整整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正在尴尬处,奉先公那沉稳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朵,我抬头越过那女子的肩头望看去,一身白色劲装的他背负双手,正缓缓走出左厢房。女子察觉了我的眼神,她顺着我的目光回头一望,紧接着欢呼道:“奉先!”然后犹如乳燕投林般,张开双臂扑着迎过去。

    奉先公停了步,伸出左手一把将她拥到怀里,对我笑道:“明达,刚才你舞得那几下子有点意思,看来今天终于有点收获咯。”又低头对怀中那女子柔声道,“貂蝉,来见过真髓!”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二主母貂蝉,难怪有倾国倾城的美貌。

    赶紧丢下兵器,我拜伏于地道:“主公,属下怎么当得起主母一拜?真是折杀真髓了!适才差点伤了主母,请主公责罚。”

    “真将军言重了,其实……这都应该怪奉先不好!”貂蝉掩口而笑,声如银铃,“都怪平日里他经常在小女子面前谈及真将军,貂蝉从未见到奉先这么欣赏一个人,所以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因此今天忽然见到您在庭院中练武,貂蝉一时按耐不住,靠近想看看奉先赞赏的人究竟什么样子。莽撞冒失之处,还望真将军原谅则个。”说罢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貂蝉的神态带着三分娇憨,三分顽皮,话一出口,奉先公已然开怀大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呆在那里。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奉先公笑道:“明达,不必拘礼,赶紧起来!”说罢他伸出右手一把将我拉起,看我低头不敢与主母对视,皱眉道,“明达,我吕布乃是匈奴后裔,所以汉人那些俗不可耐的礼节,老子从不放在眼里。什么不许平视女眷之类的狗屁,统统滚他妈的蛋。你既然跟随我,这一点首先要切记!”言罢又是一阵豪迈大笑。

    看我这窘相,貂蝉笑道:“奉先,真将军脸皮子真薄。算啦,我回屋去免得尴尬,你们爷儿俩继续交流武学罢。”说罢转身回了厢房。

    奉先公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过头对我道:“明达,还不拿起长戟?”

    我与奉先公终于再次放对。天下第一高手站在我面前,将方天画戟收在背后,双目神光闪烁罩定我全身上下。他似看非看,竟有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英雄气概。奉先公戟还未动,我心里那种熟悉的冰冷麻痹的感觉就又出现了,压抑郁闷的阴森杀气仿佛一大团粘稠的鱼胶,将我紧紧包裹纠缠。这感觉令我感官凝滞,呼吸不畅,心惊胆战。妖异的杀气在花园中弥漫,鸟儿们也感到这股肃杀之气,蜷缩在树枝上一声都不敢出。我灵机一动,忽然明白了这感觉的来由:这是由于身处奉先公的攻击范围之内,被他以气势试探触摸的感觉,被他摸清看透的感觉。

    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

    努力把自己注意力从奉先公可惊可怖的凌厉气势上转移到别处,我收敛心神,微微仰头,视野里是无穷无尽的蓝天,心里忽然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倘若从这天空上向下望,我与奉先公其实都是一样的渺小,不是么?

    奉先公也是人,是和我一样的人。

    想通了此节,我大为安定,恐惧、颓唐这些负面情绪全都冰消瓦解,全身心投入到和奉先公的对抗之中。经过这几日刻苦修行,我的六感仿佛一柄开刃的宝剑,随着心态转向镇定沉静,身体所有感官都仿佛是上了油的车轴,开始飞速地运转。

    似看非看,综观全局。

    奉先公还是依然站在面前,但那种可怕的心理压力已经大为减轻。

    在为自己的进步而欣喜得意的同时,我不禁感到有些骇然:这个站在天下第一强者的面前,仍然能够冷静地查找对方弱点,寻隙反扑的人,就是现在的我吗?

    奉先公目中惊诧的眼神一闪而逝,他点点头,满意道:“好!明达,你果然有习武的天分!看戟!”

    方天画戟划破虚空,这一戟虽然看似简单之极,但极难抵挡:奉先公提戟作势然后回旋刺出的动作流畅无比,浑然天成,竟然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我鼓起斗志,凝神关注戟锋的来势。此时心情激荡,难以言喻:如果是数月前,让我面对这一戟,肯定连来路都还看不清楚就直接负伤落败了。但现在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出奉先公大戟前进的路线!

    猛然大喝一声,我向后倒退三步,长戟先横扫再转为上挑。

    “当~~~~”

    兵刃一声脆响,一股巨力涌到,我站立不稳,又是连退出十来步才重新拉开架势。虽然还不够理想,但我已经是狂喜不已:这还是我头一次能够格挡住奉先公的进攻!自己竟然看透了奉先公的进攻,这几天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

    奉先公仰天长笑,神色大是欢畅,道:“明达,你进步神速啊,再接这一戟试试!”话音刚落,威猛绝伦、气震山河的一戟随心所欲地划过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我四周劲风大作、冰澈刺骨,戟势已经将我完全包裹,封死我所有的退路!我大为惊骇,原来这才是“人中吕布”的真功夫!

    狂飙呼啸,我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什么“似看非看”,只能纯粹依靠感觉在胸前横戟抵挡!

    “咚”地一声闷响,方天画戟长驱直入,突破了长戟的防御线敲在我的肩膀上,雷击般的力量打得我半身麻木。整个人直接被这一戟震得向后飞出三丈多远,跌进演武堂的门口,重重摔在青石地板上。

    “明达,你进步的确不少。”奉先公将右手方天画戟重新负于身后,缓缓道,“关于‘武道’,你基本已经掌握了。但是你要知道,武功素来有高下之分,理解武道并不代表你就变成了高手,但是只有理解了武道,你才有成为高手的可能。”他顿了顿,又道,“知道刚才那一戟为什么你抵挡不了么?因为想要看透和战胜更强的敌人,你就必须拥有不输于敌人的意志、肉体和技巧。而在这些方面,你和经过千锤百炼的我相比,差得太远了。如果你想成为能击败我的高手,就必须在这三项基本素质上超越我,除了不断磨练增强自己之外,还要通过无数实战经验来提高。”

    奉先公微微一笑:“我已经帮助你走上了武道之路,传授了你锻炼之法。至于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5 阴云

    入夜,我点起灯火,慢慢开始研读曹操的藏书。

    今天的较量除了令我已经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与了解之外,最大的收益就是心情的转变。在听了奉先公那番话之后,我的锻炼有了明确的方向,所以心情不再烦躁不安。我不再苛求自己能够一步登天,自然而然抛弃了一切执念,心态平和地开始有步骤充实自己:白天锻炼身体,夜晚开始研读书籍。

    为将者,必要研读兵法,所以我从书架上取出的第一卷书,就是《孙子》。看着眼前这薄薄的小纸卷,我叹了口气,古人总喜欢把文章写的玄奥无比,《孙子》也是一样:晦涩难懂不说,而且都是干枯的大道理。我的文化素养又不高,所以原先跟张辽学兵法的时候,这几千字读得我头晕脑涨、不知所云,长进却是一点都没有,因此现在见了它就倒胃口。

    硬着头皮展开纸卷,只见标题四周的空白处赫然写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认出这是曹操的手迹,大为好奇,于是在灯火下仔细分辨,原来这竟是他为《孙子》写的序文。序文中开篇名义是这么几句:“操闻上古有弧矢之利,《论语》曰,足食足兵……黄帝汤武咸用干戚以济世也……”

    “用干戚以济世……”我仔细揣摩这句话,只觉得好象一颗石子投入了湖水,心中掀起阵阵波澜。“干戚”就是武器,就是兵。孔子说过,兵者不祥,大凶。但在如今这个黑暗的乱世,百姓痛苦不堪,我这种家破人亡的例子数不胜数……如今的时代,除了依靠“干戚”之外,又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用武力恢复秩序,就是要“用干戚济世”!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没能力去“济世”,只要能够“以干戚济自己之命”,也就心满意足了。

    按照曹操记录的书目方位,我拿起了书架角落上一个纸卷,里面写的全是他自己研读兵法的心得,几千字的《孙子》被他写了上万字的笔记。我把笔录对照着原文细读,每看一篇就愈加对曹操此人感到钦佩。这笔记生动详细之极,最吸引我的,就是他批注里所强调的“兵形如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以制定应对方法,决不能走单一的死套路。在笔记中他还摘选了大量秦汉时期战史资料对原文做补充说明,整个笔记朴实易懂,形象生动。

    我如获至宝地轻轻掩起了这卷笔记,只见书卷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刚直有力的大字:《孟德新书》。

    眨眼的工夫,十天转瞬即过。带着满载的收获,我辞别了奉先公,搬出了内宅。回到家里,我依然白天习武,夜晚读书,感受着自己的不断成长,心中的喜悦和充实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

    如此平静度过了四天,第五天的中午时分,成廉来通知我参加高级军事会议。

    成廉是奉先公部下跟随最久的悍将之一,长的人高马大,但一副面孔总是铁青色,好象有人欠着他三百吊钱似的。他没有留胡子,下巴上刮的光溜溜地,此刻铁青的脸上倒露出一丝喜色,说话相当简洁明了:“朝廷来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也是一阵激动。早在奉先公轻取兖州的时候就派了使节上表朝廷,表奏自己担任兖州牧,但一直就没有回音。后来大家也对此事不再奢求了:眼下把持朝政的是董贼的余党李榷、郭汜二将,当年就是他们杀死了司徒王允,迫使奉先公逃出长安,和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死敌。他们怎么会同意这种任命奏章呢?没有想到此次击败了曹操的进犯之后,朝廷封赏的喜讯会忽然传来。

    披挂整齐停当之后,我在甲胄上又罩了一件锦袍,这才赶到郡府。看到郡府外面张灯结彩,我看了不由会心一笑:此番奉先公加官进爵,我们这些随之征战的部将们也是面上增光不少啊。

    进入大堂一看,奉先公不在。成廉、魏续、侯成这些身经百战的武将们早已分立两边,无一不是身披锦袍,一脸喜色,准备欢迎钦差的到来。平素里阴阴沉沉的参谋陈宫今天也笑容可掬,身着黑色的文官朝服,双手环抱于胸,一脸期待地望着大堂门口。

    我紧挨着魏续身侧站下来,低声问道:“老魏,钦差什么时候到?”

    魏续道:“早就到了。还与主公谈了好一阵子,主公刚刚把钦差送走,一会儿就回来。”

    我奇怪道:“既然钦差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张灯结彩地忙个不停?”

    魏续瞪了我一眼:“我说你小子就是不开窍!主公这次高升州牧,能少了咱这些跑腿的吗?自然也要给咱们加俸禄官位之类的,这就叫……”说到这里,他似乎接不下词儿,想了想又抓抓耳朵,迷惑道,“奶奶的,好象叫做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陈宫闻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回头眺望。

    耳边魏续轻声细气却恶狠狠地道:“看姓陈的王八蛋那一脸官儿迷的德行,这回取兖州这老小子功劳不小,少说也能混个郡太守当当!”言罢“咕”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眼里倒是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此时门口传来鸾铃脆响,我赶忙随着众将一齐肃然而立,奉先公从外面大踏步走进官厅。

    奉先公今天也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绛红色的武官朝服,头带左右双翎的高冠。他龙行虎步地走进来,衣袂随风飘舞,愈加显得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只是此刻的奉先公面色阴沉,眉脚不断跳跃,显然愤怒之极。

    看到这种状况,一时间没人敢上前道贺。奉先公也不说话,快步穿过大厅,一言未发就直接步入了后宅。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脚步声重新从后宅方向响起,其中居然夹杂着甲叶晃动的金属脆响。奉先公重新出现,但此刻装束大变,看得我等诸将心中都是一凛:素白的战袍外紧紧包裹着沉重的铁甲,披散着头发,竟然连头盔都未来得及戴。他右手倒持方天画戟,左手抄着豹纹铁盔,冰寒的杀气不断从他身上放射出来,一时间大厅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不少。

    奉先公来到案几后坐下,左手把头盔放置案几之上,右手将方天画戟一顿,地面青石登时碎裂!

    陈宫赶紧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将军,到底出了何事?钦差……”

    “砰”

    奉先公一掌拍在案几上,嗔目大喝道:“别再提什么钦差!”他忽然仰天狂笑,声音中却充满愤怒之意,“李傕、郭汜这二个贼子!此番他们遣使,是专门来通知我,朝廷已经任命了陈留太守张邈兼任兖州刺史!”话音入耳,好象滚雷响过一样。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大汉律法规定,州刺史负责每年全州政务的巡视督察,可在这种乱世,刺史又负责调配指挥全州的军队,权力大得很,已经和州牧没什么区别了。

    环顾旁边的众将,人人都是呆若木鸡,只怕都和我一样,此刻大厅中先是一片肃静,就连根针落在地上只怕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站着愣了一阵子,忽然乱哄哄地爆发起来。右侧队列中成廉、侯成、宋宪首先抢出来,三人一齐来到奉先公案几前拜倒。只听成廉瓮声翁气道:“张邈这跳梁小丑有何德何能,居然成了兖州之主?我等愿为先锋,为主公诛灭了他!”成廉话音未落,魏续从我身边冲出,连同郝萌、李封、薛兰一并向奉先公拜倒。魏续扯着嗓子道:“主公只管拨给魏续三千兵马,我去将这厮拿了来献与主公!”

    一时间屋子里群情激愤,嘈杂不堪。

    陈宫赶忙出列,急道:“万万不可!主公入兖州深得张邈之助,如今贸然兴师讨伐,必然失去民心啊!眼下曹操虽然暂时受挫,必定会卷土重来。首要大敌尚未消灭,却向盟友大动干戈……此事万万不可!”

    奉先公不置可否冷哼一声,缓缓道:“陈宫,我且问你。曹操兵力,现在部署何处?”

    陈宫恭敬道:“根据报告,曹军主力受挫之后已经退守甄城,曹仁、夏侯惇率部正与高顺将军抢割东平、山阳、任城三郡的小麦以补充军需。”

    奉先公点点头道:“现在东郡、济阴两郡的麦收都结束了吗?”

    陈宫面色凝重,欠身道:“都已收割完毕,但由于今年大灾,所以收成只足半年开支。”

    奉先公冷笑道:“好!实在是好!你且来看!”说道此处,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手腕一抖,书信向陈宫前胸四平八稳缓缓飞去,露出一手精湛的功力。

    陈宫双手接过,摊开信纸一看,不禁瞠目结舌。

    奉先公厉声喝道:“张辽的军情报告已至!既然麦已收割,夏侯渊又有什么理由再三出没于冤句?”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大概,兖州诸郡之中陈留在西南角,陈留东面就是济阴郡。济阴郡方圆近三百里,地广而肥沃,郡府设于定陶,下辖离狐、冤句、句阳、成阳、乘氏、成武、已氏、单父等八县。其中冤句县位于*北岸,是济阴郡、陈留国东西毗邻的要冲。曹军忽然出没于此地,又不是为了抢割麦子,自然是为了从南面包抄东郡,很有可能已经和张邈连成一气。

    陈宫赶紧拜伏于地,颤声道:“主公!此事定是曹操的毒计!今年四月至七月,全国大旱;六月初二、初三,长安大地震;刚刚进入八月,左冯翎郡内迁羌人又作乱……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尚且自顾不暇,哪来的余力计算主公?定是曹操先表奏张邈为刺史,然后又命夏侯渊游荡在济阴一带,这是离间张邈与主公的毒计!望主公三思啊!”

    奉先公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所言不差,表奏张邈为兖州刺史的正是曹操!这分明是拉拢张邈,孤立我吕布。”顿了一顿,奉先公语气转为严厉:“陈宫,你可愿以人头保证,张邈面对曹操的拉拢,决不背叛我吕布么?”

    陈宫连连磕头,哀声道:“主公!张邈是个君子,为人仁义宽厚,决不会为区区小利背叛主公!”

    奉先公眼神变得深邃难测,我却看到他眼中杀机一闪即逝,只听他缓缓道:“哼,‘是个君子,为人仁义宽厚’……我看他不过是浪得虚名的伪君子!这厮昔日得罪了袁绍,曹操三番五次说情袒护他不惜和袁绍翻脸,甚至东征徐州的时候,曹孟德把自己后事都托付给了这个‘君子’……哼,结果又如何?”

    “由于曹操袁绍素来交好,张邈这厮始终猜疑曹操会有一天为讨好袁绍加害于他。最后在你的劝说之下,他不就背弃了曹操而投靠我吕布了么?”奉先公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区区小利’的确不会令这厮背叛我,但以他的多疑和猜忌,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刚才问过钦差,朝廷的委任状发到张邈手里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厮始终不来向我说明原委,这是为什么?分明是怕我因此嫉恨他,怕我对他不利!随即曹军就在冤句附近出没,这明明是由于对我的畏惧,所以这贼子暗地里又重新和曹操勾结起来了……这种别有用心的小人非诛灭不可!”

    奉先公长叹一声:“曹操这一着‘驱虎吞狼’实在厉害,这不仅仅是挑拨我吕布,更针对张邈这伪君子。他能因为猜忌心而叛曹操迎我,这次有什么理由不会猜忌背叛我吕布,再迎接其他什么人主持兖州?”

    陈宫伏在地上全身颤抖,哀声道:“主公三思,主公三思!”

    “不必再说,我意已决!”奉先公暴躁地大喝道:“众将听令!”

    我随着满厅的文臣武将一齐拱手低头:“听候主公调遣!”

    奉先公一字一字道:“眼下大汉政局糜烂、朝廷自顾不暇。所以我吕布不承认对朝廷对张邈的这一任命!从今日起,我就是兖州牧!我要立即讨伐张邈!”

    我吐出一口气,却仍然挥不掉心中的阴影:毫无疑问,这是曹操的诡计。为了夺回兖州,曹操军事进攻、奇谋诡计双管齐下,花招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自从读过了他的著作,我就认定了此人是最可怕的敌人。主公与张邈反目成仇,应该正中他下怀,但现在还有办法补救吗?

    心中的阴影不断扩大,似乎变成笼罩在兖州上空的重重阴云,令我忽然产生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奉先公那微带金属颤动的嗓音在大堂上回荡不已:“陈宫,我任你为兖州牧别驾司马,领济阴郡太守;侯成为俾将军,驻军离狐;你们二人立即上任,筹措进取陈留!”

    二人拱手受命。在他们转身走出大堂时,我看到陈宫面色灰败,与一脸兴奋激昂的侯成真是天壤之别。

    “成廉,我任你为裨将军,领任城郡太守,你立即前往任城,顺路通知驻扎于山阳郡的高顺和张辽:高顺任偏将军、领东平国太守;张辽任偏将军、领山阳郡太守;你们三人同心协力,从南面包围曹操在东平国以范县、寿张为中心的势力范围,务必要切断范县与东郡甄城和济北国东阿县之间的联系,将曹操的地盘截做三段!”

    成廉也不答话,单膝跪倒、深深一拜之后昂然而出。

    “宋宪,我任命你为济北国太守。你马上率军前往济北国,在鱼山、谷城一带驻守。顺便联系泰山黄巾贼的首领臧霸,告诉他我吕布任命他为泰山郡太守,让他率领十万泰山群贼接应你。与臧霸部会合后,你把曹操在济北的最后据点东阿县,给我拿下来!”

    宋宪两眼放光,大声道:“宋宪定为主公效死力,平定济北!”行礼之后大踏步出了府门。

    “真髓、李封、薛兰听令!”

    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不由全身一震,走出行列,单膝拜倒。

    “真髓,我任你为裨将军。李封、薛兰为付贰,拨与你等步骑一万八千人,立即向南进发。先扫荡了济阴的曹军偏师夏侯渊后,就去离狐和侯成合兵一处,攻略陈留!”

    我深深拜倒之后并不离去,而是重新站立回一旁,李封与薛兰面露喜色地去准备了。

    “郝萌、魏续听令!你二人立即着手整备兵马与粮草,跟我随时准备出征。等到我几路兵马同时出击,曹操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就是我吕布与他决一死战之日!”

    二将应了一声,转身出府。霎时间,大厅中空空荡荡,只剩下奉先公与我两个人。

    奉先公好象忽然疲倦了不少,闭上眼睛喃喃道:“好你个曹操,居然耍弄这种阴谋诡计,这次我吕布要彻底将你收拾……”忽然睁眼不悦道,“明达,为何还不动身?”看到我嗫嚅不知如何回答,他又笑了笑,语气转为温和,“明达,紧张了?这次是你头一回以主将身份统率着过万的大军,紧张在所难免啊。想当年,我初出阵的时候也是一样……”说着说着,奉先公仿佛陷入回忆,忽然又醒转过来,神采飞扬,长笑道:“好,我再给你打打气!这回攻下陈留之后,你就是我的陈留国太守!”

    我一怔之下,不觉心神摇曳。打下陈留,我就是郡太守了?郡太守……这个职务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啊,从前做梦都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飞黄腾达。但此时心中之言却如哽刺在喉,不吐不快。我吸了口气,然后单膝拜倒:“主公,真髓不是紧张,而是有话要说。主公如若发兵陈留,只会让曹操卞庄刺虎!陈宫将军所言着实有理啊!”

    “砰!”

    奉先公一拳擂下,面前的案几四分五裂,上面所摆放的豹纹铁盔直滚到我的脚前,打了两个转才停下。

    我拾起头盔,双手恭恭敬敬献上。奉先公并不接过,眼露杀气盯着我,森然道:“明达,你不是素与陈宫不合么,怎么今日反而替他帮腔?”

    看着奉先公愤怒的神色,我不禁心底直冒寒气,但此刻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硬着头皮道:“我的确不喜陈宫的处世为人,今次不过是意见相同而已。主公试想,以曹操的满腹韬略,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够了!”奉先公面色铁青,站起身来。我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不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勃然作色道:“真髓!你近日来所看都是曹操著作笔记,因此对他心生敬仰畏惧,以为我不知道么?什么‘曹操满腹韬略’,你这话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我军威!”他来回在大堂中踱步,步伐越走越急:“我吕布武功无敌,纵横天下,又怕过谁来?曹操当年被徐荣打败,几乎连命都丢了。他有几斤几两重,我还不比你清楚?这次出征你不必去了,就留在濮阳好了,我改命李封为主将,哼!”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竟然是大发雷霆。

    我还待再劝,但奉先公竟不给这机会,说罢他大踏步转身进了内宅。心中的无奈与委屈涌出,我一时百感交集,望着捧在手里的铁盔,呆立在空旷的大堂上。

    入夜,我却无法安枕,回想起白天的经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曹操满腹韬略……”,没想到奉先公对这六个字竟然那么介意。不,不对,我苦笑起来,是因为奉先公对曹操的毒计无可奈何,所以才迁怒于我的。长叹了一声,睡意全无的我坐起来点燃灯火,信手抄起一个小纸卷,想凭借看书转换一下情绪,但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读,漫无目的胡乱扫了几眼,忽然有几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者,不能隐其情。*必出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夫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者而知其隐者,此所以谓测深探情。”

    “摩者,揣之术也。内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隐。微摩之以其索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索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是谓塞□匿端,隐貌逃情,而人不知,故能成其事而无患。”

    看到这里,我心头狂震不已,这几句话说得太对了!要想使他人赞同自己,就必须先要“揣摩其情”,了解他人的心理,这才好对症下药地提出建议。仔细品位这几句话,又联想起白天的经过,我大为懊悔:要是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倘若能先洞察了奉先公的心理,再择法进谏,自然可以做到“古之善摩者,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又怎么会白白吃个大钉子不说,还使得奉先公大怒呢?

    忽然省起这书卷也是我离开内宅时带出来的藏书,我赶紧向卷头一看,“鬼谷子”,心里一阵激动,原来是他——这鬼谷子姓王名诩,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隐居清溪之鬼谷,故自称鬼谷先生。他的两大弟子苏秦与张仪极为有名:一个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东方挂六国相印,统领诸国共同抗秦,显赫一时;而另一个又凭其谋略与游说技巧,将六国合纵土蹦瓦解,为秦国立下不朽功劳。

    想到苏秦、张仪二人,我捧书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我也不期望达到他们那种水平,但是今晚如能将此书好好读上一读,明天若是临阵磨枪的现炒现卖,能说动奉先公打消出兵陈留的念头就足够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读完了这个小小的纸卷已经是三更天。《鬼谷子》全书分为十二篇,依次是:捭阖、反应、内楗、抵戏、飞箝、忤合、揣篇、摩篇、权篇、谋篇、决篇、符言。而“潜谋于无形”与“常胜于不争不费”,这便是全书的精髓所在。它崇尚权谋策略,讲究言谈辩论的技巧,这种思想和儒家学说大相径庭。

    我心中忽然一动:这纵横家的宝典中所记录的“故计国事者,则当审权量;说人主,则当审揣情……常胜于不争不费……潜谋于无形……”,与《孙子》中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又是何其相似啊。思维飞驰中,又省起奉先公所教导的“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来,于是又忽发奇想,倘若能将《鬼谷子》和《孙子》的精义融于武学之中,那又当如何呢?三者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细线,互相牵连着似的。

    想到此处,思路逐渐拓展开来,无穷无尽的兵书秘策、学术武功接踵而至,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回荡。我不禁迷失在这个任由思维飞驰遐想的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四周一片寂静,我逐渐从深沉的个人世界中苏醒过来。闭着眼睛将所有的思维整理一下,我惊喜地发现,原先七拼八凑的知识好象小溪汇成了河川,逐渐变得圆满而系统。经过这一番静思,我仿佛眼前豁然开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度和逻辑。

    猛地想起研读《鬼谷子》的目的,我赶忙弹身而起,穿好了袍服后,闪电般冲出大门,直奔东郡郡府。

    来到郡府的时候天色尚黑,大概刚刚才过五更,大堂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站立在内宅门口深深吸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花园右侧的厢房亮着灯火,看来奉先公已经起床看书了。我再次调整呼吸,大踏步来到书房前,躬身道:“主公,真髓有要事求见。”

    “咯呀”

    房门打开,出乎我意料之外,开门的不是奉先公,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这女子一身黑衣,年纪大约二十八、九,举手投足有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借着灯光,我看清她那清秀姣好的面貌,虽然无法与倾国倾城的二主母相比,也算是出色的美人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之间有种奇特的落寞,仿佛世间万物再也不能令她动心。

    黑衣女子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扶门,看见我也丝毫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道:“此刻天还未亮,阁下怕是来错了时辰。”

    我深施一礼,恭敬道:“在下实有要事求见主公,还望见谅。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黑衣女子淡淡道:“小女子姓严,奉先便是拙夫。此刻他在对面的厢房中好梦正酣,阁下还是等天光亮了再来罢。”

    原来竟是大主母,我赶紧施礼:“在下实在不知是主母,言语冒犯了。不知主母能否替在下通禀主公一声?”

    严氏柳眉微蹙,道:“免礼了,此刻不便打搅奉先他二人的休息。我女儿此刻正在书房内安枕,请阁下速速离去,莫要吵醒她。”说到“他二人”三字,她眼中落寞之色更重,然后“砰”地一声,门关上了。无奈之下,我只好退出去,刚刚举步向外走,书房对面厢房的大门忽然洞开。我转身一看,身披白袍的奉先公向我笔直地走过来。

    看见我跟着奉先公进了书房,严氏遂抱起女儿向外走。奉先公伸手一拦她,道:“将女儿抱进里间,关上门就是了。莫要抱过去扰了貂蝉歇息。”严氏也不说话,抱着女儿走进里间,闭了房门继续看书。

    奉先公大喇喇落座,冷冷道:“明达,前天会议结束之后,你到哪里去了?昨日里整天不见你的影子,今天却一大早跑来扰人,所为何事啊?”撇了我一眼,他冷笑道,“倘若还是想来说什么出兵陈留不妥,就赶紧闭上嘴回去睡觉,我不听!”听他如此一说,我大吃一惊,难道自己竟已静思了一日一夜?

