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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真髓传全文阅读

作者:真髓     三国真髓传txt下载     三国真髓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 求和

    我坐在议事厅前的石阶上,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奉先公归天的情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心神依然无法宁静,抬头仰望,雨已经停了,天色已近黄昏,乌云被夕阳染成殷红,就象凝结的血迹,东一团西一陀地粘在天上,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鸣也令我心烦意乱,往日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凄厉悲惨。就连屁股下面的石阶似乎也格外刺骨地冰冷。

    刚刚胡安差人飞马来报,魏续和张辽硬要到议事厅来,他怕阻拦不住,所以暗地派人通知我早做准备。我微微苦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之意,自己原本是要实行兵谏,结果最后却成了“弑主”,又如何跟这些跟随奉先公征战多年的老弟兄们交代?

    想到为难处,我抬起左手抚摩着额头上扎的白布条,不由叹了口气:中牟城荒芜许久,库房里实在没有足够的布匹做丧服,所以只得胡乱扯了些白布扎在头上,为主公戴孝。

    左手才这么抬了一小会儿,肩膀就隐隐做痛起来,这伤却是被赤兔咬的——看到主公殒命,它发疯似的挣断了绳索,用前腿刨马厩的栏杆,再又转过身去用后腿猛踢,终于打碎围栏冲了出来。狂风暴雨之中,烈焰似的骏马情绪激动之极,它一面发出悲凉的长嘶,一面围绕着倒地不起的奉先公来回踱步,仿佛是在呼唤自己的主人重新站起来。我上前试图加以劝抚,却被它狠狠一口咬在左肩上。它力气真不小,当时自己肩部巨痛难当,真怀疑是否被咬伤了骨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闪躲,而是咬牙强忍着伸出右手,轻轻抚摩它那红缎子似的皮毛。赤兔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先是侧着头用乌黑的大眼睛瞪了我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松开了嘴。它连打了几个响鼻,然后低下头拱了拱一动不动的奉先公,发出低低地哀鸣。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雨下得又密又急,火一样的长鬃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它的脖颈和面颊上,赤兔那长长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都是水珠,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脑子里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正在思绪杂乱无章之际,我猛地察觉官邸外马蹄声由远及近,知道定是张辽和魏续来了,一颗心重如铅坠,却只有硬着头皮向外迎去。出乎意料之外,进来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名年轻的斥候。

    此人应该是胡车儿的部下,年纪不大,一身羌人打扮,他连滚带爬地从门外闯进来,看见我立即伏地大声道:“报!曹操打破陈留,向西渡过浪汤渠,现在正驻扎在朱仙镇!敌军具体人数不明,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五千之间!”

    我悚然止步,呆若木鸡,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铁羌盟还未到,曹操却要捷足先登了——朱仙镇在开封南面,距离此地不过四十里。若是急行军,不到两个时辰就可赶到中牟城下。曹操分明是打算挟大胜余威,扫庭犁穴,要一举将我等消灭殆尽!

    如今他连续击败奉先公、张超、高顺,收复兖州,又破陈留,正是士气如虹。而反观我军,城中总兵力尚不足八千,又都是些老弱残兵,在兖州屡战屡败,再值主公新丧,士气已经低落到极点,只怕一触既溃,如何能够是敌军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先尽快从此地脱身,走为上策。

    一想到走,心里这才觉得安定一点,但转念一想,现在这形势,如何走,又向哪里走?东面的兖州现在已成曹操的地盘,连想都不必想;朱仙镇在中牟东南,曹操驻扎此地,分明是打算切断我南逃之路,很有可能正在布置南面对中牟的包围圈;如今奉先公被我等弑杀,北面河内郡的张杨断然不会收留;最最要命得是,西面铁羌盟破长安,克弘农,只怕此时已经到了洛阳一线,若是向西,大有可能撞个正着。

    此时心焦如焚,我竭尽全力,才总算没有流露出分毫的失态。仔细盘问了几句后,让斥候回去再做打探,随即招呼亲兵去找贾诩来议事,这才转身回到议事厅坐了下来。我闭了眼冥思苦想,如今我军危如累卵,形势险恶之极,必须早做决断才是。可奉先公临死的面容和貂蝉戟指叱骂的模样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念及魏续和张辽这一干随奉先公征战的老弟兄,脑子里乱做一团,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又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胸中烦乱不堪,不觉大力一掌拍落,“喀嚓”一声,面前的案几登时散做一堆碎片。

    正在彷徨无计,猛地看到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仿佛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站起身大步迎过去,上前用力一把捉住这老狐狸的双手,先看看院中再无他人,再让亲兵全部退下,这才附在贾诩耳边低声道:“先生救我!”

    “让我投降曹操?”我不觉皱起眉头,“贾先生,这又从何说起?”

    贾诩点点头,咳嗽一声道:“眼下我军既不能走又不能战,万难与曹孟德交锋,自然是只有投降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也不多加反驳,只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此事万不可行,先生还有其他方法么?”其实我不是不知,眼下若不降曹就唯有坐等灭顶之灾,只是这样做实是大违自己的初衷。想那曹操双手沾满我军将士的鲜血,若我举城降曹,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成廉、侯成、李封、薛兰诸将和奉先公?况且此刻我如果投降曹操,那就是“弑主降敌”,这种事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做不出来!

    贾诩微微笑道:“主公想必误会了贾某,贾某所说之‘投降’不是让您举城投降,而是向曹操求和,表示归顺之意。您与曹操名义上都是汉臣,地域又不互相统辖,纵然表示归顺,也不过是暂时奉他为军事盟主罢了。将军不是曾想去南阳投靠刘表吗,请您仔细考虑,这中牟之于曹操,与南阳之于刘表,又何其相似?南阳是荆州北大门,中牟便是兖州西大门。”

    看我潜心思索,贾诩沉声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贾诩就先试为将军分析曹操罢。您可曾记得,去年张邈陈宫迎吕布入主兖州,大小郡县闻风投效吗?”

    这件事我又怎会不记得,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上面,到底他想说明什么?于是微微点头,示意贾诩说下去。

    贾诩道:“我观曹操此人所作所为,他好大喜功,执法严酷,嗜杀成性,手段狠辣之极——前几年,他依托兖州地方豪族,把握了兖州大权,才过了没多久,就掉转矛头,极力打击地方豪族势力,找借口诛杀陈留名士边让全家,遭受牵连被一同处死者超过千人,这一手使得兖州豪门士大夫们人人自危。可是另一方面,曹操坚毅果断,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兖州身处四战之地,若想保得一方平安,却非此人不可——早先黑山贼进犯东郡,是曹操打退;青州黄巾号称百万,也为他所击败收编;袁术与刘表争夺南阳失利,于是北上屯兵封丘,意图染指兖州,与乃兄袁绍争雄,结果被曹操连环出击,打得落花流水,失魂落魄南逃五百里,直到九江才总算站稳了脚跟。曹孟德之善战威名,从此远播天下。”

    “因为以上两点,尽管这帮士大夫们既要用曹操,又深以为患,无时无刻不想将之除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暗流汹涌的态势,直到吕布出现在陈留,才发生了极大改观。”贾诩冷冷一笑,捋须缓缓道,“‘飞将’的赫赫威名,并不亚于曹操,若能使吕布入主兖州,一方面可保地方平安,另一方面地方势力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张邈、陈宫之流便冲昏了脑子,以为时机成熟,打起了迎吕代曹的主意。兖州各郡县之所以群起响应吕布,关键就在这里。”

    “所以我料想,曹操如今重掌兖州大权,定要在兖州内部大肆整顿,提拔亲信担任重要职务,非要将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豪族们尽数收服不可,此是其一。”贾诩放缓声调,加重语气道,“其二就是粮草,兖州连年征战,土地荒芜,去年又有大旱蝗灾,粮草几近枯竭,曹操纵使能得到袁绍的资助,想必也是有限之极。此时曹操内患远大于外忧,巩固既得的权力,修养生息囤积粮草,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我点头表示赞同,道:“真髓也曾琢磨过这其中的关节,却又想得远不如先生透彻了。但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出兵来图我中牟呢?”

    贾诩笑道:“吕布骁勇,天下无双,倘若有这么一头猛虎在卧榻之侧虎视耽耽,曹操又怎能安枕?他之所以东来犯我中牟,不过是为了彻底消灭吕布,以绝后患耳。眼下天下纷争,时间最为关键,曹操若是得知吕布殒命,隐患已除,主公您复表示归顺,为他兖州西面凭添一屏障。曹操赶紧回师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他话题一转,道:“主公,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若没有盟友很难在此地生存,可阴差阳串下,您偏偏被陷在这里无法转移。如果可以暂且归顺曹操,他急于巩固兖州,必定无暇顾及中牟,只能对您口头安抚了事。如此,中牟自保可无忧矣。”说着站起身来,向我深鞠一躬:“贾诩不才,愿面见曹操,为主公表达归顺之意,只消凭贾某人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叫他退兵。”

    “既然如此……就按贾先生的计谋处理罢。”我叹了口气,贾诩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是在濮阳陈宫劝我自告奋勇担任西路军统领,结果上了陈宫的恶当,令自己栽了好大一个跟头,这次又会是怎么样呢?

    正在此时,后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我眼前猛然浮现貂蝉举刀自尽的情景,不禁脸色大变,站起身来:“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自尽的不是貂蝉,而是严主母,当侍女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断气多时了。

    在负责看护奉先公家眷的郝萌的带领下,我和贾诩进入厢房,来到床前。只见躺在床上的严氏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口,整个人已变得好象议事厅外的石阶一样冰冷。

    “这臭婊子大约是饿得狠了,竟然把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全都吃了下去,”郝萌的声音里有一种得意忘形的飘飘然,“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看着严氏的遗容,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女人虽然心计城府都异常深沉,但性格却倔强高傲之极。得知奉先公归天,大约是认为我必定会来寻仇,因此索性自杀了事。她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竟也能手段毒辣,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听见郝萌在一边幸灾乐祸,嬉笑不绝,我斜眼瞪了他一眼。这个没半点心肝的家伙,令他看护主公的家眷,结果出现这种事不说,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这一眼扫过去,登时发现郝萌正对着贾诩挤眉弄眼,而贾诩却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完全视而不见的表情。我顿时想起,提建议由郝萌来看守家眷的不是别人,正是贾诩。背后一阵凉意顿时升起:严氏之死,内情真是如此简单吗?她曾令郝萌去捉我,后来险些把我二人一同在厅内射死,所以郝萌与她仇怨颇深。这件事情,贾诩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就算是郝萌亲自把戒指塞进严氏的嘴巴去,我也决不会感到意外,为什么贾诩会建议由他来看守家眷呢?

    刚要斥责郝萌的无礼,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中又是一凛,猛然醒悟:这事情实是天衣无缝,问也问不出结果的。况且贾诩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推荐了个不合适的人选而已,真正下决定将此任务交给郝萌之人却是我自己。老狐狸当时提出这个建议后,自己连磕巴都不打一个就直接同意了。莫非在我的心中,也下意识地存了借刀杀人之心么?

    这个念头即便是在心头多萦绕片刻,都令我感到一种难堪的罪恶感。于是索性不再多想,却不免对贾诩增加几分戒心:他把握机会提出这建议,莫非是打算借我之令和郝萌之手去除掉严氏这个祸患不成?经过近来几次接触,我发现贾诩确实有超人之处,他知识丰富,阅历丰厚,洞察力之高,为我平生仅见。无论是多么复杂的事物,到了这老狐狸的眼里,轻而易举就能把握住脉络所在。

    这次行动虽然使我重掌中牟大权,但却弑杀了主公,所谓兵谏,其实还是失败了。按照贾诩秘密准备乌头药这一点来看,想必老狐狸对奉先公的顽强个性一清二楚,对兵谏计划之中的漏洞和我的幼稚之处是早有认识的。可是在昨天晚上我们四人研究行动方案时,他为什么一直隐而不发,任由我去实行那个不完善的计划呢?

    从布置强弩手开始,到准备硫磺必要时放火烧屋,然后箭头上秘密涂毒……一股凉意爬上后背,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怕这老狐狸其实早看出我对主公估计不足,他不但不加提醒,而且还假模假样地建议等全军撤退到南阳后再采取行动……现在重新回忆分析贾诩这些异常行为,不过是考虑我可能会临阵退缩,所以采取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我一直落入这老狐狸套中尚不自知,这厮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以兵谏解决问题,他一开始就打算先利用逼人声势,造成我与奉先公的激烈冲突,再加以布置乘机设计杀死奉先公。

    想到这里,我心猛地一颤,若他真是这么做,那居心又何在?如今曹操大举进犯,主公的死反而成为我的挡箭牌,莫非这也是贾诩计谋中的一个环节么?这老狐狸昔日在李傕手下,借助传旨之机会来为我献计献策……贾诩行事,一向都打着一石双鸟的算盘,就算真预先想到了以奉先公之死换取与曹操的联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虽然还看不出究竟对我有什么不良居心,但此人居心叵测又足智多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实在可怕之极,却是不可不防。

    这些念头仿佛闪电似的在脑子里一晃,我只觉得心中疑窦丛生,当下也不再言语,背负双手转身出了厢房,贾诩和郝萌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又走了几步,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定计,随即在后院廊下立住脚步,转身道:“贾先生,你的建议极好,只不过却忽略了一点,马超率领的铁羌盟大军只怕也快要到了。如今我军势单立孤,真髓还需要有您这样的才智之士出谋划策,实是一刻也不希望与您分开……因此这向曹操求和之事,还是另行委派人选罢——郝萌,此次出使曹营的任务,就由你去完成。”

    看郝萌鼓起眼睛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伸手制止了他,声色俱厉道:“你休要推辞!郝萌,我令你维护主公家眷周全,你是怎么做的?主母丧命,你难辞其纠,我不予处置,已经是极大的宽容!这次让你作为求和使者,是要你将功补过——贾先生,具体应当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烦劳您为他详细解说一下。”

    贾老狐狸,中牟四面强敌环绕,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论形势之糟,比昔日的李傕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您老其狡如狐,其滑如油,我才不相信竟不会为自己筹谋退路。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中牟屯田之所以能步入正轨,还要多谢您上次所献那发丘取金之计呢,倘若阁下今番又打算故技重施,要借此次机会去与曹操搭上线,再将我军内情拱手奉上,以做晋见之礼……嘿,这可能性不是没有罢?

    真髓可不比李傕那等没脑子的冤大头,说什么也不会给你这种机会,老狐狸,你还是安心在此为我出谋划策罢。

    一面心中盘算着新计谋,一面不露声色地盯着贾诩。原本打算从他的表情上寻出些端倪,但是我失望了,和一旁泄气皮球似的郝萌相比,这老狐狸的面色平静一如既往,接到命令后,他恭恭敬敬一鞠到地,道:“主公思虑缜密,所料极是,属下这就为郝将军打点出行所需的一切。”就在这时,亲兵进来报告,张辽和魏续到了。我命贾诩与郝萌先留在后堂不要露头,自己则亲去迎张辽他们。

    转过后廊刚进入议事厅,正巧看到两位好朋友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胸中泛起一股温暖之意,但这种感情随即就被愧仄取代。魏续和张辽一进门,刚刚抬眼看到我,立即面色大变,停下了脚步。我愕然停步,看到他们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额头,才恍然大悟:张辽他们之所以要尽快赶过来,就是担心兵谏最终会演变成火并,而一看见我额头扎着戴孝的白布,马上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此时三人站在诺大一个厅堂正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场面气氛尴尬之极。

    还是魏续先打破了僵局,冷冷道:“真髓,主公的灵柩呢?”我心中一颤,魏续平日里吊儿郎当,对我一向是“臭小子”“明达小子”地乱叫,从来没有正经称呼我的全名,今天还是头一次。

    我沙哑着嗓子,低声答道:“灵柩还在后堂,两位大哥,你们这就跟随真髓去探望他老人家的遗容罢。”

    他们二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张辽一对虎目发红,哑声道:“明……真将军,主公……主公他临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么?”

