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碰撞
第六章碰撞(六上)“嘶——!”站在最内侧观众齐齐吸气,看向下场参赛者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由于长期在野外劳作,并且食物中奶制品和肉类较中原地区多的缘故,牧民们的身材长得都很壮硕。但跟下场向白音发起挑战的这一位相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特别是在外观上,牧民的壮硕,给人的感觉只是敦实,厚重,象一块块刚刚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坚硬却没有任何光泽。而走进场子中这位,则如同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刀,无论外表染上多少泥土和血污,都无法遮挡住其锐利的锋芒。
“你——”小王爷白音也是暗暗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奸诈狡猾”的小黑胖子“张玄策”肯定会先怂恿其他求婚者打头阵,直到把自己累垮了再下场捡便宜。谁想到此人非但没有拿兀良哈贝勒等当炮灰,反而第一个跳了下来。
“怎么着,小王爷莫非看不起在下,不愿与在下动手么?”张松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拱拱手,朗声问道。
“岂敢,岂敢!”白音连忙拱手相还,“我只是觉得你远来是客,想让你多歇一会儿而已!”
张松龄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拱手,“谢谢小王爷美意,但我这人是个急性子,不想在场外干等,所以才抢了第一个下场,早点跟你比试完了,也好安安心心看别人的热闹!”
‘只因为不愿意在场外干等,就第一个下场来“送死”,这厮,也把比赛看得太儿戏些!’白音眉头轻皱,对“张玄策”看待比试的态度很是不满意。但再看到对方身上那明显是刚刚借来的牛皮坎肩儿,心中的不满立刻就又变成了困惑,“你以前跟人摔过跤么?!这件儿昭达格是跟谁借的,好像不是很合身?!”
“第一次摔!”张松龄非常诚实地摇头,“我刚才在你们换衣服的时候,随便找斯琴手底下的人借了一件。怎么,我穿得方式不对么?”
“哈哈哈哈----”先前还被张松龄那满身伤疤震惊得倒吸冷气的观众们再也忍耐不住,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连牛皮坎肩儿该怎么穿都不知道的人,居然敢第一个下场挑战白音小王爷。天底下还有比这儿还令人捧腹的笑话么?要知道,摔跤、骑马和射箭,是草原男人个个都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从会走路开始学,一直学到成家立业。象小王爷白音这种叼着金勺子出生的世袭贵胄,更是自幼就受过无数名师指点,只要本人不是太烂泥扶不上墙,想不成为高手都十分困难。
“张兄,要不然这样,你先到场外歇歇,让别人先来跟我比。等你看清楚了到底怎样摔,再上来赐教如何?”白音小王爷也强忍笑意,非常体贴地劝说张松龄离场。在他看来,赢下小黑胖子“张玄策”根本无需费太多力气,但这样却难免有点儿胜之不武。特别是在数千双眼睛的关注下,赢了也不会给自己脸上添多少光彩。
“不用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张松龄笑着摇头,依旧是满脸坦诚,“我就使我会的招数便是。小王爷,请你不吝赐教!”
说着话,身子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曲膝哈腰,目光如闪电一般,直刺白音的眼睛。
白音小王爷已经起了轻慢之意,仓促间,心态哪里调整得过来。眼睛与“张玄策”的眼睛刚一对上,头皮就猛然发乍。侧着身体跳开数步,双臂胃胀,宛若一头与豹子对峙的野牛!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场地周围观众们看到白音拉开了架子,就明白此人恐怕是方圆百里排得上号的摔跤高手。立刻漫天价地喝起彩来,“好啊——”“摔,摔翻他,教训教训这楞头青!”
“好个屁,花架子,华而不实!”呼啦哈赤王子,兀良哈贝勒等一干少年才俊,明知掉张玄策必输无疑,却很义气地跟他站在了一边。跺脚撇嘴,大声给白音喝倒彩。
立刻有人不服气,梗着脖子开始反击,“你怎么知道我家王爷是花架子?我家王爷要是花架子,这草原上就没人懂得摔跤!”
“我就说他是花架子,花架子,怎么了?!”呼啦哈赤王子跟张玄策没多少交情,却更讨厌年少多金的白音,咬着牙关死犟到底,“如果他不是花架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扑上去?人家那边虽然架势拉得没他足,却照样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胡说,我家王爷是在戏弄他!猫捉老鼠,猫捉老鼠,你懂么?!”白音麾下的旗丁大声咆哮,心里头却隐隐感觉到有点儿底虚。
“摔,摔,小王爷,赶紧拿下他!”周围的观众也是看得莫名其妙,挥着胳膊,不停给白音打气儿。
山崩海啸般的助威声中,白音额头上渐渐渗出几颗豆粒儿大的汗珠。被“张玄策”给盯上到底有多苦,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确,从架势上看,小黑胖子根本不懂得摔跤。但小黑胖子却绝对懂得如何赤手空拳杀人!白音相信,如果自己真的拿此人当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来对待的话,甭说将其放倒,能不能保证自己活着离场,都很难说!
慢慢地挪动了一下双腿,白音试图从侧面寻找小黑胖子的破绽。但他的身体刚刚一动,小黑胖子的身体也跟着动了,原地稍稍侧开一个角度,宛若一把待发的步枪,准星死死锁定目标。
好不容易才从刀子般的目光下摆脱,白音岂肯继续处于下风。立刻加快步伐,左右晃动。蒙古式摔跤的诸多花巧经他使出来,韵律十足,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股子浓郁的阳刚之美。而对面的小黑胖子却用一个始终不变的丑陋动作来回应,仿佛除了这招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做一般。
左挪,右挪,挥舞手臂,摆动腰胯,蒙古式摔跤中用来迷惑对手的招数,在短短一分钟之内被小王爷白音使了个遍。侧身、侧身、侧身、侧身,小黑胖子“张玄策”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用眼睛将一股股杀气送到白音眼睛,压制住对手的一切变化。
那种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杀气,只有正面与他放对的人才能感受得到。而场子外的观众,却光看见了机械与丑陋。无法忍受场上两人只对眼睛不交手,他们扯开嗓子,大声催促,声音一**如涨潮时的海lang,“摔,摔,摔翻他!”“摔,摔,小王爷,赶紧拿下他!”“跟他客气什么,赶紧把他摔趴下!”
白音小王爷被催得心浮气躁,猛然斜向跨出一大步,伸手去搭小黑胖子“张玄策”肩膀。这是一招很经典的“搬倒牛”,如果被他按个正着,即便是公牛也得打个趔趄。谁料还没等他把招式用老,先前一直原地侧身的小黑胖子忽然窜了起来,整个人如同颗出了膛的炮弹般,直撞白音小王爷前胸。
“啊!”白音大吃一惊,本能收回手臂阻挡,粗大的胳膊与小黑胖子撞过来的肩膀在半空中碰了个正着,“砰!”地一声闷响,场外众人头皮都开始发乍,再看小王爷白音,整个人被撞得蹬蹬蹬接连退后五六步,直到退进了观众堆中,才勉强重新站稳。
“承让了!”刺刀一般的小黑胖子“张玄策”身上忽然又恢复了生机,站在场地内,冲着已经退出了场外的白音小王爷轻轻拱手。
“啊——”观众们先是被惊得目瞪口呆,旋即齐齐爆发出一阵愤怒地抗议,“不算,这场不能算!”
“不算,你耍赖,使诈!”
“不算,你根本不是在摔跤!”
非但是白音麾下的旗丁义愤填膺,就连原本准备跟张松龄应付共同敌人的兀良哈贝勒等人,都无法再理直气壮地替他鼓与呼,一个个把头侧开去,脸上的表情又是尴尬,又是快意。
见观众们都愤愤不平地替自己主持公道,白音小王爷也从失落中迅速恢复了精神。一边活动着差点被撞错了位的肩胛骨,一边大声说道:“张兄弟,你虽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咱们蒙古人摔跤,讲究的是捉、拉、扯、推、压五式,并且以将对手放倒为胜。可没听说过拿肩膀子硬撞这一招,也没听说过把对手撞出圈子就算赢!”
“不能用肩膀撞?!”张松龄皱紧眉头看了看周围的观众,迟疑地追问。
“不能,应该是不能吧!”被他目光扫到的观众立刻停止了抗议,心虚地向后退了退,喃喃回应。
“他们说的是真的?!”张松龄仿佛不愿相信这几个人的话,将目光转向白音,低声确认。
“不,应该…….”白音的脸登时又红又烫,想了想,咬着牙说道,“虽然没明着规定不能拿肩膀顶人,但你刚才那几下,肯定不是在摔跤。况且我只是被你撞出了圈子,却没有摔倒。所以,所以咱们俩顶多,顶多算摔平了。你没赢,我也没输!”
“他说的是真的?!”第三个被张松龄问到的是兀良哈贝勒,后者讪讪地挠了几下脑袋,迟疑着回答,“应该,应该算真的吧!关键大伙以前没看过象你这么摔跤的!算平局吧,刚才那一轮算平局好了。反正你下轮照样能把他摔趴下!”
“平局!平局!”在白音身边的旗丁带动下,观众们齐声发出劝说。不完全是因为攀附富贵,而是实在无法接受小黑胖子那另类的“摔跤”招数。
大伙本来以为还要多施加几分压力,才能保证比赛的公正与精彩。谁料小黑胖子却从善如流,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大声说道:“平局就平局,只要不算我输就行!”
“啊——!”第三次,人们为小黑胖子的举动而发出惊呼。旋即,心里头都觉得有些羞羞的,好像刚刚合伙欺负了一个外乡人般。
“那就多谢张兄弟大度了!”唯恐张松龄反悔,白音向前抢了几步,快速返回赛场。“咱们两个重新来过,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撞到场外去!”
话音刚落,胸前已经飞来一只硕大的马靴。白音一边招架一边大喊,“不准踢肚子,不准踢肚子,咱们这是摔跤,不是比武!”
“不能踢?!”张松龄茫然地收住脚,四下看了看,然后猛地向前一扑,以手为刀,直戳白音的喉咙。早有准备的白音斜斜跳出半丈远,摆着手提醒,“不能戳喉咙!”
“好!”张松龄干脆利落地答应着,化掌为拳,一个虚招砸向白音鼻梁,紧跟着一记实招砸向白音的倒数第二根肋骨。这是他在军中跟百战老兵们学来的必杀技,一旦砸中,足以令对手肾脏移位,当场疼得昏死过去。白音小王爷虽然没见过此招,却知道觉不能硬扛,又快速跳出数步,大声抗议,“不准砸软肋!不准从背后下黑手。不准锁喉,不准戳眼睛…….”
“不准拉头发,不准扯耳朵,哎呀,我的脸,我的脸…….”
“轰!”观众一边跺脚,一边大笑。都被场上的“精彩”比试逗得无法自持。到了现在,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了,小黑胖子根本不懂得摔跤。但小黑胖子打人的本领,却胜出了白音不知道多少倍。如果他不是被摔跤的规则所拘束,恐怕小王爷白音,此刻早已经被打成了残废丢到场外去了!
正哄闹间,只见小黑胖子猛然停止了对白音的追杀。站稳身形,大声喊道,“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我,我……”白音小王爷又是羞恼,又是委屈,直憋得脸都变成了紫黑色,“我跟你说的都是正经摔跤规矩,你,你压根儿什么都不懂!”
“喂,兄弟,你的招数都是从哪学来的啊?!”兀良哈贝勒对白音的好生同情,走上前,冲着“张玄策”低声劝说,“他好歹也是个王爷,你要是失手杀了他,或者把他弄成了残废,郡主面子上也不好看!”
“哦!”听了他的话,小黑胖子张松龄很是懊恼地摇头。随即又笑了笑,突然做出了一个众人谁也猜测不到的决定,“那就算了,既然什么招数都不让使。我就不跟他比了。你们懂,你们下场继续玩。我在旁边看热闹便是!”
第六章 碰撞 拢
第六章碰撞(六下)“不比了?!”兀良哈贝勒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刚才交手的情况看,小胖子张玄策的体力和反应速度都非常优秀,即便完全按照摔跤比赛规则,也未必会输给了白音去。可如果就此放弃的话,等同于主动认输,白白让对手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走。
还没等他把其中关翘想明白,张松龄已经将头转向了场内的白音,摆着手,大声喊道:“不比了,不比了!这也不让使,那也不让使,实在是太没劲了!我退出,这场算你赢了还不行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他的话的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个前仰后合。大伙看了这么多年摔跤,见过主动弃权的选手,却没见过在占尽上风之后,才主动退出的。仿佛他下场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对手揍了个鼻青脸肿般,根本未曾在意过比赛的输赢。
“你——”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里,白音面孔彻底涨成了紫黑色。都把自己逼成了这般狼狈了,小黑胖子主动退出和继续留在场上,还有什么区别?!即便接下来所有下场的选手,都被自己一个照面儿就干净利落地摔翻在地,在旁观者眼睛里,自己也永远是小黑胖子张玄策的手下败将,得多少次第一名都改变不了!
正犹豫着怎么才能将小黑胖子逼回场地内来,让自己有机会洗刷耻辱的当口。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他不跟你比了,我来跟你比。咱们两个一局定输赢!”
“好!”小王爷白音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可发,连新对手的模样都没看,便抢身扑了过去。
来人迅速向侧面闪了半步,躲过白音抓向自己肩膀的双手,然后一个蛟龙拔柱,便死死搂住了白音的腰。还没等他双腿发力,扑到空处的白音猛地来了记巨蟒盘身,上肢和双臂拧了近七十度,从侧后方抓住了来袭者的牛皮坎肩。
“嘿!”“嘿!”“嘿!”双方同时发力,都试图将对手拔起来,摔过自己的肩膀。但是都因为对手的下盘功夫过于扎实,而白白地做了多次无用功。纠缠在一起,就像两头争夺领地的狮子,斗了个难解难分。
“好——”场下的观众到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喝彩声响成了一片。这才是真正的蒙古式摔跤,放对的两人一看就都是经过多年苦练的高手,不像刚才主动退场的那位小黑胖子,完全是靠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邪招、歪招来欺负人。
“是前旗的苏和贝子,算是保力格的远房侄儿!”作为求婚者之一,兀良哈贝勒却对新下场的人没任何好感,“这家伙跟他的叔叔一样,最喜欢占人家便宜。见你刚才把白音累了个够呛……”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场内的风云突变。小王爷白音猛地朝后方一倒,主动滚向地面。还正在向上使力苏和变招不及,双手兀自抱着白音的腰,完全成了在帮对方稳定身形。小王爷白音却不领这个情,趁着苏和一愣神的功夫,左脚悄悄向前伸出半尺,迅速向左右横扫。然后半蹲下的右腿突然发力,一翻,一横,一压,干净利索地将苏和压在身下!
“好啊——!”观众们大声为胜利者喝彩,对于被摔翻者,则报以善意的哄笑。本以为可以趁机占个大便宜的苏和贝子羞得面红耳赤,推开白音,灰溜溜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钻进了人群。临离开的瞬间,却偷偷地扭头看了张松龄一眼,“不是有什么猫腻吧,白音刚才怎么会那么轻松就被他耍了个团团转?!换了我上去,却一个照面就给摔成了烂泥?!”
同样心存疑惑的还有另外两名求婚者,先后跳进场内,试图探一探白音的真实斤两。这二人的力气和本领还不如苏和,被白音一拧身一个,先后摔翻在地。红着脸,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
算上张松龄与苏和,白音已经连续跟四名对手摔过,按先前大伙的约定,早已经可以退下场外休息。但是他却不甘心本属于自己的风头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黑胖子抢走,一边轻微地调整着呼吸,一边大声向四下里邀战,“还有谁,想下场赶紧。只要你按规矩摔,小爷绝对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于骄傲了,令许多原本不愿意占他便宜的蒙古少年大喝倒彩。随即,呼啦哈赤小王子大步冲入场内,“才赢了两场就开吹,你也不怕明年没有牛奶喝!过来,让小爷给你点教训!”
