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黄麋原(一)
秦潼山东北、燕然山以北,是燕州北域诸郡之一的蓟阳,也是京畿的北面藩屏。
翻过燕然山,蓟阳郡内的地势相对要平易一些,却也是半山半地的地势,川河纵横、雄山巨岭连绵不绝。蓟阳等北域诸郡叛匪贼兵气势最盛,号称拥甲百万,旗旌遮天闭地,如蝗群般将防范不密的地方武备摧枯拉朽般摧毁。
除了势力及根基极强的宗族尚能结寨筑城自保外,绝大多数的府县无不陷落、毁于一旦。
贼兵聚集流民肆虐地方,即便有大量的赤眉教邪徒从中作祟,但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没有精良的兵甲战械,没有持之以恒的精良操训,没有大量从宗阀选拔出来的精锐武官,没有精心经营的根据地,没有完备的后勤补给,仅靠数百赤眉教精锐教众,摧毁孱弱的地方武备或没有问题,但如何是虎狼之师虎贲军及宗阀精锐扈兵的敌手?
十五万虎贲军、上万宁氏子弟兵,在宁氏阀主宁致泽的亲自率领下,北出京畿、挺进蓟阳后,蓟阳郡的形势就迅速得到改观。
不到一年时间,虎贲军在蓟阳镇压民乱,就打得叛军节节败退,前后大小二十一战,屠灭叛匪贱兵将近百万,陆续收复上百座府县。
流民叛军盛也速、败也速,大量将卒被屠灭之后,在开阔的平原地区失去立足之地,残寇为了残喘延息,两个月前就撤入秦潼、燕然两座山脉夹峙间的巨鹿岭里。
因巨鹿岭地势险恶,不利大股兵马展形,而流民叛军犹有小股精锐未灭,宁致泽所率的虎贲军精锐,到这时候进剿的步伐才不得不放缓下来。
然而在宁氏子弟的心目里,逃入巨鹿岭的残敌虽然还有四五十万之多,但缺衣少粮,兵甲残破,士气低落,又有相当多的老弱妇孺,已不再能算是什么威胁。
要不是不想付出不必要的伤亡,虎贲军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将巨鹿岭拿下来,提前结束蓟阳郡境内的乱局,但太早平复战乱、十数万虎狼之师班师回朝,对宁氏并没有什么好处。
宁氏身为京郡八族,世袭郡侯之位,作为异姓不可能加封王爵,除了金银珠宝、灵丹仙药外,已经赏无可赏;而宁氏族内也不会缺了金银珠宝、灵丹仙药。
再一个,朝堂即便有再多的战功赏赐,分摊到上万名宁氏及附属宗族的子弟身上,也不会显得有多少丰厚;何况这几年来国库空虚,也拿不出太多的战功赏赐。
那就尽可能拖延战机,宁氏率虎狼之师横扫蓟阳郡之际,趁着蓟阳郡重整地方秩序时,尽可能多的安排宁氏及附庸宗族的子弟渗透进来为吏为将,抢占那些灵气充裕的山野湖泽,将蓟阳郡变成宁氏之蓟阳,这才是宁氏最大的利益所在,这样的利益也要远比朝堂上正而八经的赏赐丰厚得多。
不过,这个过程不是三五天就能竞功的,故而宁氏子弟与十数万虎狼之师囤驻在巨鹿岭外,就不能急于给叛军予最后一击。
就这点而言,完全没有什么难以想象的。
西园军在秦潼山北麓,对叛军同样也是围而不攻,朝堂上绝大多数的将臣,也都认为是西园军背后的宗阀有意拖延下去,即便是暗恨不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与英王赢述交好的宗阀,有着更充足的时间将触手延伸到秦潼山的每个角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宗阀并不厌恨赤眉教在各地频频掀起民乱,只要不动他们的根基,这未尝不是扩张势力、打击异己的良机。
为此,宁氏筹划着在巨鹿岭的东北方向建立连塞,以便将叛军完全封在巨鹿岭里。这样拖上一两年,待宁氏的触手大规模伸入蓟阳郡,宁氏及附属宗阀的子弟在蓟阳郡府县完全站稳脚跟之后,才一举攻入巨鹿岭,将疲困交加的叛军尽数歼灭,才是最合适宁氏利益的。
然而宁氏在巨鹿岭东北角执行“封山”的策略才过去一个月,就陆续有叛军就从巨鹿岭的深处杀出来,开始有针对性的在虎贲军大营正面山岭上修建营寨防垒。
很快,越来越多的叛军将卒再度从巨魔岭里走出来,似乎要赶在粮草耗尽之前,全面杀出来与蓟阳虎贲军一决生死。
面对叛军的异动,宁氏也不会无动于衷,也开始在巨鹿岭的正面,在巨鹿岭东北角黄麋原集结兵力,准备等叛军主力出山来决一死战。
黄麋原是一座方圆百余里的谷原,四周山岭绵延,也是出巨鹿岭东北麓进入蓟阳郡腹地的要冲之地,可以说是上百万兵马展开最后决战的绝佳战场。
上百里方圆的平阔草原,虽有十数条溪河交错交猎,但这些溪河都很浅,不需要舟桥,人马就能直接泅渡,不会形成地形的割裂。
挺进蓟阳郡的虎贲军,早就占据黄麋原东侧的岭嵴山口建立防寨城垒,此时又大规模集结兵力,在黄麋原的西侧,一座接一座营寨飞快的竖立起来,星罗棋布的铺展开去,占据黄麋原的东北角。
除了十五万虎贲军及宁氏万余精锐子弟兵外,宁致泽还从蓟阳郡抽调十数万地方武备填入黄麋原——蓟阳郡的地方武备,早就被叛军摧毁过一遍,但在宁致泽进入蓟阳后,又从地方宗族征调精壮族勇,在郡都尉之下重新组建地方武备,战力甚至还要胜过之前。
既然叛军出巨鹿原,宁氏自然也只能干脆利落的将数十万叛军都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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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过后,还有几天才会入秋,蓟阳郡境内还是闷热异常,并没有因为刚过的暴雨而凉爽多少。
位于黄麋原北岭的虎贲军主师大帐里,来自虎贲军、宁氏扈兵、蓟阳郡兵数十位修为皆在明窍境、道丹境将领跻跻一堂,正七嘴八舌的商议后续的战事筹备。
赤眉教煽动流民作乱,无论是袭夺秦潼关,还是在雷阳谷伏杀西园军主力,都足以说明赤眉教众就是当年道禅院逃亡的余孽,逆灵散等禁制以及天罡雷狱阵等道禅院数千年前就有所传承的绝阵,也是蓟阳虎贲军需要小心再小心的防范重点。
年过百岁的宁致泽,作为北上虎贲军的主帅,是半步跨入道胎境的绝世强者,此时也正是他人生最鼎盛的阶段,即便差最后一步无法修成道胎,宁致泽还有一两百年的寿元执掌天下权柄。
宁致泽身量高大,面如冠玉,唇上也只留很短的浓密髭须,看上去与寻常的中年人完全没有区别,看不出半点龙钟老态。他身上所穿天青色的青魅灵甲,传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张魅魔鳞皮制成,他眯着眼睛,看似假寐,实则将每位将领所议论的话都听到耳朵里认真的琢磨。
宁氏辅助太子执持国政十数年,得罪的人太多了,宁致泽未曾想益天帝竟然有一天重新修成道丹,恢复了部分修为,而且他们事前竟然毫无觉察,这一下子就将燕京城里的水搅浑了。
宁致泽知道这时候有很多不甘心被他们打压的人心思都活络起来,那暗中有意或无意的给宁氏使绊子,不容他不小心应对——宁致泽不想在蓟阳拖延下去,燕京城看似平静,但水面下的潜流更凶险,然而宁氏太多人不想急着回去,他们更注重眼前的利益,迫切想将蓟阳郡给分割了。
宁致泽拧不过众人的意志,想到燕京城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宁氏在蓟阳能先得立足之地,也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现在叛军既然下决心要出巨鹿岭决战,那也更好不过了,不过宁致泽总觉得有什么他都没想明白的蹊跷之处,仿佛有一团噬人心的阴影遮在他的心上,令他看不清未来的走向。
“宁帅……”
宁致泽左首一员青年将领,虽然才明窍境初期修为,却直接坐在主帅宁致泽的下首,显示他的身份不凡,他听诸多宁氏将领七嘴八舌的讨论,看似要加倍小心,更深沉的意思还是希望战事能再拖延下去。
青年将领不耐烦起来,就想知道宁致泽他到底是什么意见。
宁致泽似乎没有听见青年将领的话,但下一瞬蓦然睁开眼睛,眼瞳里金芒大作,困惑的往大帐前望去。
诸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让宁致泽如此警惕的反应。
片晌后大帐外才传来警讯,诸将簇拥着宁致泽走出大帐,就见有一道青色流影从西南方向的云天之际极速掠来。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大营这边也顿时有十数嫡系扈卫乘御灵禽升空,往远掠来的那道青色流影拦截过去。
很快宁致泽身边的嫡系扈卫与青色流影汇合后,就又直接往主帅大帐这边飞来,这时候大家都能猜测到是燕京那边来人了。
大家心里骤然忐忑起来,平时有什么公文信涵往来,通过灵雁传书即可,速度还十分的快捷,信函从三四千里外的燕京城传过来,只需要半天;唯有最紧急、最不容有失误的消息传递,或者有什么不便写到信函里的机密之言,才会直接安排人乘御灵禽亲自赶过来,传达给宁致泽。
燕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
巨翼展开有三四米宽的青喙灵雁飞过来,大家看清楚青喙雁背上所立是宁氏一族在燕京坐镇的另一位道丹境后期强者宁成志,心里更是忐忑。
宁成志飞入青喙雁脸色阴沉,看他的样子是曾与主帅宁致泽通过神念交流什么,大家心里都忐忑的想,到底有什么坏消息,需要宁成志亲自跑一趟?
第一百九十七章 黄麋原(二)
“绝不可能!叛军怎么可能翻得过秦潼山东北麓的雪山绝岭?不要说流民军这群乌合之众,即便是虎贲军精锐倘若要强渡这无数重绝岭,最后必然也会被拖垮掉,没有长时间的休息,绝无战力可言。”
宁氏坐镇燕京的武烈县侯宁成志,突然赶到黄麋原,所带过来的消息仿佛一块巨石,在宁氏派系将领的心里激起惊天狂澜。
目前燕京还仅仅知道流民军在秦潼山的主力突然失去了行踪,在秦潼山北麓的营地所剩尽是老弱妇孺以及被抛弃的饥民,太尉府那边自然就推测,这部分叛军主力很可能已经翻越秦潼山东北麓的雪山绝岭,已经进入巨鹿岭,与蓟阳郡的叛军汇合了。
但是,在蓟阳郡的宁氏将领,却怎么都难以相信这一切。
这道消息也实在是太惊人了,宁致泽也仅将宁氏嫡系将领召集起来商议,暂时还不敢让虎贲军所有的将领以及地方宗族出身的地方武备将领知悉此事,就怕引起不必要的哗变。
就算此时在大帐里商议此时的都是宁氏嫡系将领,乍然听到武烈县侯宁成志所带来的消息,也是无法接受。
秦潼山北麓,除了左津谷等有限的几条峡道外,其他地方都可以说是飞鸟难渡的天险绝域。
特别是秦潼山东北麓的重重绝岭,即便岭嵴、峰谷之间的山口地势稍低一些,也几乎没有在雪线以上的。如此绝域高险之地,罡风吹骨、寒煞刺人,寻常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冻伤、冻死,又有不计其数的凶悍妖兽蛰伏山野之间,不要说流民军这些乌合之众了,众人都不敢想象,他们身后的十数万虎贲军精锐有没有可能翻越这重重绝岭后不完全垮掉。
“文勃源、樊春又不是瞎子,率西园军十数万精锐盯在潼北,怎么可能就让数十万叛军从眼鼻子底子溜走,而毫无察觉?这些叛军可不是插着翅膀就直接飞走了。”
宁氏嫡系的多数将领,这时候都还不认为英王赢述的嫡系近臣文勃源会出什么问题,心里都想着,要是西园军从雷阳谷方向对叛军一直保持军事上的强大压力,叛军主力怎么可能说脱身就脱身?