    此刻不及多想这个问题,我正了正神,恭敬道:“主公,在下不是来说此事。前天在下语无伦次,还望主公原谅。区区曹操算得了什么,真髓之所以对出征有顾虑是另有原因。主公要属下出征立功,是对真髓的推爱,属下定不负主公的期望才好。但属下心中的顾虑只能由主公解开,所以特地赶来,期望主公指点迷津。”

    几句话入耳,奉先公已大为受用,面色缓和了不少。他微微点头,满意笑道:“原来如此。明达,那你就说罢。到底有什么顾虑?”

    看到他的反应,我心中暗喜:适才这正是印证自己所学的考验:进谏之前,我首先运用了鬼谷子的“揣篇”来衡量奉先公的心意,做到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然后使用“摩篇”迎合他,并进行鬼谷子心理策略的第五篇“飞箝”——“飞”是称赞之意,“箝”是钳制之意。“飞箝”就是称赞的同时向对象灌输自己的观点,加以控制。这一番深合“上兵伐谋”的心理战术终于奏效,让奉先公失却了对这一话题的反感和抵触。

    但此刻绝对不能疏忽大意,能否令奉先公接受才是成功进谏的关键!

    我收敛心神,郑重其事地沉声道:“主公,属下所顾虑的不是别人,而是北方盟主袁绍。此人虎踞冀州,兵强马壮,窥视兖州,实是我们的劲敌。”心忖奉先公纵横天下,自视甚高。现下曹操处于劣势,所以上次自己进谏的那番话,奉先公自然听不入耳。可是这个昔日诸侯会盟的袁盟主和处境凄凄惨惨的曹操截然不同。此人用诈术取冀州,如今兵力传闻有数十万之众,奉先公在离开长安之后曾经寄于他的篱下。当时袁绍企图加害于奉先公,幸亏主公事先看破了他的用心,设巧计逃走免祸。所以倘若在奉先公心里若还有忌惮之人,袁绍极有可能算是一个。

    果然奉先公面色凝重起来,稍有不悦道:“明达勿要危言耸听,袁绍目前与幽州的公孙白马拼生打死,哪有精力来打兖州的算盘?”

    我心中大叫“有门儿”,表面上摆出胸有成竹的款儿道:“袁绍虽然对兖州没有表现出任何图谋,但曹操的生死存亡可是干系着袁绍的命运。当年主公屈居他的地盘上,这厮竟然妄图加害您。曹操一旦全盘溃败,让您取得了兖州全境,您会放过袁绍么?如此一来,他就陷入了您与公孙瓒的南北夹击之中。以主公的神勇再加上白马公孙的幽州铁骑,袁绍焉有不败之理?所以他决不会容忍未来演变成对他如此不利的形势,不会对曹操的失败坐视不理的。”

    经过仔细思考的衡量,我已经全盘明了奉先公的行事思维路线。奉先公能够悟通武学至理,又怎么会是蠢人?他就是自身战意过强、霸气过盛,所以事事都要以武力解决为第一要素。倘若奉先公能仔细思量我的谏言,想必会慎重考虑,而不会贸然行动的。

    看到奉先公低头陷入沉思,我放缓语气慢慢道:“主公的设想是将曹操的残余势力分割击破,但袁绍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出兵救援曹操。这样他二人领地互相联结呼应,您的设想恐怕不会奏效。”

    奉先公沉吟不语,显然被我这一番话触动了心事。

    此时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我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曹、袁二人彼此接壤,关系又好,但之所以没有公开联手对抗主公,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袁绍和公孙瓒在冀州青州展开了拉锯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您有陈留张邈做后方,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袁绍害怕再陷入一个拉锯战之中,因此不打算轻易将兵力投入兖州战场,只是希望能利用曹操来牵制您的发展。而现在主公要与张邈反目,相当于完全孤立,局势就非常危险了。因为这三人十有八九会联手对抗您——袁曹二人都视您为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的。”

    奉先公面色阴晴不定,沉吟道:“既然如此,张邈这伪君子又应当如何对付?倘若他对我心怀疑忌而忽然反叛,在背后捅我一刀,岂不是形势更加险恶?”

    我对此早已想好了答案,于是微微一笑道:“奉先公,您与张邈也有过来往。您认为张邈此人,胆识如何?”

    奉先公不屑道:“这还用说?这厮名望倒是不小,但性好猜忌,至于什么果断胆识根本就没有,乃一典型鼠辈耳!”

    我点头道:“是啊,张邈正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我们没有过激举动,给他个天做胆也不敢轻易背叛您。”

    奉先公狐疑道:“明达,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侃侃而谈道:“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张邈背叛曹操,是由于畏惧袁绍。他的猜忌心这么强,不难看破曹操奏他为兖州刺史这事情不过是权宜之计。曹操是什么人,一旦夺回了兖州,不和张邈秋后算帐才怪,又怎么会真心奉张邈为兖州之主?所以张邈举棋不下,摇摆不定——一面依旧奉您为主公,一面又做出与您产生隔阂的事情,还暗地支持曹操的部队出没济阴,不过是这厮鼠首两端的一贯行为。假如主公逼迫太甚,搞不好他真投效过去了。假如主公反而派他的故旧比如陈宫,去安抚他,并且强调曹操与袁绍暗地联手谋求兖州的事实。您想想,以张邈对袁绍的恐惧,难道不会重新向主公靠拢,乖乖将兖州刺史的官位奉献上来么?”此番见解是我仔细思量,充分活用了所学后得出的结论。自己想想也觉得欣慰。

    奉先公听罢,长出了一口气,开怀笑道:“好!真是好计!”说着站起身来,面色阴沉肃穆,“明达,听你这一说,我才醒悟过来,目前形势危机四伏,眼下应该先灭了曹操才是正理!陈宫已经上任去了,我这就命人修书与他,叫他依计行事。”

    我长舒了一口气,暗忖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时间总算没有白白浪费,奉先公的赞扬更让我感到轻飘飘的。正在暗自得意呢,忽然奉先公好象想到了什么,他面色大变道:“不好!明达,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昨天告诉我?李封、薛兰在昨日午时就急行军出发,此刻只怕已经开始作战了!”

    我张目结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想想真是啼笑皆非:自己忘我地彻夜冥思苦想,终于说服了奉先公,但没有想到会落到这个结果。

    奉先公眉头紧锁,烦躁地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忽然停步道:“明达,你可还有什么妙计?”言语之间竟然颇对我有期望之意。

    倘若换了个时间,我肯定为此欣喜自豪不已,但现在只有颓然道:“主公,都是真髓不好,耽误了大事。眼下属下也无计可施,只能按原计划行事了——唯一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在袁绍、曹操、张邈三人尚未连成一气的时候,先迅速消灭张邈,夺取陈留。”

    奉先公不怒反喜,神情欢跃,摩拳擦掌道:“好!还是这么办痛快!就先行收拾了张邈这匹夫!”我心中暗叹:奉先公虽然在劝说下能比较狼地看待形势,但由于本身过强的战斗意识与无比的高傲,使他还是倾向于挥舞着手中的方天画戟将眼前的敌人一个个亲手粉碎。

    奉先公重新归座,神采飞扬道:“明达,你速速率领两千人马,接应李封、薛兰。既然涉及兖州全局,此次进攻绝对不容有失!你们先行击破冤句的曹军,然后火速夺取陈留!”

    我拜伏于地,接受了任务,心头却沉甸甸地,没有任何胜算与把握: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6 偶遇

    进入八月,雨季刚刚到来。连场的暴雨令部队的行军速度严重受阻,直到第二日中午,我所率领的一千五百名步兵、五百名弓箭手与六百名骑兵刚刚赶到济阴北部的离狐县。

    历经天灾人祸的洗劫,这里的百姓们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全县只剩下不过区区一千七百余户。进入城镇的街道,黄土的道路两边的民居门窗紧闭: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点。墙根下蜷缩着一些饥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他们当中,有的依然颤抖着苟延残喘,有的已经变成了没有生命、任乌鸦鸟雀啄食的肉块。看着这些畏缩苟活的乞丐流民,就象看着最初的自己:年幼的我踏上四处流浪之路的时候也是如此,挣扎地在这个乱世中苟延残喘;看着面前这冷清如鬼蜮的县城,那段痛苦的回忆不断在脑海里闪现。

    我心中感到一阵酸楚,到什么时候这无尽残酷的世界才能有个尽头?在这个世界里,遗留给人们的只有痛苦、灾难、恐惧与绝望……

    我轻轻地晃动脑袋,停止了回忆。我不忍再看又或再想,于是催动战马加速通过街道,向小城的官邸与士兵驻扎地赶过去。忽然眼角有什么东西随着战马的速度一闪而过,我勒停战马偏过头一看,在阴暗的墙角里,流民的人堆中间竟然蜷缩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大概最近书读的比较多,心中对有知识的文士不由多了一种亲近和敬重。于是我拨转马头,策马来到这个人身边。他本来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看见矗立面前的战马,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在马上看的分明,这个人身上的青色儒衫破损褴褛,显然是逃荒跋涉所致。他脸上全是污垢,但一双眼睛还是目光炯炯,眼神充足而有灵性,显然不是等闲庸碌之辈。我不由兴起好奇之心,遂探身问道:“先生是哪里人氏?又往何处去?”他犹豫着蜷缩不动,显然揣摩不透我的用意。

    旁边马蹄声响,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奉先公派与我同来的曹性。他虎着脸,没头没脑地抡起马鞭照那文士就打,大声呵斥道:“叫花子!这么没大没小的,还不快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军爷问话!”我伸手捉住曹性的鞭梢,对他摇了摇头,曹性楞了一下,知趣地策马退到一边。

    我翻身跳下马,对蹲在地上的文士抱拳供手,诚恳道:“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粗人,不晓得礼数,得罪的地方请您别往心里去。在下是诚心询问,还望先生能够答我。”这文士慢慢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此人身量八尺有余,这一站起来个头与我不相上下。由于长年的奔波,他那单薄之极的身体有点佝偻,宽大的儒衫穿在身上倒好象挂在架子上一样。年纪比我稍微大一点,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我打量他的时候,这年轻文士也在打量着我,淡淡道:“在下不过是一逃荒的布衣百姓,将军恁地多礼了。”他说话不冷不热,但显然心中警戒心很强,所以一副拒之门外的态度。

    忽然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道:“兄长,这位将军既不是曹贼的部下,又是个知书答礼之人。何妨将我们遭遇告与他知晓?想来将军不是袖手旁观之人。”左右不见他人,声音从何处传来?我大为惊奇,仔细查找之下发现,原来这幼童的声音是从文士宽大儒衫里传出的。

    那文士面上好不尴尬,低声道:“冒犯将军了,发话的是舍弟。”说着将儒衫揭开。我这才看清楚,原来衣服下面罩着两个小孩子。大一点的一个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另一个比较年幼,只有三四岁。大概是由于兄长的细心照料,两个孩童不仅衣服整洁,而且面色红润,瞪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那七八岁的孩子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对我施了一礼,又转回头对文士施礼道:“兄长,诸葛亮行事卤莽,还望兄长原谅。”

    那文士兄长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二弟,你要说就说罢。”说着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

    那唤做诸葛亮的孩子应了声“是”,又转过头来,对我道:“将军,适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实不相瞒,我兄弟三人本是琅邪郡开阳人氏。虽然身在乱世,一家人倒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但这一切都被曹操这恶贼给破坏了,”说到这里,诸葛亮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一层水雾,语声中带着哽咽,“去年,曹贼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讨伐陶谦。既然身在乱世,我们原本也有经历战乱动荡之苦的觉悟,但曹贼竟要把我们这些百姓屠杀殆尽……他竟然宣布,他爹在徐州被人杀了,所以徐州人都该死,都该杀!”

    我心中也是一阵惨然,董卓火烧洛阳的一幕再次回荡在脑海中,一时胸口好象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当权者可以为所欲为的体现,寻常百姓们的性命在他们的眼里真如草芥一般。

    “阿爹与阿妈都被曹贼的恶兵杀害,我们兄弟三个躲在附近的泥塘里才逃过了大难。曹兵四处杀人放火,数百里土地的人家,竟然都……都……”幼小的诸葛亮再也说不下去,回头抱住兄长放声痛哭。文士怀中的小孩子也受到这种沉重气氛的感染,哭了起来。

    年轻文士弯下腰,用臂膀环抱着两个弟弟,痛苦地道:“不单单是父母,整县整郡的百姓都惨遭曹兵的毒手。等到曹兵撤退,家乡父老除了我兄弟之外竟再无一个活人!诸葛瑾遂带领着两个弟弟,想到荆州去投靠叔父。但放眼天下四处都是战乱与屠杀,我兄弟三人被迫流落江湖,困在了此地。将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太相似了……

    战乱、家破、人亡、流浪……

    这难道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宿命么,这难道就是这个黑暗时代全天下百姓共同的宿命?

    长吸了一口气,我稳定了情绪,抱歉道:“在下对你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太多的忙也帮不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提供你们半月的干粮和一辆牛车。离狐南面要打仗了,无法通行。由此处向西走,倒还是太平路线,你们先向西走,通过东郡进入司隶的河南府后向南走就是荆州的南阳郡地界了。在下诚心祝你们能平安到达目的地。”

    诸葛瑾双膝跪倒,拜服在地,声音有些颤抖:“将军对我兄弟的大恩大德,瑾没齿不忘!”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吩咐士兵去准备东西,内心中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这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跳上战马要走,忽然发觉有人拉我的战靴,我定睛一看,竟是诸葛亮。“怎么了,小亮?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从马上探下身子,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对这孩子我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他说话很有条理,而且对事对人都很有自己的主见。

    诸葛亮眨着由于刚才落泪变得微红的大眼睛,柔声道:“将军勿怪,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看将军这次南征恐怕凶多吉少。”

    我心头一震,对诸葛亮微笑道:“小亮,你适才说什么?”

    诸葛亮充满稚气的小脸换上一副坚持的表情,肯定地点点头道:“将军说南面要打仗,那么您带领部队来到这里自然是为了参战。可是出征在即,我从将军的神色观察,您不仅没有把握,而且还为街头小民的遭遇而分心感慨。没有把握是由于事前准备不充分、为其他事情分心是由于对战斗重视程度低。孙子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行军作战,为将者不但准备不充分而且对其不重视,焉有不败之理?”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颇感惊奇,想不到一个年仅七八的孩童竟然有这等的认识与看法!

    看着我呆瞪着诸葛亮,诸葛瑾脸红起来,连忙放下那小孩子,站直身体拱手行礼道:“唉,舍弟说话没大没小,将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翻身下马站在诸葛亮的面前。仔细看这孩子的面庞,天庭饱满,眉清目秀,明亮的眼神里除了孩童应有的天真之外,还有一种独特的犀利。轻轻抚摩诸葛亮的头发,我柔声道:“多谢小亮指点,在下的确是要去上战场,现在不敢再有疏忽之心啦。小亮对在下还有什么指点么?”我并没指望真能从小孩子嘴里得到指点,不过实在对这小大人儿感到好奇,所以打算试探试探他。

    诸葛亮却很认真地皱起小眉头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为难道:“孙子曰,‘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恐怕难以帮助将军呢。”

    没等我再说什么,士兵赶来通报,牛车与干粮都已准备齐全。诸葛瑾鞠了一躬,拱手感激道:“恩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望恩公不吝赐教,将真姓大名告诉在下。”我们互通了姓名,得知原来三兄弟是琅邪名门诸葛氏的后人,大哥诸葛瑾字子瑜;二弟诸葛亮和幺弟诸葛均的字还没有起。诸葛瑾千感万谢地抱着诸葛均,拉着依依不舍的诸葛亮驱车向西走了。

    来到驻守的官邸,我仔细询问驻守士兵,原来李封、薛兰二位将军带领着部队在昨天子时就已经从离狐出发,星夜赶赴冤句;奉命驻守这里的侯成将军也于昨日辰时带领六千部曲出发接应,似乎敌情很不明朗。反复回味小诸葛亮的那几句话,我越想越觉心情沉重。于是下令士兵稍做休息之后,开始仔细研究冤句一带的地图。

    图上济阴郡境内河泽分布十分广泛,是物产丰富的富饶之地。北部的濮水横亘离狐、句阳、成阳三县,最终汇入济阴郡与东郡、山阳郡、东平国交界处的大野泽;中部的济水从陈留境内流出,穿过冤句之后掉头向东北方向流淌,水流放缓在郡府定陶的东北面形成一个小湖荷泽之后,分成两股水流,主流继续向东北方向进发,汇入大野泽,支流则直向东流进入山阳郡。

    冤句城在陈留国与济阴郡的边境,济水的北岸。这里地势平缓,济水流动缓慢而河面宽阔。城西面与陈留交界的地区是茂密的从林,里面经常有猛虎和盗贼出没;北面有一些小丘陵与树林,东面是宽广肥沃的大平原。

    一面看着地图一面仔细推敲思考,我的思路渐渐清晰,慢慢看出了问题:冤句距离曹军的老巢甄城有将近一百五十里,中间我军的关卡重重,运粮比登天还难——夏侯渊的粮草补给从何处来?单靠抢掠百姓无法支持长久作战,想必曹军已经与张邈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可以得到陈留方面的粮草补给。补给与军队驻扎点是分不开的。既然如此,曹军究竟驻扎在什么位置呢?

    从敌人补给很有可能由陈留提供这一点判断,曹军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驻扎在陈留境内靠近济阴的县城。但以张邈猜忌多疑的骑墙个性,决不会出兵援助或者挑明立场站在曹操一方。他所想的只是让曹操与奉先公彼此牵制,却决不希望任何一方获得最终的胜利。因为任何一个胜出对他都是莫大的威胁,所以他绝对不会让曹军驻扎陈留境内。从此可以料想,曹军营盘大概位置就在冤句西面和陈留毗邻的茂密丛林里。

    曹军长途跋涉到此,路途中居然没能被我各郡县的驻守部队发现,那么部队人数一定不是很多。我仔细盘算了一下,敌人不会超过四千人。再仔细查看地形,曹操这次军事行动其实非常艰苦,派重将带着数千士卒冒这么大风险跑到远离后方的地方,难道只是单纯为了瓦解奉先公与张邈的同盟?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看着看着图,忽然一个问题浮出思维的水面,假如冤句这一战我军被敌人击败,那将会是什么结果?

    我闭上眼睛思考:那么,济阴郡府定陶城恐怕无法保全,济阴郡可能会全郡失守……

    不、不!没有这么简单!

    我跳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奉先公统治兖州时间还不到一年,人心并不安定。为了安抚那些当地士族,奉先公没有变动官员成分,兖州郡县的长官们大都不是奉先公嫡系人马,更谈不上什么忠诚心。他们虽然表面臣服,但实际都在观望两强相争的结果。曹操最需要的既不是袁绍支援,也不是张邈重新投靠,而是一场真正意义的胜仗。一旦打了一场干净漂亮的胜仗展现了自己的军事势力,那么曹操只要挟着新胜余威的形势,重新联络兖州各郡县,这些地盘十有八九会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只要曹操重新建立了声势与威望,奉先公的绝对优势就会被一举粉碎,直到被彻底赶出兖州。

    站在政治角度这么一分析,曹操应当是下定决心要在奉先公的大后方开展一场攻势强悍的战役,而且一定要取得完胜。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此番曹军出动的数目虽少,但必定是主力中的主力,精锐中的精锐。

    省起侯成、李封、薛兰三位将军已经开拔,我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

    如果事实真如我所猜想,那么这差距可就大了:一方面夏侯渊是有备而战,事先占了地利优势,决心围点打援,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三位将军没认清形势就贸然出兵,在他们眼中,对手不过是骚扰性的小股部队呢。再看行军路线,因为过于轻敌的缘故,所以三位将军全取最短的路线前进,即从离狐取直线扑冤句。而在地图上,离狐到冤句的路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尤其在距离冤句北面十余里的煮枣城附近,那里树木茂密、丘陵起伏,埋伏上几万人都没有问题。

    看到此处,我赶紧操起长戟急冲出官邸。刚出府门,迎面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正是曹性。

    “真将军!真将军!警戒部队发现了从前线败退的李封将军残部!根据他们的报告,我军在冤句北面遭到曹军的伏击,伤亡极为惨重!李封、薛兰二位将军当场战死,侯成将军下落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我全身发冷,一瞬间仿佛全身血液都为之凝固冻结。

    整整一个下午,我被善后的军务缠的头昏眼花:重新收编李、薛败退的残部、安抚伤员与掩埋阵亡的将士、派出搜索部队寻找失踪的侯成将军……

    等到都安顿下来,我开始静下心思索下一步的行动。

    一切来的太快了。

    夏侯渊的行动真可以用急如风、侵略如火来形容。根据逃回的残兵报告,曹军果然在冤句北十五里的煮枣附近对李、薛发动突袭,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我军被斩首三千一百余,俘虏五千二百余,李、薛二位将军都在这次伏击中阵亡。

    夏侯渊就象嗜血的豹,一击奏效后又消失在丛林之中。

    我叹了一口气,曹孟德终于达到了他预想的目标,奉先公形势殊为不妙。但并不是无法补救:目前夏侯渊带着五千俘虏,曹军机动性必会减弱不少。如果我能在这股精锐逃逸回甄城老窝之前将之歼灭,曹孟德的胜利色彩也就大打折扣。

    只是侯成将军现在依然渺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

    此时曹性进来通报,派出的搜索部队终于在煮枣西侧十里处黑树林中发现了曹军狙击侯成将军的另一处战场。

    微风拂面,空气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尸臭。

    我站在高坡上,向小丘下的黑树林看去:阴暗的树丛中无数尸体匍匐着堆积在一起,原本平静美丽的树林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山岗脚下面有一棵最为粗壮的大树,侯成将军就在那儿。他歪倒在树下的草丛中,身体蜷缩成一团。他的头盔碎裂,凝固的鲜血将铁青的脸染红了一半,双眼无神地望着我,面容由于痛楚与绝望而扭曲。默默地看着早已断气的侯成,我心中出奇的平静。战死沙场或许就是身为一个军人的宿命吧。

    “将阵亡的将士们就地掩埋。”下达了这条命令的我已不忍继续看下去,扭头快步走开。这么多战友葬身于此,草率处置并非我所愿,但一是为了避免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二是即将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只有如此了。

    正走着,忽然有东西在眼角闪过,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偏过头一看,不禁有些惊讶:在我右手边也是一棵大树,树下一个士兵歪倒在草丛中,身体蜷缩而死。同样是头盔碎裂,鲜血染脸,竟和侯成将军的死状一模一样。不由心中一动,仔细扫视四周,发现但凡是在大树下阵亡者死状大都全是如此。

    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我快步走到右手树下士兵的尸体旁,轻轻替他取下碎裂的头盔,死人的头颅天顶上凹陷了一大块,显然遭受了致命重击。

    转回去来到侯成将军倒地处,我仔细审视他的伤口,两人的伤口位置与大小几乎完全一样,显然是在同一角度被同一类型的兵器所伤。

    敌人使用的是什么兵器,竟然会头顶受创?

    我抬头看去,大树参天,茂密的枝叶几乎挡住了天空。于是我将侯成的头盔放在一旁,然后直起腰将长戟交与曹性,接着迅速攀上大树。蛛丝马迹展现在我面前,横枝上竟然遗留着一些泥土,而树干上还残留一点点酱紫色的东西。伸手摸了摸横枝的泥土,这分明是林里地上的湿土,被敌人粘在鞋底带到了树上;又用手指擦了擦那酱紫色,触摸上去感觉有点粘;放在鼻子下面嗅嗅,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原来敌人在突袭前的藏僧处,还有得手后的逃逸路线,竟然全从树上进行!我胸中疑云大起:寻常士卒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究竟是什么人有如此手段?

    我跳下大树,曹性双手奉还长戟,恭敬道:“禀报裨将军,死尸清点完毕。我军阵亡一千七百余人,其余四千二百余人估计都被敌人俘虏。曹军尸首共三百四十九具。”

    我点点头,接过兵器问道:“曹军尸体都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曹军尸体都在树林前面不远的坡地,那里似乎是两军最初交锋的前线,敌我的尸体最为密集,看来战斗颇为激烈。”听了曹性的回答,我锁紧了眉头,如此看来,曹军尸体都是在树林周边埋伏的寻常士卒。

    曹性又道:“还有一事禀报将军。死于树下、顶门有致命伤的我军尸体,算上侯成将军共有五百一十三具。”我点点头,意外之余倍感满意,曹性素有悍勇之名,没想到他竟然心细如发。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五百一十三个在树下被伏杀的人,就代表着起码有二三百潜伏的刺杀手……为了确保胜利,曹操除了派遣精锐部队之外居然还调动如此庞大的刺杀集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脑海中模糊地勾勒出这场战斗的大概:侯成将军统兵企图穿过黑树林到达冤句,在此处忽然受到敌人从两翼与正前方的攻击,于是组织部队奋起抵抗。混乱之中,数百名刺客纷纷从树枝茂密的藏身处跃下对侯成将军与他的亲兵队进行刺杀,得手后再跳回树枝迅速逃逸。在主将遇刺之后,侯成将军的部队迅速崩溃。

    想到这里,我觉得心头压力倍增,胸口异常郁闷:此番敌人准备周密,实力强大,我真的能够击败这股强敌么?

    抬起头,从树梢之间望上去,只见似血的残阳将整个天空映得一片猩红。

7 伏击

    早上,我心不在焉地端着粥碗,在大堂里来回踱着步子,心思沉重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揣摩敌人的动向。脚步声传来,曹性走到我身后:“启禀将军,搜索队发现了新情况,他们已经发现了被曹军俘虏的近万士兵……”他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过于激动导致的。

    “啊,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我一阵欣喜,找到了俘虏,也就相当于找到了夏侯渊。我赶忙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曹性,一看才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面色惨白,一副气愤得咬牙切齿的吃人样儿。还没等我猜想这是为什么,答案已经从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那些俘虏已经统统被曹军活埋了!”我大惊失色,手里的粥碗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夏侯渊竟然如此残忍恶毒!