    这称呼变化我尽数听在耳中,不免胸中一痛,他们二人对我语气生硬之极,再不复昔日之情,竟全然不问奉先公是怎么死的,想必心中已认定了凶手就是我了,又钩起自己对奉先公逝世时情景的回忆,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自脸庞流下,哽咽道:“主公弥留之际,让我照顾好他的家眷,他还说……要我记得每日给赤兔喂酵炒的牧草……”

    听到这句回答,魏续早已号啕痛哭——他是主公的亲戚,得知了奉先公确切死讯,不免大放悲声。张辽在一旁不言不语,仰头望向屋顶,胸口起伏不定,泪水涔涔而下,过了好久才颤声泣道:“好,明达,我随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在那最后一抹红晕的周围,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藕荷色,等到这淡紫延伸到了头顶,又已形成了一大块沉凝的靓蓝。

    由于*院地面上满是水洼,所以我们被迫从议事厅和厢房里搬出四只案几,拼凑成一张简陋的卧榻,又从库房中取出五六斤棉和一匹布,一层层地铺在上面。面庞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拭干净,奉先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上面,身上是貂蝉为他盖的草席。

    此时郝萌已出城去向曹操求和,高顺、安罗珊都身负重伤,*接手城防也分不开身。除去此四人之外,其余将领尽数到齐,一同在“卧榻”前大约两丈远处束手而立,分成左右两列纵着排开,左列依次是张辽、曹性、魏续,都是跟随主公的并州旧部;右列却是我到中牟后提拔的新骨干,依次是贾诩、魏延、邓博、秦宜禄、胡车儿、胡安。所有人都是一身铠甲,只在额头上简单系了一条白布。

    唯一的例外就是貂蝉。她就象个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鬼魂,独自一人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主公的幼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院落最不起眼的墙角里。两只美目闪着幽幽的光,却再没了昔日的飞扬神采,只知道直钩钩地向前盯着卧榻上的人形,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孤寂。她这可怜楚楚的动人模样,令我回忆起濮阳第一次彼此见面的经历,随即奉先公传授武艺的种种情景不听使唤地依次在眼前出现,心中不由猛地抽痛起来。

    奉先公,您自诩是来自大草原的孤狼,这话一点都没错。自从您步入中原,狼奔豕突,转战天下,也不知掀起多少惊涛骇浪。现在您撒手而去,本应该入土为安,可目前我军形势万分紧急,属下连个简单的葬礼都无法为您筹措妥当……

    您传授我武艺,又提拔我为将军,可结果却为我逼迫而死,我不仅未能将您妥善安葬,甚至临终前您委托保护家眷一事,我也没能做到……虽说可将一切过失都推委于乱世生存的艰难,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可您毕竟于我数有大恩,天下不忠不义之人,还有比得上我真髓的吗?

    ……

    撩开战袍跪倒在地,我带领着众将,向奉先公重重地叩了九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从两眼红肿的张辽手里接过在冷风中猎猎做响的火把,走到“卧榻”前点燃了草席。黑烟升起,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我眼睛模糊地看着奉先公的躯体逐渐被火光和浓烟吞没,默默从腰间抽出佩刀,压在左鬓角上从上向下用力一划,鲜血从寸长的伤口中迸出,登时染红了自己半边面孔。

    主公,这嫠面之礼是来于您的故乡——大草原。父母过世之时,真髓曾立誓要活着看到这个黑暗乱世的终结,因此绝对不能轻言就死。属下现在所能做到的,只能先以自身鲜血为祭,以表心中的痛悔和歉疚。他日九泉之下,若再能……只怕是即便真到了九泉之下,真髓也没面目再见您了……

    ……

    先吸了口长气控制一下情绪,我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曹操兵锋已至朱仙镇,距我中牟不足四十里。”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火光照耀下,除了贾诩之外人人面如土色——我军近日接连大败不说,成廉、侯成、李封、薛兰四将丧命,宋宪、臧霸生死未卜,高顺也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这一切追根揪底,全都是由于曹操。以奉先公的骁勇善战,生前尚且不是此人的对手,况且是现在呢?

    “前年曹操为报父仇东征陶谦,屠杀徐州百姓数十万口,连河水都为尸体所阻。此人对敌手段之残忍,世所周知。去年主公率领我等取得兖州,几乎逼得曹操走入绝境,他与我等乃是不共戴天的强仇大敌!”我顿了顿,厉声高叫道,“今日曹操亲领大军压境,其目的所在,不言而喻,正是要斩草除根,将我等斩尽杀绝!我等都是堂堂血性男儿,难道要束手就擒,任其宰割么?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与曹贼决一死战,方能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我偷眼望向贾诩,不禁暗暗冷笑:饶是这老狐狸养气功夫已臻化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听到我最后这一句话,也不免惊惶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为贾诩先前那天花乱坠般的分析推衍所迷惑,但我曾熟读曹操的著作,对他的了解实比任何人都深刻得多。曹孟德此人,雄才大略,顽强坚毅,做事雷厉风行,不图虚名,脚踏实地。如今他大军已动,根据我的了解,以此人的个性和主见,是决不会甘心师老无功的。又怎可能凭一两个谋士的三言两语,就空手而回呢?贾诩对曹操目前形势的优劣以及兖州当务之急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但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荒谬之极,实在让我不得不怀疑这老狐狸的用心。

    无论什么事,首先都要讲究实力。既然要表示愿以把守兖州西部门户为条件,打算奉曹操为军事盟主向他求和,那首先起码要让他了解,我军具备守住这门户的实力。如今中牟内变乱迭起,老弱残兵加起来不足八千,奉先公又撒手归天,整个儿城池就好比一块软豆腐,但凡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刺出个洞来。在这种情况下,又还怎谈得上什么实力?曹操若是得知奉先公已死,中牟变乱迭起,城中空虚,立即发兵进攻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军的求和条件?

    我之所以向主公发难,就是因为他在中牟倒行逆施,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曹操屠徐州之事惨绝人寰,天下为之震惊,就算他此时急于回师整顿内部,估计不会有这时间和精力在中牟再杀上一次。可是城池易主,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倘若就这样将中牟拱手献予强仇,姑且不要说日后死后如何面对主公,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脸面对这些随我一同兵谏的弟兄和部下?

    贾老头儿,以你的超绝才智,并不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键,而是你搀杂的私心太重了!

    中牟形势险恶,你一开始劝我投降,我就已然觉察不对。后来见我抵抗的态度坚决,于是迫不得已才将投降改为了求和。至于你亲自请缨,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

    贾老头儿,你之所以胆敢如此大胆妄为,只因你前几次占了上风,所以欺我年少,认定在下会对你言听计从,觉得可以将我真髓舞弄于股掌之上……哼,未免把真髓看得忒也低了。

32 继任

    此时火把照映下,院中人情激愤,无不咬牙切齿,惊怒交加,脾气急躁如魏续,更是破口大骂。我将佩刀高高举起,大喝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有种的,跟着我一块儿出发,乘夜砍下曹操的首级,回来祭奠奉先公在天之灵!”接着以刀尖一指惊疑不定的贾诩,眼睛中流露出逼人的杀气,冷冷一笑:“贾诩先生似乎另有见解,何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参详参详?”同时打定注意,他若此刻再敢提什么降曹的主意,我立时一刀劈过去,叫这三心二意的老鬼做个出师祭旗的牲牺。

    常言道,圣人心有七窍。贾诩虽不是圣人,但一颗心上漫说七窍八窍,就连九窍都不止。今番若不能震慑住他,此后就再也弹压不住。所以尽管早看破了他的图谋,自己却一直隐而不发,等得就是在此时掷筹,以收奇兵之效。叫这老狐狸就算以后再想在我面前弄鬼,也会先掂量掂量。

    贾诩大名,无人不知。所以我一提到他,众将无不肃然,纷纷看向这老狐狸。

    看到我以刀尖相向,贾诩也是全身一激灵,他这么机敏的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忙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后,脸上那失态的表情已经隐去,恢复了原先波澜不惊的模样,道:“真将军英明果断,所料极是。只是敌众我寡,此战孰不易胜。”他转身面对诸将,振臂高声道:“好叫诸位得知,主公已有了完全的安排——郝萌将军已自告奋勇去曹营诈降,以为我军内应。适才他传来消息,曹操得知了主公投降,军队松懈,又兼粮草不足,士气不整……事不宜迟,现在正是大破曹军的好时机!”

    以郝萌为求和使节赶赴曹营一事,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天知地知,我知贾诩知,别人却是不知。原先得知曹操来犯,众将虽然个个切齿痛骂,但都知道敌人势大,这一战实是九死一生。因此人心惶惶,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听他这一说,人人精神大振,摩拳擦掌,都要一雪前耻了。

    听了贾诩的话,我也大感意外:郝萌做为使者出发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此刻也不过刚入曹营,又怎么会有消息传来?况且他是做为货真价实的求和使者出发的,又哪里来的主动要求诈降了?随即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什么得到郝萌消息,不过是贾诩为了保全性命而赶紧胡扯的一番鬼话而已。但关于郝萌出使一事的前后原因,他却说对了九成。郝萌这厮不过一枚弃子,我派他为使者求和的真正用意不过是为了麻痹曹操,以便造成袭击的突然性而已。

    贾诩扫来一眼,看我沉默不语,于是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扬声道:“如今吕将军归天,复有强敌压境。所谓鸟无头不能飞,我等首要须推举一人担当首脑,在他的领导下,众将群策群力,才好渡过难关!”他话音未落,魏延手按刀环大声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我魏延拥戴真将军为主,他有勇有谋,百战百胜,胆略见识,胜过旁人十倍。若是哪个不服,先问过魏延手中长刀!”一时间,站在右列的诸位武将七嘴八舌高呼起来:“愿从明达公的指挥!”“要想打败曹操,非明达公不可!”

    我不由啼笑皆非:这老狐狸知道自己图谋败露,打算以振奋军心来弥补自过失,但看我依然不言不语,所以生怕被我一刀杀了,赶紧提出由谁继承主公来转移视线——奉先公刚死,这个关键问题于此时提出,原倒也顺理成章。此人的急智,确实非同小可。

    正在此时,旁边魏续早大声喝骂起来:“魏延小儿,老子跟随主公东征西讨之时,你小子胎毛都没褪净。如今在主公葬礼之上,就敢这般呼喝,是依仗了谁的势头?”说着“镗”地拔出佩刀,竟是针锋相对。我一旁冷眼观瞧,知道魏续倒不是反对我,而是主公之死对他刺激太大,又不好向我这个老弟兄出气,眼看魏延如此嚣张,所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魏延身上。

    魏延双眉直竖起来,他因为阻拦抓丁的事被郝萌魏续拿住,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新仇加上旧恨,更是火上浇油。若按照往常的火爆脾气,早就冲上去杀做一团。但他知道我跟魏续私交极厚,况且主公原要将他杀头,毕竟是魏续救了他一命。所以尽管眼里满是怒火,却只手按刀环看着我,不敢上前与魏续厮拼,倒是他身边的武将一齐鼓噪起来。

    此时新旧将领分成两列,主公旧部才不过三人,我所提拔的将领比左列人数多了近一倍,众人这么一嚷,登时两边气势高下立判。魏续面色煞白,后退几步,怒声道:“好,你们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打算倚仗人多吗?”

    我看到魏续身边的张辽和曹性都脸色变得极难看,赶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统统给我住嘴!魏延,收起兵刃!强敌在侧,中牟转眼就是覆灭之危,你们还要窝里先杀将起来不成?”转头向魏续行礼道:“魏老哥,这小子完全不通事务,您别同他一般见识。”然后扫视全场,扬声道:“什么拥戴真髓为主之类的鬼话再也休提,此时指挥大伙儿打败曹军才是头等要务——依我之见,张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一面说着,一面转过头去,看着站在左首第一的张辽。

    张辽依然铁青着脸,摇头道:“这个可不敢,真将军也不必谦虚了,我等听你号令便是。”我心中黯然,知道彼此间隙已成,只得慢慢弥补,于是又转头去看魏续。

    看我又是道歉又是推举张辽,魏续这才面色稍平,又听张辽对我继任并无异义,于是也归刀入鞘,忿忿道:“主公将后事托付给真髓,我老魏还有什么好说……只是支持归支持,可决不是因受了胁迫而贪生怕死!”

    贾诩走上前来,取出一直贴身而藏的圣旨,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将军,且听我一言。贾某自长安带来大汉天子的诏书。当今天子任真将军为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这是决计错不了的。”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他将这纸包轻轻打开,登时金光灿灿,满院仿佛都亮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呼吸不免为之一屏,原来贾诩掌中所托,却是一枚寸许方圆的龟纽印章。院中鸦雀无声,所有视线全集中在这寸许大小的金属方印上。

    贾诩将印章塞在我手上,转身对在场诸人道:“我奉圣上之名授此重任予真将军,可他却屡次抗旨不受,不愿位居奉先公之上,这份忠义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奉先公故去,指定将军为继任之人,所以贾诩此时旧事重提。将军乃众望所归,还请万勿推辞!”后面一句却是对我说的。

    秦宜禄一直没有吭气,此时出列道:“真将军奉诏为柱国大将军,乃是上承天意!吕将军果然没有选错继任之人,我等愿为明达公效死!”说着头一个拜倒,紧接着众人一个个拜倒在地。天子此刻虽以蒙尘,但大汉垂立八百年之久,在名义上隶属朝廷的众将心目中,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贾诩这最后一手彻底震服了在场所有将领,就是原先心存芥蒂的张辽、魏续、曹性三位主公的旧部,也为之动容,一同跪拜在地。

    这印章一入手,我感觉凉丝丝,沉甸甸,竟是通体黄金所制。将之反转过来,只见印面上铸白文篆书字样,仔细分辨,正是“柱国大将军印”六字,只是字体粗放,显然是急需时凿制。想到天子颁发诏书的迫切心情,我心中热血沸腾,沉声道:“好!既然上天眷我,诸位又都如此信任推爱,在下就当仁不让——时间紧迫,倘若多加推辞,贻误战机,那才是有负天子的恩典、主公的重托。”扫视全场跪拜的众将,猛然发现貂蝉依然幽幽地站在院落的一角,充满怨毒的目光凄然向我注视,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夜凉如水,我脱去满身血污的战袍,上身赤裸,怀抱着巨大的方天戟坐在城楼的屋檐上,任由晚风吹过鬓角,乱发微微飘动。抬头仰望,一弯明月高挂中天,被乌云蒙上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将光芒散落在地面上。在月光照耀下,宽阔的校场由于年久失修,地面上坑凹不平,大雨过去,形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水洼,在月光照耀下粼粼闪动,仿佛是无数的繁星。在繁星之间,无数的黑点穿梭流动,那是战士们正跑来跑去地整备武装,与柔和的水波不同,铠甲和兵刃在地面上堆积得乱七八糟,在明月照耀下散发冰冷的寒光。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向后仰倒,瓦片又冷又硬,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却能令自己头晕目眩的感觉稍微减退一些——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始终没合眼休息;今天又是一整日水米未进,胃里已经空得发痛;再加上新开了几个伤口,流了不少血。葬礼结束后虽胡乱吃了些东西,但流失的精力和鲜血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现在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疲惫的又何止是自己的肉体?

    如今中牟危如累卵:铁羌盟尚不知道消息,可曹操的大军却猛地出现在附近。如今奉先公一死,难免对士气造成很大影响。好在曹操来袭的消息封锁得及时,再加上自己往日战绩不俗,因此多少挽回了一些局面。可敌人大军若是兵临城下,我军定会不战自溃。

    记得瓠子河面对曹操时,那么矮小平凡的一个人,却有一种无形的惊人气势,好象与大地融为一体,化做巍峨的崇山峻岭,矗立在面前。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在他凝视我时……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到有种被人看穿五脏六腑的感觉。

    在弘农接到奉先公战败的消息,我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从瓠子河一战开始,到上表请张邈为兖州刺史……曹操始终占据着主动,不断发起凌厉的攻势,此后派夏侯渊滋扰济阴,完成对奉先公整个部署的战略侦察,接着利用臧洪吸引我军的主力,自己则一举击破济阴,将奉先公势力切做两段……仅仅用了不到数月时间,他就收复了兖州八郡,打得奉先公落荒而逃,现在又消灭张邈,进逼中牟。

    此人的可怕之处,在于能将外交谋略与兵法进攻完全融为一体,针对敌人的各个方面造成意想不到的打击。只消被他抢住半点先机,就好象陷入连环套一般,再也难以翻身。

    如果说奉先公是我武道上的老师,那么曹操就是我兵法和韬略的启蒙,对他的敬佩和畏惧,已经深深根植在我心底。自从得知他来犯的消息,我忧心如焚,实没有半刻安宁。尽管努力采取了一些措置来稳定军心,麻痹敌军,但能不能收到效果自己也无从预料。

    忽然听到下面城楼中有人说话,我虽然心烦意乱,什么都不想听,但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钻进耳朵。

    一个略显稚嫩的兖州口音道:“听说曹操要来了啊……老杨,你说说,奉先公他老人家是天下无双,现在都已经死了……咱们还能打赢吗?”虽然压低了嗓音,但其中的焦急和惊惶却从每个字里吐露出来。这显然是换岗警戒的士兵,听他们说到眼前的战事,倒钓起我的兴趣,赶紧侧耳倾听。

    “怕啥,奉先公虽然归天了,但只要有明达公在,曹操算个鸟!”那被唤做老杨的人却是司隶口音,不是在中牟新招募的,就是从流民中选拔的,“你小子是郝萌将军在兖州招募的新兵,那是不知道了。我可是跟着明达公一同杀过西凉兵的,明达公打仗的英姿,喝,那叫一个威风……西凉兵,那是天下最厉害的军队,你知道吗?二十万的西凉兵,被明达公带着我们六千人冲杀过去,四散溃逃!明达公一个人就追杀了过去,逼得他们忙不迭地一块儿跳黄河自杀!”

    我听得好笑,什么“二十万的西凉兵”、什么“一个人追杀过去,逼得西凉兵一块儿跳河自杀”?想不到那一战经过士兵们一宣传,竟是离谱了十倍都不止。

    那稚嫩口音道:“老杨,西凉兵是啥,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奉先公跟曹操打仗的时候,我却参了战。曹操那兵,简直神出鬼没,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说到这里,声音都微微颤抖,显然回忆起当初的血战,不由自主地害怕:“奉先公是天下无双的第一猛将,明达公再勇猛,还能强过了奉先公去?”