虽然宁氏嫡系将领,绝大多数人看不上草草创建的西园军,都没有几个明窍境修为的将领,怎么都不可能跟虎贲军相提并论,但也觉得西园军在流民军这些乌合之众面前,也是能称得上精锐的。
“这部分叛军会不会还潜藏在秦潼山北麓的某处绝谷之中,文勃源他们都没有察觉到?不过话说回来,数十万人不可能说藏就藏,即便真藏起来,文勃源那边也不应该毫无察觉。”
武烈县侯宁成志带过来的消息太骇人听闻了,即便是有这时候,大多数仍不敢相信这消息会是真的;大家都将眼睛盯着主帅宁致泽,宁致泽到这时候都黑脸无语,都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武烈县侯宁成志在天枢府任左奉常,位在天枢使、天枢副使之下,他本身也是地榜道丹境人物,在宁氏地位仅次于宁致泽。
虽说天枢府的权柄有些被架空了,但要不是事情极为紧急,宁成志也不会清闲到亲自赶到巨鹿岭来传讯,这时候索性就将更大的疑点揭开来,供诸将参详:
“文勃源、樊春统率西园军镇守秦潼,确实都没有发现叛军的异常,还是太尉府司丞姚启泰见僵局拖延太久,文勃源、樊春半年过去都没有要发兵进剿叛匪的意图,这才按耐不住性子,绕过文勃源派人进山侦察。是姚启泰发现叛军主力已经消失踪迹,秦潼山北麓深处的那几座流民军营地,仅留下来三四十万被胁裹进山的饥民,充当幌子,迷惑西园军的视野。”
听宁成志如此说,宁氏诸将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宁成志言外之意,就是身为英王赢述嫡系的文勃源、樊春,有意放纵秦潼山的叛军主力进入蓟阳郡。
文勃源、樊春包藏祸心?
文勃源、樊春为什么要这么做,放纵秦潼山叛军主力进入蓟阳群,又极力封锁消息,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难道英王殿下?
大家脑子都卡在这里,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十九叔不会有问题!”
坐在宁致泽下首的那名青年将领,虎目鹰鼻,身材极其高大,挺直腰坐在长案之后,就不比其他将领矮太多,眼瞳有一道隐隐的青蕴光泽流转,说明他已经是开辟祖窍识海、踏入明窍境的玄修弟子,再看他是如此的年轻竟有如此之高的修为,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青年将领知道宁成志说这些话是在暗示什么,但他绝不相信十九叔赢述会背叛父王,断然说道,
“即便是有部分叛军翻越秦潼山,进入蓟阳,与巨鹿岭叛匪合流,也都是就剩半条残命的残兵剩卒而已,还能有什么战略,实不足为虑。退一万步说,文勃源、樊春就算真包藏祸心,故意放一些残兵剩卒进入蓟阳,又能害得了我们什么?我看等这一仗打完之后,十九叔那边是否有问题,一切就都明了了。”
“叛匪仓皇逃入巨鹿岭,月前又突然有杀出巨鹿岭之意、之势,这也是蹊跷啊。”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得不慎重考虑各种可能。
“英王殿下他此时可在燕京城里?”沉默许久、一直都倾听诸将争论的宁致泽,这时候蓦然睁大眼睛,寒芒凛冽的盯住宁成志问道。
“太尉府决意重建秦潼关城,英王殿下亲自赶去督造,已经月余没有在燕京城露面了,应该一直都停留在秦潼关……”宁成志说道。
“都有一个多月了啊!”宁致泽这时候陡然感到有一股寒意从后脚跟窜上来。
“……”青年将领这时候突然也哑口无言,虽然说被叛匪摧毁的秦潼关城距离燕京也就千里之遥,虽然英王可以代表太尉督造秦潼关新城,但绝无无缘无故留在秦潼关超过一个月的道理。
这也实在太诡异了。
“我们是不是先撤师武胜关再说?”有人提心吊胆的问道。
英王赢述与太子赢丹乃一母同胞的亲亲兄弟,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英王赢述与太子赢丹撕破脸之后,会带来怎样的时局震荡,而但不管英王赢述有没有问题,他们立时率十五万虎贲军精锐回撤蓟阳与京畿之间的武胜关,就不怕燕京城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要不能打完这一仗,想撤退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啊……”有人蹙着眉头说道。
他们此前在黄麋原就是照着与叛军决战的势态部署营寨,十五万虎贲军及万余宁氏子弟精锐,是作为前军与中军,营寨尽可能往黄麋原腹地延伸;十数万地方武备,战力较低,作为左右军,营寨安排在侧翼;而在他们的身后,则主要是辎重兵马组成后军。
从黄麋原往东北方向撤出,谷道狭窄,此时正被数以千计的辎重车马填满。
现在他们与叛军前锋相距都不到三十里,三四十万兵马突然掉头回撤,只是将最薄弱的尾部留给叛军突袭。
而他们在黄麋原东部修建营寨,就没有想到过会有退守的一天,营寨建得相当简陋,也很难留一部殿后兵马掩护主力先撤。
而叛军近一个月来调兵遣将,积极调整进攻势态,可能就是等着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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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麋原西南的一座无名山岗,看上去仅有四百多米高,却是北出巨鹿岭的门户。
最初追赶到巨鹿岭边缘的虎贲军仅在此建筑坚固的堡垒,但此前看到流民军主力有意出黄糜原决战,特地将这座山岗让出来。
虎贲军将这座山岗让出来,也是免得将大股的流民军主力堵在这座山岗以南的深山阔岭里出不来,而在真正重创流民军主力之前,虎贲军又不敢随便越过这座山岗,挺进兵力展开困难的险僻之地。
乐毅此时穿一身墨甲,脸上也戴黑甲面具,他站在这座山岗之巅,眼瞳里闪过凛冽的寒芒,冷酷无情的望着距离不足三十里的虎贲军前军营寨。
虎贲军并不觉得会有退守营寨的那一刻,因而营寨建得也简陋,并不打算太多的物资。
乐毅此时还看不出虎贲军的营寨有什么异常,但在他身后的山谷里,十二万黑巾军、三十万普通义师将卒已经陆陆续续的从巨鹿岭深处转移出去,此时正整阵待发。
将不管对面的虎贲军有没有发现秦潼山里的异常,战事已经如箭在弦,到这时不得不发了。
乐毅身上的淬金鳞片,漆黑仿佛月夜下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却又透着反亮的光泽,而他此时的眼瞳,更像是他身上的甲片,蒙着一层永远都撕不开的黑影。
此时担任前锋主将的乐毅,每回想起过去半年所经历的一切,心都隐隐的抽痛。
谁能想象五十余万众从秦潼山北麓深处的野狐岭出发,历经四个月之后,仅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最终翻越两千余的雪山绝岭,进入巨鹿岭。
乐毅此时回想起来,他都觉得难以思议,甚至后悔向天师巩梁献上暗渡之策,但最终他们熬过去了。
虽然最终只有十二万黑巾军翻越重重绝岭,但没有崩溃、垮掉,乐毅相信一定会给对面的虎贲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百九十八章 黄麋原
当一方做好充分的准备,在这么近的距离,另一方是无法随便撤出战场的,何况虎贲军绝大多数将领都不赞同撤退。
不管是英王赢述包藏祸心,抑或是文勃源、樊春确实愚蠢到极点没有发觉秦潼叛军的异动,但没有一人,会认为数十万秦潼叛军主力翻越数千里绵延的重重绝岭之后,还能不崩溃,还能保持多强的战力。
为了翻越秦潼山东麓的重重绝岭,虎贲军甚至都认为这部分叛军,极可能将沉重的兵甲都丢弃掉了。
此前退入巨鹿岭的三五十万叛军,这一年来被他们撵着屁股狠打猛揍,屠灭近百万叛匪,早就证明是一群乌合之众,现在就算是再增加三五十万的乌合之众,又有什么能令人畏惧的?
而此时还仅仅是怀疑英王赢述包藏祸心,并无证据在手,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下决心,十五万虎贲军精锐没有太尉府的调令,不战就突然撤回武胜关,除了摊牌,是没有其他退路的——要是摊错牌了呢?
击溃叛军主力后,十五万虎贲军就是名正言顺的班师回朝。
不管怎么说,大战一触即发,已经势难避免,而且就虎贲军而言,也不再希望战事继续拖延下去。一部接一部的虎贲军战卒,很快调到黄麋河南岸,不管叛军出不出山,都要坚决的发动攻势。
很快,一部接一部的黑巾兵精锐手持盾戟,也往既定的战场推进,宁致泽、宁成志等宁氏核心人物远远看了,也暗暗心惊。
杀伐意志太强盛了,即便相距数十里,但黑巾兵杀伐意志所汇聚而成的杀伐兵气,隐约予宁致泽等人有神魂被割刺之感,黑巾兵战阵的上空,更是风云卷云,一团团雷煞密云滚动,一道道的电弧雷光仿佛龙蛇游动……
杀伐兵气不仅仅是震动方圆数百里的天地元气,还引发这样的雷云异相,眼前这支黑巾兵明明是一支已然成形的虎狼之师啊!
虎贲军明窍境修为以上的将领是多,但天地元气都被双方战阵所凝聚的杀伐兵气锁住,明窍境以上的强者,根本就无法借御天地元气施展大神通,实力就不比辟灵境玄修弟子强出多少。
宁致泽、宁成志这样的道丹境后期乃至巅峰期强者,这时候神识延伸出去,只觉四周的天地元气狂乱就像是彻底狂暴起来的波澜惊浪,将他们的神识撕成粉碎,根本就不要想能控制四周的天地元气。
众人心里深深震惊,他们中很多人都是首次遇到能与虎贲军精锐匹敌的虎狼之师,心里皆想,难怪说道胎境天榜强者,在真正的虎狼之师面前,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极有限。
事实上,很多地级、天级法宝这时候也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宁氏将领以往还担心叛军会暗中部署天罡雷狱阵,现在倒好,就算叛军已经瞒过他们的侦查,在黄麋河南岸布下天罡雷狱阵,也会因为天地元息被双方的杀伐兵气彻底搅乱,而无法发挥作用。
所有借天地元气施展大神通的顶级法宝,这时候都不会比普通法宝强出多少。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宁致泽在地榜之中,也算是最顶尖的人物,这时候都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一切。
这时候是确认有数十万流民叛军翻越秦潼山重重绝岭,但这些流民叛军从肉身到意志不应该都被摧毁才对吗?
这些头包黑巾的贼兵,怎么可能有如此之强的斗志?这些贼兵虽然说体形瘦弱,经历艰苦到极致的跋涉后,肉身才修养了一个月,还不可能完全恢复,但为什么会予人坚不可摧的强悍之感?
而黑巾贼兵里的精锐数量又为何如此之多?宁致泽粗粗估算,黑巾贼兵阵列里,修成灵脉的通玄境武卒,差不多占到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比例,这个比例已经不比虎贲军将卒稍低了。
四到六万名通玄境悍卒!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数字,赤眉教暗中培养两三千精锐教众,就已经够令人震惊,但过去并没有大片的固定势力范围,甚至连山门都杳无踪迹,如何培养出如此规模的悍卒,而天下皆无所知?
黑巾兵以一万人为一阵,十二万人、十二座战阵分三列四纵缓缓往既定的战场移进,仿佛十二座黑色的雄峙山岳在一尺尺的前进,气势压得诸多虎贲军将领都喘不过气来。
此外,还有近二十万流民军将卒,组成散乱的阵列,从黑巾兵的两翼进入战场。
这是真正要决一生死了啊。
宁致泽心里暗叹。
“诸将奋勇,屠灭叛匪,班师回朝之日,便是功成名就之时!”那员青年将领看其他将领的意志一时间竟然都受到叛军的气势压制,振臂大喝道。
诸将纷纷回过神来,想想也是,那些流民乌合之众是不值得一哂,叛军拥有十二万虎狼之师,确实是极震憾人心,但他们这边的虎贲精锐则多达十六万之多,兵力更占优势不多,而更大的优势则在兵甲战械上。
十二万黑巾兵主要是装备盾戟的步卒,远远看去,这些盾戟主要是精锻铁所造,并没有太精良的兵甲,应该是他们从歼灭的那部分西园军手里夺得,但骑兵极少,即便还有三四千骑卒分散在两翼,也都是普通的马区。
叛军虽然造出一批木厢车,由兵卒推着往前移动,但这些木厢车远看结构强度,就知道与虎贲军配备的轻型战阵是根本无法相比并论的。
叛军里有弓弩,但大型弓弩极少,这也是跟虎贲军无法相提并论的。
此外,虎贲军基层的精锐武官都配备大量的杀伤性或防御符篆,相必叛军也不会弥补这样的劣势。
说实话,虎卉军及宁氏诸将,虽然有些被叛军的强盛吓到了,但也绝不会认为他们会输掉此战,最后的结果,只可能说他们为此此胜捷付出的代价稍稍要比想象中大一些。
看到黑巾贼兵已经正式进入战场,诸将都纷纷策马驰回本阵;宁致泽也将两队重甲骑营从后面调过来,安排在中军的侧前翼待命,待前阵接触,他就准备用重甲骑从侧翼冲击叛军的战阵。
这些重甲骑,人马皆披重铠,总重超过两千斤,高速移动起来,气势极盛,除非用大量的战阵环结坚墙,普通的战阵根本无法抵挡数千重甲骑的冲击。
宁致泽也决定,将更多的防御战阵调到前阵前,他们的兵甲战械是更精良,精锐战卒数量也更多,但他担心虎贲军将卒未必能有叛军黑巾兵那么旺盛的斗志,一旦出现大规模的伤亡,是否还能维持士气,很多事情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仿佛鬼魅般出现在宁致泽、宁成志及青年将领的身后。
“蝉儿,你怎么也过来了?”青年将领看到此人的出现,眼瞳闪烁着迷恋的光芒,欣喜的问道,“你修为又进了一步啊,已经远远将我摔在后面了,你要是真成在一两年内修成道丹,可是燕州千年不出的修炼天才啊!”