“就凭你?!”白音轻轻撇嘴,拉开雄鹰展翅的姿势。
二人先依照传统规矩互相致意,然后双双朝外观众行礼。紧跟着,大喝一声,扑在了一处。捉、拉、扯、推、绊、缠、挑、勾……手上和脚下的动作看得周围人眼花缭乱。
比起先前那几场比赛,这一场更令观众赏心悦目。就连张松龄这不怎么懂摔跤的,也看得连连点头。‘不愧名师教出来高徒,如果不是预先跟赵大哥和周黑子两个练习了好几天,今日还真难将白音打个措手不及!’“这小白音不弱啊!怎么刚才就被人逼得那么狼狈呢?!”就在张松龄观察场内比赛的时候,周围也有好几双眼睛在悄悄地观察着他。
单独从身材上看,小黑胖子张玄策并不比白音更强壮。论摔跤技巧,他也跟白音差了不止一筹半筹。再加上后者占了半个主场之利,他是远道而来等诸多因素,无论如何,也应该是白音占上风才对,怎么事实和大伙的对侧恰恰反了过来?!
“他会不会练过法术?”有一名来自乌旗叶特前旗的老幕僚皱着眉头,跟身边的同行探讨。“我听人说,南边有种法术叫做沾衣醉,就是只要靠近施法者的身前三尺之内,人就连站都站不稳!”
“就是,就是!一会儿得建议斯琴郡主好好搜搜他的身,咱们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头请!”另外几名国公府幕僚低声附和。
最近几年草原上人心惶惶,所以很多离奇怪诞的传说,都能在黑石寨附近找到一定市场。比如能快过子弹的飞剑,能让人看一眼就迷失心智的猫眼儿石,能扎在草偶上便咒死对手的巫术,所谓沾衣醉,不过是传说中相对还着点边际的一种,远远到不了最荒诞的地步,流传性也没达到最广。
但所有荒诞不经的传说,都无法骗到真正的智者。乌旗叶特后旗的老章京额尔德木图便是其中之一。听到了周围的议论,他忍不住轻声打断,“这些都是说书先生告诉你们的吧?!他们还说有人能跑得比骏马快呢,你们也跟着信?!”
“嘿嘿!嘿嘿!”众幕僚们停止议论,讪讪地摇头。别的传言能蒙住他们,有关摆弄牲口的学问,却是蒙古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专利,谁也别想跟大伙打马虎眼。去年集市上便有一个说大书的艺人因为错讲了《岳飞传》中关于“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的段子,被大伙认为是侮辱了岳王爷的坐骑而轰下了台。非但没讨到预计中的丰厚赏金,连回程的路费都是靠好心商贩施舍才凑得起。(注1)“那您老说,小黑胖子刚才凭什么赢了?!”既然关于法术的传言不可信,白音先前输掉的两局比赛,就愈发显得稀里糊涂了。虽然到目前为止,白音本人还没有主动承认被击败,但并不是所有观众都是瞎子,不能看出他先前被小张胖子打得有多狼狈。
“你们看看他们两个露在外边的胳膊!”乌旗叶特后旗的老章京额尔德木图笑着轻捋胡须。
“胳膊?!”几名幕僚再度将目光转向白音和“张玄策”,反复比较,却没看出什么秘密来。二人身材相近,胳膊的长短、粗细也都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小黑胖子胳膊上有很多丑陋的伤疤,而白音的胳膊却干净得如瓷器般,不见半丝破损。
“一个是尸堆里爬出来的狼王,一个是暖房里养大的老虎。”额尔德木图满脸睿智地轻轻摇头,“小王爷平素练习得再刻苦,终究是个没见过血的畜儿。而死在张家小胖子手里的人,恐怕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四五十。差距这么大,两个人还用比试个什么劲儿?!往一起一站,高低其实就已经分出来了!要不是那小胖子刚才手下留情,白音的内脏都不知道碎了多少回!”
“啊!”众幕僚闻听,俱是把眼睛睁得老大,“您老说,您老是说,他身上的伤,都是,都是杀人时留下的。天哪,那得杀了多少人啊。他居然还活着!”
“你们别管他怎么活下来的,你们还是先管好自己吧!”额尔德木图犹豫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提醒,“此人的来头,恐怕不象斯琴说得那么简单,大伙没弄清楚他的背景之前,最好别主动招惹他!啊,赢了,小王爷又赢了一场!”
话音未落,场内胜负已分。呼啦哈赤小王子被白音横着扛过肩,狠狠地摔到了张松龄脚下,“噗”地一声,头破血流。
注1:《说岳全传》中,张保和王横为了争高下,追着岳飞的雪花骢跑了十里路,一个跑在马前,一个紧跟在了马后。目前,五公里长跑的世界纪录为十二分三十七。五公里场地赛马,中国记录是六分钟。
注2:推荐联赛作品,《武御九天》,我是他的导师,请大伙多多关照。/book/
第六章 碰撞
第六章碰撞(七上)时值初秋,草原上的土地已经渐渐开始变硬。白音又是故意想借别人的身体向“张玄策”表达愤怒,故而下手极重。直摔得呼啦哈赤小王子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儿,躺在地上,鼻子、嘴巴和额头上的伤口同时大股大股地向外冒血。。
“牲口!你干嘛不直接杀了他!”众蒙古少年经常聚在一起切磋,有输有赢,但相互之间很少会下如此狠手。当即,便又有两个人跳进了场内,准备为呼啦哈赤小王子讨一个公道。
白音此刻已经怒火攻心,哪里还有什么理智?二话不说扑将过去,一招一个,将两人摔成了烂茄子。
“该死!”眼见着自己的好朋友接二连三受伤,一向沉稳的兀良哈也红了眼睛,分开人群,便朝白音冲去。还没等他冲进场内,身上的牛皮坎肩儿却被张松龄一边拉住,“他是冲我来的,你别跟着瞎搀和。先安排几个人把小王子抬下去,找郎中救治要紧!”
“松手,快松手!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兀良哈贝勒大声咆哮,宛若一头发疯了的公牛。但他的力气毕竟不如张松龄大,接连挣扎了几下没能也脱离对方掌控,喘了几口粗气,哭着喊道:“敏图他弟弟已经送到庙里当喇嘛了,他们家这代就剩他一个男丁。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
“应该是受了内伤,不会要命!相信我,不会看错!”张松龄知道敏图应该指的是呼啦哈赤小王子,想了想,大声安慰,“你先下去找人给他治伤,千万别再耽误!”
也不知是相信的张松龄的判断,还是心里头明白自己肯定不是白音的对手,兀良哈贝勒抹了几把眼泪,哭泣着退了回去。早有一群蒙古贵胄子弟带着各自的旗丁围上前,七手八脚抬起呼啦哈赤小王子去寻郎中。张松龄跟在后面又看了一眼,心中对白音的恶感更深,转过头,重新大步走向圈子内。
“快想办法拦住他,否则今天必出人命!”额尔德木图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用蒙古语冲周围的**喊。
哪里还来得及,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张松龄已经走到了圈子内,先冲四下里抱了抱拳,然后正对白音,缓缓摆出了一个不甚标准的摔跤架势,“有怨气尽管冲我来,别拿无辜的人发泄!”
“嗖!”登时,小王爷白音就又感到自己被一头猛兽盯住,冷气从头顶直冲脚底。先前心里头的所有怨气和豪情刹那间就被吹了个透,再也溅不起半分火星来!
可对面的小黑胖子是他故意激进赛场里头来的,如果此刻选择退缩的话,今后他白音小王爷就没脸再出来见人!想到此节,白音把心一横,“罢,罢,罢了!大不了被你弄死在这里,总好过窝窝囊囊地逃走!”
就在准备扑过去与小黑胖子“张玄策”一决生死的当口。突然间,他的几个心腹卫士同时跳进了场子,“不公平,这不公平!”
“你们要以多为胜么?”几个正准备看“张玄策”如何收拾白音的贵族少年同仇敌忾,联袂跳入场子内,与白音的心腹卫士拉扯在了一起。
“不公平,不公平。我家王爷已经接连比了四,比了五场。姓张的却一直在休息!”白音的心腹卫士们一边大声抗议,一边抱紧几个贵族少年,用他们的身体将张松龄和白音两个死死隔开。
按照大伙事先的约定,白音的确早就该下场休息。但少年们事先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赛场上真的下死手,一边跟白音的卫士撕扯,一边破口大骂,“孬种,就知道拿软柿子捏。见了真有本事的就怂了,还腆着脸给自己找由子…….”(注1)“谁怂了,我家王爷已经比了五场,他可一直在旁边歇着!”白音的亲卫和好友们当然不服气,扯开嗓子大声反驳。
“不是怂包蛋就跟张爷接着摔,别找由子往场外跑!”少年才俊们也各自带着一帮心腹,齐齐凑过来,骂不绝口。
刹那间,场上场下的蒙古贵族们竟然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一派以前来求亲的少年才俊为主,出于对呼啦哈赤小王子的同情,巴不得“张玄策”能立刻将白音摔个稀巴烂。另外一派则以白音本人的幕僚和镇国公保力格的心腹为主,咬死了继续比赛对白音不公平,坚持“张玄策”必须也连赢四场才能具备挑战资格。
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反倒把正在准备交手的两位正主给晾在了一旁。急得斯琴郡主派来主持比赛的幕僚们满头是汗,劝完了这边劝那边,却始终无法令对峙双方达成统一意见。
“张先生,张先生,您倒是给个说法啊!”终于有人急中生智,丢下正在争吵不停的蒙古贵胄们,直接找上了张松龄本人。“您是我家郡主的救命恩人,也是兀良哈贝勒他们几个的主心骨,你说一句,比我们说上一百句都管用!”
张松龄正憋着劲儿要给白音一点儿教训,闻听此言,皱了下眉头,沉声说道:“那好,我就连胜四场好了。你们跟白音去说,让他有种就不要逃走!““谁逃走了,我家王爷才不会是那种无赖!”几名忠心耿耿的右旗卫士闻听此言,立刻丢下各自的对手,大声替自家王爷白音回应。在他们看来,小黑胖子张玄策未必比自家王爷高明多少,只要双方的体力都在充沛状态,谁笑到最后,未必可知!
此刻,小王爷白音也早已经恢复了冷静。知道自己如果不充分休息的话,肯定赢不了接下来的比赛。故而也不再拿捏身架,冲着张松龄施了个礼,大声补充:“我当然不会逃走,但是你也别指望再拿先前那些损招来对付我。是男人的,咱们就按照规矩摔。即便一会死在你手里,我也保证不觉得冤枉!”
说完之后,一转身,大步离开了赛场。
见“凶手”已经退到场外休息,那些替呼啦哈赤小王子抱打不平的蒙古少年们也向四周告了个罪,气哼哼地跟着走了下去。偌大个场地内,瞬间就只剩下了张松龄一个。皱着眉头,怒容满面,“在下张玄策,原本不懂什么叫摔跤!但是看不过眼某些人的凶残,故而才逞强出来要替呼啦哈赤小王子敏图讨个说法。哪位兄弟如果觉得张某做得不恰当,尽管上来赐教!”
既然他已经把话给挑明了,那些远道而来,抱着向斯琴求婚的蒙古少年们有谁还愿意入场?!上去后未必是小黑胖子的对手不说,还平白得罪了很多同龄的贵族少年,里里外外都没任何便宜可占!
倒是临近几个部族中,有三、五个平素跟白音交情深的,打算出面帮后者消耗一些“张玄策”的体力。他们的身子才一动,就被各自家部族中的长者悄悄拉住,趴在耳边用蒙古话低声呵斥道:“人家指明了要跟白音拼命,你上去不是找死么?老实给我呆在人群中看热闹!最好让他连四场胜利都凑不齐,今天的比赛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几个平素跟白音交好的少年原本心里头就对“张玄策”很是忌惮,听自家长辈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沉吟了一下,便放弃了硬着头皮去送死的打算。
张松龄的支持者这边,更没有主动下场给自己人添麻烦的必要。也纷纷抱着膀子观望,看哪个没头脑的家伙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给白音当垫窝儿!(注2)一时间,竟没有任何人向小黑胖子张玄策发起挑战。害得他孤零零地在场地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
眼看着比赛就要象某些有心人故意安排的那样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洪亮的回应,“姓张的,你不要太嚣张!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真本事!”
“还真有脑袋被马踩过的!”众人纷纷回头,用眼睛搜索是哪个蠢货主动跳出来丢人现眼。只见一个比小黑胖子还黑上数分的壮汉快步从看热闹的观众队伍里走出,一边向周围的人致意,一边甩下外套,露出里边用多层棉布做成的厚坎肩儿。
“你?!”第一眼看到此人,张松龄就彻底愣住了。虽然对方刚刚刮掉了络腮胡子,还用姜水弄皱了眼角和额头的皮肤,但能黑到半夜时就找不见的,整个草原上除了大名鼎鼎的周黑炭之外,还能有谁?
“怎么,你嫌我出身低贱,不配跟你动手?!”周黑炭才不管自己此刻出场在不在原计划之内,一边大声叫嚣,一边用力朝张松龄挤眼睛。
“对,既然摆擂台,就应该准许人家上!”白音身边的亲信不明所以,跟着大声起哄。赛场周围的观众们大多只介意有没有热闹可看,不介意出场者到底是王爷还是平头百姓,也跟着大声嚷嚷,“跟他摔啊,摔啊!废那么多话干什么?不是要凑四连胜么,有人上场总比没人强!”
“倒也对!”张松龄笑了笑,缓缓摆出了一个传统的摔跤姿势。
注1:由子,借口注2:垫窝儿,指野兔和田鼠等动物在产仔时,第一个生下来的那只幼崽。通常都活不过当日,作用只是给其他陆续出生的幼崽当垫子,所以被称为垫窝儿。俚语引申为牺牲品,消耗品。
第六章 碰撞 拢
第六章碰撞(七下)“请赐教!”周黑炭大喝一声,蹲身展臂,将传统蒙古摔跤的起手姿势摆了个十足十。
“上,摔翻他!”
“摔,使劲,加油!”
现场的各族百姓拍手跺脚,为参赛的双方加油鼓劲儿。在震耳欲聋的助威声里,只见周黑炭和张松龄二人先是相向着绕了小半个圈子,然后瞅准对手破绽,同时前扑。“乒!”先是一声沉闷的碰撞,然后其中一人从另外一人的肩膀上斜飞出去,惨叫着跌落尘埃!
“啊,不算,不算——!”周黑炭夸张地捂着自家屁股,大声抗议,“我还没来得及使劲儿呢,就被你给丢出去了。不算,不算!”
“轰!”观众们没想到事先把架势拉得十足的他真实本领居然如此不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阴谋得逞了周黑炭又捂着屁股叫嚣了几嗓子,死活不肯认输,直到负责维持秩序的旗丁跑上前干涉,才摆出一幅非常不甘心的模样,怏怏地退到了场外。
“让我来会会你!”紧跟着跳上场的是一名蒙古少年,长得敦敦实实,满脸憨厚。与张松龄抱在一起装模做样的扭了几下,也猛地脚下一软,自己摔倒在地上。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呼和奥拉今天输得心服口服!”唯恐别人看不出破绽来,蒙古少年不待起身,就双手抱拳,冲着张松龄大声嚷嚷。
“呵呵呵呵!”这回,观众当中终于有人看出了一些门道,冲着呼和奥拉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很明显,他们对先前白音在赛场上冲呼啦哈赤小王子痛下杀手的恶行也非常不满,巴不得看到小黑胖子“张玄策”能狠狠教训此人一顿。
“小黑胖子不要太得意,看我来收拾你!”
……
“我来,我就不信这个邪!”
前来求婚的少年才俊里头没有一个笨蛋,看完了呼和奥拉的表演,立刻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大声吆喝着,陆续登场向张松龄发出挑战。然后以比上场还快的速度陆续“大败”而回!
大伙齐心协力,转眼间,就为张松龄凑足了四连胜。场地另外一侧的白音却连一碗奶茶都没来得及喝完,端着半空的青瓷碗,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
“白音,该你了!”
“不敢摔就认输,别磨磨蹭蹭lang费大伙的时间!”
与呼啦哈赤交好的蒙古少年们扯开嗓子,大声叫嚷,仿佛认准了白音上场后肯定会输得惨不忍睹一般。
听到众人的挑衅,原本就被已经气得满脸铁青的白音愈发恼怒,把瓷碗往地下一丢,就准备下场与“张玄策”拼命。还没等他迈动脚步,肩膀处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硬生生给扳得倒退了数步,一屁股坐进了贴身侍卫的怀里。
“小王爷你不是他的对手,这一局,让卓立格图来替你上!”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将白音扳了一个跟头的壮汉分开人群,大步走入场内。
此人身高足足有两米开外,膀大腰圆,肩宽背阔。张松龄虽然不算什么矮个子,站在此人对面,却立刻被衬托得短了半截,小了两号,没等交手,气势上便先输了三成。
“耍赖!”
“不要脸,找援兵!”