    老杨不耐烦道:“那不同!明达公能打败那七万敌兵是用计谋,比奉先公强得多!”

    稚嫩口音奇道:“你适才哪里说到用计谋了?况且刚才你还说是二十万,怎地现在又变成了七万?”

    老杨显然牛皮吹破,为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方犟嘴道:“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操稚嫩口音之人显然心中不服,又不好与这姓杨之人顶撞,只有低声嘟囔了几句。又过了些时候,他们一齐下去,城楼里又陷入一片宁静。

    明达公一定能击败曹操……

    我只觉得脑子里乱做一团,怔怔地望着夜空中的弯月。自己开始听那姓杨老兵胡吹,只觉得好笑,但得到最后这句充满信心的话语传进耳朵,却不禁耸然动容,热血上涌:这无数条血性汉子将他们的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又怎能负了他们?

    思绪翻滚之际,我忽然感觉到这宁静的屋顶上似乎又多了样东西,赶紧一惊坐起,扭头看去,赫然发现在月光照射下,一条巨大的黑影盘踞在屋脊上。它一动不动,长着直竖的尖耳朵。

    这是狗吗,从哪里爬上来的?我下意识去摸兵器,却发现适才一直在身边的方天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起身时不慎将之掉下了城楼。那狗样的野兽缓缓地用站了起来,晃动着脑袋,抖动全身的长毛,然后仰天长嗥!声音撼人心魄,仿佛无数冤魂的哀哀哭诉,这凄厉之极的嗥叫在平原上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心中一寒,这竟是一只巨大的狼!

    巨狼低下头,琥珀般金黄色的眼睛放射出凶残的光,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忽然咧开长长的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在月光下象刀剑闪闪发亮,象人一般发出阴森森的笑声。这带着金属颤动的嗓音无比的熟悉,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那个人。胆小鬼,你在畏惧,你畏惧什么?失败吗,死亡吗?

    我想好摆出抵抗的架势,但只觉得四肢无法动弹,感到好象被蛇缠绕住一样,冷汗一颗颗直冒出来。奉先公,这头狼型的怪物,就是你的灵魂吗?

    它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骄傲地站在那里,黄褐色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心神。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我还以为,在弑杀我之后,你会变得胆子大了呢,看来将中牟托付给你又是我的一个失误……明达,无能小辈,你就等着被曹操杀死罢……

    不,我大声喊起来,我不会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我磨练兵法,打败流民,消灭张济,我……我甚至打败了你,我已经很强大了!

    哈哈哈哈,满是讥讽的笑声洪钟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震动耳膜,令我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哈哈哈哈,卑鄙无耻的小子,你真“打败”我了吗?就凭你那幼稚可笑的“兵谏”,还是凭你那不值得一晒的武功?不正是在贾诩等人阴谋诡计的协助下,你们才勉强将我逼死的吗?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流民,张济……哈,不过是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而现在,你竟然恬不知耻地以“强大”自居……竟然还自认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哈哈哈哈……

    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大口地喘气,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惊魂稍定,才发现手里依旧紧紧握着冰凉的东西,那正是方天画戟——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疲惫得睡着了。抬眼环视,屋顶上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头顶上的天空依旧漆黑深邃,月亮依旧高挂在天。校场中也安静了不少,士兵们已经整备完毕,开始列队了。

    刚才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吗?

    “主公,我正在找您,您在上面吗?”从下面传来*的喊声,显然自己那声大叫被他听到了。

    我答应了一声,不再去想刚才的噩梦,先将方天戟丢下去,然后右手钩住房檐一翻,轻捷地跳进楼里——虽然脚伤还在痛,但由于刚才短暂的睡眠,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正举着一盏油灯站在丈许远的地方,看到我下来,他迎上前低声道:“主公,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密令,在曹性赶去参加葬礼之后,将守城的一千郝萌部曲,全部拆散了建制收编到您的直属部队,随时待命。”

    我点了点头,郝萌遗留的隐患终于被清除。记得当自己看到罗珊在城门前惨状的一刹那,心都要流出血来。况且郝萌今番既能出卖主公取信于我,下次就能提我头颅向其他人邀功。要杀这厮并不困难,但动手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自己却不能不考虑周全。首先,今天能战胜奉先公,郝萌无论怎样也算是有功之臣。主公已死,若再杀他,很容易激起其他不知情由的主公旧部与我发生冲突。其次,郝萌手上也有将近一千人的部曲,又驻扎在四方城门的要害位置,所以若处置卤莽,只怕会造成中牟城大乱。

    因此我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受了贾诩出使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并在派人请曹性参加葬礼同时给*下了收编的密令。由于当时主公旧部全集合在官邸庭院,所以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绝,不留半点痕迹。经过几番阴谋暗算的生死较量,耳濡目染之下,使得自己原本单纯豪爽的性格中不免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变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主公,”*看着我从地板上拾起大戟,在一旁迟疑道,“吕将军刚去世,目前军心浮动,现在就出兵打仗能行吗?”

    “正是因为敌众我寡、军心浮动,所以才要打。抢先去杀曹操个措手不及,或者还有生机,如果眼下再耽误时间,那只能是坐以待毙了,”我叉开话题道,“*,你去将所有将领都找来,我要分派一下各部的任务。”

    看着*和灯光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倒在地上,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理清自己的思路。虽说需要主动出击,但这一仗如何打,却是个很大的问题。由于奉先公的骁勇善战,此次曹操无论是选择进军路线还是确定驻扎地,都异常谨慎小心,袭营得手的机会微乎其微。

    自陈留向西进入司隶有三条路。第一是先向西北溯鸿沟水而上,再向西行,即可抵达中牟;第二就是跨过浪汤渠笔直向西,到开封后折向西北,也可到中牟;最后自陈留跨过浪汤渠,取直线直扑中牟,也是一法。所谓兵贵神速,北路或者直扑,都将走一马平川的百里平原,可节约不少时间。而曹操选择的南路河道繁多,显然是畏惧奉先公的骑兵之故。并州乃五胡杂居之地,骑兵之精锐,天下闻名,奉先公生前又是首屈一指的骑兵大将。如果曹军选择直扑中牟,遭到奉先公的精骑半路邀击,陈留与中牟之间百十里内无险可守,又没有任何城池做战略支撑,一旦败阵,连重整旗鼓的机会都没有,恐怕直接在野地中被并州精骑追击歼灭。北路也是如此。选择地形相对复杂的南路,正可以避免在毫无屏障阻碍的平原与奉先公骑兵正面较量。

    至于曹军驻扎朱仙镇,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朱仙镇坐落在开封南不到三里处,本名叫做仙人镇。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朱亥锤杀晋鄙以助信陵君夺取兵权。后信陵君大败秦师,魏王论功行赏,将仙人镇封予朱亥,于是易名朱仙镇。这小镇地域狭窄得很,并不适合大规模驻军,恐怕是曹操本打算驻扎开封,以找到稳固的战略支撑点,但他却不清楚,开封昔日遭到西凉军的洗劫,残破不堪,四周城墙也都已坍塌。所以大军到达之后,曹操只得在朱仙镇另起营垒,企图借助河流和复杂的地形来保护自己的侧翼——西撤中牟之时,陈宫大概也想到曹操在攻陷陈留后可能会走这条线,因此曾以奉先公的名义令张辽在开封修城驻防,但由于物资缺乏再加上时间紧张,这个料敌先机的策略始终没能完成。

    就是这样,曹操一开始不了解中牟发生巨变,所以他采用稳扎稳打的方法,无形中贻误了战机,令我有了一点准备的时间。

    若是无法袭营,那最好能将之吸引出来加以伏击。自己派人去求和,一方面是麻痹曹操,另一方面就是要令他得知奉先公去世的消息,产生出急躁的求胜心。这样才能逐步引他进入圈套,将之击败。

    可是,如果曹操没有中计呢?阴森的诅咒声又回荡在耳边: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多想,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自己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去一般。

33 来袭

    我全副武装,站在小丘之上。这里是中牟偏西两里向南八里的地方,太室山脉从身后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在此处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融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由于此地地势较中牟为高,所以视野极其开阔。风越来越猛烈了,穿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边发出呜呜之声,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树一齐沙沙地响起来。偶有一两声狼嗥夹在其中,传入耳中显得格外凄厉。

    听着野狼的嗥叫,我微微地打了个冷战,虽然噩梦里的很多情景都已经变得模糊淡漠,但那阴森的诅咒和黄色的瞳孔,却好象烙在心底一样。回忆着那瞳孔,我不禁又觉得心底发寒,那充满怨毒、恐惧和悲哀的眼神,简直就和葬礼过程中的貂蝉一模一样。

    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处境极为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

    那只食盒我始终没有动过,现在依然在驿馆的案几上摆着。在与奉先公对峙时,自己曾怀疑过貂蝉之所以探视是否受主公指示来杀我,但当时她急切哀求里所蕴涵的那种情真意切,却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

    情不自禁地向东北张望,月光温柔地撒在寂静的中牟城,以朦胧的线条淡淡地勾勒出城池的轮廓。城池就象一个入睡的孩子,静静地卧在波光粼粼的鸿沟水河岸边,一派祥和安宁。

    只是自己的心却无法平静。

    出征之前,我曾详细询问过服侍主母的侍女,自从严主母抛下女儿“自杀”身亡开始,貂蝉主母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将门窗从内反锁,把自己和严氏所生的女婴关在屋里。举办主公的葬礼的时候,直到所有人都到场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儿出屋。在整个葬礼过程中,我能感觉得到,她始终以那种眼神盯着我。当自己转头去看她的时候,貂蝉畏缩着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将主公仅存的一点血肉抱得牢牢地,仿佛那小女婴会突然消失、再也触摸不到。

    发现了这一点的我,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她是那样的害怕,害怕自己会象严主母那样遭到“自杀”的悲惨命运。更害怕我会将主公最后的骨肉也从她身边夺走,就象对待奉先公一样……因为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她与奉先公最后相联的纽带……

    想到奉先公,我猛地清醒过来,强迫自己将思路转移到眼前:大敌临近,随时都有覆灭之危,还想这些做什么?我转头向东南面看去,由于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隐隐见到极远处的黑暗中有点点微光闪动,那大概是曹营的灯火,就好象无数只狼冷森森的眼睛。这些眼睛……它们是噩梦中奉先公那充满杀气的眼睛,又好象是曹操那充满智慧和谲诡的眼睛,它们在不断地重叠,又在不断地增加,凝视着中牟,凝视着我。

    噩梦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声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不会。血管中那种战栗的感觉走遍全身,我感受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压抑着不断涌起的恐惧,在心底大叫起来:奉先公,你尽管看着罢,我不会死!什么小伎俩和侥幸,你尽管看着罢,你看我如何打败曹操!

    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泌出,被风一吹竟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在这个初夏的夜晚,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我定了定神:由于奉先公的死,使自己总是陷入心神不定的恍惚状态,曹操此刻乘虚而入,今番实是最危险的关头。如果不能及时克制心魔,振作精神,就真的只有败亡一途了。

    努力驱散这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却根本没有效果,于是向下面招招手,一条黑影三步并做两步蹿了上来。此人正是魏延。魏延向我施礼,然后悄声道:“主公,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刚下过雨,风又这么大,下面将士们是不是穿得单薄了点?”

    行动之前,我清点城中兵马,如今中牟总兵力八千七百人,骑兵两千八百人,步兵五千九百人。我选出七千战士潜行到此地驻营。这一带地势高低不平,将士们都隐蔽在丘陵之间的低谷里。曹军若是北来,决不会察觉到这里竟埋伏有兵马。只是骑士们战袍单薄又身披铁甲,难免会感到寒冷。

    魏延笑道:“没问题,您甭看坡上风大,大伙儿在下面都好着呢。”

    我闭上眼睛,低低地问道:“魏延,对我这次计划,你有什么疑问吗?”

    魏延显然万料不到我有此一问,先顿了顿,这才问道:“主公,您觉得咱们这诱敌之计,曹操真能上钩吗?”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八九成绝对错不了。”我长出了口气,望着朦胧的夜空,缓缓道,“我派郝萌为使者,就是有意令曹操了解中牟的内情。若是得知奉先公去世,他肯定大起兼并中牟之心:城池倒是次要,并州军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精骑甲于天下,以曹操的爱才之心,早就垂涎。如今我军内讧爆发,正虚弱不堪之际。曹操若不趁此良机加以并吞,更待何时?”

    我睁开眼睛,射出凶猛的光盯视曹营方向,微微笑道:“所以咱们下一步棋,就是要进一步造成中牟混乱的假象,打乱曹操的部署,令其没有足够思考的时间,迫使他在仓促下采取行动。我等乘机击之,定可大获全胜。”

    其实前前后后自己都已盘算得清清楚楚,此时故意作此一问,不过是借此坚定信心,与其说是解释为魏延听,其实还是重复给自己听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并不求以手上这点残兵败将能够打败曹操,贾诩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没有盟友就无法生存,不如暂且奉曹操为军事盟主。

    但若自己没有实力,曹操只会去考虑如何并吞我军,又怎会答应求和?恃敌之不攻,不如恃我之不可攻。只要能打一场干脆漂亮的战斗,让曹操吃上点苦头,认定中牟不是可以轻松拿下的软骨头,这就足够。

    到时他急于回师巩固兖州,必然无暇跟我在这里耗时间,只能同意和谈,承认中牟我军的相对独立性。

    惟先以战,方可求和。

    看魏延点头称是,我振作起精神,扫清杂念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沉声道:“既然明白了,就赶紧放信号通知守城的张辽和*,开始行动罢!”

    听到命令,魏延站起身来掏出火把,点燃后再度将之熄灭。如此反复五次之后,中牟黑暗的城郭上忽然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紧接着数十处火头一同点燃,火光熊熊,整个城池浓烟滚滚,将附近十余里照得白地一般,天空被映得一片光明!

    城中嘈杂成一片,喊杀声、刀枪碰撞的声音隐隐从北面不断传来。

    还有什么是比中牟又爆发内乱更加诱人的时机呢?真髓弑杀了主公后,派使者向曹操求和,结果期间再次爆发内讧——不甘心臣服于曹操的将领们发动叛乱,导致城中一片混乱……嘿,精心设计的瓦市杂戏已鸣锣开场,现在只缺一个主角。

    曹操啊曹操,你能甘心放弃这大好机会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直冲天际的火光,只听魏延在一旁赞道:“嘿,您这主意真妙,城中张将军和*放火也逼真得紧——这么大的火,百十里地之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陈留都能看得见。您说得对,曹操八成要上当,中牟城要是内乱,这老小子非趁机来浑水摸鱼不可。到时候咱就从这里出击,直接包抄老小子的屁股,保管叫老小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魏延的话说得好笑,但此刻我却不免仍有些紧张:倘若曹操竟不中计,又或因为其他原因而延误了几个时辰……那自己这一顿折腾,岂不是只唱了一出独角戏?那可当真无味之极。

    虽然设法使心情暂时调整正常,但我知道,其实这股恐惧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就象一只章鱼,伸出触角后又缩了回去,依然潜伏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何时又会爆发一次。从前的硬仗和恶仗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是为什么这次竟感觉有如此巨大的压力?或许是由于奉先公的惨死、内部的变乱;或许是由于敌我差距太过悬殊……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却始终搞不明白。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曹营方面始终不见半点动静,魏延也有些着急了,迟疑道:“主公,来个是不是派人去跟曹操通个信,以您的名义邀请他进兵协助平叛呢?这样似乎更稳妥一些。”

    这话说得我怦然心动,但前思后想一番,还是忍耐下来,挥手道:“不必,曹操是个精细人,派人去请未免太过做作,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我一面转头眺望曹营方向,一面低声道:“凡是度过军旅生涯之人都会清楚,城池中的粮窖总要首先保护妥善,决不会被雨水打湿。现在天刚下过雨,曹操又身经百战,肯定会想到只有那里才可能着这么大的火。就让他自己去揣摩这大火的含义好了——看,来了!”随着这一声低呼,我以最快速度拔起大戟,按着魏延伏在地上。只见中牟东面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很快地靠近。

    这些在阴影中颜色略有差异的小黑点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由于距离已经接近,借助中牟大火的光亮,我分辨出他们正是由三名曹军骑兵组成的侦察斥候!

    三名斥候很是谨慎,他们前进了几步,发现自己处于火光照耀下,丧失了阴影的保护,于是又赶紧退了回去,远远地立马驻足向城池眺望。又过了一小会儿,其中一人飞马向东南急驰而去,留下两骑继续在那里徘徊张望。

    魏延呼吸急促起来,兴奋道:“主公,要不要咱现在叫弟兄们做好出战的准备?”

