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戎机 (十 上)
第八章戎机(十上)草原是狼的主场。
狼群里头,牙齿最尖利,筋骨最强壮那只公狼,理所当然被其他公狼奉为王者。理所当然享受其他公狼奉献的猎物,享受狼群里头所有的母狼。但是,万一这头公狼被证明牙齿并没有其表现出来的那样尖利,筋骨并没有其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壮,其他公狼就会一拥而上,断其喉,食其血肉,然后彼此间再展开另外一场王位的角逐!
身为狼群的一员,阎福泉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头上那名狼王的虚弱。而从小到大已经更换了好几个效忠对象的小王爷白音和老奸巨猾的镇国公保力格两个,更没理由感觉不到。所以阎福泉相信,小王爷白音和镇国公保力格两人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对藤田纯二俯首帖耳,是因为他们不能确定眼下关东军的战斗力,是不是也跟黑石寨这边一样差。不能确定在整个日本军队里边,那些中佐、少佐们,是不是也跟藤田纯二一样愚蠢且刚愎。如果他们哪天真的确定了关东军已经不再是当年横扫东北三省的关东军,真的确定了所有在中国的日本军队里边象藤田纯二这种货色占了绝大多数,他们两个没理由不反戈一击!
问题是,人家镇国公保力格和小王爷白音,都是世袭的蒙古贵族。是每一轮中央政府换届之后都会大力拉拢的对象。人家在日本人不行时反戈一击,照样可以继续当他们的国公、王爷,作威作福。他阎福泉阎大队长,却没有同样的资格和实力!假如哪天日本人真的垮了,就凭他阎大队长带领保安队这些年来替日本人做的那些龌龊事,恐怕被新的草原征服者抓起来点天灯都没人替他喊冤!
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找谁寻一条长久出路?!连日来,阎福泉被自己的担忧弄得精神恍惚,根本没心思去管守城的事情。反正即便藤田纯二不在,黑石寨里面也不由他阎福泉这个中国人来做主。人家藤田少佐在带领大队人马出击之前,早就安排了一个叫做大山美治郎的日本中尉来暂时代替他行使太上皇的权力。阎大队长虽然名义上掌管着黑石寨保安队,但城门和城墙四角上所有炮楼里边的执勤人马,都是人家大山中尉亲自挑选。他阎大队长只是陪着在旁边走完了整个过场,然后在执勤表上签下自己名字而已。并且要满脸堆笑,不能因为权力被直接剥夺而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也许是为了感谢阎福泉的努力配合,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尊重同僚,大山中尉在侵占了阎队长的绝大部分权力之后,居然还没忘记给点儿补偿。今天傍晚居然派人送来一份请柬,邀请阎队长一道去伊藤商社去给满业特殊会社来的某个襄理接风。
如果换了一个多月前,阎福泉肯定不会错过这种与日本人把酒言欢的机会。但是今天,他的心态却起了非常大的变化,再没兴趣到酒宴上成为日本人用来消遣取笑的对象。稍作犹豫,便礼貌地拒绝了大山中尉的邀请。但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他还是派人送去了两瓶子珍藏多年的老白干,以免引起什么误会,被骄横跋扈的大山中尉当成眼中钉。
事实证明,大山中尉请阎福泉一道去赴宴,不过是一份虚礼。阎福泉既然推辞说今晚身体不舒服,对方也没有再三派人登门强邀。但阎福泉的老婆却对丈夫不识抬举的行为非常不满,从吃晚饭时就开始数落他,一直数落到两人准备熄灯上炕。
“你说你这个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人家太君请你一道去吃饭,那是主动给你面子。你可倒好,放着可以跟太君交朋友的机会不去,非蹲在家里唉声叹气!”女人是阎福泉落魄时嫁给他的,虽然人长得五大三粗,但耐不住陪嫁丰厚。因此在阎家向来说一不二,从来都无需考虑丈夫的颜面。
只是今天晚上,同样的内容的话,阎福泉实在听得太多了些,有些忍无可忍。把鞋子脱下来狠狠往门口一摔,大声回应道:“想要出门去lang你自己去!别总把我往家外边推!老子已经够烦的了,没功夫再听你的教训!”
阎夫人自打成亲以来几曾受过这种气?登时用胖胖的手掌往五尺柳腰上一卡,挺着胸前四斤肉和一个肥肥的大肚腩喊道,“吆——哈,你还真长本事了!连听老娘说几句话都觉得心烦了!老娘要是个男儿身,还用得着你么?老娘早就做了黑石寨的县长了,还用得着天天到处打听,上头到底会再派个什么样的人过来?!”
她不提县长人选之事还好,一提起,阎福泉愈发觉得满腹心酸。当初藤田纯二可是亲口答应过,会为他争取这个县长位置的。可如今承诺的话音还没散去,新任县长据说已经走在上任的途中了。
“那只怪你托生的不好!”扯起被子盖住脑袋,阎福泉躲在被窝里反击,“怨不了别人!有本事就找个萝卜给自己安上,说不定还能去当督军呢!”
“我托生不好,我命苦,所以才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婆娘被挤兑得满脸青黑,抡起拳头往阎福泉身上乱捶。
阎福泉挨了几下,却又想起老婆家对自己的帮助来。索性把整个缩在被子下,无论对方怎么捶打都不再回应。
胖人通常都体虚,阎夫人也不例外。隔着被子蹂躏了丈夫一阵儿,就累得满头是汗。登时生气也忘了,心酸也忘了,扯开嗓子冲着外边喊道,“狐狸精,给我端碗茶水来。这么早就睡觉,等着老娘伺候你啊!”
“来了,来了!”阎福泉的小老婆杏儿一直竖着耳朵在外边听动静,见大夫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赶紧答应一声,端着一壶奶茶冲了进来,“大姐,您这是怎么了?看把您给累的。先喝口茶,然后再慢慢跟我念叨念叨!说不定,我能帮您想个主意呢!”
“就凭你?!”阎夫人翻了翻白眼儿,满脸不屑。但换个人撒气的心思,却也被马屁拍散了。“滚外边歇着去吧,我跟老爷闹着玩呢。这里没你什么事情!”
“那需要时,您就叫我啊!”二姨太杏儿早就习惯了被呼来斥去,行了个礼,袅袅婷婷地出去了。
望着对方水蛇一般的小腰,再看看自己的一身五花膘。阎夫人忍不住一阵悲上心头。“我,我还不是全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个家么?你这个保安队长有什么好的,每次出门打仗,我都要替你烧香,生怕你被擦到碰到,这个家就立刻毁了!哪如想办法当县长,既不用出去剿匪,又能天天收人家孝敬!”
“别以为那个县长就是好当的,上一任可是上任不到半年就被人一枪打烂了脑袋瓜子!这一任,这一任能不能平安走到黑石寨,还要两说呢!”阎福泉听得感动,在被窝里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你是说,你是说新来的县长会被人干掉!”阎夫人立刻忘记了悲伤,掀开被子,揪着阎福泉的耳朵追问。
“别,别,你小点儿声。”阎福泉一边挣扎,一边叮嘱。“别乱问,我只是随便那么一猜!”
“当家的,你可真有办法!”误以为阎福泉会派出心腹将前来上任的县长在途中铲除,胖女人眉开眼笑。“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害得人家白白为你担心!”
“嘘,小声!”阎福泉将手指压向她厚厚的嘴唇。“别瞎说,我可没派人去杀他。我只是觉得,最近地面上有点乱。他未必能平安走到咱们这里来!”
“对,对,是地面上乱,跟当家的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胖女人越看,越觉得自家丈夫顺眼,全然忘记了刚才是谁恨不得将阎福泉活活捶扁。
算是服了女人的联想能力,阎福泉气得直摇头,“你最近要是有空就回娘家一趟。让爹和大哥做人收敛些,别把那些佃户逼得太狠。这世道,说不定会怎么变呢!”
“还能怎么变?日本人坐了天下,不一样需要有人给他们抬轿子!”阎夫人光顾着想象丈夫当了县长之后自家能得到多少好处,根本没把忠告往心里头装,“再说了,我爹和我大哥本来也很老实,别人借出十块钱至少要收五块利息,我家才收到四块七!”
“我跟你说正经事情呢,你别瞎打岔!”阎福泉实在无法忍受了,踢开被子,坐起身,看着女人的眼睛喊道。
“又怎么了。你这人今天发哪门子疯!”阎夫人被吓了一跳,向后躲闪着回应,“我明天早晨就套车回去不行么,给你和外边那个狐狸精腾地方,省得你老看我不顺眼!”
“不是一码字事情!”阎福泉愁得直挠头,“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日本人,日本人并没咱们想得那么厉害!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呼啦一下就完蛋了。你爹和你哥如果不提前给自己积下点儿德……..”
“胡说,日本人怎么可能完蛋!”阎夫人不屑地撇嘴,“东山那边,一个日本顾问带着四个卫兵,就能把全县那么大地方管得顺顺溜溜。咱们黑石寨光当兵的日本人就有上百号,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
话音未落,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乒!”
女人立刻一个翻滚将阎福泉压在身下,扯开嗓子就大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土匪打到院子里了,土匪打到院子里来了!”
注:最近几天忙着欢迎我家老二出生,可能会更新不及时。大家不必等,如果哪天缺了,下周肯定补。
第八章 戎机 (十 中)
第八章戎机(十中)好歹也算得上黑石寨里头数得着的大人物,阎福泉即便脸皮再厚也不能躲在婆娘肚皮底下。况且自家婆娘的份量也实在太足了点儿,直压得他眼冒金星。再躲一会儿,恐怕不待开枪的人杀进来,他已经变成了一张特大号肉饼子。
奋起所有力气往上一推,将被吓傻了的婆娘从自己身上掀开,他一边下地穿鞋,一边大声骂道:“号什么号,不是还没打到家门口来呢么?!赶紧帮我穿衣服!我先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婆娘又哭着从背后扑上来,死死抱着他的腰,“我不准你去!咱们家,咱们家菜窖里头能藏人,咱俩藏到地窖里,让小骚狐狸从外边……”
“巴掌大个县城,你就钻地底下去,也照样被人给翻出来!”阎福泉反手抽了婆娘一个耳光,大声咆哮,“杏儿,杏儿,你死没有。没死就赶紧过来帮忙!”
“来,来啦!”阎福泉的小老婆杏儿也被吓得两腿发软,扶着墙蹭了进来,跪在地上帮他系鞋带儿。他的大老婆难得挨了一次打,也立刻恢复了冷静,一边帮他往肩膀上挂枪套,一边抽泣着叮嘱,“那,那你自己小心,啊!实在不行,咱们就投,投降。大不了,大不了过后,我让我爹花钱把你给赎…….”
“赎个屁!先弄清楚了谁开枪再说!”阎福泉不耐烦地打断,站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一只脚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过头,低声说道,“你找身破衣服穿上,再把脸抹上灰,蹲灶坑那儿。待会儿万一真有什么意外,就冲你这一身肥膘,估计没人愿意绑了你去养着!杏儿,你也往脸上抹点儿灰!老子虽然不指望你守贞,但落到土匪手里头,估计不死你也得……”
“那,那你呢!”两个女人站起身,抽泣着追问。
“你们两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阎福泉把眼睛一瞪,居然男人味儿十足,“二十里铺刘掌柜的三姑娘,大上个月生了个小子,那是我的种。如果我回不来,拜托你们两个想法儿给我老阎家留个后!”
说罢,也不管婆娘和姨太太哭闹不哭闹,叫上已经提着枪守在门外的两个心腹卫士,拔腿便走。
才出家门,就看到几名衣衫破烂的地痞,正在拿木头撞一间院子的大门。院子的主人则站在门内,一边呼救,一边大声求饶,“杨,杨老蔫,过八月节时,我还给过你两块月饼呢!街坊邻居的,你不能…….,救命,救命,杨老蔫抢到我家里头来了!”
“给我打!”阎福泉最恨这种浑水摸鱼者,掏出王八盒子,就是一梭子弹。他的两名亲信也举起盒子炮,冲着乞丐头上乱射。转眼间,就把正在砸门的几名暴徒打成了马蜂窝。
不待院子里的人出来道谢,阎福泉拎着王八盒子继续往外边杀。转眼来到主街,夜空里的枪声越发剧烈。“乒乒乓、乓乓乓…….”仿佛炒豆子一般,此起彼伏。被惊醒的保安队员和留守军营的日本兵则纷纷拎着武器,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见到任何可疑目标都先开上几枪再说!也甭管目标是人还是家畜,到底跟其他地方的枪声有没有关联。
有几处临街的房子已经起了火,不知道是混进城里的敌人所放,还是到处乱窜的地痞流氓所放。反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也不可能为店铺的主人去主持公道。而那些平时露宿街头的乞丐们,则象过节一般冲进着火的屋子,见到值钱的东西就往自己怀里头揣。临走前还要将屋子里一些不易搬动或不太值钱的东西也给点燃了,以确保将来屋子的主人没法追脏。
借助跳动的火光,阎福泉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保安队员身影。拔出日本造的王八盒子朝天开了一枪,他大声喊道:“罗锅,小白狼、吴大孬,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你管老子!”几个正在趁火打劫的保安队员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调转枪口。待看到阎福泉和他身边拎着盒子炮虎视眈眈的两名心腹卫士,又吓得赶紧把枪口压低,七嘴八舌地解释,“我们,我们正在抓贼!”
“对,对,有贼跑进铺子里去了,抢了东西不算,还到处放火!”
“我们,我们几个看到有贼在放火,救,救过来抓,抓贼!”
“我看你们几个才是贼!”阎福泉用王八盒子在几名保安队员的脑门上点了点,厉声呵斥。人赃俱获,这几个缺德家伙瞎话编得实在太没水平。但是,他却知道这当口自己绝对不能深究,“还不赶紧我一起上城墙,等土匪杀进来,抢到多少钱你们也没命去花!”
“唉,唉!”几个保安队员平素被阎福泉收拾怕了,一时间,居然不敢反抗。乖乖地丢下手里的赃物,跟着他朝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墙方向走去。
沿途又碰见好几波到处乱窜的保安队员,都被阎福泉给认了出来,用王八盒子逼着一道去守城。转眼之间,整个队伍就膨胀到了二十几号,战斗力绝对不可小视。端着枪大呼小叫地从街道上走过去,将一些准备发战乱财的地痞流氓们吓得落荒而逃。
街道上的枪声立刻变得稀疏,但城外的枪声却愈发密集起来。一阵阵,如同狂风暴雨。“乒乒乓、乓乓乓…….”“啾——,啾——,啾——”“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吵得人头皮发麻,四肢发颤。
阎福泉侧着耳朵听了听,确定枪声主要来自南城门附近的两个炮楼。皱了下眉头,咬着牙关命令,“去南边,肯定有人从南边打过来了。咱们顶上去,说不定能帮上今晚当值那些兄弟一个大忙!”““是——是!长官!”保安队员们迟疑着答应,心里头非常不情愿。
然而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抗命,肯定会被阎福泉当场枪毙。带着满眼畏惧与不甘,保安队员们拖拖拉拉往南门走。刚走过十字路口,前面伊藤商社的院子里,忽然有一票人马堵了上来。
“&*%、¥##、##*……?!”没等保安队员看清来者是谁,对面已经劈头盖脸传来一阵日本话。平素在伊藤商社当二掌柜,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的假洋鬼子迟小波跳上前,大声喝道:“太君问了,你们这些混蛋不去帮忙守城,在街上乱晃什么?!”