“没本事才让别人替!”
场外观战的众蒙古少年们先是一愣,随即大声起哄。一些原本就对白音心怀不满地蒙汉百姓也喝起了倒彩,对此人临阵脱逃的行为非常不齿。
再看小王爷白音,虽然被羞得脸色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命令壮汉下来,换成自己登场履行先前与“张玄策”的约定。
“张兄弟别跟他摔,他是傻跤王!”就在此刻,护送呼啦哈赤王子去找郎中诊治的兀良哈贝勒也赶了回来,冲着张松龄大声提醒。
“啊!原来是他?!”正在大声起哄的少年才俊和各族观众们倒吸一口冷气,叫骂声嘎然而止。
若说乌旗叶特前后左右四部当家人名字,恐怕在场观众未必人人能说得清楚。但提起“傻跤王”这个称号,大伙却都是如雷贯耳。据说此人名叫卓立格图,乃乌旗叶特后旗的上一任章京之子,天生神力,八岁时便能双手抱起一只牛犊。其父母为了不让他的这身力气白费,特地花重金从北平城里请来了一位前清的大内侍卫做老师,从小指导他摔跤的本领。而卓立格图也不负父母所望,十六时便摔遍了乌旗叶特四部,在黑石寨周围方圆五百里再也找不到对手。他的授业恩师见徒弟青出于蓝,有心在昔日的同行们面前炫耀,便说通了他父母,带着他四下历练。
随后三年里,卓立格图跟着他师父两个打着以武会友的名义,先是从察哈尔一直摔到绥远,又从绥远一路摔到了北平,接连二百余场未尝一败,成为各地摔跤好手公认的跤王。但是在北平城内,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却因为无意间扫了一名前清王爷面子,遭到对方的暗算。先是在奶茶里下了毒,然后在赛场上被早有预谋的另外一名摔跤高手趁虚抱起,来了个大过肩,当场性命垂危。
好在他师父在武林中也算个有头脸人,当即抱了他到一代名医施今墨面前求诊。经后者施以妙手,才勉强将起从鬼门关前抢了回来。但经此一劫之后,卓立格图的脑子却出了问题。除了摔跤之外,其余事情一概稀里糊涂,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模样,都完全没有了印象。跟人切磋时下手再也分不出轻重,经常将对手摔得筋断骨折。
所以民间好事者又在他的绰号之前,加了一个“傻”字。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称其为“傻跤王”,卓立格图听到了,居然也不着恼。
摔跤行年青一代的后起之秀们都知道他是傻子,也没把握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便很少再前来找他切磋。卓立格图自己也不懂得登门去挑战别人,维护自己的江湖声望。随着他师父和父母的先后离世,便渐渐地退出了摔跤圈子,渐渐地成了后人口中提起来就充满遗憾的传奇。
就这样一个已经被众人遗忘了很长时间的传奇人物,今天居然跳出来替白音出头,要说背后没人指使他,绝对是不可能。但无论蒙古少年和周围的观众们怎么叫骂,怎么羞辱,小王爷白音却铁了心要无赖到底,死活不肯履约。直到被大伙挤兑得急了,才翻了下青红色的眼皮,冷笑着说道:“我养了他五、六年,他当然要全心全意帮我。你们谁要是不服,也可以派手下人出战。反正大伙事先又没约定,谁都不准找帮手!”
“胆小鬼!”
“不要脸!”“呸,孬种!”闻听此言,众少年才俊们骂得更凶。牧民们也瞧不起白音死不认账,冲着他的脚下用力吐吐沫。乌旗叶特左旗的旗丁们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旗主受辱,立刻拎起皮鞭四下乱抽。这回,可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义愤填膺的蒙古少年和其他各旗的蒙汉百姓撸胳膊挽袖子,与白音的爪牙撕扯成了一团。
眼看着赛场秩序就要失控,场地内正在整理牛皮马甲的卓立格图突然转过身来,冲着白音附近大声喊道:“都别吵,看我摔跤。好长时间没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了,你们别扫我的兴!”
喊罢,又把身体转向张松龄,抱了抱拳,瓮声瓮气地发问:“你休息好没有,休息好了,咱们两个就开始吧!不用在乎规矩,你可以使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把我打倒了,就算你赢!”
“耍赖!”“不要脸!”“他已经连摔四场了,你要挑战他,也必须连摔四场!”“张兄弟,别搭理他!他没遵守规矩!”众少年们顾不得再跟白音及其麾下爪牙纠缠,齐齐涌向赛场边,大声嚷嚷。
望着比自己足足大了两号的傻跤王,张松龄心里好生为难。他准备了许多很辣招数来对付白音,但把这些招数用在一个神志不清楚的人身上,就有些下不去手。此外,他也没充足的把握能赢下眼前这个傻子,除非双方肢体刚开始接触时就使用战场上总结出来的必杀技,直接攻击此人身体上的致命部位。
“你到底敢不敢跟我比啊?别老捏软柿子,白音王爷学的都是花架子,你摔赢了也没意思!”迟迟得不到对手的回音,傻跤王卓立格图不耐烦地用大实话催促。言语之间,没给任何人留颜面。
“哈哈哈哈!”周围的谩骂声瞬间被哄笑声所掩盖。即便是对傻跤王再不满的人,也没法不承认,此人虽然头脑不甚清楚,却傻得很单纯,傻得非常可爱。
可越是这样,小黑胖子张玄策恐怕面临的危险也越大。毕竟他是个正常人,不像傻跤王那样心中没有任何牵挂与忌惮。回忆起以往跟傻跤王切磋的那些摔跤手的恐怖下场,大伙就本能地想劝小黑胖子主动认输。话还没等说出口,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断喝,“别着急,想跟他摔,先赢了我再说!他已经四连胜,你至少得赢下四个人,才有挑战他的资格!”
紧跟着,一道黑影跳进场内。将原本不算单弱的“张玄策”挡在了背后,护了个严严实实!
第六章 碰撞
第六章碰撞(八上)观众们没想到还有人敢主动向“傻跤王”挑战,齐齐吃了一惊。再仔细看,只见来者身材比“张玄策”足足高出了大半个头,肩膀也宽了足足有小半尺。虽然依旧比不上傻跤王粗壮,但彼此之间的差距,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明显了。
“入云龙,他是入云龙,赶快把他拿下!”没等此人自报身份,乌旗叶特前旗的镇国公保力格已经惊慌地叫嚷了起来。一边往人群中间躲,一边伸手去腰间摸枪。只是在他自己平素挂枪的位置,却根本没有摸到任何金属物品。正惶急间,有件又冷又硬的东西从背后探了过来,死死地顶在了他的脖颈窝上。
“啊,救——!”保力格吓得魂飞天外,张开大嘴呼救。话刚喊了一半儿,颈窝又被狠狠戳了一下,紧跟着,一个非常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想死的话,你就再喊一声试试。老子正愁找不到借口开斋呢!”
“不喊,我不喊,壮士,壮士饶命!”保力格吓得腿脚都软了,歪着头,低声乞怜。“我跟你无冤无仇……”
“放屁!”拿枪顶着他的人低声喝骂,语调里充满了怨恨。“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你跟我无冤无仇,半个月前,是哪个王八蛋与小鬼子们一道追杀老子?!”
保力格不敢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悄悄扫了扫。刺客就是刚才率先下场给张玄策制造四连胜机会的壮汉,一张脸长得黑如锅底,刮得干干净净的两颊上,隐隐约约露出茂密的胡子茬儿。
“你是,你是黑胡子,黑胡子!”保力格的身体晃了晃,有股热呼呼的水流顺着裤腿淋漓而下。正在拿枪顶着他的周黑炭又是好气,又是不齿,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看你那德行,还镇国公呢,连个放羊老汉都不如!让你的人闪远一点儿,老子不想在斯琴郡主的地盘上杀她的客人。但是如果有谁先不守规矩的话,老子也不在乎抱着一个国公下地狱!”
“闪开,闪开,都闪远点儿。没,没看黑兄弟正找我聊天呢么?”保力格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冲着自己的亲信咆哮。
他的贴身侍卫们本打算寻找机会舍命相救,见自家主人如此软弱,立刻也息了冒险的心思。叹了口气,纷纷退在了一旁。
“你出面对百姓们说,叫他们不要害怕!入云龙和我只是为了祝贺郡主的生日而来,不会主动挑起事端!”周黑炭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见好就收”这一概念,再度用手枪顶了顶镇国公保力格的后脑勺,低声命令。
“哎,哎,轻点儿,黑爷!黑爷,轻点儿!疼!”保力格连声惨叫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周黑炭的逼迫下转过身,冲着正在四散逃命的百姓们大喊道:“乡亲们别怕,龙爷说了,他和黑爷两个是为了给斯琴郡主祝寿而来,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
“乡亲们别怕,入云龙说了,他是为了给斯琴郡主祝寿而来,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为了避免自家主人受到更多伤害,保力格的亲信们也不情不愿地扯开嗓子帮忙。
摔跤场附近的百姓原本已经逃散了近半儿,却还有一些胆子相对比较大的没有跑远,正斜着身体站在二十几米外的地方观望风头。听闻镇国公保力格的劝慰,再想想入云龙平素的行事风格,心里头便又鼓起了几分勇气,互相拉扯着重新向赛场附近靠拢。
赛场附近负责维持秩序的右旗私兵们早就从自家上司口中得到过告诫,严禁对任何客人不敬。因此尽管心中紧张得要死,却也没有对入云龙和黑胡子两人做任何针对性动作,反倒有意无意间在小王爷白音身边挡了一堵稀疏的人墙,以免此人冲动闹事,破坏了本届那达慕大会的喜庆气氛。
小王爷白音能多次改换门庭,并且每次都为他自己争取到极大的政治或者物质利益,头脑自然聪明得很。先前由于急着将斯琴娶回家,才频出昏招。此刻心里头已经感觉出今天的图谋很难成功,反而慢慢恢复了冷静,言谈间也终于有了几分枭雄风采。
只见他先是轻轻推开试图保护自己的亲卫,然后又信手将挡在身前那些斯琴麾下的旗丁拨到一边,紧走几步,冲着赛场内的入云龙轻轻拱手,“我说今天早晨出门一直听见百灵鸟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客要来!欢迎,欢迎,在下乌旗叶特左旗旗主,世袭寿王白音,代替乌旗叶特右旗旗主,我的表妹斯琴,欢迎入云龙大侠!”
“寿王爷客气了!”见白音如此彬彬有礼,入云龙不得不暂且放弃与傻跤王的对峙,冲着白音轻轻拱手,“我小时候曾经跟着师父在右旗的旗主府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可真没听说斯琴还跟你是表亲呢!小王爷什么时候到的?跟斯琴打过照面儿了么?要不要也上来玩两手?!”
“也就比你到得稍微早到了一小会儿吧!”肚子里头分明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小王爷白音在表面上,却依旧落落大方,“跟表妹那边不需要打什么招呼。至于进场切磋,就不必了!我刚才已经连赢了四场,都是凭着真本事,没有任何人故意想让。此刻身子骨乏正得很,还是在场外看热闹为好!”
“吹牛皮!”
“无耻!”
“煮熟的鸭子,嘴硬!”发现入云龙居然站在自己一边,以兀良哈贝勒为首的众蒙古少年胆气倍增,纷纷兜转回来,指着白音的鼻子破口大骂。
已经恢复了昔日冷静的白音也不生气,摇了摇头,笑着回应:“是不是吹牛,我一个说得不算。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旁边看着呢,大伙心里头自然有杆公平称!倒是龙大侠需要仔细想想自己到底该不该下场,要知道,本届那达慕盛会,对郡主殿下来说意义可是非同一般!”
话音刚落,周围斥责声立刻又响成了一片。猜到白音险恶用心的兀良哈贝勒等人扯开嗓子,七嘴八舌地驳斥,“龙爷该不该下场,用得着你管?!”“对,郡主殿下自己还没说话呢,哪里需要你来多嘴!”“龙爷是替张兄弟出头,你管得着么?!”
叫嚷地虽然凶,但是他们心里头却有一点点儿发虚。毕竟本届那达慕盛会,很大程度上还包涵着一层比武招亲的意思在里头。而入云龙无论拿到多少项第一名,其本人独行大盗的身份都在那摆着,不可能迎娶斯琴过门,也配不上后者的身份。
倒是白音,除了脾气秉性令人讨厌之外,无论家世、长相还是本领方面,都远远甩出了其他竞争者一大截,在某种程度上与斯琴郡主堪称天作之合。
入云龙本人仿佛也被白音的这几句话给打击到了,转头环顾衣衫光鲜的少年才俊们,脸上渐渐被阴云给笼罩。但只是短短的一瞬,所有乌云便被阳光冲了个无影无踪,爽朗的笑声紧跟着传遍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哈哈哈哈,小王爷是说赵某配不上斯琴么?赵某的出身的确普通了些,也给不了她什么金山银山。但赵某至少不会让她在人前蒙羞,更不会拉着她一起,四处去拜干爹!”
“哈哈哈哈哈!”兀良哈贝勒等少年才俊夸张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的确,入云龙只是个独行大盗,但他在草原上的名声却非常好,即便是在他手上吃过亏的蒙古贵族,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做事光明磊落,算得上一条好汉子。反观小王爷白音,自幼就靠各种阴谋手段维持生存,很多举动都非常令人不耻。虽然他总是能笑到最后,但名声却着实不怎么样。特别是几度在关键时刻改换门庭的行为,简直是评书中吕布的翻版。虽然没有人当面骂他一声三姓家奴,背地里提起来,却是任谁都会忍不住会连连撇嘴。
尖刻的笑声中,小王爷白音原本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又开始慢慢发红,发黑。他没想到入云龙的语锋居然和他的枪法同样犀利,更没想到对方会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有迎娶斯琴的念头。一时间,居然觉得浑身无力,根本找不到任何有效话语或者手段去反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见到白音那窘迫的模样,兀良哈贝勒等人笑得更加开心。虽然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他们几个肯定没机会抱得美人归,但是,能亲眼看到对一切都志在必得的白音被气得吐血,也是平生难得的一桩快事!
场上场下,唯一不受双方语言影响的人只有傻跤王卓立格图。见入云龙丢下自己,跟白音两个“的波的波”说个没完,心中好生不耐烦,用力跺了一下脚,大声追问:“喂,傻大个,你到底还跟不跟我比。不比就下去,换先前那小黑胖子来!”
“当然要比!”赵天龙将目光从白音气急败坏的面孔上收回,舒展身体,拉起了一个标准的摔跤起手姿势。
傻跤王卓立格图大喜,毫不犹豫地扑上前来,单手去抓赵天龙的肩膀。“小心了!”一边大叫着提醒对方,他一边挥舞另外一只手臂,从下到上,封死对方所有闪避空间。
“来得好!”赵天龙双腿微微下蹲,让开抓向自己肩膀的左手。随即双臂猛地一合,将卓立格图拦腰抱住,“嘿——”
“嗨——”卓立格图虽然没抢到先机,却丝毫不肯退缩。双腿用力,整个人如同磐石般站了个稳稳。任由赵天龙如何收紧抱在他腰间的双臂,整个人都纹丝不动。并且趁着对方将招式用老的功夫,一手从背后拉住对方的马甲,另外一只手探向对方的腰带,“你给我起来——”
这一搂一扯,至少有四、五百斤的冲击力。但赵天龙的双脚居然也如同钉在了地面上一般,没有被扯动分毫。
“嘿——!”“嗨——!”双方都不断调动全身肌肉,试图打破僵局。却象两头争夺领地的野牛般,斗了个旗鼓相当。
“好啊——!”
“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龙爷加油!”
“跤王加油!”
场下的观众们完全忘记了恐惧,尽情地投入到了对比赛的支持当中。拍手跺脚,呐喊不停。
听到久违的欢呼,一代跤王卓立格图斗志更旺。寻了个机会左腿前探,试图用绊子将入云龙勾倒。恰巧入云龙也感觉到了对手的松懈,也将左腿向卓立格图的脚下探了过来。二人的脚背在半途中相碰,“砰!”地一声,随即灵蛇般缩回,重新将自家的重心压了个稳稳。
“嘿——!”“嗨——!”再度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对手压垮。却再度陷入了僵持,谁也无法占到上风。发觉对手的臂力不比自己弱,卓立格图没心思继续干耗,大叫了一声“再来!”,猛地松开入云龙,主动后退。
入云龙也心有灵犀般松手退开,没趁机占任何便宜。这一举动令卓立格图对他刮目相看,一边摆着雄鹰的姿势左右盘旋,寻找破绽以便再度出击,一边大声夸赞道:“你很厉害,比刚才所有人都厉害。包括那个小黑胖子,他肯定摔不过你。但他身上的杀气比你重,也是个不错的对手!”