    我只觉得血煎如沸,全身都热了起来,点头道:“好,但也不必过急,曹军就算行动再快,大部队开到也总还需要半个时辰——眼下保养精神,节省体力才是最为重要。”正说着,自己忽然感觉到从支撑地面的手掌上传来奇特的震动,这整齐之极的震动……我不禁大吃一惊,分明是有大量骑兵在迅速奔驰!可是这方向、这数量……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马蹄的声音已响澈平原,大地都为之颤抖个不停!大地的震动范围宽广之极,好象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般,根本没法分辨是哪个方向来了敌人。

    声音似乎并不是东南方向传来,我赶紧支起上身抬头四面远望,等到转向西北一看,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火把挥舞晃动,好象地面上升起了无数的流星,自西北方向铺天盖地似的席卷过来!

    是铁羌盟!

    一种刺骨的冰寒从两脚直升到头顶,我能感到自己的头皮都在因为凉气而发乍,全身如坠冰窖:

    铁羌盟打破弘农后向东进军,这消息自己确实早就知道,但由于曹操的突然出现,使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加上此后西面消息全无,我被迫将注意力首先集中在曹操身上,打算先解决一方再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诱敌的一把大火,诱来的不是曹操,而是铁羌盟。

    此时敌人从背后直线扑向中牟,使得我措手不及,由于从西面杀来,所以我隐蔽在丘陵下的士兵在他们眼里暴露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什么埋伏可言。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诱敌之计,最终却造成了这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

    记得当初自己修习武学时,奉先公曾教诲过,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我为此专门揣摩过,如何将武道修为融会到兵法和谋略当中去,也曾想过在兵法运用中如何能不为一处所吸引,综观全局之道。

    只是现在自己却忽然领悟过来,大道理虽然人人会讲,但真在实际操作时,人在局中,又岂能不为局所迷?心不滞于一物,似看非看,综观全局,在运用于武道时不过是招数的变幻和真气的配合而已,但若要想运用于生活,运用于兵法,这又需要多么高深的修养。

    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

    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

    主公,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了。那是自己在几年前曾有过的感觉,是一种久违了的无依无靠,一种只能全凭自己在惊涛骇浪中不断挣扎的彷徨无措;那是自己曾经做为一个流民时,在逃避被这个乱世所吞噬时所感受的孤立无援。

    自从加入了您的麾下,我奋勇作战,名声显赫,武艺提高了,学会了一些兵法,但自己的内心真正又成长了多少?那个时候的我,在横戟立马、驰骋沙场时,在独自镇守一方,尽情发挥运用谋略时,始终是一种放松的心态,并不觉得有多大的负担。之所以能够这么安心地放手大干,是因为我从来都有一种信心:在自己的背后,有一个天下无双的强者可以依靠,在自己的内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倒的精神支柱。

    而现在……

    我面无人色,惨笑起来:自己闯荡到了今天,增长见识,提高武艺,自己认为已今非昔比……可剥去了这层武将的外皮,自己还是那条五六年前开始流浪,独自徘徊,惶惶不可终日的野狗吗?

    一时间,手心里又湿又粘都是冷汗,双脚好象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迈步。小丘上下已乱做一团,人声鼎沸,可自己却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面那好象燎原野火一般的敌人,毫无声息地向城池逼近。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从坡下蹿上一个人,大声吼叫着一刀向我劈来。我匆忙中横起方天戟一架,原来却是同我一起出城埋伏的魏续。

    他双眼发红,嘶声道:“我们完了,完了!都是你,都是你!真髓,你这条狼崽子,弑主的逆贼,是你让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挥舞着环首刀一面大叫着一面胡乱向我剁来。

    我左挡又支,轻轻松松就将他这几刀化解了,但这几句话就象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心口,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魏续见我吐血,咯咯狂笑起来:“好好好,今天咱们同归于尽,主公,张辽、老魏、成廉、宋宪加上真髓,大伙儿一同死个干净罢!”一面笑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抡刀逼近。看到他这副狰狞的模样,我心中一寒,侯成和成廉二位将军早在兖州就战死了,魏续分明是受奉先公之死的刺激太深,再加上现在敌人泰山一样四面八方地压过来……在这重重压力下,他已经疯了。

    从坡下又冲上四人,合力将魏续按倒绑了起来。上来的正是魏延、胡车儿、曹性和邓博,我看着趴在地上尤自狂笑大哭的魏续,心神激荡,口干舌燥,浑不觉自己身在何处,到底该做些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是我累了大伙儿,是我负了大伙儿!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

    我忽然感到一种残酷的坦然: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什么要“活着看到乱世的终结”,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世界如此广大,与之相比,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即便是今天就死,不也是很好的一种解脱吗?

    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活下去…

    这是什么,是母亲那细瘦、干枯、冰冷的手吗?

    一个倩影鲜活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全身一机灵,罗珊,是你。

    你为什么撇着嘴?是因为我没有去看你吗?对不起,由于这一连串的紧急军务需要处理,所以在发动兵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见你,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你。所以你现在生气了吗?

    可你为什么流泪呢?

    我想你,想拥你入怀,听你述说自己家乡的故事……想安慰总是孤寂地站立在一旁的你,想看到你的笑靥,想抚平你心中的伤痕……

    这一切以后就要象水泡一样消散了吗?再也不会存在了吗?

    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

    如此众多的回忆在脑中此起彼伏,来回冲撞,鬓角上嫠面留下的伤口忽然剧烈地痛起来……

    “主公!”“主公!”我全身一震,这才回过神,发现面前的坡上坡下已经黑压压跪倒了所有的将士。邓博和魏延就跪在我的面前,邓博抬头大声焦急道:“主公,敌人从西面过来了,请您赶紧下令罢!”

    望着远处好似风一样靠近过来的无数火把,我扫视四周,嘴唇蠕动,却大声地讲出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的话:“邓博,魏延,还有所有的将士们,你们曾宣布誓死效忠于我……今天,就把性命交给我真髓罢!”虽然自己的身体依然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发抖,后背也仍然感到凉飕飕地,但声音已经变得坚定而沉着:“敌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立即随我迎敌。在他们靠近中牟之前阻击他们,将他们统统消灭!”

    在将士们的轰然响应声中,我跨上战马,率领部队紧急回援。伴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回忆起自己在瓠子河之战时,也曾带领骑兵乘夜色突袭敌军阵势,也曾说过类似激励士气的话语,当时那场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但只有这次,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重逾千均。

    因为在自己的背后,已经不再有那天下无双的勇将,只有荒野里传来的阵阵狼嗥,只有曹操那双能看穿我五脏六腑的锐利眼睛,只有将性命寄托在我身上的士兵。

34 火潮

    经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急行军,我没有退回城池,而是在距离中牟城西一里、城南三里处布下阵势:自己刚开始在中牟屯田,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虽然中间经历无数变故,但再过两三个月就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决不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成果被敌人践踏破坏。

    根据贾诩从前对铁羌盟的描述,和刚才所看到的火把移动速度来看,敌人无疑都是骑兵。因此为了防止敌骑从两翼包抄,我效法曹操驻扎朱仙镇的意图,将自己阵势布置在两条小河之间。这两条小河分别从西北和西南流过来,在此地正好形成一个逐渐向东收拢的喇叭口,不仅护住了我军两翼,而且使得敌人无法在我军面前展开阵型。

    通常布阵都将骑兵安置在两翼以对敌军形成包抄,但此时自己的兵力远逊于对手,如果还是照搬兵法,那就演变成了跟敌人大队骑兵死打硬拼,无论如何也只有惨败的下场。所以最后决定,将骑兵布置在整个阵型的侧后方,在阵型的两翼和正前方,布置以硬弩士和长矛手形成三个长条的方阵,从中军向两翼斜斜展开,正好将两条小河之间的空地全部阻住,形成坚固的防线。

    所有士兵一律面向敌人保持着严整阵列。在这里布阵不用点起火把,依靠着背后有城池上那熊熊大火,足以将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漆黑的夜里,对面七八里远的广大原野上,铺天盖地的点点火光似乎也停止了前进,逐渐聚拢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敌人显然是发现我军的动向,所以同样停止步伐,收拢因为急行军而变得松散的部队。紧接着,就好象巨龙在向前喷出滔天烈焰似的,无数点火光从对面那巨大的火海游离出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紊乱而疏松地向这边猛烈地冲过来!

    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动,我呼吸为之一窒:来了!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敌人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从七里之外逼近时,这些高速前进中的火把们猛地一齐熄灭!喊杀声也忽然停止,这惊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使得远处那燃烧的敌群与我这七千将士之间,忽然变成了无比深沉的黑暗。唯有由那无数骑兵杂乱的马蹄声从细微不可察觉的声响逐渐化做耳鼓中轰鸣的滚雷,才能令我察觉到敌军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仿佛感受到这股强大的震慑力,跨下的战马烦躁地向后退了几步,我双腿一夹向前催动,它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就在这一瞬间,在背后大火的照耀下,我看见原本散乱的敌骑不知何时已形成一股密集的铁流,沿着北面的小河急速冲至,出现在自己的右翼!马上羌胡骑士笔直向前伸出的马矟反映着火光,向邓博部、曹性部狂猛地压过来!

    原来如此,熄灭火把,不过是敌人用以隐蔽自己从散乱冲锋到密集阵型的幌子。其他姑且不论,但说如何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如此自然流畅地实现从疏松的散兵线到不断聚拢形成密集阵型……这其中的复杂变化,又需要多么艰苦的训练,多么高明的骑术?

    我暗自心寒,原本曾认为自己骑马还算相当不错,等到后来先后见识了奉先公、张辽和敌将夏侯渊的骑术水平,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骑术。但直到今天看见这些铁羌盟战士,我才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敬畏:这些骑兵中随便挑出任何一人,骑术都远在我之上,比之奉先公虽仍然大有差距,可是决不逊于张辽和夏侯渊。

    眼下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敌人感叹了:“通知邓博和曹性,布阵,放箭!”右翼的步兵方阵一共两千一百人,前面是邓博率领的长矛手,后面则是曹性率领的硬弩士。此时邓博早将一千一百名长矛手一层层布下,严防对方骑兵的突击:头一排士兵在地上竖起半人高的盾牌,将长矛架在盾牌上,而后面的士兵就将长矛架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接到命令后,所有长矛手一齐半蹲,露出后面的硬弩士。这一千蹶张弩士早已摆下万弩齐发之阵,严阵以待。

    随着曹性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雨点一般持续不断地落在敌人阵中。

    弩有所谓“大汉之利器”的美名,是汉军的主战兵器。这东西与弓不同,靠得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事先就将弩箭填入弹槽,方便之极;而且蹶张强弩射程极远,可达二百五十步(步是一种计量单位,秦朝制订,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六尺为步”的记录),远胜弓箭;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射击精度也远比弓箭为高。因此自大汉建国以来,军队之中十之六七的将士都配弩作战。昔日卫青远征匈奴,遭遇敌人骑兵主力,于是先以铁车围成圆阵,以弩士居中固守,趁敌长攻不克,疲惫无功之际,突放出铁骑冲击敌人的疲军,因此大获全胜。

    所谓“万弩齐发之阵”,便是在作战时将部队分成数个横行,前行上前瞄准发箭,后行以作为预备,前行射击完毕退后填装,后行再上前发射。如此轮流射击,就可以做到循环往复,不间断地予以敌人强有力的打击,因此有“弩甘战持久”之说。后有李陵五千劲卒为匈奴数万所围,虽然最终由于箭矢损耗殆尽,后援遥遥无期而投降,却也创下杀敌过万骄人战绩,他所用得就是此阵。

    劲弩有好处也有坏处,它的制造工艺比弓复杂了许多,成本也高得惊人,再加上近年来战乱频繁所以无法组织大规模生产,因而各地的部队对弩的配备都日益减少。原本我根本装备不起这许多劲弩,但中牟是朱俊营造用以进军关中的基地,所以在陶谦的资助下,城中设有多处制弩作坊,武库里又留存了三千多件劲弩。虽然这些老爷货都是堆积库房之中,常年缺乏保养,基本已不堪使用,但经过这一年来的工匠修补,总算大都恢复了机能,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立马在阵势正中,默默地捏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铁羌盟骑兵来势太过猛恶,在头一轮射击尚未发动时,第一波羌骑兵就已经冲到邓博部面前,狠狠地楔进了方阵的前端。尽管布置了长矛防线,可这些羌人所用的铁矟实在是太长了,不少长矛手的矛尖还没够到他们的马头,盾牌和身体就已先被长达近两丈的大铁矟所贯穿。若不是先已采取下蹲躲避在盾后的姿势,又将长矛放在前面士兵肩膀上,只怕现在的右翼,甚至整个军阵都已经崩溃。

    由于自己在出征前的假想敌人是曹操,又是采取伏击的战术,所以防御类的装备,譬如巨盾、拒马枪之类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下临时布防,毕竟还是太仓促了些。

    好在接下来劲射就使敌人发生了混乱:由于长矛防线的阻挡,敌人的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为之凝滞,前排的敌兵随即被长长的弩箭穿倒,人仰马翻,造成后续攻击发生中断。劲弩连环发射,每一箭射出必有死伤,敌人就算再英勇善战,也无法继续保持队型和士气,只能留下数百具尸体,向本阵仓皇溃败而归。

    我喘了口气,铁羌盟的第一波攻势,就这样被彻底粉碎:“好!全军整备队型,准备迎接敌人第二轮攻势!”这第一波攻击敌人未尽全力,在稍微受阻后立即说撤就撤,显然行有余力,分明只是佯攻试探我军的底细而已。接下来要应付的攻势,只怕还要凌厉得多。同时暗自心惊:仅仅是佯攻就已造成如此强大的突击力,敌军的骁勇善战,显然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

    命令下达下去,却忽然发现右翼长矛手始终未能恢复阵型,我心中奇怪,邓博所领这一部战士,都是从侯成将军惨死后就开始跟随我的老部下了,此后征讨流民,留守中牟,都一直忠心耿耿,怎地今天忽然变得不听命令?无暇多想,我赶紧催马赶到右翼的阵头,对站在一边的邓博大声道:“不要迟疑,邓博,赶紧整备队型!”

    忽然发现邓博骷髅似的瘦脸上满是泪光,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鼻子登时一酸,目眦尽裂:方阵最前行的盾牌基本上全部碎裂,长矛手们依然全部蹲在血泊之中,没有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在他们中间,有的身上大洞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已经被敌人的大铁矟活活钉在了地上,还有的甚至被一击洞穿了两人……这几百名将性命都托付给我的战士,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誓言。

    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

    ……

    回想起当年魏延替这些士兵请命,希望我收留时所说的那些话,我心如刀搅,用力咬住嘴唇,扫视整个战场,在夜色笼罩之下,满地的鲜红都变成一种沉凝的紫黑。

    眯起眼睛,回头扫向东南,灯火尤在:这边已经杀得昏天黑地,可曹操派出斥候观察中牟的动静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倘若此时他再乘机从后面插上一刀,我军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望着远方铁羌盟部众所汇聚的火海,我下定决心,沉声道:“邓博,你暂且替我在此指挥全军,我去去就来。”不论曹操行动与否,我军的形势都已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不如现在趁他尚未发动,先全力以赴对付铁羌盟。如果拖长时间变成了消耗战,我军回旋的余地就更小了。

    邓博不由一怔,连忙擦拭脸上的泪水道:““主公,你要去哪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咬了咬牙,转头对胡车儿道,“胡车儿,你点上五百骑兵,咱们也去试探一下敌军的阵势。”看着惨死的同袍,一股自责的怒气直冲脑门:如果自己能准备得更周全,如果自己能判断准确……

    刚才敌人那狂猛的进攻实在令人胆战心惊,从进攻力度来看,敌人起码出动了五千左右的骑兵。对比七里远处那连天的火把,恐怕他们的总人数应当在六万以上。以自己那区区七千兵力,若是再挨上几次这样波浪般的冲击,肯定是全军覆没之局。为今之计,唯有放手进攻,才能使敌军摸不透我军的实力,先使从而不敢再轻易进攻。只有这样,我军才能由目前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中扭转过来——不断的进攻和防守,才有可能把握先机。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能让这些忠勇的将士白白牺牲。

    五百名骑兵没有点火把,三五成群散乱地从后阵飞快地越过前沿防线,越过鲜血和尸体遍布的战场,无声无息地钻入黑暗,渐渐追上了那些正向铁羌盟本阵败逃的敌骑。

    铁羌盟的骑兵们在后撤时又恢复成疏松的散兵线,同样是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平原上向七里外的阵地飞奔,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敌人衔尾追击造成重创,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下一波攻势让出通道来。

    借助着城池上的大火,我一马当先,瞅准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敌兵撵了上去。听到马蹄渐近,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看清了我的装束,不禁惊诧睁大了眼睛——这是他最后一个表情。方天画戟锋利无匹,在这个敌兵被我连人带马一戟劈做两段之前,我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那充满愤怒和杀气的倒影。

    发现前面还有一小撮败退的骑兵。我双腿一夹,策马向左前方加速冲去,斜着插到五名敌骑的当中。不等他们醒悟过来,大戟先在自己头顶上盘旋了一个圈,瞬间向四面连环刺出,这五人吭都没吭一声,每人都是全身上下三四处要害鲜血狂喷,登时落下马去。

    自从我诱敌之计失败后,前有凶悍的铁羌盟骑士,背后又有曹孟德的窥视,加上魏续的精神失常,得到方阵前沿崩溃的那一刹那,自己心情一直压抑无比,痛苦不堪。此刻杀机大炽,连毙了六敌,方觉得心里舒畅了一些,这才勒住缰绳控制战马,率领着五百名骑士不缓不急地追蹑在杂乱无章的敌骑后面。

    眨眼的工夫已经追出了三里,前面远处的敌阵又发生变化:无数游离的火光再次从冲天的火海中迸发出来,仿佛是一朵巨大的火焰蒲公英,被狂风吹动,无数细小的绒毛自那燃烧的花枝分离,向空中各个角落散布开去。震动大地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再度从前面宛如山洪爆发一般狂涌而至!