    “半个时辰之前,搜索队在黑树林东北方向二十余里的小丘陵上,发现了不少露出泥土的手臂……”我不忍再听,赶紧挥挥手打断了曹性的报告:“他们被活埋了多久?”之所以采取了这种极端措施,肯定是为了部队轻装前进,减少累赘。看来敌人动机已经非常明显,连续的胜利满足了曹操的战略需要,因此夏侯渊的下一步任务就是尽快赶回甄城。如果我还不加紧行动,只怕这厮就要溜回老窝去了。

    “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发掘出来的时候,尸体大都还没有僵硬。”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看来敌人还没有走远。赶紧转过身去在地图上仔细搜索,图上从冤句往甄城的最快路线有两条:一是北上,走一百余里通过离狐,进入东郡之后折向东北,大约再走六十里路就能到甄城;二是直接折向东北,走八十余里可到句阳,然后直线向北进入东郡,再八十余里,也可以到甄城。

    第一条路线的中转站就在离狐。这里在瓠子河一战之后,属于我军重点防御地带,侯成将军生前还曾经把此处作为了基地。况且在离狐附近,无论南北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所以若走此路,被当地驻守部队发现的可能性极大。但是按照夏侯渊能掌握的情报,他应该不会了解到离狐还有我这支部队的存在,而当地驻守部队纵然发现了他也没有实力攻击,因此走第一条路线可能反而是平安大道。

    但走第二条路线的话,相比第一条而言占了很大的地利优势:句阳东北数里处就是雷泽与瓠子河。那一带地形异常复杂,河流、沼泽犬牙交错,丛林分布广泛,是隐蔽行军与潜伏躲避的好地形。我估计夏侯渊大概就是从这里渗入我军后方的。他对这里的地形肯定更加熟悉,一旦逃进雷泽附近的原始丛林,再想截住他可就难比登天了。

    仔细想了想,我决心固守离狐:“曹将军,传令下去让士兵保持警惕,准备作战!”这次曹军百里深入敌后,充分证明了主将夏侯渊的轻佻剽勇、胆大妄为、喜好弄险的性格。这么一个人,肯定会冒险走第一条路的。

    曹性应了一声,转身向外便走。“慢!”我忽然又叫住了他,缓缓坐在案几边,脑子一团混乱,黄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倘若夏侯渊没走第一条路,那又如何是好?夏侯渊的胆大行险,实际上是由于他看得准,料得稳,所以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狠,干得这么绝。奉先公会不会派援军对他来说还是个未知数。身为一军主将,在这种情形下他还会随意弄险么?

    夏侯渊,你究竟会选择哪条路呢?

    “还是走句阳。”我抬头盯着地图,低声自言自语。我猎杀虎豹无数,之所以次次都能成功,就在于事先摸清了野兽的动向和习性,然后等待时机一击得手。每种野兽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人也是一样,每个将领肯定也都有自己的用兵习惯。仔细分析夏侯渊的几次行动过程,这个人用兵极为老练,他对侯成、薛兰、李封的奇袭得手,都是借助了丛林等复杂地形的掩护才成功的。取道离狐相当于完全放弃了地利,而这么善于利用地利的一个名将,能够轻易地放弃这种优势么?

    想通了此节,我心中大为振奋,恶狠狠地笑起来:“传我的命令,通知搜索队重新埋好尸体,然后赶回离狐驻防。我军的武器、马匹、口粮统统要马上整备完成。全军立即出发去句阳,必须加快速度,要在夏侯渊逃逸过句阳之前将这厮消灭掉!”

    曹性兴奋起来,他挺起胸膛大声应道“得令”,然后一路小跑地去了。

    敌人屠杀俘虏的目的是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想必在完成*后就已经开拔,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可步兵速度有限,强行军一个时辰也不过走三四十里的路程。从活埋俘虏的地点出发,计算夏侯渊的行军速度,到达句阳大约需要三个时辰;而我要带兵赶往句阳,从离狐出发顺濮水而下,只消四十余里便可到达,不但可以反超在他的前面,还能富裕一个时辰做战前休息。目前我军士气低落,能上阵的也只有这批两千五百人的援军。可是敌人也不是不可战胜,这一连串的战斗打下来,夏侯渊虽然大获全胜,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两次战斗遗尸超过了八百具。目前曹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兵马,并不占绝对优势。何况我军埋伏在句阳以逸待劳,夏侯渊进入伏击圈时刚赶完三个时辰行军,正筋疲力尽的时候又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操起身侧的长戟,我大步走出府邸翻身上马,心中涌起对敌手的切齿痛恨:夏侯渊啊夏侯渊,今日要你血债血偿!

    已时,天气渐渐热起来。

    句阳城在距离濮水北岸大约一里的地方,城池并不大却很坚固,中间是一片小平地。濮水的南岸是茂密的树林,那里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是隐蔽伏击的好场所。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长途跋涉,此时一千五百名步兵在我的率领下潜伏于树林深处。

    虽然有树阴遮挡,但秋后的太阳依然火烫。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头上的汗滴闷在铁盔里,形成一条条的水顺着面颊往下淌。铁甲下面的战袍也粘在后背上,让人好不难受。细碎的金属声音在树林中清脆地回响,我环视四周,战士们有的在树阴下打盹,有的则默默地保养着自己的兵器与盔甲。为了避免金属在太阳照射下反光被敌人发现,盾甲与兵刃都已将涂好了黑漆。

    我取下头盔,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一面感受着微风的柔和与温暖,一面怀抱长戟坐在大树下沉沉入睡。

    已时五刻,太阳直射头顶。

    我从短暂而深沉的睡眠中苏醒,眯起眼睛适应着从树梢的缝隙中透下来的强烈阳光。听着浓绿的树荫中传来鸟儿嬉戏打闹的叽喳声,我叹了口气——谁又能料想得到,再过一会儿,如此宁静美丽的树林就要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压下心中的感慨,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上,我站起来尝试着活动全身的关节:七刻钟急行军所消耗的体力已基本恢复了,精力充沛的感觉令我感到全身舒泰。

    此时士兵们都束好甲胄,一个个将防止发出声音的短木棍咬在口中,纷纷进入预定埋伏地点隐蔽起来。

    距离夏侯渊到来还有半个时辰,罗网已经张好,只等猎物自己投进来了。

    就快到午时,西南方向的树丛中尘土徐徐升起。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沉着,但此刻仍然从心中涌出一股兴奋与激动:夏侯渊终于上钩了。

    我右手将长戟用力一顿,借助这股力量向大树上跃去。身在半空旧力已竭时,左手探出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向下一按,身体再度借力腾起,稳稳立在这根横枝上。伸手从腰间拔出佩刀,按照约定将刀刃就着阳光向句阳城头连晃了五下,然后凝神向河对岸的城头观看。只见句阳东南的高橹上有人以兵刃闪了三下——这是曹性与我约好的暗号,表示城中的六百骑兵与五百弓箭手可以随时出战,并且加紧了对南面的监视。

    鸟叫的声音停住了。登高望远,敌人在我的视野中逐渐清晰:人影绰绰,穿行在树林中羊肠小道的敌军队列极长,有两千七百余人。看他们士卒行军时步调一致,尘土条条升起,清而不乱,果然是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师。

    当整个队伍全部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我不禁皱了皱眉头:队尾的士兵们不但步伐声音杂乱无章,而且扬起的尘埃散乱不齐,说明连基本的行军队型都无法保持。这些人显然没有经过严格军事训练,夏侯渊怎么会采用这种士兵作战呢?心念一转,旋即醒悟过来: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士兵”,想必就是曹操此番军事计划的王牌——那批精通刺杀之术的高手了。

    烟尘忽止。

    敌人在距离河岸不到一里的地方停止了前进。

    我将头缩回树干后面,大为凛然:部队停止前进而尘土立即停止飞扬,这需要千锤百炼的努力训练和将领极高的治军水平。单单这一项,我军就远远不如。今次的敌人虽然人数不多,却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最精悍的军旅之一,死打硬拼的胜算恐怕很小。

    心脏加剧跳动,胸膛中充满了紧张与忧虑:为什么夏侯渊要停止前进?难道他竟看破了我的部署?

    按照我绞尽脑汁拟订的作战方案,曹性率领骑兵与弓箭手先进入句阳休息,看到我的信号后密切监视,随时备战。一旦敌人渡河人数超过了三百,就开启城门向敌渡河的先头部队发起猛攻;而伏击部队趁着敌人陷入进退两难、前队与后队无法相互呼应时,从侧翼暴起发难——首先是树林西侧的二百名伏兵放火击鼓呐喊,此时东风正旺,火借风势,将会把敌人罩入一片火海之中。受惊的敌人必定会向东逃逸,这样就正中了我的圈套:其余的一千三百名步兵全部潜伏于东面树林的深处,务必要将夏侯渊埋葬在这里。

    但现在,再完美的方案也派不上用场,敌人竟然止步不前了。

    究竟是为什么?

    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时间不容我多想,此时敌人的队型已经开始分散开。从树叶的缝隙间望去,我终于见识到这帮刺杀高手的可怕实力:他们犹如鸟儿一般轻盈,迅速在大树上跳跃着,从一棵到另一棵,瞬间形成了对地面部队有效的监视点与保护网。曹军的地面部队也由一条直线行散开,然后聚拢到一起,士兵三五成群地形成一个个的圆形阵势,摆出对两翼加强防御的姿态。

    显然夏侯渊已经发现了我们!

    我咬了咬牙,右手握紧长戟:看来只有拼了。

    刚刚将左手举高要打出全军冲锋的手势,我却又放下来。

    我长长呼吸,为了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以我军的隐蔽地点来看,不可能这么简单被敌人发现的,而且即便真的被发现,以夏侯渊的作风也决不会采取如此消极的防守措施。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戒心,但他又拿不定主意,所以摆出这副姿态来做给我看。假如我一时按耐不住杀将出去,恐怕正中了这厮的下怀。

    猛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问题所在处:要说什么事物引起了夏侯渊的戒心,恐怕就是曹性的联络信号了。我反光发联络信号是背靠着大树对句阳城发的。夏侯渊的兵法就算再厉害一万倍,视线也不会转弯,他是看不到的。而曹性在城头所发的反光信号却正对着夏侯渊,十有八九引起了他的注意,故而用这招试探是否有伏兵存在。

    我心中暗叫好险,慢慢坐在横枝上静待下一步的变化。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会儿,接着夏侯渊解除了警备状态,队伍重新逐渐恢复成直线状。

    我心中大喜:这厮毕竟是个轻佻的武夫。连续几场胜利之后对我军颇有轻视之意,再加上此刻归心似箭,终于使他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

    正在大喜过望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夏侯渊的部队不是继续前进,而是前队变后队,开始向南撤退了!

    我心中大骂这厮实在有够奸猾,但望着逐渐南行的敌军,咬牙切齿之余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以手头这点兵打打伏击战还可以,但正面对决能够全身而退就该酬谢神恩了。我惯于统领骑兵,千里奔驰在一朝一夕之间,论起速攻偷袭什么的颇有自信;可是统领步兵自己要经验没经验,要阵法没阵法,拿什么资本去和夏侯渊正面交锋?

    我作势要跳下大树收兵,却忽然发现一事:那批隐藏于树冠之中的刺杀高手竟然没有一个跟随部队南行的。从他们隐蔽于树梢开始,似乎就一直没有了动静。

    我努力将身体动作维持不变,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原来如此!夏侯渊并不是就此南撤,他的目的肯定还是北归!

    无论是一开始的防御警戒、还是刚才的后撤南行不过都是夏侯渊试探伏兵是否存在的把戏而已。这批高手的作用不仅仅是刺客,而且是还是最好的侦察哨兵。倘若适才真的中计收兵返城,我敢肯定立即暴露行踪,之后被夏侯渊翻身杀个回马枪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军覆没。

    好个狡诈的夏侯渊,今趟险些又上了你的恶当!

    我努力收敛心神等待,空无一人的树林里又稀稀拉拉地重新响起小鸟欢快的叫声。金色阳光从浓绿的树冠中撒下来,眼前的景色恍如梦境一般。可在我的心里,却如烟熏火炙一般,无法平静。

    正在万分焦急的时刻,脚步声重新响起。我偷眼看去,尘土飞扬之中,长龙般的曹军终于又回来了!

    我低声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论这厮再怎么奸猾,最终还是又掉回到我的手心里……莫非这是三位将军的在天之灵,庇佑我真髓今日得此大功,为你们报仇雪恨么?

    此时曹军继续前进,越过了我们埋伏的地点,开始渡河了。

    我全身血脉都已沸腾,血液冲上我的面颊和头顶,一颗心的跳动声响是那么剧烈,碰、碰、碰……好象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似的。

    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曹军一队一队涉水过河。他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速度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渡过了一百六十多人……

    我手中的长戟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心中的焦虑难以用笔墨来形容:曹性啊曹性,你怎么还不开始突袭啊?

8 野兽

    濮水缓缓地流淌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形成一条璀璨的光带。虽然这一带的河道最浅,但徒步涉水也有齐腰深。几个曹兵先行泅水渡河,从南岸的大树上引了四条绳索在北岸栓好。其余的士兵以二十人为一组,背负着盾牌、环首刀等物,扶着绳索小心翼翼地渡过去。后面的士兵在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排队等候渡河;另一部分摆出戒备防范的架势,严密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所有的人全都非常遵守秩序,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潜伏于树上的刺客身上,那些人仿佛与树林融为了一体,连气息都好象全部消失。但鸟儿受到了肃杀气氛的感染,欢快的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响,风刮得越来越大了,流动的空气干燥而滚热,吹在脸上颇为不舒服。

    突然,河对岸的一道人影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那就是他,夏侯渊!此刻的夏侯渊骑着一匹灰色战马,不,是白马,尘土与泥垢掩盖了马儿原来的毛色。他整个人由于长途跋涉变得灰蒙蒙地,但别有一种历尽生死沧桑的豪放魅力。马背上的夏侯渊腰干如标枪般笔直,厚重的铁甲依然掩盖不了他彪悍的体型和雄壮的气魄。此时这豪勇的大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先行渡过河去了,正紧握着长矛催促士兵加紧步伐。他那满是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四下里来回扫动,凌厉的眼神就象锋利的刀光。

    我正想再观察的仔细一些,忽然北面句阳城号角与战鼓猛地响起,无数的旌旗涌出——曹性终于行动了。树林中无数的鸟儿受到噪音的惊吓,扑着翅膀飞上蓝天。一时间人喊马嘶、尘土飞扬,适才的宁静与安详不翼而飞,已全然被混乱与嘈杂所取代。

    我默默地注视着,只见河对岸的敌人虽然人数极少,但毫不畏惧,严阵以待。他们在夏侯渊的指挥下迅速排成了一个冲锋的锥型阵,阵型的锋锐对准从句阳城中冲出的曹性。再看还停留在濮水南岸的敌人,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况,这些敌人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混乱与喧哗,他们虽然无法继续渡河,却依然对四周戒备如初,岸边的士兵则继续有条不紊地渡河,以支援北岸的夏侯渊。

    面临如此窘迫的状况,曹军竟然镇定如斯。看得我心中暗暗钦佩,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精锐之师呢,倘若正面对决,我军恐怕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

    可惜……

    我嘴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微笑:纵然是最精锐的部队,一旦掉入罗网也不过是徒劳挣扎的鸟雀而已。

    长长的号角余音尚未消失,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浓烟随风涌现,西面树林中烈焰已冲霄而起!望着大火,我不禁有一种诡计得逞的快感:曹性出发的号角也是向树林西面伏兵发出的放火的命令,夏侯渊啊夏侯渊,纵然你生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挽回这败局!

    这火发作的好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烧红了半边天。火势奔马般扩散开去,瞬间便席卷了整片林子!

    我满意地望向树林中的曹军,原先的整齐阵容的部队在这种大自然的威力下立即溃散成一盘散沙:岸边的曹军不论是否会泅水,都慌乱拥挤着跳入水中拼命逃离。离岸边较远的敌人四散奔走,失魂落魄地企图逃出生天,武器、盔甲都由于不能负荷而被抛弃在地上。那些由于拥挤与迟缓而未能逃脱的可怜虫已经变做了火神祝融的祭品,他们化作一团团的火球,发出刺耳的哀号,在炽热明亮的红光中疯狂地舞动,直到生命彻底被火焰所吞噬。再看树上,由于大火肆意逞凶,那些刺客们也象一个个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完全不忘记了隐蔽,飞也似地在树枝上攀跳着逃走,几名动作慢的还来不及动作便已被急扑而来的火潮所淹没。

    此时血战在即,原本急剧跳动的心反而奇怪地恢复了。我双手握紧了长戟,冷静地计算着突袭的时间与敌人此刻的距离。眼前不停晃动的却是黑树林中那凄惨的一幕,更加难以忘怀的是侯成将军那充满痛苦绝望的面容……

    敌人越来越接近。

    一百步……

    五十步……

    十步……

    我大吼一声,碧绿的树叶为之震落!身体随即象豹子般从树枝上跃起,挺着长戟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逃亡的敌人冲杀过去。

    士兵们应声从草丛里、树洞中、阴影下跃出。魂飞魄散的敌兵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摆出防御的姿势,就已溅血倒下。树林中喊杀、怒吼、惊呼和惨叫此起彼伏,兵刃交击的清音中夹杂着骨肉分割断裂的闷响,鲜血染红了树林中的草地。

    由于自幼流浪的艰苦生活与常年密林大川的狩猎生涯,纵然身披铁甲我依然可以在树枝上活动自如。从一开始埋伏于树上,我就将自己狙杀的目标缩定在那些刺客的身上。三位将军,看我为你们报仇。想到那些被活埋和屠杀的士兵,我心头杀机大起,血管中流淌的液体仿佛都变做了强酸,它们令我沸腾!向前窜出一大步,我稳稳立在另一棵大树的横叉上。手中长戟向前直搠,一名慌乱而至的刺客还未出声就已中戟毙命,滚落树下。短短一瞬我已看清刺客们的衣着打扮:他们背负两柄环首刀,身上的穿着与普通士兵一模一样,大概是为了活动自如,都没有披甲。

    尸首还未落地,另两名刺客从藏僧处飞快地向我冲过来,他们在树枝之间跳跃,就好象两头无声无息滑翔的蝙蝠。刹那间人到眼前,雪片般的刀光自他们手中撒出,交织成一张死亡的网,将我层层包裹。

    无生惧、无死怖。

    我已将自己全部精神投入到搏斗与撕杀中。

    似看非看,综观全局。

    猛然大喝一声,我双脚用力踏断脚下的横干,就这么直线下坠避开了敌人必杀的合击。下落的同时手中高举长戟在头顶上横着一划。长声凄厉惨嘶中,二人尚在半空已肚破肠流,五脏六腑与满腔的鲜血劈头盖脸地淋下来。

    我脚下一实,原来已落在另一条横枝上。还未稳住身型,一缕劲风从左上方笔直地劈下来!

    “叮”火星四溅,一名刺客借我举戟格挡之势,从我头顶掠过,脚尖在我身后的大树横枝上一点,企图就此逃之夭夭。刚刚再度跃起,他发出一声惨叫,断线风筝般掉下去——我拔出佩刀反手投掷,正刺中那厮的后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必杀之心:这些刺客身手矫捷,神出鬼没,留之后患无穷,决不能放走一个!

    “咯嚓”

    在连续地跳跃与搏斗中,脚下的树枝不堪重负,猛然断裂。我无法保持平衡,一个跟斗翻下树梢,正巧落入一小队逃亡的敌兵当中。

    敌兵惊慌过后,纷纷举刀呼啸着向我砍过来。我就地一滚,顺手拾起地上一柄遗失的环首刀,闪过了接踵而来的连续砍杀之后,跳将起来双手同时舞动大戟长刀!一击之下,欺近身边的五名敌兵鲜血狂喷,都被劈做了两段。在火光照耀下,我的战袍上、铠甲上,统统是碎肉与鲜血。另外几名敌兵见到我这般模样,骇得腿都软了,慌不择路掉头就往回逃。那几人刚刚转过身,就发现眼前居然是熊熊烈火,大火居然已蔓延到此处了。他们还没有做出反应,巨大的火浪铺天盖地似的拍过来,竟将他们一股脑都淹没在炽热的红潮之中。

    我也被热浪的余波一冲,向后飞出一丈余远,重重一交坐倒树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凶猛的火舌贪婪地*着草地与树木。适才的林间小道已经化作一片炽烈的火海。死里逃生之余,更多却是感到哭笑不得:原本我是考虑近日雨天刚刚过去,树林中湿气甚重,所以应该不会如此容易起火,因此在西侧布置了大量干柴与引火油后,还专门撒下大量的硫磺助燃。哪里会想到这几天的晴空已经驱散了湿气,而烈日当头又烤干了林中的露水——眼下看来,这效果实在好得过了分!

    冲天的火光急剧跳跃着,我翻身跳起来转向东落荒而逃,大笑着对士兵们大吼道:“任务完成!统统撤军!”由于高温熏烤的痛楚使我的嗓声变得沙哑难听,但胸中的快意与舒畅实难形容其万一。此时只觉得裹在身上的铁甲在高温下好象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烙铁,铁甲下的每一寸皮肉都感受到绽裂脱落似的剧痛。

    在烈焰追逐下连滚带爬地逃出半里多地,我在树林中找到了事先栓好的战马。取下它的口罩,跳上马用长戟把手在马屁股上一戳,战马吃痛,长嘶着疾奔起来。坐在马背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役,曹操的精锐部队与刺客遭到我军的火攻和伏击,损失惨重之极,能够逃走的只怕连一百人都不到。

    我终于打败了夏侯渊!

    夏侯渊?我猛然省起他早在火攻之前就已渡河,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唉,倘若他留在南岸,此番定难逃被烧成烤猪的厄运,这厮真是好运气。也不知曹性能不能捉住他?又想到瓠子河两军对阵冲锋时那神出鬼没的长矛,我不禁摇头苦笑。以夏侯渊的强横武技,曹性十有八九拦他不住,只怕是杀出重围去了。此人精通兵法,尤善奇兵之道,实是大将之才。今日未能铲除了他,异日必是个大大的祸害。

    脑中思绪翻滚之际,战马继续向东疾奔,树木在两旁飞速倒退着,前面的树林间透出濮水的粼粼波光。回头看看被抛在脑后的烈火,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出了林子,外面就是濮水弯曲向南的河道,这里水势虽然和曹军渡河相比较为湍急,但在事先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在带兵埋伏之前,我命令句阳守备兵在这一段水里投掷了大量装满泥沙的麻袋以垫高河床,使原先齐腰深的河水变成了一片刚没过小腿的浅滩,以作为部队伏击成功后的撤退路线。此时整个树林中人影晃来晃去,全是争先恐后奔跑过河的战士们。

    还有数百步就可以走出树林到达河岸了,我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受着策马奔驰的速度快感。战马却突然停住,以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仰头狂嘶。这响亮的长嘶伴随着呼啸的狂风与滚烫的热浪在树林中穿行回荡,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厉气氛!

    措不及防下我几乎被掀下马背,赶忙用力搂住马儿的颈部,勒住缰绳使它安静下来。正在手忙脚乱之时,一股冰寒的杀气从左前方的树丛中向我冲来!

    敌人!

    此时已经来不及多做应变,我惟有用左手在马背上一拍,借力将身体脱开鞍子向后方飞跳。同时右手长戟向前平伸,使来犯之敌无法继续逼近。轰然巨响声中,战马大声悲嘶着离地飞起,以万均雷霆之势向我笔直地撞过来。马儿在视野中瞬时间膨胀扩大,我难以置信:这匹战马乃奉先公所赠,身高腿长,少说也有五、六百斤重。来人竟能在举手投足间将之震飞!

    此时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的一瞬,我气沉小腹,硬生生将后退的势子转化为下坠,就在马儿即将要撞在戟锋的瞬间,总算双脚顺利着地。将刺出的长戟向怀里一收,将原来的平伸直刺转化为斜斜一挡,同时运起全身力量,希望能够借助巧妙的角度将这古怪而沉重的“武器”卸开。

    “蓬”还未接触到长戟,可怜的马儿就这么在我眼前四分五裂地爆开,散出一团血雾!

    刹那间一道鬼魅般人影显身于血萎中,无声无息地一拳轰向我的胸口。

    没有声响、没有预先的准备动作、没有气流的变化,但拳头已至。

    冰冷的感觉充斥着我全身的毛孔,这是不安、恐惧与震惊交织在一起的寒气。

    脑子里奉先公在那十日中对我的教诲却忽然闪过:奉先公曾经提到过武道层次中的“节奏”与“无”。武者的攻击距离、肌肉动作、呼吸间隔与血流速度,都是一种节奏。对阵时刻,与其说是见招拆招,不如说是对敌人攻防技法和节奏的一种解读和干扰破坏,能够正确破解敌人节奏与保持自身节奏之人就是胜利者。通过刻苦的修炼,武者可以隐藏自己的节奏,使敌人无从破解,这就是出手节奏的最高境界,即是所谓的“无”。

    此刻,我完全无法解读面前这强敌出手的节奏,这击出的一拳没有丝毫的预兆,好象它原本就一直放在我胸口上似的。

    这一拳竟已超越了物理速度的极限!

    “咚”

    生死关头,我奋力将身体向左闪,被一拳击中了右肩。在拳头及体的瞬间,我将右肩微微向后偏开卸去大半入体的拳劲,以便降低伤害。但刹那间我发觉敌人这拳劲古怪之极,在铁柱般凝重坚实的劲风中竟夹杂着一丝锐利如针的力量。这丝力量如锥子般渗入肩膀厚实的肌肉,好象闪电霹雳似的直钉进我的肩关节,痛入骨髓的感觉好象一根针直刺在脑子与神经上,几乎让我大声惨叫出来!

    巨大的冲击余波将我整个人打得向后飞去,感受着右肩那几乎令人昏厥的痛楚,我从未想到单单依靠拳头就能造成这种恐怖的伤害!

    随着背后重重撞到一棵大树,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我被一震而清醒过来,顺势用左手捞住头顶上的一根树枝,用力将身体翻上树枝,然后几下翻纵跳上了高高的树梢。我大声喘息,勉强以右手运起长戟遥指树下这可怕的强敌。

    长戟不停地微微颤抖。

    冷汗从额头一颗颗渗出。

    痛楚虽然已减弱了不少,但我心知肚明,现在自己单单将长戟摆了个姿势,就已经感觉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适才那沉重的打击下,我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居高临下的我终于看清了这强横无比的对手:他身上披着普通士兵的绛红色战服,身量极高,竟与典韦的巨体不相伯仲。在衣服下面的骨架非常宽,手脚长而粗大,显得雄壮异常。大概是由于长期的日光曝晒,他的肤色黑里透红,两道斜插发间的剑眉下是一对点漆般的眼珠,灵活而深邃。四方的国字脸留着一圈寸许漆黑漂亮的髭须,充满了霸道的男性魅力。此时这强敌负手而立,傲岸挺立如松,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眼神……

    我不由心中一寒:他的眼神似苍鹰、似黄狼,似猛虎,却惟独不象人,黑色眼珠里带有一种狂野的凶猛与嗜血的期待!

    一丝笑意慢慢从他的嘴角扩散开来。

    人影晃动,他忽然已到了面前!

    上一刻他还在地面,此时竟到了树枝上!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声息的行动,给予我一种疑幻疑真的错觉,好象处于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又是一拳轰到!

    我以双手握住长戟,这次在早有戒备下全神格挡。

    “当~~~~”

    此时我的右手完全用不上力气,单凭左手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拳头正中长戟中间长长的杆部,我的人被浑厚的力量冲得向后飞出去,落向地面。随着一连串“咯嚓”之声不绝于耳,我向下坠落撞断了三根粗如小臂的树枝之后,成功地捞住身侧的树枝,重新站稳了阵脚。

    喘息未定,头顶劲风犹如万斤巨石般劈砸落下!

    抬头一看,他已经头下脚上地凌空直线扑击过来,左抓右拳的攻势凌厉之极!