“多谢跤王夸奖!”赵天龙郑重道了声谢,拉开双臂,和对方一样象雄鹰般左右盘旋,寻找值得冒险出击的破绽。
两人面对面在场地了兜了一圈又一圈,却谁也不敢轻易出手。把场外的观众看得心痒难搔,不停地拍手跺脚,将助威声一波一波地送进参赛者的耳朵。
“上啊,多好的机会!”
“扑上去,摔翻他!”
“加油,加油,加油!啊,扑上去了。跤王威武!”
如同一头猛虎般,卓立格图再度扑向赵天龙。后者灵活地躲避,还击。捉、拉、扯、推、绊、缠、挑、勾,诸多招式层出不穷,将蒙古人摔跤的精髓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转眼一炷香时间过去,双方还是摔得难分高下。彼此脸上都挂满了汗珠,喘息声大若牛吼。
“摔翻他,摔翻他!”先前气急败坏的白音也重新恢复了精神。冲到场地旁边,大声给卓立格图鼓劲儿,“摔翻他,我送你一百头羊,五十头牛。让你这辈子顿顿吃肉吃个饱!”
“摔翻他,摔翻他。龙爷,我们等会儿请你喝酒!”兀良哈贝勒等人与白音针锋相对,大声替赵天龙助威。
毕竟年龄已经大了,卓立格图的身体情况已经远远不如其全盛时期。不敢再继续跟入云龙比拼体力,瞅了个空档,双手揽向对方后腰。入云龙早有防备,迅速跳开一步,然后转身横推,两只手掌正中卓立格图肩膀。
“嘿——”随着一声断喝,傻跤王卓立格图“蹬蹬蹬”向后退了几步,轰然坐倒。
第六章 碰撞 (八 中)
第六章碰撞(八下)“好啊——!”场外观众齐声喝彩,将欢呼和掌声毫无吝啬地送给胜利者。
对他们来说,那达慕大会不算什么新鲜事儿,摔跤比赛更是司空见惯。可象刚刚结束这场比赛同样精彩的摔跤,却是几十年都难得看到一次。更何况参赛的两名选手在草原上还声名赫赫,一个是归隐多年的跤王,另外一个是风头正劲的入云龙。回去后不用转述比赛的详细过程,光报上二人的名字,就能让那些错过机会的家伙后悔得捶胸顿足!
能够将傻跤王卓立格图推翻在地,赵天龙心里也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先上前几步伸手将傻跤王拉起来,然后冲着正在向自己欢呼的观众们躬身施礼,“谢谢大伙捧场,刚才的比赛,我是替张兄弟出战,应该把胜利算在……”
“龙爷威武!”
“恭喜龙爷!”“龙爷厉害!”
他的后半句话被彻底淹没在欢呼声里,观众们才没兴趣理睬那么多弯弯绕。入云龙赢了,他就是大伙心目中的英雄。任何人不能替代,也没资格替代!至于小王爷白音和小黑胖子二人之间的比试是否继续,那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大伙对此不再感兴趣!
“这局比赛是替张兄弟摔的,我……”入云龙大急,赶紧扯开嗓子努力解释。此番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是受红胡子所托,主要目的为打击白音,不让此人借娶亲之机吞并乌旗叶特右旗的图谋得逞,却不是他自己力挫群雄,成为斯琴的最佳候选夫婿!一旦把目标给弄混了,麻烦可就大了。非但会引起乌旗叶特右旗上层的动荡,回头再见到红胡子,也很难给对方一个交代!
正急得火烧火燎间,场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个略带哭腔的女声撕破欢呼,径直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阿尔斯楞,是你么?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回来,肯定会来!”
“斯琴郡主?”围在赛场周边的观众们停止欢呼,用力地揉各自的眼睛。他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平素高高在上对所有前来求婚者都不理不睬的斯琴,居然不顾矜持策马冲向了赛场,仿佛稍微慢一步,场上的人就会飞走一般。
“阿尔斯楞,阿尔斯楞!你不准走,我不准你走!”一边策马飞奔,斯琴一边尖叫。泪珠断了线般从脸上滚落,却顾不上伸手去擦,任由它打湿自己的衣襟和坐骑的脖颈。
“我,我……”仿佛被人一拳捶破了心脏般,独行客赵天龙愣愣地看着斯琴骑着白马向自己靠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做不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场外的观众见状,心中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纷纷让出一条通道,给斯琴和她的坐骑留出足够的通行空间。
没有人愿意成为斯琴的阻碍,也没有人愿意发出任何干扰声响。草原上那些古老的传说中,记载了无数类似的场景。在公主最需要的时候,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英雄突然现身,打败那些做梦都想着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带着公主飞向幸福的彼岸。而那些癞蛤蟆,无一不有钱有势,丧心病狂,恰似眼下愣在场地另外一侧的小王爷白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相信你会来!”飞身跃下坐骑,斯琴徒步穿过人群。眼中流着泪,干净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
“我——”赵天龙的表情依旧是木木的,想跟斯琴解释自己是受了红胡子的委托,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我怕,我怕有人逼着你做不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就来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浑身上下登时觉得一轻,眼前的整个世界也瞬间变得无比明亮。向前走了几步,他进入人们刻意留出来的通道,两腿有点发颤,却绝不再迟疑。“我不走,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当第一步迈出,以后的步伐就毫无阻碍。转眼间,两人的身影就重合在了一起,在数千道祝福和羡慕的目光中,紧紧相拥。
“噢!”围观的各族百姓们大声起哄,手舞足蹈。这才附和他们心目中的完美爱情,美丽而又善良的公主没有选择跟她门当户对的王子,而是选择了出身寒微却肯上进的牧马人。这样的世界才充满希望,充满了温暖,相比之下,其他所有公主和王子的故事,都显得冰冷且苍白。
“亲她,亲他!”兀良哈贝勒等少年才俊们也跟着大伙一道大声起哄。心里微微有一点儿酸,却远远达不到因为嫉妒而产生仇恨的地步。毕竟那是斯琴郡主自己的选择,毕竟她选择的是入云龙!
“我,我有点儿渴,先去找点儿水喝。我们先走了,你们接着比,接着,接着摔,摔跤!”被众人哄得非常不好意思,赵天龙揽着斯琴的纤腰,冲大伙低声求饶。
“都这样了,我们还比个什么劲啊?!”众人不依不饶,围拢上前,大笑着质问。“要是有人赢了你,斯琴该怎么选啊?!”
“斯琴,问你呢。我们要是赢了入云龙,你选择谁啊?!”
“斯琴,你别躲,刚才的胆子跑哪去了?!”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明摆着,但谁也不会将答案说出来。当事人斯琴的所有勇气都在刚才冲向赛场的那一瞬间耗尽了,将头缩在赵天龙的肩窝处,死活不肯回应。赵天龙护花心切,少不得又硬着头皮还嘴,“你们自己先比,最后的胜利者可以向我挑战。谁摔倒了我,我就输给他一匹好马。是照夜狮子,一等一的宝马驹!”
“呸!谁稀罕你的照夜狮子!”少年们一边起哄,一边撤开包围,任由赵天龙带着斯琴离去。看向二人的目光里,充满了诚挚的祝福。
只有极少数几双眼睛,看向这对相拥在一起的恋人身上时,没有包涵任何善意。小王爷白音便是眼睛的主人之一,铁青着脸愣愣看了片刻,他迈开脚步,迅速追了过去,“入云龙,你站住!日本人正在四下通缉你,你不能把麻烦带到斯琴的右,啊……”
追得太着急没仔细看路,一不小心,他就撞到了别人的胸口上,把后半句话直接给憋回了肚子!待从地上重新爬起,入云龙和斯琴两个已经跳上了马背,如同一对比翼而飞的孔雀般,飘然去远。
“该死,你挡我的路干什么?!”追不上赵天龙和斯琴,白音把一肚子邪火全发泄在了与自己相撞的傻跤王卓立格图身上,“连个后生晚辈都摔不过,也不嫌丢人!还好意思站在这里看热闹!”
“摔跤啊,当然有输有赢,我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摔得过他?!”傻跤王卓立格图依旧是一幅懵懵懂懂模样,看着暴跳如雷的白音,低声回应,“你不是输不起吧?!小王爷!其实他们两个挺好的,我即便今天摔赢了,结果恐怕也是一样!”
第七章 归去
第七章归去(一上)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生活在黑石寨附近的各族百姓们闲聊之时,依旧对民国二十七年在乌旗叶特右旗举办的那届那达慕大会津津乐道。黄骠马与火龙驹同场竞技,入云龙和傻跤王巅峰对决,还有斯琴郡主和入云龙两个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十指相扣,每一件故事,回忆起来都令现场目睹者两眼发亮。每向无缘目睹其盛的后生晚辈们讲述一次,便在有意无意之间,将故事加工得更精彩几分,直到最终将其变成一个传奇。
“那入云龙本是嘎达梅林的幼子,肩负血海深仇。所以才一直隐姓埋名,在草原上独来独往。直到有一天,他在草原上打垮了一伙白胡子马贼,从马贼们手里救下来一名神秘女子……”既然是传奇,故事主角的身份就不能过于普通。那不附和大众的审美观,也不符合百姓们心里头的期待。至于主角本人愿意不愿意接受这种编排,说故事的人不会考虑。反正自己不是第一个这么讲的人,即便入云龙本人听到了,也无法追究。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既然故事里边有了英雄,英雄的身边就得有绿叶作为陪衬和点缀。正如杨家将无论哪一代男主角,身边肯定要有一个姓孟的和一个姓焦的追随,岳元帅每次领兵出征,身边也一定少不了牛皋和张宪。轮到入云龙,身边则是黑脸悍匪周强和白面书生张玄策。前者被讲故事的人毫不犹豫描绘成了孟良、牛皋的同类,经常闯祸但对主角忠心耿耿的福将。后一个,则被说故事的人加工成了陆文龙、罗成和诸葛亮的综合体,非但武艺高强,并且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果决个性,风头直追主角之后,远远地将其他配角或反派角色甩了开去。
至于传说中的大反派,第一个当然非小王爷白音莫属。在说故事者的口中,他不但是垂涎斯琴的美色,试图强迫对方嫁给他。并且勾结了日本鬼子,白俄马贼,黄胡子匪帮,对整个乌旗叶特右旗虎视眈眈。甚至连斯琴的父亲的死因,也被编排到了白音头上。是他这个外甥借着给舅父祝寿之机,在饭菜里下了一种从日本人手里高价买回来的毒药,无色无味,且发作时间缓慢。右旗老王爷毫无防备,在寿宴过了一个月之后暴病身亡。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银幕上流行红色经典,这个传说又被进一步加工整理成了四十集连续剧,随着有线电视走进了千家万户,并且大受欢迎。只是在故事中,已经完全找不到赵天龙、周黑子、张松龄三人的影子,甚至连里边的大反派,小王爷白音,也与其本人的真实人生经历相差了足足十万八千余里。这个差异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张松龄本人第一眼看到电视里头的张玄策之后,压根儿都没意识到此人是以自己为蓝本。直到有喜欢刨根究底的记者将电话打到了家中,才勃然大怒,在电话里头痛斥编剧信口雌黄。但是在放下电话之后,他却没有动用自己的人脉去找那个编剧的麻烦,而是让小孙子去火车站帮自己买了两张卧铺票,祖孙二人悄无声息地返回了黑石寨,返回了当年他一直想着离开,真正离开之后又魂牵梦萦的地方。
昔日总计不过两千来户人家的黑石寨,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变成了一个拥有近三十万人口的小型城市。原本漆黑如墨的城墙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拆除,代之的是一个可供四辆汽车相向而行的环形马路,虽然已经拥堵不堪,却是新城区和老城区传统分界线。环线里边的老城区被当地人称为内环,里边住的人非富即贵。环线外边,房价就相对便宜了许多,普通上班族不吃不喝存上二十年,好歹能买得起其中一个小单元。
从城墙上拆下来的黑色条石先是被百姓们拿回家中盖了猪圈,数十年后又被政府当作历史纪念品用象征性的代价收拢了回来,在老一环的正中央垒成了一座高台。高台之上,则是现在的市政府大楼,完全仿照某发达国家的议会大厦而建,每一个窗口头透着官府的威仪。坐在最顶层的会议室内,可以轻松地将周边二十里内的风景尽收眼底。一种俯览治下苍生的感觉立刻从心中涌起,令人昏昏然,飘飘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与三十年代那个肮脏破败的黑石寨相比,九十年代的黑石市无疑摩登了一百倍,繁华了一万倍。只是城外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大部分都变成了农田和戈壁滩。只有靠近河道两岸的极其狭窄地段,还保留着当年的碧绿。不过草种已经是从加拿大引进的园艺品,价格高得令人乍舌。而河道在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里,也都是干涸的。只有重大节日,或者是上级领导来视察时,才会在靠近城区附近的那一小段,灌上满满的自来水。并且在领导的车队离开之后便将水抽出来灌溉草坪,绝不任由它白白被太阳蒸发。
张松龄离休得早,手中已经不掌握任何实权。所以回到黑石寨时,没有引起任何政府部门的重视,当然也没资格欣赏水泥底河道被自来水灌满之后的碧波荡漾。领着孙儿在城内百年老字号福清搂吃了一顿完全变了味道的朝鲜族特色冷面之后,他便又出了城,坐着一辆据说是有空调但永远不会开的长途车,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喇嘛沟,那个他记忆里和命运之中都永远绕不过去的人生节点。
车窗外的太阳很毒,晒得地面又热又烫。白花花的盐壳一片接着一片,将阳光反射进车厢里,刺激得人两眼发涩。张松龄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口憋得非常难受,低下头,闭目假寐。他想休息一会儿,顺便让自己多做一点思想准备,以免到了喇嘛沟的地头上,因为承受不住现实的刺激而当场栽倒。但是邻座旅客却非常没有眼色凑了过来,低声搭讪道:“老人家,您老是从哪来啊。到我们黑石市旅游么?还是来走亲戚?!”
“我来看几个老朋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张松龄吐了一口气,回应声里,依稀又带上了几分当地口音。
第七章 归去 拢
第七章归去(一下)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句诗用来印证张松龄老年时的模样最为合适。邻座的旅客一听到他说话的腔调,立刻意识到老者恐怕此番前来是打算落叶归根的,脸上的笑容登时变得愈发热情,“听您老口音好像是是咱们黑石寨人?贵姓,原来住什么地方啊?!”
“嗯!”张松龄点点头,微笑着回应,“嗯,我喇嘛沟的,免贵姓张!”
“喇嘛沟,那可是好地方啊!”不想让远道归来的游子挑剔家乡人怠慢,热情的旅客大声夸赞。
“哪有什么好的,整个黑石寨最穷的地方才对!”搜索着自己脑海里关于喇嘛沟的最后记忆,张松龄低声自谦。
“您老说得是哪一年的老黄历啊!”附近几名旅客也纷纷回过头,笑呵呵反驳张松龄的评论,“您老离开家乡有些年头了吧!现在的喇嘛沟,可是一点儿都不穷了!”
“何止是不穷啊,这红色教育基地一批下来,上头又会拨好大一笔款。光承接工程,每家就能赚上好几千!”
“还有每年接待游客的进项!现在国家干部都流行红色旅游,咱们喇嘛沟是整个内蒙东部最早有革命队伍的地方,搞红色旅游,哪能不来咱们这儿啊!招待游客吃饭、住宿,再顺便卖上几斤野山珍,城里**鱼大肉吃腻了,现在就好这一口……..”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离原来的话题越远,越说离原来的话题越远。从喇嘛沟的时代变迁,到地方各色土特产,然后再从地方各色特产,聊到最近荧屏上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烽烟岁月》,然后就是电视连续剧背后的各种掌故,入云龙、周黑炭、张玄策,小王爷,还有传说中的一代女中豪杰斯琴,一个个张松龄非常熟悉的名字,伴着众人的谈论,再度直冲他的脑海!