    铁羌盟的第二波攻势开始。

    胡车儿催马追上了我,焦急道:“真将军,我们是先回去,好不好?”我并不答话,面沉如水,握紧方天画戟,一言不发地向前策马猛冲,对着铁羌盟第二波攻击的人马正面迎上去。

    适才敌人的试探性攻击已经充分暴露了我军由于兵力不足造成的防御薄弱,假使自己是铁羌盟的统帅,肯定还会选择再次打击右翼。以头一次的试探性攻击进行估算,只消再冲击个两三次,右翼就会全面崩溃,如果其他两个防御方阵仍然各自固守一面不加支援,到时还可对其他两翼形成侧面包抄;如果我军的中军和左翼赶去支援右翼,也正中敌人下怀,正好就可以趁我军阵型变动之机将全部兵力一举压上,到时令我军顾此失彼,还是非被消灭不可。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在要敌人尚且处于散兵线的状态下抢先进行接触战,务必要在敌人尚未形成杀伤力巨大的冲锋铁矛阵之前,将其第二波攻势半路腰斩。

    只是眼下敌众我寡,这个亏是吃定了。

    瞬间这股铁流就已包围过来,出乎意料的是,三三两两的敌骑自两侧急掠而过,却偏偏仿佛对自己视而不见:他们顶多是对我扫了一眼,不但没有加以攻击,还主动分出一条路让自己过去,显然是将我视做了第一轮进攻败逃回来的士兵。回头向后一看,发现对胡车儿等人也是一样——胡车儿的部下本就都是羌胡人,莫非敌人竟将之视为了自己人不成?只觉得天下最最奇异的事,莫过于此。

    此时看到这副情景,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一阵清风掠过心头,不由精神大振:铁羌盟向东攻陷长安之后,一路上势如破竹,再也没有遇到过象样的抵抗。所以士兵虽然骁勇善战,但警觉性却非常松懈,从心理上来说,根本就没有做好打一场异常艰辛的硬仗的心理准备。

    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受到恐惧、迷茫的干扰。因为为了赢得生存,自己已豁出了性命——心不滞于一物,甚至是不滞于自己的生死。

    在敌人来来去去的火把光芒下,我索性放缓了坐骑,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仔细观察,发现从身边掠过的羌胡战士都没有固定的军装,只穿着各式各样兽皮和粗布的衣服,而且也没有人披甲。他们中间有的人深目高鼻,应该是跟罗珊血统相近的胡人;还有些人则长着大扁脸小鼻子,大概这才是地道的羌人;还有些人穿着汉人的服饰,却不知是怎么加入了铁羌盟。他们每个战士的手里都向上竖持着长达两丈到三丈的铁矟,腰上别着二尺来长的熟铁棍或者是胡车儿所使用的那种连枷,还有些人在腰间缠绕着流星飞锤,这些大概就是他们近身肉搏的武器罢。

    敌人不论是战马还是骑士,火光下都显得那么疲倦,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在冲锋时都伏在马背上。我心中一动:铁羌盟这次劳师动众从长安直扑河南府,连日来急行四百多里地,已经疲惫不堪,估计士兵们甚至几日内都没有睡过好觉,这大概也是警戒心松弛的一个原因罢。

    正在此时,前面马蹄声引起我的注意:前面急驰过来的十余骑竟然步伐完全保持一致,显然是敌人中出类拔萃的骑术高手。我抬眼望去,十几个羌胡骑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人飞驰而来。中间那个人物由于为火把包围,反而看不清楚面目。但在火把光芒的反射下,我发现来人竟披着鱼鳞铁甲,这一点非常重要——对照普通士兵的装束,此人纵然不是敌军的统帅,起码也应当是负责本轮攻势的铁羌盟头领才对。

    想到这里,自己顿时有了主意,将方天画戟倒持着隐蔽在身体的左侧,双腿用力一*,战马吃痛,向那羌人武将蹿去。护卫在他身旁的一骑喝骂了一句,伸矛过来对准我的马头向右一拨,我就势低头从这几人的左面错过去。就在双方刚刚错过的一瞬间,我猛地扭动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锐气和力量,大戟从身侧弹起跃入半空之中,戟锋高速旋转着自左向右疾兜而去!这一戟已运起我平生之力,戟风发出无比凄厉的锐响,所到之处,夹杂在我与那羌人头领之间的几个护卫当即被拦腰绞做两段。

    透过惨遭横斩后从那几个半截腰尚向天狂喷而出的漫天血雾,我看见那羌人头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抽出腰间的熟铁短棍企图架住这力可开山的一戟。但随着“当”地一声巨响,熟铁短棍一分两截,此人瞬间眼睛发直,紧接着小臂从胳膊上分离开来,在手臂尚未着地的时候,从他右腰间自左腋先是出现一条血线,紧接着血线以上的部位倒栽下马,双腿和另外半截身体被高速奔驰的战马向前带走。

    一面催促着战马继续前进,我一面回头观望,只见随着那羌人头领的战马向前跑去,所经过处的敌人无不耸动,原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逐渐被另外一种惊慌失措或是疑问语气的叫喊所取代。得知了自己的首领不明所以的毙命,混乱就象水面的波纹一样一圈圈逐渐扩大,直至波及所有散乱向前冲锋的火把,敌骑纷纷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直到此刻,四周的其他几个敌人才忽然发现了自己犯下了认敌为友的愚蠢行为:附近的十几名敌骑发现了我的异常举止,围拢形成一个小方阵模样,在当中一名不知是什长还是伍长的呼喝指挥下,十几柄大铁矟迎面并排刺过来。我策马向右前方猛冲,使得面前的敌人瞬间就从长长的一行变成了方阵最右面的那一个,随即身体微微一扭就避开了那敌兵手中的铁矟,方天戟一翻,已从他的脖子与肩膀之间划过。

    此时双方战马交错在一起,大铁矟和方天戟失却了作用,我左手拔出环首刀左劈右砍,惨叫声中,敌人五六支高举火把的手登时脱体飞出,火把落在地上,迅速熄灭。胡车儿的五百名骑兵正好此时赶到,切瓜砍菜一样将这十几人杀死,早有一名士兵跳下马去,割下那羌人首领的首级呈递上来。

    “跟我来!”我用方天戟的月牙一钩已将首级轻轻挑过,随即将之往腰带一系,对胡车儿道,“咱们去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此时由于指挥进攻的将领忽然被杀,敌人第二波攻势也就没法继续下去,敌兵散骑们在荒野里停了下来,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他们隔得远远地,互相召唤着叫嚷这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彼此好象在询问着什么。我挂上方天戟摘下弓箭,加快速度向前冲去。此时这些铁矟骑兵一个个高举着火把,散乱疏松地分布在平原上徘徊,正好成为一个个的活靶——凡是在射程之内出现的火把,我就立即一箭射过去。

    就这样带领人马摧枯拉朽一般接近了连天的火海,由于无数的火把之光,前面的地面和天空被照得白昼也似。看着敌阵那浩大的声势,我暗自叹了口气,事先实在没想到敌人会如此大意,自己未免进兵得太顺利了:事先由于担心阵地会被突破,我将两千骑兵留下一千五百名,以做预备兵力之用。这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是过于谨慎往往会贻误战机,今番敌人都是骑兵,所以阵地应该没想象中那么巩固,再加上适才仔细观察,发现披甲者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倘若自己将两千精骑全部带来,使敌阵陷入突如其来的打击,效果一定会更加惊人。

    情况再变。

    整齐震耳的马蹄声再度从前方响起,只见在黑暗之中,前面那无数火把聚拢在一处而形成的火海,陡然向前缓缓分出四条火蛇:显然是敌人吸取第二波进攻的教训,重新调整了战术,这次竟直接用密集队型从四个方向杀向我军在河畔的布阵!

    胡车儿策马到我身边,急促道:“将军!”他一脸的惊惶,显然企图劝我回军。

    看着前方触手可及的敌人主阵,我咬咬牙,厉声道:“别管军阵。任何人不许回头,绕开敌人正在前进的部队,跟我来!”说着一夹马腹,向前疾冲。虽然自己嘴上是这么说,但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看铁羌盟这架势,应当是打算以两路正面牵制我军左右翼,另外两路迂回包抄我军的侧翼和后方。我军两翼所依仗的两条小河虽然不宽,但淤泥很深,敌人的骑兵部队决计没法形成迂回。就怕邓博指挥出现错误,只顾将注意力放在两路迂回的敌骑上,反而分散了正面对敌人的防守,真要是那样就大势去矣。

    风从耳边呼啸掠过,我根本不敢回头,因为那样做很可能会令自己改变这个前进的决定。

    前面不到三百步远就是铁羌盟的军阵所在,无数火把的光芒,把天空变得白昼一般。自己一直在黑暗中行军,此时忽然靠近如此明亮的地方,眼睛不由感到一阵酸楚,一时半会竟然睁不开。我一面策马慢慢前进,一面手搭凉棚遮挡着刺眼的光,好容易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只见前面火光熊熊,人声鼎沸,却颇为杂乱:几百名骑兵杂乱无章地站在那里,他们虽然骑着马勉强排成方阵的模样,却一面用铁矟去翻动地上的泥土,一面互相说笑交谈。在这些骑兵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无数的士兵正东一堆西一堆地围着火坐在那里,丘陵的坡下随意放牧着数不尽的战马和驴牛等牲畜。

    看着面前这副散乱的景象,我冷笑着举起环首刀,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迹。经过连日长时间的策马疾驰,他们个个疲倦若死,显然是刚从百里以外的地方急奔过来,体力还没恢复,已不堪再战。马超利用兵力优势不断向我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八成还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要用不间断的小股部队消耗我军士兵的精力和体力,另一方面也可以为自己的士兵赢得休息的时间,为最后的总攻做好准备。

    想通了此节,我按耐住心中的喜悦,压低声音对身边的胡车儿道:“动手!”说着催马向前,呐喊着向敌人阵中冲了上去。

    铁羌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小股归来的骑兵竟然会是敌人,一个个疲倦若死的士兵们慌忙地站起来,又是去拾武器,又是去拉战马,但此时已经晚了。

    轻松冲散了那批散乱的骑兵,我纵马闪电般冲上一个小丘,马蹄重重踏在一个还来不及站起的铁羌盟士兵身上。筋断骨折的声音尚未结束,手中大戟盘旋飞舞,鲜血飞溅——方天画戟锋利无双,每次挥舞必有死伤,轻者缺胳膊断腿,重者命丧当场。只见其余六七个人已经围绕在火堆周围倒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由残肢断臂组成的圆圈。伤者在地上辗转哀号,我来不及顾及他们,催动战马向另一股即将要聚拢的敌兵冲去:此时消灭敌兵倒是其次,必须首先使散乱状态的敌人根本没法凝聚,无法组成有效的防御。五百精骑跟在我身后,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我一面纵马冲锋,一面将敌人所竖立的火把统统带倒,尽管今天下午时分中牟下了场雨,但此地却没有受到影响,因此过不多时,丘陵上所覆盖的草地和灌木就已被倒地的火把点燃。此刻夜风正从东南面猛烈地刮来,使得火势迅速向西北蔓延开去。受到这种刺激,先是散乱放牧在坡下的战马惊恐嘶鸣,随即这种恐怖波及了所有的牲畜:驴马长鸣声中,腥臊恶臭一齐涌了出来——无数的牲畜被大火吓得屎尿齐流,四下里乱冲乱撞,使得业已混乱的阵地变得更加不堪。

    远远看到敌人成功地聚拢了数十名士兵,正拼命向这个地方挤出来,大概是准备上来与我等厮拼,却被半疯狂的牛马所阻,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看到一人端坐马鞍,似乎正在跟手下指点什么,好象正在令部下去套马。我取下弓箭,第一箭就射倒了他,连珠射出四箭,再摸箭壶却摸了个空,箭已射完了。

    当即催马过去,伏下身子从地上捞起一支火把,在那许多牛、马、驴等牲畜身上一通乱捅乱戳,这下不少牲畜的身上都着起了火,狂性大发,拼命挣扎着乱蹿乱跳,正在辛苦收拢它们的一伙敌兵,登时被牛马大军反撵得狼狈不堪。

    我不禁哈哈大笑,招呼士兵们火把人手一支,专门去点牛马的尾巴和长鬃,这下大混乱再也无法遏制,数万头牲畜在铁羌盟的整个阵地乱冲乱跑,敌人全都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从哪里出现,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但人人都已心惊胆战,无所适从。

    此时已经有将近四十多人死在大戟之下,我一面下令战士们用火把驱赶着大股疯逃乱窜的牲畜,将铁羌盟军阵冲击割裂得七零八落,一面努力寻找着敌军的大将马超:若是此时能浑水摸鱼地将他杀掉,自然是最理想的解决之法。可是令我头痛的是,铁羌盟士兵们的装束没有统一标准,又没有使用纛旗之类的东西,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想辨认出自己的目标,简直比登天还难。

    找了半天却依然毫无所获,忽然听到从东面正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我赶忙抬头向东面望去,原来那四股火蛇和邓博所指挥的军阵刚刚发生接触,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那灯火通明的庞大阵营已经变成了一片人仰马翻的火烧地,所以只得放弃了进攻,狼狈不堪地向这边赶回来。

    “告诉大伙儿不要恋战,赶紧从南面撤退,回阵地重新组织防守!”我心中叹息,如果手头再能多有个两千骑兵,这一次突袭足以对敌阵造成毁灭性打击。而现在只能小打小闹一番就脚下抹油:要是被大股敌人围拢缠住,可就很难脱身了。不过自己反过来又一想,倘若自己是大队人马涌涌而来,只怕事先就会被敌人发觉,反而还未见得能有现在的战绩辉煌。

    但是这么难得的取胜良机,邓博却没能把握住,确实非常可惜。原先之所以把阵势交给邓博而不是魏延,就是因为我觉得他比魏延老成稳重,在面对敌人铺天盖地的进攻时,能够稳住阵脚而不至于头脑发热。只是谁也没想到战事变化如此之快,面对敌人如此狼狈不堪的败退,邓博的指挥过于持重,竟没有乘势反扑,实在是大大的失策。相比之下,魏延虽然轻浮躁动却能更好地把握战机,倘若事先将全军交给他指挥,此时定会派精骑冲锋追击——假如真是如此,此仗说不定就已然大获全胜了。

    也没有必要过于惋惜,我轻轻地安慰自己,所谓“一鼓作气,再则衰,三而竭”,铁羌盟三次进攻不克,军阵又被我所袭扰,士气也降低了许多,再加上他们本身就已经过于疲惫……整个战局此时正在向对我方有利的方向扭转。

    拉着队伍催马向东南奔去,环视四周,此时此刻,一幅难得的奇景展现在面前:一西一东两个方向,两股巨大的火柱遥遥相对,直冲天际,将原本一片漆黑的天空和大地都映得一片血红。

    心念一动,我抬头向前方极目眺望,心神大大为之一震:在冲锋之前还能够看得见远处曹营的灯火,此时却都看不见了!

    曹操,你终于也来趟这浑水了吗?