    我不惊反喜,从后背拔出适才战场上拾来的环首刀,大喝一声,我将它奋力投掷过去——此刻他身体凌空,正好成为我的靶子。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那短短的一刹那,他先伸出腿在左侧的树干上一蹬,雄躯竟然在长刀及体的瞬间猛地向右平移开两尺!避开了环首刀,飞到右侧树干平伸出的树枝下面,然后另一条腿在树枝下又是一蹬,象离弦之箭,速度倍增地扑杀而来!这种敏捷程度,根本不是人能达到的,此刻的他就象一只巨猿!

    在厉声尖喝中,我与他第三度正面交锋!

    以长戟挡住拳头、及时偏头闪过抓手,我总算抵挡了这一轮攻势。但头顶觉得一轻,铁盔已被他一抓余威扫中,立刻变成了空中四散的碎片!

    二人交错,他重新落回地面。

    回想刚才的情形,我不寒而栗:适才那种扑击术与对树枝的借力术分明是模拟猿猴的象形拳法。这种杂耍我童年生活在洛阳时常常在卖艺求生的摊子上看到,但今天到了他的手中,杂耍竟能演变出如此威力!在刚才交手那短短的瞬间,我竟已到鬼门关绕了两趟。

    终于发现了自己所做的最大蠢事没过于此:竟然妄想着依靠树枝的阻碍克制他惊人的速度与突击术。但在这树梢上,还能有比他更加灵活的人吗?

    他再度跃起。不进反退地跳上身后的大树的一根矮横枝。落在树枝的瞬间,他脚下猛然发力,人如投石般向我右侧的一棵大树弹起。一脚踢出正中树干,人已经借着反作用力,头前脚后闪电般凌空向我冲到!

    我再不敢容他出手,大喝一声,左手运戟螺旋直刺。带起的戟风将树叶卷起,形成一道旋风呼啸冲向他的面门。足下踏实的我占尽地利,务必要令身体凌空的他硬架这一招,这样他的攻势便尽数瓦解!

    这一戟十拿九稳,决不容有失!

    戟风贯过,他却已消失得无影无综!

    怎么可能?

    还没多想,头上日光突地一暗,凄厉的劲风锐响再度从头顶劈下:他竟来到我的上空!

    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将错就错,借着自己适才一戟刺出的势子将身体带动,凌空扑向前方。

    “夺”

    长戟刺入他前冲借力的树干,我握着长戟挂在了树上。

    与此同时,适才停留的树枝已经爆碎成无数的木屑!

    我转头一看,他伸出右手抓住适才我停留的大树树干将身体吊在那里,一双野兽般的眸子木无表情地望着我。仔细回想着刚才他的进攻路线,我不寒而栗:在我长戟刺出的刹那,他伸腿在自己正下方的树枝上点了一下。就借着这一腿之力将整个身体弹到我的上空,将直线攻击变化成俯冲突击……自己经过奉先公言传身教,无论对武道的领悟还是身体素质都精进了数倍,但和此人一比,简直就是三岁小孩子与成人的差距!

    内心中不自觉地把面前此人与曾经与我对阵沙场的另一个绝顶高手典韦做了个比较:典韦的武技有种雄浑壮烈、至刚至大的凄绝霸道;但此人诡奇变幻的身法、实际辛辣的拳法,也是我从所未见。倘若两人都骑马对阵沙场,典韦的武技正好能够发挥到极限,定能胜过此人;但倘若让典韦与我异地而处,只怕也会感到捉襟见肘、处处被动,惟有徒然落败的结局。

    看着他紧盯着我那双木无表情的黑眸,我不禁苦笑:典韦虽然凶恶威猛,但还能予我一丝人的味道。而此人……

    如果说典韦是个披着野兽皮的人,那这人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9 死斗

    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渗出来,在面颊上形成一条条的水,从下巴上成串的滴落。

    战袍好象吸饱了血的蚂蝗,湿淋淋、粘呼呼,贴在身上怎么也甩不开。

    风在逐渐变小,哔哔剥剥的火焰声代替了猎猎的风声,沉重的燥热不断增加。

    我全神贯注,盯着对面的“野兽”。那双冰冷的眼睛也在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野兽”依然一动不动,他以单手牢牢地握着,不,以右手手指的指尖牢牢地刺入了树干,人与树融成了一体。

    忽然眼前模糊起来,蒸腾的热气之中,景物仿佛都在扭曲。警觉到情况不大对头,我向下一看,满眼都是跳跃的红。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在敌人身上,直到现在才发现树下草地已被火焰所侵蚀,赫然已成为一片广阔炽热的火海!

    “野兽”似乎也注意到了,但他依然纹丝不动。透过雾气,看见他那充满杀气的眼神愈加深邃冷静,我心中一寒: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死我,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为什么他还不出手?

    很快我就为自己整理出答案:自己虽然处于劣势,但经过前几次交锋,我却以无数生死交锋培育出超乎常人的直觉,扯平了“野兽”的“无”,造成他数次势在必得的突袭被我化险为夷。因此“野兽”对能否杀死我没有了绝对肯定的把握,他发现,自己没能“看透”我。

    在我为他的敏捷与灵活大感惊讶时,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此他不再贸然出手。他在等待,等待我被大火困绕分心,那就是一举将我格杀的时机。

    我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滚烫的黑烟从下面明亮流动的红色中浮上来,空气为之膨胀,视野为之变形。我运气闭住呼吸与毛孔:这种大火产生的黑烟温度极高,倘若被吸入了肺部,内脏只怕立时会化成焦炭。

    火焰沿着树干缓慢地攀升。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被灼烤的痛楚遍布皮肤各处。战袍被烘干,全身热气蒸腾:泉涌的汗水刚出体表就立即被蒸发。

    火苗在四周轻轻扭动,长戟与铠甲的高温几乎令我联想起殷纣的酷刑“炮烙”。咬牙苦忍着望向对面:在烟雾的后面,那双漆黑的瞳孔蕴藏着说不出的残忍与凶狠。

    我用力咬紧牙关,牙床渗出的鲜血转眼凝固在嘴角:此人不除,必定后患无穷。刺客集团虽然受到了沉重打击,但只要这头领未死,迟早会再度重建。但此刻莫说要杀人,现在是自身难保啊。

    且慢!刺客集团……怎么有种熟悉感?我依稀记得在好象哪里曾有个刺客集团……

    猛然一激灵,记忆中一个名字涌现在脑海!额头的汗滴仿佛突然结了冰,我彻底清醒,呼吸不禁一时紊乱。透过黑烟瞪视对面的敌手,心中叫苦不迭: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早在四方流浪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个名字,“虎痴”许褚。

    许褚匈康,这个名字就代表一个传奇。它代表着豫州最强的武者,传说此人的武技已经达到深不可测的境界。

    自从黄巾乱起,风云变幻,身为沛国许家坞宗帅的许褚一面聚集了宗族数千户训练武艺与兵法,一面高筑堡垒屡次击退黄巾军与朝廷败兵的侵掠。在皇家的宗亲王们与官吏们被黄巾军割草般杀死、朝廷威信一落千丈之时,匈康的威名却如日中天:许家坞不断开辟新的坞堡农庄吸引大量流民追随,势力遍布淮河、汝水、梁国、陈国,发展成可以左右整个豫州局势的大豪强。

    关于许家坞,直接令人想到的就是“许门死士”的悍勇。据说这千余少年刺客都是由许褚亲自调教,每人都是不记成败、杀身成仁的死士。所以即使是兵力强悍如袁术又或勇猛善战如孙策,对许家坞也只能采取安抚结交的政策:无论是谁,面对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虽然处于烈火熏烤的酷热,我流下的冷汗竟然浸透了战袍:眼前这强悍骁勇的刺客首领,恐怕就是素有无敌威名的许褚!

    奇异的声音吸引我的注意:树干在许褚巨掌中正慢慢扭曲变形,突然爆碎成漫天的碎木与火星!他人如猿猴般跃过来,左拳闪电般痛击我的天灵盖!

    我心中暗叫大事不妙:许褚窥破了适才那一瞬间自己内心的不安与迟疑,故而全力出手。我赶忙收敛心神,身体向下蜷缩,顺势将长戟从树干抽出,身体下落的同时向飞临头顶的“虎痴”布下层层戟风,同时把身体加速落往地面的火海之中。

    许褚模拟猿猴的象形身法之敏捷,就算是真正的猿猴也远远不及。尤其利用树梢这种独特地形,更能将这诡异的身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交手不出十招便会葬送掉我的性命。

    因此即便会遭受烈火焚僧苦,也绝对不能继续与之在树梢上缠斗!

    即将落入大火的瞬间,我将身体转动向下,狂喝着用长戟笔直向下一劈:火星与焦炭四溅,火海被我排开了一块黑色土地。

    我凌空一个翻身,双脚刚刚着地,顿时剧痛钻心:火焰虽被荡开,但地面高温依旧!

    尚未有喘息的机会,无数火星从天而降:许褚高速俯冲一拳攻到!这一拳看似刚猛绝伦,却无声无息如梦似幻,令我生出寸步难移的可怕感觉。

    大喝一声,我身与意合一戟划出,压力顿减:长戟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圈,颇有一泻千里、所向无前的气势。昔日瓠子河一战,典韦就是用一招圆弧防御轻轻松松卸开我攻去的长戟,几乎令我小命不保。此刻灵台一片空明,竟不知不觉地随手用了出来。

    拳戟相交。

    “腾腾腾”

    两股大力一撞,我连退了四五步后一脚踏入身后烈火中。赶忙向前卧倒一滚扑灭了身上火焰,但小腿已经烧起数十个大泡。

    由于许褚这一拳是居高临下的俯冲攻击,所以我除了抵抗铁拳惊人的威力之外还承受了他的全部体重。此刻胸口剧痛,已受了不轻内伤:这还是多亏那一戟卸开他十之七八的威力,否则我已五脏移位、吐血三升。

    冲天红光在四周哔哔剥剥地闪耀,难以忍受的高温巨浪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挤过来,二人对峙于火海当中。

    许褚的外衣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破损遗弃,他赤着胸膛、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我面前大约一丈的位置。紧握的双拳左前右后地在胸前摆着进手架势。烈火将他好似钢铁筑就的肌肉映得通红透亮,仿佛地狱火海中矗立的魔王!

    我丝毫不敢懈怠,伸手擦去口鼻被震得挂下的血丝:横戟而立,将全部身心锁定对面许褚的一举一动,生死决胜只在呼吸之间。我仔细观察,忽然发现他的握拳姿势非常奇异,与一般正拳握法不同。这可怕的敌人铁拳紧握,但偏偏将中指的指节突出,所以能在雄浑力道中隐藏着锥子般锐利的破坏力。这样既能发挥刚拳威力又能进行点刺式攻击,拳路非常难以琢磨,一旦击中了关节或要害,破坏力肯定不同凡响……想到这里,右肩关节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突然道:“你是虎痴?”

    他微微一怔,放声大笑。声音沙哑而浑厚,震得我耳鼓隐隐作痛:“你这小子聪明得紧。不错,本帅就是匈康!”

    我再不说话,调匀呼吸,手中长戟遥遥向前斜指,积蓄气势出手在即。由于曾经与典韦这短戟的宗师级高手较量,所以自己对如何克制双手短兵刃已经有了一些心得,最重要得就是利用大于对手的攻击距离,控制好攻击范围,发动主攻。而许褚的双拳,应该也可以视为双手短兵器的一种罢。

    我将气势攀升到极限,正蓄势待发之际,对面的许褚却突然就动了!

    他动如脱兔,却是不进反退:巨体闪电般后撤,顿时将二人间距拉长一尺,超出了我长戟攻击距离!

    这一动作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为了能够保证自己的攻击范围奏效,短兵刃使用者应当急速前冲,哪有后退的?但此时多想无用,气机牵引下我右足大步踏前,长戟划破长空,夹带漫天戟风照他当胸狠刺!

    就在我右足着地、重心向前转移、长戟将刺未刺的瞬间,许褚的步伐再变。

    这变化简直神乎其技:在我向前突击的同时,他原本急速后退的身体瞬间反向前冲!这下双方间距刹那间缩短了两尺,许褚让过了长戟,灵巧如猫的雄躯闪电般切入我怀中!

    我暗叫不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长戟完全无法发挥作用!

    许褚中指突出的右拳在视野中不断扩大,做蓄势已久的雷霆一击!

    撤戟回防根本来不及,我用力向左侧倾斜身体闪躲,拳风从耳际擦过,刮面如刀。自己还未能恢复姿势,随即右臂膀一紧,仿佛被套了个铁箍——许褚的拳法变化如行云流水,一拳击空后,就势叉开五指一把抓牢我的臂膀!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股大力涌到,身体竟硬生生地被他拉过去。由于双方原本就同时高速向前冲刺,刹那间擦肩交错而过,距离贴近为零。随即肩膀上压力一松,颈部却猛地被卡死:许褚放开手后以右臂借着两人前冲之势正面拦勒我的脖颈!我竟完全不能呼吸,缺氧的大脑随之麻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咚”

    当我恢复意识时,自己已被这狂猛一击掀得向后仰天摔倒,后脑重重磕在地上,长戟脱手不知落到什么地方。而夹带着许褚全力的左手重拳正垂直轰向我的面门!

    “轰”

    地面上我适才躺倒的脑袋位置被生生击出一个大坑,倘若被打个正着必定是名副其实的“肝脑涂地”。

    连滚几下跳起来,我闪到许褚的背后。还未有所举动,他雄躯扭转,左腿向后旋转飞扫!这一腿迅疾如风,失却了武器的我只能向后跳跃闪躲同时吸气收腹,力求躲开这凌厉攻击。脚从身前掠过,胸口觉得一凉。我冷汗直冒地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铠甲与战袍被腿风撕裂开一条大缝,露出胸口大块肌肤。许褚这扫腿威力,竟然不逊于真刀白刃的挥砍!

    我原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能够在树枝上翻跳矫捷如猿猴、平地上施展发挥缩地成寸效果的巧妙步法,许褚的双腿功力必定经过极为艰苦的锻炼。但没有料到,即便如此仍然是低估了他!

    “虎痴”的腿法造诣竟比拳法强过十倍!

    没有时间反省,他双腿连环踢出,其势有如暴风骤雨。漫说格挡闪避,对这漫天腿影我连看清都做不到!

    “噗”

    左上臂重重吃了一腿,身体被向右侧踢得飞起,倒地后才感到胳膊传来强烈的剧痛。我急忙扫了一眼,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臂骨已被许褚一腿扫断。挣扎着站起来,我大声喘息着——这就是实力的差距,武道最终是身体对身体的抗争,其巧妙水平取决于技法的熟练程度。以许褚武技之千锤百炼,我那点微末伎俩与他相比真是天壤云泥之别。

    四周的火焰依然猛烈地燃烧。许褚慢慢走过来,步伐虽轻盈却予人一种稳健的感觉。勉强站直了身子,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这是由于疲劳与绝望。颤抖着伸出了右臂护住下颌,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摆出防御的架势。

    “你的右臂早在开始就被我一拳废了,现在还想虚张声势?”火光下忽明忽暗的面孔上黑眼睛闪闪发亮,他舔了舔由于高温干裂的嘴唇,仿佛一只即将能够痛饮鲜血的豺狼。“现在左臂也已经断了,早点乖乖受死不是能省却我很多力气?”

    我一口唾液向他脸上喷过去,许褚微微偏头闪开。他轻蔑地笑着,眼中却射出无比凶猛的光芒,忽然飞起一脚踢向我已经骨折的左臂。这一脚速度并不快,但当我将左肩向后缩,侧身勉强躲开时,许褚的脚却忽然转变了方向猛然加速下落,足尖转而向下重重戳在我的右脚脚面上。

    清脆的骨折声响起,我惨叫一声:脚掌的趾骨断了!

    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我坐倒在地上,额头冷汗由于剧痛大量泌出。

    许褚不露声色地望着我,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就象看着一件死物。我一面拼命转动脑筋琢磨如何逃生,一面喘息着仰头倔强地望着他。四目对望,许褚突地叹息一声,摇头道:“阁下这样顽强战斗的人我许褚平生仅见,竟是天生的军人本色,就这样被杀实在太过可惜。但阁下既然识破了曹公的刺客是我许褚,那就决不能容你活下去,平静地去另一个世界罢。”

    我猛然醒悟过来:许褚秘密为曹操提供刺客,说明这豫州最大的豪强暗地中已经介入争霸天下的队伍,并在曹操身上投下了重注。可是一旦许家坞打明旗号介入政治纷争,四周强敌都会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许褚在被我识破其身份后,更是杀机大动,非灭口不可。

    我干涩地笑了笑:“杀便杀,说这许多废话做甚?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宗帅选择了曹操?”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我轻轻活动着四肢,加紧盘算逃跑的大计。

    许褚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丝无奈(这是我看到他最人性化的表情),叹道:“如今天下大乱,想要置身物外洁身自好,谈何容易?强邻四顾,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想要保全许家坞这么庞大的家族,其中痛苦挣扎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实不相瞒,曹公与我有同乡之谊,这是我许家坞支持他的一个重要理由。”听到他居然肯透露内情,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这分明是许褚打定主意不让我生离此地,要出手杀人的前兆。

    许褚又叹息道:“真髓,你主子吕布有勇无谋,必定败在曹公手下。只要你立即投入我的门下,一同效力曹公,我就饶你不死。如何?”我挣扎着缓缓站立起来,听到许褚的话不禁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讥讽与不屑。虽然自己一心求生,但我但也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奉先公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又怎么可能做出背叛他的事情呢。

    许褚盯着我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冰冷和杀气道:“看来是非杀不可了,可惜,真是可惜。”飞起右脚侧扫我的左太阳穴,风声锐利如哨——此刻我双手右脚再无招架之力,他不用再留余力变招,故而全力一击,务必要我毙命当场。

    我猛地大吼一声,右手奋力一拳直捣,照猫画虎地以中指指节突出的握拳法重重一拳打在他这条踢腿的膝盖上!

    “咯嚓”

    骨折声再度响起,此次轮到许褚的膝关节古怪地向前弯折,重心不稳的他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摔倒。形势终于逆转!

    其实在落入火海时,我的右肩就已经逐渐恢复了知觉。但由于双方实力悬殊,不出奇兵难以取胜,故而我一直装做伤势严重。直到许褚放松警惕,这才终于一击成功。我尝试着抬起右臂,痛得满头大汗——虽然成功地破坏许褚的膝关节,但他全力一腿岂是等闲?雷击般的巨大威力震得我整条臂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好象断成三四截似的痛。

    嘴里的鲜血不由自主地溢出,我缓缓重新躺倒在地,自己就象个淘气孩子被破坏的玩偶:左臂骨折;右脚趾骨骨折;内脏受到重创和震伤;而右臂即便没有骨折,几处关节也都错位了。

    剧烈地咳嗽,喉头里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身体绵软好象踩在云端一样,多么想就此安睡,醒来时发现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我不禁想到生存是如此的疲惫与痛苦……努力挣扎着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浮沉,这样做究竟值得么?

    意识慢慢漂浮,好象深水中涌起的浪花……

    四周火浪缓缓挤压过来,胸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明达,明达”这是阿娘的声音。

    睁开眼睛,发现原来自己还在洛阳温暖的家中,还是原来那小小的房子,也还是那幼年的自己。

    阿娘笑着,轻柔地抚摩着我的面颊,疼爱地亲吻我的额头……

    阿爹呢?对了,他一定还在私塾里教书。每当他回家,就会用那长长的胡须扫过我的面颊,好痒哦……

    ……

    入夜了,黑夜的天却是红色。城中四处都是直冲云霄的大火、女人与小孩的嚎哭、男人们绝望的诅咒……

    火把飞起来,落到家的屋顶上、窗子里……

    家……我的家……

    那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官兵举着火把在城中策马奔走,粗暴地对着街坊邻居们与阿爹和阿娘下达着我无法理解的命令,然后就是鞭子……

    我们上路了,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

    原本身体不是很好的阿爹很快就病倒了,一天早上醒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阿爹。

    “娘,阿爹到哪里去了?”

    阿娘搂住了瘦小的我,身体微微地颤抖,晶莹的泪花撒落在我的肩头,浸湿了衣服。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听到官兵们聚在一起说什么长安……我好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到长安就能有饭吃么?

    阿娘终于也病倒了。

    夜里,草席上的阿娘无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眼泪从空洞的眼睛中珍珠般成串流下。她喃喃的语声几乎无法听清:“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活下去……”

    我泪眼模糊地伸出小手握住阿娘的手,那感觉细瘦、干枯、冰冷。

    坚强……活下去……

    ……

    远处传来满是悲伤与愤怒的吼叫,它是那么遥远,由微弱渐渐变得有如雷霆!仔细分辨,那声音象濒死野兽,又象山风呼啸,更象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这是什么声音?仔细地去感觉,我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竟然发自我自己的胸膛深处!这是我自己的狂叫!

    脸上湿漉漉的,液体流到嘴里咸咸的。意识渐渐清醒:这个发出如此愤怒悲伤的咆哮之人,就是我自己。

    睁开眼睛,刺眼的火光不断跳跃闪烁。不知何时自己一脸的热泪,忍着断骨剧痛,挺着胸膛笔直地站立在茫茫火海之中。

    我急速喘气,胸膛急剧起伏:梦幻与现实、生存与毁灭,究竟它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不知道,但这个悲惨痛苦的世界被终结之前,我决不能轻言就死!

    景物渐渐清晰:许褚也已经重新站起来,正用奇特的眼光看着我。那眼神里包含的感情非常复杂,赞赏、怜惜,更有愤怒与仇恨。

    轰然巨响中,四周着火的大树纷纷颓然倒下,将我们分开。

    两人之间狂舞的火蛇令我看不清对面的景象。耳边只听许褚长笑一声,嗓音中却充满愤怒之意:“好个真髓,请恕我小看了阁下!今番我军大败亏输,我许门弟子死伤四百余人,这全受阁下所赐……这笔帐,许某改日自当讨还!”我注意到他言语之中竟丝毫不提自己的伤势,对于击断腿骨之仇好象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嘶哑地大声道:“真髓求之不得!宗帅还未忘记侯成等几位将军的血债罢?”

    许褚仰天大笑,隆隆笑声从四方传来:“许某岂是健忘之人?只是目前情况不允许你我多做拼斗,恕许某不奉陪了。希望阁下还有命撑到下次碰面罢!”笑声渐渐隐去,模糊的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火海中。

10 部曲

    清晨的薄涡传来辚辚的车轮声。我站在城头向西望去,只见打正张邈旗号、满载粮食的车辆排成一条长龙,在荒凉的土地上缓缓而来。一阵朔风忽起:初冬已至。此时距离与夏侯渊别动队与许褚的那场殊死战斗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那日直到傍晚,我才拖着负伤的身躯挣扎着来到河边集合地,接着就不醒人事了。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句阳县城的府邸中,才知道自己整整昏迷了三日两夜,而见到的第一人竟是张邈的慰问使者刘诩。原来夏侯渊败北之后,张邈立即开展同奉先公的亲善外交,拱手奉上兖州刺史的官位。刘诩作为其使节赶往濮阳,顺路对驻扎句阳的我军进行劳军活动。

    魏续与我的来往书信中写道,奉先公在接受了官职后大为开心,两家再度发誓永结盟好,共抗袁曹。

    此后张邈对奉先公殷勤了许多,粮食与布匹等战略物资就这样不断地从陈留运送过来。

    至于我,我全身上下,骨折共有三处;内脏破裂;严重烧伤更令毛发全部烧焦和皮肤大面积坏死脱落。此后自己足足在句阳的病榻上躺了二个半月,每天都用静思或读书来打发时间。

    由于和魏续与张辽的不断通信,因此自己倒也跟得上窗外世界的变化。在我受伤这段时间,奉先公与曹操的战斗愈来愈猛烈。由于夏侯渊的败北和张邈的诚心依附,地方郡县纷纷用行动表达对奉先公的支持,使我军的粮草和兵员空前地膨胀起来,竟然纠集了超过五万的部队。

    但我的猜想也不幸言中了。袁绍行动起来了,他为了更好地向北对抗公孙瓒,所以需要巩固的后方基地,因此开始积极向曹操提供援助:除了提供大量的军饷与粮食之外,还派出部队进行直接干预。故此奉先公纵然占有绝对优势,也对曹操无可奈何,双方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张辽的信上说,袁绍曾经劝说曹操将家眷移居邺城,但在谋士程昱的劝说下,曹操婉言谢绝了这一提议。将家眷移居到袁绍的领地,这代表着曹操对袁绍的依附和臣服。如今环境这么恶劣,曹操竟然仍不放弃自己的野心。这个对手的魄力与雄心都是非同小可啊,而他背后的谋士团势力更是不可小看呢。

    张邈的使节也送来了从南面传来的一条重大新闻:心怀异志的大枭雄益州刺史刘焉,在将州府从绵竹迁往成都的路上去世。朝廷下诏命颖川人扈瑁为益州刺史企图借机收回益州控制权,但遭到益州大员赵韪与刘璋的*。刘璋部将中沈弥、娄发、甘宁等巴蜀豪族一起叛变,被刘璋与赵韪击败。朝廷由于鞭长莫及,被迫任命刘璋为益州刺史。由于甘宁等人被击败后逃入荆州,消息就是他们从刘表的地界传出来的。

    自从黄巾大乱以来,朝廷的威信受到沉重打击。此后随着地方豪强参政转变为军阀,中央的势力进一步被弱化。许多地方军阀,诸如袁术公孙瓒等人甚至自行任命州刺史,*朝廷的委任官员。昔日曹孟德在兖州刺史刘岱去世之后,也曾经出兵赶走了朝廷委任的兖州刺史金尚。

    到了如今,昔日那个修筑长城驱逐匈奴、威加四海平定西域的强盛王朝已经名存实亡,气数已尽了。而这个乱世究竟会走向何方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身体渐渐好转,终于可以四处走动了。这一天清晨,按惯例视察城头之后,我回到府邸院子里抄起了新打造的长戟。许褚的武艺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而神出鬼没之处更令人难以防备。连袁术、孙策都不愿与之纠缠,而自己却和他结下血海深仇,将来必然会有一场殊死搏斗。

    感受着空气的清新,我为自己的变化感到满意:内心平静而淡漠,无生惧、无死怖;感受着自己体内充满了自信和力量,仿佛一切尽在把握之中。

    我提戟作势,顿时一股以自我为中心的杀气旋转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刹那间带动了整个空间。长戟仿佛完全不受到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随手破空刺出,刹那间就已经到了预定的目标。紧接着戟锋突然又回到了原先尚未出击的地方,位置竟然分毫不差!冰冷刺骨的戟风犹如融化在阳光下烟消云散。

    我闭上眼睛,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写意:经过这次生死关头的磨练,将平时奉先公的谆谆教导和自己的长期苦修而蕴藏的潜力逐步地发挥出来,使我在武道修为上又突破了一个层次。此刻这种仿佛自己连每一条神经都能控制自如的感觉,真是无比美妙的体验。随即又叹了口气:即便如此,自己仍然与许褚有着非常巨大的差距。他上次失败完全是出于大意才被我的诡计侥幸得逞。而这种计谋只能取巧一时,下次见面时他决不会再次上当,倘若自己无法迅速提高实力就只有死路一条。

    武道根本没有速成的窍门可言,只有通过不挺地修炼以提高身体素质和技法的熟练程度,再通过不断地实战提高自己的信心还有准确的判断能力,才能将自己平日里的修行成果转变成行之有效的对敌战术。

    眼下我所能做的只有刻苦锻炼,至于说日后如何应付许褚,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在揣摩如何破解许褚的拳法,忽然曹性兴冲冲地跑进来通知我,奉先公对我们的赏赐到了。

    接了奉先公的命令,原来我由于句阳一战的功勋,已被提拔为偏将军,并赏赐铠甲一套、战马两匹。曹性也因此提拔为裨将军,赏赐铠甲一套、战马两匹。其余出征将士各有封赏。此外,由于张邈的驯服态度,原定的陈留攻取作战取消。奉先公命令我率领本队和侯成等三位将军的余部共计四千三百余名士兵,迅速移师濮阳,准备参加下一轮对曹操的战斗。

    中午部队回到了离狐。部队缓缓地通过大街,我扫视四周:前一阵子由于四周的战乱所聚集的大量流民已经消失了,大概是由于家乡的战乱结束,不少人又回去重新耕作了罢,缺少人气的街道愈加显得空旷萧条。就是在这条残破的街道上,自己遇见了那奇特的诸葛三兄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平安到达了荆州呢?