第七章 戎机 (十 下)
第七章戎机(十下)甭看皇协军们平素欺负起老百姓来个个如狼似虎,看到日本人,却立刻开始膝盖发软,腿肚子发虚,一边大幅度鞠躬,一边结结巴巴地回应道:“报告太,太君,我们,我们刚刚集结,集结完毕。正,正在往城墙那边走!”
“集结?!”假洋鬼子迟小波轻蔑地看了众皇协军一眼,转身向一名身穿西装的日本人汇报,“&*%、¥##、##*……?!”。
“八嘎特内饿吗有啊!¥##、##*!”身穿西装的日本人怒气冲冲地说道。“太君息怒,太君息怒!”迟小波吓得连连后退,转过头,却冲着伪军们露出了满口獠牙:“太君问了,你们这些人里头,谁是头?过去跟他说话!”
伪军们纷纷退开,让出队伍最后的阎福泉。身为黑石寨里的伪军总头目,阎福泉多少比手下人胆气足一些,整了整军装,大步上前,“鄙人是黑石寨保安队长阎福泉,正带着弟兄们准备上城墙增援。对面是哪位长官?阎某这厢给您敬礼了!”
说罢,就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军礼。然后皱紧眉头看着假洋鬼子迟小波,等待对方替自己引荐。
“是满业株式会社的特别协理高仓先生找你!”迟小波被看得心里发虚,后退半步,迫不及待地替双方介绍。“高仓先生,这位就是保安队长阎福泉君,黑石寨所有保安队员,都要听从他的指挥!”
“见过高仓先生!”听闻堵着自己的路盘问了老半天家伙居然只是满业株式会社的协理,阎福泉的眉头立刻皱得更紧了一些,话语中也隐隐透出几分不快。”外边可能有土匪攻城,高仓先生如果没事,还请早些回到院子里头休息。以免发生什么不测,阎某无法向藤田顾问交待!”
“是啊,是啊!高仓先生还是请回吧!这子弹可没长着眼睛!”
“高仓先生尽管回去睡觉,外边的事情,自然有我们负责!”
阎福泉麾下的保安队员们顿时也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替自家长官帮腔。他们虽然喜欢给日本人当狗,却不是见了每个日本人都肯摇尾巴。至少,对面人群里那位高仓协理,就没资格让他们毕恭毕敬地回话,更没资格干涉黑石寨的防务!
一片夹枪带棒的催促声中,假洋鬼子迟小波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转回头用日语向高仓协理请示了几句,然后突然又抖擞起精神,狐假虎威地冲阎福泉呵斥道:“枪都响了这么长时间了,你的人才走到这儿,难道还有理了?!高仓先生是大山中尉的同学,大山中尉今晚喝醉了,无法起身指挥战斗。就把所有权力都转交给了高仓先生。
“这,这不符合规矩!”阎福泉的脸色登时一片紫黑,喘息着回应。藤田纯二带队外出“剿匪”之前,把整个黑石寨的防务交给大山中尉负责而不是他这个保安队长,对他来说,本来就已经是一种侮辱。大山中尉喝醉了酒宁可让一个商人来接替自己,也不肯放权给保安队,无疑等同于又狠狠抽了阎福泉好几个大耳光。
周围的伪军们听了假洋鬼子翻译过来的话,也觉得象吃了几十只苍蝇般难受。小日本这么做明显是不信任大伙,可大伙却还要争先恐后地替日本人卖命,如此愚蠢行为,不是犯贱又是在干什么?!
当即,就有人低声嚷嚷道:“既然不相信咱们,又何必让咱们去守城墙。算了,咱们回去睡觉!”
“不干了,不干了,老子回去睡觉。今晚反正不该老子当值,会爱去帮忙谁去帮忙!”
“回去,回去,反正天塌下来有太君在前面顶着,关咱们什么屁事儿!”
…….
听到周围的嘈杂抗议声,阎福泉心里愈发有了底气。正准备义正词严地拒绝日本商人的胡乱插手,对面的高仓先生突然冲他扬了扬手,用极其生硬的汉语命令,“你的,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高仓先生喊谁?”阎福泉把脖子一梗,怒气冲冲地回应。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高仓协理手里的东西自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你的,看清楚了?!如果没看清楚,尽管拿过去仔细验证!”好像早就料到过阎福泉的反应,高仓协理撇着嘴追问。
“看,看清楚了!”快速向前跑了几步,阎福泉再度毕恭毕敬地向对方行礼。然后迅速扭头,冲着目瞪口呆的皇协军们喊道:“听我的命令,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服从高仓,高仓先生的调遣。谁要是敢不听话,老子立刻毙了他!”
“呃!”伪军们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异的声音,面面相觑。都道是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咱们这位阎队长变得也太快了吧?简直不想给大伙任何反应时间!
唯恐手底下的伪军们给自己惹祸,阎福泉想了想,继续高声喊道:“高仓先生肩负重要使命,能在他手下做事,是咱们的荣幸。今天晚上所有人必须都给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待打退了城外的偷袭者之后,我会根据每个人的表现论功行赏!”
“是!”伪军们听闻有奖赏可拿,多少提起一些精神,互相看了看,齐声回应。
阎福泉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身体转向高仓,第三次敬礼:“报告,黑石寨保安队集结完毕,请高仓长官指示!”
“带路,去南面城墙!”神秘人物高仓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吩咐。
“嗨依!”阎福泉用自己仅会的几个日本词之一回应,迈开大步,象条猛犬一般扑向黑石寨南侧城墙。
也不怪他前后表现迥然相异,满业株式会社的高仓协理所持的那份证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要命了。不光是他阎福泉一个人害怕,所有在日占领区替小鬼子卖命的汉奸们,见了高仓手中那份证件恐怕心里头都会打几下哆嗦。那是日本特高科职员专用证件,持证者有权对占领区内所有非日本籍官员进行明面儿或者暗中的调查。甭说象阎福泉这种级别的小鱼小虾,即便是“满洲国”的重要高官,如果特高课觉得有必要拿下,都可以立刻投入监狱,大刑招呼。过后即便被抓者侥幸能证明自己确实受了冤枉,他也很难囫囵个从监狱里头走出来!(注1)注1:特高课,建立于十九世纪末期的日本间谍组织。曾经在中国频繁活动,刺探中方各类情报,并负责监督投靠鬼子的伪军头目,伪政府官员。
第八章 戎机 (十一 上)
第八章戎机(十一上)伪军们不明白阎队长的苦衷,拖拖拉拉地在后边跟上。从伊藤商社出来的高仓协理则带着其手下的四名日本爪牙和一小群中国帮凶,虎视眈眈地跟在了伪军身后,好像随时准备从前面的人身上挑出什么差错,将其当场枪决。
一行人各怀心事,转眼来到了南侧城墙。今晚当值的伪军们已经向外边不知道打出了多少子弹,黄灿灿的弹壳掉得到处都是。发现阎队长亲自带人前来支援,城墙上的伪军表现得愈发卖力。冲着城外黑漆漆的旷野不断扣动扳机,仿佛来袭者有千军万马。
一看当值伪军们开枪时的模样,阎福泉就知道自己这边所承受的压力肯定不象先前猜测中那样大。快步走到正在卖力表演的伪军中队长路四身边,大声问道:“敌人是哪一路的?来了多少人?”
“很多,黑压压一大片!”伪军中队长路四一边抱着歪把子朝城下乱扫,一边夸张地回应,“不过您老尽管放心,有弟兄们在,外边来一个师也进不了城门!”
“好,好!”阎福泉用力拍打路四的肩膀,恨不能立刻将此人从城头上推下去。还他妈的一个师呢,就是来一个营,姓路的也早就逃到菜窖里躲着去了,怎么可能还有胆子指挥弟兄们反抗?!
但是路四玩的这套鬼把戏,他也不能当场拆穿。首先,那不利于他阎队长掌控军心。其次,姓路的表现再烂,也是他保安队的人。当着特高课的高仓先生责罚他,绝对不会令高仓先生认为阎某人带兵有方!
感觉到了肩膀处传来的疼痛,中队长路四立刻知道自己所玩的花活已经被顶头上司看破了。赶紧讪讪站起身,冲着阎福泉大声补充,“报告阎队长,到目前为止,来袭的匪徒总数不会超过两个中队。我刚才打了几颗照明弹,确认他们应该是黑狼帮的人。”
“周黑炭!”阎福泉恨得直咬牙。黑狼帮上个月刚刚遭受了一次重创,眼下根本没能力打破县城。换一句话说,周黑炭今晚趁着夜色的掩护前来偷袭,唯一结果就是给他阎队长上眼药,除此之外,不会威胁到其他任何人。
“长官不要生气!等天亮之后,我亲自出城去把姓周的给您抓回来,剥皮抽筋!”看出自己可能不会被问责,路四立刻又来了精神。拍打着自家胸脯,信誓旦旦地向阎福泉许诺。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阎福泉顺口敷衍了一句,压根儿不相信路四有胆子出城跟周黑炭面对面。后者自觉受到了轻视,拍着胸脯要立军令状。一番表演还没等结束,城外突然飞来了几颗流弹,其中一颗擦着路四的帽檐飞了过去,将他当场吓得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神枪手,马贼队伍里头有神枪手!”
“姓张的在城外,姓张的也在城外!”
不止路四一个人被吓掉了魂儿,城墙上的其余伪军也慌慌张张地叫嚷了起来。一边打照明弹寻找神枪手的藏身位置,一边将机枪子弹不要钱般往一切看似可疑的地方泼。
只可惜无论是眼神儿,还是枪法,伪军都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上台面。用信号枪连续打出的照明弹将城外天地照得一片通亮,却根本没发现任何活动的目标。倒是将城墙根儿附近的枯草点燃了好几丛,浓烟顺着城墙滚上来,熏得城垛口附近的人咳嗽个不停。
“八嘎!”一直在默默观察伪军们表现的神秘人高仓气得破口大骂,抬脚将路四踹到一边,捡起歪把子,冲着照明弹光亮的边缘处就是几个点射。“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子弹拖着诡异的火焰之尾巴飞出去,扎进黑暗,立刻就带起一片马嘶。
“打中了,打中了,太君,真是好枪法!”阎福泉跳着脚鼓掌,将阿谀之词一车一车地往外抛。
“太君威武,威武!”已经胡乱开了快一个小时枪的路四等人也对突然冒出来的神秘人高仓佩服得五体投地,拍巴掌的拍巴掌,喝彩地喝彩。
谁料神秘人高仓根本不吃他们这一套,将枪管向下压了压,用日本话大声命令,“&*%、¥##、##*……!”
“哈伊!康巴万,哇里咿呀吗叭…….!”他身边两个明显是商队伙计打扮的人立刻用日语回应,随即快步走向城门上方的两个炮楼。
“太君说,你们的枪法太差了。从现在起,所有机枪都交给他的人来使用!”假洋鬼子迟小波盛气凌人地翻译,仿佛自己天生就比伪军们高上好几等般。
伪军们愣了愣,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阎福泉,等待他给大伙拿主意。
反正周黑炭没本事打进城里来,阎福泉索性装孙子到底。冲着麾下的伪军的一竖眼睛,厉声喝到:“看什么看,高仓先生肯派人指点你们,是你们几辈子修下来的福气,还不赶紧去帮忙装子弹!”
“是!”伪军们猜出神秘人高仓肯定背景非同一般,争先恐后地答应。
“吆喺!”神秘人高仓冲阎福泉点点头,满脸嘉许。“你的,大大的聪明。开枪的不要,城外的人,靠近说话。先问明来意,然后机枪地,突突…….”
几句汉语说得虽然生硬,阎福泉却基本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命令所有伪军停止胡乱开枪,然后扯开嗓子,冲着城外的黑暗世界大声喊道:“周黑炭,有种你就到城门口这里来。高仓太君想看看,到底是哪个蠢货在打黑石寨的主意!”
“姓周的,过来吧,我们这边不开枪!”神秘人高仓属下的中国帮凶们,也扯开嗓子叫嚷。
躲在城外很远处的马贼们闻听,立刻点起了火把。然后叫嚷着跟阎福泉讨价还价一番,待阎福泉用自己的人格发誓不会开枪暗算之后,才簇拥着一名黑壮汉子,缓缓走向城门口。
“这个,这个人就是周黑炭,马贼头子,无恶不作!”眼看着周黑炭就要走进机枪最佳点射距离,阎福泉自知阴谋已经得逞,靠近神秘人高仓,热心地指点。
“哪个,哪个!”神秘人高仓朝城墙边缘挪了挪,手扶着垛口探出半个身子。
“那个,敞着胸口,骑黑马…..哎呀!”阎福泉赶紧也将身体探出垛口之外,耐心地补充。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高仓的一名日本随从突然向前挤了挤,重重地撞到了他的后背上,:“小心!阎队长,阎队长小心。来人,快来人啊,阎队长从城墙上掉下去了!”
注1:两更完成,酒徒兑现了承诺。拜托大伙投几票,鼓励一下积极性。
第八章 戎机 (十一 中)
第八章戎机(十一中)正准备看城下的马贼如何挨机枪扫射,一众伪军根本没人注意到阎福泉是怎么从城墙上掉下去的。猛然听见有日本人在大声呼救,才愕然转身,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找日本人替阎队长讨个说法?众伪军是万万不敢的。但这么高的城墙,阎福泉摔下去之后,即便不死也会落个终身残疾。他空出来的队长位置……?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保安大队长位置换人了,底下的中队长位置肯定也要跟着做相应调整。中队长的位置调整了,这小队长的位置…….?
想到这些,今晚当值的伪军们个个心头火热。居然没人想到“高仓先生”身边那个一身日本职员打扮的家伙,呼救时为什么使用的是一口怪异的京片子!正在众人火烧火燎之际,又见高仓先生冲着城墙上除了阎福泉之外职位最高的中队长路四轻轻点手,“路君,你的,过来一下。我的有事情,交待你去做!”
“哈伊!”被来自日本的神秘人物第一时间想到,路四兴奋得骨头都轻了三斤,屁颠屁颠跑过去,冲着对方深鞠躬,“黑石寨保安队第一中队,队长路佳俊,愿意为太君效劳!”
“好!你的,大大的好!”见中队长路四如此上道,神秘人高仓很是欣慰。将歪把子轻机枪交给身边随从,向前走了半步,拉着路四的手来到先前阎福泉掉下去的位置,指着黑漆漆地城外吩咐,“带几个打开城门,去外边把阎君捡回来,你的,可愿意的干活?!”