35 胜负

    在黑暗中规避敌人高举火把的大队归师之后,我回到了河畔的军阵,找邓博交接指挥权后,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

    由于敌人首轮的攻势使得右翼盾牌几乎全部损失,所以在这第三轮的狂攻中,右翼伤亡惨重之极,一千一百名长矛手还具备战斗力的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只能勉强维持着一条极为薄弱的防线:在第三轮打击到来之前,若不是邓博利用了打退首轮攻击时就地缴获的大铁矟对前排矛手们加以武装,结局根本不堪设想。

    左翼也孰不乐观,前面那些长矛手都是魏续的部曲,看到了经过首轮打击后右翼的惨状,士气早就没了。我刚刚离开不久,不少人就开始叫嚷着应该要退到城里去防守,而且还逃跑了数十人,新调任的胡安根本就管辖不住。还是邓博过去连斩了十几个大肆宣传逃跑的屯长和什长,又从曹性部抽调了一批骨干过去担任下级军官,这才勉强稳定了局势。如今在遭到对方如雷轰电闪般的突袭之后,看见自己前面的士兵们几乎全部阵亡,不少人蹲在地上吓得大小便都流了出来,已经哭成了一片。

    我心情极度沉重:若是让这种情绪继续蔓延影响其他的战士,整支部队军心涣散,会有土崩瓦解的危险,但此刻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去责怪他们。况且现在对这些士兵来说,要么被敌人杀,要么被自己人杀,横竖都是个死,根本没区别。若是再打算以杀人来稳定军心,只怕不但震慑不住,反而会激起反抗。到时候也不等铁羌盟的第四波攻击,自己就先窝里杀起来了。

    不仅是如此,真正的危机关头现在才刚刚开始。

    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回头眺望一眼:没错,原本点点灯火的曹营方向变得一团漆黑——曹操确实行动了。在中牟出现大火之后,他特地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此后却先是按兵不动,接着又忽然熄灭了火把,没有了声响,整支大军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此人的举动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究竟他是什么目的,我竟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一点几乎让我着急到发疯。

    此时心中矛盾之极,现在将这消息透露出去,不,甚至只要下达摆出防备东南方曹军的命令,都有可能导致士兵们的崩溃;但是如果完全不加以防备,假使曹军真的从背后杀到……我吐了一口气,此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与其令士兵得知了消息先行崩溃,倒不如赌上一赌,暂时将曹军完全弃置不顾,先全力对付铁羌盟!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回头向东南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令自己几乎就要大声叫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东南方向的原野上高速地奔来,但再仔细观看,又好象都什么都没有。

    这是心理作用吗?我回过头环视四周一心一意紧张注视着西北方向的将士们,忽然对他们的一无所知产生出一种强烈的羡慕之情。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骑兵充满紧张恐惧地回过头来,一瞬间正好跟我四目相对。虽然自己胸中忧心如焚,但我还是成功地对他平静地笑了笑以示安慰。看着那年轻的骑兵兴奋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我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只是自己暗自握紧拳头的左手,由于过于用力,使得四根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肉里,手掌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自从铁羌盟的第三波攻势瓦解之后,敌人没有再继续进攻,双方陷入了难堪的对峙局面。借助这一点喘息之机,士兵们正分别在邓博和胡安的指挥下将敌人遗留下来的尸体在阵前垒成横排,以便对敌骑多形成一些障碍物。

    我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火势在逐渐熄灭,天空正逐渐重新归于黑暗:自己放的火正在被扑灭,敌人被自己扰乱的阵地,应该已经恢复秩序了。

    经过你来我往前几回合的拼杀较量,双方对彼此的实力心里基本都有了底。

    目前自己的防御已经接近崩溃,最好的方法没过于主动突击。

    但自己的兵力毕竟太少,而敌人在发起第三轮攻势时,就已明显吸取了前两轮攻势的缺陷,重新调整了战术。那种密集方阵的数路并进突击,凭手头这点骑兵可绝对没法子阻拦,就算能够挡住一路,也绝对没法挡住其他几路。可是如果自己退入城中固守,一方面敌人就有了喘息的机会,另一方面很可能会造成我军内部的崩溃。

    对面铁羌盟也绝不比我更乐观:虽然兵力总数占了十足的上风,可是受到我军布阵的地形限制,无法形成包抄;三番五次的进攻受挫,加上阵势被袭,使得士兵始终没能得到休息,士气又被我所夺……如今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那恐怖之极的突击力和对我军防御阵势已彻底摸清。

    铁羌盟都是骑兵,只要他们想退,随时都可以后撤个百十里重整旗鼓。但马超硬是不肯退走,显然是被打出了真火,而且认为有以上优势,自恃有必胜的把握,因此说什么也不甘心放弃,要将我军彻底消灭在此地。

    这就象两只筋疲力尽的老虎,双方都已遍体鳞伤,却仍然狠狠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我用力咬住嘴唇,这一战对自己意义重大:不但可以外却强敌,内部也能因此趋于稳定,所以只许进不许退,只许胜不许败。

    猛地又想起另外一人,我不由打了寒战,那曹操呢,在侧窥视的曹操又算是什么,是坐山刺二虎的卞庄吗?忍不住再次回头向东南看去,依然是一片墨般的漆黑,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曹操究竟会在哪里出现呢?

    旁边士兵低低的哭嚎声越来越响,先是几个人,现在已经扩散到上百人,我不禁听得心烦意乱,又是悔恨之极:尽管这些羌骑兵突击力相当恐怖,但由于执着于强大的突击力,所以他们的战术相对呆板而不够灵活。若非自己原本出城是打算伏击曹操,肯定会事先将拒马枪带出来对付他们,又何惧敌人的长矟冲锋?

    恩?拒马枪……拒马枪……拒马枪?

    有了!我灵机一动,有了!伸手招来邓博,急促问道:“刚才防御战一共杀死多少敌人?缴获了多少马矟?”

    邓博想了想,道:“若是算上一开始的首轮攻击,总共毙敌人两千九百余名,缴获马矟差不多也是这数字。不过有不少条的矟头已经被折断,还能用的大约有将近两千条。”

    “折断的也没关系,已经足够用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激动得发颤,“吩咐下去,大伙儿在堆垒尸体之前,先将尸体的裤带统统解下来!”

    邓博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办法。”他又为难道:“主公,即便是将这些马矟统统扎好,也未见得能顶多大用啊。适才属下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敌人冲力极强,还是能对我军造成很大的伤害。以我军现有防守兵力的薄弱,即便是用了同样的武器,也绝对禁不起再一次的骑兵突击啊。”

    我急促道:“用同样的武器,当然是不成的了。但只要将两条马矟捆接在一起……”

    邓博恍然大悟,大喜道:“是,主公英明,属下怎么没想到呢?不仅是马矟,那些已经牺牲的将士的长矛,也该统统捆接起来!只不过去解死尸的腰带未免太过耗时,就怕敌人会忽然进攻赶不上趟儿,我这就让儿郎们统统解自己的腰带就是!”

    命令传下去,自料必无幸理的将士们无不精神大振奋,一时间人人争先恐后地解下腰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将近两千条的将近四丈余长的超长大矛就已经扎好。只是忽然想到,两千多名长矛手没了腰带,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下身,未免影响冲锋。好在组成防御阵线时前面的将士都是单膝跪倒,否则打仗时忽然掉了裤子,那可未免太不雅观。

    看着重新士气高昂起来的战士们,我总算松了口气:行军打仗,是再凶险不过的事。每个细小的环节都格外重要,倘若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局。

    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无论是背后的中牟城,还是对面七里的山坡,火势都在渐渐熄灭,黑暗重新向大地笼罩过来。

    “邓博,还是由你指挥好全军,”我一面往箭壶里补满箭支,一面下令道,“胡车儿,你再跟我去冲杀一趟罢!”

    还不等胡车儿答话,魏延从阵后的骑兵队前策马冲过来,大声道:“不公平,胡将军已经出去冲杀过一阵。这等好事,主公为何不用魏延?”自从阵势列开以来,魏延一直在阵后统率骑兵,却始终没有厮杀的机会,此时看他激动成这个样子,显然闷在后面手都发痒了。

    我重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笑道:“好,我需要得就是你这股子锐气!”

    魏延大喜道:“多谢主公!”

    我笑了笑,这才接道:“不忙,我要你依旧在后面统率骑兵压阵。”

    魏延先是错愕,接着愤怒起来:“主公,您这么说分明是拿我开玩笑,莫非是瞧不起魏延么?”

    “文长,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双眼一瞪,声色俱厉道,“此时何等紧急,我那有心思开玩笑?之所以让你在后面压阵,正是期望可以借助你的锐气,在关键时刻给予强敌做决定性的一击!现在立即回去压阵,养足精神!”

    看着魏延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阵后,我一举方天画戟,大声对着适才刚回来不久的五百骑兵道:“走罢,让铁羌盟知道我们真髓军的厉害!”

    经过艰苦的拼杀,总算勉强扯平了战局,如今敌人士气大沮,军心不稳,我军又新增了秘密武器,正好乘势破敌,若是给他们时间恢复体力和士气,那就大势去矣。

    感受着纵马狂奔的快感,我们向着那由火把组成的阵势逐渐接近。在经受了上次的袭扰后,整个敌阵变得严密多了:在火把下,数以万计的铁羌盟骑兵严格地按照一个个小方阵站齐,无数条长铁矟笔直地伸向天空,形成一片钢铁的森林。如果还认为能象上次那样偷袭得手,可就大错特错,而且我军兵器远比对方要短,以这点兵力上去正面硬碰,肯定要吃大亏。

    我把方天画戟挂好后取出了弓箭,将全部精神气力都灌注在手中的劲箭上,右手一松,箭支穿越二百步的距离,笔直地飞入敌阵,引起一阵小波动。然后勒停战马,大声喝骂道:“马超,无能小儿,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跟真髓放对见个真章吗?”这一声提气送出,在原野里隐隐回荡。

    对面那燃烧着的敌群忽然发生了变化:随着阵中传来一阵“呜呜”的角笛声,敌人有条不紊的移动起来,就潮水般的火焰向两侧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百十多名羌胡武士簇拥着一个将领缓缓策马而出,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那人身上一副烂银色的铠甲,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随着这股敌人向前的步伐,粗重而庄严的大角笛声此起彼伏,瞬间就波及到整个平原。

    此时我才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见对面那头领跨下是一匹通体披着重甲的高头白马,他一身汉人武将装束,身穿鱼鳞铁铠,腰跨环首刀,外罩素白披风,头顶狼纹铁兜,就连手中的马矟都是通体银白色。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出头,长着一张秀气文弱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冷森森的光。

    我提气扬声道:“你便是马超?”

    来人立住战马,傲然道:“马超?马超算什么东西?我乃是当今铁羌盟主韩镇西之子,韩穆是也!”我不由大奇,韩遂曾受朝廷安抚,被任命为镇西将军,韩镇西当然是指他,只是统率铁羌盟部队的不是马超么,怎地忽然冒出个韩遂的儿子来?

    想了想,我冷冷一笑道:“韩穆?那是什么东西?无名小卒,听都没听说过。我挑战得是号称西凉虎将的马超,没工夫跟你废话,你赶紧回去叫他出来罢。”看此人非但不是马超,而且言下对他无比轻蔑,索性借此机会挑拨一番。

    ““马超论武艺怎是我的对手!”韩穆眼中凶光闪动,显然被这几句话挑动了真怒,他高叫道,“真髓,你偷袭我阵,韩某正要拿你。既然送上门来,正好叫你见识韩某的真才实学!”

    我哈哈大笑:“真才实学?阁下的真才实学,是刚才被我一把火烧得屁滚尿流呢,又或是凭借自己的老子,借此捞了一个将军做?”说着将方天戟挂在马上,堂而皇之拨转马头就走,头也不回道:“既然马超不肯赐教,真髓可没工夫搭理你这种无能的废物,少陪了!”一面说着,一面借助身体的掩护悄悄取出硬弓,张弓搭箭。

    后面马蹄逼近,怒吼如雷。韩穆浑然忘却自己是一军主将,又或对自己的武艺有绝对的自信:他孤身一人,怒不可遏地策马追了过来。我盘算着距离,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猛一回身,大喝道:“去!”抖手就是一箭!

    此时韩穆正猛冲而至,两人相距不过十丈,任凭他武功通天,这么短距离放箭也难以闪避——直接杀了这小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箭矢夹杂着一股劲风,闪电般飞至心口!

    “啪”就在这一瞬间,韩穆硬生生收回铁矟一挡,总算拨落这一箭,免去了穿心之厄。但他原本正在尽力冲刺,这么猛地中途改变力量走势,全身平衡尽失,一时间左摇右摆,坐不稳马。

    撒手松弦的瞬间,我已放回硬弓,右手握住大戟,就在他尚且左摇右摆的同时,掉转马头,闪亮的方天戟对准韩穆,当头劈下!

    只见韩穆肩膀一动,掌中铁矟仿佛化做一条大蛇,似曲实直,右向左横扫而至:这一矟来得好快,方天画戟还尚未劈落,矟尖忽然就到了我的眉梢!

    我身体微微后仰,铁矟从额前不到一寸的距离掠过,夹带的劲风刮得自己双眼巨痛,心中不由大惊:虽然不知此人是否能胜过马超,但一柄铁矟在他的手中犹如活物一般,确实是个劲敌!

    韩穆将身子一侧,闪过方天画戟泰山压顶似的纵劈:方天画戟虽然极为锋利,但毕竟比我原先的武器沉重了许多,这一戟自己单手施为,未免慢了一线。纵使如此,也在敌人脸上留了点小纪念:在他侧身的瞬间,我手上用劲,戟头瞬间旋转起来,月牙小支顿时从他脸上从上至下划过。

    在铁羌盟部众惊呼声中,韩穆大叫一声,催促战马从我身侧急奔过去。等兜回马我再一看,他头盔碎裂,左边脸上鲜血迸流,似乎还少了一只耳朵。

    韩穆捂住创口,再一看满手都是鲜血,不禁怒气填膺,切齿大骂道:“卑鄙小贼,竟敢暗算于我!今天韩爷若不杀了你这无赖,誓不为人!”

    我笑道:“韩穆大少爷,你兵将数目是真髓十倍,却被我扼在此地,几次交锋徒劳无功,损兵折将,还被我偷袭军阵,一把火将屁股都点着了……阁下如此不中用,真某若是再跟你真刀明枪地较量,岂不是让人误会?”这几句话是故意提气大声讲出来,要让铁羌盟部众全都听见。

    韩穆怒道:“误会什么?”

    我纵声大笑:“自然是误会我竟与阁下竟然属于一个档次,这岂不是大大贬低了真髓的身价啊?”听到我的回答,身后的胡车儿和骑兵们一齐放声大笑。

    韩穆气冲斗牛,高叫道:“真髓小狗,吃韩大爷这一矟!”催马杀了过来。

    看这小子势如疯虎一般策马扑至,我内心实不敢有丝毫大意。这小子运矟如风,倘若自己稍有疏漏,身上只怕就要被刺个透明窟窿。于是将战马向旁边一带,我长笑道:“不必了,适才吃那一矟,你自己却少了只耳朵。再来上几矟,还不知会少上点儿什么呢?”

    此时马打照面,韩穆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刺出二十多矟!

    我全神接战,改由双手运戟,大戟探出用月牙粘住矟尖向外一搅。谁知他矟法齐快无比,这一挂竟没有挂实,一点矟尖陡然出现在咽喉前!

    他这一矟借助马力的冲刺,来势极为凶猛,只是愤怒之下,力量却用老了:我身体向左侧急闪,等长矟自右肩上擦过时,右手松开方天戟重重一记直拳打出,韩穆措手不及,面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拳。

    此时双马交错,冲击何其之猛?韩穆吃了这一拳,身体脱出马鞍,笔直向后飞出,在地上连滚了几下躲开了我的纵马践踏,才鼻梁扭曲、血流满面地爬起来,和着鲜血吐出几颗牙齿,身体晃动几下,又是一交坐倒。

    这几下变化实在太快,四周之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看到韩穆落马,一个个先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又醒悟过来,一涌而上,乱战在一处。这么一来,倒把我们二人给冲开了。

    眼见着铁羌盟阵脚松动,纷纷前移来救主将,我掉转马头,回头大笑道:“不中用的小白脸,你还是回去养好脸伤哄女人罢,老子不奉陪了!”活动活动右手腕,然后取出硬弓连射了几箭,将跟胡车儿部缠斗的敌骑射得被迫后退开,这才大声道:“大伙儿跟我走!”说罢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就象离弦箭一般飞快地向自己的阵列跑过去。

    才跑出数丈,只听得背后响起滚雷般的马蹄声,地面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巨震,颠得自己几乎要从马背上飞起来。我回头一看,只见无数火把正跟在我们身后大约三百步远的距离,以翻江倒海之势追击过来。

    在感到全身寒气上涌的同时,我兴奋得纵声大笑:自己刚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终于掀起了这火海的滔天巨浪,最终的决战就要开始了!

    我刚刚笔直地冲进自家的阵地,敌人就已接踵而至。拨转马头一看,无比宽广明亮的火焰大海迎面拍击过来!此时中牟城头的火焰已经熄灭,这种密集明亮的光芒,令自己几乎睁不开眼。数万只铁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大地颤抖着,令我全身甲叶不由自主地跳动碰撞,只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在微微颤抖!

    扫视军阵,战士们立足不稳,有的人竟然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冲天的烟尘,此时敌人即将来到面前,雷霆般的轰鸣仿佛充塞了整个空间,吞没了一切声音,耳膜都被这种铺天盖地的嘈杂所填满。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慢慢软倒,原来跨下的战马屎尿齐流,惊嘶着倒在地上。

    自己忽然放声狂笑,狂笑着爬起来手中方天戟高高举起!

    这阵声音都被吞没的狂笑,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爆发出来。在这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无比松弛,从心底涌起一股得以解脱的狂喜:整整一夜的对峙所带来的身体与精神上那种濒临崩溃的疲惫,无论结局会是怎样,都立刻就要结束了!

    看到我将方天戟高高举起再坚决向下一挥,前面各部将领在前方打出手势,长矛手们个个张着嘴发出呐喊,无声的呐喊,他们向前冲出几步,将超长的巨矛向尸体组成的防线上一架,再将巨矛的尾端用力支在地上,形成一排长长的巨型拒马枪!