在众人的话语中,这些名字背后的传奇故事,比电视剧居然还要夸张。这些名字所代表的脸谱,比电视剧里头也更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赵天龙,一诺千斤的周黑炭,一心向往革命,几经磨难信仰坚定如山的张玄策……,所有的身影都高大伟岸,所有的故事都饱含激情。
张松龄听着听着,便轻轻笑了起来。笑得惬意而满足。旅途中所有不快,在这一瞬间便统统抛在了脑后。无论如今的政府官员们的行为有多么荒唐,嘴脸有多么虚伪,至少,在百姓们的记忆里,自己和入云龙那批人的形象,依旧是光明的。无论传说与事实相去多远,至少,在百姓们的心目中,自己当年的那些选择并没有错。百姓们用自己的方式纪念那些人,那些岁月,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当年的英雄。他们用当年那些人的光明,来衬托眼下政府官吏的腐朽与龌龊,他们用夸张的故事寄托心中的向往,他们用嘴巴与心脏,来书写整个历史!
“您老看那部连续剧了么?最近特别火的那部?烽烟岁月!”无论说得多热闹,旅客们都不会让远道归来的游子受到冷落,抽出时间来,专门和张松龄讨论。
“看了,不错的连续剧,就是拍得有点玄乎!小鬼子太弱了一点儿,游击队的战斗力也太夸张!”张松龄笑着点头,努力往高了评价那部曾经被自己贬斥为胡说八道的连续剧。
在那部电视剧中,游击队几乎每战必胜。每次都打得鬼子溃不成军。如果小鬼子真的象电视里拍得那么差劲,抗日战争又何必打上整整八个年头。光凭着喇嘛沟游击队,恐怕就足以横扫整个察哈尔,进而解放东三省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为那部名为《烽烟岁月》的电视连续剧口下留了情,却不料立刻犯了众怒。先前还热情地跟他套近乎的旅客们纷纷冷了脸,七嘴八舌地反驳道:“您老这话说得可不对了!咱们喇嘛沟游击队的故事,可是家家户户都清楚的。事实上,人家电视里演得一点儿都不夸张!藤田老鬼子就是被游击队给活活逼死的,后来的小鬼子,就是被逼得根本出不了县城!我家二老爷亲口跟我讲,当年入云龙和张玄策两个每人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堵住黑石县的南大门……”
“呵呵……”张松龄不打算跟众人争论,只是将头靠在座椅背上,面露微笑。抱着歪把子机枪堵黑石寨的南大门,那是自己当年做梦都想达到的目标。只可惜喇嘛沟游击队穷得叮当响,能提供得起歪把子,也提供不起足够的子弹。
“您老别笑!我家五爷爷当年放羊时,亲眼看到过入云龙带队攻打县城!您可以跟着我回家,我让五爷爷亲自跟您讲!”见张松龄笑得轻松,旅客们驳斥得越发大声。
“我三奶奶的命,当年就是张玄策从鬼子手里救下来的。听我三奶奶说,人家张玄策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曾经在抗大深造过。他来咱们喇嘛沟,是抗大校长**亲自点的将。因为要避讳,电视里才没这么拍!”
“我老婆他们家的二舅爷是四八年参军的老干部……”
“我远房表哥他媳妇家的大爷爷当年……”
事关整个黑石寨的声誉,不由得众人不着急。纷纷摆证据,讲道理,从多方角度证明连续剧和民间传说的真实性。被张松龄强拉着陪伴他故地重游的小孙子张约翰听得不耐烦,重重咳嗽了几声,抬头插话:“别瞎扯了,我爷爷就……”
“我就是喇嘛沟人,当年也见过入云龙!”张松龄不愿意被众人围观,赶紧出言打断。
这句话,比任何证词都有力。所有反驳声登时都小了下去,愤愤不平旅客们皱着眉头,满脸狐疑,“您老真的见过入云龙本人?他长得什么模样?比电视里还威风么?您老当年也参加了游击队么?”
“他啊,个头比电视里那个演员可高多了,身材也比那个娘娘腔宽很多。脸有点儿黑,眼神也没那个演员灵活……”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犹如潮水。车窗外的戈壁滩不在是苍茫一片,代之的是当年满眼的翠绿。夏天的风也不再熏得令人喘不过气,反而在清凉当中隐隐地带上了几分野花的幽香。
第七章 归去
第七章归去(二上)事实上,入云龙远不及荧幕中演绎的那般英俊潇洒,他的皮肤很糙,肤色也很深;他的脸型太硬,就像一块被风吹皱了的石头。因为长时间于旷野中奔波的缘故,他的眼神略略带一点儿僵,看人时总像在死盯着,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至于他的性子,更与荧幕上那个智勇双全的家伙大相径庭。执拗,敏感,甚至还有一点点儿鲁莽。唯一没有被编剧写错的是,他很骄傲。骄傲得就像一头飞在云端的天鹅,宁可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能容忍羽毛上有半点泥污。
而那时候的张松龄,连共青团员都不是,更谈不上什么信仰坚定。他甚至连喇嘛沟游击队的大门都不想进,在那达慕大会结束之后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向斯琴郡主告辞,抢在红胡子拉自己入伙之前跑得远远的,以免真的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尴尬。
他之所以急着跟斯琴等人告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扎嘎尔王爷的特使已经打道回府了,如果现在就启程去追的话,也许在半路上还能将此人堵住。在整个那达慕大会期间,此人曾经有意无意地帮助了张松龄好几回,同时也在有意无意之间,给张松龄找了很多麻烦。如果不将此人的真实身份弄个水落石出的话,张松龄心里头会觉得非常不踏实!
但是,这两个告别的理由,都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张松龄选了第三个,推说自己家中有事情需要处理,得尽早返回中原去。谁料还没等他将一番瞎话说完整,乌旗叶特右旗的女主人斯琴已经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挡住屋门,沉声追问道:“恩公莫非是嫌我的酒不够淳么?还是我的羊肉不够鲜嫩?!”
“是啊,是我们两个招待得不尽心么,还是王府中有人得罪了你?!”斯琴的一对双胞胎侍女,荷叶与青莲也抢上前,像两只愤怒的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质问。“你尽管把原因说出来,让郡主替你讨还公道!”
“不是,不是!郡主殿下误会了!”张松龄被问得好生尴尬,连忙出言否认。
“那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斯琴的脸色稍霁,却依旧不肯让开出门的道路,“难道是怕日本鬼子找上门来,我会把你给交出去?!”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口里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得抓紧时间返回去。”张松龄知道自己无意间又犯了人家的规矩,一边摇头,一边将手指向赵天龙,“不信你们问他!我来这里之前就跟他说过,帮你打发了白音,然后就马上离开!”
赵天龙心里头也不希望这么快就跟好朋友分别,所以先前一直抱着膀子在旁边偷偷看热闹。此刻见张松龄将皮球踢向了自己,耸了耸肩,不情不愿地帮腔,“他是跟我说过,要回口里那边去找他原来的老队伍。不过我听洪爷说,他原来的队伍已经被日本鬼子给打残了,此刻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休整呢!所以呢,我觉得早走几天,晚走几天,其实没啥关系!”
“你……!”张松龄没想到入云龙居然重色轻友到了如此地步,直气得两眼冒火,“你当时还跟我说要一道去投军谋出身呢,还打算不打算去了?!”
答案是明摆着的。赵天龙红着脸,偷偷地看了一眼斯琴,有些惭愧地回应,“这不,这不事情有了变化了么?反正也是打小鬼子,在哪还不都一样?!我已经跟斯琴商量过了,等忙完了这几天,就上喇嘛沟去投奔洪,投奔游击队。相信王队长不会把我往门外撵!”
岂止不会往外撵,相信红胡子会倒拖着鞋子一直迎到山脚下来!张松龄早就猜到入云龙会做如此选择,心里偷偷地嘀咕。
入云龙本领高强,侠名远播,对黑石寨周围的地形地貌又了如指掌。红胡子得到他,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而借助喇嘛沟游击队的名号,入云龙也可以降低许多与斯琴继续相处下去的阻力。毕竟斯琴身边那些宿老们反对二人在一起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入云龙的马贼身份。喇嘛沟游击队虽然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钉,却也算南方国民政府的人,无论如何都跟马贼扯不上关系。
只是如此一来,兄弟两个日后再相见恐怕就难了。即便还有机会,也难说彼此之间是朋友还是敌人。想到这一层,张松龄心里头未免有些黯然,轻轻叹了口气的,低声说道:“王队长是个豪杰,相信他那里肯定容得下你。但你自己也得多注意,毕竟军队里头规矩多,不像你原来一样,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那是!兄弟你放心,我自己心里头有准备!”虽然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几天,入云龙却非常珍惜跟张松龄之间的这段友谊,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斯琴刚才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在王府这里多住几天,好好招待你一下。毕竟前几天她都忙着应付其他客人,难免会有怠慢的地方。我们蒙古人如果连救命恩人都怠慢的话,就等同于往自家祖宗灵牌上泼脏水,早晚会遭到佛祖的惩罚!”
“我真的不知道有这规矩。我是看到那个王爷的特使已经走了,才……!”张松龄摆摆手,低声解释。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赵天龙迅速打断,“斯琴刚才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说真的,我很希望你留下来!你们那个蒋总统不像是个明主,不值得你替他卖命!老窝都被日本人给抄了,他现在连战书都没敢下!““我不是替他一个人卖命!”张松龄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反复抽了几十记耳光一般难受。丧城失地,屡战屡败,这些事情都可以解释。毕竟敌我实力相差悬殊,以往那些败仗输得虽然很难看,却也有情可原。但中央政府至今还没跟日本人宣战这件事,却怎么洗都洗不出亮色来。从“七七事变”到现在,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有余。若是从“九一八事变”开始算起,战争就已经进行了整整七个年头!
见张松龄好像有所动摇,入云龙继续趁热打铁,“你不也跟我说过么?你们老二十六路一直打得非常艰苦,却一直被老蒋当前窝的孩子看待,迟迟得不到补充。而他的那些嫡系部队,即便打得再烂,也始终被优先照顾,要人给人,要枪给枪!”
类似的牢骚,张松龄的确曾经跟入云龙发过。但抱怨归抱怨,他却从没想过改换门庭。***的队伍里,同样有让他看不顺眼的地方。况且***的队伍一直是在敌后小打小闹,远不如在老二十六路军里头,面对面跟鬼子死磕快意。
“留下来,我让你做我的梅林。把整个右旗的队伍都交给你训练。等咱们翅膀硬了,就马上跟小鬼子翻脸!”还没等他想清楚该怎么跟入云龙说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斯琴已经迫不及待,先向外看了看,然后大声提议。
“这——!”张松龄不知道怎样拒绝才能避免更多的误会,皱着眉头沉吟。
与小王爷白音,镇国公保力格等人一样,斯琴麾下也有一伙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私兵。规模大约在一百人上下,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只是训练得很不得法,所以战斗力非常一般。如果按照老二十六路特务团培养新兵的模式重新锻造一番的话,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就可以让这支队伍脱胎换骨。
但凭着乌旗叶特右旗的百十名骑兵,很难在草原上翻起什么lang花来。况且张松龄也不认为自己能掌控得住斯琴的私兵。毕竟斯琴麾下还有很多老人在盯着这支队伍,而自己又是远道而来的汉家伢子,连一句蒙古话都不会说。
“如果你留下来,我就把荷叶嫁给你!”见张松龄始终不肯给自己一句爽快话,斯琴毅然决定投入更多的筹码,“如果你想把她们姐俩都要了,我也可以考虑。只要你肯留下来帮我!”
“郡主——”双胞胎姐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拖着长长地抗议声逃出屋外。却不肯跑得太远,躲在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后,探头探脑地看张松龄的反应。
“郡主殿下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张松龄窘得满头大汗,一边摆手,一边努力解释,“我,我不留下,还有其他原因。毕竟我是老二十六路特务团出来的,不能辜负了老二十六路的培养之恩!”
“可老二十六路已经打散架了。你回去之后,也改变不了什么。说不定连口气都没等喘匀,又被老蒋赶到阵地上去做炮灰!”急于将好朋友留下,入云龙有些口不择言。
张松龄立刻如同被触了逆鳞般,回过头,对入云龙怒目而视,“那也好过了留在游击队!游击队根本成不了事!趁鬼子将重点攻击目标放在武汉那边,还能折腾出点儿动静。一旦鬼子把目光从南方收回来,开始着手清理地方上的反抗者。我看不到游击队有任何活路!”
越说,他的思路越清晰,越说,他的语气也越沉重,“我不否认红胡子是个人物,也不否认游击队敢跟鬼子拼命。可他们毕竟太弱小了,即便有你这样的高手加入,有斯琴郡主暗中帮忙,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他们实力孱弱地现状。他们没有足够的重机枪,没有火炮,没有足够的子弹,甚至连粮食供应都成问题……”
“可他们有人心!”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硬生生将张松龄的话头掐断。蒙古郡主斯琴侧开身体,让出道路,两只眼睛里头怒火跳动,“你对我有恩,我不能知恩不报。但我不想听你再说游击队的任何坏话。荷叶,青莲,去替张兄弟准备干粮,咱们吃完午饭就送他走!”
第七章 归去 拢
第七章归去(二下)“哼!”不知道是愤怒自己被当作礼物送人,还是愤怒礼物居然遭到了小黑胖子的拒绝,双胞胎姐妹狠狠瞪了张松龄几眼,转身离去。
既然话不投机,斯琴也不想再与张松龄多费唇舌,很勉强地笑了笑,大声说道:“我去让管家准备一桌酒席,待会儿好给你践行!你自己也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路上带的,直接跟阿尔斯楞说,他可以派人通知管家去准备!”
“不用了,真的不用!郡主你太……”张松龄还想推辞,无奈斯琴已经转身出了门,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赵天龙见状,心里头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赶紧快步上前,单手揽住好朋友的肩膀,“你别往心里头去,斯琴她就是这种直脾气。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也不懂得藏着掖着!等会儿她心里头的气消了,我保证她会当面向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于斯琴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格,张松龄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习惯。身体动了动,轻轻从赵天龙的胳膊下将自己的肩膀挣脱出来,“再说我以后也未必还会到草原上来,彼此之间很难再遇得上!”
“你看,你看,啧!”一边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好朋友,另外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赵天龙夹在中间,愁得直嘬牙,“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么?说不定,哪天你还会带着大军打过来呢!到时候,我和斯琴刚好给你开道!呵呵,呵呵……”
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后半句话说没什么滋味,干笑几声,赵天龙利落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盒子炮,“不说这些废话了,兄弟一场,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这把盒子炮你拿着路上防身,洋鬼子的原装,比市面上能买到的都好!”
盒子炮上的准星已经被锯掉,正是赵天龙自己平时常用的两把之一。张松龄不愿拿走好朋友赖以安身立命的家伙,将赵天龙的手向外推了推,笑着回应,“龙哥不用这样!咱们兄弟之间,真的犯不着这么客气。我只要能回到老二十六路,枪可以随便领。倒是你这边,今后补给恐怕不太容易搞到。留下趁手的家伙,打仗时还能多杀几个鬼子!”
“那倒是!”赵天龙想了想,讪讪地将盒子炮收起,“怎么说你也是正规军的中校,老蒋不会抠门儿到连你的枪都舍不得发!不像红胡子这儿,完全靠从小鬼子手里夺!”
“所以我才劝你要谨慎!”张松龄点点头,接着赵天龙的话茬说道。“***的规矩据说很严,而你又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去了后未必能适应!”
“别人能遵守的规矩,我赵天龙肯定能遵守!”入云龙想了想,非常郑重地声明,“我不是跟斯琴和好之后才临时起意决定加入游击队的。我其实…….”
突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搜肠刮肚,“我其实,其实…..,嗨,兄弟,这么跟你说吧!从上山的第一天起,哥哥我就已经想加入游击队了!”
“啊!”张松龄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赵天龙居然这么早就跟红胡子对上了眼儿,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游击队有什么好?!你到底看上了他们哪一点?”