宁致泽回头看了一身,想问宁蝉儿为何突然到军中来。
这时候突然有人指着前方说道:“贼兵推进的那些车,怎么会有烟冒出来?”
一直关注战场动向的宁致泽,也注意到这一点,岔开心神,传令要前部战卒小心叛军有可能会将烧着的擂木掷到战阵里来。
而在两军前锋正式接战时,看到一蓬蓬炽红烧熔化的铁汁,从叛军这些简陋战车后泼洒出来时,泼洒向二三十米外的己军阵列,宁致泽脸皮都要抽搐起来,他都能清晰的听见己方将卒被铁汁浇洒后发出的惨叫……
这些烧熔的铁汁穿透性不强,但一团铁汁泼洒开来成千上万,那些一次能防御成千上万箭雨覆盖的中高级符篆,这时候就显得很无力,几乎抵挡两三团铁汁就被废掉,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蓬蓬炽热烧熔的铁汁,仿佛暴雨般往己方阵列倾泄过来。
这些铁汁,还掺杂了人畜的粪便。
虎贲军的将领这一刻是暴跳如雷,知道将卒被铁汁泼溅到,主要还是小范围的灼伤,虽然被搞得有些狼狈、混乱,但还不至于立时丧失战斗力。
而人畜粪便的混杂在铁汁里,灼伤不能悉心处理,很容易感染。
叛军太阴毒了。
乐毅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命令身后十数袒胸露乳的悍卒擂鼓不停,激烈正面战场上已经与敌接战的黑巾兵,继续坚定不移的往前推进。
如果正面无法突破,他们此战非但无法获胜,很可能还会全军覆灭,毕竟双方还是有实力上的差距,己方唯一可用的,就是黑巾兵决死不息的意志,这意志是翻越重重绝岭磨砺出来的,是在无数生死关头磨砺出来的。
乐毅他本人不再压制自己的修为后,也是在这生死途中,接连突破瓶颈,此时已经踏入明窍境中期,此时正代替天师巩梁、巩宝,承担起指挥全军作战的职责。
乐毅同时也注意到虎贲军有两队重甲骑从后面调上来了,便下令暗藏阵中的十数辆辎重车往两翼推进,将大量的地铁、六角铁荆棘抛洒到本阵的两翼,在侧翼形成两三里宽阔的隔离带。
不过这些障碍物还远远不足以抵挡重甲骑的包抄,乐毅安排更多的戟兵到侧翼布阵:最外围的将卒,所持皆是超过一丈长的锋利长矛,尾端设有支架,深深斜插在石地里,形成数排往外斜指的密集长矛阵,准备应对重甲骑的快速突冲,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将敌骑的冲刺速度给减下来。
而在长矛阵之后,才是诸将卒持大盾结阵,当然也少不了一支支锋利的长戟、长矛支伸出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麋原(四)
天师巩梁、巩宝兵合一处,麾下精锐教众多达一千四百余人,明窍境强者也有五十余人,其中不乏有早年在云梦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良将,但最后巩梁、巩宝还是选择乐毅来代替他们指挥这场战事。
乐毅不过是道宗放在在河西潜伏了十数载的闲棋冷子,仅仅是天师巩梁的记名弟子,而且潜伏的宗族也是在河西并不特别显现的路氏,但谁都想象不到,最后却是乐毅身上透露出更多的名将风范。
天赋这事,是谁都说不准的。
就像道宗在秦潼山起事,地榜强者卫於期率西园军主力精锐被他们杀得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差不多就全军覆灭,他们偏偏死活啃不下毫不起眼的陈海,也打消他们以修为境界评判对手用兵才能的惯性思维。
太平道宗(赤眉教)这些年在暗中搅乱天下大局,特别是巩梁、巩宝等核心人物,几经大难,在任人唯才、任人唯贤等方面,还是做得要比日益腐朽的宗阀好得多。
乐毅携《练兵实录》逃回流民军营地,又献上暗渡之计,不是没人怀疑他的动机,甚至怀疑他已经被官兵收买、背叛了道宗,但《练兵实录》实在是太精妙了。
从兵势地理、察看天气及用计,到基层将卒的操练、后勤的管理,再加诸多看似简陋、实用性又极强的战械制造,以及种种战阵、战术的精妙安排,《练兵实录》上所抄下的种种论述,即便是在云梦经历过战事锤炼的赤眉教将领,也是闻所未闻、叹为观止。
而特别是实录里所抄录的那一套基础步法、拳法、戟法,天师巩梁更能明白其价值所在。
这一套基础步法、拳法、戟法,对辟灵境以上的弟子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作用、毫无价值,但这一套基础步法、拳法、戟法,最大的价值,也可以说有可能会让天下宗阀都疯狂的地方,在于能最大限度的降低平民子弟踏入修行的门槛。
宗阀得到这本《练兵实录》,或许辟灵境以上的精锐弟子数量无法提高多少,这个毕竟还要极讲究根骨及天赋资质,但麾下通玄境的悍卒数量可能就会倍增,甚至提高数倍之多。
太平道宗这些年从平民挑选天资过人的子弟,暗中培养出来的精锐教徒数量不少,但缺就缺最基层的血勇悍卒。
天师巩梁此前不是没有想过翻越绝岭跳出秦潼山、进入蓟阳郡,但这个决心不那么容易下的。要没有容易通过的捷径,最后仅带着三五万彻底失去战力的疲卒,进入蓟阳郡,完全没有意义,最终还是这本《练兵实录》令他痛下决心行暗渡之策。
在秦潼山准备了两个月,翻越重重绝岭三个月,一个月前才进入巨鹿岭休整。
出发时,五十万将卒,但最后仅有二十万人走出秦潼山;而这二十万人里,失去战斗力的伤残逾半,最后只编得十二万黑巾兵精锐。
但就是在这艰难卓越的行军过程里,照着《练兵实录》一点点的去执行,巩梁麾下近千精锐教众,完全编入十二万黑巾兵精锐之中,成为合格的精锐武官。
而真正令天师巩梁惊喜的或者说震惊的,实是《练兵实录》所录的那一套基础步法、拳法、戟法,蕴藏一丝疯狂成魔的杀戮真意,这使得十二万修炼基础步法、拳法、戟法的黑巾兵精锐在翻越重重绝岭后,肉身哪怕都已经濒临崩垮的极限,但意志非但没有垮掉,还愈发强悍、坚不可摧。
即便是黑巾兵精锐的数量还处于劣势,兵甲战械的劣势更明显,但天师巩梁决意发动决战的底气也在这里。
虎贲军将卒的战斗意志,绝对要比此时的黑巾兵精锐弱得多。
而在艰苦翻越重重绝岭的旅程之中,最早掌握《练兵实录》精髓的乐毅,自然也就成为天师巩梁最信任、最依重的助手。
到这时候,乐毅代替天师巩梁、巩宝在前阵指挥战局,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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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巾兵在兵甲战械的劣势非常明显,除了最初那几个奇招能发挥不少的作用,但实打实的接战肉搏之后,黑巾兵的伤亡明显要高出虎贲军一大截。
正面的战场,或者说两军前锋接战处,虎贲军主要还是依赖于战车结阵,将黑巾兵的攻势阻拦,双方僵持着,绞杀的惨烈及残酷暂时还没有彻底体现出来;同时虎贲军的将领更多寄望重甲骑能从侧翼冲散叛军阵列,继而他再在正面战场展开反攻,就很方面能将叛军彻底击溃,也希望这样的战术能减轻己方的伤亡。
虎贲军将领,包括宁致泽在内,很快发现,使两队最精锐的重甲骑嵌入黑巾兵与普通流民军之间,从侧翼包抄黑巾兵的战阵,很可能是个错误。
黑巾兵的作战意志太强了,两翼的长矛阵被破坏,盾矛阵却岿然不动;盾矛阵被重甲骑摧毁,后面还有新的盾矛阵集结,更有不计其数的持矛兵、掷矛兵,从侧面包抄上去,极尽一切手段,将重甲骑的速度拖慢下来。
重甲骑除了坚不可摧的重甲、重铠外,最大的优势还是速度。
重甲骑的速度,一旦被压制住无法提升上去,不仅要面对黑巾兵的疯狂阻拦,这时候还有大股的流民军将卒从后面疯狂包抄过来,层层叠叠,仿佛惊涛狂浪的将这些重甲骑的团团包裹起来。
虎贲军重甲骑都是选自通玄境以上的精锐悍卒,刀戟挥舞,普通的流民军将卒根本无法抵挡他们的劈斩,几乎每一道刀光戟芒之下,都有人命殒落,或头颅滚地,或手脚斩断,但黑巾兵太顽强了,每一侧都有上万黑巾兵死死缠上去,令虎贲军重甲骑根本无法肆意冲杀侧翼的流民军,更无法拉开两军的距离继续发动毁灭性的冲锋。
也许杀伤四五名流民军及一两名黑巾兵之后,才会有一名重甲骑轰然倒下,但也是黑巾兵杀戮意志太顽强了,即便是流民军被杀散之后,也能死死将重甲骑缠住。这样,被杀散的流民军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围杀上去。
如此残酷的交换比,看上去极不利流民军,但在宁致泽将地方武备从两翼调上来之前,六千重甲骑就已经消耗怠尽了。
虽说流民军的伤亡虽然六七倍于此,而黑巾兵的伤亡也绝不低于七八千,但这样的结果,对双方士气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
在过去近一年的惨烈撕杀中,蓟阳诸郡的流民军二十一战皆败,被虎贲军斩杀上百万兵马,但虎贲军自身的伤亡却不到万人,流民军可以说已经被杀得士气崩溃。
这时候用五六万人的伤亡,竟然将虎贲军里最精锐的六千重甲骑歼灭了,这是什么概念?