    此时敌人疾风一般冲到阵前,最前端的敌人用力勒马,但已经晚了,只能一面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惨呼,一面被后面的战马拥挤着撞在矛尖上,被牢牢地串成了肉串。就在这一刹那,一点液体强劲地飞溅在我的脸上,热烘烘地顺着面颊流到嘴角,伸手擦拭,那是一种又腥又粘的感觉。

    喷洒的鲜血在敌人狂乱挥舞的火把照耀下,呈现出耀眼的鲜红色。

    几乎就在此时,万弩齐发!

    在接下来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里,随着密密的箭雨,敌兵尸体在阵前铺满了一地。此时火把由于拥挤而落在地上,阵地前沿陷入一片黑暗,原先铁蹄的轰鸣,已经转变成嘈杂的惨呼和马嘶——一瞬间,数万敌骑互相践踏,乱做一团。

    忽然,由于临时捆扎原本就不大扎实,再加上承重力有限,随着敌人疯狂的冲锋,长矛开始不住断裂!

    箭雨也越来越稀疏,劲弩士们的箭矢即将告罄!

    我赶紧拉起被吓得尿水淋漓的战马,跳上这四脚发软的畜生,一瘸一拐地冲到阵后,刚找到魏延。就在此时阵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回头一看,黑色的敌人潮水一般越过垮掉的长矛防线蜂拥冲了进来,防御阵势终于被突破!

    我用力一拍魏延的后背,在他耳边大声道:“文长,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上?该你了!”但前方的声音实在太响,这几句话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得清楚。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看见我的动作,魏延瞪着眼睛大吼起来,我也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魏延急不可耐地催马向阵头杀去,一千五百名始终精神饱满的精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出渊蛟龙,向始终都还是一团混乱的敌军猛扑了过去。

    双方在阵前展开混乱的接触战,铁羌盟骑士的铁矟虽然长大,但由于适才突击受阻,士兵都拥挤在一起,再形不成有效的冲击力,加之指挥不灵,所以反而施展不开。黑暗的乱战之中,此起彼伏的尽是环首刀的凛凛寒光。

    我大吼一声,也领着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那数百骑兵,催马挺戟,重新杀入阵头。

    当拂晓的第一缕阳光撒下的时候,我骑着瘸马巡视四周,在几个时辰前的乱军混战,自己右眼上方中了重重一铁棍,若不是有头盔防护,早就脑浆迸出而死,此时鲜血染红自己右半脸,头部感到剧烈的眩晕,最要命还是胸口那一矟似乎刺伤了肺——自己连日里先与奉先公对战,此后又在敌阵冲杀了两个来回,体力已经耗尽,况且在黑暗之中成千上万人乱杀乱砍,任人武功再高也无济于事——自己现在还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难得了。

    战场之上,人和马的尸体就象树林中那厚厚的落叶,密密地铺满了一地,远处敌人正在四散奔逃,在原野上留下无数的驴、牛和战马。

    我长出了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无论如何,这一战终于胜利了。

    此时带着这几个重要的部下策马漫步在血腥的战场上,人人都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个小校跑过来,跟已经变成血人的邓博说了几句,邓博转过来对我笑道:“主公,战场清点结果已经出来了。总共斩首九千六十七枚,俘敌四百二十六人,缴获战马一万三千十五匹,驴一千四百七十头。战果辉煌啊!”邓博全身上下也不知受了几处伤,说话的时候,他痛得嘴唇发紫。

    胡安面色煞白,笑道:“全靠主公指挥得当啊。”在混战之中,他作为左翼长矛手的指挥,肩膀被重重刺了一矟,着实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挤倒在地上几乎被乱马踩死,这条命真是拣回来的。

    我摇摇头,强忍着眩晕问道:“我军伤亡多少?”尽管胸口被牢牢包扎,但血还在不停地渗出来。

    邓博沉默一会儿,缓缓道:“生还者还不到两千,六百多骑兵,一千多劲弩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强笑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胜利了,都是大伙儿奋战的结果。”说着忍着胸口巨痛,抬手拍了拍魏延肩膀,道:“杀敌破阵,文长功不可没啊!”

    几个人里就魏延的伤最小,听了我的嘉奖,他喜形于色,却不好意思道:“还是多亏主公安排,我才能取得那么大战果。事先我还跟主公吵吵,想想都觉得丢人。”

    说说笑笑,我忽然发现旁边有银光一闪,仔细一看,原来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间夹杂着一个穿着烂银铠甲的人。赶忙用方天戟拨开摞在上面的残肢短臂,那人虽然没了脑袋和一条手臂,我却从装束上分辨出他正是韩穆。

    胡车儿哈哈笑道:“小白脸的脸蛋没了,哄女人没法这下了。”听他说得有趣,我和众人一同笑起来。

    “砍下这首级的是谁?”我回头问那清点战场的小校,“斩杀敌人大将,可要重重嘉奖啊。”

    那小校躬身道:“是胡车儿将军的部下,好象叫做雷吟儿。”

    我点了点头,问胡车儿道:“这个雷吟儿是什么人?”

    胡车儿皱眉想了想,恍然道:“雷吟儿,氐种,武艺很不错地,也见过主公。”说着转头跟不远处的一名羌胡部下吩咐了几句,那人转头策马而去,过不多久领着一个人跑回来。

    那人靠近,慌忙滚下马鞍,大声道:“属下雷吟儿,参见真将军!”声音充满稚气,年纪也不大。

    我忽然认出他来:“耶,你不是葬礼前来禀报曹军进犯的那名斥候吗?”不由笑了起来:“想不到武艺也如此了得!你的名字好奇怪,是哪里人?”

    雷吟儿兴奋得脸色通红,道:“多谢主公夸奖。在下是陇上人氏,生父本是氐人,后被羌人大户雷氏抚养,所以跟着姓雷。至于这名字……”他惭愧道:“我们那边没人念过书,都是胡乱起的。”

    看着他,我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没关系,书可以慢慢读。”转头道:“胡车儿将军,他是你的部曲罢?我很喜欢这少年,可以将他转给我吗?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开条件。”

    胡车儿赶忙躬身道:“主公喜欢,是福气。”

    我笑道:“好,那可多谢了。”转头对雷吟儿道:“怎么样,愿意跟随我吗?”

    雷吟儿闻言大喜过望,也不说话,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跳上战马跟在我身边。

    “将军,将军!”曹性远远地步行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城里刚传来的消息,是关于曹操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伤势沉重,实在没法加快速度,只得缓缓催马迎上前急道:“城池怎么有关于曹操的消息?曹操进了中牟吗?”

    曹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老半天才道:“不……不是,是出使的郝萌将军已经回城了,他带来的消息。昨晚曹操得知中牟大火,原本是要整备部队来的。但部队刚要出发,就接到飞马急报,说是宋宪和臧霸他们并没有死,被打败后一直窝藏在泰山里。这次趁曹操出兵向西,又下山劫掠郡县,造成兖州东部大乱……所以曹操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师平叛去了。”

    我怔怔地听着,原来如此,自己担足了一整夜的心事,就这么解决了。想到宋宪和臧霸还在生,又不禁地感到高兴,可是再想到郝萌……这家伙还真是命大,借刀杀人之计竟没有成功。只是这么一来,这厮发现自己的部曲已被我吞没,日后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令人头疼的事来。

    轻轻的微风里拂过脸庞,夹带着浓厚的腥味,我不再去想日后那些烦心的事情,转过头扫视着整个战场。

    此时阳光从黄色厚云的缝中透了下来,撒在遍布着尸体、被鲜血染成一片血红的大地上,形成一副奇异而又熟悉的画面。

    黄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

    默默无语地看着这久违的一幕,这和自己跟奉先公初会时是多么的相似?我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如今主公已经逝去,而自己却取代了他,并摸索着逐渐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正在这时,一名骑兵张皇失措地跑来,连马都来不及下,大声道:“主公,我等审讯俘虏,发现一条重要情报!”

    听他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我皱了皱眉,道:“别紧张,有话慢慢说。”能有什么消息如此重要?

    那骑兵颤声道:“是,是!”但他上下牙格格之响,竟是害怕得难以自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延大怒道:“有什么好怕的,你倒是赶紧说啊,天塌不下来!”

    那骑兵好容易才恢复正常,滚下马道:“禀报将军,韩穆所统率的四万铁骑,乃是铁羌盟部队的前锋,真正大队人马是由马超率领,一直跟在后面五十余里左右的地方!”这句话进了耳朵,简直比昨晚那万马奔腾的冲锋还要震撼!

    所有人陷入一片死寂。

    雷吟儿忽然紧张地大声道:“主公!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全身大震,只见西面烟尘大起,人头涌涌,似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

36 翱翔

    额头伤口的巨痛和无法遏止的眩晕几乎令我无法坐稳马背。低头只见胸甲上已满是鲜血,呈现出凝固的酱紫色与流动的鲜红色。一呼一吸之间,嘴里和伤口都不断地涌出鲜血的泡沫--别说打仗,即便是快马奔驰,只怕那剧烈地颠簸都能要了我的命。

    回顾身侧的将士们,由于大多数人都散落在平原各处打扫战场或清点战利品,所以只剩下四百多人聚集在自己身边。看着一张张憔悴的面容,他们都和我一样的疲惫、一样的濒临死亡。

    伴随着那种熟悉的地面地微微颤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团尘土自地平线迅速靠近,不断扩大,那是马超所统率的铁羌盟大兵团,数不尽的铁矟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光芒。

    自己一直苦苦挣扎求存,到了今天依然摆脱不了被乱世所吞噬的命运么?

    忽然觉得四周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黄色的天,红色的地,凄厉而又刺眼。

    面对这些对我流露出寄托和依靠眼神的部将和士兵,我尽量努力地想对他们笑一笑,但这表情比哭还难看。

    转回头伸手罩住了面孔,我并不想哭,但痛苦的热泪却止不住地狂涌而出:这几日的辗转反侧,昨天那舍生忘死的连场搏杀,自己竭尽心力与敌人斗智斗勇,都是为了什么?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个下场吗?

    我一直都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去争斗,和自己斗,和敌人斗,可是现在,却是非死不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不住盘旋,只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仰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既然是这样,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结局吗?

    我叹了口气:经过这么多变故才发现,与这乱世相比,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土,实在是太渺小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也无话可说,惟有坦然接受,如此而已。

    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忽然想到那个独眼的女孩子,想到她遍体鳞伤的模样,想到她断线珍珠似的眼泪,想到那临别的一吻……猛地感到胸中一阵剧烈的刺痛,令我气都透不过来。

    罗珊,对不住,看来我是要失约了,可请你谅解,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上天,如果在这充满恐怖和死亡的世界里,你真的还存在的话,就请你保佑罗珊,愿她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吧。

    “曹性,”我用手擦了把脸,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开口讲道,“你赶紧回城,告诉张辽、贾诩他们,赶紧带兵去投曹操。现在我已奉曹操为军事盟主,他必定会收留你们。”转过头特地加上一句:“千万记住跟文远大哥说,我请他照顾好罗珊。”

    听到我这交代遗言一样的叮咛,四周人群无不变色。

    “中牟的将士要想平安东撤,就非要有人能在此牵制敌人大军不可,而这一片两河之间的空地,就是通往中牟的必经之路,”我淡淡道,“之所以大伙儿落到这个田地,都是我这个当主公的给办砸了……你们赶紧和张辽一同撤退吧,这里我顶着。”

    魏延急道:“主公!”

    “魏延,你也走,再去找个更好的主公,”我苦涩地笑了笑,打断他道,“记住我的一点忠告,你性子急躁、高傲,又不大看得起读书人和士大夫,将来当心因此要吃亏。”

    听我这么讲,魏延嘴唇颤抖,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邓博、胡安、胡车儿,还有你,雷吟儿,你们都走吧,带着士兵们赶紧走。”我长叹道,“自从你们跟了我,苦没有少吃,可我这个当主公的,却从没给你们带来一点好处……”说到此处,心中歉疚,嗓子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安急道:“主公,您别说这些,跟我们一同逃吧!”

    我摇了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沫道:“没有用。你看我伤成这个样子,骑马又能跑多远?”转而厉声道:“这是命令!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主公,就听令撤退!”

    邓博从背后拔出那柄乌黑的长刀,淡淡道:“主公,您没必要劝我走,属下的伤也很重,也已走不动了。”

    我全身一震,转头看着他,邓博满身血迹,又累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此时他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坚定。

    魏延也将两柄环首刀擎在手里,大声道:“属下的伤也很重!老实说,要是骑马向东边逃,不出片刻魏延非倒毙不可!”

    我一阵感动,说不出话来:魏延哪有什么重伤,他投入战斗之前养足了精神,又一直穿着双层重铠,只不过胳膊被铁矟擦了破了皮而已。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模模糊糊之中,胡安、胡车儿,还有雷吟儿,他们一个个都擎出了兵刃,大声地说着什么。一波波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头部,使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话语,但忽然之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不充塞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壮烈之气。

    我打起精神,握紧了方天画戟,本想对这些愿与我同死的壮士们说几句感激的话,但是胸口里被塞得满满的,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敌人正潮水般向这边涌过来,无穷无尽的回忆一一从眼前闪过,这些记忆,都是自己珍藏在脑海中,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宝物。我微微苦笑起来,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去回顾自己这一生,因为此时若再不去回顾,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上天注定我今天就死,真髓自然只有认命。但如此这般地在乱世中走过一遭,我已不枉此生。

    敌人越来越近,这股酝酿已久的壮烈拼杀之气化为一声发自心灵深处地怒吼,我奋起最后的力量,催马向排山倒海一般的铁骑洪流迎了上去。我不必回头,因为邓博他们就跟在自己的身后。

    在杀入蚂蚁般人潮的瞬间,我向前旋转着连刺三戟,迎面而来的三柄铁矟应戟而断,鲜血和脑浆溅了自己一身一脸,戟势未衰,向左右来回摆挡,两边的敌军顿时惊呼着掉下马来。

    刚突破第一层人墙,前面七条铁矟不约而同地将目标都对准了我,一齐攒刺。刚要抬戟抵挡,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胸部伤口剧痛,方天戟竟然递不出去。

    于是赶紧左手拔刀出鞘,在身前搭住一条刺来的铁矟,就势向左面划了一个圆弧,利用它将左面的来矟尽数荡开,同时方天戟斜斜地向右边一拨,总算把这七条铁矟全都向两旁排开。接着我深深吸气以压住伤势,在战马交错时双手同时挥舞!惨呼声中,两颗人头和七八条手臂裹着血光滚落到地上。

    忽然身下战马一个踉跄,我登时失去了平衡,正巧左面一敌挺矟当胸刺来!

    危急之中,我只得微微侧身,这一矟直穿过左臂,足透过去一尺长!剧痛和鲜血一同涌出,我大叫一声,先手腕一翻,用环首刀割断了矟的木柄,随即向前直捅,将刀身整个儿送入那敌兵的腹部。

    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前面仿佛有数不清的长矟向我涌来。偏偏左手刀又刺得过深,似乎被那敌兵的脊椎卡住了,我赶紧用右手催动大戟,在身前连划了两个圆圈,四五枚矟尖都落在地上。

    此时双方都在策马疾冲,稍微迟了片刻,两马交错而过,环首刀已再没机会拔出来了。我不得不改为全力握戟,一口气向前连环攒刺出十多戟,前方六名敌兵胸口和咽盒的鲜血狂喷而出。

    前方敌骑见到我这般威势,无不惊得呆了,看我策马向他们冲去,随着一阵慌乱的惊呼,他们向两边闪开,自动地为我让出一条路来。

    正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小腹剧痛,原来右侧忽然杀出一名敌骑,自己也不知被他用什么利器刺中。我咬着牙横戟一杆打在这敌兵面门上,他大叫着从马上摔落,随即这喊叫就变成了痛遭马蹄践踏的哀号。

    前方又有一名不肯让开的敌骑挺矟刺到,我奋起全力一戟纵劈,将他从座肩颈部直切到右侧腹,花花绿绿的内脏流了战马一背。

    再低头躲开来自右侧面的攻击,在马身并排挨在一处时,我抬腿重重一脚踹在那骑士的战马侧腹上,战马哀嘶着向另一侧打横蹿了出去,顿时和后面的几个敌人撞在了一起,乱做一团。但是由于抬腿的动作稍大了点,我只觉得胸口伤处奇痛无比,一大口血喷在马背上,两眼金星直冒。

    忽然又有几名敌人从旁边钻了出来,四五条矟刁钻地向我身下刺去,一个错不及防,战马的胸腹都被深深刺中。在敌人得意的欢呼声中,这匹曾伴随我在敌营几进几出的坐骑,带着我一同向地上软倒,口鼻中流出汨汨的鲜血。

    在战马即将倒地时,我强撑着就地向右边滚开,方天戟随即冲天而起,化为无数条银线,这些敌人顿时都变成了空中飞散的热血和肉块!

    我这才有工夫环顾四野,周围的敌兵稀稀落落,回首一看,原来自己已经冲破了敌人第一阵那密密的骑兵。魏延他们竟一个也找不见了。我一咬牙,挥舞大戟赶开靠拢的敌人,返身向来路步行着赶回去寻找他们——必须牵制住敌人的前进,况且要死也要跟浴血的同袍们死在一块儿。

    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脑后马蹄声响,一名骑士赶了上来,随即只听雷霆般的一声大喝,一道锐风纵劈下来!