    想起他们兄弟三个,我的嘴角不禁溢出一丝笑容:除了老三诸葛均年纪太小,还看不出来之外,身为兄长的诸葛瑾和二弟诸葛亮,都是潜力无限,有过人之处的人才。

    进入离狐官邸,对曹性下达了集合三位将军的余部和休息半日后行军的命令,我终于可以自己独自享受一点点清闲时光:将沉重的甲胄脱掉,从自己随身行装中捡出一卷《庄子》,再煮上张邈的慰问茶饼,一面期待着水开之后四处飘溢的茶香,一面津津有味地读起书来。我并不是完全赞同庄周那与世事太过脱节的思想,可是字里行间中那股子潇洒自在和数不尽的奇妙比喻,令我心旷神怡。

    刚刚安静不一会儿,所期待的茶香还没有冒出来,倒是从前面的大厅里传出来了异常嘈杂的声音。接着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官员府邸非一般人等可以入内,何人如此大胆,居然硬闯?

    “碰”

    大门洞开,一个士兵模样的少年推开门口阻拦的哨兵大步走了进来。我仔细打量他:这少年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我还要小一些。身体健壮,皮肤黎黑,四肢修长匀称;浓密的鬓角和宽大的双下巴显示出他有着过人的坚毅和决心。他此时正看着我,那平静目光下更隐隐流动着一种激情与狂热。在他那饱满的额头上,有一条巨大的红色伤疤从脑门直挂到左耳际。这条伤还没有完全愈合,显然是最近与夏侯渊的作战中留下的。

    还没有等我开口,少年已经“扑通”跪倒,大声道:“请主公收留我!”

    听到这话,我大吃一惊,赶紧站起身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谁知这少年的身体好象灌了铅般沉重,我一拉竟然没拉动,看来他还颇有武功根基。我皱了皱眉,先稍微运力下按,手上感受到他肌肉微微一颤要用力抵抗时,再顺着他的力量向上一提。于是无法继续保持跪倒的状态的少年面红耳赤地被我拉起来。

    茶香和药香在书房中冉冉飘起,我粗手笨脚地为不速之客和自己倒上两碗茶,才喝了一口就差点喷出来:虽然茶饼已经被煮散,但由于没有掌握好火候,所以茶饼中间部分的草药与茶叶还是冰冷的。唉,自己从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象茶道这种贵族工艺根本一窍不通,张邈将上好茶饼送给我真是暴殄天物。

    我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发现他根本没有分辨滋味,将碗里的东西一口吞下,于是暗自嘘了一口气,问道:“你为何硬闯府邸?难道不知道这种行为按军法是要杖责么?”

    少年抹了抹嘴,再度深深拜伏于地,大声道:“主公!在下姓魏名延字文长,在侯成将军的部曲中做一名小小的伍长。此次前来,是代表侯成将军剩余部曲两千一百名步卒,恳请主公收留!”这话语石破天惊一般地窜入耳朵,令我手足无措:这种事情自己还是头一次经历。

    我迟疑道:“在下从来没有收养部曲……”

    “请您收留我们罢!”魏延黎黑的面容由于失望和迫切变得通红,声音高亢尖锐:“主公!在下原本是义阳人氏,由于战乱疾苦以至背井离乡,后来蒙侯成将军收留,成为部曲。如今侯成将军已经去了,而主公此番为侯成将军报仇,用兵更让我们这些残兵心悦诚服,只有主公值得我们依靠啊!”

    我不由得一怔,没有想到士兵们私下里对我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魏延,众多将士的厚望我可承担不起,”我摇了摇头道:“在下是一个向往自由、喜欢无居无束的人,因此从来没有收养部曲的打算。此番回到濮阳后你们就是奉先公的士兵了,好好努力罢,主公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瞬间魏延面容变得难以形容,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只是用力不停磕头,鲜血慢慢从前额的伤口渗出。看着他如此执着的样子,我皱起眉头,挥手道:“莫要再磕头了。我并不想招收部属,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赶紧就下去罢。”

    魏延猛地一抬头,我吃惊地发现,他的眼圈红肿,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

    “主、主公……”少年的嗓音由于流泪而变得低沉含糊:“您这种出身高贵的将军当然不能明白我们这些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的士兵的感受……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我不由得全身一震,谁能比我更了解这种苟存于乱世的心情?魏延的话语,犹如霹雳闪电般轰进了我的心坎。阿爹和阿娘去世的情形又回荡在脑海之中,不禁油然升起了共鸣之音。

    哽咽的语声依然在继续:“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您、您就这么忍心……”说到后来,年幼的魏延泣不成声。

    我百感交集低下了头,眼前浮现出煮枣黑丛林那尸积如山的人间地狱,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要哭了,”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充满了胸口,我嗓音沙哑地做出了决定,“我收留你们就是!魏延,你今年多大了?”

    “属、属下今年十三,”魏延破涕为笑,语音依然哽咽却掩饰不住满面的喜色,“主公!太感激您了!文长一定为您拼命作战!”

    “这个我知道,”我对他笑了笑,“你以后就做我的部曲罢。回去告诉等你消息的人们,等到了濮阳我就向奉先公提出将你们划拨为我私人部曲的事宜。”

    魏延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兴奋地去了。

    我独自坐在书房里,长长叹了口气,自己一向不喜拘束,却偏偏多出这许多部下,也不知自己感情用事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傍晚,部队准备开始向濮阳开拔。我走出府邸,翻身上了战马来到城西的校场,惊奇地发现,一支盔明甲亮,士气高昂的部队早已鸦雀无声地等待在那里,时刻准备着我进行检阅。魏延骑马屹立在阵头,看到我步入校场,将右手握拳向上一举。将士们同时大声欢呼!无数飞鸟惊起,仿佛在迎合着呐喊的气势,他们的铠甲与武器在落日的余辉下灿灿反射着金黄色的光芒。

    魏延见到我立即策马迎上来。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身披着两重铁铠,背负两柄环首刀,一脸凝重和尊敬。还没到面前就一个箭步从马上跳下,单膝跪倒大声道:“启禀将军!属下魏延,我等两千一百名将士恭候将军点兵!”

    我按耐内心的惊讶策马慢慢地骑过去,一个个士兵仔细端瞧过去:每张面容都用欣喜和尊敬的目光望着我,显得那么端庄和坚毅。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三位将军残留的部曲,那些遭到夏侯渊突袭而崩溃的部队么?就是我记忆中那些慌乱逃回离狐,满身血污,失魂落魄的乱兵么?

    魏延从后面骑马跟上我,面对着士兵们大声道:“我等决心效忠将军,至死不虞!”“效忠将军,至死不虞!”“与将军在战场上同生共死!”“与将军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千百人的同声大吼在空旷的校场里回荡,有一种令人血脉愤张的豪迈。

    我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失神,这种信任,是他们将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啊。望着这两千余条精神焕发的汉子,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温暖而充实。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想起书房中魏延请命,心里剩下的一点疑虑也一扫而空,不禁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心胸舒畅,又觉得肩膀上沉甸甸地:这两千余条命,以后就全靠我的掌握了。面对如此充满信任的性命相托,我又怎么可以辜负他们的期望?

    我微微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眼角不觉湿润起来。

    这一天、这一瞬间的景象将铭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我将永远不会忘怀。

    第二天辰时,我们终于回到阔别已旧的濮阳,但迎接之人却出乎我的意料。

    远远就看见陈宫一身儒衫装束,骑着一匹黄马矗立在城门前,宽大的衣衫随着朔风狂舞,衬托那瘦弱的身体愈加干瘪。他手搭凉棚,眯着细长的眼睛正向这边张望,忽然全身一震——显然是看见了我,于是陈宫右手用力加了一鞭,战马吃痛,快速奔驰过来。我一贯不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但现在明显是他找上门来,避是避不开了,于是勒住了缰绳,冷冷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曹性与魏延见状掉转马匹去约束部队,知机地让陈宫与我面对面单独交谈。

    陈宫来到我的马前,长笑一声拱手道:“恭喜偏将军得胜归来,还望你我日后通力合作,共创主公霸业啊!”

    我稍微欠一下身,平淡道:“先生太多礼了。只是真髓刚刚归来,着急觐见主公,就不多与先生寒暄了,无礼之处还望先生谅解。”

    陈宫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微笑道:“既是如此,你我便边走边说,如何?”

    我一边心中暗骂这厮缠人,一边将表面文章依然做足,拱手微笑道:“原来先生也要去觐见主公,请!”

    如此行了一程,彼此沉默无语。眼看着进了城门,陈宫忽然道:“将军,你我同殿为臣,所以有话不妨直说。以在下来看,将军对陈宫颇有偏见啊。”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着实令我不易招架。当下干干一笑:“先生何出此言?真髓虽然愚鲁,但这公私还是能分得清的,既然同为主公效命,又怎能抱有偏见呢?”

    陈宫嘿嘿一笑,拊掌点头道:“将军深明大义,不愧是主公的爱将,可当大任也!”面容一整,严肃道:“陈宫此来,是要先谢过将军仗义直谏,为陈宫点醒了主公不可轻易讨伐张邈之事。”

    我淡淡道:“劝谏主公原本是我等这些部下份内的工作,怎么算为先生而做呢?先生不必谢了。”同时心中奇怪:这老儿素来与我不和,此番低三下四,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陈宫叹道:“唉,将军为何要处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所谓一将不仕二主,将军莫非是由于在下背弃旧主而嫌弃在下?”

    我一时手足无措,自己一向爱憎分明,感情激烈,的确是由于这一点不喜陈宫的为人。但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时间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想否认又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只是默然以对。

    看到我这副样子,陈宫大约猜到了我心中感想。他焦黄的面皮微红,打了两个哈哈,然后拉长脸皮凝重道,“将军误会在下啦,在下原本抱着拯救汉室的大义,才仕于曹操啊,谁想到……他根本没有将汉室放在眼里,屡次做出诸如驱赶朝廷命官、攻击他人州郡等大逆不道之事。还屠杀我兖州名士,滥杀徐州无辜百姓……我陈宫乃堂堂大丈夫,若仕于此贼,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沉痛,“将军,在下何尝不想侍奉明主,匡正乱世呢?就是有鉴于此,陈宫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弃暗投明啊!”

    我冷冷笑了笑,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陈宫略微不自然起来,红着脸低头拱手道:“将军,在下对天下百姓一片赤诚,还望将军能够体察陈宫的苦衷。”

    两人并骑再向前走了一程,转左便到了校场。

    我点点头,神色和缓道:“原来如此。只是真髓一事不明,倒要向先生请教。”自己原本不打算和陈宫正面冲突,但他的砌词狡辩,实在令我感到恶心,忍无可忍之下于是打算戳戳这厮的脊梁骨。

    陈宫忙道:“请教不敢当,陈宫知无不言。”

    我做回忆状,缓缓道:“初平三年四月,青州黄巾兵号称百万,劫掠兖州,兖州刺史刘岱出阵为黄巾所破,战死。朝廷任命京兆人金尚为兖州刺史,有人对当时的东郡太守曹孟德劝谏说‘刺史已死,州中无主。与朝廷关系断绝,无法委任新刺史。只要说服州中主要官员同意您主持事务,并由此为资本进而夺取天下,就能成就霸王大业。’”一面说一面偷眼望向陈宫,发现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故意摆出思索状继续缓缓道:“此人好象是先生罢?这个,这个……”接着发出一阵长笑,不再继续说下去。

    陈宫听着听着,面皮由红转紫,尴尬万分。他赶忙以仰天长笑掩饰道:“看来将军对在下误会太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啊!”手里马鞭向前一指,“这样如何?在下在前方酒楼摆下一桌酒席为将军接风,还请将军务必赏光。”

    此番轮到我大感头痛,赶忙将话题岔开道:“不知先生此番专程从定陶前来觐见主公,又是为了什么紧要的事儿?”

    陈宫长叹一声,颓然道:“唉,还不是为了日后我军发展的长久大计?如今曹操龟缩三县却偏偏久攻不下。因此主公失却了耐心,生出与曹操暂时罢兵,转向西进司隶以休养生息,夺取三辅之心。”

    我失声道:“什么?”开始明白陈宫特地远迎我于城门之外的用意。

11 阴谋

    一阵寒风卷过,无论是由于身上衣衫单薄而铁甲冰冷的原因,还是由于奉先公西进夺取司隶的决定,都令我感到不舒服。

    我呼出一口白气,骇然道:“这怎么行?兖州东面曹操以及北面袁绍犹如身侧的凶狼饿虎,任其坐大后患无穷啊!何况司隶西部弘农郡地处太华山脉,乃是扼守三辅的险要所在,资源与土地相对却严重不足;北部河东郡乃是匈奴内迁之地,民风凶悍,叛乱时有发生;东部富饶的河南尹地区数年前遭到董贼破坏,再加上连年灾害,百姓几乎死绝散尽……以此推算,纵然休养生息二十年也是枉然。如果不能平定关东,又怎么能将司隶作为夺取三辅的基地呢?”

    陈宫注视前方的校场,眼神迷离难测,捋须沉声道:“自大将军何进召兵勤王,朝中变乱纷起。先有张让等诸常侍谋杀何进;紧接着逆贼董卓进京废立汉帝,横暴一时。关东诸州虽然联兵讨伐,但董贼以放火焚烧洛阳于先、以关西悍将精兵踞守函谷关天险于后,终令诸路勤王之师束手无策,无功而返。直到司徒王允大人与温侯大人联手诛杀董贼,终于可以重振朝纲。”

    我知道陈宫说这些必定与此次奉先公战略的新动向有关,故而用心揣摩其中的含义。

    只见他长叹一声,摇头惜道:“世事孰难预料。董贼虽死,但司徒大人骄傲自满终坏了大事。李傕、郭汜二贼回京沿途散布谣言、招揽旧部,以十万之众攻打长安造成了宣平门之变。从此朝政大权重新落到董贼余党手中,事到如今,也是一年又五个月了。”

    他转过头深深望进我的眼睛,沉声道:“真将军,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些枭雄豪杰争先恐后地渴望控制朝政大权?”

    我已明白他言中之意,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大汉余威尚在,控制朝政就是夺取了天下。但如今各地群雄纷起,汉室威仪早已烟消云散——先有董卓冒天下大不韪擅自废立;后又有袁绍、韩馥曾经试想推立幽州刘虞为帝;此外益州刘焉生前纵容张鲁杀死汉中太守苏固,以断绝与朝廷的联系,企图建立个人小王朝;荆州刘表胆敢使用与皇帝同样规格的御器朝拜天地……汉室宗亲们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野心,就更不要说私藏玉玺的袁术,攻伐盟友的袁绍这些诸侯了。还有那些起兵反汉自称天子、天公的,不也是大有人在么?”

    陈宫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真将军,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自高祖斩白蛇而御大风,大汉已有八百年天下,岂是说亡就亡的?后又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忠君报国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士大夫们没有一个不是这种想法,”顿了顿,他又侃侃而谈,“所以灵帝败落亦有李膺、陈蕃这样铮铮铁骨的进谏之士;刘虞坚决辞让韩馥、袁绍等人的拥立;董贼虽然凶猖一时,但最终亦逃脱不了败亡的可耻下场。将军可曾记得初平四年之事否?徐州刺史陶谦与各郡国太守、国相联合署名,推举车骑将军朱俊为太师,号召讨伐李、郭等人,奉迎天子回归洛阳。结果李傕、郭汜运用尚书贾诩之计,以汉帝名义召朱俊入朝。一道诏书便轻而易举化解了陶谦所发起的倒李浪潮——朱俊辞谢陶谦的邀请,入朝做了太仆。”

    我沉吟不语,陈宫所言极是,如果控制三辅、将朝廷纳入掌握,的确对奉先公的霸业大为有利。但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只是自己目前却说不出来。

    马蹄的哒哒声回响在宽阔的道路上,一时间又是无语的沉默。

    进入校场,我先下令让曹性和魏延各自整备部队,然后回头对陈宫说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但此刻兖州都未平定,如何能西进?真髓以为,如此行动只能令力量分散,遭到敌人各个击破。还望先生仔细思量,劝主公坚定信心,先行消灭曹操才是正理!”

    陈宫眼神中精光一闪,其中涵义颇为复杂,令我揣摩不透。他肃容拱手道:“真将军所言极是。但时不待我,此时关内暗波汹涌,群贼已有分裂内讧的征兆!现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后恐怕被他人展现啊!”

    “最初,董贼焚洛入关后,劝说关内韩遂、马腾诸贼一致对抗关东勤王联军。韩、马二将开拔至长安时,却正巧赶上董贼被杀。于是等到余党蜂起后,李、郭二贼安抚二人,遂任命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分别驻守金城、眉县,拱卫长安。到了今年二月,马腾因私事与李傕起了争端,于是联合韩遂起兵至长平观,又以议谏大夫种邵、侍中马宇、左中郎将刘范为内应,企图攻陷长安。后被樊稠、郭汜、李利打得大败,逃入凉州。于是贼党力量大为削弱,此其一也。”

    “此后,贼党愈加猖獗。后将军郭汜、右将军樊稠统统与三公等同,开设幕府。加上先前所分封的司隶校尉车骑将军李傕,与三公的府署合称‘六府’,共同参与推荐选拔官员。稍有违背其意,便大发脾气,于是官员只能优先从三贼推荐人员中选出。但即便如此,也有先后之分,三贼互不相让,眼下矛盾日深。如果不是尚书贾诩从中调和早已相互争斗起来,此其二也。”

    “与马腾作战中,李傕的侄子李利一昧保存实力,不肯出力作战,被樊稠责骂呵斥。到马腾、韩遂败退时,樊稠追击至陈仓。他与韩遂两人是旧识同乡,于是握手作别。这些都深深加重了李傕对他的猜忌,此其三也。”

    陈宫踌躇满志道:“有这三点,在下敢断定,不出一年,关中必定大乱。所以才认同主公的想法:先派一支部队屯田于司隶的河南府,待到关内生变,立即出奇兵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禁糊涂起来,苦笑道:“既然先生早已有了全盘打算,不知此番专程找在下,到底有何贵干?”

    陈宫忽然下马对我深深打躬作揖。我慌忙从马背上跳下,将他搀扶起来大奇道:“先生这是作甚?折杀真髓了!”

    陈宫以他那细长的鼠眼恳切地望着我,叹道:“实不相瞒,在下想请将军担此奇兵重任!”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宫长叹一声,颓然道:“正如将军所言,如今消灭曹操才是当务之急,故而我军实在无力抽调部队向西发展。而樊稠、张济驻兵弘农,虎视关东,都非是易与之辈。更不用说李、郭二贼凶悍狡猾,又有贾诩、周尚、钟繇为之出谋划策……而且此番西进方略意义重大,西进主将非是智勇双全之才不可!”说着又深深拜倒,语音又转为迫切和充满希望。“在我军中,这等大将虽也不乏,但东线对抗曹孟德的势力需要他们的力量。而真将军虽然年少,却已能为主公分忧:先是看破了袁曹联盟的形势,更有句阳一战击破夏侯渊的高超战斗才能……如今能够西进以抗李、郭贼党之人,除了将军实在无人能当此大任啊!还望将军答允陈宫的请求。”

    我看着拜倒面前的陈宫,顿时觉得手足无措,脑袋里嗡嗡做响,嗓子发干:陈宫竟然要我担任西路军统帅!以自己的能力,我能做好么?

    陈宫拜伏于地,半晌听不见我的回应,抬头看了我一眼,爬起来神秘道:“在下听闻侯成将军的余部都属意于将军,于是先行向奉先公力陈此事,奉先公已然答应了部曲之事。”言语中颇有一丝狡猾的味道。

    随即他又转为一片肃容,对着奉先公府邸的方向拱手语气激昂大义凛然道:“真将军,此番大任非比寻常。关系到奉先公的宏图霸业,你我应当群策群力,竭尽所能才是!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但求无愧于心,就勿要婆婆妈妈地犹豫不决,如此效妇人之态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将军勿要推辞,此事就这样定了!”

    我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翻身上马去了。陈宫这老儿这一番劝说晓之以理、动之已情。又用一切为主公霸业的大义加以威逼;还以劝说奉先公将部曲交与我进行利诱;居然最后还用激将之法迫我答应……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声色俱佳的表演与强大的口水攻势下,我还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么?不禁摇头叹服,自己虽然也曾勤学鬼谷子,可是与陈宫的三寸不烂之舌一比,两人高下立判。

    在校场安顿好将士们之后,我和曹性快马加鞭赶到奉先公府邸。

    进入大堂,第一眼就看到陈宫站在奉先公身侧,见到我后浮现出欢喜神色。我暗自叹息一声,看来西进之事已成定局了。环首四顾,才发现远在东方作战的太守将军们居然都在厅堂的两侧束手而立。几个月不见,他们的变化都不小:

    左首第一位是高顺将军。他那深陷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漆黑的连鬓胡须竟然夹杂了少许银丝,刚毅的方脸上颇有风尘之色:看来这段时间的苦战倍加辛劳。在上个月的战斗中,他指挥东线部队于山阳大破曹仁、夏侯惇,连曹操都对他另眼相看。

    高大的成廉将军站在高顺将军的下首。他那张铁青色的脸变得更加难看了:由于胡须稀疏难看,所以他总将下巴刮得光溜溜地。如今战事连绵顾不得整理仪表,几根稀疏的胡须从宽大厚重的下巴上钻出来,颇为滑稽。不过谁也不敢轻视这位战场上以一当百的猛将。

    右首便是魏续,他变化不大,还是那副悍勇精明中夹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我将目光投去,魏续咧嘴嘴,抬手指了指肩膀上包扎的刀伤,得意非凡。我记得他在来信中提到过,这是与敌将曹仁沙场相逢的纪念。

    魏续下首就是张辽。他消瘦了不少,面部白皙皮肤却由于日晒雨淋变得粗糙了许多,使从前的斯文从容更增添了深沉与沧桑,别有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看到我进入大厅,他充足的眼神如厉电一般从我脸上扫过。我报以真诚的微笑,看来这位良师益友的武技又大有精进。

    奉先公大马金刀地盘踞正中。令我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半点愉快的表现,英俊的面容阴沉难测:一手支腮,眼神闪烁不定地望着我,好象在琢磨什么心事。一副神游太虚、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来到右边,在张辽下首站下。扫视四周,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怅:距离上次军事会议事隔三月,同样的厅堂之中故旧却少了一半。郝萌、宋宪尚在前线监视曹军动向不能赶到,已经有三位战友再也无法出现在此了。

    “为奖励偏将军真髓的句阳战功,”奉先公缓缓开口,还是那种金属颤动的语音:“我决心将侯成剩下的两千余名部曲过继给真髓!”听见主公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全身一颤。在他的语气中,竟蕴涵着一种奇怪不满。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奉先公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双褐色的眸子流露出复杂异常的感情。我恍然大悟:主公为三位将军之死而难过。旋即伤感涌上心头,黯然垂首,侯成将军的遗容仿佛又浮现眼前。

    下一秒钟,奉先公已然稳定了情绪,洪声道:“此番军事会议一结束,我将亲自赶赴东线,发起对袁曹联军的新攻势。”话语中充满自信与感染力,令我精神为之一震。

    奉先公转头看看陈宫,陈宫对他使个眼色。

    他点点头,继续道:“此外,为了解救汉帝,申大义于天下。我决心联络张杨,在业已荒芜的河南府屯田驻军。待到东线战事一定,立即西进夺取三辅!”说这番话时,奉先公始终死死地盯着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腔子似的。

    谁知奉先公目光一转,忽又移到高顺将军身上,沉吟道:“高顺,此番西进方略非同小可,不如……”尾音拖得很长,显然迟疑不决。我偷眼看了看陈宫,只见他面容已变了颜色拼命冲我挤眉弄眼:显然是要我自告奋勇承担重任。于是咬一咬牙,我出列向奉先公深施一礼,拜倒大声道:“杀鸡焉用牛刀!真髓不才,愿代替高顺将军承担此任,为主公分忧!”

    可接下来的反应却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奉先公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然颇有恼怒之意!我不由大为奇怪:主公一向欣赏勇猛善战之人,怎么今日我主动请缨,他怎么却不喜反怒?正在摸不着头脑之际,陈宫的长笑入耳:“真将军奋勇请战,精神可嘉啊。不过此事主公已有决断,还请将军速速归队!”

    这与预定计划截然不符啊?心中暗自狐疑,我只好磕个头重新站回右侧。归队时正巧张辽向我看过来,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我惊讶地发现他面色凝重异常。张辽对我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垂首而立不再吭声。

    胸中疑团越积越大,令我仿佛置身迷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向奉先公看去,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对此悬而未决。再看看陈宫,但此时只能看到这老儿的后脑勺,他面对奉先公行礼恭敬道:“主公,时间宝贵。部队已整装待发,主公还望速速决断。”自得之情竟然溢于言表。

    奉先公全身一震,仿佛如梦初醒。再次不悦地“哼”了一声,刀锋般的目光盯在我身上,顿时我感到一股恶寒自脚下直窜顶门。我大惊失色:这是自己倍受磨练的第六感对敌人杀气的自然反应。

    奉先公他想杀我!

    这怎么可能?

    额头的汗水微微泌出,我不敢抬头,但身体本能地调整呼吸,处于全神戒备状态。面前这个对我散发出如此强烈杀气之人,真是对我恩重如山、和蔼可亲的奉先公?

    瞬间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轻轻喘了一口气:刚才是错觉么?

    不,不是的。

    我轻轻地对自己确认。在适才那一刹那,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再次浮现,那是与奉先公初次见面,我被深深慑服的震怖感觉。

    这时奉先公冷冷道:“我意已决!万事以东线为重,魏续、张辽、成廉、曹性你四人立即随我出阵!”他又转过来对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冷汗慢慢渗出皮肤,我清楚地感受到这点头的意义并不是赞许。“真髓,你能有此心甚好。但消灭曹操之前我军无法抽调兵力西进,我任命你为河南府府尹,就统领新部曲出发罢;高顺,你统领部曲与真髓一同行动。明日出发,不得有误!”