“你还记得那天红胡子请咱们吃烤全羊么?”认真地看着张松龄的眼睛,赵天龙低声反问。
“当然!”张松龄毫不犹豫地回应,游击队里头那名的伙夫据说曾经做过王府的主厨,整治出来的烤肉堪称一绝,令人吃了第一口,就不愿再将手里的割肉刀放下。
可是若说赵天龙是因为贪恋口腹之欲才加入游击队,恐怕也太侮辱了这位独行大侠了一些。张松龄无论如何都不敢做如是想,只好看着赵天龙的眼睛,静静地等待此人的下文。
“那两头羊是他拿家具换的,他的副队长亲手打的家具,游击队员自己从山上砍的木头!”赵天龙一边说,一边赞叹地点头,“放羊的老汉一点儿都不怕他,居然还敢跟他讨价还价。我赵天龙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队,也没见过这样的军人!”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张松龄在投入行伍之前,心目中的国民革命军也是如评书中的岳家军一样。但现实却告诉他,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岳家军一般的队伍存在。即便如老二十六路这种军纪严整的队伍,从地方上搜刮也是难免的事情。否则,光凭着中央政府给的那点儿拨款,甭说保证军队正常补给,就是连弟兄们的一日三餐恐怕都要成问题。
至于其他各路友军,行为就更加不堪。拉壮丁,吃空饷,敲诈地方大户,各种丑恶现象层出不穷。更有甚者,某些军头为了筹集补给或者满足个人贪欲,连倒卖烟土,盗售军火的事情都干。南京方面即便知道了,顶多也就是发一道公函来训诫几句,无论如何都不敢太深究。
可以说,现实世界里的中国,对军人的要求极低。只要你不倒戈投降鬼子,便已经是英雄好汉。像喇嘛沟游击队这种,绝对是另类中的另类。非但地方军队做不到,即便是补给充足的中央军嫡系,在军纪方面也照样无法跟他比肩。
可这样的军队,何以在乱世中立足?!张松龄自问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热血上头的年青学子,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太多的污浊,所以不敢再相信岳家军的神话。光凭着给往来商队当保镖,红胡子绝对养不起规模超过一个连以上的队伍。即便有斯琴的暗中支持也是一样!而黑石寨的鬼子不会永远保持在半个中队的规模,一旦意识到了喇嘛沟游击队的威胁,藤田老鬼子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拔掉这个插在自己心窝上的匕首。届时,大批大批的鬼子兵会从周围各县市蜂涌而至,非但喇嘛沟,连带斯琴的乌旗叶特右旗,恐怕都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想到这儿,张松龄便忍不住想提醒一下赵天龙,戳破他心中那些不且实际的幻想。谁料赵天龙却根本不给他提醒的机会,摆摆手,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投游击队的原因,还不止是这些。那天吃肉时,我就坐在红胡子身边。从开始到最后,他只吃了一块肉,跟我的手指头肚子差不多大的一块儿!其他时间,一直是在吃菜。胡萝卜、柿子、黄瓜就着,大口大口地下酒!”
“啊!”刹那间,张松龄如同被闪电劈中了一般,呆立在了当场。他那天光顾着品尝王府大厨的绝技,根本没注意到红胡子在酒桌上都吃了些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后者在他眼中的形象瞬间清晰,清瘦、精干、笑起来满脸坦诚,开口便是满嘴的大实话,象一名土匪远远超过象一名职业军人。然而,就是这名象极了土匪的老人,带领游击队在草原上狂奔数百里,用一挺磨没了膛线的马克沁,逼退了鬼子和伪军,从虎口中将他和赵天龙、周黑炭等人夺了回来。从始至终,没提一句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别,没提一句恩情与回报!就是这名像极了土匪的老人,做到了对百姓秋毫无犯。做到了麾下弟兄们没吃上肉,自己绝不先动一筷子荤!
他感觉自己心中象被塞了一根正在燃烧着的木柴般,烟熏火燎!那些点醒赵天龙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到了此时,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赵天龙的选择!因为赵天龙在游击队,在红胡子身上看到的那些,也曾经一度是他的理想!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他已经不敢再继续做梦。可一个满眼黑暗的家伙,有什么资格阻止别人去追寻光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张松龄都有些神不守舍。晕头涨脑地跟赵天龙的告别,晕头涨脑地接受了斯琴的临别赠礼,晕头涨脑地吃完了送行宴,然后带着满肚子的感慨和酒水,晕头涨脑地爬上了赵天龙为自己精心挑选的铁蹄马,牵着驮满了礼物的另外两匹,晕头涨脑地踏上了归途。
“等找到了你的队伍,记得托人捎一封信过来!”临别在即,赵天龙也不做小儿女状,松开好朋友的马缰绳,用力挥手。
倒是斯琴,大概是觉得她自己先前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实在是有些过分,策马向前追了几步,低声叮嘱:“如果路上遇到鬼子,千万别跟他们硬拼。掉过头往我这边跑,只要进了王府,小鬼子绝没胆子闯到我家中抓人!”
“嗯!”张松龄笑了笑,在马背上轻轻点头。蒙古郡主虽然脾气差了些,却是个有担当的巾帼。她的承诺,绝对不会是一张空头支票。
正准备说几句客气话,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紧跟着,一道白色的闪电从草原深处飞了出来,“张兄弟稍等,我有一件礼物送你!小斯琴,龙爷,你们两个早就认识,怎么谁也没跟我说起过?!”
人未到,声音已经先至,不是红胡子——喇嘛沟游击队长王洪又是哪个。赵天龙和斯琴二人立刻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策马迎上。张松龄也不好立刻拨马离开,跟在赵天龙身后,默默地迎住了游击队长王洪的马头。
“你们这些年青人啊!”游击队长王洪看了看斯琴,又看了看赵天龙,笑着摇头。“算了,算了,咱们三个之间的账慢慢算,我先跟小张兄弟说几句话。小张兄弟,你走得这么急干什么了?我还专门派人去军分区求人帮忙,向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发电报替你询问老二十六路的具体方位呢!”
“多谢王队长!”越相处下去,张松龄对红胡子的印象越好。因此越不愿意跟对方深交,拱了拱手,大声回应,“我着急回去,就不等电报了。多谢您的帮忙。今后如果有机会,咱们再图一醉!”
“好,好!”王洪笑呵呵地点头,“既然你归心似箭,我也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将来有机会,多到我这边看看。说不定,咱们日后还能并肩打鬼子呢!”
“会有的,会有的!”张松龄低着头,躲躲闪闪。唯恐王洪出言挽留自己,那样的话,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位威震漠东的红胡子如邻居家大叔一般敦厚,每刻意与对方疏远一分,他心里的负疚就增加一分。
好在王洪从不强人所难,从藤田老鬼子赠送给他的东洋大白马背上跳下来,近走几步,笑呵呵地把缰绳递到了张松龄面前,“我们游击队是个穷庙,你刚刚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却拿不出像样的礼物给你。这匹东洋马是从小鬼子手里讹来的,就送给你好了。让它驮着你,及早赶回老部队去!”
“这……”张松龄抬起头,大声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收!”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难道我红胡子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再收回来不成!”红胡子把脸一板,气哼哼得呵斥。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对年轻人的欣赏。
张松龄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跟对方目光想接,心里头顿时觉得暖洋洋,有股热流一点点将自己的血管融化。他点点头,努力将自己目光从游击队长王洪那满是皱纹的面孔上移开,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唯恐再耽搁下去自己会改变主意,“那,那我就多谢王队长了,咱们,咱们以后再见!”
说着话,翻身上马。故作潇洒地倒着身子冲所有人拱手,“龙哥,斯琴,王队,咱们后会有期!”
“那就赶紧走吧!趁着天还亮!”斯琴如同个大姐姐般挥鞭抽向他的马屁股。
“唏溜溜!”东洋大白马发出一声抗议,撒开四蹄,瞬间蹿出了数百米。另外两匹驮着行礼的骏马也紧跟上,如同风驰电掣。
第三章 归去
第七章归去(三上)东洋马是日本人从英、美各国引进良种后,经几代筛选培育而成。跑起来速度极快,才一个多小时,就奔出了五十余里。眼看着到了前方岔路口,张松龄一边拉紧缰绳,减缓速度,让坐骑恢复体力,一边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到处搜索可疑目标。
前方相互交叉的两条道路仍然是商贩们用脚踩出来的,狭窄崎岖,破旧异常。其中之一为由北向南,经赤峰直达张家口。另外一条则是由西向东,经义县、沈阳,直达伪满州国“首都”新京。(注1)由于民生凋敝的缘故,两条道路上此刻都没有什么行人。苍耳、蒺藜、车前菜等杂七杂八的野草在道路两边疯长,隐隐已经有了将路面重新覆盖的趋势。一些外表呈灰黄色的大头蚂蚁沿着残留的道路爬来爬去,饥肠辘辘地四下寻找新鲜吃食,以避免自己被活活饿死!一些不知名的野鸟则聚集在岔道口的指路牌上晒太阳,听到马蹄声靠近,也懒得起身躲避。直到张松龄将手里的皮鞭抽了过去,才“嘎嘎嘎”地抗议着,拍动翅膀飞上半空。然后迅速兜了个小圈子,又在数米外的一块石头上落了下来。
张松龄没有心情跟几头傻鸟较劲儿,伸手擦干净路牌上的浮土,辨明脚下两条道路的走向。扎嘎尔王爷的那位特使是今天早晨走的,如果回去复命的话,他应该走东西向的那条道路。但张松龄却凭着直觉断定,此人走得是南北方向的那条!道路表面的几堆马粪也证实了他的判断,东西向那条道路上残留的牲畜粪便已经被太阳晒得又干又硬。而南北向这条道路上,却有很多屎壳螂推着粪团,连滚带爬地往道路两边的草丛里走。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摇着头冷笑了几声,他策马继续向南。速度不是很快,以免在自己需要时战马却已经耗尽了体力。这条路他来黑石寨时曾经走过,沿途中的几个重要岔路口的位置,都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那位“特使”先生不在途中突然改变了目的地的话,他肯定不会把此人追丢。
如此又不疾不徐地走了三个多小时,中间给几匹坐骑都喂了两次水和半斤盐煮黄豆。大约在傍晚时分,道路正前方隐隐出现了五个人影。正是所谓的“特使”先生和他的四名随从,骑在马背上一边赶路一边嘻嘻哈哈,仿佛刚刚捡到了什么大便宜一般。
张松龄隐隐记得“特使”先生的蒙语名字好像与赵天龙相同,赶紧催动坐骑追了上去,“阿尔斯楞,阿尔斯楞,你怎么会在这里。咱们两个看起来可真是有缘啊!”
“阿尔斯楞……?”“特使”先生很明显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在马背上迟疑着转身。当看到追上来的是张松龄,他刚刚洗掉了伪装的脸上立刻涌起了几分刻薄,“怎么会是你,你没有留在斯琴那边做上门女婿么?!”
“是你!”张松龄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这张刻薄面孔,抄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姓彭的,你居然还活着!你还有脸活着?!那么多人都被你害死了,你居然还…….”
已经洗掉伪装的彭学文连忙拨马闪避,奈何胯下坐骑远不如张松龄所乘的东洋大白马神骏,转眼间就被追上,肩膀、后背、胸口等处被抽得尘土乱飞。
“别打,别打!”他举起双手去抢张松龄的鞭梢,同时大声叫嚷,“你发什么疯?我跟你是一路的,我现在是……”
张松龄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狠狠一扯鞭把,直接将他从马背上给带了下来。随即自己也飞身跳下坐骑,抬起腿朝着正仓皇从地上往起爬的彭学文猛踹。
事发突然,彭学文的下属们根本来不及做正常反应。当他们看清楚来人企图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利时,彭学文已经又被张松龄踹翻在地,双手抱着脑袋来回翻滚躲闪,“住手,快住手。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气了!”
“住手!”彭学文的四名属下又惊又怒,立刻从腰间拔出驳壳枪。谁料大黑胖子“刺客”动作比他们更快,抢先一步掏出一支盒子炮,径直顶上了彭学文的脑门。“有种,你就命令他们开枪!”
“把枪放下,都给我把枪放下!”虽然明知道张松龄不可能会对自己下毒手,彭学文还是非常配合地冲着自己的下属们命令,“都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他是我妹夫,老子的家务事不用你们插手!”
“啊….,这……”四名下属从没听说过自家顶头上司还有这么一号野蛮的亲戚,愣了愣,迟疑着收起的驳壳枪。
张松龄却一点儿也不肯承情,将手中盒子炮插回腰间,随即又握掌成拳,狠狠砸向彭学文的鼻梁骨。“谁是你的妹夫!老子才不会认你这个大舅哥!当初要不是你瞎折腾,薇薇他们根本不会死,根本不会死!”
“别打脸!”彭学文只来得及提醒了一声,便第三次被砸翻在地。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张松龄,也一直对妹妹的惨死负疚于心,他不愿意再反抗。双手抱着脑袋,任由钵盂大的拳头在自己身上乱捶。
“你这丧尽天良的蠢货!你这心胸狭窄的小人,懦夫!那天怎么没被鬼子打死,那天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不是你?!”张松龄毫不客气地痛揍彭学文,一边打,一边抬起手来不停地抹脸。周珏、田胖子、陆明、彭薇薇,这些鲜活的面孔就在昨天才跟他告别般,一张张在眼前是如此的清晰!
“如果不是你非要弄什么投票表决,咱们早就走了,怎么会拖到那天早上?!如果不是你嘴巴贱乱翻旧账,姓秦的怎么会注意到咱们?!如果不是你非要把薇薇从北平城带出来,如果不是你逼得周珏无路可退,如果不是你……”
那么多如果,只要随便落空一条,当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彭学文,受了周珏的好处却不懂得感恩,没事非要跟方国强争执向南还是向北,弄出个投票表决来还心虚,非要逼着彭薇薇“出卖色相”来拉票……
打着,打着,张松龄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年多来刻意遗忘在心脏深处的悲伤宛若洪流,冲破了理智的闸门,从双目中喷涌而出。抱着脑袋任打任罚的彭学文也满脸是泪,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迹,哽咽着回应,“我怎么知道姓秦的早就跟鬼子勾搭上了?我怎么知道小鬼子的特工已经渗透到了葫芦峪?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周珏他们也活不回来了!还不如跟我一道去杀鬼子和汉奸,完成他们未竟之愿!”
“老子被你害了一次还不够,还让你再害第二次?!”张松龄停住拳头,大声咆哮。“老子过些日子自会给他们报仇,用不着你这个懦夫!”
“我不是懦夫,不是!”彭学文摇头否认,满腔悲愤都化作了一句怒吼,“老子亲手砍下了姓秦的脑袋瓜子,老子把秦德纲的脑袋摆在了薇薇的坟头上!不信,你可以去葫芦峪打听,看姓秦的到底是死是活!”
“你已经杀了姓秦的?!”张松龄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跌坐下去,对着彭雪文的眼睛发问。
“今年春天,我带人专程去了一趟天津。从法国人的租界里翻出了他,一刀砍了,带着他的脑袋去祭奠了大周和薇薇他们!”彭学文点点头,咬牙切齿地回应。“他以为躲到天津去就平安脱身了。老子那天对着大周他们的尸体发过誓,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在,就一定让姓秦的血债血偿!”
“他躲进了天津的法租界?!他怎么会去那里?!还有姓岳的呢,你找到他了么?那天早晨在火车站前伏击咱们,肯定也有姓岳的参与!”
“姓秦的作恶太多,早就被锄奸团盯上了。大青山里头的八路军游击队,也一直想找机会干掉他。他贪生怕死,所以就跟日本人辞了职,躲进法国人的租界里当寓公。”彭学文又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将鼻子和下半张脸抹得如同京剧里的关公。带着几分得意,他咬牙切齿地补充,“刚好我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里头有几个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他还试图把一切往姓岳的身上推,却不知道姓岳的早就跟老子搭上线儿,把当天的所有情况都全盘给端了出来!那天早晨保安队一直在朝天开枪,是姓秦的和小鬼子的联络官两个不相信姓岳的,又特地安排了一伙便衣在车站附近埋伏!保安队当场就跟他们发生了火并,所以你我两个才能各自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都是姓岳跟你说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骗你?!”短时间内听到的消息太多太杂,张松龄有点反应不及,想了想,迟疑着追问。
“姓岳的已经证明了他自己!”彭学文叹了口气,继续回应,“即便他所说的有一部分是假话,我也只能认了。今年春天,他带着几个手下爬上了鬼子的军列,把整整一火车弹药补给都给点着了。随后他在替大伙断后之时被鬼子的铁甲车用机关枪扫中,整个人当场断成了三截!”
“倒也是个汉子!”张松龄点点头,心中突然感到好生失落。伏击雪花社的主谋秦德纲已经被彭学文给砍了,可能的从犯岳竟雄也成了一名千秋雄鬼,所有仇恨,都随着这两个人的死如烟而去。他不必再急着前往葫芦峪去给大周和田胖子他们报仇,他忽然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少了一小半儿,浑身上下酸酸的,软软的,从头到脚都提不起半分精神。
注1:新京,即长春。伪满洲国的“首都”设立于此。伪满洲国政府核心部门也集中于此地办公。
第七章 归去 (三 中)
第七章归去(三中)“都已经过去了!”看到张松龄满脸迷茫,彭学文向他身边凑了凑,低声安慰。“逝者已矣,咱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就要珍惜有用之身,不断拿小鬼子的性命来祭奠他们!”