    我举起方天戟向上一挡,刚抬起手就已经觉得不妙:这压顶的劲风雄浑之极,什么兵器能……这竟是一柄巨斧!

    “当”地一声大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挡开这从上而下的一斧,我觉得全身气血在体内一阵狂窜,几道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激射而出。

    身体摇摇欲坠,赶紧不等来敌第二斧劈下来,我盘旋大戟横着一扫,那骑士的战马两条前腿齐断。

    随着凄厉的马嘶,一名双手持开山巨斧的彪形巨汉滚落马鞍。

    我只觉得血不断涌入脑子,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再耽误点时间只怕马上就要倒地不起了。赶紧大喝一声,用尽最后一点体力将方天戟抖成一个圆圈,光圈聚拢,向那巨汉的左眼疾刺!

    谁知那人竟然看也不看,身形还未从地下站直,已反手一斧抡起,横扫我的腰际!

    这一斧来势之猛,真有开天辟地,横扫千军之威,漫说被砍中,只消带上一星半点,那就是筋断骨折的结局。

    我不得不变招闪避,同时心中大恨,倘若自己体力充沛,刚才那一戟定然直捅下去要了这厮的性命。可是现在手软无力,戟速大减,若是坚持直刺,只怕还未刺中敌人,自己就先被扫成两段了。

    那巨汉得理不让人,大斧带起雄浑之极的劲风,横扫、直劈连环击出!

    连闪了几斧,我气喘不过来,脚步踉跄,心里发寒:这巨斧足有百十来斤,到了此人的手上,就跟小孩手中的风车一般圆转如意。单以膂力而论,他足可与典韦相媲美——即使自己在巅峰状态要收拾这厮也要大费周章,况且此刻油尽灯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此人比那个韩穆要强得多,莫非他便是马超?

    想到这里,我仔细观瞧:此人身高近九尺,绛红色的战袍外面披着件两当甲,一张黑黄的长脸上一双细眼半开半阖,精光四射。嘴唇上稀稀拉拉长着两撇胡须,直垂到下巴。

    我不禁越看越眼熟,猛地想了起来。五年前父母刚去世不久,自己向东行时在弘农附近,遇到一群从关东败战而归的士兵*村落,并将一个上前劝阻的小吏吊起来毒打。我看他实在可怜,于是乘机放了他逃走。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能有一身武艺,非将那几个民贼*不可,”记得当我们一口气向南面的山中逃出几里,摆脱了追杀后,那人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对我作揖道,“小兄弟,救命大恩,徐某也不言谢了,他日有缘,自当涌泉相报!”

    ……

    面前这大汉虽然雄壮威武,远非记忆中人所能相比,但这身高,这脸膛,这胡须……绝对错不了,就是他。

    大斧越抡越急,方圆数丈之内都是巨斧破空之声。我全身无力,再也没法躲闪,脱口大叫道:“且住!徐大哥,是你么?”

    对面那大汉一怔,停斧不砍,迟疑道:“在下正是徐晃,尊驾何人,何以如此称呼?”

    我用大戟勉强支持着身体,剧烈咳嗽道:“徐大哥,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放你下树的孩子么?”

    徐晃全身一激灵,瞪眼失声道:“小兄弟,原来是你!”

    “想不到你真学成了一身武艺……”我再也难以维持,身体摇摇欲坠,吐出一口大血道,“原来大哥你大号叫徐晃……前阵子听人谈起长安的杨奉麾下有个虎将叫徐晃……莫非就是你?”

    徐晃点点头,无比懊丧道:“正是在下,唉,一言难尽……”

    我苦笑了一声:“大哥你明明是大汉官吏,怎奈何入了铁羌盟?”

    徐晃尚未答话,几十个羌骑兵大约是看到我们适才的打斗,所以从四周纷纷跑来助阵。

    我惨然笑道:“罢了,徐大哥,你杀了我吧。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是缘分……”

    徐晃听我那句“大汉官吏”,面上肌肉扭曲,此时回头看到铁羌盟骑兵过来,咬牙道:“好!”忽地大喝一声,举斧向我顶门直砍。

    我只觉得全身已经没有半点力气,索性不躲不闪,只等斧子落下,只见徐晃抡斧动作奇大无比,斧头尚未落下,反将身侧冲来的一名铁羌盟士兵带下了马,那人脖颈向后扭成九十度,显然是不得活了。

    徐晃大声怒喝道:“小贼休走!”连环六斧力量奇猛地劈出,只是每一斧准头却偏了一尺多远。他这抡开大斧,四周赶来助阵的羌骑兵却倒足了大霉,不是被斧柄带着,就是被斧头蹭着,登时全都倒撞下马。

    看我仍是一昧站立着不动,徐晃似乎越发怒不可遏。他大叫一声,人斧合一般向我冲刺,“轰”地一声,巨斧直劈在我身边,在那干硬如石头的地面上,竟应斧出现一道四尺多长的裂缝。借这个机会徐晃低低道:“跳上战马速速逃走,你我后会有期,一定要小心马超!”

    我心中苦笑,自己一心求死,“后会有期”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但能多活一刻,起码便能多牵制一个敌人,这番人情不得不领。于是冲着徐晃微一点头,我爬上旁边一匹无主的战马继续向回赶,渐渐追上了前面那密集的羌骑兵。

    有几个敌兵回头看到了我,随即一股惊惶的气氛笼罩了他们。大约早被我刚才那疯狂的砍杀给震慑住了,看到血葫芦似的自己竟反身又冲了回来,无人敢硬撄锋锐,“呼啦”一下向两旁为我让出道路。此时自己全身上下七八处伤口都在淌血,头晕眼花更无暇跟这些敌人厮杀,索性加急催马穿了过去。

    跑出大约二百步,猛地一声惨呼传来,这声音自己相当熟悉,赶紧凝聚目力向声音来向望去,只见左前方有一人正被四条长矟前后插着挑在了半空,那人正是胡安!

    我如中雷击,肝肠寸断,浑然忘却了自己的伤痛,大力催马狂呼乱喊着冲上去。大戟化为手中的光芒,所到之处残肢、断臂、头颅、溅血猝向两边急喷,霎时间开出一条血路,势如破竹地冲杀而去。四周的敌人见我这等凶神恶煞似的冲杀,无不心胆俱裂,纷纷放慢脚步,拉开与我的距离。前面那挑起胡安的四敌丢下胡安就逃。有一个稍微慢了一点,被我赶上去一戟搠中后心,随手挑得飞了出去。

    胡安身子软软地落下,被我一把接住。他全身上下也不知吃了多少矟,早已被鲜血染红。被我放在马上,他双眼圆睁而失神,仿佛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忽然眼睛又亮了起来,想要说话却从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四周敌人围拢上来,当我将之斩杀后,低头一看,不由大恸:他已然断气了。

    我悲声长啸一声,此时四面人头涌涌,尽是敌骑,胡安距离我最近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脑子昏乱,怒吼着再次拨转马头,反向对着敌阵最深处杀去。

    忽然大腿似乎被狠狠刺中,眼前陡然出现一名头领打扮的人。全身猛地一冷,整个被惊涛骇浪似的杀气所包围!

    由于鲜血粘住了眼皮,此时自己已快睁不开眼,当即咬牙猛冲。忽然感到一个尖锐的兵器当胸刺来,那种锐利的劲风激得胸口的伤处发出巨痛,让我多少恢复了点神智。

    我赶忙用方天戟向外一架,只是敌人这一刺实在非同小可,这一架竟没能完全架开,长矛一类的武器深深地刺入我的右肩。紧接着两匹马已经贴在了一处,那敌人的长矛顿时“啪”地一声折断。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那充满紧张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响起,转头用力一口咬下,似乎感到牙齿所触,是一个柔软的脖颈,接着一股鲜咸的液体涌入嘴里。

    随着惊惶的尖叫声,那敌人大声哭叫起来,她竟然是个女的?

    但此时生死战场上,又有什么男女之别。我伸手将她从旁边的马上提了过来,却始终没有松口。随着那敌人鲜血的不断地涌入,我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恢复,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再喝了几口,这才松口。我睁眼看清,原来被箍在怀中的是个羌人打扮的少女。但此时她清秀的面容变得煞白,惊恐万状地望着我,脖颈上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早瘫软在那里。本想直接扭断她的脖子,但罗珊那受尽虐待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我顿时心肠一软,不忍再动手。

    我纵马继续前奔,放声厉笑,声音远远地传开:“你们尽管上啊!谁敢来犯我中牟,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周围的敌骑看到这一幕,早都骇得魂飞魄散。“轰”地一声,他们四散奔逃,再也没有敢与我放对之人。仿佛是连环扣一样,这些士兵的恐慌好象水波一样扩散到全阵。此时气势敌消我长,前面骑兵乱冲乱逃,将后面不明所以的敌人一齐冲散冲乱,整个阵型仿佛累卵一般崩塌。

    我狰狞狂笑,咆哮着在乱军中往返践踏冲杀。意识渐渐模糊,恐惧和痛苦都在慢慢离体而去,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在我死之前,我要报仇,为同袍们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杀死马超,杀死所有的敌人!

    你们要来杀我,我就先杀了你们!

    人影不停地从眼前晃过,敌人在惊慌,在哀号,在奔逃。

    身上似乎由增加了新的伤口,但自己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只有抡戟,再抡戟。血花不断地在眼前喷起,令人麻木。

    我只有杀,不停地杀!

    霎时间全身一震,好像有无数杀气的细流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仿佛火山爆发一般,形成吞没一切的狂潮。

    我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大戟仿佛不受意识的控制一般,自然而然地运动起来。

    眼前失却了所有颜色,只剩下一片血红。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巨大的号角声响起,这巨大的响动好象一只巨手,强行将自己即将泯灭的意识唤醒。顿时刚才躯体的痛楚都叠加起来,尖锐地刺在神经上,那种仿佛要被扯成无数碎片的痛苦,令自己忍不住狂叫出声。

    我完全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着,这肉体的巨大痛楚,正在不停地提醒着我,自己仍然还活着。鲜血顺着臂膀流得满手都是,又滑又粘,几乎握不住大戟。

    昏黄的天空下,自己孤零零地立马在战场上,四周那些活着的敌人都早已远远地逃开。脚下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向四面延伸开去,无数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与折断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四方,犹如西域商人那大红地毯上点缀的刺绣。

    仔细地回忆着刚才仿佛迷茫不清的情景,我艰难地喘息着,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在那瞬间,自己所使用的竟然是灭天戟法。

    在脑子里只剩下单纯的杀念之后,脑子里关于奉先公施展那绝世戟法一点一滴的记忆,逐渐和自己的身体的动作相合,不由自主地重现了那天下无双的绝技。

    我用力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远处烟尘滚滚,但敌人已不是在前进,而是在潮水般地退走,由于前面军阵的崩溃,造成整个铁羌盟的兵团仿佛坍塌的雪堆一样陷入了慌乱的溃败。

    忽然从前面烟尘之中,一骑飞奔而来,跑到面前我才分辨出那人竟是徐晃。

    “小兄弟,了不起!你,你竟然赢了!多谢多谢!”他满脸兴奋,语无伦次,大笑着用力抓住我肩膀,使劲地摇晃。

    “徐大哥……你若再摇我两下,我就要断气了,”我头晕脑涨,剧烈地咳出鲜血,还是不敢相信,“他们……马超,就这么被我打败了?”这声音悠远沙哑,仿佛是由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

    徐晃收回了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是,哈哈笑道:“当然!当然!”

    “铁羌盟一路裹带了击败李傕、郭汜、杨奉后各部无数降兵,足有十余万之众。”他眉飞色舞道,“数量虽多混乱得很,很多人都是被迫加入,根本都不愿为其作战,因此铁羌盟每次作战都派自己的部队打头阵。小兄弟你那鬼神一般的冲杀,造成铁羌盟前面部队的崩溃。后面那些降兵看到这副情景,他们原本就毫无战心,因此不是趁机逃跑就是哗变,这仗也就没法打下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自己就乱成一团,再加上看到你身后那边旌旗摆动,似乎有大队人马杀来。所以马超料想抵挡不住,于是只好向西逃走,哈哈哈。”

    “我身后?旌旗摆动?”我吃力地回过头一看,登时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远方,热泪盈眶:东面几里远处烟尘滚滚,确实有部队正在开来。可是那旗帜,那旗帜赫然竟是张辽的!文远大哥,曹性,在这个危难关头,你们毕竟还是没有弃我而去!

    徐晃跳下马,大声道:“小兄弟,徐晃从未服人,今天却服了你!若不见弃,徐晃从今以后愿意效忠于你!”

    “大哥说得哪里话?”我恍如梦境,赶忙想欠身去扶,直至此刻才忽然发现怀中还抱着一人。低头看去,那被我咬颈吸血的少女依然缩在我怀中,丝毫不敢动弹,只是明眸之中的眼神却那么复杂,那是恐惧、惊异和迷醉混合在一齐的光。看到我向她脸上扫视,她赶忙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

    徐晃也看到了,他仔细一看,失声道:“这女子……不是马超的妹子吗?”

    “马超的妹子?”我惊讶地望着这怀中的少女。

    徐晃还待再说,此时一名骑士从东面的队伍中飞马赶来,他们跑得近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正是张辽。

    张辽风驰电掣一般奔过来,老远处他就大声道:“将军,你怎么样?”等看到徐晃,他勒住战马,疑惑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抱拳施礼道:“张辽救援来迟,还望将军恕罪。适才在赶来的路上,我军从地上救起了魏延和邓博,还有胡车儿和他的手下。他们都受了重伤,不过还没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我闭上眼睛,百感交集:上天,你确实是存在的,你对我真髓简直太眷顾了。

    猛地血气上涌,呛了喉咙,我咳嗽了一阵,感动地对张辽笑道:“文远大哥,我不是让曹性通知你们投奔曹操么?你为何还要赶来救我?”

    听我依旧以“文远大哥”来称呼,张辽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明达,你为我浴血死战抵挡敌人,却派人让我乘机逃走,我张辽是那等人么?”他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回忆的温暖,接道:“昔日瓠子河畔,你将营救高顺的工作推给我,自己却为了吸引曹军主力的注意,前去冲击曹军本阵时,我张辽早就认下你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又激动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三番五次尽力维护你……可是主公却为你所杀!”

    不等我辩驳,张辽厉声道:“不论主公他是如何被杀,却是因你而死,真髓,这你能否认么?”我轻轻摇了摇头,张辽说得很对,事情发展如此,即便是说我弑杀了主公,也没什么区别。

    “主公与我是一齐从军的同袍,情谊深厚,”张辽放缓语气,凄然叹道,“明达,你们两人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弟兄,却偏偏落到这个地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眼里满是沧桑之色,一字字道:“明达,若是继续协助你,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主公。”

    感受着他话里那坚定的语气,我不禁黯然神伤:“文远大哥,你……你竟要走?”心里难过,一口血喷了出来,将怀中那少女头脸都染成了红色。

    风轻轻地吹拂过我们的面庞,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使得整个天地都为止窒息。

    张辽将脸扭在一旁,望向黄色的天空,缓缓道,“张辽今日原本打算与你战死在一处,以求顾全了主公的恩义与你我兄弟之情……但偏偏未能如愿,只得请你……请你能全我兄弟之情。”我只听得不由一颤,他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回旋余地。

    挽留的话在嘴里打转,最后却还是没有吐出来:张辽若是执意要走早就走了,又何必要来救我?若是自己张口挽留,他必定还是磨不开面子而留下来。但此时马超不过是暂且退走,并没有遭到沉重打击,中牟残破不堪,士兵又少,即便是张辽受我恳求而留下,以他那但求一同战死的心态,只怕反而是害死了他。

    “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我强笑道,“其实在危难之际,文远大哥你能来助我,我真髓已经心满意足。”此时自己这笑容只怕比哭还难看:“天涯海角,只愿大哥一路平安。”

    张辽看着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眼睛发红,哽咽道:“好兄弟!”

    夕阳西下,我身上的伤口层层包扎,立马在小坡之上,只见远处张辽骑着战马,牵着一头驴,驮着神智不清的魏续,慢慢地走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苍茫的大地上缩小成一个黑点,直到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泪水夺框而出,和着鲜血一齐流下来: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里,自己今生今世,还有机会能再见到这两位生死之交吗?

    在夕阳的照耀下,原本通体银亮的方天画戟呈现出金黄色的光芒,仿佛是一股野心之火,径自在其中奔腾流淌。我回首望向西面的战场,太阳为一切景物都覆上了一层红光,天空和地面仿佛都在熊熊燃烧。就在那火一样天空上,有一只骄傲的雄鹰,正展开双翼,在远空自由地翱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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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真髓传介绍:
讲述真髓出道,旋即被吕布收为麾下,在之后对抗曹操的一系列战役中表现出众,深受吕布常识并获其真传。然而,在陈宫等人的阴谋排挤下,真髓不得不远征河南,他取中牟、平山贼、奇袭张济,眼看下取长安,却又被兵败的吕布招回……三国真髓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国真髓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国真髓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