    我不寒而栗:奉先公说得虽然很慢,但语音犹如刀错,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

    但此事情干系重大,我无暇顾及奉先公的大异常态,赶忙再度出列跪拜大声道:“主公,如今东线战事连绵,高顺将军无论是指挥才干。还是对敌军以及地形的熟悉掌握,都是东线指挥作战的最佳人选。还望主公收回让高顺将军与真髓同行的成命。”原本自己主动请缨,就是为了主公能够集中力量收拾曹操。如果将高顺将军也调至西线,那么这一行为还有什么意义?而缺乏了高顺将军的东线部队实力大为削弱,于主公的东征计划也是很不利的。

    “住口!”奉先公忽然大声愤怒咆哮,声音震得漆案上的绿釉龙形饰物格格做响!

    我顿时茫然失措,抬头望去,只见奉先公英俊的面容竟然由于愤怒而扭曲,太阳穴上青筋暴露,竟然突突地跳动。

    大堂中人人顿时噤若寒蝉,奉先公那急促锐利的金属颤动嗓音里充满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愤怒:“会议结束,东征部队立即随我出发!谁敢多言,杀无赦!”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来,一伸手握起方天画戟迈步便向府门外走去。经过我身边时奉先公突然停住,森寒绝伦的杀气仿佛山洪爆发一般自身畔狂涌而至!颈部皮肤被这股寒气一激,顿时生出无数鸡皮疙瘩。我大惊之下,惟有苦苦忍耐。冰冷的杀气忽然烟消云散,仿佛消融在阳光下。耳畔脚步声响,奉先公已经大踏步出了大堂,其他将官们众星捧月般尾随于后。

    空旷的大堂当中就剩下了依然跪拜在地的我。

    脚步渐渐远去,我许久才回过神。奉先公,你当真想要真髓的性命?自己一心为了主公着想,但怎么会变成这个结果?

    我痛苦地叹息一声,只觉得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纵然也有过被奉先公误会的经历,但……但这回他怎能无缘无故地便要杀我?正在莫名其妙的苦恼委屈之际,忽然又有一声叹息自身边响起。我大惊跳起,定睛一看原来大堂上还站着一人。

    原来是高顺将军。

    此刻的高顺好象又苍老了许多,憔悴的面容仿佛更加苍白。他缓缓走到我身边,伸出厚重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明达,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跟我来。”

    刚出官邸府门,高顺将军就开门见山道:“明达,关于侯成将军部曲一事,可否将前因后果告诉老夫?”

    我隐隐觉得这一问大是关键所在,于是不敢有丝毫隐瞒,将魏延之事源源本本地与他讲了,言罢苦笑道:“在下思来想去,惟有此事擅做主张,可能令主公不快。但在进城时陈宫提起他会力陈将侯成将军部曲转让于我,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波折不成?”心中充满不详之感,料想奉先公对我态度大转变原因就在于此。

    高顺摇了摇头,从士兵手中接过战马缰绳,长叹道:“明达,你毕竟年纪尚小,处世未深。你可知道?陈宫的确对此事向奉先公力陈,只不过他力陈你擅自兼并侯成将军部曲,分明是居功自傲、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瞪大眼睛:“他居然这么说?”又长叹一声,苦笑道,“陈宫与在下不和,他这般弄鬼倒也在常喇中……但真髓真正难过的是奉先公对我信任有加,怎么今日竟然……”说到这里,我的眼眶不禁湿润,只觉得胸中郁闷若死。

    高顺翻身上马,盯着我良久方摇头道:“唉,若不是我决计不相信陈宫,只怕也……此番你可中了他的算计啦!”

    我对高顺一鞠到底,苦笑道:“真髓年纪小不懂事,还望将军指点!”

    我在濮阳城郊策马狂奔,用力鞭鞑战马,发泄胸中的不平之气。

    高顺的话语依然在耳边萦绕:“主公得知你建功立业,高兴得不得了,这次召你回濮阳就是期望东征曹操的时候,你能发挥力量。结果你刚进城,去迎接你的陈宫就先来拜见主公了。他说,你还未进城便先托他传话,说什么不愿东征,要单独拉部队西进司隶……”

    “主公原本不信,故而以任命我西征做为试探,怎料你进来便主动请战……”

    “主公颇为恼怒,这才命我名为跟随、实为监视。你却还一再拒绝我的同行……这岂不让主公起疑?”

    ……

    陈宫在进城时那似模似样、声色俱佳的表演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主公失却了耐心,生出与曹操暂时罢兵,转向西进司隶,夺取三辅之心……

    但时不待我,此时关内暗波汹涌,群贼已有分裂内讧的征兆!现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后恐怕被他人乘啊……

    实不相瞒,在下想请将军担此重任……

    真将军,此番大任非比寻常。关系到奉先公的宏图霸业,你我应当群策群力,竭尽所能才是……

    将军勿要推辞,此事就这样定了……

    此事就这样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再回想起自己听说被他推荐为司隶主将时,那份内心的忐忑。我放声嘲笑自己的幼稚,几乎气炸了肺腑,怒发如狂:陈宫,你这小人,竟然如此陷我于不义!伸手握住冰冷的铁戟,滔天的怒火化作无穷的斗志。我暗自发誓,不论敌人来自前方还是背后,我真髓都要誓死周旋到底!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冬十二月,我与高顺将军统率各自的部曲,一同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12 流民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一月二日,穿过陈留郡北部的酸枣,进入了司隶校尉部河南府的辖区,我们一路南行,经过官渡跨越渠水,来到中牟城进行休整。

    柔和通红的夕阳斜斜挂在眼前,为寒冷的朔风增添了少许暖意。我站在中牟的西城角的高橹上遥遥远望,只见北面的渠水上结了一层薄冰,灰蒙蒙地自西向东横在那里,好象沉寂的冬眠大蛇。这条渠水是战国魏惠王所开的运河,它又叫鸿沟,昔年高祖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分割天下便以此河为界。再向西眺望,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条古老的官道在平原上自远方延伸到城下,远处大约十七八里处树丛茂密,那里便是张良结交力士锥击暴秦的博浪沙。

    我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自己终于又回到了家乡。洛阳,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按照我的军事计划,部队并不急于西进洛阳,而是首先以中牟为中心在河南府东南部建立屯田基地,等待时机。所以心中虽然对故土万般憧憬,却只能在此望洛兴叹了。

    自从流浪生涯开始,我就一直避免着再次回到这片土地,甚至在内心中都不愿回忆它的形状,就是怕触景伤情。但如今故乡就在眼前,胸中充满着昔日珍贵回忆那魂系梦牵的黯然神伤,我才发现,这份思念不但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心底不断积累,形成厚厚的沉淀。

    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稳健的一个是高顺,急促的一个是魏延。我转过身,迎上前问道:“人口清点情况如何?”

    高顺双眉紧锁面色沉重,捋着胡须道:“回禀府尹,附近的人口已经清点完毕。早在董卓西迁长安时,大量百姓被西凉暴兵所迫,东逃徐州,如今诺大的中牟方圆百里之内人口却不足四万户——如果想单以我军部曲开展屯田,这点兵力实在不足啊。”

    我转向魏延,他也是一脸忧虑之色,拱手道:“禀报主公与高顺将军,属下已打探清楚,有不少百姓逃入西南面的密县、苑陵城北的嵩山山岭,聚集在鸡洛山、阳城山、少室山等处成了打家劫舍的流寇。其中以鸡洛山流寇最为众多,不下十万口。他们*附近的县城,杀死了地方官,整个河南府的中部都已成无人管辖的真空地带。”看我沉吟不语,他急道,“主公,我们为何不迅速西进洛阳?只要抢占成皋的险要,以敖仓和荥阳作为中心防御和屯田,向西抵御弘农郡的关西兵马,再向南歼灭流寇,就可以全盘控制河南府。可如今我军龟缩在中牟,无险可守,无论面对流寇还是弘农的张济樊稠,都非常不利啊!”

    我摇了摇头:“文长,不要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你的计划虽然非常理想,但我军一旦控制洛阳,立即会与张济、樊稠等关西势力接壤,肯定会遭到他们的猜忌和攻击。张济、樊稠的拥兵不下二十万,以我军四千兵力怎么抵挡得了?”背负双手来回走了几步,我将自己的思路总结了一下,沉吟道,“陈宫虽然用阴谋诡计陷害于我,但他那关西形势的分析却是没错的。此时关西群贼即将分崩离析,可是他们对奉先公一向畏惧,一旦我军贸然西进,只能引起他们的警觉和团结一致收拾我们。我若不急于西进呢,李傕郭汜自然会精神松懈,势必窝里杀将起来。待到那时,他们无暇东顾,才是我们西进的最佳时机。”

    高顺点了点头,赞许道:“府尹大人所言正是!高顺以为,不如我等先以主公的身份给李傕送礼写信表示要效忠朝廷,希望能允许我等名正言顺在此屯田。然后在此安抚流寇开辟荒地,待到时机成熟时再一举西进。”

    魏延看看我又看看高顺,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您早就有了全盘打算。”言语中流露出无限钦佩仰慕的神情。

    纵然自己不喜阿谀奉承,但魏延这股子发自内心的真诚感动,却令我不禁有些飘飘然。我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文长,眼下倒有另一件大事要吩咐你去打点。”魏延赶忙恭敬听令。

    我想了想,对他道:“大赦令于正月中旬发布已成惯例。董贼专权时为了收买人心故而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起年年大赦;董贼死后,李傕把持朝政的初平四年(公元193年)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也已经连续两年大赦——想必今年也不会例外。今日是正月初二,我军略做休整后应当主动出击,务必给予沦落为盗匪的流民们沉重打击。等过了初十大赦一到,我军再发布关于既往不咎和收编屯田的文告,定可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这出击前的准备工作,便由你来做。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魏延得令立即大喝一声,精神饱满地大踏步下了城楼。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背影,高顺捻须笑道:“占据成皋、敖仓、荥阳以向南拒敌,这是当年高祖皇帝打败项羽的策略。这孩子虽然思虑不够缜密,但对地形地势见识不凡,只要多加历练必是大将之才啊。”

    听了这话,我也颇有同感,赞许地点点头,转过话题道:“高顺将军,真髓对外交方面无知得紧,您是跟随奉先公的旧人,与河内太守张杨想必是旧识。这北面结交张杨、西面结交李傕的工作就烦劳将军了。”

    高顺将军哈哈笑道:“府尹大人何必过谦?此时你我休戚与共,这烦劳二字再也休提,”言罢又摇摇头道,“只盼主公对曹操作战顺利才好。”拱一拱手径自去了。

    看着高顺的背影,不由想到奉先公临行时对我的态度,我望着阴沉的天空,不由得又想起陈宫这阴险小人,一种郁闷的心情充满胸膛。我长长叹息一声:只望主公能够顺利击败曹操,到时真髓定然会用平定司隶的功劳来洗清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

    五日下午,我亲自统率着一千四百名士兵向西穿越博浪沙,进入了管城。历经兵祸、旱灾和蝗虫之后,城附近的田地都已荒芜,成为杂草丛生的乱葬岗;乌鸦顶着寒风站在枯枝中,人体腐烂的腥臊恶臭在冷冷的阳光下充斥着整个原野;老鼠借着啃食死尸的饱餐反而一头头脑满肠肥,堂而皇之地在城内街道上闲庭散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我扫视四周,荒废民宅的满目创痍显示了流寇们肆虐的程度。他们什么都抢,粮食、铁器、以及一切可以换取食物的东西都被搜拢一空,无法搬动的大件物品就被毁坏砸碎。

    大概是由于自己也曾经几乎变成流寇,所以对于这些流民盗匪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我同情流寇,他们原本也是百姓,由于饥饿、兵祸、天灾而被迫四处流窜、*、杀人;我也憎恶流寇,因为他们已经由受害者摇身一变而成为施暴者,令更多的百姓受到伤害和苦难,并制造出更多的流寇。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恶性循环。

    记得在曹孟德的藏书中看到过这样的记载: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闰八月,翼平郡连帅代青州、徐州牧田况在奏报王莽时曾说过:“盗贼得到赦令准备解散,官府反而加以截击,于是他们惶恐逃入大山辗转相告,原本投降的盗匪也惊骇担心,这是由于饥荒年代人心动摇,也是盗匪所以众多的原因……应当选择州牧、大尹以下的官吏,明确赏罚,收集分散的乡聚和没有城堡的封国,将老弱居民迁顿到大城中,积蓄粮食合力坚守。盗贼攻城则无法攻取,经过之处没有粮食,因此无法大规模聚集。这样,招抚他们就会使他们投降;攻打他们就一定可以消灭……如果派大军征剿,沿途劳民伤财无法供给,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灾祸,地方官民恐惧大军只怕比恐惧盗贼还要厉害……”

    对于田况的一番道理我非常叹服,所以此番精心制订的策略也就是按照这个构思策划的。自一月三日起,我、高顺、魏延轮番出动,迅速将盗匪肆虐地区的密县、新郑、苑陵和京县等地的百姓们统统迁徙到中牟,充实了两万七千余户人,共计五万三千余口。

    士兵的报告打断了我的冥想:“禀报将军,管城人口清点完毕,尚存四百零二户,一千四百一十七口。”

    “全部迁到中牟去。”我点点头,下达了命令。

    经过几天筹备,屯田相关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我将中牟附近荒芜的耕地重新丈量,按人头划拨给百姓;而高顺将军向张杨购买耕种用铁器和牲畜,向张邈借取了谷物做越冬和播种之用;至于魏延则修缮城墙,颁发武器给予年轻力壮的百姓组成一万六千名民兵,并加以训练准备抵抗流寇的侵犯。

    “禀、禀报府尹大人,流、流寇杀过来了!”正月初八上午,我正在坐落于城北的官府议事厅中看书,驻守城西南角楼的新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说话都带着哭腔。看见他这个样子,我暗自皱眉:这些刚刚招募的新兵看到流民居然吓成这个样子。要他们上阵杀敌可能是太过勉强呢。安慰了那小兵几句,我登上城头向外一看,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顿时感到一阵寒气自脚下升起。远处的流寇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大片直连到天边,这种阵势只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回头看看身边那些新兵,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看着面前这种景象,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有些人已经吓得双腿瘫软,坐倒在地爬不起身来。城头上顿时一片惶恐混乱,人声嘈杂,不可遏制。

    “紧闭城门!”我大声发布命令,但声音立即被淹没在数千新兵七嘴八舌的杂声之中。头一次遇到这种混乱的情况,头上汗滴不断冒出,我嘶声大喊着,但偏偏没人能听清命令。

    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我猛地急中生智,拉过身边那个传令的士兵,凑到他耳边沉声道:“赶紧一个个用耳语告诉大家,陈留张邈的五万救兵傍晚便到了。全都保持安静听从本将军指挥调遣,一定能赶走敌人!”此时以大声叫嚷根本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以一人之声也压不倒这许多人,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方有希望出奇制胜。果不其然,不到片刻耳语一传十、十传百,城头士兵已经全部安静,望着我等待下达命令。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下面要做的就是鼓舞士气,否则以这批新兵的训练和素质,这一仗不用打便输了。

    我双目神光暴射,扫视众人。大家措手不及,顿时被我这一望而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环视了一周,我沉稳道:“大家原本都是世代的农夫,这几年倍受流寇之苦。眼下每户人家按人头划分了耕田,难道就不想过点安定日子么?”我故意放慢说话速度,说到“安定”二字,更是丹田用力,将每个字远远传出,“你们当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保卫家园吗?如今盗贼肆虐,你们新获得的土地和财产难道就任由他们糟蹋不成?!”顿了顿,我再度威严地扫视四周,洪声道,“眼下贼兵数量虽众,但他们部队行军喧哗无度,不过都是些不懂兵法的乌合之众!只要大家听从我的指挥,击败他们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死般的沉默后,接着是暴风般的爆发。新兵们群情激愤,纷纷叫嚷,“追随将军”、“驱逐贼寇”的高呼声响彻云天。我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现在士气已经不成问题,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战术,打退敌人了。

    安排了岗哨与驻防之后我总算喘过一口气,扭头寻找魏延,却正好迎到了高顺。他在城墙的甬道口负手而立,看着我微笑道:“府尹大人,从前你我还没有配合作战的经历。今日一见,这令将士归心的本领实在让高某折服。”

    我伸手擦拭额头上适才情急流出的汗水,惭愧道:“将军谬奖了!若论作战经验和韬略才干,在下远不及将军。如今贼势大盛,还希望将军助真髓一臂之力!”说着沿着阶梯步下甬道。

    高顺与我并肩而行,沉声道:“贼兵远来疲敝,我军正好乘势取之。高顺有一计,定能击破贼寇。”

    刚过巳时。

    西北风在大平原上肆意横行,天空阴沉沉地,云端的太阳变做一颗柔和白色光点,高高地挂在头顶。

    根据高顺将军的计划,早在贼寇距离中牟尚远时,我与魏延统率着一千一百名步兵、三百名骑兵偷偷从北门出城跨过渠水,埋伏在官渡北岸的小树林中监视流寇的动向。我骑着战马,倒提铁戟向西南望去:流寇的前锋已经缓慢前进至中牟城下,后续队伍连绵不绝大约三十里。大致估算一下流寇的数量,敌人竟有七八万人之多。

    魏延策马来到我身侧,低声道:“主公,高顺将军发狼烟信号了!”我抬头注视着城头,随着敌人接近中牟,城头上一道狼烟直冲天际,无数的士兵们慌乱地在城墙奔走喧哗,铜锣和战鼓杂乱无章地敲响。看到这里我不由微微颔首,一丝笑容从嘴唇扩散开来:高顺将军的演技真是精湛无比,城池一片混乱的形象惟妙惟肖。其实这些喧哗和锣鼓都不过是为了掩饰狼烟的作用,放松敌人的警惕性而已。

    我无声地发出行动命令:轻轻将左手握拳举过头顶,身后的士兵一个个照做,一直通知到队尾。

    于是,由五百五十辆运粮车组成,打着张邈旗号的“运粮队”在我所统率的三百名骑兵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自官渡渡过渠水向中牟进发。

    刚刚接近中牟不到五里,远远地看见敌人的骚动仿佛波浪般扩散开,五六千名流民争先恐后地放弃了对中牟的包围和工事的修筑,嘈杂地操起武器向我车队迅速地冲过来!这就是流民组织松散和训练不够的弱点。

    我望着四里远处渐渐接近的喧嚣人群,叹了口气:纵然流民们缺点很多,但经过数次抢掠,他们也已经有了一定的武装,何况庞大的人数总以弥补一切。车队继续前进,直到看着敌人进入一里以内,我回头大声下令道:“砍断车轴!立即撤退!”

    刹那间,五百五十辆粮车顿时变成无法行动的障碍物。而四百名断后步兵举起盾牌形成防御墙,掩护着骑兵与其他士兵缓慢而整齐地向北撤退。为了力求使敌人中计,所以每辆粮车上八只麻袋中的四只都盛得是谷物。我看得分明:敌人根本顾不上追赶我们,他们疯狂地冲到一辆辆粮车上用力地戳刺,将车上麻袋刺破了几只。看到黄澄澄的豆子散落下来,那些衣衫褴褛的男人们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看着这幅景象,我不由得心中一酸:当年自己四处流浪、忍饥挨饿,如今却要拿这些与自己同样出身的可怜人开刀!但除了这样做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长期的乱世使这些流民们已经适应了以抢掠和杀人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单凭仁义道德的说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只要这个乱世存在,就根本无法将他们彻底从罪恶的生涯中拯救出来。

    唯有先用实力以法律和土地约束他们走上正轨,然后再逐渐以道德教导潜移默化。

    唯有结束这个混乱罪恶的时代。

    用干戚以济世。

    流民们已经顾不得别人了,他们收起了武器,欢天喜地地抗起一只只沉重的麻袋,想把战利品搬回城下去。我咬了咬嘴唇,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随着一声号令,断后的盾牌手们一律伏倒,暴露出早已填装箭矢完毕的七百名擎张手,他们平举弩箭迅速瞄准——这批擎张手都是跟随我的侯成旧部,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战士,无论是瞄准精度或者填箭速度,都是一流水平的弩手。

    下一秒钟,漫天的箭雨飞过将近四百步的距离,深深刺入流民们沉重麻袋下破烂衣衫覆盖的肉体。

    高顺将军的计策辛辣有效:在这五百五十辆粮车中每辆车都放置了八条麻袋。在退军时斩断车轴后,流寇们就只能通过身抗肩挑的方式搬运粮食,处于运粮状态下的他们不仅无力作战,而且机动性大打折扣。这样四千余名流寇被轻松剥夺了战斗力,从身负武装的战士变成了手无寸铁、行动缓慢的活靶。

    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算作战了。我几乎不敢正视面前这场单纯的屠杀:仅仅头一次齐射,对面依然手持武器具备作战能力的人就已全部被射倒。

    远处城下的敌人大惊失色,他们无声地看着擎张手进行第三次齐射时才有了反应。大股的流寇呐喊着向这边跑来,企图救回他们的同伴。抬头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远远地冲过来,我心知肚明,他们的行动已经太晚了。

    在第八次齐射结束时,面前惨状震撼着我的视觉器官:大片大片殷红鲜血在灰暗干硬的土地衬托下有一种莫名的凄绝艳丽,插满箭支的麻袋和皮囊横七八竖地倒在阴冷的北风中。

    “聚拢阵型!缓慢撤退!”我大声呼喊。

    听到这个命令,盾牌手们重新站立,聚拢组成坚实的防御墙再度缓缓后退。

    数不清的流民高举着环首刀、木棒、锄头和长矛等各式各样的武器向我们猛扑过来,他们已经倾巢出动。敌人行动速度非常快:过度的冲动使他们丧失了狼,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冲、冲、冲。

    盾牌手纷纷亮出环首刀。我向阵型两翼一望,只见一脸紧张的魏延已擎出双刀,骑兵们也举起了长矛。忽然灵机一动,我大喝道:“盾牌手卧倒,擎张手填装弩箭!”顿时魏延与众士兵愕然向我看过来。

    这当口,敌人又冲过将近两百步的距离,疯狂地喊杀声震天动地!

    我怒斥道:“这是命令!立即照办!”盾牌手们立即慌忙放下盾牌,擎张手们开始半蹲着填装弩箭。

    流民们冲得好快!他们已经越过同伴的尸体,距离我们五百余步!大约是看到我军的擎张弩开始填装,他们愈加努力地拉近距离,企图在弩箭发射前一口气冲过来进行贴身混战。我用眼角一扫,只见魏延转头望着我,眼光中充满了要求出击的急迫。我对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转过去看着敌人的动向。距离已经非常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最前列的一个流民张开大嘴,用力地喘气。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砰砰地跳着。流民们的距离已经进入三百步!

    就在此时,魏延欢叫道:“弩箭填装完毕!”

    我心中一宽,用尽力气大喝道:“瞄准!”

    七百张擎张弩齐刷刷地向前平举。

    流民们的距离进入二百五十步。

    就在这一瞬间,敌人的前进速度忽然放慢凝滞!

    机会到了。

    “放!”

    七百支弩箭暴射激飞,透体而过!近距离弩射的威力决非常人可以想象,穿透力极强。刹那间对面数百具血肉之躯刹那间好象被刺漏的水袋,软软地摊倒,粘稠的鲜红色液体从他们身上的小孔中狂喷出来。

    当一个人急速奔跑到三里左右便会到达他的体力临界点,产生出无比疲惫与呼吸困难的感受。适才在敌人疯狂扑救同伴时,我发现从中牟城下的宿营地至此处正好是三里多的路程。而这些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流民们只顾感情用事,这种从远处急忙展开冲锋的行为根本就是对体力的肆意浪费。

    精确计算过敌人由于到达临界点、机动力削弱导致阵型凝滞的距离后,我终于大着胆子一注压中。冲在最前端的人们纷纷中箭倒地,翻滚哀号,严重阻碍了后面流寇们的整体前进步伐,使得他们原本杂乱无章的阵型变得愈加拥挤不堪。

    正在此时,一团火焰与惊慌的叫喊自中牟城下冲起,呐喊声春雷似的从敌人的身后滚滚而来。看到这一切我松了口气,计划顺利展开了。在流民主力完全被我的小股士兵吸引后,高顺将军统率着一万余名招募的新兵乘机杀出城门,放火焚烧敌营和工事。瞬间中牟城下的敌人就被高顺秋风扫落叶一样卷走,紧接着他立即掉头北进,从流民主力的背后掩杀过来。

    反击的时机终于成熟!随着我总攻击手势打出,早已等候焦急的魏延呐喊着指挥骑兵们自两翼空群而出,配合高顺对流民前后夹击,宛如两柄尖刀,深深刺入乱做一团的敌人之中。

13 圣旨

    深夜的寒风卷起,我抖抖肩膀,希望借助这个动作驱除一些寒气:夜幕笼罩的战场有种奇特的阴森感觉,久久不散。数不胜数的士兵和流寇们层层叠叠地死在一起。城北与鸿沟水之间的小平原上躺着大约两万具尸体,而河边堆积的头颅和残肢断脚好象一座小山。

    战斗在夜色降临前结束:在我军的前后包夹下,乌合之众们以惊人的速度瓦解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地投降,而剩下的人向西溃散,想逃回老巢鸡洛山。

    我下令魏延统骑兵追击,然后和高顺将军一同着手清理战场。

    虽然击败了进犯的流寇,但我军只能算是惨胜:高顺将军所统辖的新兵由于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战死了四千多人。此刻借着火把的光亮,百姓们三五成群地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翻检辨认自己兄弟父子的尸首,不停地发出低沉悲哀的哭声。

    听着这悲苦的呜咽在漆黑的旷野中幽幽升起,不由令自己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惟有苦苦一笑:这种压抑着强烈感情的低低饮泣,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只要乱世不被结束,这悲凉凄苦的呜咽哀号就会永远回响在大地上。

    夜深了,风越来越大,手中火把被风吹得一闪一闪,好象随时都会熄灭。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掉转马头回城:寒气越来越重了,明天还有更加繁重的工作,自己也应该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是。缓缓策马经过河边那断首残肢的小山,忽然发现阴暗的角落里有团黑影。举着火把探过去一扫,我看见一个年过花甲的老汉正不顾血迹污秽,将一颗头颅紧紧抱在怀中,坐倒在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满是血污的人头很年轻,额头上缠了一条黑色布带,那正是流寇的标志。

    光亮引起老汉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看见了举着火把的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面容好象岩石雕刻,麻木、空洞、缺乏生气。在他那死黑色的瞳孔里似乎连怨恨和愤怒的力气都已失去,有的只是对这世道的悲痛和无奈。看着这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父子,我只觉得胸口上好象压了一块大石头:无论是战死的士兵,还是*的流寇,同样都是一条条的生命,都有亲人,都有家庭。什么时候才能够不用相互残杀就可以平安幸福的生活呢?