“打开城门?捡回阎队长?!”中队长路四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转过头,迟疑着看向“高仓”那日本特色分明的面孔。
城外的马贼已经走到了距离南门不到二百米的位置,这个来自日本的高仓太君居然让自己带人去打开城门。他到底是救阎福泉呢,还是准备直接放黑胡子进来?怎么琢磨,中队长路四都怎么象是后者更多一些。
“你的,不愿意?!”神秘人高仓却根本不想给路四更多考虑时间,眉头一皱,手掌处的力道猛然加大。
“太君,太君饶命!”路四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如同瀑布般淌了下来,眼泪和鼻涕也如泉水般往外淌。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大队长阎福泉就在城下躺着,生死不知。如果他胆敢违抗“高仓先生”的命令,恐怕下一个瞬间,他就得跟阎福泉一样“不小心”从城墙上掉下去。
“怎么了,路队长怎么哭了!”众伪军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大眼瞪小眼儿。也有个别机灵者,感觉到眼前形势不妙,拎起枪,转身就往城下跑。才跑出三五步,高仓先生交到“日本随从”手中的歪把子已经响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接连几个干净利落的点射,将试图逃走者统统打成了马蜂窝。
“突突,突突,突突突…..”城门两侧炮楼中的机枪也响了起来,不是最准城外的马贼,而是对准伪军们的脚下,打得黑色的石屑四处乱溅。
“饶命,太君饶命!”伪军们立刻四下闪避,同时扯开嗓子大声求饶。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将闪得最远的几名伪军同时射杀,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在震耳欲聋的机枪声中,神秘人高仓身边的一名中国随从走到中队长路四身边,单手将其拎起,半个身体推出城墙之外,“让你的人全都给我放下枪,趴在地上准乱动!”
“把枪放,放下。别,别乱动!”到了此时,路四即便再笨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听,听太,听好汉爷的话,谁也不要乱动。他们,他们是大侠,不,不会乱杀无辜!”
伪军们倒是想继续逃走,可被三挺轻机枪对着,谁愿意立刻变成马蜂窝?!因此不待路四把话喊完,已经纷纷丢下了武器,跪倒在地。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大叫:“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我们都是本分人,是被姓阎的强拉进保安队的!”
“去你娘的本分人!”神秘人物高仓被伪军的无耻举动气得连声冷笑,“老子不管你们以前干过什么,从现在起,哪个表现好哪个就既往不咎!老子是军统北平站铁血锄奸团,说话算话!”
“军统,他是军统的人!”伪军们的脑袋嗡了一声,刹那间,竟然没有人响应“高仓先生”的号召。
甭看军统成立时间只有一年不到,然而在日寇占领地区,却是声名远播。特别是在日寇占领区的那些伪军头目和大小汉奸耳朵里,“军统”两个字简直就是催命小鬼的代名词。哪个倒霉家伙要是被军统盯上,就等于到了阳寿大限,用不了多久就得去阎王爷那里报道。或者死于冷枪,或者死于炸弹。
“张四毛,陈老蔫,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开城门啊!”见手下伪军们都变成了泥塑木雕,中队长路四第一个急了。抢在“高仓先生”发作之前,扯开嗓子命令,“赶紧带人去开城门,迎接黑胡子,迎接军统大爷们的部队进来!”
“唉,唉!”被点到名字的两名伪军小头目也骤然清醒,叫起各自的属下,慌慌张张地去开城门。
“盯着他们,谁敢乱动,直接机枪突突!”神秘人物“高仓”冲着其身边的随从吩咐了一声,然后将面孔再度转向城墙之外,探出半个身体,大声喊道:“周黑碳!城门马上就开,你可以放心进来了!”
早就清楚彭学文有几分真本事,却没想到对方能如此轻松地诈开城门。喜出望外的周黑炭仰起头,一边策马往城里冲,一边大声回应,“多谢彭大哥!你的易容术真他娘的厉害!如果不开口,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赶紧进来帮忙,少拍马屁!”化妆成日本特务“高仓”的彭学文笑着骂了一句,顺手抹掉上唇处的仁丹胡和脸上的药膜,露出一张年青而英俊的面孔。“老余,带黑狼帮的弟兄去接管日本鬼子的军营,记得给鬼子的发报员多留几分钟时间,好让他来得及向藤田纯二呼救!”
“是!”左侧炮楼里端着机枪的一名“日本人”跳出来,抹去脸上的化妆物,三步两步跑下城墙。
“大齐、小邹,你们两个留在这儿!”彭学文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留下了另外两名特工来监督伪军,“谁要是敢不听话,先毙了再向我汇报!”
“是!”端着机枪的另外两名“日本人”也点点头,用纯正的中国话回应。
“我呢,我呢,彭爷,我可以帮你,帮你劝降其他炮楼里头的弟兄!”唯恐军统的大官儿将自己忘掉,中队长路四主动向彭学文请缨,“我跟他们都很熟,让他们缴枪,他们肯定不会拖拉!”
“你?!”正在准备下城去接应周黑炭的彭学文转过身,眼里露出几分厌恶神色,“大齐,把他放下!”
“多谢彭爷!”中队长路四立刻打躬作揖,感谢彭雪文的不杀之恩,“多谢彭爷不杀——啊!”,身体突然一轻,他看到城墙迅速飞向天空,大地朝自己张开怀抱!
“我把他放下了!“被叫做大齐的特工向彭学文摊摊手,满脸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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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戎机 (十一 下)
第八章戎机(十一下)由于藤田纯二把黑石寨的绝大部分日本兵都抽调出去“讨伐”***游击队,所以黑狼帮的好汉们入城之后基本上没遭遇到什么有效抵抗,很快就推进到了鬼子的军营附近,将前门和后门封了个水泄不通。
遵照彭学文预先的吩咐,大伙并没有直接向军营发起攻击。而是给了里边的鬼子兵下了个最后通牒,限他们五分钟之内出来投降,或者选择继续负隅顽抗直到被击毙。
此刻留守在军营里边的鬼子兵要么有伤病在身,要么属于报务员、仓库保管员之类的非战斗兵种,根本没什么战斗力。知道抵抗下去也改变不了老窝被端的结局,给藤田纯二发了一个“玉碎”电报之后,团团围成一个圈子,磕响了各自携带的手雷。
“轰!”火光夹着浓烟冲上天空,照亮军营周围一张张兴奋的面孔。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嘀嘀嘀,嗒嗒…….”电波带着鬼子报务员临死前的幽怨穿过夜空,落进藤田纯二身边另外几名报务员所携带的电报机中,打出一串跳跃的符号。
报务组长小松之助打着哈欠,翻开密码本,将字符逐个转换成文字。才译了四五组电码,就如同被蜇了屁股一般从便携凳子上跳了起来,嘴里发出垂危野兽般的悲鸣,双手拼命搓揉自己的两只肉眼泡。
“小松君,怎么了,被蚊子吻了你的眼皮么?”另外一名姓佐藤报务员走过来,笑嘻嘻地打趣。
“混蛋!该死,什么时候了还乱开玩笑!”小松之助咬牙跺脚,额头上冷汗滚滚。“快帮我破译这份电文,快点儿,该死!池上少尉一定是在开玩笑,这该死的家伙,万一被藤田长官看到,有他的好结果吃!”
见小松之助如此气急败坏,其他三名百无聊赖的报务员一同围了上来,翻密码本的翻密码本,记录的记录,很快就将电码转译成了完整的电文。
看到电文当中内容,三个报务员谁也笑不出来了。直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冷,拿手将眼睛揉了又揉,汗水顺着鬓角和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掉。
“这不可能!给该死的池上回电,问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报务员都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电文内容,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向藤田纯二汇报,而是发电文回去核实先前来电的真伪。
只可惜黑石寨的电台再也没有任何信号发过来,只有冰冷的夜风吹进帐篷,将那份“玉碎”诀别电吹得“呼呼啦啦”响个不停。
从桌上重新抓起译好的电文,小松之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已经结冰。蠕嗫着嘴唇说了一句,“我,我去向藤田长官汇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帐篷。
“小松君——!”其他三名报务员呻吟般喊了一声,无力地抱着脑袋,蹲在了电台旁。被不明敌军拿下了县城,这恐怕自百灵庙战役受挫以来,帝**队在草原上遭到的最大打击。无论事后藤田长官能否成功收复县城,他们这支小部队都将成为关东军的耻辱。所有成员,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将被打入另册,从此升迁和按期退役都没有了指望,并且随时都可能被拎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当作炮灰牺牲掉。
然而此时此刻,报务组长小松却已经无暇考虑今后的个人前途问题,他的妹妹和妹夫都住在新开拓的屯垦点儿内,距离黑石寨县城只有十来公里。如果藤田纯二不立刻率军去反击敌人,也许明天下午,那支来历不明的敌军就会扫荡县城周围的屯垦点儿,那时,被迫选择为帝国“玉碎”的将是他的亲人!
报务组属于核心单位,临时安置场所距离藤田纯二的指挥部很近。只用了不到半分钟时间,小松之助就跑完了两个帐篷之间的距离,推开当值的卫兵,一头扎了进去,“报告长官,黑石寨急电,赶紧起来,黑石寨急电!”
“八嘎!”藤田纯二正梦见自己将入云龙和张胖子两个抓到后绑在马尾巴上拖着来回跑,突然被人喊回现实世界,心情当然不会太好。一个箭步跳到小松之助身边,抬手就是几个大耳光,“半夜里乱喊乱叫,你想让我严肃军纪么?!”
“长官,长官,别打了。黑石寨丢了,黑石寨被人抄了!”小松之助被打得眼冒金星,哭诉的话脱口而出。
“什么——?”藤田纯二脑袋嗡地一下,差点没栽倒在帐篷里。完全靠着紧随小松之助冲进来的卫兵帮忙才站稳身体,双手拉紧报务组长小松的脖领子,大声威胁:“你胡说些什么?再敢编造谎言祸乱军心,我立刻枪毙了你!”
“长官就是枪毙了我,也是一个样!”小松之助一边哭,一边举起手中的电报,“黑石寨,黑石寨三分钟之前发过来的,玉碎!留守军营的技术兵全体玉碎!”
“你说什么?!”藤田纯二的眼前又是一黑,再度差点晕倒。强提着一口气,他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你回电核实过了么?不是池上少尉又喝醉了酒胡闹?!你确定不是?!”
“不是!”小松之助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水,哭喊着回应,“接到池上少尉的玉碎电文之后,属下立刻去回电核实。但,但是黑石寨那边,那边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络!”
“彻底失去了联络?!”藤田纯二慢慢后退几步,整个人抖得象风中残荷。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老鬼子,电台彻底失去联络意味着什么,他比营地内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黑石寨失守的消息泄漏出去,整个队伍就要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
“除了,除了你之外,这份电文还有谁看过?!”一边在心中权衡利弊,他一边沉声追问。黑石寨已经丢了,即便现在就带队回返将其重新夺回来,他自己也难逃军法的重处。但是,如果在失去黑石寨的同时,又立下了一场大功的话,结果可能会稍稍改善一些,至少,关东军本部那边不会轻易逼迫一个刚刚立下大功的人去切腹。
“除了卑职之外,其他三名报务员也都看过!长官,赶紧返回黑石寨吧,再晚,连周围的屯田点儿也保不住了。”小松之助不知道藤田纯二在短短的一瞬间脑子能转这么多弯弯绕,兀自哭泣着规劝,“那里边,住得可都是帝国的普通百姓!如果落入中**人之手,当年咱们怎么对待中国人,他们可能就会……,长官,你要干什么?长官——!”
他的后半句话被血浆吞没。藤田纯二拔出王八盒子,一枪打碎了报务员小松之助的脑袋。
第八章 戎机 (十一 下下)
第八章戎机(十一下下)“乒——”枪声在空旷的原野中,随风传出老远。
整个营地里头的大小鬼子都被枪声惊醒。从帐篷里钻出来,呆呆地看向藤田纯二的指挥部。从指挥部里冲出来的藤田纯二亲信,则直接包围了安放着电台的帐篷。不由分说将里边的其余三名报务员捆翻在地,脱掉袜子塞住了嘴巴。
“藤田长官疯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军官和士兵们越看越觉得满头雾水,用探询的目光互相交流,却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迷茫。
好在藤田纯二并没打算让他们迷茫太久,走到指挥部门口,直接给出了答案,“报务组长小松之助是赤色分子,试图利用职务便利向中国人通风报信。我刚刚依照战时法规处置了他,为了避免意外,先将他手下的组员也都监控起来,待返回黑石寨后再逐一鉴别是否也已经**!”
“呜呜,呜呜,呜呜……”三名倒霉的报务员拼命摇头,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自己辩解。
一众鬼子军官则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松之助是日本***,那岂不是意味着这场行动早就落入了喇嘛沟游击队的耳朵中?!那样的话,大伙继续前往喇嘛沟,还能收到什么效果?恐怕非但抓不住红胡子,弄不好,还会一脚踏进对方的陷阱,连平安撤回黑石寨的机会都剩不下!
但是,如果本次行动早就已经被喇嘛沟方面知晓,那入云龙和张松龄两个,这几天来又何必跟大伙纠缠不休。稍作拦阻之后,早一点儿放车队过去就行了,反正也伤不到喇嘛沟游击队分毫?!
还有,报务组长小松是***的消息,到底是谁通知给藤田长官的?要知道,此地既没有电话线与关东军本部相连,最近两天也没有任何信使骑着马追赶上来。唯一能与后方联系的只有电台,而小松之助恰恰是电台组长,除非被夜风吹烂了脑瓜仁儿,否则,他又怎么会把足以至自己于死地的电文亲手交给藤田长官?!
还有,就算小松之助是赤色分子,并且身份已经被藤田长官识破。按照帝国的军法,也应该将他抓起来送上军事法庭审判,而不是直接叫到指挥部里边枪毙!除非他当时正拿着武器试图劫持上司,或者正在进行一场足以改变战役结果的行动!以报务组长小松那单弱的小身板儿,怎么有这两种可能?
疑点太多了,几乎稍有些脑子的人,都能随便找出一大堆。然而看到藤田纯二那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的面孔,所有心存狐疑的军官和士兵都选择了沉默。
藤田纯二自己也知道临时编造的谎言根本站不住脚,皱了皱眉头,咬牙切齿的补充,“为了避免共产分子接到小松的警报,我决定,从现在起,不管任何外部干扰,连夜扑向喇嘛沟!大伙立刻着手准备,十分钟后,全体出发!”
“连夜扑向喇嘛沟?”“不管任何外部干扰!”“只给十分钟时间做准备?”鬼子军官和士兵们哭丧脸,大眼儿瞪小眼儿。早知道要这样,大伙跟入云龙和张松龄等人较什么劲儿?!有在他们几人身上耽误的时间,队伍早就攻进赤色分子的老巢去了!何必天天在河边风餐露宿,还要随时承受被冷枪爆头的风险?!
只是这些抱怨,他们仅仅能在肚子里想,谁也没勇气当众喊出来。小松之助的尸体就在指挥部门口摆着,整个后脑勺子都打没了,血和脑浆流得满地都是。如果有谁不开眼继续冒犯藤田长官的虎威,弄不好,他就是下一个小松之助。虽然过后关东军本部那边可能会追究藤田长官的滥杀之责,可被打烂的脑袋却不能重新修补完整,已经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从地下钻出来!
迫于藤田纯二的yin威,鬼子们拖着疲敝的身体,在十分钟之后继续上路。这回,他们没有刻意放慢速度以便对付入云龙和张松龄两个的冷枪,而是不顾一切地直接扑向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喇嘛沟。
轰鸣的汽车马达声在毫无遮挡的草原上传得极远。很快,就将张松龄和赵天龙等人吵醒。发现小鬼子准备孤注一掷,赵天龙等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收拾好马匹,沿着鬼子们留下的马蹄印儿和汽车印儿,遥遥地追了上去。
这回一直追到天光大亮,都没遇到鬼子的反击。眼看着喇嘛沟游击队的总部已经遥遥在望,赵天龙终于按耐不住性子,用手向几个受伤的小游击队员指了指,大声命令,“张兄弟,他们几个都交给你了!咱老赵是游击队的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鬼子到自己家门口撒野!”