五六万人的伤亡,丝毫没有挫伤流民军的士气,反而令他们的士气彻底的激发出来,面对从两翼压上来的地方武备,流民军将卒此时更是毫无惧色,抓起地上更精良的兵刃,就奋不顾身的迎了上去。
相反的,从两翼前移接战的地方武备,士气就有些沮丧了。他们在武卒战力、兵甲战械,是要好过流民军,但要比虎贲军差得一大截。
正面战场还在僵持着,乐毅从本阵各调一万黑巾兵精锐,与两翼的流民军将卒配合,与从两翼扑上来的蓟阳郡地方宗族选拔出来的将卒厮杀在一起,两翼很快就最先变成绞肉机一般的修罗杀场。
这段时间来,或被动撤入以及事先闻讯聚集到巨鹿岭的流民军将卒,将近四十万人,最先进入战场仅有二十万;在歼灭虎贲军重甲骑之后,天师巩宝也知道这一战不胜则亡,已经不可能再留有一丝余力,将剩余的十数万流民将卒以及十万老弱病残都往黄麋原的战场推进……
入夜后,战事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一处处燃烧的营火,与天际的星月辉映,将残酷而血腥的黄麋原战场照得通明如昼。
双方胶着到一起,特别是两翼广及数十里的战场,双方混战在一团,宁致泽已经失去调动两翼兵马的能力,只能等他们分出胜负。
相比而言,黄麋河正面的战场,虽然集聚十五万虎贲军与十万黑巾兵,厮杀的烈度却要少得多,似乎双方都在等两翼的战事分出胜利之后,才能下定决心做最后一搏。
宁致泽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他舍不得十五万虎贲军及上万宁氏精锐子弟兵在黄麋原损伤太惨重,以致宁氏失去在燕京立足的本钱;他一直寄希望两翼能先有突破,等到他看出两翼地方武备支撑不住、有崩溃迹象时,再下决心已经迟了。
两翼地方武备从支撑不住,到崩溃,是一个极快的连锁反应,而后地方武备崩溃后,无论是将领或底层兵卒,直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想撤回或逃回到虎贲军所在的本阵寻找强有力的依托跟庇护,兵卒想活命,地方将领则想着依托虎贲军的坚固战阵,或能有重新整顿兵马的机会。
这时候宁致泽想调兵遣将都来不及,天光大亮时,就看到无数溃兵在流民军将卒的驱赶,像洪水似的往本阵席卷过来。
而在此前,乐毅又不断的从正面的战线抽调黑巾兵精锐,加强侧翼……
第二百章 黄麋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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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军在黄麋河南岸的正面战线,侧翼最先是被数以万计的地方溃兵冲乱,继而每一侧都是两万黑巾兵精锐与十数流民军将卒所形成的滚滚洪流冲击而来。
宁致泽就没有想过虎贲军战阵两翼有被杀溃的可能,炼入防御法阵禁制的轻型战车、大型弓弩、战械都安排在正面,想着等两翼兵马绞散叛军的防线后,然而从正面直接碾压叛军的本阵,这样就能一鼓作气的彻底解决掉这场战事了。
如果这时候宁致泽直接放弃两翼的防线,直接推动本阵猛然的进击黑巾兵的正面防线,不是没有挽回败局的可能。
毕竟经过乐毅此前的调动,正面的黑巾兵人数已经减少到五万人,想要抵挡十五万虎贲军的冲击,极为困难。这时候只要虎贲军从正面撕开口子,不断的快速往前推进,暴露出来的两翼就会不断的缩小,最终就不会成为其软肋。
宁致泽还是太犹豫了,一直拖到两翼薄薄的防线被冲溃,被流民军将卒挟裹着黑巾兵精锐如洪流般冲击过来,才想到要从正面撕开口子,就已经有些迟了。
这一刻,天师巩梁、巩宝等赤眉教明窍境、道丹境强者都直接进入正面战场,与五万黑巾兵精锐一起,死死的守住战线,很快黄麋原战场就彻底的陷入血腥混战之中,仿佛绞肉机,无情绞杀敌手双方将卒的性命……
黄麋原虽然近百里宽阔,但诸路马兵分散开来,铺天盖地,就成了谁都无法轻易脱离的屠杀场。
宁致泽、宁成志等人,午后在三千多宁氏精骑的簇拥下,浴血杀出重围,艰难的退到黄麋原东侧山岭的谷口,这时候再回望战场已经是欲哭无泪,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黄麋原遭遇如此惨烈的溃败。
什么都完了,十五万虎贲军精锐、上万宁氏精锐子弟兵,都差不多葬送在这里,宁氏还有什么筹码,助太子燕丹掌握燕京城那些凶险诡异的局面?
就凭坐闭逾三十年、已经过五百岁、道之真胎都已经早走下坡路的道胎境老祖吗?
宁致泽、宁成志肠子都悔青了,在猜知英王有变之后,就应该不管会被流民军追袭尾部,虎贲军主力就应该第一时间回撤武胜关观望形势,不至于将筹码都输在黄麋原。
现在什么都迟了!
在这样的混战之中,天地元气被杀伐兵气搅得狂暴不堪,风雨雷电交加,宁致泽、宁成志等人修成再高,发挥的作用也极有限。
刀光剑芒纵横,也就是绞杀的效率高些而已,而流民军里也不是没有制衡的玄修强者。
虽然流民军的精锐数量要比虎贲军低得多,但真正战场陷入混乱之中,流民军是主导着战局的发展,天师巩梁、巩宝也始终各率一万黑巾兵精锐,没有参与混乱不堪的绞杀战,此时则缓缓往东岭谷口这边逼过来。
这时候宁致泽、宁成志等人即便集结三五千重甲精骑,他们也知道已经没有重新杀入战场、逆转战局的可能,他们只能守住谷口,希望能收拢更多的溃兵,能够逃出去。
他们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跨下的良骑,但是流民军将卒太多了,铺天盖地,黄麋原百余里方圆,几乎到处都是流民军将卒的身影,到处切割、穿透,虎贲军及地方武备只能各自为阵,各自突围,只有少数人能聚拢到宁致泽、宁成志所守的山口。
到天黑之前,宁致泽、宁成志只能退守最近的谷阳县城,在谷阳县城再次收拢部分残兵,赶在流民军杀出黄麋原,他们再次仓皇东逃。
虽然流民军伤亡也极惨重,但士气如虹,他们已不敢再困守一城,以免被流民军彻底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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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军大溃,仅剩两万残卒随宁致泽撤回武胜关的消息传出,燕京大震。
消息传到潼北府,则已经是七天之后。
刚刚入秋,潼河南岸已经有一丝凉意,陈海策马停在潼河的南岸,望着浩浩荡荡的潼河。不知道是英王这边想故意写出宁氏的愚蠢,还是太子那边想将英王的阴谋更直观的揭穿出来,燕京传来的邸报对黄麋原一战的描述非常详细,十二万黑巾兵精锐在黄麋原突然出现,就注定的战局走向,宁成泽优柔寡断,葬送了虎贲军近三分之一的精锐。
流民军的伤亡也极惨重,黑巾兵死伤不会低于半数,普通的流民军将卒死伤可能要超过二十万,但流民军赢得了这场堪称辉煌的关键一战,清理战局,得到虎贲军遗弃下来的大量兵甲、战械,战力只会更强。
宁成泽率两万残卒退守武胜关,虽然京畿还有十万虎贲军精锐,但短时间内已没有出武胜关北进的可能,要是再惨败,武胜关失守,大燕帝国都有可能覆灭了。
虎贲军不能出武胜关北进,蓟阳郡已经被打烂,尽数落入赤眉教之手,而流民军的兵势极盛,此时北域诸郡也就苗氏能与之争锋,但短时间内苗氏只可能固守疆土,也不可能贸然出兵与流民军争强。
不然的话,即便是能惨胜,苗氏在北域的势力也注定会衰败下去。
流民军会继续留在蓟阳,还是从蓟阳郡挥师东进,短时候还难分辨,但想必也不会莽撞强攻武胜关、进军京畿,也不大可能北进去强攻苗氏,燕京城的形势却更加错乱复杂了。
即便这时候天下人都知道,十二万黑巾兵精锐,是英王赢述故意放到蓟阳郡的,又能拿英王奈何?
此时的英王赢述,留在秦潼关督造新城,而早在陈海、屠子骥率部进入野狐岭之前,赵无泰就从第一、第二大营抽调一万甲骑,先期率领赶到秦潼关,与英王赢述汇合。
太子赢丹即便确认同胞兄弟赢述包藏祸心,这时候有决心率虎贲军进攻秦潼关吗?此时依旧留守青龙峪的十万虎贲军精锐,还会忠心耿耿的听从太子赢丹的调动吗?
益天帝毕竟才是大燕帝朝的帝君,始终都没有正式退位;京郡八族,宁氏在黄麋原惨败中已残,其他七族对太子赢丹的态度,会发生怎样的改变,黄麋原一战的结果传到燕京后,就应该在剧烈的酝酿之中了。
潜流之后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澜狂涌,这个只能静候了。
而事实上宁致泽在黄麋原败得太惨、黑巾兵精锐战力出乎想象的强大,却导致英王赢述身上的疑点模糊不清了,即便陈海他们在野狐岭以北,早就证明了黑巾贼兵的行军路线,但很多人都不认为,这部分贼兵精锐真是从秦潼山翻越重重绝岭跳到蓟阳郡去的。
这一切太不合常理了!?
黑巾兵的战力如此之强,强到超乎想象,完全可以在潼北府将西园军击溃,需要伤亡惨重的翻越秦潼山绝岭,与蓟阳郡贼兵联手伏杀宁致泽所部吗?
谁都没有想到,黑巾兵的强悍与那近乎疯狂的杀戮意志,就是在这场看似不可能、伤亡比例高到恐怖的绝岭行军中锤炼出来的。
在秦潼山时,黑巾兵真要有如此强悍的战力,打死都不会冒着未战就逾半的伤亡比例翻越秦潼山绝岭的——而事实上,流民军此战能胜也是侥幸,率虎贲军进蓟阳的将领,谁都没有想到流民军会如此的强悍,会强悍到与虎贲军精锐一较长短的程度,本质上还是轻敌而败。
这时候董潘、吴雄、董宁策马过来,在陈海身边翻身下马,也望向滔滔河水。
文勃源、樊春自然要更早知道虎贲军在蓟阳惨败的消息,不仅姚启泰、姚轩父子等人,已经被文勃源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拿了下来,解除了将职,暂以车骑都尉苗赫节制第三大营外,西园军十三四万精锐,已经四天前陆续从雷阳谷往南开拔,此时已经是最后一批将卒正通过潼北大仓临时搭建的渡桥,跨越潼河。
待十五万西园军精锐,到秦潼关与英王殿下汇合,燕京的形势就差不多能明了了。
董潘猜不透陈海在想什么,问道:“你不去秦潼关?”
“数十万饥民嗷嗷待哺,文大人的意思也是要我与子骥暂时先留下来善后,”陈海他并没有受到英王赢述的召见,也不愿意去见英王赢述,笑道,“再说了,燕京城都是大人物的舞台,我一个小角色跑过去凑什么热闹?董爷也不是没打算去燕京吗?”
现在除了屠子骥率一万精锐继续留在潼北府,处理后续的饥民赈济、战俘安置外,陈海也将继续留守潼北大仓。在燕京形势彻底稳定之前,潼北府、南樟府所在的秦潼山中麓、北麓,将始终是西园军的大本营。
当然,董潘作为客将,也没有急着率千余河西道衙兵,进燕京城去凑这个热闹,他、吴雄及裴晋华等人,与董宁等河西子弟都暂时留在潼北,要等时局平复之后,才考虑下一步的动向。
这也是河西的意思。
要是太子赢丹不甘心看到大势已失,想拼死一搏,他们这点兵力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倘若益天帝顺利重掌帝权,赢术受封太子,也少不了他们这边的好处,到时候再去燕京也顺理成章。
而乐毅作为黑巾兵的主将出现在黄麋原的战场之上,已初具一代名将之姿,董潘就能明白黑巾兵的骤然强盛,与陈海所编写的《练兵实录》有关。
第二百零一章 狮城岭道院
(继续一更)
送走率领殿后兵马赶往秦潼关的骑都尉赵融,陈海邀董潘、吴雄、董宁等人,进潼北仓城作客。
姚启泰、姚轩父子起疑心窥破流民军在野狐岭所布的迷局,也才过去一个半月,总数高达四十余万的战俘、饥民都还在陆续的往外转移安置。
潼北大仓这边是最重要的一个中转节点,大量的饥民、战俘都要先集中到潼北大仓来,之后或遣归故里安置,或贬为奴籍,补充到官营的矿山、铸造场、田庄劳作,或赏赐给有功将领充当战利品。
仓城内外难免有些混乱,无数虚弱不堪的饥民、战俘,在城墙脚根里麻木的或躲、或卧,都听天由命的等着下一步的安排,似乎就此饿死、病死,也都没有再挣扎的心思——仓城的官吏直接在他们衣服上标明下一步的去向,董潘他们沿路走过,能看到有一大批人是要直接转移到聚泉岭安置的。
看到绝大多数人都虚弱得随时会倒毙道侧,董潘问道:“聚泉岭那边真要都收下这些战俘?”