    虽然是为了保住城池而杀敌,但此时心中却充满了负罪的内疚感。我不敢再逗留下去,催马急匆匆地穿过老汉的身边向城门狂奔,将他抛在身后,只盼望自己能够逃离得越远越好。我一口气冲进城门才勒停战马,回头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夜色,呜咽之声变得低沉微弱,几乎细不可闻。但我清楚地知道,这声音将永远留在脑海之中,萦绕回荡。

    “这悲惨的一切总会过去的,”我喃喃地说,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又好象是为了坚定信心,“总会过去的。”

    一阵齐声欢呼从外面传来,随即急促的脚步声和魏延那独特的大嗓门已经同时在门外响起来:“主公!主公!大功告成!大功告成!”稍带稚音的叫嚷声透着兴奋和激动。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柔和的阳光跃入眼帘,原来已经日上三竿。赶紧翻身起床胡乱穿了衣服,几步抢到门前。推开来一看,只见魏延和两名少年亲兵正站立在庭院里。几个人满身尘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魏延看见我出来,向前一步,拱手大声道:“主公,那些个逃跑的流寇,连带鸡洛山老窝里面,没一个漏网的!魏延全给您逮来了!”虽然竭力保持庄严的样子,但那喜悦、兴奋和自豪的混合感情已经写在他的脸上。

    我惊喜交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文长!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赶忙回屋取了件袍子披上,“俘虏都在哪儿呢?赶紧带我看看!”

    我们几个迫不及待地策马一路奔驰,来到城北的大校场。

    全国诸多城池中,中牟的规模并不算很大。但单以校场而论,这座战国时代就曾成为赵国军事要塞的古城被称为“全国之首”可谓当之无愧。

    虽然是历史悠久,但大校场的扩建却是近几年的事情。那是在西迁长安的时候,朱俊被董贼任命为河南尹镇守洛阳,可他反而联络关东联军,打算一同剿灭关西群贼。后来联军四散,为了逃避董贼的报复,朱俊被迫逃入荆州。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朱俊率军重返洛阳,击败新河南尹杨懿,企图联络各路人马再度伐董。但由于洛阳已经被董贼蹂躏得不成样子,于是他移师中牟,在以陶谦等地方势力的支持下扩建此城,计划将之作为进军关中的基地。眼前这大校场就是朱俊修筑的,宽阔平整,可容纳十万甲兵。

    董卓死后,朱俊被一纸诏书调入朝廷为官,陶谦也已在去年病逝,这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只留下这大校场依然默默地卧在城北,述说着乱世的无常。

    此刻大校场上到处都是涌涌的黑头,俘虏们都被缴获武器押在这里。他们横七八竖,或躺或蜷着挤在一起取暖,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簌簌地发抖。

    “这么多?”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长,俘虏总共有多少人?”

    “算上老弱病残,共有七万三千零一十六人。”随着这个声音,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高顺自人堆中走了出来,他一脸汗水,正在监督着士兵将俘虏们编入户籍,“文长将鸡洛山一平,不仅解决了附近县城的匪患滋扰,而且我军也有足够的人力开垦城东无主荒田了。”

    我听得心花怒放,用力在魏延肩头捶了一拳:“好小子!你是怎么干的?仅仅三百骑兵居然创造出这种成绩?”

    魏延先被我这一拳打得呲牙咧嘴,听到我这么一问,赶忙挺胸抬头得意洋洋道:“启禀主公!属下带兵打到鸡洛山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些跑回去的流寇在城下被打得掉了魂儿,又不知道咱带了多少人攻山,所以龟缩着也不敢突围,”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他继续兴奋道:“属下的兵少,所以没敢硬攻。后来琢磨出个法子,咱悄悄把部队撤到十里外的小树林,砍树枝做火把。然后每人都举着四五个,大喊大叫地冲到山下拉出一副要攻山的架势。把火把插在地上,留下五十人虚张声势,其余的人马悄悄撤回去继续再砍。”

    “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十几趟,鸡洛山脚下的火把比天上星星都多。咱又让士兵大声欢呼‘援军到了’,同时拼命敲锣打鼓地晃动火把,大半夜里看上去就跟好几万人似的。山上那帮小子的苦胆都被吓破了,立刻乖乖下山当了俘虏。”

    “等缴了他们的刀枪,咱一把火烧了寨子,押着人连夜往回赶。直到天亮这帮贼寇才发现上了大当,几个贼酋想闹事,被属下一刀一个,连杀了十四人。其他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都这么跟着回来啦!”

    我不住点头,恐怕自己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呢。魏延行事如此干脆漂亮,实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材。轻轻拍了拍魏延的臂膀正要以示嘉奖,我却忽然想到一事,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糟糕,剿灭了流寇虽然是好事,但如今城中人口暴增,城中的粮草恐怕要支持不住!”

    再看高顺和魏延听了我的话后同样一脸愕然,笑容全无的样子,显然他们也想到了严重性:如今城中凭空多出了七万张嘴,要是能凭眼下这点粮食硬撑四个月就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麦收距离现在还有八个月呢。一旦没有了粮食,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主公,”魏延急急地对我道:“咱向吕布将军求援,行不行?”

    还没等我答话,高顺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如今主公正与曹袁联军全力周旋,哪有多余的粮草支援我们?何况我等被委任为偏师,要是这等问题都无法解决,就更不要说拿下长安了。”回答了魏延,他转头向我拱手道:“真大人,我再去向邻近的势力借粮罢。”

    我苦笑着对他摊摊手:“高顺将军,怎么借?向谁借?又能借来多少石?”高顺沉吟不语,他了解我言下之意:

    能借来粮草的临近势力,无非是河内太守张杨和陈留太守张邈。张杨义气过人,肯定会慷慨解囊。但河内郡境内多山土地贫瘠,粮食产量原本就不高,向他借无疑是杯水车薪。张邈的陈留百姓殷实富足,原本是个好选择。可他认定了我已经失宠,所以面对我刚到中牟时的求助这厮就已经阳奉阴违、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高顺好说歹说地才从这势利的老狐狸嘴里抠出一丁点谷物用来播种。如今再去向他借粮,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而已。回想起句阳战后老狐狸的嘘寒问暖和被自己煮坏的无数慰问茶饼,我就愈加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闷了大半个时辰,却拿不出一个主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棘手得很,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四个月的考虑时间呢。实在没有法子,我就带着大家去抢掠张邈好啦!”自己心中却暗自叫苦,毕竟大伙儿都是对内政没什么经验的武将,这么重大的问题谁也没有考虑到。

    正在头晕脑涨之际,忽然亲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启禀将军!派往朝廷的使节秦宜禄大人回来了!”

    “赶紧让他在政厅中落座等候!”得知了消息,我赶忙扳鞍上马,“高顺将军还有魏延,你们一同跟我前往!”朝廷的动向可怠慢不得,就是不知道李傕和郭汜对我伸出的友谊之手做何反应?

    赶到政厅,秦宜禄和一名我不认识的人分坐在大厅内两旁。见我三人进来,秦宜禄慌忙长跪起身:“下官参见三位将军!李郭二位将军闻听大人捍卫汉室的决心,大加赞赏。”说着他伸手向对面之人一引,“这位就是朝廷来颁布天下大赦的使节,圣上驾前的大红人,宣义将军领尚书衔贾诩贾大人。”

    听到朝廷果然颁布了赦令,我点点了头,对自己揣摩朝廷动向的成功颇感到有些自得。但等到“贾诩”的名字钻入耳朵,我心中一激灵,贾诩的大名可是如雷灌耳啊!转头向这位名满天下的智囊望去,只见此公皮肤白嫩如婴儿,须发花白似老翁。胡须稀疏、高冠长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脸上一双细小的眼睛半开半阖精光四射,平整光洁的额头上却有一条刀刻似的深深皱纹,仿佛蕴涵着阴郁的沧桑。俨然一副处尊养优的大官僚模样。

    我慌忙上前见礼,他也不起身,随随便便的一拱手算是回礼,淡淡道:“贾某见过将军。”旁边魏延怒哼一声,显然看不惯贾诩这副派头。我微微一笑,要是在半年之前遇到这种事,只怕自己会和魏延同样冲动。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自己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

    贾诩对魏延的举止视若无物,忽然长身而立,大摇大摆地来到平日里我发号施令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下。这下魏延再也按耐不住,大步冲上去,喝道:“你这厮……”话未说完已被高顺一把拉住。我转头对魏延摇摇头,这冲动的小子不敢再放肆,但那倔强的眼神却恶狠狠地盯着贾诩。

    贾诩忽然从身侧取出一卷金黄色的帛书。他提高嗓门,大声道:“圣上有旨,真髓还不赶紧跪倒接旨?”

    我和高顺还有秦宜禄赶忙跪倒答礼,一回头却发现魏延依然别别扭扭地站着。我赶忙伸手在他腿上碰了碰,这小子才不情不愿地跪了。

    空旷的大厅中回荡着贾诩清朗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偏将军真髓,拱卫汉室,安抚黎民,忠心可嘉。特此加真髓右将军衔,领司隶校尉之职。”

    所谓司隶校尉,是负责监察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的大官,一般都有使持节的身份,在朝中位比三公,独立设座位;而在外则是掌管三辅河南等司隶七郡的地方行政长官,相当于领一州之地的州牧。

    霎时间,司隶校尉的头衔在我脑海中与曹操表奏张邈为兖州刺史、陈宫推荐我为西路军主将两件事重叠在一起。右将军领司隶校尉,这官衔之高已经远远超过了奉先公的兖州刺史之职。如果接受这么高的官职,那么原本被小人蛊惑对我别有看法的奉先公会怎么想?要不是事先经历过那许多诡诈的阴谋,只怕自己已经被这表面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忘记那可怕的后果。

    为了能在中牟扎住脚跟,我被迫向李傕郭汜遣使示好。但这一条圣旨,分明是他们反客为主的一记将军棋。抬头向贾诩望去,他一双小眼睛正满含着嘲弄之色瞅着我。我顿时心中雪亮:这诡计必定出自这大阴谋家无疑。

    但即便是看破了这条毒计,我依然进退两难。说一声“不能接受”简单得很,但后果却不能不考虑。李郭二贼与主公势不两立,杀害岳父司徒王允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抗旨不遵的结果,必定是二贼发兵攻打中牟,拔除我这颗奉先公在司隶立足未稳的钉子。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不知怎么地,这句《孙子》名言竟然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贾诩的计谋一出,无论我接受与否都已全然落入其算中,而他谋略的后着变化,绝对是防不胜防,辛辣狠毒。如此将谋略术与兵法运用一心,贾诩的手段当真可以用神机鬼谋来形容。想到这里,我对面前这敌人产生出奇特的钦佩和畏惧。

    “真髓,为何还不领旨谢恩?”贾诩猛地大声喝道。我全身一震,汗水涔涔而下:圣旨加封这一招,竟是点在了我的死穴上。

    到底我是接,还是不接?

    我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稳定心情,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向贾诩一拱手:“还请大人回禀圣上,真髓无德无能,不敢窃据高位。大人神机妙算,真髓甘拜下风。”人不能忘本,虽然在此地挣扎求存非常艰难,但我首先是一名奉先公的部下。看来与李郭关系破裂是必然的了,可自己根本就没打算投靠他们,摆明车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倘若西凉大军前来讨伐,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就走着看罢。至于最后一句说得诚恳之极,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要是有个象贾诩这样的敌人,实在可怕得很。

    我回头看看高顺魏延还有秦宜禄:高顺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和赞赏;魏延一脸兴奋,摩拳擦掌地准备大打一仗呢;至于秦宜禄却脸色惨白,显然被我大逆不道的抗旨行为吓住了,还没有回过神。

    贾诩显然早有成竹在胸,所以听了我的话也不感到意外,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贾某就照将军之言回禀圣上。神机妙算不敢当,将军的坦荡胸襟倒是令贾某钦佩得紧呐!”

    亲自送贾诩走出官府的大门,我和他并肩骑马走在中牟的大街上。

    经过校场前,贾诩勒停战马,看着里面众多的俘虏赞叹道:“将军果然好本事,竟然剿平了鸡洛山悍匪!只是此地连年大灾,如此众多的俘虏安置起来倒真是一件麻烦事。”

    我无精打采地想着如何应对即将开拔的西凉大军,顺口道:“可不是么?粮草奇缺,能否支持过冬天都……”猛然省起贾诩的身份,赶忙噤口不语,但已经是晚了。

    贾诩笑嘻嘻地看了看我,那笑容倒像是一根针:“那倒是为难得紧……不过将军如此困苦,难道张邈等盟友竟然见死不救么?”

    我只有勉强一笑,不敢再答。这老头子实在太过聪明机敏,多说几句不知道他又能套了什么情报去。

    见我这副模样,贾诩笑道:“将军莫要愁苦,我有一计,可确保将军度过难关。”

    他这么一说,倒勾起了我的兴趣:“大人的妙计想必有效,愿闻其详。”

    贾诩摸了摸胡子,笑道:“陈留殷富,将军何不向张邈购买粮草?”

    听到他这么说,我恨不得将这装模做样的混蛋拉下马痛打一顿。要是我军银饷充足,又怎么会沦落到借粮都没人应的地步?这厮分明是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强压下怒火,我冷冷地道:“大人真会说笑。”心想反正要和朝廷撕破脸,是否也不顾甚么钦差不钦差,先杀了这厮也好断绝个后患?

    正在胡思乱想,听得贾诩在旁边哈哈大笑道:“贾某怎会拿这种事说笑?如今将军所在之处就有金银无数,只是您还不知道而已。贾某就是要送将军一条财路啊!”

    我苦笑着拱了拱手道:“在下是个愚鲁的武人,很多事都不明白的,还请大人明示。”听贾诩的意思,莫非他真有妙计不成?

    贾诩陷入沉吟,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将军有没有注意过我大汉国库黄金储量的变化?”我摇了摇头,这等朝廷事务非我所能了解。

    他仿佛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清了清嗓子道:“我大汉开国以来,高祖登位赏赐功臣黄金都千斤百斤计算,到武帝犒劳卫青伐匈奴,一次赏赐黄金二十万斤,国库依然剩余有黄金二十万斤。”听到这么巨大的数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耐心留意贾诩的每个字。

    贾诩声音放轻,几乎以耳语道:“王莽篡汉,挥霍无度,但到光武中兴时,府藏黄金以万斤为一匮,依然存有六十匮,他处还有十余匮。中兴之后,汉室不再赐予功臣黄金,常以封邑或者粮米代之。但到了如今,虽然国库空虚,竟然连千斤黄金都凑不足。虽然其间有大兴佛法寺庙的费金、有各地灾荒的赈济、有平复盗匪的花费,有董卓等人对国库的横加掠夺等等损耗……但更有丝绸的对外贸易和大秦帝国的巨额黄金流入。”他咳嗽一声,捻须缓缓道,“自我担任尚书以来,将这数百年的国库收支帐目算了又算,却始终对不上:国库黄金无故短缺了三分之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吸了一口气,精神陡然振作起来:“大人的意思莫非是……”

    贾诩神秘而狡猾地一笑:“这批消失的巨额黄金,前前后后地算起来大约有四十万斤,将军想知道它们的下落么?”

    我只觉得血液都沸腾起来:“愿闻其详!”真要能得到如此巨量的黄金,还愁眼前这点小事?即便是买下整个天下不成问题!天下太平,就指日可待了!

    贾诩却不直说,故意卖个关子道:“将军可曾了解大汉的国库收入都投向哪些方面么?”

    我心急如焚,却偏偏不敢开罪眼前这活财神,只有赔笑道:“真髓孤陋寡闻,还请大人开导。”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贾诩念了一段我没见过的古文,“这是《礼记??王制》中的话,就是天子将狩猎田耕所得分为三份,一用于祭祀;二用于馈赠和封赏;三用于君王享用。”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只是用心暗记。

    “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历代汉帝对礼法都非常重视。将军想象一下,倘若三分之一的国库收入都用于君王的个人享用,他哪怕再能花钱,生前也花不完这许多罢?”

    “生前?难道是……”我大约明白了贾诩的意思,不禁目瞪口呆,“大人是想说,大量藏金都被帝王用于陵墓了不成?”

    贾诩赞许地一笑:“按我大汉律规,汉天子在位第二年就开始兴建自己的山陵。武帝在位五十四年,经营茂陵五十三年。待到武帝驾崩,茂陵中已经被金银珠宝帛书史册等东西塞满而‘不能容物’。后来赤眉军掘墓取物,竭尽全力才拿走了其中的一半!到现在有人依然在里面找到了珠玉。《汉书》之中更有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虚地上以实地下’的记载。”

    我吐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了中牟附近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古陵:“原来这消失的巨额黄金,就藏在这无数的前朝陵墓之中!”同时心中疑云大起:这计策绝对会有效,可以用掘古墓的珠玉黄金去换取粮食。不过贾诩不是李傕的智囊么?他为什么要帮助我这个敌人呢?这厮的闷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14 俘虏

    又仔细想了想,我迟疑道:“贾大人,您说得非常在理,不过自从赤眉和黄巾两次浩劫之后,先后还有董卓李傕盗发帝陵。如今我等再去,恐怕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罢?”

    贾诩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厚葬之风虽然兴于皇家帝胄,但真正普及却在王公大臣与地方官吏!西汉初年,一个区区百户侯殉葬品三千余件,而其中金银珠宝占三分之一,那就是上千件呐!而这河南尹辖区是大汉东都所在,周围王公大臣之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赤眉军掘墓,都在关西长安附近;而董卓仓促西入关中,也只发掘了洛阳附近的帝陵而已。请将军盘算盘算,这笔前代显贵们的遗产可不小罢?”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有足够的资金购买粮食了!”只觉得全身一阵轻松。再仔细想想粮食吃尽的后果,真让我冷汗直冒:流寇就是由于粮荒造成的,假如这次没有贾诩的帮忙,一旦粮食吃尽又没能到麦收,那只怕全军就只有沦为四处抢掠的流寇了。

    想到这一层,令我不由对他更加增添了几分亲近和感激,于是跳下马,郑重其事深深一鞠到地:“今日我军几乎陷入绝境,真髓多谢贾大人伸手拯救之恩!”心里却是奇怪,贾诩如此落力帮忙,究竟是为了什么?看着这举止倨傲的官僚在马上坦然受礼,只觉得此人举首投足之间大有深意,可到底是什么呢?

    跳上战庐后,我们并肩又走了一段,看看即将要出城门了。我索性把心一横,转身向贾诩一抱拳,道:“大人,真髓心里还有个疑惑,大人能否再指点一二?”我索性打算与这油滑机敏的老头子放弃这种哑谜,是是非非地彻底说个明白,好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贾诩还是那副处世不惊的模样,随意摇了摇手,慢条斯理道:“将军尽管问,贾某人知无不言。”

    我猛地凝聚力量在双眼上,瞬时间双目神光深深看入他的眼睛,沉声道:“好!那真髓就放肆了!大人,如今大汉即将分崩离析,外有地方豪强势力割据混战;内有关中李傕郭汜祸乱朝纲。真髓无德无才,只想归还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还请大人指点一条明路。”这回与关内势力的友好接触失败,西凉大军可能转眼就开拔来剿灭我,因此也就不用再对李郭二贼言语上客气了。

    原以为这样猛地以凌厉眼神盯他会令其心神大乱,但看来我低估了贾诩的镇定能力:在自己提到李傕郭汜的时候,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只是轻轻抚摩着马鬃。顿时气氛紧张起来,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贾诩忽然打破了这闷局,抬头咧嘴一笑:“如今寒冬刚过,春芽抽枝也就这几天工夫的事情,”我正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话入了正题,“真将军,贾某一介书生,这天下大势非我等能判断也。但如今天下汹汹,黎民有倒悬之苦。倘若有人能高举义旗,安定天下,贾某只要能够追随骥尾,也就心满意足矣。”听了这句话,我心中豁然开朗。

    贾诩是什么人物,又岂是只知道追随骥尾的庸才?他话虽然说得摸棱两可,寓意隐晦,但我已经听得明白:这分明是说他贾诩与李郭完全是两码事,以后更不会一直对二贼效忠!

    按捺不下心中的狂喜,我再次深深行礼:“大人谦虚了,您这一席话,让真髓顿开茅塞。真巴不得能与大人朝夕相处,好多接受些大人的耳提面命啊!”由于过度的兴奋激动,话到后来连声音也颤了。

    贾诩还是那副神秘而狡猾的笑容:“将军,有缘自会相见,只盼那时将军不要将贾某拒之门外啊。”

    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两人相对大笑作别。

    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贾诩的身影在地平线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我心中说不出的轻松写意。转身刚要下楼,高顺和魏延迎面走上来。看着魏延一脸不忿的样子,我不禁微笑起来:想必这小子心中还在记恨贾诩刚才的无礼。两人就在楼梯上站住向我施礼,然后各自向左右挪了一步,给我让路。我大踏步走下城楼,他们紧紧跟在后面。

    刚来到城楼下,魏延就在身后急道:“主公!魏延有话要说!”

    我转过身子,对他挥了挥手道:“不忙!文长,如今有个要紧的事儿着落你去办。”

    魏延挺胸大声道:“全听主公吩咐!”

    我拍着他的肩头:“好!这次鸡洛山捣毁流寇老巢,全是你的功劳。我任命你为发丘都尉!”

    魏延顿时一张脸激动得通红,大声道:“咱为主公效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顿了顿,他疑惑地抓抓下巴,“主公,发丘都尉?发丘不就是偷坟掘墓么?都尉就好,为什么要叫咱发丘都尉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吩咐你去做的事情了!以后你每日白天训练士卒,深夜带上五百部曲,到附近去搜那些王公显贵大臣官吏的坟,搜出一个刨一个!”

    “什么?”魏延两只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高顺在旁边苦笑道:“府尹大人,这偷坟掘墓的事情,可是大罪啊!”

    看着他二人呆若木鸡的模样,我不由放声狂笑,遂把贾诩那一番高见又详细讲了一遍。高顺城府深沉,没说什么,只是微微苦笑;而魏延闻听“财宝”二字已经大呼过瘾,恨不得立即就抗着锹铲开工。我见状暗笑在心:这小子跟我一样都险些流落为寇,所以做人行事没半点顾忌,叫他去“发丘”真是选对了人。

    兴奋归兴奋,魏延片刻之间又冷静下来,疑惑道:“这贾老乌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怎么忽然替咱们出起主意来了?”

    高顺看着我,沉声道:“我昔日在关中曾经与贾诩有一面之缘。这厮长于阴谋诡计,今天圣旨封官的毒计恐怕就出自此人。这么忽然为我军出谋划策,行事实在难以揣度,恐怕另有算计!请河南尹大人明察,莫要中了这厮的奸计呢。”

    我点了点头,道:“高顺将军果然思虑缜密。的确如此,贾诩他确实另有用意!”

    我借着来回踱步理清自己的思路,又道:“还记得咱们临来司隶之间陈宫的分析么?如今关中群贼即将内讧,长安城又要上演腥风血雨的厮杀了。而作为贾诩他会怎么办呢?他虽然有李斯陈平的才干,可阻止不了李郭等人的彼此反目。他也不是那种死忠之人,所以眼看西凉军这条大船就要沉没了,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将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高顺圆睁双眼,惊讶道:“大人是说……贾诩他要逃离关中?”

    “正是!”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临走之前,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暗示,我仔细琢磨,他就是这个意思!离开关中的路有很多,而如果向东走,就肯定要通过咱们中牟。所以我料想贾诩其实是借着出使的机会先来探探路,因此才会做出为敌军献计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这样长安变乱一起,如果他又真想向东逃,咱们肯定不但不会为难他,而且还要报答他的献计之德呢!”

    魏延不解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为李傕献圣旨的计策来为难咱们呢?”

    我踢开脚边的碎石,叹口气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从前韩信投靠刘邦,结果刘邦开始的时候不识才,只让他做了个看守粮仓的小官儿。文长你想想,这圣旨之计阴狠毒辣,着实叫咱们领教了他的厉害,如果现在东来投奔咱们,咱们还怎么敢轻慢这种大才呢,不将之奉为上宾才怪呢。”

    魏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头子,心思也忒贼了!”

    我摇了摇头,道:“岂止啊,这是一石二鸟!如今长安内讧已经迫在眉睫,李傕郭汜都在长安附近各自集中兵力,生怕被对方先发制人地杀死。由于这个原因,弘农的张济、樊稠都被李傕调回加以控制,又哪儿来多余精力注意咱们的动向?我就是吃准了这一条,才断然抗旨不遵。所以其实这一计对咱们夷然无损,贾诩献圣旨封官之计,其真正用意恐怕还是对李傕展现才智和忠心,使自己不受怀疑。这样到他脚下抹油的时候,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绝了。”

    这次不仅是魏延,连高顺面上都已动容:“贾诩贾文和,真是个鬼才啊!”

    魏延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这老贼头真厉害,不过主公更厉害!不然怎么一家伙就看破了他的诡计?”

    我不由笑骂道:“你这小子,刚升完了官,就开始拍马屁啦?”

    魏延嘿嘿笑道:“没有没有,主公真是厉害,能想到这么多,咱就没能琢磨过味儿来。”

    我呼出一口白气,感慨道:“要不是有曹操陈宫的教训在前,这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又哪能考虑这么多?”

    摇了摇头,排除因此联想到自己被贬的不快情绪,我对魏延道:“文长,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西汉末年赤眉军进入长安的时候,将历代皇陵统统挖开之后发现金缕玉衣中的尸体栩栩如生,于是众人竟然尸奸了吕后等嫔妃。这是猪狗不如的禽兽行为。你去掘取墓葬是由于我军粮食短缺迫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肆意破坏坟墓中的尸体,败坏我军纪军风……那就军法处置!”说到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魏延激灵打了个冷战,赶忙道:“主公放心,属下不敢!”我满意地点点头,自从鸡洛山胜利之后,这小子的一言一行都有点居功自傲的味道。有军事天赋自然好,但傲气不可养,否则由骄傲变成刚愎自用,那么再有天赋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高顺沉默了半晌,此时插话道:“大人,既然连贾诩这种人都有意逃亡,可见长安形势发展已经非他所能控制,那真可谓是一触即发!高顺以为我等应当加紧操练,西进的机会恐怕就要到了。”

    “高顺将军所言极是,”我想了想,“我们必须在得到长安变乱的消息之后,迅速西进函谷关,一旦扼守了弘农,那就进可攻,退可守了。不过那里有西凉军七八万驻守,具体的方案还要谨慎行事。”

    高顺沉声道:“弘农是司隶中部的要冲,连接着洛阳和长安的两大都城,境内全是崇山峻岭,地势险要之极。西凉军数目虽然众多,但一则地势不利于大兵团展开投入战斗;二则首领樊稠张济已经回到长安,其余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警戒心也不高。所以我军只要给予盘踞在弘农的西凉军闪电似的一击,就足以击溃他们。目前需要的就一支是能够在山地进行灵活机动快速打击的部队。高顺以为,如今被我军俘虏的流寇常年流窜于河南府中部的大山之中,山地作战经验丰富之极。如果挑选其中的数千精锐整编训练,这次西进定能派上大用场!”

    听了高顺这一番见地,我胸中豁然开朗,大喜道:“好!高顺将军,这件事情就烦劳您处理了!”