“嗯!”张松龄扭头看了看他,回答得有气无力。从去年八月份战起,他就一直在杀鬼子。从魏家庄、固安、一直杀到了娘子关下。所打死的鬼子加在一起足足超过了一个排。可身边倒下的自己人更多,足足是鬼子的三、四倍!他所效力的国民革命军也从北平、太原,一直退到了武汉、成都。这场战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年多来,死在我手里的鬼子汉奸不下二十位!”彭学文又向前凑了凑,话语里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自豪,“北平、天津、保定、张家口,到处都有我们的人。大伙平时隐藏在市井之间,轻易不会出动。一动,便会给敌人雷霆一击!如果你……”
“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小会儿!”张松龄横了他一眼,大声打断。
彭学文被目光里的杀气吓了一跳,本能地就将身体往后躲。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愣了愣,满脸诧异,‘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好像尸山血海里头打过滚儿一般?!即便北平站的头号杀手老吴,身上也没这么重的杀气!’带着满腹的疑问,他偷偷打量张松龄。越看,越觉得对方变化巨大。曾经的苍白面孔,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古铜色;曾经一身小肥肉,如今也彻底变成了铁块般的肌腱子;曾经满脸的阳光,如今全变成了阴煞之气;曾经细嫩的皮肤,如今也被风霜和疤痕所覆盖。特别是脖子下半段靠近咽喉的地方,有两道蜈蚣般的伤疤交错而下。只要稍微动一动领子,便可以清晰地显露出来。
其中一道肯定是弹片伤,另外一道则十有七八来自某把刺刀!作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在敌占区重点培养的年青特工,彭雪文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而这两种伤口,只可能来自血火交织的战场上,不可能是江湖仇杀。
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他再度向张松龄靠近。想伸手去拍一下后者的肩膀,却又担心成为对方的泄愤目标,不分青红皂白地痛殴。胳膊举在半空中犹豫再三,非常迅速地向下动了动,然后如同触电一般缩了回来。
“我现在心里头很烦!”张松龄这回没有发作,站起身,走到自己的驮马旁边去找水袋。袋子里头装的全是马**酒,虽然度数低了些,一口气吞下两、三斤,也足以令人飘飘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给我也来一点儿,渴了!”发现张松龄没有再殴打自己一顿的兴趣,彭学文象牛皮糖一般黏了过来。
“自己倒!”张松龄解下另外一个皮口袋,顺手丢给彭学文。将后者痛揍了一顿之后,他心中对此人的怨恨已经淡了许多,没必要再刻意给这家伙脸色看。
“嗯!”彭学文被装满了酒水的皮口袋砸得后退了半步,然后笑呵呵松开绑在袋口的皮绳,举头痛饮,“嘶,好酒。虽然淡了点儿,但味道很正!是斯琴替你准备的吧?她对你可真不错!我能看得出来,她手下那对双胞胎,这两天一直在偷偷地拿眼睛瞄你!”
“我和入云龙两个曾经救过她们的命!”不想听彭学文乱嚼舌头根子,张松龄白了此人一眼,大声解释。
“什么时候?!”彭学文的目的只是跟对方把关系拉近,既然找到了共同话题,不在乎继续刨根究底。
“半个多月前!”回答的话语非常简短,但至少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从小鬼子手中么?”彭学文阴谋得逞,精神大受鼓舞。又向前凑了几步,跟张松龄面对面痛饮。
“白俄!”张松龄只想先图一醉,顺口回应,“这附近有一伙从苏联逃过来的白俄,靠抢劫和当雇佣兵维持生计。实力很强,坏事做绝。当地蒙古贵族和黑石寨里头的日本鬼子,都拿他们没办法!”
“是苏联十月革命之后跑到中国来的,已经在中国开枝散叶了,严格的说,不能算完全的俄罗斯人!当年张宗昌还专门雇佣了一批,据说非常骁勇……”
二人彼此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拿着马奶酒做媒介,很快,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彭学文麾下的四名心腹一直徘徊在距离二人三十几米位置随时准备冲过来保护自家上司,此刻见顶头上司跟小黑胖子聊得正欢,忍不住心中暗道:“平时没听说彭科长有这么一个妹夫啊?!在王府里也没见他们两个互相打过招呼!怎么追上来打上一架,就突然变得这么熟悉了。莫非咱们彭科长天生喜欢挨揍?被谁揍得越狠越跟谁亲近?!”
腹诽归腹诽,他们却不敢凑近偷听上司的谈话。走在一起商量了片刻,也从行李中找出干粮和清水,在不远处收拾起了晚餐。
“我这儿有酒,你们几个可以都分一点儿!但别喝太多了,免得误事!”彭学文是个好上司,拿着张松龄的酒水大慷他人之慨!
有名五短身材的下属跑过来接过酒,顺手又递上两个牛肉罐头,“张兄弟是吧?!请尝尝这个,味道相当不错!”
是日本人的军用罐头,不用问,张松龄也知道是彭学文等人从鬼子手里抢来的。低声道了一句谢,从靴子筒中拔出匕首,熟练地将罐头盒切开,挑出里边混了荞麦团的肉块。
“你以前吃过?!”彭学文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询问。
“吃过很多!”张松龄很平淡地回应,仿佛这种肉罐头在市面上随处可见一般。
“在哪?”
“娘子关,我们缴获了一大堆,天天吃,吃到腻!”
“你参加过娘子关战役?隶属于哪支队伍?”彭学文的心脏没来由地一跳,问出来的话却好似随口而出,不带任何目的性。
“当然是二十六路了!我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张松龄很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回应,“你刚才不还说是跟我是一伙的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第七章 归去 (三 下)
第七章归去(三下)“这个——”彭学文沉吟了一下,干笑着解释,“黑石寨的前任县长不是被你给一枪爆了脑袋瓜子么?眼下日本鬼子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连名字都没有写错,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噢!原来是这样!”张松龄看了彭学文一眼,淡淡地回应。既不表示相信,也不提出质疑。
彭学文被看得心里头发虚,赶紧又迅速补充,“在那之前,我还专程到葫芦峪附近找过你,嗯,找过你们!一共找过两次,真的!你别这么看我,我没有必要骗你!第一次只找到了你给我妹妹立的墓碑,第二次奉上头的命令去联络地方豪杰一道杀鬼子,在魏家庄附近听说有个姓张的年青人被一支军队给救走了。我估计那个人就是你,只是没弄清楚到底是哪支军队把你带走的,也没弄清楚你怎么又成了铁血联庄会魏老军师的外孙!”
“是孙儿,不是外孙!老人家身边没晚辈照顾,所以我们认了干亲!”张松龄点点头,低声回应。能提到铁血联庄会和魏老军师,说明彭学文并没有对自己撒谎。更关键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经亲眼看到彭学文带着一伙枪手端掉了张家口检查站。清楚彭学文是国民政府这边的人,不会跟鬼子汉奸们同流合污。
“老人家很了不起!”彭学文心里头登时一轻,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称赞。不知道什么原因,跟张松龄交谈,让他感觉非常有压力。所有在接受培训时掌握到的那些控制与伪装技巧都不想用,只想跟对方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张松龄没有吭声,思绪又迅速穿越时空,飞回了魏家庄村口,与老军师并肩而战。老人家带着铁血联庄会的最后几名男儿,在磨坊前清唱了一曲空城计。
他前生是诸葛亮,这辈子没找到自己的刘玄德,却不小心抢了赵子龙的差事。孤身杀进了重围…..,这出戏,三国演义中找不到,现实里却被老人家唱得荡气回肠!
“开战之前那么多支打着抗日旗号的队伍,简直是全民皆兵。真正打起来时,却只有你们铁血联庄会没作鸟兽散!”彭学文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听上去恰似一场戏的旁白。“我跟着上司在山里山外转了大半个月,居然连一伙敢跟小鬼子交手的队伍都没找到。除了,除了***游击队。他们不算!其他的,都只想白拿老子的补给。又要粮食又要军火,一个比一个嘴巴张得大!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拉出去打鬼子,就立刻开始支支吾吾!我当时就想,咱们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那些人怎么会这么麻木,这般无耻?然后我就决定不再指望他们了,自己另拉一票弟兄。虽然短时间内形不成规模,至少队伍里头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不会平时胡吹大气,该来真的时就给我拉稀!”
“那么多年混战下来,百姓们谁还知道自己的国家在哪儿?”与廖文化等人接触多了,张松龄对这个时代社会底层的认识,远比彭学文来得深刻。听对方的话语里头充满了不屑,摇摇头,大声反驳,“况且,中央政府也没对百姓尽过一天责任!在很多老百姓眼里,小鬼子打到家门口,不过是另外一场军阀抢地盘而已。就像当年奉系打败了直系,或者中央军打败了阎锡山,谁输谁赢,都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你!话,话可不能这样说!”彭学文被憋得脸色发青,皱着眉头反驳。“中央政府不是还没来得及统一全国么?当然很多惠民政策无法正常推行。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名军人,不能说话老跟***一个腔调!”
“我的话象***说的?!”张松龄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我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你总不能连实话都不让人说吧?!”
刚刚跟他将关系缓和,彭学文不想因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再起冲突。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我是提醒你一下。别上了***的当,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咱们不谈这些,你不是二十六路的人么,怎么千里迢迢跑到了草原上?!”
“娘子关战役时,我受了重伤,跟队伍失散了!”知道彭学文心胸没那么宽广,张松龄也不在原来的话题上做过多纠缠,咧了下嘴,苦着脸解释,“在山里养了大半年才恢复,还没等收拾行礼归队,收留我的那位长者又被汉奸朱成壁给害死了。我发誓要替他报仇,所以就追着朱成壁来到了这里!”
“就是那个汉奸县长么?那厮的确该死!”彭学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回原本也是专程为他而来。我的一个好兄弟回家探亲,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被他抓住后,绑在马尾巴之后拖成了碎片。”
“那你怎么又成了什么王爷的特使?!”张松龄笑了笑,顺口追问。
“你八成以为我又在骗人吧!呵呵,跟你说,我这特使还真不是自己封的!那些蒙古王爷个个都是人精。一边做着伪满洲国的高官,一边在私底下跟国民政府眉来眼去。甭说让他给我一份奉命巡视治下各地的手令,就是让他委派我当梅林、章京,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反正过后被小鬼子问起来,他可以说手令和委任状都是我自己伪造的。小鬼子手里没有确凿证据,也拿他们这些官场老油条没法!”带着几分鄙夷,彭学文撇着嘴说道。
怪不得斯琴麾下那些老狐狸都被蒙了个晕头转向,原来人家是货真价实的特使,并非完全冒认!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张松龄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越是乱世,‘聪明人’就越多。能活下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将就!”
“可这个国家,需要几百万傻子前仆后继,才不至于沦于鬼子之手!”彭学文收起笑容,感概地说道。“我是一个,你也是一个。在看人这方面,薇薇她比我有眼光!”
“她也是个傻子!大周,田胖,还有陆明他们几个,都是!”张松龄大笑,两眼之中泪光闪动。
彭学文红着眼举起酒袋,“让傻子跟傻子喝一口!”
“为傻子干了!”张松龄爽快地回应,举起手中的酒袋跟彭雪文的碰了碰,将里头剩余的酒水一口气倒进了肚子内。
彭学文的酒胆儿没他那么壮,此刻也不需要借酒浇愁,硬着头皮喝了几大口,将酒袋子放下来,一边吃罐头一边继续跟他天南地北的闲聊。从葫芦峪火车站被打散之后说起,慢慢聊到这一年多来彼此的经历,然后又从敌后战场的举步维艰,聊到正面战场的气壮山河。越聊,越觉得对方顺眼。越聊,话越投机。
张松龄自打与队伍失散以来,最苦闷的就是无法掌握到有关战局的第一手信息。而彭学文所在部门的特殊性,恰恰对时局了解最多。非但有国民政府方面的,连鬼子和伪军方面,一些从未公开报道,也永远不会公开的消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随便在言谈中透露几句,就令张松龄觉得眼前发亮,身外的世界由模糊迅速变得清晰。
机会难得,张小胖子不敢lang费。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少说多听。偶尔回应几句,要么是在替彭学文捧哏儿,要么是在发问,让对方说得非常痛快,非常开心。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把张松龄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妹夫,想竭尽全力帮助对方,给对方指一条相对来说比较光明的人生道路。
“我原本以为你会留在斯琴那边一段时间!”用刀尖插着一块日本人拿来滥竽充数的荞面牛血罐头,彭学文非常直接的调侃。“日本人的通缉令上,把你和入云龙写在了一块儿。既然入云龙成了郡主的入幕之宾,你怎么着也该封你一个章京干干!这样既可以壮大乌旗叶特右旗的整体实力,又可以帮助入云龙对付斯琴麾下那些老顽固。对他们夫妻两个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句话说得虽然有道理,却令张松龄感觉非常刺耳。皱着眉头白了彭学文一眼,低声反击道,“你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庸俗好不好?斯琴和入云龙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是一对儿青梅竹马的恋人。那些老顽固原本就没资格对他们两个的事情指手画脚!至于我,赶着回南边去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情,与他们两个重视不重视没任何关系!”
见对方发怒,彭雪文立刻举双手投降,“行,行!他们那边庙小,容不开你这尊大佛,行了不?!也是,王爷的名头听起来虽然吓人,实际上不过是个村长而已。我彭学文的兄弟注定要出将入相,怎么可能甘心给一个村长打下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松龄懒得跟他斗嘴,打开第二个酒袋,鲸吞虹吸。
“少喝点儿,少喝点儿,我可陪不起你!”彭学文赶紧伸出大手,死死拉住皮制酒袋的下角,“你不是忙着赶路呢么?这可是黑石寨地界,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巡逻的鬼子兵!”
“杀了便是!最近正觉得手痒!”张松龄对他的警告不屑一顾,却终究还是将酒袋子从嘴边放了下来,抓了块奶豆腐慢慢咀嚼。
半干的奶豆腐又酸又咸,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彭学文吃不习惯这种草原民族美味,小小地抿了一口酒,试探着问道,“你这么急着回关内,到底有什么事情?!”
“本来想先去杀了秦德刚和岳竞雄,给大周他们报仇!然后再去寻找队伍!”张松龄幽幽地叹了口气,回答的声音充满了彷徨,“现在,仇已经被你报了,就不用再去葫芦峪了!我直接去找老二十六路便是!对了,你消息灵通,知道老二十六如今在什么位置么?”
“老二十六路?!”彭学文已经喝得有点儿高了,说话时远没有清醒时那样小心谨慎,“你指的是孙连仲的第一军团么?你不用去找了,没了,第一军团早就没了。孙将军现在已经成了光杆司令,他的队伍再补充起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你去了根本没机会打鬼子,还不如跟了我!咱们兄弟俩联手,把平津一带给他搅个天翻地覆!”
第七章 归去 (四 上)
第七章归去(四上)虽然心里有早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张松龄依旧被晴天霹雳击得面无人色,质问的话冲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上头不是说作战勇敢就优先给补充的么?放眼全国,还有哪支队伍比我们二十六路更拼命!从北平、娘子关一直到台儿庄,哪次我们二十六路不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
“我哪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彭学文将身体向外挪了挪,以免自己遭受池鱼之殃。“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而已。二十六路早就没了,前一段日子,你们冯安邦师长也阵亡了。你现在赶回去,只能陪着孙将军一道坐冷板凳。短时间内,肯定找不到任何上战场的机会!”
“你说什么?!”张松龄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般扑了过来,死死抓住彭学文的脖领子吗,大声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
饶是预先已经做了提防,彭学文还是没能躲得过去,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挥动双手在张松龄后背上猛拍,“放,放手!你,你要勒,勒死我啊。冯,冯将军又,又不是,你,勒,救,救命……”
躲在旁边喝酒的几个特工看到事态不对,赶紧跑上前抱起了张松龄,才让彭学文终于逃过一劫。迅速向远处走开十几步,他一边揉搓自己被掐紫了的脖颈子,一边低声命令,“放开他吧!他只是伤心过度而已!你们几个继续喝酒去,没我的招呼,不要过来多管闲事!”