说罢,不给张松龄拦阻机会,一催黄骠马,直扑鬼子车队。
晨风吹开他的外套,露出捆在腰间的一打手榴弹。每一颗的盖子都已经拧开,白色引火线绞于一起,露出数寸多长,随时都可以拉响。
张松龄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好转身去拦阻其他几名小游击队员。就在此时,坠在车队末尾的鬼子骑兵也听到了来自背后的马蹄声,回过头,惊慌地示警,“入云龙,入云龙追上来了!”
“入云龙追上来拼命了!”
架在汽车上的轻机枪调转枪口,喷出一条条橘红色的火蛇,突突突,突突突,打得黄骠马身边草屑乱飞。入云龙却根本没有减缓速度,一边灵活地改变着前进路线干扰机枪手瞄准,一边继续向车队靠近,靠近,年青的面孔被朝阳照亮,每一处棱角都带着骄傲的光泽。
“别拦着我!”
“我也去!”
“我们都是游击队的人!”小游击队员们终于明白了赵天龙准备干什么,纷纷催动坐骑,冲破张松龄的拦阻。眼看着他们就要冲进鬼子的队伍,前方的草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浓重的黄色烟尘。上百匹战马呼啸而来,最前方的马背上,两面红旗迎风招展。
青天白日满地红!
镰刀斧头!
“小鬼子,爷爷们在此恭候多时了!”红胡子带领着喇嘛沟游击队,还有一伙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援军,迎面砸进了鬼子队伍中间,将鬼子的队伍砸得四分五裂!
刀光闪烁,血渐长空。
…….
万道阳光从天空中照下来,照亮黑石寨破烂的鬼子军营。铁血锄奸团团长彭学文拄着缴获来的指挥刀,大声命令,“发报,用明码。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嗒…….”被鬼子报务员破坏,又被老余刚刚修好的电台欢快地跳动起来,送出一串串电波,“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黑石寨县城!”
“察北抗日联军,昨夜光复…….!”
第二卷荒原卷终酒徒注:第二更送上,求订阅!
第一章 迷城 (一 上)
第三卷黑白第一章迷城(一上)山城的雨,每年只下两场,第一场从立春到立秋。第二场从立秋到立春。
灰蒙蒙的天空下,原本就已经不甚整洁的巷陌愈发显得肮脏不堪。污水顺着泥泞的街道意蔓延,将失了效的药渣、发了臭的菜叶子、泡成团的手纸和一团团各类动物的粪便冲得到处都是,每一处低洼,都是一个天然的陷阱。稍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是污秽满身。那味道,回家后用多少水都洗不干净。
光着膀子的棒棒们拎着一根根粗竹竿,趟在泥水里东奔西走。他们是天生的下贱命,没资格选择天气。只要有西装革履或者长袍马褂的贵人站在高处的石头台阶上叫一声“棒棒!”,便立刻兴高采烈地围上去,三个大子儿一趟,不管路途远近,绝对童叟无欺。如果有谁嫌路脏懒得自己走,就花六个大子儿雇俩棒棒,找个椅子用竹竿一穿,将人扶上去晃晃悠悠抬回家,无论是爬台阶还是过水沟,都四平八稳,绝对不会让贵人身上沾半点儿泥巴!(注1)同样无法拒绝在恶劣天气继续工作的还有报童,他们是另外一群天生的苦命。如果每天卖不出足够数量的报纸,恐怕当天的晚饭就没有了着落。如今山城的物价可不比前些年,两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斤肥猪肉。千里转进而来的中央政府官员和避祸到此地方大户们,吃得山城物价飞涨。原先卖掉二十份报纸就可以从贩报老大手里换到一个玉米面馍馍,现在要卖掉三十份报纸才能换到。如果回去交差晚了还可能换到一个已经馊了的,吃下之后肚子会闹腾一整宿!
好在今天的报纸销路还不错,才转了三条街巷,几个报童身上的厚布口袋已经空了一小半儿。眼看着来到小什字,山城最繁华所在,报童们看看各自的口袋,按照出发前贩报老大的教导,扯开嗓子用最全身力气喊了起来:“卖报,卖报,特大好消息!**在乾州城外重挫日寇,毙伤日寇四万有余!”(注2)“号外,号外,张治中将军抬棺上阵,粉碎日寇西进图谋,长沙一线转危为安!”
“号外,号外…….”
路边的茶馆里,酒肆中,穿着长袍和西装躲雨的人们摇了摇头,咧嘴苦笑。开战一年多来,报纸上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宣称一场大捷。可每次大捷之后,国民革命军紧跟着就是“胜利转进”,从北平一路转进到南京,又从南京一路转进到重庆,三分之二的国土都丢了,也没见到把日寇消耗成疲惫之师。自己反倒越打越没底气,先前好歹还敢组织几场反击战,如今,守土全靠掘堤和放火了!
报童们口干舌燥地喊了好一阵子,却没拉到任何顾客。想了想,迅速换上出发前老大教导的另外一个段子,“号外,号外,我察北抗日联军浴血奋战三昼夜,前日光复黑石寨!”
“号外号外,黑石寨鬼子全军覆没,塞外雄城胜利光复!”
“号外,号外,国民革命军突入敌后,光复塞外重镇黑石寨,给予日寇当头一棒!”
“号外,号外…….”
这下,终于有人从路边的茶馆、酒肆中走出来了,并且不止一波。纷纷点手将报童叫到自家身边,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换回新鲜出路的报纸。一边大步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低头寻找报童事先宣告的新闻内容。
那些没钱进屋喝茶吃点心,只是站在屋檐下躲雨的闲人,也纷纷抬起愁苦的脸,冲着已经买了报纸的茶客们低声祈求,“周爷,真的打了胜仗么?您老给大伙念念呗!”
“金先生,报纸上到底怎么说的,小兔崽子们不是在骗人吧!”
“您老给念念,念念。让咱们也暖和暖和身子,这鬼天气,和世道一样冰冷!”
被叫到名字的茶客、酒客们自觉很有面子,拍了拍报纸,很高兴地将好消息跟屋檐下的闲汉们分享,“不是骗人,是真事儿。中央日报放在头版的,就在乾州大捷下边!”
“大公报上也发了,也是头版!”
“不是骗人,不是骗人。新…..”说话者将头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新华日报上也有,不过是转载中央社的消息!”
几家有分量的报纸都发了新闻,按常理推断,黑石寨是真的被中**队光复了。但是买到报纸的人继续往下再读,笑容就陆续冻在了脸上,“奶奶的,这算什么新闻。只有一个标题,具体哪支部队打下的黑石寨,谁的部队,歼灭了多少鬼子兵,一概没说!”
“我这张更过分,全是废话和套话,连黑石寨在哪儿都没提!”
“不是察北抗日联军么,那当然跑不出察哈尔去!不过那地方也忒远了点儿,咱们的队伍怎么杀过去的?!奶奶的,这是哪门子新闻,该有的内容没有,废话说了一大车!”
……
几乎所有买到报纸的人,都开始骂起了街。艰难的时势,阴冷的天气,已经让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好不容易能听到一点儿喜讯,还是磨道上头转圈——没头没尾!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记者你倒是把消息写清楚了啊,至少得上大伙知道消灭了多少鬼子?光复黑石寨的英雄部队是哪哨人马?怎么能这样,只给了一个察北抗日联军的名号就算万事大吉!要知道,这年头打着抗日联军旗号的武装,没有一千也能找出八百。国民政府这边有、八路那边有、甚至很多聚啸山林的土匪,只要不愿接受日本鬼子的招安,第一能想到的旗号,就是某某抗日联军!光凭着一个泛泛名字,神仙也弄不清他的来路!
“黑石寨,应该是察哈尔北部的一个县城。历史可以追溯到辽代甚至更前,民国二十年前后,奉系经略草原,吴大舌头派人在原址上重建此城。初名黑石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改成了黑石寨!”倒也有学识渊博的酒客,知道黑石寨的具体位置。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教书先生,身前摆着一碟子香干,手中的酒壶已经倒立了过来,里边的酒水却无法倒满小半个杯子。
周围的人听了,立刻围拢过去。顺手递过自家的酒壶和小菜,“卢先生,您尝尝我这个,地道泸州老窖!绝对杀口!”
“您尝尝腊肠,杨记秘制的,传了祖孙三代了,难得一直没变味儿!”
“先生尝尝这个,这个是……”
“先生喝我的吧,我今天酒买得有点多…….”
金丝边眼睛被众人的热情烧得有些不好意思,咽了一大口唾液,讪笑着说道:“喝好了,已经喝好了。酒乃穿肠毒药,三杯足以。再多,就伤身体了!”
“那黑石寨……?”周围的人不在乎他喝没喝好,在乎的是刚刚光复的重镇在哪?盯着金丝眼镜,迫不及待地追问。
“在这里!”金丝眼镜用小拇指沾了点残酒,于桌上慢慢画出一幅粗糙的地图。“这是北平,北平往北九百里偏东,潢水之南,周围地势开阔,草木丰美…....,不过,嘶——!”
“怎么了,怎么了,您老别跟那该死的记者学啊。把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
“那地方可是偏僻得很,既不是什么重镇,也不是什么要地,打下来也没啥用啊!大老远的,政府怎么派兵到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这是什么话!”周围听众立即翻了脸,将先前递过来的酒壶、小菜统统撤了回去,“再远,那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再远,打得也是小鬼子!你说那地方不是战略要地,说不定人家政府那边……”
“对,只要打赢了小鬼子,再远,咱们爷们也觉得扬眉吐气!”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抬起头来,满脸兴奋。冰冷的雨水和冰冷的现实,已经将他们心脏浇成了死灰。但是此时此刻,在死灰般沉寂的心脏中,居然又慢慢跳起了几点火星。很小,很弱,谁也说不准哪天就会熄灭,哪天可能燎原!
注1:棒棒,重庆特色苦力工种。至今还能在城乡结合部找到。通常拎着一根竹竿揽活,帮忙将客人的东西挑到指定地点。
注2:小什字,解放前重庆最繁华的街道。
第一章 迷城 (一 下)
第一章迷城(一下)在无边长夜里,哪怕是萤火虫尾巴上的微光,也能照亮人的眼睛!
也许是被太多的坏消息折磨得失去了耐性,也许是对胜利渴望得太久,接下来三天,有关察北抗日联军光复黑石寨的报道,成了除中央社和新华社两家报纸之外几乎所有媒体上的重要话题。特别是象渝中快讯、山城晚报之类一向不追求严谨、真实的半娱乐性媒体,几乎把这场微不足道的小胜炒成了一场足以和台儿庄战役相比的大捷,歼敌数量从数百、逾千到上万,每日翻新,节节攀高;报道方式也从快讯、拾遗迅速朝传奇、评书方向蔓延。反正黑石寨距离山城数千里,短时间内,谁也不可能穿越日战区亲自到那边求证。至于以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个四面都是敌军的弹丸小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以后。只要鬼子集中起一定规模的兵力反扑,肯定逼走察北抗日联军,重新夺走此城。而对于媒体而言,所有的新闻都有一个时效期限。只要过了眼下这一个月,有关“黑石寨大捷”的消息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媒体不会再做后续报道,民众们也自管去追捧其他热点,哪个还有时间关注三十多天前的某些报道是否失实?!
不光是各大新闻媒体对“黑石寨大捷”感兴趣,一些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也对这场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非常普通的局部小胜,投入了极大的关注。他们能了解到的消息非常有限,一半儿靠道听途说,另一半儿靠从各家报纸上的新闻里头七拼八凑。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再度发声质疑中央政府和军方在开战一年多来的失常表现。同样是面对日本侵略者,为什么中央军每场战役最后都以“转进”告终,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草原上,有一支既得不到后方支持,又得不到友军协助的部队,却能从小鬼子屁股上,硬生生撕下一大块皮肉?
这难道不正说明了日本鬼子并不像政府一直宣称的那样强大么?这不正说明了军队中某些将领贪生怕死外加昏庸无能么?如果中央政府旗下的每一支部队,都能象察北抗日联军那样积极主动,果断朝日寇发起反攻,而不是总寻找借口消极避战的话,小鬼子还能一直打到四川门口来?!就算是小胜,就算是每场战斗只消灭一百名鬼子,如果有一千场类似的胜利下来的话,十万日寇也早就飞灰湮灭了!而日寇总计才有多少兵?小日本总计才有多少人?堂堂大中华被弹丸岛国吞下了三分之二,当政诸公难道不觉得惭愧么?不觉得愧对先总理在天之灵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探讨到了后来,很多话题,其实已经与黑石寨光复无关。但是在报纸上发表议论的人却已经不在乎了。这历时一年多的大溃败当中,实在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国民政府重新检视,太多的缺陷需要民间去督促国民政府修改了。黑石寨光复的消息,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让民间对国民政府的不满有了一个相对恰当的发泄引子罢了。毕竟那支察北抗日联军的领导者彭学文,据说还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精英,拿他领军取得的胜利做话题引子,对大多数社会活动家自身而言,远比拿***八路军做话题引子安全,也不用担心随时会被军统特务找上门来!(注1)随着加入探讨者的身份越来越高,影响力越来越大,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里头终于有人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了罗家湾19号,询问有关彭学文和察北抗日联军的具体消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主任秘书毛人凤当天恰好值班,接到电话之后先是好言好语稳住了前来问询的长者,答应尽快将相关资料送过去。放下电话,就把桌案上的杯子抓起来,狠狠地掷到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注2)一名路过的特工听见副主任大人发怒,赶紧推门跑了进来,拿起笤帚收拾地面上的碎瓷片。毛人凤却一点儿也不领情,用力一拍桌案,大声断喝:“收拾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是该你来做的么?难道我堂堂军事统计局,就招不到一个清洁工了?!立刻给我滚出去,让徐业道和魏大铭过来见我!”