“是啊,”陈海微微一叹,说道,“这些战俘贬为奴婢,军中却没有哪位将领愿意当成战利品接收,而潼北大仓真要立时将这些虚弱之人分到诸矿山、官田充当苦役,巩怕是绝大多数人都活不过两三年。聚泉岭没有什么田地,但挨着大湖,所猎鱼兽还算充足,再一个潼北熬过饥荒,粮食也没有那么紧缺了,那就只能先送到聚泉岭养着……无妄杀戮也并非我修习兵术、武道的本愿。”
董潘、吴雄都是铁与血里厮杀出来的将领,手里不知道沾染多少鲜血,对双手同样染满鲜血的陈海如此说也不以为意,董宁却是动容。兴许是性情软弱的缘故,她总觉得饥民不得赈济,聚众哗变而掠袭乡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前这些战俘太是如此的虚弱,陈海真要是不出手,怕真是没有几人能活过后年。
“就听说你在聚泉岭搞得声势颇大,却还没有机会过去做客……”董潘说道。
“董爷与郡主要是不嫌弃,与诸多师兄弟们,都可以暂时到聚泉岭住一段日子;燕京那边怕一时半会都不能消停下来,大家怕是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返回燕京。”陈海说道。
潼北的战事算正式了结,文勃源、樊春率西园军主力南下,与英王赢述汇合,要兵逼燕京城,道衙兵及董宁等河西子弟,一千两百余人,都从雷阳谷撤到潼北府城。
虽然潼北、南樟诸府县都新委任的地方官吏,但此前诸府县能扣出来的物资都用于赈济饥荒,根本无法修葺被流叛摧毁的城池。
即便是潼北府城,也到处都是残墙断垣,至少还等到明年秋后,地方才有财力重建城池。董潘、吴雄虽说率部撤入潼北府城,实际是在潼河北岸找一处空地扎营,条件还是十分的艰苦。
就算董潘的话里没有试探之意,陈海身为河西弟子,既然在潼北拥有一块根基之地,自然就不能坐看同门还继续风餐露宿,这段时间自然得邀请大家都住到聚泉岭去。
虽然聚泉岭这时候要安置四五万战俘,也是一团乱麻,却是要比潼北城府的状况好一些;更关键聚泉岭有数眼灵泉,天地灵气充裕,都到那里暂歇,才不耽搁大家的修行。
董潘继续说道:“我刚接到世子的信函,世子对帝君亲政还是极有信心。却也不是我们自夸,你、冉虎、周钧、厉玉麟皆是我河西子弟,这次朝堂能拔乱反正、激浊扬清,你们实在是居功不小,想必朝堂待诸事平定后,封赏也不会轻;也或许对河西另有赏赐。世子对其他赏赐却也不在意,就想到太微宗或能在河西之外设立道院,河西弟子在外修行也能有落脚之地,才是方便。我前两天去见过英王殿下,倒是答应我们在秦潼山先找一处落脚之地,但秦潼山何处合适,虽然世子要我与吴雄、郡主商议着办,我却觉得有必要来问问你的意见……”
太微宗能在河西之外设立道院,实际就是意味着董氏及太微宗正式将触手伸到河西之外了,陈海没想到董潘消失了两天,原来是代表董氏,找英王赢述谈判这件事去的。
作为太微宗在河西之外的第一座道院,意义非同小可,世子甚至武威神侯本人都应该有明示,董潘却跑过来说是找他商议?
陈海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心知还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董潘这时候虽然没有直接将话挑明了话,大概是真担心他已经彻底投靠了赢述那狗贼,从此之后跟河西已不再是一条心了。
董氏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陈海打死也不会做神魂都受赢述控制的走狗,顺着董潘的口吻,欣喜的说道:“英王殿下真答应宗门将道院建到秦潼山?这真是一件值很庆贺的大喜之事。要是宗门不觉得潼北府地处偏隅、条件简陋,聚泉岭相邻有一座狮城岭,可以说是难得的灵天洞府之选。这狮城岭距离潼河的水道也近,普通弟子可以经水路往来秦潼山北麓各地。而这往后,聚泉岭有什么资质不凡的子弟,都是可以直接送到狮城岭修行,都不一定要送到玉龙山或太微山才能继续为河西效力了……”
董潘此前是极担心陈海会被英王赢述彻底拉拢过去。
以往河西弟子有不少在燕京任职,与其他势力走得亲近,只要不损害河西的利益,又能作为河西与其他宗阀加强联络的枢纽,这都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情,乃至联姻都是极常见。
然而陈海的价值,跟普通的弟子远不能相提并论。
不说练兵实录的价值,陈海作为西北域闱选弟子第一,修行已经到悟及武道真意的层次,将来极有机会修成道丹,就绝不能轻易落入他人彀中。
如此杰出的弟子,太微宗百余年也就踊现十余数人而已,此时无一不是河西的中流砥柱,要是被别家拉拢过去,河西损失会有多大?
只是陈海进燕京,在学宫闱选考核中才真正的崭露头角,之后趁势而崛起又太迅速了,此时已然成为文勃源的嫡系,除了昭阳亭侯陈烈外,大都护将军府都没有来及得与陈海做进一步的利益捆绑。
而此前陈海又与河西杜氏、柴氏子弟关系搞得极为恶劣,河西实不只有董潘一人担心陈海会脱离河西,被文勃源及英王赢述彻底拉拢过去。
偏偏这时候河西又不能与文勃源、英王赢述撕破脸,强令陈海返回河西修行。
第一座道院设于潼北,是太偏了一些,但哪怕是为了确保陈海始终忠于河西,道院设于潼北却又是值得的;而陈海说是将异人所授之兵权都录入《练兵实录》之中,但鬼知道陈海私藏了多少私货没有吐露出来?
陈海此时能毫不犹豫的表态,董潘心里则卸下一块大石头,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跟世子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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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城岭在聚泉岭西南八十余里地外的绝岭深处,虽有灵泉溢涌,算是不错的灵天洞府,但因地势比聚泉岭这边要险峻、荒僻得多,山高路险,还没有被哪家宗阀占去。
前期能进秦潼山争占地盘的,毕竟还是少数,包括京郡八族在内,绝大多数宗阀都还在观望之中。
太微宗要在秦潼山开设道院,狮城岭那边是荒僻些,却也不会太碍事。恰恰那边也曾被一伙山贼盘踞过数年,留有残寨,简单收拾收拾,可以直接从潼北府招收弟子入山修行。
陈海陪同董潘、吴雄、裴晋华、董宁、孙不悔等人,穿山越岭,赶到狮城岭来察看地势,站在狮城岭之巅眺望左右云海,陈海心知能从秦潼山北麓的府县地方招收弟子修行,这才是开设道院最大的特权及意义。
不断从地方上招收弟子,弟子修行有成再返回世俗建功立业,或许仅需要二三十年的经营,道院出身的弟子就会在地方建立数以百计的大小新兴宗族;而这时候董氏及太微宗的影响力,就渗透到秦潼山脉北麓的每一处角落。
虽然与河西最大的区别,在于英王赢述不可能仅允许太微宗一家在秦潼山里设立道院——而即便是如此,董氏及太微宗也夺得先机。
“西园军主力已经南下,粮秣输转都不需要潼北大仓那边操劳,却有几头大鹫能运送物资,董爷、郡主要有什么吩咐,尽管跟陈海说。”陈海心想着董潘他们要在狮城岭建道院,没有现成的山道,大量的物资只能通过巨鹫一点点的从空中运进山。
“建设道院,少不了要麻烦你的,”董潘笑道,“但道院新建,谁来主持,世子那边还没有拿定主意,要我推荐人选,我却觉得你来担任狮城岭道院的监院,最为合适……”
第二百零二章 专务修行
听董潘这么说,陈海也是觉得棘手。
陈海随龙帝苍禹进入这异世,虽然对这片大地没有什么感情,但一定要有所选择,他自然会选择河西。
柴氏、杜氏等宗阀,是与他间隙极深,但除河西之外,其他宗阀世族又有几个是吃肉吐骨头的?
抛开舅父陈烈不说,陈海此时能信任的嫡系,葛同、丁爽、齐寒江、吴蒙、周景元等人的根都在河西,而与他交好的赵如晦、厉向海、周钧、厉玉麟等人,也都是河西子弟,有这种种牵绊,他都不会出卖河西的利益;何况他此时还是太微宗上七峰的内门弟子。
河西想要进一步绑住他,陈海能够理解,但他真要答应代河西在潼北府兼掌狮城岭道院,那赢述及文勃源会有什么反应?
文勃源此前诸多纵容,默行他在聚泉岭经营自己的势力,就是认定盅魂丹已经在悄无声息间种入他的体内,不担心他会脱离他们的掌握,或许早就认定聚泉岭也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赢述、文勃源应该不会看到聚泉岭与狮城岭混淆起来,不希望董氏对聚泉岭渗透太深,以致他们在最后不能完全将聚泉岭完整占夺过去。
一旦赢述、文勃源认为董氏有可能直接将触手渗透进聚泉岭,会有什么反应?
赢述、文勃源会不会将他召过来,激活蛟形蛊魂,直接将底牌摊给他看?
陈海此时仅仅是将蛟形盅魂留在体内,这时候赢述、文勃源也察觉不出来的,但他们一旦想要试图直接控制陈海时,就会发现蛟形蛊魂并没有真正的融入他的三魂六魄之中。
陈海心知他不能答应执掌狮城岭道院,不然的话,极可能会出现他完全预料不到的变数。
见陈海竟然犹豫起来,董潘心里禁不住一沉。
陈海虽然前程无限,但尚未踏入明窍境,此时就能执掌道院,而且鬼都知道狮城岭作为太微宗在河西之外设立的第一家道院,在河西的地位非同小可,必然会受到远超其他道院的关注跟重视。
陈海这时候竟然犹豫起来,难道说他心里与河西还是有隔阂的?
“陈海德薄望浅,难堪重任,而此前辞去军中将职,也是希望能专务修行,”陈海不管董潘手里会怎么想,说道,“我还想着待饥民安置大体结束之后,就连潼北大仓的职事也都推到,再回学宫潜心修行……”
陈海说得情真意切,董潘听了心里却越发疑虑,陈海还要继续去学宫潜修,却没有想过要回太微宗,这不是要一步步与河西切割关系,又是想干什么?文勃源那边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
不管世子那边会如此决定,董潘都不会在这里与陈海交恶,笑道:“你执意要到学宫潜心修行,那推荐谁来执掌狮城岭道院,可真是头痛了。”
陈海知道他拒绝了这么干脆,董潘以及董潘身后的世子,心里必然会有想法,因而就不能在狮城岭道院的监院人选上,表现太过冷淡、太过不相关了,说道:“叛匪是跳出秦潼山了,但也在潼北留下诸多不安分的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掀出什么乱子。一定要我说,厉向海是个合适的人选。”
董潘又是困惑起来,真有些琢磨不透陈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愿意执掌狮城岭道院,又推荐厉向海,也没有要撇清关系的意思,难不成他真心是想潜心修行一段时间?
“厉向海确实是不错的人选,我当会向世子推荐,就不知道玉龙大营那边放不放人了。”董潘哈哈笑道。
玉龙大营此时是董宁的父亲董寿执掌,柴腾出任都护副使,陈烈调出玉龙大营后,昭阳亭侯府在玉龙大营的影响力迅速被削弱,此前与昭阳亭侯府走得极近的厉向海,这段时间自然也不会太舒畅。
厉向海明窍境后期的修为,虽然踏入道丹境的机会不多,但他执掌狮城岭道院是没有问题的,更关键的是厉向海有丰富的治军领兵经验,董氏真要是在秦潼山有更大的野心跟企图,厉向海绝对要比赵如晦等纯道院、宗门修行的玄修,要合适得多。
吴雄、裴晋华、董宁,还不能完全看透陈海与董潘的对话藏有怎样的玄机。
董潘大概也是认为厉向海是合适的人选,世子那边应会调厉向海过来,这边他就索性直接安排厉玉麟先带着十几名师兄弟,先留下来整理狮城岭的残寨。
为补充狮城岭人手的不足,陈海答应从聚泉岭调一千人过来,给厉玉麟这边先用。
第一批就撤到聚泉岭的三千多战俘,情况相对要好一些,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却也能用来开山造路、建造屋舍。
狮城岭这边暂时只能做这样的安排,董潘、吴雄、裴晋华以及董宁,与其他河西子弟及千余道衙兵精锐,都会暂时留在聚泉岭,要等燕京城的形势相对稳定下来,再考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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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陈海以曹氏父子名义拿到聚泉岭的地契后经营已经整整半年。
近一个月来,将近有四万战俘转移到聚泉岭,在东麓、南麓的坡地临时搭建了大量的窝棚安置,山脚下乱糟糟一团,但聚泉岭半山腰往上,已经是颇有些规模了。
除了西麓的大小铸造场,以及湖口安顿曹、丁等氏族人的村寨外,聚泉岭在原有的大小连寨基础上,又兴建了文华殿、演武堂、药师堂、藏兵院等建筑,还对寨墙进行了加筑。
此时陈海让周景元将东南坳里的那座寨子清理出去,让千余道衙兵驻守进去,又另外在主寨这边,给董潘、吴雄、裴晋华、董宁等人准备好条件清幽的精舍,能直接看到烟波浩淼的聚泉湖水,风景十分的宜人。
从狮城岭回来,将坐骑丢在山脚下,陈海陪董潘、吴雄、董宁径直往主寨这边飞过来,刚好看到有五六艘猎渔船,拖着一头比猎渔船小不了多少的巨鱼,从湖口进入东麓相对狭窄的河道。
“那是什么鱼兽,竟然这么大!”