“是!”他的几名属下好心没得到好报,丢下张松龄,怏怏地去了。望着蹲在地上魂不守色的张小胖子,彭学文叹了口气,低声安慰:“彭将军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防空手段一直不怎么样!不过据说他走得很安详,基本上没受什么苦!”
也不知道是这几句假话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自己想开了!后者没有再扑向他,而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浮土,默默地站起身来,对着风,默默将手指松开。
浮土缓缓从他的掌心滑落,烟一般,在夕阳下朝着南方飘远。泪光中,张松龄看到一个敦厚长者的身影缓缓在烟尘中走出,冲着他,轻轻挥手,“小兄弟,再见!”
“长官,再见!”慢慢挺直身体,慢慢将手举到耳边。对着远去的烟尘,张松龄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几个已经退到远处的特工人员看到此景,心中也是一阵难过。纷纷举起茶缸,将里边的酒水对着天空扬了出去。马奶酒的香气很快弥漫在整个草原上,醇厚而又肃穆。正在路边低头吃草的几匹战马闻到了酒气,仰起脖颈,发出一连串肆意的咆哮,“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更多的战马加入起来,将咆哮声汇得更响亮,传得更遥远。旷野里的回声和马嘶声很快就叠加在一起,在天地之间反复激荡,“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当马鸣声渐渐淡去,天空也完全暗了下来。夜里赶路,容易遭遇狼群。张松龄不愿冒这种毫无意义危险,在路边找了个相对低洼所在,牵着属于自己的三匹坐骑走了过去,默默地开始做野外宿营的准备。
彭学文一直打着将自己的便宜妹夫收归麾下的主意,也带着四名心腹,如影随形地跟了过去。这几个人都是铁血锄奸团的老手,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他们的帮助下,一切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条。没多长时间,三座简易帐篷便在草地上搭了起来。有人从四周搜集了一些干枯了的草叶,堆成一小堆,用火柴点燃。还有人用刀子砍了些不知名的灌木枝,一小把一小把地架在了草堆上,将火焰引得更大。
那种随意砍来的灌木非常干燥,上面还开着米白色的小花。(注2)被火一燎,就迅速燃烧了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六个大男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肯轻易开口。只有灌木的爆裂声不断在火堆中响起,“噼啪,噼啪,噼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总这么干坐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彭学文抬起头,以上司的身份大声命令,“准备睡吧,大伙分头值夜。我跟张兄弟值前半宿,你们四个分两班,值后半宿和凌晨。都警觉些,把手枪放在枕头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麻烦!”
“是!”几名特工人员答应着,自动分成两组,每两人一个帐篷,倒头便睡。须臾之后,夜空里便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看看附近已经没有第三双耳朵,彭学文将嗓音压低些,缓缓说道:“当初听闻冯将军殉国的消息,我也非常震惊。可这是战时,我们每个人得有思想准备。只要活着一天,就跟小鬼子硬拼到底。即便死了,也不觉得愧对那些已经先走的袍泽和长官!”
“嗯!”张松龄没心情听他讲大道理,抱着肩膀,闷闷地回应。
特务团虽说是老二十六路的军官预备队,名义上却是挂在二十七师帐下。师长冯安邦跟大伙打交道最多,对特务团也一直非常照顾。张松龄的第一枚勋章,就是冯安邦将军亲手给他别在胸口上的。他从北平附近撤下来时伤口感染,也是冯安邦动用手中权力,专程从上海弄来了特效药,救下了他一条小命儿!
可以说,除了顶头上司老苟之外,冯安邦是张松龄最为佩服的将军。对此公的感情之深,还排在老长官纪少武和大当家孙连仲之上。而这位忠厚长者,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就像老二十六的很多长官和弟兄们一样,化作了天空中灼灼星斗。
“上头也有上头的难处。全国三大兵工厂已经被小鬼子给占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随时都可能落入鬼子之手。眼下枪支弹药基本上全靠进口,当然要优先补充那些实力尚存的部队。”彭学文想了想,继续出言开解。
孙连仲的队伍迟迟得不到补充的原因肯定不止是由于眼下国民政府的军械供应困难这一个原因,但这个却是唯一一个能拿到台面上的。其他那些,彭学文自己听闻之后心里头都觉得愤愤不平,更不用说拿出来开导张松龄!
“嗯!”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闷哼,张松龄依旧双手紧抱肩膀,仿佛无论怎么靠近火堆,都无法将身体烤温暖一般。
草原上的夜风很硬,透过衣服,吹得人脊背一片冰凉。彭学文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冷,将身体挪了挪,与张松龄坐得更近,“咱们两个靠在一起,这样比较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张松龄没有拒绝。侧转身,用后背顶住了彭学文的后脊梁骨。
他依旧没心情说话,只是落寞地看着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是仲秋时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正跟老苟、石头等人一道,坐着闷罐火车往娘子关赶呢。那些日子,二十六路被报纸上封为中**队的钢头,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觉得风光无限。而现在,这支军队却彻底成为了传说,连个骨头架子都没剩下。(注3)作为曾经亲眼看到过他当年如何单纯的学长兼便宜大舅子,彭学文能感受到张松龄此时的心情。但越是这种状态,对彭学文来说将其招揽到麾下的可能性越大。虽然张松龄不象彭学文麾下的其他特工那样容易控制,但是他枪法好,胆子大,与鬼子战斗经验丰富,再加上与彭学文彼此之间有姻亲关系,用得好了,完全可以成为对方的左膀右臂。
本着求贤若渴的心态,彭学文决定再往深里跟张松龄聊几句。用力贴了对方脊背一下,他低声劝导,“我知道你舍不得老部队。有情有义,这是好事儿!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能光凭着感情。你还得想想其他方面,比如个人前途,比如周边发展环境,比如大趋势所在。我不是劝你一心往上爬,我只是觉得,人只有到了一定位置,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到不了那个位置,心里头想得越多,活着就越累。”
“什么叫大趋势?!”张松龄终于应了一句,幽幽的,宛若在梦呓般低沉。
彭学文顿时心中一喜,想了想,低声讲解:“所谓大趋势,就是周边环境的未来发展方向。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天机。人只有参悟了天机,才可能有所作为。否则,就是白费力气瞎忙活。咱们就拿你的老队伍来说吧,即便补充满了兵员和枪支弹药,又能如何呢?!取缔各路军头,将部队指挥的权力逐步收归中央,这是大趋势所在。换了你当政,恐怕也必须这么做!”
张松龄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又叹息着放松。的确,二十六路既不受西北军待见,又进入不了中央军的核心,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先前所谓风光,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风光过后便是结束,永远不可能再塑辉煌。
“所以呢,我劝你想清楚些再做决定。正所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彭学文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索性趁热打铁,“即便是打鬼子,也应该懂得跟谁站在一起。否则,空有一身本事,却,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背后突然一空,整个人倒栽在了火堆旁。张松龄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去牵自己的战马,“如果都象你说的这样,下次跟小鬼子开战,谁还肯顶在最前头!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注1:孙连仲所部二十六路在抗战初期,打得一直比较顽强。三十、三十一师基本打光,二十七师在台儿庄战役中损失过半,旋即又担任徐州撤退殿后任务,差一点散架。师长冯治安也于1938年秋天被日寇炸死。
注2:开着白花的灌木,俗名叫干枝梅,草本植物,草原上原来很常见。枝干常年处于半干状态,花也非常干燥,摆在屋中可以保持数年不落。
注3:直到1939年夏,孙连仲亲自到重庆活动,花费了两个多月时间,才又获得了一个战区副司令的头衔。但麾下部队皆为临时拼凑,战斗力极差,并且领军将领各自都有后台,不肯听他的指挥。导致孙连仲在随后的抗战中再打不出台儿庄那样的战绩。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第七章 归去 (四 上)
第七章归去(四上)虽然心里有早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张松龄依旧被晴天霹雳击得面无人色,质问的话冲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上头不是说作战勇敢就优先给补充的么?放眼全国,还有哪支队伍比我们二十六路更拼命!从北平、娘子关一直到台儿庄,哪次我们二十六路不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
“我哪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彭学文将身体向外挪了挪,以免自己遭受池鱼之殃。“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而已。二十六路早就没了,前一段日子,你们冯安邦师长也阵亡了。你现在赶回去,只能陪着孙将军一道坐冷板凳。短时间内,肯定找不到任何上战场的机会!”
“你说什么?!”张松龄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般扑了过来,死死抓住彭学文的脖领子吗,大声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
饶是预先已经做了提防,彭学文还是没能躲得过去,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挥动双手在张松龄后背上猛拍,“放,放手!你,你要勒,勒死我啊。冯,冯将军又,又不是,你,勒,救,救命……”
躲在旁边喝酒的几个特工看到事态不对,赶紧跑上前抱起了张松龄,才让彭学文终于逃过一劫。迅速向远处走开十几步,他一边揉搓自己被掐紫了的脖颈子,一边低声命令,“放开他吧!他只是伤心过度而已!你们几个继续喝酒去,没我的招呼,不要过来多管闲事!”
“是!”他的几名属下好心没得到好报,丢下张松龄,怏怏地去了。望着蹲在地上魂不守色的张小胖子,彭学文叹了口气,低声安慰:“彭将军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防空手段一直不怎么样!不过据说他走得很安详,基本上没受什么苦!”
也不知道是这几句假话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自己想开了!后者没有再扑向他,而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浮土,默默地站起身来,对着风,默默将手指松开。
浮土缓缓从他的掌心滑落,烟一般,在夕阳下朝着南方飘远。泪光中,张松龄看到一个敦厚长者的身影缓缓在烟尘中走出,冲着他,轻轻挥手,“小兄弟,再见!”
“长官,再见!”慢慢挺直身体,慢慢将手举到耳边。对着远去的烟尘,张松龄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几个已经退到远处的特工人员看到此景,心中也是一阵难过。纷纷举起茶缸,将里边的酒水对着天空扬了出去。马奶酒的香气很快弥漫在整个草原上,醇厚而又肃穆。正在路边低头吃草的几匹战马闻到了酒气,仰起脖颈,发出一连串肆意的咆哮,“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更多的战马加入起来,将咆哮声汇得更响亮,传得更遥远。旷野里的回声和马嘶声很快就叠加在一起,在天地之间反复激荡,“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当马鸣声渐渐淡去,天空也完全暗了下来。夜里赶路,容易遭遇狼群。张松龄不愿冒这种毫无意义危险,在路边找了个相对低洼所在,牵着属于自己的三匹坐骑走了过去,默默地开始做野外宿营的准备。
彭学文一直打着将自己的便宜妹夫收归麾下的主意,也带着四名心腹,如影随形地跟了过去。这几个人都是铁血锄奸团的老手,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他们的帮助下,一切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条。没多长时间,三座简易帐篷便在草地上搭了起来。有人从四周搜集了一些干枯了的草叶,堆成一小堆,用火柴点燃。还有人用刀子砍了些不知名的灌木枝,一小把一小把地架在了草堆上,将火焰引得更大。
那种随意砍来的灌木非常干燥,上面还开着米白色的小花。(注2)被火一燎,就迅速燃烧了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六个大男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肯轻易开口。只有灌木的爆裂声不断在火堆中响起,“噼啪,噼啪,噼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总这么干坐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彭学文抬起头,以上司的身份大声命令,“准备睡吧,大伙分头值夜。我跟张兄弟值前半宿,你们四个分两班,值后半宿和凌晨。都警觉些,把手枪放在枕头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麻烦!”
“是!”几名特工人员答应着,自动分成两组,每两人一个帐篷,倒头便睡。须臾之后,夜空里便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看看附近已经没有第三双耳朵,彭学文将嗓音压低些,缓缓说道:“当初听闻冯将军殉国的消息,我也非常震惊。可这是战时,我们每个人得有思想准备。只要活着一天,就跟小鬼子硬拼到底。即便死了,也不觉得愧对那些已经先走的袍泽和长官!”
“嗯!”张松龄没心情听他讲大道理,抱着肩膀,闷闷地回应。
特务团虽说是老二十六路的军官预备队,名义上却是挂在二十七师帐下。师长冯安邦跟大伙打交道最多,对特务团也一直非常照顾。张松龄的第一枚勋章,就是冯安邦将军亲手给他别在胸口上的。他从北平附近撤下来时伤口感染,也是冯安邦动用手中权力,专程从上海弄来了特效药,救下了他一条小命儿!
可以说,除了顶头上司老苟之外,冯安邦是张松龄最为佩服的将军。对此公的感情之深,还排在老长官纪少武和大当家孙连仲之上。而这位忠厚长者,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就像老二十六的很多长官和弟兄们一样,化作了天空中灼灼星斗。
“上头也有上头的难处。全国三大兵工厂已经被小鬼子给占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随时都可能落入鬼子之手。眼下枪支弹药基本上全靠进口,当然要优先补充那些实力尚存的部队。”彭学文想了想,继续出言开解。
孙连仲的队伍迟迟得不到补充的原因肯定不止是由于眼下国民政府的军械供应困难这一个原因,但这个却是唯一一个能拿到台面上的。其他那些,彭学文自己听闻之后心里头都觉得愤愤不平,更不用说拿出来开导张松龄!
“嗯!”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闷哼,张松龄依旧双手紧抱肩膀,仿佛无论怎么靠近火堆,都无法将身体烤温暖一般。
草原上的夜风很硬,透过衣服,吹得人脊背一片冰凉。彭学文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冷,将身体挪了挪,与张松龄坐得更近,“咱们两个靠在一起,这样比较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张松龄没有拒绝。侧转身,用后背顶住了彭学文的后脊梁骨。
他依旧没心情说话,只是落寞地看着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是仲秋时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正跟老苟、石头等人一道,坐着闷罐火车往娘子关赶呢。那些日子,二十六路被报纸上封为中**队的钢头,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觉得风光无限。而现在,这支军队却彻底成为了传说,连个骨头架子都没剩下。(注3)作为曾经亲眼看到过他当年如何单纯的学长兼便宜大舅子,彭学文能感受到张松龄此时的心情。但越是这种状态,对彭学文来说将其招揽到麾下的可能性越大。虽然张松龄不象彭学文麾下的其他特工那样容易控制,但是他枪法好,胆子大,与鬼子战斗经验丰富,再加上与彭学文彼此之间有姻亲关系,用得好了,完全可以成为对方的左膀右臂。
本着求贤若渴的心态,彭学文决定再往深里跟张松龄聊几句。用力贴了对方脊背一下,他低声劝导,“我知道你舍不得老部队。有情有义,这是好事儿!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能光凭着感情。你还得想想其他方面,比如个人前途,比如周边发展环境,比如大趋势所在。我不是劝你一心往上爬,我只是觉得,人只有到了一定位置,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到不了那个位置,心里头想得越多,活着就越累。”
“什么叫大趋势?!”张松龄终于应了一句,幽幽的,宛若在梦呓般低沉。
彭学文顿时心中一喜,想了想,低声讲解:“所谓大趋势,就是周边环境的未来发展方向。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天机。人只有参悟了天机,才可能有所作为。否则,就是白费力气瞎忙活。咱们就拿你的老队伍来说吧,即便补充满了兵员和枪支弹药,又能如何呢?!取缔各路军头,将部队指挥的权力逐步收归中央,这是大趋势所在。换了你当政,恐怕也必须这么做!”
张松龄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然后又叹息着放松。的确,二十六路既不受西北军待见,又进入不了中央军的核心,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先前所谓风光,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风光过后便是结束,永远不可能再塑辉煌。
“所以呢,我劝你想清楚些再做决定。正所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彭学文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索性趁热打铁,“即便是打鬼子,也应该懂得跟谁站在一起。否则,空有一身本事,却,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背后突然一空,整个人倒栽在了火堆旁。张松龄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去牵自己的战马,“如果都象你说的这样,下次跟小鬼子开战,谁还肯顶在最前头!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注1:孙连仲所部二十六路在抗战初期,打得一直比较顽强。三十、三十一师基本打光,二十七师在台儿庄战役中损失过半,旋即又担任徐州撤退殿后任务,差一点散架。师长冯治安也于1938年秋天被日寇炸死。
注2:开着白花的灌木,俗名叫干枝梅,草本植物,草原上原来很常见。枝干常年处于半干状态,花也非常干燥,摆在屋中可以保持数年不落。
注3:直到1939年夏,孙连仲亲自到重庆活动,花费了两个多月时间,才又获得了一个战区副司令的头衔。但麾下部队皆为临时拼凑,战斗力极差,并且领军将领各自都有后台,不肯听他的指挥。导致孙连仲在随后的抗战中再打不出台儿庄那样的战绩。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