“是,主任!”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倒霉鬼答应一声,委委屈屈地出去喊人了。毛人凤抓起手边的文件翻了几页,又站了起来,踩着一地碎瓷片来回踱步。
也不怪毛人凤副主任心情烦躁,事实上,军统局目前掌握的有关黑石寨光复的资料,根本与外界报道相差无几。早在听说那份明码电文的第一时间,他就命人发了电报去北平站方面追问,结果北平站那边磨磨蹭蹭拖延了三天,才最终给了一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应。里头除了确认明码向全世界宣告黑石寨被中**队光复的那个小家伙名字叫彭学文,的确隶属于北平站,并且曾任军统北平站外围组织——铁血锄奸团团长职务之外,其他居然全都语焉不详。甚至连彭学文何时到察哈尔境内组织了察北抗日联军?此番光复黑石寨是奉了北平站的相关命令,还是个人的擅自行动?都说得模棱两可。仿佛北平站已经跟他失去联系,或者对此人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一般。(注3)显然,这次光复黑石寨的行动,并不像外界目前报道的那么简单。以毛人凤对北平站几个负责人的了解,如果行动的确是由北平站方面策划,并且战果真的象外界传说那么辉煌,甚至战果能达到外界传说的十分之一,几个负责人也早就主动向总部发电表功了。而不是象现在,明摆着是一场功劳,却集体遮遮掩掩。
要知道,这可是目前在敌后游击战争中,军统为数不多的几个重大成果之一。虽然早在自年正式改组之前,军统的前身,就曾经效仿八路军,向敌后战场投放骨干,组建了数百支支游击队。但这些游击队要么向八路学艺不精,根本取不得任何能与后者相提并论的成绩。要么过于贪功冒进,落入鬼子和伪军的圈套,被迅速剿灭。象察北抗日联军这种主动向日寇发起进攻,并且第一次就拿下一个县城的,可以说凤毛麟角,甚至绝无仅有!(注4)莫非这事儿又牵扯上了***?或者察北游击队本身就是***的队伍,彭学文只是冒领他人之功?越往细里头琢磨,毛人凤越觉得北平站的举动可疑。如果是那样,自己可轻易不能将成功光复黑石寨的功劳,硬往军统上揽。眼下国共双方虽然在表面上相敬如宾,可暗地里却都在提防着对方,甚至偶尔还会给对方下几个小绊子。如果是某战区的高级将领与土八路密切合作,联手打击了日军,还能勉强算是一场功劳。对于本身就承担着防共任务的军统来说,跟被防范对象联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至少,这份功劳如实汇报上去,绝不会得到老头子的赞赏。
他自己在办公室里头患得患失,手底下的干部们也跟着如履薄冰。电讯处长魏大铭和行动处长徐业道很快就被叫来了,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直到被毛副主人发现,才齐齐地敬了个军礼,大声报告:“报告主任,第三处(四处)处长徐业道(魏大铭)奉命前来回话,随时听候主任……”
“都坐下吧!”在属下干部面前,毛人凤还是非常有分寸的。挥挥手,阻止了徐、魏两人过于小心的言辞。“最近那个黑石寨光复的事情,你们两个想必也听说了。上头问我要详细资料,我这里却偏偏不凑手。所以才找你们来问问。你们两个知道多少就说多少,随便一点儿,没必要顾忌太多。”
听以杀伐果断而著称的顶头上司说话时的语调非常和善,徐、魏两个处长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仔细想了片刻,由行动处长徐业道率先回应,“行动处近期并没收到任何有关在察哈尔北部对日寇发起打击的行动计划,相关建立敌后武装的计划也没有。那个明码发电报的彭学文,倒是能找到档案。他是马占山在无意间救下的一个青年学生,出身于地方望族,学习能力和对特工这行的领悟力都很出色。华北区的老王在保定培训特工时,非常欣赏他。特地推荐他做了铁血锄奸团的负责人。而他在随后的几次暗杀行动中,表现也的确可圈可点!”
“哦!倒是一个人才!”毛人凤轻轻点头,对徐业道的回答表示满意。如果彭学文出身于地方望族的话,其本身成为***人的可能就会小许多。军统在黑石寨事件上的腾挪空间,也无疑又大了许多。
“那日明码发电所采用的手法,是带有明显的军统标记。应该是咱们培训出来的特工亲手所发。采用的是日本人的发报机,可能刚刚经过大修,信号并不是十分稳定。从发报当天起,那台机器应该一直与外界保持着联系。如果主任您有需要,我可以根据他的信号特点,命人越过北平站,直接找上它!”
注1: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的全称。
注2: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当时没有国防部,军事委员会承担国防部和总参谋部的责任。战时则兼管行政和司法,权力凌驾于其他政府部门之上。被称为第二中央。
注3:当时正主任为郑介民,但郑介民只是挂名,不参与日常工作。所以副主任毛人凤为军统仅次于副局长戴笠的第二号人物。军统的正局长也是挂名,不参与日常运作。
注4:军统在抗战时期,除了进行了多次针对日伪重要人物的刺杀外,还组织了很多敌后游击队。但由于这些游击队的组织者自视颇高,未能低头与百姓们打成一片,所以成绩一般。并且在随后的日寇剿杀中损失惨重。
第一章 迷城 (二 上)
第一章迷城(二上)“不必,我相信王站长能处理好这件事!”副主任毛人凤摆摆手,摆出一幅大度的姿态回应。
如果想越级跟黑石寨方面取得联系,他根本不用象魏大铭说得那样,采取什么信号追踪分析这种非常手段。以副主任的身份直接发电报给北平站的站长王天木,要求此刻位于黑石寨方面的特工小组直接跟自己汇报情况,即便王天木心里头再不高兴,也不会跟他硬顶。但是那样做的话,未免显得他这个副主任威信太差,而军统重组后所面临的内部山头林立问题,也必将彻底的被摆到台面上!(注1、注2)电讯处长魏大铭身上虽然书卷气很足,心思转得却不慢。稍一琢磨,便知道自己可能给毛主任出了个馊主意,笑了笑,继续说道:“最近华北方面申请了很多微型电台,说是要筹建察绥分站,具体负责人正是马凤池。他对那个姓彭的小家伙有师徒之谊,主任如果想多了解一些黑石寨的情况,我可以直接发一个电报给他!”(注3、注4)说完话,非常期待地等着毛人凤的肯定。谁料毛人凤却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案上缓缓叩动,“哆、哆、哆、哆”,宛若老僧入定般,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魏大铭是纯技术出身,性子中原本就带着几分文人的狂狷。见对方刻意冷落自己,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以他的资历,也的确有跟毛人凤撂脸色的本钱。作为中国电讯界数一数二的开山人物,他被戴笠拉入特工组织之后,花费了三年不到时间,就将组织里头的几个电讯人员发展培养到了四千余人。可以说,整个军统及其前身的电讯组织,都是魏大铭亲手所建。无论资格还是功绩,都远远在毛人凤这个副主任之上。
在旁边的徐业道敏锐地看出了气氛不妙,悄悄地用脚踢了一下魏大铭的凳子,示意对方不要冲动。后者在即将爆发的边缘被唤醒,感激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毛人凤,“毛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么?我来之前,正在处理军统局和下面各站的技术设备升级的问题。如果把发报机缩小到收音机一般大,以后向日战区渗透…..”
“升级的事情先放一放,再等十分钟,我一会儿说不定还会需要问你一些事情!”毛人凤摆摆手,烦躁地站起身,走向临街一侧的窗子。外边天还是阴沉沉的,非常破坏人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就想朝魏大铭那秀气的脸上狠捣几拳,但想到对方在调查统计局中无人能代替的作用,还是将心头打人的**强行压制了下来。
提建议不对上司胃口,想找借口溜走也被否定,魏大铭便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看了行动处处长徐业道一眼,苦笑着摇头。
徐业道是北京大学政法系毕业的高才生,北伐期间便任军法处长。无论学历和资格,也都足以傲视毛人凤这位黄埔肆业,完全靠戴笠老乡关系才爬到众人副主任位置的上司。见魏大铭将目光转向自己,陪着苦笑耸肩,对魏大铭的处境深表同情。
二人都不肯再主动开口说话,静待毛副主任一个人做出决断。等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后,直到肚子里边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终于听见毛人凤低声问道:“最近几天,曾家岩那边有什么动静?!”
曾家岩五十号是**代表团在重庆的驻地,毛人凤此刻问起来,自然不是关心代表团成员的个人起居。徐业道想了想,笑着回应,“还是老样子,跟那些对政府心怀不满的家伙往来密切。但是这几天却没见他们与报界的人士有过多交流,新华社在光复黑石寨的事情上,表现也很谨慎!”
“那是,他们自己人在华北各地的功绩还表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关注到塞外!”毛人凤撇撇嘴,淡然点评。
嘴巴上说得虽然平淡,内心深处,毛人凤还是又觉得轻松了不少。新华社没有给与黑石寨那边过多关注,说明延安方面对此事儿参与得不是很深。但也有可能是新华社故意不关注此事,欲盖弥彰。谁说得清楚呢?!在谍报方面,***那边的周恩来可是老手中的老手。无论能力和资格,都足以当军统大部分人的老师。
作为黄埔军校曾经的学生,毛人凤可不敢太低估周恩来这位政治部主任的本事。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再度开口问道:“最近的报纸你们都看了吧。渝中快讯和山城晚报的表现是不是太活跃了一些。这两家报社的幕后金主你们派人查过么,跟曾家岩那边有没有关联?!”
“查过,应该没什么关系!”徐业道年轻时也办过报纸,亲身感受过言论迫害之苦。故而对毛人凤的提问很是反感。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认了两家报纸跟***方面有瓜葛。
“哦!”毛人凤的眉毛迅速向上跳了跳,转过头来,看向徐业道的目光很是令人玩味。
徐业道心里头打了突,迅速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毛主任,赶紧出言补救,“那两家报纸上,广告费收得很高。有家恒发粮业是他们的常年老客户。而恒发粮业的最大股东,好像出身于颍州彭氏!”
“娘希匹!”毛人凤气得一拍窗框,再度以浙江话骂起了人。“他们颍州彭家,管得事情也太多了吧!上到用飞机倒腾西药,下到矿井挖煤,这天上地下,还有哪一样他们不染指的?!”
徐业道耸了耸肩,再度恢复了沉默。如果那位在察哈尔草原上搅风搅雨的彭学文出身于颍州彭氏的话,其家族的做法,实在无可厚非。这年头,谁家儿孙大学毕了业,其父母还恨不得在报纸上发文广而告之呢。象彭学文这种明显有投资价值的族中精英,颍州彭家怎么可能不大力栽培?!况且以彭家在政界、商界和军界的深厚底蕴,军统想拿其在报纸替自家子侄宣扬功绩的事情做文章,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这边头天刚刚有所动作,下一天,估计就有若干大佬亲自将名帖递到戴副局长桌案上。
不用任何人提醒,毛人凤也知道以目前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且不管他,牛皮吹得越鼓,破得也越快。你们两个回头多多留意日本人的动静,屁股上被人捅了以锥子,他们不可能没有反应。若是能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话,不妨第一时间通知北平站那边。免得他们反应太慢,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酒徒注:本节涉及背景资料太多,所以只算两千字。多出来的白送。
注1:军统前身为复兴社特务处,1937年底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合并,称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38年8月中又拆分出一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由于吸收了太多的帮会成员和旧军阀的亲信,导致军统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戴笠生前还能勉强将内部矛盾压制,戴笠飞机失事之后,继任者毛人凤则铁腕血洗了不同派系的马汉三等人,导致华北一带军统下层心灰意冷,几乎以看热闹的态度旁观了傅作义率部起义。
注2:王天木,军统北平站长。戴笠麾下六大金刚之一。曾参与策划多起对日伪要员的刺杀。1939年投日,令军统在北方的组织几乎被日军连根拔起。日本投降后隐居北平,凭借在军统中的丰富人脉躲过清算。后逃到台湾,病死。
注3:魏大铭,军统电讯室主任。当时中国数一数二的无线电专家,抗战期间,带头微型化了电讯发报机,并组建了军统的电讯网络,功劳极大。
注4:马凤池,即马汉三。凤池是笔者为他杜撰的字。马汉三是冯玉祥的学兵队出身的西北军低层军官,在冯部人脉很深。后投靠军统,颇受戴笠器重。历任察绥站长,北平站长等职务,在抗日期间为军统立下了很多功劳。但因为不是浙江人,一直进入不了军统核心。戴笠空难亡故之后,被毛人凤以贪污罪处死。近年有香港无良文人演义马曾经投日,而恰恰在其编造的的马投日期间,马父被日寇报复枪杀,马妻被日寇抓入监狱。而马本人也因为参与了刺杀倭寇天皇特使行动而被北平封城搜捕。若马投日属实,他和日寇之间的合作也未必太“密切”了些!
第一章 迷城 (二 下)
第一章迷城(二下)“是!”魏大铭和徐业道两个起身领命。心中却无法理解毛人凤是真的让自己及时与北平站那边互通消息,还是另外有所暗示。照常理,北平站在黑石寨光复一事上的反应,已经表现得对毛副主任非常不尊重。而以毛副主任平素的为人,也未必真能以德报怨,除非此事还涉及到更深的内容,涉及到大局后的大局。
正困惑间,忽然听到桌案上的电话又“叮铃铃”响了起来。毛人凤向两位下属做了个稍待片刻的手势,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电话机,“调查统计局机要室,我是毛人凤,您是哪位?!”
“齐五老弟好专业啊,不愧为戴副局长亲自举荐的贤才!”电话里头传来一个宽厚的长者声音,话里话外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甭看毛人凤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对待电话另外一端的人,却是恭敬有加。立刻将身体站了个笔直,满面春风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晚辈资质鲁钝,可是当不起严公如此盛赞。您老怎么亲自打电话过来了?!有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尽管派人来吩咐一声便是!”(注1)“你这个小家伙,嘴巴里头是不是嚼着糖呢!隔着电话线我就闻出来了。”电话另外一端的人显然跟毛人凤很熟,听他说得嘴甜,笑呵呵地打趣。“没有事情,我就不能亲自打个电话给你了?老贺我虽然年龄大了些,可也没老到连电话还要秘书帮忙打的地步吧!”
“哪里,哪里,您老如果这么说,我可真的没法活了。谁不知道您老才是咱们军统局的老大哥,若是没有您在上面力撑,也不可能有咱们军统局的今天!”毛人凤继续赔笑,仿佛所有话语都是由衷而发一般。
见到他这般模样,旁边的徐、魏两个处长没法不猜到电话另外一侧的是军统局的挂名局长贺耀祖,贺贵严。这位平素很少来军统局露面的贺局长,可是非同一般。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加入了同盟会,并且得到黄兴的大力推举,在革命成功之前和之后两度赴日留学,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随即跟在孙中山身边,每战必至。后又参与北伐,历任师长、纵队长、军长,军事委员会参谋次长。并且在参谋次长职位上辅佐蒋委员长取得中原大战的完胜,收服韩复渠、孙连仲、宋哲员等一干直系悍将,凭借无可争议的功劳,成为委员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无论做什么重大决策,蒋委员长都会问一问他的建议。
可以说,不光副主任毛人凤,即便是副局长戴笠,见到这位只挂名不干任何事情的贺局长,都会站直身体,以晚辈之礼叫一声“严公”。至于其他基层特工,能跟这位贺局长当面说上一句话都会满世界炫耀好几天,唯恐不被他人知晓自己与局长大人搭上了关系。
而这位贺局长之所以能受到手下人发自内心的尊敬,除了资格老、功劳大和圣眷正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不贪恋权力。知道蒋委员长任命自己为军统局的第一任局长主要是要借助自己的声望,而非让自己做出什么成绩。就立刻把所有工作无论巨细都交给了副局长,蒋委员长的浙江老乡戴笠全权负责,平素根本不到军统局来坐班,也从来不过问局中任何事情。
今天,从不坐班的贺局长突然直接把电话打到毛副主任桌上,恐怕不会是小事儿。抱着某种窥探秘密心态,徐、魏两个处长竖起耳朵继续偷听。只闻电话那边又是一阵爽利的大笑,“你这个小家伙啊,生怕我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几斤几两是不?!放心好了,我打电话,不是替委员会里头其他人撑腰,他们的事情,还轮不到我出头。我打电话,是因为老头子突然想要见你,你准备好关于黑石寨方面的资料之后,在下午三点准时到老头子那里去一趟吧。早点出发,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
“是!”毛副主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抓着电话的手颤抖个不停。
不完全是因为畏惧,更大程度是因为激动。要知道,贺耀祖口中的老头子,可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中华民国第一人,将军政大权独揽于一身的蒋公介石。他毛人凤之所以能平步青云,以后生晚辈之身爬到副主任位置,还不是因为与戴副局长一道做了蒋委员长的乡党,忠心无形中受到了肯定么?!