聚泉岭并不高,董宁从她们所站的亭子到湖口,也就两千余步的样子,能看清楚猎渔船拖着的那尾巨鱼足有七八米长,这时候不知死活,即便还没有彻底咽气,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鱼身上的乌黑鳞片,在此前的搏斗中七零八落,巨大的鱼嘴里露出锋利的细碎尖牙,在夕阳下闪烁着寒光,似乎能一口将小型的猎渔船咬成两截。
“这是潼河较为常见的铁背鲶!不过今天收获的铁背鲶的确不小。”陈海笑着说道。
“何止不小,”董潘微微震惊的说道,“潼河两岸人族繁衍旺盛,此时在潼河里能发现上千斤重的铁背鲶就已经能惊动乡野了。今天猎得的这头铁背鲶,怕是得有七八千斤重。听说此前这座湖泊,有两头妖鳄盘踞,后来被你除掉了,这头铁背鲶也不知道怎么从那两头妖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
“也可能是刚刚从潼河上游的某座山湖里,迁徙到聚泉湖后,沦为聚泉岭的猎物。”陈海说道。
铁背鲶长成这么大,也只能算是低级妖兽,这时候背脊、侧胁插着十几根带钢索的倒刺鱼叉,伤口还汩汩往外直涌殷红的鲜血,不难想象为猎杀这头铁背鲶,六艘猎渔船上百余人,今日必是在湖里经历一番艰苦的搏斗。
不过那六艘猎渔船,或者说猎渔艇更合适一些,都是聚泉岭精心改造,内部用淬金铁铸造加固过,还镌刻简单的定波道篆,这才能在湖里搏杀大型鱼兽,远非寻常渔船能及。
铁背鲶作为低级妖兽,血肉虽说没有太大的炼丹价值,也能熬制滋补气血的药膳,但阅读艘猎渔船将这头巨大无比的铁鳞鲟拖到岸边,早就闻讯在那边等候的上百人迎上去,在河滩上就训练有素的将铁背鲶肢解成大块的鱼肉。
看到大块的鱼肉直接送到安置战俘的窝棚区……
“聚泉岭待这些饿俘,却是慷慨啊!”吴雄感慨道,没想到陈海竟然将道衙兵精锐将卒才能享受的药膳食材,都安排送给那些身体孱弱的饿俘滋补去了。
“聚泉岭用五百万斤精锻铁,才换下这批战俘,总得让他们先恢复气力,日后才有可能赚回本来,”陈海笑着说道,“好在聚泉岭也是靠山吃山、靠湖吃湖,大家都在聚泉岭做客,不需要担心这边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
聚泉湖承接潼河上游来水,本身就是数座峰岭围出来的大裂谷,湖最深处有四五百米,但西边仅有一道两百米宽的石坝口子能让湖水泄出去,形成一道四五十米高的瀑布。
这种特殊的地形,将潼河上游大量的鱼兽都拦截在聚泉湖里,聚泉湖的鱼兽资源难以想象的富足,这也无怪乎两头妖鳄会长年盘踞在湖底不走。
要不是如此,聚泉岭周边仅开垦两三万亩地,秦潼山、京麓及天水、秦山等郡的粮价都高得吃人,陈海谈什么去养活这么多的饥民?
湖泥砂矿的事,是不会说给董潘、吴雄他们知道的,但聚泉岭这边每天都会安排数十艘猎渔船到湖里捕捞鱼兽,也瞒不过有心人。
而陈海这段时间,也特意将大量富含生命精元的妖兽妖鱼血肉,安排给饥民食用,也是方便他们的身体能尽快调养过来,不至于花费这么大代价安置过来,两三年就多死光光掉。
第二百零三章 安置饿俘
“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么多的饿俘?”
董潘看着山脚下修建还算整饬的一排排窝棚,很好奇陈海要如何安排这些饿俘。
转移过来的饿俘,也就第一批三五千人状况稍好一些,其他绝大多数人,皆是瘦骨嶙峋。这些饿俘被困深山半年多,生命精元从根本上受到亏损,即便投再多的药膳进行滋补,也不可能完全弥补回来,绝大多数人都不大可能活过四五十岁,也更不要想能操训成虎狼悍卒。
陈海竟然愿意接受其他将领都视为累赘的饿俘,董潘还是很奇怪。
陈海微微一笑,在董潘、董宁等人面前只是说杀戮并非他的本愿。
于心不忍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聚泉岭也没有正当的理由,从潼北府再额外招募四五万精壮为己所用。
即便英王赢述及文勃源那边完全放纵不管,甚至还帮聚泉岭顶着外界的压力,方便陈海可以从潼北府招募四五万精壮,但这四五万精壮都带有强烈的农耕、宗族思维,短时间内要么只能用来编训部曲私兵,要么只能用来屯田耕种、成为受聚泉岭控制的自耕农或雇农,而这两件事都不是陈海这时候想要做的。
聚泉岭这时候不要说根本供养不起四五万精锐部曲,就算养得起,这时候强潘林立,聚泉岭暴露出不必要的野心,完全是取死之道;而此时聚泉岭周边山多地少,也容纳不了多少人屯田耕作。
这些饿俘身体还真是亏得厉害,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不要想有机会恢复过来,但陈海想要将聚泉岭发展成一座兵甲、战械及机关傀儡的大型铸造工场,这些饿俘就能提供必要而充足的劳动力。
这批饿俘此前都是流民军将卒,无论是此前受过一定的操训,还是被抛弃在野狐岭之后濒死麻木,都注定他们的服从性要比招募的民勇高得多。
陈海从开始就知道,他要造出所设想、在罗刹血腥战场之中都能冲锋陷阵的那种强悍机关战车以及真正强大的战争傀儡,绝非三五百人规模、辟灵境匠师不足十人的铸造场所能完成的。
陈海在过去半年时间,陆续将曹、丁等氏三四千族人迁徒到聚泉岭来,却摒弃以往编民入户、宗族化管理的传统做法,而是完全纳入工场化管理。
所谓的工场,并非单指铸造工场。
除了聚泉岭最为核心的铸造工场外,陈海还成立造船工场、矿场、采石工场、伐木工场、屯田农场及渔猎队、建造队、商船队等等;在各座工场附近建造围院、围楼,将诸氏成年族人作为诸多工场的雇工打散了安置进去,还兴建多座学堂收留诸氏族的未成年子弟,进行更系统化的培养。
陈海这是借鉴国营大厂的管理方式,要在聚泉岭形成一个新的完整生产体系,以便他的计划能尽可能少受外界干扰的进行下去。
为此,陈海在扈卫营仅保留百余精锐扈卫,其他百余嫡系都安排去负责各个工场的事务……
新的生产体系已经大体形成,现在就等着一批批战俘陆续调养过来,就会及时安排到各个建筑队、渔猎队、屯田营以及各个矿场、伐木场、采石场里补充人手的不足。
虽说扈卫营仅保留百余精锐,但诸工场都会组建三五十人或一二百人不等的民勇队,保证必要的操训不松懈下去;特别是猎渔队,在聚泉湖以及聚泉岭以西的深山里,通常要面对凶悍的妖兽,所编入的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壮健勇,装备也极精良,完全就是扈卫营的后备战力,随时能调上战场使用,这时候却也不怕有小股势力敢来侵扰聚泉岭。
而基础拳法、掌法、步法、腿法等等,陈海也会通过诸多嫡系,一步步的传授下去。
陈海不会将他的全盘打算说给董潘他们知道;就算说出来,他们也未必能明白,甚至一切都摊到他们眼前,他们也都猜不透陈海要干什么;即便跟他们解释明白了,他们也未必认为陈海的这种做法能成事;毕竟聚泉岭正进行的一切,与当世人的惯性思维差距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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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百万蓟阳流民军东出进入河阳郡境内。
黑巾军虽然伤亡也很惨重,但这时候能衣时从其他流民军补充精锐将卒,在短时间内兵力甚至扩编到十五万众,而战后又能得到虎贲军遗弃在黄麋原的大量兵甲、战驱、战械、战车,装备迅速的得以更新换代。单纯以兵员战力而言,此时的黑巾兵已经不在同等数量的虎贲军及诸宗阀部曲精锐之下了。
除了十五万黑巾军精锐,其他自号黑燕军的流民军兵马招蓦分散各地的义师,也迅速扩充到百万众。
蓟阳郡几经屠戮、摧残,已经彻底打残了,地方宗族再没有对抗流民军的力量,要么投降,要么惨遭屠戮灭族,蓟阳郡的形势迅速就被流民军掌控。
却也因为蓟阳郡被彻底打残了,农耕生产体系已经被完全摧毁,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恢复过来,而地方上的储粮也差不多耗尽,超过百万规模的流民军就不可能长久滞留在蓟阳郡内休生养息。
北有强大的苗氏,南有万夫莫开的武胜关,黑燕军东进河阳,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只是燕京风雨飘摇,太尉府虽然传诏天下,勒令诸郡兵援河阳,但这时候谁会出兵?
河阳一郡,又如何抵挡百万兵势极盛的黑燕军?
虽说此前有一部虎贲军精锐在河阳郡境镇压民乱,但面对来势凶猛的黑燕军,三万虎贲军将卒哪里还敢正面拦截?
三万虎贲军仓皇南撤,河阳地方既然没有董氏这么强悍的宗阀,也没有太微宗这么强悍的宗门,地方兵备哪里会是兵锋极盛的黑燕军的敌手?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河阳就已经丢失大小百座城池,地方中小宗族、宗门或逃或降,而随后黑燕军又迅速往北面的雁门郡推进。
此前在雁门郡平叛镇乱的五万虎贲军措不及防,被兵力短时间就暴增到近两百万、有如蝗群一般的流民军团团围困在雁都城里,插翅难飞。
雁门五万虎贲军及二十万地方兵备就坚守了二十天,与据雁行山立宗数千年的雁门郡首宗虚灵剑宗,同时选择叛节、向黑燕军投降,一时间天下震惊!