    魏延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笑道:“二位大人,刚才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多,搅得咱的头都晕了。高顺大人这一说流寇,魏延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捉了个有趣儿的俘虏。”

    她衣甲破烂满身血污,五花大绑着被两个士卒看守着歪坐在校场的角落里。虽然被捆成了一团,但仍然可以看出她个子很高大,匀称的骨架,修长的双腿,还有一头光亮的褐色长发。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仰起了脸。我停下脚步,顿住了呼吸。她大约十九、二十岁左右,褐色刘海下是一张白玉般的脸蛋,高耸的鼻梁和一只又大又亮的眼睛,而另一只眼睛却是个久已干涸的血窟窿,破坏了整个儿脸庞的美感。我暗暗替她难过:这仿佛是命运之神最大的恶作剧。

    “快点儿给我松绑!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俘虏,难道说你们还怕我不成?”看见我们都是大将的装束,独眼女郎不耐烦地大声断喝。她的话虽然说得流利,但音调总有些古怪。

    魏延尴尬道:“主公,就是这个刁婆娘。她也是流寇头目之一,煽动俘虏闹事的罪魁也有她。可我……我没有杀女人的习惯……”

    “少他妈的装蒜了!你杀我们的人还少啦?”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她对着魏延破口大骂,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性,“你们都是刽子手!娘的,有本事就放开我单打独斗啊!臭小子你打不过我,就用诡计,你也算是男人吗?”

    眼看着魏延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我赶忙低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禀报主公,”魏延恨恨地指着躺在地上依然骂不绝口的女人,“这臭女人武功虽然厉害,可动真格的,咱也不会输给她啊!只是昨天晚上俘虏半道上闹事的局势紧张,咱在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所以直接用陷阱将她拿了。”

    “原来如此,”我拍拍魏延的肩膀,“待我为你找回这场子!”然后大声下令,“放了她!”

    刚把女郎松了绑,她老虎似的跳起来推开士兵,顺手夺来一杆长矛立了个遥遥前指的门户,恶狠狠地盯着我——凶恶的眼神里夹杂着意外,别有一种似嗔似喜的妩媚:“你这小子又是谁?”阳光反射下,她的眼睛呈现出淡淡的紫色,真美。

    “我就是这里的新府尹,也是围剿你们的总指挥,”我淡淡道,“你要是想打架,找我好了,不用……”

    话没说完,伴随一声娇叱,劲风骤起,雪亮的矛尖抖成碗口大的矛花兜头盖脸地撒过来!这一矛大有学问,借着我正开声吐气说话的时候出手,这是要令我无法全心投入应战。随即长矛不断变幻角度,最后落点却选在右肩头,这是务必要一击破坏我的战斗力,之后还能挟持重伤的我做人质逃走的如意算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女流寇的矛术竟然能与夏侯渊不相上下,而思虑缜密敏捷,更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不过此时的真髓,再不是昔日那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我等她矛尖即将刺到,招式用老、不留余力的时候,猛地身子向右一转,左掌半空中划个圆弧,斜着纵劈在长矛上,顿时打得长矛向我右外侧直荡开去。

    女郎大惊失色,她也是当机立断,长矛荡出去的同时立即放手把它丢在一旁,双拳直上直下,暴风骤雨一般打过来。我不由暗赞一声“好”,要知道但凡武人总有种习惯,就是惯用的武器决不撒手,这样往往会对自己实力的发挥造成某种限制。我也是通过和世上最强的肉搏大师许褚拼死一战之后,才领悟到这一点的。而这姑娘的长矛说丢就丢,这股子决断力当真了不起。

    自从与许褚一战,我在武学方面获益良多,尤其是拳脚肉搏,偷学到不少东西。这女郎拳术虽然也算高明,可能奈我何?倒是如何能够做到不伤人而擒下她,令我大费脑筋,因此一直没有主动出手。我一边寻思,一边寸步不移,双手连挡了她三十拳。

    一开始给这女郎松绑的时候,大校场上不论俘虏还是士卒,就已经全都被惊动了。看到这惊心动魄、眼花缭乱的一连串攻防对战,周围震天价爆起彩来,纷纷为自己所支持的偶像加油!

    再斗了二十多招,那女郎忽地向后跳开,双手下垂,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住手了?”我好整自暇,微笑地看着她。原本被绑的时候她就显得很高大,如今两人对峙我才发现,这女郎的个头竟然几乎和身高八尺的我平齐。

    “不打啦,”她垂头丧气地道,又忽然发怒,“不打啦,不打啦!你武功比我高,我不是你对手还打什么!”说着又转过头去环视四周,愈发大怒起来,“看他妈什么看!看姑奶奶丢人是怎么着?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那些个凑过来为她叫好的俘虏一个个噤若寒蝉,统统走开。

    我正要说话,身后士卒们齐声欢呼,里面以魏延的大嗓门为最:“哈哈,刁婆娘你认输啦!”

    那女郎大怒,当即就向我身后猛冲过去。被我一把抄住她的胳膊:“姑娘,别跟他计较了。我有话想问你。”

    那女郎挣了挣没有挣脱,脸已经红了起来。她不再执拗,低声道:“有话快问!你先松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她衣袖早就撕碎了,自己手里捏着一条白玉嫩藕也似的柔软臂膀,赶忙讪讪地放了手。

    她整理整理褴褛的衣衫,又拢住由于激烈交手而散乱的头发,用那只独眼盯着我问道:“你想问什么?”我看得不禁一呆,此时她的眼神中没了先前的凶悍,平和柔美宛如一洼清水。

    清了清嗓子,我疑惑道:“看你的容貌长相,不象是个汉人。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又是怎么加入了流寇?”

    在汉王朝的西面有一个同样幅员万里的辽阔帝国,它就是由波斯化的斯基泰人所建立的阿尔萨息王朝,司马迁在《史记》中音译记载为“安息”。安息帝国雄居中亚,完全垄断了丝绸之路贸易,引起西方大秦(罗马帝国)的垂涎。一场大战爆发了,“红衣”克拉苏(与庞培和恺撒并称罗马三巨头,消灭斯巴达克的执政官)率领大军向安息发起了进攻,但强极一时的大秦在广阔的中亚草原上被这个游牧民族打得大败亏输。克拉苏被俘,安息国王砍掉了他的脑袋,并在克拉苏的嘴巴里镶满金子送回去嘲笑贪婪的大秦人。此后大秦虽然不断向安息发动战争,但始终遭到了挫败。

    “我是安息王室之胄,”在滔滔不绝地宣传了祖先的事迹之后,女郎用力挺起她丰满的胸部,骄傲地大声宣布,“我的名字……”她用脚在地上写出一组奇怪的符号:roxsan,“这是古波斯语,为‘光明吉祥’之意,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迎娶的波斯皇后就用的这个名字,汉字音译写做‘罗珊’。按你们汉人的习俗,姓氏放置在名字的前面,就是安罗珊。”难怪她虽然中文非常流利,但发音始终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苦笑起来,“好端端地忽然冒出个安息人。你既然是王室之胄,怎么会变成了流寇?”马其顿大帝?亚历山大?这些奇怪的称呼我听都没听过。

    安罗珊神色暗淡,声音低沉委婉:“十几年前,我国高僧安玄动身到洛阳,帮助在中土修行的高僧安世高翻译经文。我父亲喜好自由、不爱弄权,厌烦生活在那种争权夺利的环境里,所以当他得知这件事以后,就带着我们一家装扮成商人,跟安玄一同来到了大汉国。从此我家就落脚在洛阳,而爹爹在西域与中原两头跑着做生意,生活得无忧无虑……哪里想到乐土会忽然变成地狱?”声音转变成断断续续,她的嘴唇都哆嗦起来,“五年前,邪恶的大臣董卓挟持皇帝火烧洛阳……那一天深夜,暴兵忽然冲进来……他们抢走了所有能抢走的东西……还把我爹爹妈妈还有弟弟都用乱刀砍死……”轻轻抬起手盖住了已经成空窟窿的右眼,她渐渐激动,声音凄厉响亮,“这就是那帮畜生留给我的痕迹!我们难道生来就想当流寇么?你们杀死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放火烧了山……你们和董卓都是一样的畜生!被你们捉住,又被你打败,我也不想活了——你快杀了我罢!”说罢把脖子一梗,闭上了眼睛。

    “杀你很容易,不过我的话还没问完。”发现她的身世竟然和自己差不多,我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里凭添了一股子郁闷之气,“我打败你,打败了你们的队伍,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我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们打破了那么多县城,又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家、裹带了多少百姓成为跟你们一样的流寇?你说我是董卓,是暴兵,那你们又算是什么?”

    安罗珊闭着眼睛听着,她微微发抖地咬住嘴唇。看着她,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我只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由得哽咽起来,但话却越说越快,声调越提越高:“我跟你一样,也是洛阳人,董贼也把我害得家破人亡……可现在我是军人!我就是不能让你们继续这样乱七八糟下去,因为我是个军人!”听到这最后一句,安罗珊全身一颤,眼泪唰地挂下来。我赶忙转过头大声道:“魏延,宣读赦令!”最后几句话竟是扯着脖子吼出来的,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流泪。

    回头一看结果吓了一跳,魏延他们一条条七八尺长的汉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全都正低头哭呢。我转过韶重踢了魏延一脚:“混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

    魏延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道:“主公,魏延被兵灾害得背井离乡,要不是被侯成将军收留,也差点儿变了流民。您这话说到咱心眼儿里了。今天当着这么多弟兄,我魏延发誓,咱这条狗命就是主公您的!”说着跪倒伏地痛哭,后面那些部曲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我鼻子一酸,满溢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过脸庞。

15 西征

    在高顺整理清点的俘虏名册中,大量都是老幼妇孺和伤病号,真正能够编队上战场的大约只有四千人。我把按名册分发农具种子、领取土地,颁布屯田法令等等烦琐事情一股脑推给了魏延和秦宜禄之后,亲自带领着挑选出的士兵去操练。

    新王朝末年伪帝王莽几次清剿绿林山都没有成功,这是由于和官军的僵化战术相比,流民的头脑没有受到过排兵布阵等死条框的限制。他们的战术都是由地形地理衍生的随机应变,配合着这些人在当地奇异的生存本领就能够发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可是流民也有缺陷,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所以组织结构松散缺乏纪律性,武器又相对落后,官军在这些方面占尽了优势。所以一旦在平原上两军对战,流民往往不是官军的对手。如今,平原地带的黄巾军主力已被全部剿灭,而依托山地生存的张燕等黄巾余部却依然顽强十足,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如果把流民组织起来进行训练,使之能够在发挥原有灵活性的基础上进一步具备了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和视死如归的气势,那就能变成一支极为可怕的战斗力量。

    傍晚回到府邸,秦宜禄已经等待多时了。看见我进来,秦宜禄赶忙起立,他一脸倦容,看来下午劳累不浅:“禀报府尹大人,属下有一点目前本地区经济运作的构想,还请大人批示。”看着秦宜禄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不由一阵感慨,自己从一介流民到现在成为一郡地方长官,这中间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等回过神,发现秦宜禄没得到我的允许所以不敢说话,还站在一边等候指示呢,赶忙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秦宜禄恭恭敬敬道:“目前河南尹土地荒芜、百费待兴。属下思来想去,首先应当从治水造田备耕植桑这么几项着手……”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何处应当兴修河渠、何处可以种植桑树、如何调理盐碱地造田、何时征发徭役才能不影响春耕、如何筹备材料可以节约资金……掐着手指头一口气连说了一个多时辰,处处设想周到,事无巨细,如数家珍。我听得呆了:原先自己对秦宜禄不大了解,只知道而他性格柔弱却娶了个美人。今天听了这一席话,才发现此人原来竟是管帐理财一等一的好手,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大人,对属下的构思,还有什么指教么?”秦宜禄躬身问道。

    “没有了,”我赶忙站起来对着他一拱手,“秦先生,您说得太好了,就按照您的意见办罢!”其实自己这外行早被他的报告缠杂得头昏脑涨,倒是有一大半没听进去,“您、高顺将军和在下同样都是奉先公的直系部属,所以真髓不好自做主张封您官职……明儿个大早我就飞马奏请奉先公,暂且委屈您担任河南府长史。日后本地屯田修渠等这些工作,就全靠您费心了。”

    秦宜禄慌忙站起来躬身道谢,竟是语带咽声:“宜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今蒙大人不弃,将一郡政事相托,宜禄定要不辜负大人的栽培之心!”

    赶忙搀扶他起身,我哈哈笑道:“秦先生太见外了,我等同为奉先公效力,各尽其用嘛。今天夜已经深了,您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就请开始主事罢。”

    将感激涕零的秦宜禄送出门口,刚打算回府。眼睛余光一扫,忽然发现大门口右边廊柱的阴影里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我有点意外:“安姑娘?是你?”

    健美的高个子独眼姑娘迟迟疑疑从廊柱后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我的面前。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我想当你的部下!”还不等我开口询问,她急躁地说了一句,然后轻咬着嘴唇侧转过头去,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几乎毁容的丑陋伤痕。在朦胧的月色下,她的头发闪闪发亮,轮廓柔和的脸庞显得那么温柔俏丽,真令我有一瞬间失神。

    夜色更浓了,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阵风吹过,忽然看见她打了个寒战,赶忙脱下大氅围在安罗珊那衣衫褴褛的身子上。她轻呼一声,身体不自然地微微挣了挣,却没有拒绝我的好意,只是努力裹紧了自己。

    “我说我想当你的部下!”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加急躁,但神态反而愈加扭捏不安,“但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士兵。我找过魏延,他说如果想当你的部曲亲兵,就必须经过你同意才行。”我摸透了这姑娘的性格特征:性格倔强刚直但不善于表达感情。大约是战乱的关系,她的自我防护意识很强,所以习惯用愤怒和急躁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期望。

    我回过神:“啊,当然好!你的武功很高,愿意做我的护卫么?我……我也很想听你讲的那些故事,你们国度、大秦还有那个马其顿大帝。”

    在听到回答的那一瞬,安罗珊的大眼睛在暗夜中闪闪发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深深鞠了个躬。

    三月初的清晨微风虽然冰冷依旧,但城墙脚、河岸边已有了点点绿意。我正在岸边树林中和新护卫练武,忽然就听有人自外面大叫大嚷着骑马跑过来。安罗珊转头一看,笑道:“将军大人,文长来了!”

    前些日子魏延白天练兵夜晚“发丘”,短短一个月发掘古墓八个,前后取出墓葬的珠宝金银合黄金一百九十余斤。随着这一笔笔金钱的支出,陈留郡的粮食、南阳郡的兵器还有河内郡的牛马流水价从四周邻近势力汇过来,全郡经济复苏和养兵备战的工作之所以开展得有声有色,文长当居首功。

    魏延素来喳喳呼呼,但这次显然给人不同的急躁感。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已经一马冲进了树林,笔直地赶到我面前,马还没站稳,人先滚下了鞍子:“主公,主公!大消息!长安、长安城内杀将起来了!贾诩老贼头还来了一封信!”

    “什么?”我惊喜交加,几步抢到他身前伸手拉魏延起身,“慢慢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在哪里?快给我看!”

    原来,李傕由于忌惮樊稠的善战和他的强大兵力,于是命令他东出函谷关讨伐司隶的关东诸郡。樊稠要求增加自己的部队,遂被李傕召回长安述职。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傕埋伏的刀斧手在军事会议上忽然冲出击杀了樊稠。这一事件闹得西凉众将离心离德,人人自危。

    郭汜原本跟李傕交好,但此时畏惧他会忽然发难,对自己猛下黑手。二月二十七日子夜,郭汜抢先调兵突击李家军营,企图一举杀死李傕,但是失败了。死里逃生的李傕调集部队和郭汜在长安城中拼杀得昏天黑地。

    继王允吕布诛董卓、西凉兵逼宣平门、韩遂马腾犯长安之后,新的喋血剧在这座大汉旧都的舞台上,再次拉开了帷幕。

    “消息是咱渗入的奸细从弘农西凉驻军中传来的,张济已经连夜赶回了弘农,准备调动部队上京。”魏延报告,他疑惑道,“奇怪的是,咱仔细盘查出关中的通路,可没一个人打那边逃难出来。这会不会是假消息?”

    “消息不会有假,而死人是没法逃难的。”我叹了口气。董卓死后,三辅地区百姓还有数十万户几百万口。但西凉军四下劫掠,又加上连年饥荒和瘟疫,造成青壮年早就逃进了益州,逃不走的老弱病残彼此为食,人吃人的惨剧天天上演。仅仅两年,往日富饶膏腴的关中就变成了荒野尽白骨,百里无炊烟的焦土,所以新动乱再大,却连个能逃难的活人都没有。

    拆开贾诩的信笺,信中所说除了大要讲述了长安变乱以外,还透露了一些详细内情,令我颇为震惊。原来这次李郭内讧,很大程度是司空张喜、尚书王隆、大司农朱俊等朝廷公卿们促成的。他们利用樊稠事件在郭汜面前大做李傕的文章,司空张喜还大搞妻子外交:樊稠死后,张妻和郭妻忽然亲密起来,日日促膝长谈,闲三道四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郭妻怀疑丈夫与李傕的妻妾有染,遂对丈夫造谣说李傕打算鸠杀他,企图阻止他们继续往来。这最终使李郭反目成仇。

    公卿们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郭汜杀死李傕,可是计划落空了,而扩大的动乱也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三月二日,郭汜阴谋挟持汉帝的计划被李傕得知,李傕抢先动手,派侄子李利劫持天子和宫中财宝到自己的军营。然后火烧长安,宫殿和民居尽数化为火海。天子于是下旨为李郭说和,可作为使节拜访郭汜的公卿们反被扣为人质,朱俊因此忿恨郁闷而死。在信的结尾处,贾诩敦促我尽快提兵西进,拱卫汉室。

    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我揣揣不安地收起了这封信。

    想当初董贼上洛时西凉军何等强大?关东诸侯会盟伐董声势浩大,一个个却畏董如畏虎:盟主袁绍法螺吹得呜呜响,但就是不敢西进去捋国贼的虎须;曹操那么厉害的人物,照样被西凉军打得大败,险些连命都丧了。可到最后呢?手握重兵的西凉军阀们硬是被朝廷公卿拉下了马。这些公卿没有实权,也没有军队,面对军事强权领袖他们阿谀奉承、丑态百出,可背地里策划着无数分化瓦解的阴谋圈套。董卓、李傕、郭汜这些强绝一时的人物就这么一个个地掉了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罗珊,集合部队,准备出发!”仰望碧蓝的天空,阳光遍地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如今我也即将上京,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无论是血肉横飞的死亡战场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游戏,我所面临的对手都是超乎想象的强大。

    向魏延和秦宜禄交代了留守事务,我和高顺还有安罗珊自中牟出发,带领一万二千人马四天行军三百里,向西穿过荥阳、成皋、巩县、郾师,傍晚来到洛阳城郊的白马寺安扎营盘。如果再向前走八十里,就是河南府与弘农郡的交接处——函谷关了。

    宁静的晚风吹拂着大地,马上就要落山的太阳把所有景物都染成了一片红。我站在军营的辕门前,尽情呼吸着故乡的空气。抬头向洛阳望去,在夕照下,巨大残破的城郭就象一个浑身鲜血、痛苦地缩成一团的人。我不由看得痴了,那些美好又或者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一时间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叹了口气,我打算回帐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路线。一转身发现安罗珊就在我身后,她一身戎装,黑色皮眼罩遮挡了那可怕的伤痕,反衬着白里透红的面容,更增添了一种混合着狂野和神秘的气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此时此刻,她正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摩着皮眼罩,怔怔地看着洛阳城废墟发呆。

    我忽然觉得一阵酸楚:看着安罗珊那复杂而迷茫的眼神,只怕她心中的感触和自己刚才一模一样。

    正要安慰几句,传令的小校跑来道:“府尹大人,高将军请你到军帐议事!”

    高顺已经在大帐的地上铺好了一张巨大的地图,看见我二人大步入帐,笑道:“明达,你快来看看!”高顺极有分寸,凡是公共场合一律都以官衔称呼我以示尊重;此刻军帐之中只有我们三人,这才亲热地用表字称呼。

    我来到地图前一看,心中大奇:“高顺将军,您这地图如此详尽,是怎么弄到的?”只见这张司隶地区图,山川河岳、郡县城池无不清清楚楚,甚至各城驻军多少、存粮几何,竟都是尽在其中。

    高顺捻须笑道:“不知地理何以为将?昔日我跟随主公眼看着守不住长安,就先取了大将军府中的六十张驻军防务图。只是几番变乱,这图上的兵粮数据已然无效了——明达,今天早上有新情报传来,情况有变啊。”

    他将佩刀连鞘摘下当做棍棒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这弘农郡位于长安与洛阳两大都城之间,北面与河东郡隔黄河相望。在这一地段,黄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因此渡河非常困难。而弘农多山,东部的崤山方圆百里,山势险要;从西到南是秦岭向东延伸的、枯纵山、熊耳山和伏牛山,西部是华山,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弘农诸城就这么一条线似的分布在众山包夹之中的狭长平原上。你看,这东南紧贴河南府的宜阳、新安、陆浑、东虢四县地势平坦,是弘农郡的粮仓;西北由函谷关向西走,黾池就坐落崤山中部洼地上;穿越崤山之后地势重新趋于平缓,黄河在此和北上的烛水相交,陕县、曹阳和郡府弘农城都集中在这块小三角平原上,再向西,被华山所阻,道路蜿蜒向南,在弘农南二十里处再次转折向西,穿过著名的秦函谷关之后,就是弘农郡西接长安的潼津和华阴。”

    高顺在地图上比画道:“张济原本命令张绣屯兵扼守黾池,自己将主力布置在弘农城和陕县进行机动防御。所以我原打算以一军向西北前进,穿过函谷关直攻新安和黾池吸引张济的兵力,另一军向西南进发,绕过熊耳山后在枯纵山脚下顺着烛水向北偷袭弘农城和陕县。但如今形势发生变化,长安内讧之后,张济主力西移,放弃黾池退守函谷,这就变得异常棘手了。”

    安罗珊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好棘手的?张济在主力西移的同时还要放弃黾池守函谷,根本就是个十足的蠢蛋。函谷在黾池东面,和他主力之间的战线拉得这么长。我们就按原计划行事,穿插偷袭先切断了他两军之间的联系,再各个击破就好了嘛!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我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罗珊,你是外国人所以不懂。张济并没有向东移,这函谷关原本可是有两个的。”

    高顺笑了笑,随手在地图上指道:“安姑娘,这函谷关原本是秦代建立。当时的函谷关就是现在的弘农城,函谷道是弘农城以西的一条山谷。它东起烛水西岸,向西穿过果子沟、黄河峪、狼皮沟至桑田,全长三十余里,是中原进入关中的唯一东西通道。谷深二十丈,两侧都是不可逾越的绝壁,谷壁坡度最陡处几乎直上直下,决无攀缘的可能。山谷崎岖狭窄,谷道宽三丈,最窄处还不到一丈。有‘人行其中,如入函中’之说,函就是口腔之意,故此得名‘函谷’,地势险恶之极。昔日战国东方五国联兵攻秦,就是为函谷关之险所阻,大败而还,故此有‘天下第一险关’之称。”

    我微笑着接道:“元鼎三年时(公元前114年),武帝增设弘农郡。他先将函谷关向东迁移了三百里,把秦代函谷关改名叫做弘农城,又重建关城于崤山之东,把新函谷关做为分割河南府与弘农郡的关隘。因此出现了两个函谷关,黾池之东的函谷关是新关,弘农城就是秦关。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朝廷为扑灭黄巾军而重置八关,其中将函谷关列为八关之首,这说得是新关。但如果以险要来讲,新关根本无法和秦关相提并论。张济放弃了黾池而退守函谷,守的乃是秦关。”

    安罗珊恍然大悟,笑道:“明白了!我还以为张济是个笨蛋,原来是关隘生生被皇帝搬了家。高顺将军,还请您继续往下说罢。”

    高顺点了点头,道:“根据情报来看,张济部署得极为严密。首先,他在弘农城驻扎了两万守军;其次,在函谷道中几处险要都分派精兵扼守,还设立烽火台,一遭袭击立即举火以通消息;最后,张济自己统率将近五万的主力军驻扎在京兆府和弘农交界处的潼津和华阴。这样布置非常机动灵活,向西可以威胁长安,向东可以扼守函谷,可以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西凉军将领个个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张济可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我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想要进兵长安,就必需一举拿下张济,但原先的计划已经无法套用了。”又仔细看了看地图,“高顺将军,你有什么好计划?”

    “张济兵力调动的情报今天中午才到,我琢磨了半天,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高顺道,“明达,函谷道长达三十余里,我们是否能以一军佯攻弘农,派别动队翻越函谷南部的大山,穿插到函谷道中段突袭,解决那里的烽火台之后反向沿谷道突破,两面夹击拿下弘农。之后合兵西进,同张济决战。如今张济的部队驻扎在华阴潼津,补给基地肯定是弘农城。所以一旦夺取了弘农,即便张济兵力再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摇头道:“难度比较大,翻山越岭对流民组成的别动队来说倒没什么问题,可是突袭的隐蔽性不容易做到。我也赞同张济补给基地在弘农的看法,所以一旦敌人发觉了我们的行动而点燃烽火,接到信号的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兵救援弘农。函谷这么狭窄的道路,部队根本没法掉头组织防御。如果张济顺着谷道由西向*击我军尾部,那别动队不等打下弘农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既然如此,别动队不如直接占领函谷中间的一处险要,卡断张济的补给线?”安罗珊琢磨道。

    “不切实际,”高顺沉吟,“别动队实行机动迂回要求是速战速决,自身的补给本来就不足。而张济虽然以弘农为后援基地,但营盘中肯定会保存相当的补给物资。别动队和张济的主力拼消耗,十有八九会输。”

    安罗珊忽然用力击掌,脆声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弘农和函谷强攻行不通,迂回夺取也行不通,半截卡断也不行……那索性就不要打了!咱们直接翻山迂回到张济的老窝不就得了?他烽火台再多,又能管什么用?函谷狭窄所以部队调动不易,那么驻守弘农的西凉军肯定也没法及时援救张济!”

    高顺苦笑道:“这主意我早想过了,但是究竟从何处迂回,又从如何端掉他的老窝呢?潼津北面对着黄河,张济扼守渡口,从北面迂回是做不到的;而西、南两面背靠华山山脉,那华山五峰险峻无比,传说连鸟都飞过不去,更不要说是人了。此外,张济主力军有五万之众,又分别把守华阴和潼津两处以遥相呼应,想端掉他老窝,谈何容易?”

    安罗珊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张济指挥部倒是有蛛丝马迹可寻,”我看着地图陷入沉思,“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惯用战术,看他这两次驻守分兵,都是主力兵团置后做机动使用……想必这就是张济的习惯,所以他面对西面的李傕、郭汜肯定也是这种布置。华阴在潼津西面,属于和李傕郭汜势力接壤的地带,那么张济肯定是大本营驻扎潼津,小部队防守华阴……”思来想去就是找不出个可行的法子,我丧气道:“看来只有先通过崤山硬攻弘农城了。如果能有找到一条绕过华山的路……”

    高顺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大声道:“明达,传言当年韩信走子午道入川投奔刘邦后来暗渡陈仓复走此路,这捷径就是一个山野老农指点……我们不如赶紧挑出所有户籍在弘农郡的士兵,一个个盘问路程!”

    “对!”我恍然大悟,“新募的流民士兵全是司隶人氏,我就不信,连一个知道路的人都没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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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真髓传介绍:
讲述真髓出道,旋即被吕布收为麾下,在之后对抗曹操的一系列战役中表现出众,深受吕布常识并获其真传。然而,在陈宫等人的阴谋排挤下,真髓不得不远征河南,他取中牟、平山贼、奇袭张济,眼看下取长安,却又被兵败的吕布招回……三国真髓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国真髓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国真髓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