虽然能用毫无意义的废话就应付掉军事委员会那些无权无势的大佬,可借一万个胆子毛人凤也不敢用同样的废话去应付蒋委员长。抓着电话喘息了好半天,才抬起另外一只手擦了把额头上虚汗,小心翼翼地询问,“严公,严公,能不能指点晚辈一下。老,老人家主要想了解哪一方面?!”
仿佛没料到毛人凤会有此一问,电话另外那端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我说齐五老弟,不是老哥多嘴,这揣摩上意的勾当,可不该是我辈军人所为!况且以我目前所处的位置,哪里能猜到委员长想了解些什么?!”
“是,是,严老教训得对,晚辈莽撞了,莽撞了!”毛人凤立刻一个立正,非常认真地承认向对方承认错误。“晚辈,晚辈只是难得见一次委员长,怕说得太乱,太没有头绪,耽误他老人家太多时间。”
“你明白自己莽撞就好!”军事委员会主任贺耀祖的声音从电话另外一端传来,语重心长,“委员长想侧重了解哪以方面,没必要乱猜。他不是约见你一个人,三点钟的时候,中统局的叶副局长还会到场,他手中有些资料,刚好可以补充你那边的不足!”
听到情报领域的竞争对手中统局那边将有一位副局长与自己同时接受蒋委员长的召见,毛人凤心里头愈发感觉到紧张。抓住电话哼哼唧唧憋了半晌,才壮着胆子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严公,严公能不能指点一下,晚辈去见蒋委员长时,应该注意哪些礼仪。晚辈,晚辈,请严公见谅,晚辈的确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怕事失了态,给咱们军统丢人!”
毕竟还挂着局长的名头,电话另外一端的贺耀祖,也不能真的完全对毛人凤这个名义上下属不闻不问,略做沉吟,笑着回应道:“你这个小家伙啊,不就是见老头子一面么,别人求还求不到的机会呢,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儿?!他又不是皇上,还能一句话没说对就把你推出午门去喀嚓掉?!”
“是,是晚辈想多,想多了!”毛人凤笑着点头,仿佛此刻贺耀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别胡思乱想。到时候,有什么就说什么,不清楚的就说不清楚,别乱编!老头子最恨别人拿瞎话糊弄他!”贺耀祖的声音继续传来,总算给了晚辈一点针对性指点,“还有,老头子今天心情不错,中午吃饭的时候,破例叫了一杯葡萄酿。你应该知道,他平素滴酒不沾!”
注1:关于毛人凤的性格,具体可以参见军统北平站另外一位站长乔家才的回忆录《关山烟尘记》。乔与马汉三一道被毛人凤以贪污罪清洗,因说情人太多,侥幸逃脱死刑。被关押到病故后才重见天日。
酒徒注:第二更送上,补昨天。
第一章 迷城 (三 上)
第一章迷城(三上)蒋介石年青时虽然曾经放lang形骸,但中年后戒烟戒酒戒色,甚至连茶水都不喝一口。就凭这份毅力,在一众黄埔生眼里,就甩出了国民党内其他竞争者无数条街。而反观国民党内那些有志问鼎逐鹿的大佬们,或者贪恋杯中之物,或者贪恋女色,甚至还有一大堆鸦片鬼,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被蒋校长踩在脚下都不冤。
作为曾经的黄埔生,毛人凤深知贺耀祖为什么把一杯葡萄酒强调得如此神秘。对着电话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堆,才恋恋不舍地跟老前辈再见。转过头来,对着徐、魏两名下属的脸色也捎带着变和善了许多。
“两位可能要多辛苦几分钟了,彭家给自家子侄造势造得太卖力,已经惊动了校长。咱们得把所了解的真实情况仔细梳理出一个报告来,赶在下午三点之前,由我亲自给校长送过去!”
即便他不做特别说明,徐、魏两人也知道今天是没时间再想午饭的事情了。当即齐齐答应了一声,取出纸笔开始与上司一道撰写报告。按照贺耀祖的预先提醒,三人在报告里头基本做到了据实而书。所有推断出来的内容只要没有证据一概不写,甚至连北平站与黑石寨方向最近几天一直保持着联络的事情也主动替对方隐瞒了下来。
这样写的报告难免会被人认为做事不力,可与“欺君”罪名相比,毛人凤宁愿被骂上几句废物。被骂做废物,至少他还有机会学习改正。欺君的帽子万一戴到头上,这辈子恐怕都很难东山再起了!
等一份精雕细琢的报告出笼,时间也到了下午两点左右。看看外边的雨已经停下,毛人凤换了一身军装,坐上汽车直奔美玲搂。由于人口的涌入速度已经严重超越了山城的吸纳能力,城区的交通如今拥堵得厉害。好在罗家湾19号与行政院距离足够近,军统局的车牌子又没哪个不长眼的交警敢拦,他倒没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很快就在行政院内下了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缓缓地走向美玲搂前。(注1)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身穿中山装的瘦子站在距离美玲搂不远处的大树下,直勾勾地盯着树干上的蚂蚁看。毛人凤冷撇了撇嘴,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跟对方打招呼,“哎呀,这不是叶副局长么?这么早就赶过来了。鄙人一直听说中统局的干部敬业,连吃饭睡觉都不忘工作。怎么样,在行政院的树下有什么新发现?找到大槐国的奸细了,要不要卑职派些弟兄来协助进剿?!”
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副局长叶秀峰是美国匹兹堡大学的硕士,虽然为人刚愎狭隘了一些,学问却是中西兼修。听到大槐国三个字,岂能不知道毛人凤是拿南柯一梦的典故来嘲讽自己?双眉之间立即涌起一股黑雾,瘦削的脸也愈发显得苍白,“您毛副主任手下的弟兄,叶某可真劳烦不起。弄不好连小米饭都没做熟,锅先被他们给砸了。毛副主任也来向委员长汇报工作么,那可真巧。叶某在美国读书时,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边散步边考虑事情。没想到毛副主任也有同样的嗜好,不知道是在沪上求学时养成的呢,还是在潮州求学时养成的呢?!”(注2)毛人凤早年曾经求学于复旦,不知道何故未能毕业。转投黄埔军校潮州分校后,又因身体适应不了军校的训练强度而生病退学。所以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一直是他本人的心病。此刻被叶秀峰这个匹兹堡大学的硕士当面揭了短,脸色也登时气得如同一张白纸。咬紧牙关强忍了好一阵儿,才叹了口气,幽然回应,“毛某求学时心向革命,哪里能养成如此高雅的好习惯?倒是叶副局,当年学问做得那么出色,如今却不得不把全部心思都用来琢磨党务政务上,实在太可惜了!”
“能为国家出力,有什么可惜的!”叶秀峰被“夸”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声替自己辩解。话说出口,又觉得分量实在不够证明自己弃学从政是因为醉心于权力,想了想,再度扯开嗓子,大声强调了一句,“况且放眼中国,如今哪里还能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辈效仿班定远投笔从戎,此生又何憾可有?!”
“叶兄这话说过了,依毛某之见,有前方将士舍死忘生地淤血抗战,西南中国未必找不到地方可以摆下一个安静的书桌!”知道掉比赛掉书包,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是叶秀峰的对手,毛人凤干脆另辟蹊径,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笑着补充,“但是么,呵呵,今天的风好大,树梢都给吹动了!”
叶秀峰心思转得稍慢,还以为毛人凤是辩论不过自己,转而谈起了天气。得意地笑了笑,也跟着轻轻抬头。待看到被雨水打过的梧桐树叶动动没有动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借用了禅宗的典故,“风动、树动,还是诸位心动”,嘲笑自己心里头根本没有一张书桌。登时羞得两颊发烫,恨不能脱下中山装,将毛人凤的鼻子一拳打个稀烂。
毛人凤整天接触的就是什么暗杀、绑架等勾当,潜移默化之下,心里头警惕性高得离谱。发现叶秀峰两眼之中凶光乍现,立刻后退了半步,连声冷笑“怎么?叶副局想考校一下卑职的身手?!那你可是选错了地方!”
叶秀峰年青时留学于美国,在学校里经常接触的信条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然而回到中国之后,他却将这个信条更加深了一步,变成了“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要打得你无法开口说话!”。只可惜今天他遇到的是毛人凤,连军统下层那些三教九流都能收拾得住,又怎会怕这带着眼睛的斯文人耍流氓。见叶秀峰被憋得额头青筋直冒,笑了笑,继续挤兑道:“叶副局如果真心要考校卑职,咱们不妨另约个时间。无论是枪法还是拳脚,随便你挑。咱也不提什么军统、中统,完全来个以武会友。无论是谁输了,就按江湖规矩给对方上一杯茶,鞠三个躬,以后见了面自动小一辈儿,叶副局以为如何?!”
“你,你……”叶秀峰这次算真的一脚踩在了钉板上,进退都难过至极。直憋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眼看着就要濒临暴走的边缘。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马达声响,有辆黑色的别克车如同黑天鹅一般从湿润的路面上滑了过来。
不像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将汽车停在了他处,这辆以奢华和高速著称的“别克世纪”直接泊在美玲馆正门口。也没有司机下车伺候,驾驶者自己推开车门,笑着跟叶秀峰和毛人凤二人打起了招呼:“两位老弟来得真早!我还以为自己够提前了呢,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已经到了。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跟夫人讨杯咖啡喝,傻戳在门口干什么?!”(注3)“以为谁都向你贺贵严呢,随时都能喝到校长夫人亲手泡的咖啡!”毛人凤和叶秀峰立刻放弃冲突,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腹诽起了军事委员会主任贺耀祖。(注4)偷偷嘀咕归偷偷嘀咕,他们两个之中此刻可是谁也没胆子得罪这位随便出入蒋介石家的大红人。齐齐向前走了几步,规规矩矩地跟对方见礼,“见过严公!”“既然是校长和严公有约,我们两个晚辈提前来几分钟当然是应该的!”
“客气了,客气了!我也是被校长临时叫过来询问一些事情,可不敢狐假虎威干涉两位老弟的份内之责!”贺耀祖一边下车还礼,一边笑呵呵补充。丝毫不敢因为资历和官职远在另外二人之上而于二人面前托大。
“都是留过洋的人,差别怎地这般大呢!”侧头看了叶秀峰一眼,毛人凤在心中悄悄比较。
此时此刻,叶秀峰心里头也悄悄拿自己跟贺耀祖做了一番比较,得出的结果却令他的自信心非常受打击。论气质贺耀多年行伍,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军人的阳刚味道。而他自己却又瘦又干,还略带一点驼背。论相貌贺耀祖虽然比他年长十岁,却因为最近几年情场官场双重得意而神彩飞扬,黑发满头,他叶某人却因为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才过中年就白了头发,看上去就像一个屡试不第的措大,要多穷酸有多穷酸。
更令叶秀峰心里无法平衡的是,贺耀祖居然敢真的在距离事先约定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之前,就直接朝美玲馆大门里头走。而站在门口的侍卫们居然谁也不拦阻他,反倒热心地上前替他掀开帘子,嘘寒问暖。转过头对上跟在贺耀祖身后小心翼翼往里头溜他和毛人凤。就皱起了眉毛,满脸警惕。(注5)“是委员长让他们来的!”好在贺耀祖不是个爱摆谱的人,发觉身后的动静有些尴尬,就回过头,主动向侍卫们说明情况。
几个当值的侍卫立刻换了笑脸,将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也迎接入内。自然有管事者从楼上下来领三人到小会客室等待,不多时,身穿旗袍的宋美龄亲自端出咖啡,连同几色精致的西洋点心,一并送到客人面前。
毛人凤与叶秀峰两个慌忙起身称谢,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侧眼偷看贺耀祖,却是一边跟宋美龄打着招呼一边端起咖啡慢品,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面对第一夫人的自觉。
有毛人凤和叶秀峰这两个不太熟悉的人在场,宋美龄不愿意落下个后宫干政的口实,很有风度地跟三人都寒暄了几句,便找了借口离开。又过了大约半盏茶时间,中华民**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身着一袭便装出现,才进门,就笑着跟大伙打招呼,“都过来了,不是说好了下午三点么?我怕耽误了你们处理其他工作,特地把时间定得稍晚了一些,没想到你们三个居然都是急性子!”
“可不敢您老久等!”在蒋介石面前,贺耀祖终于变得稍微拘束了些,但也非常有限。毛人凤与叶秀峰则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个行军礼口称校长,一个行鞠躬礼口称委员长,毕恭毕敬,唯恐礼数上有半点儿缺失!
“行了,此处没有外人,没必要弄得太正式!”虽然身为中华民国实际上的最高掌控者,蒋介石的骨子里,却依旧带着几分早年行走江湖时养成的洒脱,随意地挥了下手,命令三人不必拘束。然后命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在手里一边喝,一边笑着数落,“我说贵严老弟,你别表现得那么招摇行不行!别克世纪,全国有数那么几辆,你弄一辆来偷偷开也就算了,还老拿在外边显摆!眼下可是全民抗战期间,你就不怕别人怀疑你的钱来路不正?!”
“您老不怀疑我,其他人无所谓!”贺耀祖撇撇嘴,根本没把外界的目光当一回事儿。“我跟那些人又不熟,凭什么事事都在乎他们的看法。况且即便我不开这车,某些家伙想弹劾我,也能找出别的由头来。倒不如弄个谁都看得见的把柄给他们抓,双方彼此都省心!”
“那倒也是!”蒋介石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要求贺耀祖收敛行为,只是想借这些杂事缓和一下会客室内的气氛,免得毛人凤与叶秀峰两个过于紧张罢了。此刻见二人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便笑了笑,迅速将话头转回正题,“最近报纸想必你们都看到了,黑石寨光复的事情,被嚷嚷得很凶。可笑的是,我这个中华民国的军事委员长,却根本不知道是麾下哪支队伍杀到了那么老远的敌后去。所以把你们三个一起叫来,多少了解一些。免得过后又有人说我指挥不当,专门把勇士往阎王爷那里推!”
注1:蒋介石在重庆期间,一直住在行政院内的美玲搂。
注2:小米饭,暗指黄粱一梦。与前文毛人凤用的典故南柯一梦相对应。本意都是说人世间繁华如过眼烟云。但被毛、叶拿来讽刺对方热衷富贵,白日做梦。砸锅,暗讽军统内部派系林立,喜欢互相拆台。
注3:别克世纪,英文名buickcentury,第一代生产于1936年,8缸引擎,时速当时就可达140公里。少量推向中国市场并加长了车身,使该车显得愈发豪华大气。
注4:贺耀祖这个人的经历很有意思,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非常受蒋介石的信任。曾经充任蒋的侍从室主任,替蒋掌管卫队。后因为他的妻子加入了***而失去了蒋的信任。但蒋却没有命人把抓他的妻子抓走。
注5:叶秀峰性子偏狭,心胸甚窄,却又非常贪恋权位。在1945年成功取代徐恩曾成为中统局长之后,事事插手,并且在支付属下开销方面非常吝啬。可以说,中统从最初与军统比肩的特务机构最后衰落到仰人鼻息的地步,与叶在任上的所作所为不无关系。
第一章 迷城 (三 下)
第一章迷城(三下)“卑职疏忽,请委员长处分!”听蒋介石的话语里头隐隐带有抱怨之意,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自请处分。
“坐下,坐下,我不是抱怨你们,况且这事儿怪不到你们两个头上!”蒋介石挥挥手,非常和蔼地命令二人不要过于敏感。“自开战以来,军事委员会派向敌后的游击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每支队伍的动向你们都找我汇报,我这个委员长就不用做任何其他事情了。光是天天听汇报,就得活活累死!”