这时候其他郡被地方宗阀及虎贲军镇压得喘不过气的流民军,纷纷跳出包围圈,快速往河阳、雁门转移,使得聚集在河阳、雁门、蓟阳等郡的流民军兵势一天强过一天。
坐镇北域赤云等边郡、拥兵百万的强藩苗氏,此时又派军使进京传报集结于瀚海沿岸的妖蛮诸部此时也蠢蠢欲动、有集结妖兵的迹象,如果帝国不能及时出兵镇压三郡流叛,大燕帝国都有可能一朝倾覆……
谁也没有想到,立国数千年、根深蒂固的的大燕帝国,竟然顿时间就陷入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倾覆的境地,谁也没有想到形势的逆转,会是如此的轻易跟措手不及。
也是黑燕军这支强敌的突然崛起,令太子赢丹与益天帝及英王赢述之间的对峙并没有僵持多久。
包括宁氏在内的京郡八族心里都清楚,要是太子赢丹率驻守青龙峪大营的十万虎贲军与十九王所率的西园军拼个两败俱伤,短时间内将没有人能阻拦黑燕巾直入京畿。
到时候边郡几家强藩尚能自保,但京郡八族除了从贼,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鱼死网破并不符合诸族的利益,该妥协就妥协,该媾和就媾和,这时候京郡八族潜伏在水下的大佬们看到桌子都要彻底掀翻掉了,再也不敢继续懈怠。
太子赢丹持政以来的第一道帝旨,终于在益天帝七十四年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顺利的从燕然宫颁出传诏天下,诸郡都不再唯太尉府的令旨马首是瞻了。
帝旨封屠氏阀主、平凉侯屠缺出任太尉,负责协调诸郡兵马;封益天帝第十九子赢述为天枢副使、卫尉、柱国将军及西园军中郎将,执掌西园军,接管京畿及武胜、秦潼等关的防务,并负责北出武胜关对蓟阳郡的战事;而文勃源则以散骑常侍街,兼任宿卫军中郎将,执掌宿卫军……
自此,京畿防务及兵权落入英王及屠氏一脉的手里。
而为避免鸡飞蛋打的局面发生,双方进行必要的媾和及妥协,太子赢丹及宁氏自然也不会受到多严厉的惩罚。
赢丹虽然请辞太尉之职,但依旧以太子之位兼封柱国将军、虎贲军中郎将等职,掌握着虎贲军的兵权,但因此也要承担出京镇压黑燕军的重担。在帝旨传到潼北府的时候,太子赢丹就诸郡兵马大都督的身份,统率十二万虎贲军从青龙峪大营出发东进……
太子赢丹东进后,在京畿以东地区,还有近十万虎贲军都将回归到他的旗下,同时河阳、雁门等郡的地方抵抗军以及从诸郡征调过来的援军都要听从他的节制。
太子赢丹这时候依旧掌握着大燕帝国最重的兵权。
第二百零四章 董侯东至
持续数年之久的帝权之争,虽然以太子赢丹统兵东征、退出燕京暂告一段落,但由于太子赢丹依旧在宁氏子弟的辅佐下,掌握着帝国最精锐的二十多万虎贲军,犹拥有节制东部、北部诸郡的大权。
宁致泽、宁成志等宁氏的核心人物,因黄麋原之败,保留封爵,但削去此前的将职,暂时留在太子赢丹帐前听侯调用、以观后效,说起来也没有实际的惩处。
而太子世子、太孙赢累,则因黄麋原之败,被帝君责罚入学宫,潜心修行三年思过,不得离开燕京。
此事过后,在潼北府就被文勃源以莫须有罪名扣押下来的姚启泰、姚轩父子等人,这时候也都不清不白的无罪释放了;这时候没有人会追究文勃源、樊春擅自扣押将领的罪名。
姚启泰、姚轩父子放出来后,并没有随太子赢丹出征,而是受封散骑常侍,侍俸太孙赢累入学宫修行。
除了姚启泰、姚轩父子外,姚氏的其他子弟并没有明确投靠十九王或太子,而是在宗族封邑之地嫘河征募将勇,组建一路援军进入河阳郡,参与对黑燕军的战事;也仅仅是名义上接受太子赢丹的节制。
赵无泰、屠重锦、屠重政、屠子骥、樊成都跟陈海一样,都受封宿卫将军;樊春册封亭侯,食邑千户,封邑就设于潼北府雷阳谷;受十九王赢述信任的樊氏、屠氏、赵氏等族子弟,这时候开始大量编入西园军占据重要将职。
西园军除了负责京麓防务,还同时负责北出武胜关、对蓟阳郡的战事,在短短一两个月,从诸族选拔精锐子弟及部曲私兵进行扩编,兵员已经提升到二十五万众,正式设立秦潼大营、西园大营、武胜大营、南岐大营。
西园军还是重新回到重用京郡八族子弟担任将帅、排斥客将的旧路上,但十九王赢术还是做一些很重要的改变,最为核心的,就是不再以修为境界的高低衡量、选拔主将。
樊春、赵无泰、屠重锦、屠重政、赵融、屠子骥等人,虽然都没有道丹境修为,但在西园军都依旧占据核心将职,而诸氏宗族新加入西园军的那些道丹境强者,则以监军使或参军事的身份编入军中。
到这时候,西园军就已经与陈海没有太大关系了;也由于西园军主力都已经调出秦潼关,潼北大仓就变得可有可无,不再重要。
十月底,陈海写信给文勃源,希望辞去潼北大仓司丞一职,能回学宫潜心修行。
文勃源没有立时应承下来,而传信要陈海到燕京城与他进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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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那边照董潘的推荐,安排厉向海进入秦潼山,担任狮城岭道院的监院,而醉心修行的裴晋华以及孙不悔等人都留在狮城岭道院。
十月下旬时,董潘、吴雄、董宁等人,则已经返回梅坞堡。
从燕然宫颁布传诏天下的第二道帝旨,就是邀除京郡八族之外的其他二十八家王侯之族,出兵增援京师,剿灭流匪。
河西那边计划要派出两万援军,虽然还不知道谁会担任援军主师,但董潘、吴雄都要回梅坞堡提前做些迎接河西援军的准备。
陈海将周景元、丁爽、葛同、沈坤他们都留在聚泉岭,他带着苏绫、吴蒙及齐寒江三人,分乘两头黑羽巨鹫,就直接飞渡重重关山,赶往燕京城。
秦潼山东麓的绝岭也是高逾万仞,凌厉的寒煞罡风吹刮过来,有一种神魂都要被吹灭的剔骨痛楚——这时候,陈海也顾不上会大量消耗真元,与苏绫、吴蒙、齐寒江摧动灵甲及护身法宝的防御禁制,将寒煞罡风抵挡在人与脚下的灵禽之外。
这样,他们即便是要在深山里歇上一天,也要远比乘马从南樟府绕走秦潼关快得多。
进入京畿,陈海还是先到梅坞堡,与董潘见面。
铸造场从桃花坞迁入聚泉岭后,桃花坞这边就并给梅坞堡了;这样等河西援军赶到,在燕京城外才有驻扎的地方,无需太尉府那边另作安排。
冉虎、周钧、岑云飞等人作为客将,在西园军的地位迅速被边缘化,这时候都陆续辞去将职,拿着还算是不菲的赏赐回到梅坞堡,等河西援军过来。
看到陈海过来,大家都十分的高兴,夜里将陈海、吴蒙、齐寒江拉下来喝酒。
虽说都得到不菲的赏赐,但冉虎、岑云飞他们对后期在西园军的地位被边缘化,还是满腹牢骚。
夜里趁着酒意,冉虎在酒桌上就劝陈海道:“你就应该坚决辞去将职,董侯这边率河西援兵过来,以你的才能,必得重任,到时候我们都还到你的帐前听候你的调令——每一战都能放开手脚,那才叫一个痛快。”
除了陈海、董宁外,冉虎与杜镛是上届学宫闱选,河西最杰出的两名天之骄子,他看着相貌粗鲁,与陈海一样都长得五大三粗,这两年在军中却要早过陈海、董宁,成功开辟祖窍识海,踏入明窍境。
冉虎就佩服陈海治军及用兵的本事,并不觉得自己都已经踏入明窍境了,就该高人一等,内心还是愿意到陈海帐前为将。
西园军建立都不到两年时间,所经历的战事有限,但最畅快淋漓的两场战事,都是陈海指挥的。
虽说陈海后期将练兵实录交出去,西园军将练兵实录与太尉府颁布的操典结合起来编训兵马,但冉虎并不觉得别人就已经能将陈海治兵的精髓学过去了,多少有些走形。
要说谁能学到陈海治兵的精髓,赤眉教潜伏在河西十数年的奸作乐毅可能要算一位,冉虎觉得他与周钧、岑云飞都还学得不够。
“董侯?”董氏封侯有近二十人,陈海一时间没搞明白冉虎所说的“董侯”到底是董氏哪位大将。
“我父亲会率河西援军过来进剿流叛。”董宁坐在旁边解释道。
“哦……”陈海应了一声,他这才知道原来是秦穆侯董帮会亲自率河西兵马增援京畿。
董潘此前当然没有必要专门写信告诉陈海这些事,这时候就跟他们略加解释,此次河西援军的将领都有谁。
除了秦穆侯董侯外,此前被世子从燕京调走的马场总管杜峻峰也会回来。这倒不是针对陈海,毕竟河西援军增援京畿,还是要尽可能任用熟悉京畿的将领,除了董潘他们外,河西的诸多将领里,确实没有比杜峻峰更合适的人选。
“九爷这次还特意用昭阳亭侯为副将……”董潘高兴的跟陈海说道。
“啊,舅父他这次也再度到燕京来。”陈海想到相别两年后能与舅父再次相见,也十分高兴。
陈海此前担心文勃源还会对他有所钳制,舅父陈烈能亲自过来,相信文勃源对他不会逼得太急。
只是秦穆侯董寿,陈海虽然与他没有直接接触过,却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河西组建玉龙大营用秦穆侯为主帅——在河西发动兼并玉龙郡的战事里,陈海率寇奴兵奇袭池山城立下赫赫战功,但战功上报到大营,却没有额外的战功奖励封赏下来。
特别陈海率寇奴兵夺下池山城的第三天,秦穆侯董寿都亲自率兵马进入池山城召见投降的宗族代表,却也没有召见陈海他们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陈海不知道这背后就是因为他与董宁就早被废除的婚约,但他及齐寒江、葛同等嫡系,心里都是极其的不满,只是没有资格表露出来而已。
故而这一次,陈海也只是高兴能与舅父陈烈再次相见,对董宁的父亲、秦穆侯董寿则是无感,与董潘、吴雄等人痛快的饮酒,也没有提他有到董寿帐前为将的意愿。
河西援军已经开拔在路上了,只是陈海刚知道消息而已,推算日程,再有三五天就能过秦潼关进入京麓了。
陈海想着还是先与舅父陈烈见过面,再去见文勃源更合适一些,反正他也没有跟文勃源约定时间,真正要相见还要递名帖过去,这时候索性连燕京城都不进,暂时就带着苏绫、吴蒙、齐寒江在梅坞堡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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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两万河西精骑,就从秦潼关进入京麓,在梅坞堡驻扎下来;然后接受太尉府的统一协调,再从梅坞堡顺楚江而下,进入河阳郡,参与进剿流民军的战事。
梅坞堡最早仅仅一座驿馆,即便是入驻千余人都拥挤不堪,但两经扩建,特别是将北面的桃花坞并过来之后,在梅坞堡与桃花坞之间又临时修建的诸多兵舍,此时入驻两万骑卒,也勉强可以了。
虽然说河西最精锐的战力,是由大都护将军府直辖的道衙兵,但道衙兵仅有四万余众,还要防备金州羌戎及北域妖蛮的异域,不能轻出河西,两万骑卒主要都是从玉龙大营抽调的精锐,也有昭阳亭侯府及杜氏的精锐部曲。
昭阳亭侯府,除了陈烈作为援军副帅外,苏原、孙干及陈彰等将及五百扈从,也都编入援军之列。
第二百零五章 婚约
秦穆侯董寿率部抵达京畿,还要马不停蹄的直接进燕京城到太尉府报道,等候帝君的召见跟封赏;董寿与陈烈,作为一部兵马的主帅与副帅不能同时离开驻营,陈烈就暂时留在梅坞堡,代替秦穆侯董寿节制两万河西兵马。
相比较益天帝七十二年年初与葛玄乔离开燕京时,此时的陈烈,气势更为收敛、沉凝,已经是半步踏入道丹境的假丹境界,在河西都已经是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整个河西三郡,真正踏入道丹境的,包括太微宗诸殿首座长老及董氏最核心的子弟在内,也就十三人;而即便将陈烈等假丹境界的强者包括在内,总数也不过二十一人。
此时河西也面临不小的防御压力,还能用秦穆侯董寿及昭阳侯陈烈为将,率两万骑卒驰援京畿,已经算是积极响应益天帝的旨意了。
陈海也不管董寿、董宁父女进宫觐见帝君的事宜,相别近两年,能与这个世界最关心、也是这些年给他最大帮助的舅父陈烈再次相见,他心里十分高兴。
虽然说此前与陈彰有很深的芥蒂,陈海此时不放在心里,相信陈彰这时候也不会再没事找他的麻烦了。
梅坞堡这边给陈烈准备了一栋精致幽静的小楼,越过堡墙能看到浩荡的秋野河。
秋野河对岸是西园军的大本营,此时又招募了一批新卒在进行操练,由宿卫将军赵融总揽新卒操训之事。
不要说陈烈了,苏原、孙干、陈彰等人修炼到辟灵境后期,眼力都要远超凡人,临窗饮茶谈话,也能看见对岸伏蛟岭营地里将卒操训的情形。
陈烈不再担任玉龙大营都护副使,苏原、孙干、陈彰这两年也都赋闲在玉龙山药师园寨潜心修行,也时时关注燕京的形势发展,他们是真没有想到,燕京的形势会一波多折,最终发展在这样的模样,会发生那么多他们所根本预料不到的事情。
此时站在陈海的面前,陈彰心里只有苦涩。
他身为陈烈的养子,始终担任陈烈对陈海的溺爱,会让陈海在昭阳亭侯府取代他的地位,故而时时防备着,甚至还有意无意的想着要将陈海踩在脚底上永世不得翻身,但谁能想到陈海参加学宫闱选,能斩获西北域第一的头衔?
仅凭借这一点,不要说他陈彰了,即便是董氏那些不成气的嫡支子弟,在河西的地位都已经不如陈海。
陈海在伏蛟岭治军,杖杀姜氏的天之骄子姜础,杜氏与柴氏的天之骄子杜镛、柴裕都被陈海用鞭刑废掉,姜氏、杜氏、柴氏恼恨入骨,欲联手将昭阳亭侯废掉,那一段时间陈彰、苏原、孙干也是惶惶难安,谁能想到最后竟是世子董畴亲自将三族阀主召到神侯府加以训斥、了结此事?