“那是,那是。委员长日理万机,的确没太多时间关注这些小事情!”
“还是应该及早汇报的,只是卑职总想着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免得lang费校长您的时间,所以才一拖再拖!卑职回去后便重新拟定一个章程,将军统局内部的信息处理流程弄得更规范一些。今后得到情报先分出轻重缓急,再根据其重要程度,决定其上报时间!”
叶秀峰和毛人凤两个悬在嗓子眼儿的石头终于落回肚子内,笑了笑,分别大声回应。但是二人回话里头的侧重点却相差甚远,叶秀峰主要是想把自己的责任摘清,而毛人凤却能够举一反三,由一件事处理上的不足,联想到整个军统的情报运作流程如何改进方面。
作为毛人凤的校长兼浙江老乡,蒋介石原本就对这个黄埔门生有一点儿亲近之意。此刻见对方如此机灵,心中的好感更多。摆摆手,微笑着说道:“那是你们军统局内部的事情,我不会横加干涉。我只会看你们调整以后的结果。眼下贵严在军委会这边忙得抽不开身,雨农又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跟日本人的谍报战上,军统局内部,你和其他几个骨干就要勇于任事。不要怕犯错,谁都不是天生的圣人,即便是圣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做事百分之百正确。捅了篓子出来自管找贵严这个老大哥担着,如果贺贵严也担当不起来,还有我蒋某人。我黄埔子弟是天生要站出来做事的。不要学某些人,坐而论道的本领一流,真的让他干实事儿,却只会帮倒忙!”(注1)听了校长大人如此推心置腹的话语,毛人凤激动得眼睛都酸了。再度站起来,默默地向蒋介石行了个军礼,然后做回沙发上,腰杆挺的比国民政府办公楼前的电线杆还直。
叶秀峰心里头徒呼羡慕嫉妒恨,却知道在耍心眼和讨委员长欢心方面,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毛人凤这曾经在社会底层打过滚的油滑老吏。稍稍斟酌了一下,在旁边低声说道:“卑职所以拖着一直没将掌握到的消息汇报,也是存了综合汇总,以便能让委员长节省些时间的心思。现在看来,卑职先前的想法,的确有些鲁莽了。不过卑职保证就此一次,今后中统会从整个运作机制上做重大调整,绝不会再让同样的失误发生!”
“也不算什么失误,毕竟只是一场局部小胜,原本就不该牵扯你们太多精力!”蒋介石将目光从毛人凤身上转回来,冲着叶秀峰轻轻点头。
将情报工作分别由军统和中统两个部门承担,他的本来意图就是让两个部门互相竞争,互相促进。从今天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人的表现上来看,这种避免一家独大的策略还是非常有效果的。至少,毛、叶二人都感受到了竞争对手带来的压力,都在积极地表现,互不相让,而不是彼此勾结起来,联手糊弄他这个国民政府大掌柜。
又耐心地慰勉了两位后起之秀几句,蒋介石再度把话头拉回今天的正题,“报纸上的话,我向来是不愿意相信的。里头捕风捉影的东西太多,拿了人好处替人鼓吹的东西也太多。还有那么一些所谓的记者,打着言论自由的幌子颠倒黑白,胡编乱造,只图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更是让我非常反感。所以比起报纸上的东西来,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说的第一手资料,尽管这些资料可能远不如报纸上写的精彩。”
“委员长说得极是!”先前不小心被毛人凤拔了头筹,叶秀峰急于搬回。不待蒋介石把目光转向自己,就主动开口附和,“所谓言论自由,需要全体社会成员都变得成熟理性才行。如果保证不了这一大前提,结果便是谣言满天飞,还不如对其加以限制,避免让敌人钻了空子!”
这句话非常符合当前的实际情况,即便是竞争对手,毛人凤也听得暗中点头。由于短时间内失去了将近三分之二国土的关系,以前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眼下几乎全涌入了四川境内。或者为了争夺读者,或者背后别有居心,这些报纸都喜欢故作惊人之语。捕风捉影,信口开河简直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干脆主动跟日本方面唱和,天天说什么中日亲善,理应及早罢战携手共建东亚等等。仿佛这一年多那一场场血腥的屠杀,都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而想解决目前报纸上观点混乱不清的情况,对国民政府来说又非常棘手。处罚得轻了,起不到任何惩戒效果。处罚得稍重一些,非但***那边会指责政府侵犯了言论自由,政府的那些英美朋友,也会跳出来横加干涉。偏偏眼下国民政府还离不开***人和英美朋友的支持,前者涉及到政府的形象和信誉,至于后者,虽然英美朋友输入的物资从来都不是免费午餐,在几大兵工厂都被日寇夺走的情况下,如果失去了英美朋友的支持,国民革命军就得空手跟日本鬼子拼命了。
“就拿这次黑石寨光复一事来为例吧!”见蒋介石和毛人凤、贺耀祖三人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叶秀峰暗中得意,采取了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奔向谈话的正题,“塞外偏僻之地,一个弹丸小县的光复,跟眼下长沙、岳阳一带的每天发生的血战相比,简直微不足道!而偏偏报纸上炒得这么热,没完没了!这背后没有人暗中推动才怪!卑职这几天派人查了一下,叫嚷得最欢的两家报纸,都跟恒发粮业有着利益往来。而恒发粮业的大股东,恰恰也姓彭,跟咱们军统局那位光复黑石寨的少年才俊出自同宗,弄不好就是一家!”
“天下姓彭的多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一家?!”听叶秀峰把问题往军统局身上扯,毛人凤本能地出言反驳。但猛然想到先前大哥贺耀祖提醒的那句“老头子今天中午要了一杯葡萄酿!”,后半句话立刻变成了对自己麾下弟兄的维护,“即便他们就是一家,这么做也不能算出格。毕竟彭学文同志立下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而做人父母的,有谁见了自家孩子出息了,不喜欢于人前吹嘘一番?!”
当着委员长的面儿,叶秀峰岂肯任由毛人凤偷换概念的伎俩得逞?立刻冷笑了一声,撇着嘴道:“问题是,他家光顾着替自己的孩子吹嘘,却根本没考虑对大局的影响。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向政府发难了,问咱们为什么没派更多的游击队到敌后去?还有人就此得出结论,日寇实力非常虚弱,国民革命军先前的表现差,是因为政府选将不当,后勤支持无力!”
毛人凤的印象里,原本没有彭学文这么一号人物。但是为了维护军统局的利益,更是为了向蒋校长表明自己在光复黑石寨一事上的态度,他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挥动着胳膊喊道:“照你这么说,难道彭学文他打了胜仗还错了?!打了胜仗不准夸耀,那些打了败仗的呢,是切腹自尽,还是开记者招待会说自己虽败犹荣?!那些……”
“齐五,注音说话的态度和场所!”贺耀祖及时地开口,将毛人凤的怒吼硬生生掐断。
“我只是不满他们中统局看问题的角度!”毛人凤放下手臂,红着眼睛向其他两人道歉,“局长,校长,请原谅属下的失态。咱们军统,咱们军统一年来那么多弟兄在敌后舍生忘死地战斗,大多数人根本没来得及有所建树,就悄无声息地就殉国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彭学文,带领孤军深入敌后,在既没有粮草也不可能有援兵的情况下光复了一座县城,还要被人,还要被人从背后……”
说到动情处,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些阵亡在敌后战场上的军统局基层干部,眼泪顺着两腮凄然而下。
叶秀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毛人凤居然如此会演戏,说哭就哭,之前半点准备都不用做。可无论对方是在演戏也好,真的动了感情也罢,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却不是他能随随便便侮辱的。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在彭家利用舆论替自家子侄造势的问题上纠缠,愣在沙发上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中统,中统局也不是只看到彭家利用舆论,中统局其实一直在努力挖掘…….”
“好了!”蒋介石本人对叶秀峰刚才的借题发挥行为非常不满,皱了下眉,沉声打断,“我叫你们两来是了解情况,不是想听你们两个互相攻击。彭家如何利用媒体给自家子侄造势,那是彭家的事情,扯不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小家伙身上。你们两个就是论事,不要过多加入自己的主观评判,我只要事实,越干净的越好!”
注1:雨农,戴笠的字。
第一章 迷城 (四 上)
第一章迷城(四上)“是!”毛人凤干净利落地敬了个礼,侧头看了叶秀峰一眼,心中好生得意。从还没进门开始一直到现在。前后三次交锋他都稳稳压了叶秀峰一头,着实替军统局大涨威风。倘若消息能传到戴笠副局长耳朵里,他这个副主任的位置就愈发安如泰山。哪天将头上的副字去掉,也未必没有可能。
“卑职,卑职明白!”同样是回应蒋介石的命令,叶秀峰却显得有些迟钝。得到委员长要召见自己的消息之后,他可是打起全部精神去做准备。原本以为会凭着独到的目光能给委员长留下个好印象,谁料刚拉开了个架势,就被一巴掌打了回来。
难道委座他变了性子,不再在乎别人操控舆论?低头看着自己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叶秀峰迅速寻找自己今天不受待见的原因。凭他对眼前这位蒋委员长了解,对方绝对不是一个坚信言论自由不可侵犯的人。否则,对方也不会暗地里一再向陈局长交待要严格监控报界动向。那就是他不喜欢自己刚才对黑石寨光复一事的态度,可那场突然而来的胜利的确没任何意义啊?黑石寨位于察哈尔北部,既不算什么战略要地,又对日本人的后方造不成什么威胁。并且远离眼下国民革命军控制的任何区域,即便到傅作义掌握的归绥,也有一千多里。在不可能得到后续支援的情况下,日本人只要稍微集中起几个县的驻军,就可以轻松将黑石寨再度夺走,彭学文等人连坚守半个月的希望都没有!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们全部的精力,就放在了互相挑毛病上面了?!”见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突然都变成了哑巴,蒋介石不由得有些烦躁,皱了下眉头,沉声追问。
“卑职等着叶副局长先汇报,他比卑职年长,理应有优先权力向校长汇报!!”毛人凤捡了便宜卖乖,继续使劲儿将竞争对手往坑里头推。
叶秀峰却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主,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态,很有风度的摆手,“卑职还以为毛主任会当仁不让呢,所以才借机整理了一下思路。还是请毛主任先汇报吧,毕竟军事斗争方面是他们的军统局的强项,而中统局目前的主要分工,还在党务和政务方面!”
如果自己先汇报,今天问话的风向就被叶秀峰看出来了,毛人凤才不愿让竞争对手占便宜,又摇摇头,再度谦和地推让,“叶局长职位高,叶局长先请!”
“术业有专攻,毛主任先请!”叶秀峰打定了主意不再给毛人凤趟地雷,笑呵呵地谦虚。
见先前还斗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家伙突然都变成了谦谦君子,贺耀祖觉得非常好笑。咳嗽了一声,抢在蒋介石发怒之前点将,“齐五,还是你先说吧。毕竟彭兄弟是咱们军统的人,你比叶局长对他更了解!”
“是!”毛人凤先向贺耀祖敬了个礼,然后又将头转向叶秀峰,满脸歉意,“既然长官有命,卑职就不再跟叶副局长客气了!”
说罢,打开一直摆在身边的公文包。将自己与电讯处和行动处两位处长中午时精心赶制出来的报告逐条向蒋介石介绍了起来。
都是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即便毛人凤和他麾下的两位处长文字功底再深,也不可能妙笔生花。蒋介石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等毛人凤汇报完了,轻轻舒了口气,淡然追问,“如此说来,这是一场原本不在军统的计划之内的行动喽!我说的对不对?!”
“回禀校长,也不能完全说是不在计划之内。在此之前,军统北平站已经派遣骨干深入草原,策划成立察绥分站。而察绥分站的站长马汉山,正是引领彭学文进入军统局的授业恩师。他手中的自主权力非常大,有资格随机应变。彭是临时受了他的命令,也很有可能!”毛人凤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
行军打仗还讲究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特工领域的战争,更需要当事人审时度势,随时改变或者决定行动内容。所以毛人凤把光复黑石寨的功劳硬和军统正在筹备成立的察绥分站联系在一起,也不算过于牵强。只是蒋介石听了他的解释之后,并没有任何鼓励或者批评的表示。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又低声追问:“现在军统和黑石寨那边还保持着联系么?他有没有向你汇报今后的打算?”
“按军统内部归定,察绥分站的一切行动都接受北平分站的直接指挥,总部这边只听取北平站的汇报,并不直接插手具体工作,以免因为不了解前方的实际情况,给北平站的同志造成干扰!”毛人凤事先早有准备,回应的话语里边滴水不漏。
“的确不该过多插手!”蒋介石亲自领过兵,知道越级指挥的害处,对毛人凤的回应点头表示同意。
略作犹豫,他又迅速补充,“但是你也通过北平站那边交待一下,让黑石寨的弟兄不要逞强。既然打击日寇气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争一座孤城的得失。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比地盘重要!”
“是,属下一定把校长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给奋战在一线的军统同志!”毛人凤再一次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睛向蒋介石敬礼。
“好了!”蒋介石上前半步,将他的手从耳边拉开。摇摇头,叹息着说道:“我知道前线的弟兄都不容易。他们为了国家民族,时刻都在准备牺牲。我这个军事委员长能力有限,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但是给你们减轻一点儿压力还是能做到的……”
“校长,校长已经,已经做得够,够多了!是,是属下无,无能,不能,不能替校长多,多分担一些!”毛人凤嘴唇哆嗦,声音再次变得哽咽。无论外界如何评价面前这位蒋校长,至少对于他,对于他们这些黄埔子弟,蒋校长还是非常宽厚的。不但一直在努力给他们创造发展空间,对于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也是能稀里糊涂糊弄就稀里糊涂糊弄,实在糊弄不了的情况下,才会稍作惩戒。但大多时候也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绝不会有什么持续的不良后果产生。
“你等有一分能力便使一分,不要辜负校长的信任便是!”唯恐毛人凤表演太过引起蒋介石的反感,贺耀祖笑着站起身,在旁边施以援手。
看着身穿军装的贺、毛两人,再看看同样站得笔挺的蒋介石。叶秀峰心里头终于敞亮了一些。原来委员长大人不是不满意他监控舆论,而是不满意他对黑石寨大捷的态度。毕竟那是前线弟兄用性命换回来的胜利,不管其具体战略意义大小,也不管黑石寨能在国民政府手中控制多久,那都一场货真价实的胜利。当着三位军人的面儿纠缠一场胜利的细枝末节,叶秀峰啊叶秀峰,你的脑袋真的是被驴子踢过了!
但是被人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三大脚却逆来顺受,绝不是叶副局长的作为。反省完了自己先前的失误所在,他便一边继续观摩毛人凤的表演,一边开始暗中琢磨该如何将局面再搬回来。好不容易等对方汇报完毕,轮到自己表现。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报告委员长,中统局掌握的情况,有一部分跟军统局所掌握的情况重复,那些相关内容,我不再次向您汇报了,以免lang费您的宝贵时间。”
停下来看了看蒋介石的脸色,他继续补充,“通过安插在日伪要害部门的内线,我们还了解到,此番行动,军统局的弟兄得到了其他三方势力的积极配合。第一个是盘踞在黑石寨附近多年的马贼团伙,匪号黑狼帮。匪首是一个叫黑胡子的年青人…….。”
“噢!”贺耀祖的眉毛往上一跳,主动询问,“居然还发动了地方豪杰相助,这小家伙,还真不简单!”
叶秀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被他冷不防从中间打断,立刻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又偷偷看了一下蒋介石的脸色,再度喘息着补充,“那人算不得什么豪杰,性格非常残暴。据安插在满洲国的内线反馈,黑狼帮破城之后对城中店铺进行了洗劫,将所有与日本人相关的产业抢完之后不算,还放火烧成了白地。城内的普通日本百姓也受到了波及,据说,据说黑胡子还抢了两个日本女人……”
“日本人的话,未必能全信吧!”贺耀祖听得脸色微微一红,咬着牙死撑。
毛人凤却比他更肆无忌惮,当着蒋介石的面儿,就大声反问:“无辜?我看未必!这时候进入中国的日本人,哪个能称得上无辜?!黑胡子给他们点儿苦头吃就对了,总不能象唐生智将军一样,还给足路费,礼送他们脱离战场吧!”
唐生智守卫南京的时候,唯恐民众将怒火发泄在城内的日本人身上,特地在两军交战之前就将南京城内日本人及其家属集中起来,早早地送过了长江。只可惜,他一番君子之行的结果却换回了日寇破城后对城内中**民的血腥大屠杀,短短两周时间,便有三十余万百姓死于非命。
眼下国民革命军内部提起唐生智当时礼送日本人脱离险地的行为,几乎无人不骂其愚蠢。毛人凤今天拿南京大屠杀发生前后的例子替黑胡子开脱,可谓正打在了蛇的七寸上。非但叶秀峰被噎得直喘粗气,连信奉基督教的蒋介石都轻皱眉头,低声说道:“日本人的话不足信,这事儿咱们自己也没有必要深究。毕竟黑胡子不是正规军人,不能以国民革命军的军纪标准来要求他们!”
一颗重要的炮弹宣告哑火,叶秀峰的心里甭提有多郁闷了。但既然蒋委员长已经定了基调,他也没法再借题发挥。犹豫了一下,将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汇报,“另外一支人马便是***游击队,驻扎在黑石寨的半个中队日本守军就是被***游击队先调出了城外,然后才被军统局的人领着马贼趁虚而入……”
“说不定双方是巧合!”听叶秀峰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给捅了出来,毛人凤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大声反驳。“你怎么能确认小彭他们跟***游击队事先有过联系?!”
“不可能!”叶秀峰岂肯再将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把柄轻易放弃?也站起来,与毛人凤针锋相对,“再巧合也没有这种巧合法!日本人前脚刚刚跟***游击队在野外交上了火,军统的弟兄后脚就带着马贼端了日本人的老窝!”
毛人凤手里掌握到的资料没叶秀峰多,想继续反驳也找不到恰当切入点,直急得额头冒汗。贺耀祖在旁边见状,不得不第二次出面替这个名义上的属下打圆场,“即便是双方事先有过约定,依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毕竟眼下国共合作才是主流!况且我们军统局也没吃什么亏不是?!”
叶秀峰以一敌二,稍微有些吃力,“军统局,军统局的任务,便是防,防共,猫不捉老鼠,却跟老鼠勾结在一起,这,这让……”
“防归防,合作归合作。不能混为一谈!”毛人凤得到了强援,立刻又来了精神,瞪着叶秀峰的眼睛大声反驳,“况且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未必可信!”
“我们的内线在满洲国内地位很高!”
“地位越高,越可能脚踏两只船!”
“别争了,已经合作过了,还有什么可争的!”见二人越吵越不像话,蒋介石怒气冲冲地打断,“说第三方?除了马贼,***之外,军统局还请了那路神仙出马?!”
“还有一方是孙连仲的人!”叶秀峰自觉已经搬回了一局,得意洋洋地补充,“是孙连仲麾下的一个连长,姓张,参加过娘子关战役。后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草原上去了。军统局的弟兄之所以带领马贼拔掉黑石寨,据说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救他。最近一段时间孙连仲和他手下的几个师长凑了一笔款子,正在重庆城内上下打点寻求重新领兵的机会。那个连长有可能就是他派出去造势的闲子之一,如果用得好了,便可以起到…….”
“别说了!我跟你讲过不要胡乱攀扯,难道我的话是耳旁风!”蒋介石突然暴怒,抓起手中茶盏,重重顿在了茶几上。
“委,是,委员长!”叶秀峰被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认错,“卑职,卑职知道错了,请……”
“出去,统统给我出去!”蒋介石对他非常失望,指了指门,厉声命令。
叶秀峰面色瞬间灰败如土,捧着自己精心炮制出来的报告,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毛人凤和贺耀祖两个遭受了池鱼之殃,互相看了看,怏怏地跟在叶秀峰身后。还没等走到门口,又听见蒋介石在背后命令,“贺贵严留下,其他两个人留下报告之后,回去继续办公去吧。需要的时候,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是!”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答应一声,各自执行命令。贺耀祖则一脸无奈地返身而回,等着独自承受蒋介石的怒火。
蒋介石却不再说话,转身走到窗前,单手扶着窗框闷闷地观赏外边的风景。雨暂时停了,但乌云还在往头顶上的天空汇聚。几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冷空气绞杀在一起,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秋风秋雨愁煞人!
小心翼翼地陪着蒋介石看了一会儿窗户外边的翠竹,贺耀祖陪着笑脸开解:“他们两个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太年青了些,说话做事难免不够成熟稳重。但有雨农和陈氏兄弟教导,早晚能当得起大用!”
“大用个屁!”蒋介石头都没回,直接来了句脏话,“一个有能力却没心胸,另外一个既没有心胸也没有能力,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草包!”
贺耀祖咧了一下嘴巴,不再替其他两人辩解了。今天毛人凤和叶秀峰的表现,的确有些差强人意。特别是叶秀峰,根本没显出来一个接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应有之水准,反而象一个没读过
第一章 迷城 (四 下)
第一章迷城(四下)“是!”最后这一条,贺耀祖答应得非常爽利。与重建孙连仲麾下的第二战区第一军团相比,一个区区小连副的调动,根本不能算做什么事情。他估计自己随便跟孙连仲提一提,眼下正有求于军委会的孙连仲就将非常主动地放人。甚至孙连仲本身都未必记得其麾下还有这样一个姓张的连副,毕竟孙部被打成空架子之后,还有一大堆营长、团长、甚至旅长找不到事情做,只好跟在孙连仲身边蹭吃蹭喝。像连副这种兵头将尾,孙连仲的下属里头一抓一大把,几乎个个失业在家,他根本无法照顾得过来!(注1)抱着这种先入为主想法,贺耀祖回到军委会后,先把蒋介石指示不准任何人再刻意刁难孙连仲的话如实转述给了参谋长何应钦,然后又分别给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去了电话,通告了蒋委员长对黑石寨光复一事及相关人员的真实态度。最后,才赶在等待下班的十几分钟里,通过身边有限的渠道,开始了解那位在黑石寨光复事件中至关重要的小人物,孙部二十七师一位姓张的副连长。
不关注不知道,一开始关注张松龄这个名字,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兼调查统计局局长,上将贺耀祖立刻就在办公室里学着时髦的浙江话骂起了娘。“娘希匹,叶秀峰你这个白痴,老子跟你没完!你他娘的不长脑子自己找坑往里头跳,却害得老子跟你一起倒霉!你等着,等老子抽出功夫来,看怎么收拾你这……..!”
同样正在办公室里头陪着主任大人熬最后十分钟的两个文职军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平素弥勒佛一样和气的贺上将军今天到底在发哪门子邪火?其中有一个相对机灵者立刻把“叶秀峰”三个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发誓下次只要看到有和此人相关的文件,就打回去让它按部就班地走完整个处理流程,拼着让中统局的人抱怨,也先给主任大人出了今天这口恶气再说!
“该下班就下班,别再这里lang费电!”拍着桌子骂了几句娘之后,贺耀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横了两名满脸八卦的下属一眼,厉声吩咐,“刚才的话,听过就给我忘掉。谁要是胆敢泄漏出去,老子就把他送到滇南修公路。不信你们两个就试试看!”
“不敢,不敢!”两名文职陪着笑脸,慌慌张张地逃掉了。贺耀祖从办公室里头将门关好,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和书本就是一阵乱砸。待把整个办公室都搅得如同被轰炸过一般,才重新坐回了主任大人的座位,瞪起一双疲惫的眼睛冲着对面的整排文件柜生闷气。
也不怪贺耀祖郁闷,叶秀峰为了打击军统所提起的那个张连副,实在有些过于麻烦。此人哪里是什么兵头将尾?!军衔为中校的连副,放眼整个国民革命军中,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更可气的是此人的中校军衔还是追赠的,属于身后哀荣那种。这说明什么?说明军事委员会曾经将一个活着的军官,直接当成了死人来处理。而他贺耀祖贺大主任,就是这场乌龙的主要责任者之一,无论有多少理由,都是将成为整个笑话的核心与焦点。
当然,贺耀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娘子关战役里头阵亡了那么多弟兄,如果每个都认认真真地审核一番再往褒奖意见上签字,他贺主任就得活活累死在办公桌前。那个被当成了死人追赠予中校军衔的小家伙,当时是在第二战区在阵亡名单里头报上来的。“生前”参加了娘子关战役中最关键、最惨烈的一局,核桃园反击战。那也是整场娘子关战役里头唯一的亮点,对于其中以身殉国的烈士,军委会事后怎么追赠身后哀荣都不算过分。
可当一个已经死了一年多的烈士,又活着出现在塞外,出现在与日寇搏杀的第一线,这里边所涉及到的内容就太多,太复杂了。复杂到肩扛上将军衔的贺耀祖都为之头大如斗的地步。偏偏中华民国的第一实权人物蒋委员长刚刚还提起过他,希望能保证他平安归队。这让贺耀祖想继续稀里糊涂下去,都需要反复斟酌。
“带领麾下弟兄炸毁山炮三门,击毙击伤日寇数以十计,身负重伤被部属强行抬下火线,六日后不治,以身殉国!”,二战区在请功名单上对张松龄的具体描述,眼下就摆于贺耀祖的办公桌上。这份文件足以证明军委会当初决定追赠张松龄中校军衔的决定并没有什么错误,然而如果贺耀祖敢把这份文件拿出来,今后就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
娘子关战役最后阶段国民革命军全线溃败,这是军委会内部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全线溃败,却不等于可以把一个曾经立下重大战功的下级军官,随便当作阵亡来统计。此人之所以被列入阵亡而不是失踪名单,是因为他当时肯定已经身负重伤,无法跟随大队人马一道撤退。而二战区之所以敢把身负重伤的军官当作战死者来统计,幕后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把所有伤员都丢给了鬼子!
不用猜,贺耀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出事实真相所在。二战区的黄副司令长官在撤退途中被一名姓苟的团长拿枪顶了太阳穴的事情,早就被嚷嚷得满世界皆知。而那位苟团长随即用手枪打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如果黄副司令长官没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贺耀祖不相信一个已经准备自杀的团长,会试图拉着整个战役的直接指挥者一道去下地狱。
可无论猜到多少真相,他都不能说!否则,他就同时得罪了晋绥和桂系,这两支目前中央方面必须着力团结的地方实力派。甚至还有可能把已经在中条山殉国的冯安邦将军也牵扯进一场舆论的漩涡当中,进而将不得不承担孙连仲部所有中高级军官的怒火!
在此举国抗战的艰难时刻,真相远远不及大局重要。所以,娘子关战役失利的原因必须是由于日军的装备过于优良;第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和黄副司令长官,必须一个是慷慨大度,另外一个是机智勇敢,能谋善断;战役最后阶段的溃败必须没有发生,抛弃伤员的罪行必须没有出现过,阎、黄两位司令长官也从没做过相关决断。
所以,他贺耀祖这个军委会主任,无论心里觉得多么郁闷,都将独自承担起“拿活人当作战死者追赠”这一失误的黑锅。既不能在下属面前表达自己的委屈,又要严防此事的影响继续扩散,让外面的舆论界知晓,进而刨根究底。
“叶秀峰啊,叶秀峰,老子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样陷害老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贺耀祖宁愿在今天下午受蒋介石召见的时候,与毛人凤两个一道,彻底将叶秀峰打进万丈深渊。虽然那样做会严重损害他在蒋委员长心中的形象,却总也好过最后接下一个烫手山芋,丢不得吞不得。
“如果此人与娘子关战役中阵亡的那位“张松龄”只是重名就好了!”骂够了叶秀峰的祖宗八代,贺耀祖继续搜肠刮肚想办法应对后者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麻烦。那样的话,二战区送上来的报告就没有什么大错,自己当时在褒奖决定上签字,也没任何问题。日后哪天蒋委员长心血来潮再提起张松龄这个人的名字来,就可以把责任往叶秀峰头上推,说叶副局长急于立功而张冠李戴,相信叶秀峰也没本事将当事人从几千里之外的草原上调回重庆来替他证明清白。
问题是,这样做的话,将亏欠张松龄中校甚多。毕竟只要他活着归队,军委会就没脸把已经颁发出去的中校军衔和宝鼎勋章再给追回来!可比起即将重建整个孙连仲部这件大事,姓张的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毕竟他是孙连仲不惜重金打造出来的军官种子,理应对孙部有所回报,其中包括付出一点儿名誉和仕途上的损失。
作为一个率部参加过北伐战争,曾经走过尸山血海的将军,对贺耀祖来说,为了夺取全局主动而牺牲掉几名士兵,甚至牺牲掉整营整连弟兄,都属于很平常的决定。越顺着顾全大局的思路理下去,他越认为,还是将已经“阵亡”的张中校和仍活在世间的张松龄直接分开为好。至少,在军事委员会的档案袋中和今后有可能上报到老头子那里的文件中,两个张松龄必须是同名同姓却没有丝毫相干的人。这样,对于军委会,对于晋绥方面,对于桂系,甚至对于孙连仲部,都将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损害。
至于几千里以外草原上那个不幸被选中作为牺牲品小张同志,眼下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反正此人有没有机会活着从草原返回,还不得而知。即便他能幸运地穿过日军封锁线回到孙连仲麾下,相信在整个军团得以重建这一巨大的人情面前,孙连仲也知道该怎么去做。况且在孙的职权范围之内,重新将张松龄从普通士兵提拔为中校团长,顶多也就需要花费半年左右时间,实在算不得什么耽搁!
“叫个人来收拾一下我的办公室!”理清楚了全部思路的贺耀祖抓起电话,对另一端的接听者命令。随即放下电话,将办公桌上先前让自己头大如斗的那个档案袋,顺手丢进了身后的保险柜里。
“咣当!”全钢打造的保险柜门重重关上,将整份档案彻底隔绝在黑暗当中。没有特别情况发生,永远不会重见天日,永远!
注1:贺耀祖在1938年春天已经晋升为上将,无论资历还是官职都高于孙连仲,所以才不会把一个小小的连副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