不管这三家心里到底怎么想,但只要世子董畴掌权,他们就绝对不敢再提此事。
这也足以证明陈海在河西年轻一代的地位,已经非普通宗阀的嫡支子弟能及了。
柴荣、解文蟾等人也只能灰溜溜的返回河西。
陈海初时以西北域闱选第一,获任西园军一都主将操训新卒,当时也没有谁看好此事。
不管文勃源、樊春是否真就是在英王赢述的授意下,故意纵容叛军潜入蓟阳郡,西园军自身的强势崛起,才是持续数年之久的帝权之争暂时落下帷幕的关键。
而西园军能够真正的崛起,谁都不能忽视左津谷一役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而这时候谁都不能忽视《练兵实录》的价值,那就意味着陈海即便这时不再在西园军担任什么重要将职,也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地位。
赵山、钱文义护送陈青返回玉龙山,也带回一本《练兵实录》的抄本,但随同陈青返回玉龙山的同时,太微宗及大都护将军府的令旨就传到药师园寨,用大量的赏赐直接就将抄本给换走了。
苏原、孙干、沈坤三人得幸有机会在宗门令旨传来之前就看过《练兵实录》;大都护将军府权衡过一番,将苏原、孙干、沈坤三人直接列入上七峰内门弟子。
这其实就表明《练兵实录》今后将列为太微宗的上品秘典,非上七峰内门弟子不得研习其中所载的兵术。
人比人气死人,陈海此时还没有踏入明窍境,论修为与陈彰、孙干、苏原相当,但此时河西那么多辟灵境后期的弟子乃至宗阀嫡支子弟,有谁敢站出来说能力压陈海一头?
陈海与越城郡主董宁有过婚约,那是早初董氏想与姚氏联姻,以换取姚氏在燕京的支持,但随着陈海被逐出姚氏,这纸婚约自然而然就废除了,没有谁会在秦穆侯董寿面前找不痛快,会提及这桩事。
陈海不知道他在池山城立下战功,为何最后战功会被压下来,但陈彰、孙干、苏原他们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这桩婚事彻底烟消云散之后,这次随军东行途中,却又有人有意无意的提起这桩婚事,甚至还有人跑到陈烈面前撮合此事。
孙干、苏原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这时候掰着脚趾头都能明白,这一切自然不是谁多事,实际就是秦穆侯董寿本人的意思。
秦穆侯董寿总不能亲自跑到陈烈面前重提这桩婚事,怎么也得昭阳亭侯府这边主动提起,秦穆侯董寿那边才有一个台阶可下。
而秦穆侯董寿这次点名要陈烈担任他的副将,用意很可能就是在这里!
试想这背后种种的利害缠绕,以此衡量陈海此时在河西的地位,陈彰还能有什么拿出来跟陈海一较长短的?
“你与越城郡主都在学宫修行,在燕京相处时日也不少吧?你觉得越城郡主的性子如何?”高兴的叙过旧,了解过聚泉岭的一些情况,陈烈就直接将话题转到董宁的身上。
“越城郡主乃董氏骄女,高高在上,我管她性子是好是坏,与我有什么关系?”陈海哪里猜到背后正发生了那么多他还不知道的算计,见舅父突然提及董宁还觉得奇怪,笑着说道,“要认真说来,董师姐待人倒是亲切。”
陈海有一段时间对董宁颇有好感,但在伏蛟岭他杖毙姜础之时,他下手残酷、无情,令董宁不满,就与他这边生分了,之后虽然不时能遇到,前段时间董宁还随董潘、吴雄还在聚泉岭住了一段时间,只是关系一直都很疏淡。
“要是有关系呢?”陈烈笑盈盈问道。
“呃!”陈海愣怔在那里,他再傻也清楚舅父说这话的意思。
“你真是记不起你曾与董宁有过婚约?”陈烈这时候才确认陈海有关这桩婚约的记忆,也一直被姚沉舟出手给抹掉了。
“……”陈海恍然间,很多此前纠缠的事情一下子就都想明白过来了。
他在池山城斩获赫赫战功,但依旧没有洗脱姚氏弃子的狼籍声名,秦穆侯董寿大概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厌恶;也难怪他在太微宗栖云岭初遇董宁时,董宁总是凑过来找他的麻烦,原来根缘就出在这里。
想到当初在栖云岭时的那一幕幕,陈海想想都觉得好笑。
说实话,董宁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婚约,之后还能如此待他,性子相比起那些眼高于顶的宗阀贵女,真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
而且他与董宁的婚事真要能成,也是摆脱文勃源、赢述控制的良机。
在英王赢述、文勃源面前,舅父陈烈都不能庇护他,但他他能成为董氏的核心子弟,文勃源、赢述即便发现盅魂丹并没有起作用,这时候难道会跟董氏撕破脸不成?
陈海这段时间小心布局、谋划,一直都在寻找摆脱英王赢述、文勃源控制的机会,却没有想到机会是唾手可得。
看到陈海嘴角的笑意,陈烈也是哈哈大笑起来,心想着找个机会,就正式跟秦穆侯董寿正式提起此事,将这桩婚事重新确定下来,想想陈海与董宁年纪都已经不少了。
即便两人都要在踏入明窍境之后再考虑生育子嗣,这时候也可以生活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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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宫外,秦穆侯董寿与董宁,在宫里司礼官员的引导下,先到一座院子里等候着,等帝君处理完手里头其他的事情,才能腾出时间来召见他们——董潘没有资格直接参与觐见,但到这边陪同着。
董宁与父亲董寿也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
即便诺大的家族,子女与父母的感情都很疏淡,除了逢年过节,董宁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父亲,感情谈不上有多深厚,但能在燕京城见到父亲,董宁依旧十分高兴,像个小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聊着她客居燕京两年来所发生的事情。
“这一路,你提及陈海这小子都不下三五十回了,”董寿此时完全一副慈父的模样,似乎也完全忘了当初他对陈海的厌恶,笑着说道,“莫非这时候旁人再提你与他的婚约,也不会气恼了。”
“什么跟什么啊,”董宁乍听父亲提及这事,既是意外又是羞赧,娇怨道,“父亲也正是的,都要觐见帝君,还拿这事开宁儿的玩笑!”
看董宁既羞且喜,董寿哈哈一笑,也不再提这茬,然而身后的董潘,脸色却是骤然一沉。
第二百零六章 觐见
董寿与女儿董宁在等候帝君召见之前,聊及那桩已经有四五年未被人提及的婚约,都没有怎么注意到董潘是听了这事,心却是蓦地一沉。
在陈海斩获西北域学宫闱选第一时,就有人提起陈海与董宁的婚约。董潘当时也觉得这是将陈海彻底与董氏捆绑在一起的好办法,当时还兴高采烈的在信里跟世子提及此事,但世子在回信里却斥责他“多事”。
之后诸多事,世子亲自出面将杜氏、柴氏、姜氏对陈海的滔天怒火给强压下来,自然也是极维护陈海,偏偏却不愿董潘等人提及陈海与董宁的婚约,看似粗鲁、心思却缜密的董潘不难想象到底是因为什么。
陈海虽然此时不再在西园军担任重要将职了,但他身上的光环并不见得就此褪色,在未来的乱局里必是一枚相当有分量的筹码。
世子是要将这枚筹码绑上董氏的战车,但在董氏内部,这枚筹码是落在世子这边,还是落到秦穆侯董寿那边,却是极有讲究的。
想透这些过后,董潘才意识到他此前犯的错误有多大,好在世子并不介意他的无心之失,依旧将燕京的事务都交给他总揽。
这一刻董潘心里波澜狂涌,他有一次无心之失,世子会毫无介蒂,但真要让陈烈与秦穆侯董寿在燕京就促成这桩婚事,世子那边也就不能再出面阻止此事,那就是他董潘极大的失职及对世子的不忠。
“董潘,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董寿回头看到董潘脸皮子有些发紧,不知道他心神岔到什么事情上去,怎么就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
“乐毅潜伏河西十数年,我等都没有发觉,此时狂妄到自封神将,屠戮虎贲军十数万精锐将卒,宁、卫诸氏子弟,无数人丧命其手,我就怕帝君等会儿责问这事,三爷您难以应答。”董潘拿乐毅来掩饰他内心的慌乱,说道。
“道禅院余孽藏在幕后掀风作浪数十年,天枢院、太尉府都没有察觉,以致赤眉教坐大,怎么也不能怨到我河西头上,”董寿哈哈一笑,觉得董潘有些杞人忧天了,说道,“不过话说过来,乐毅在陈海身边潜伏数年,他用兵的本事,真就是都跟陈海偷学过去的?”
“观流叛军制、编阵、诸多简陋但极实用的战械、以及匪卒所操练的基础拳脚戟术,确实都是从西园军偷学过去的。也恰是如此,我才担心帝君或会责备,”董潘极为自责的说道,语气里还懊恼不已,“陈海展示出他用兵的天赋之时,我当时就想着能让河西子弟跟着多学一些,却没有防范竟有赤眉教的奸细混在其中,真是我的疏忽啊。”
“事情已经过去了,说这些无益。”董寿挥了挥手,知道这事也没有办法怪到董潘的头上,真要抱怨下来,还得最早追究到路氏的头上。
乐毅最初潜伏在路氏,后作为路氏子路洪谦的护道者失职,厉向海出面替他赎罪,之后就潜伏在厉氏子厉玉麟身边。而厉玉麟与陈海关系亲近,乐毅也得到机会在伏蛟岭从头到尾观察陈海治军的一举一动,
当然,乐毅能在流匪中崛起,必然也他过人的天赋,并不是谁看过练兵实录,就都能掌握其中的精髓的。
即便乐毅可能已掌握《练兵实录》的精髓,但真正写出《练兵实录》的陈海此时还是河西太微宗的上七峰内门弟子,还即将成为他董寿的女婿,董寿心里哪里会有半点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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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司礼官又跑回到院子里来,让董潘等随从都留在院子里等着,引领董寿、董宁父女二人进燕然宫,觐见帝君。
益天帝二十年前经河西亲征金州时,董宁当时的年纪还小,跟在母亲的身后觐见过帝君,从小就听家人说过无数遍祖父董良与帝君的莫逆之交,也是亏得帝君恩眷与扶持,董氏才在河西站稳脚跟。
早年祖父仅仅是太微宗名不经传的杂役弟子,虽然天赋纵横,但因身出寒门,即便是从军立下诸多战功,也都只能担任低级军吏。就是在那时,祖父与还没有登上帝位、被贬黜到河西的帝君相遇,结下深厚的友谊,之后助帝君登上帝位,才逐渐在太微宗及河西军执掌重权,封爵郡侯,前后六七十年,才成就董氏在河西的基业。
董宁幼时虽然觐见过帝君,那时候太小,记忆已经模糊,但太微宗及董氏宗祠,都奉有帝君的画像,董宁知道帝君是一个身材极为魁梧、浅金色眼瞳、相貌奇伟之人。
这时候她在司礼官的引领下,跟在父亲的身后,心里揣摩着,帝君曾修成道胎,西征金州时,遇妖神殿的绝世强者刺杀,道胎破碎,仅仅勉强保住性命东还燕京。
照道理来说说,如此严重的伤势应该没有恢复的可能,太子赢丹持政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谁能想到四年前帝君竟然又重新修入道丹境,从而引发持续四年的帝权之争,也促使赤眉教坐大,危及京畿。
陈海也是被姚氏彻底废掉修为重新修炼,短短三四年间还能斩获西北域学宫围选第一,也可以说是一桩奇迹;那帝君能重新修成道丹,倒也不应该太大惊小怪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况燕州还仅仅是这域天地的一隅而已。
随着父亲走入燕然宫的大殿,看到左右侍立诸多宦官模样的官员,董宁就有些震惊了,燕然宫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道丹境强者?
燕州地榜强者有三百余人,即便京畿聚集着最庞大的地榜强者,京郡八族及学宫、皇族赢氏的地榜道丹境强者,加起来可能有八|九十人,但在燕州都是有名有姓的中流砥柱般的人物。
此时在这燕然宫大殿里侍立的六位道丹境宦臣强者,面颔无须,相貌阴柔,个个都是假阳之人,而且都是董宁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人物,这是怎么回事?
燕然宫怎么就突然之间冒出这么多的道丹境强者?他们与帝君重新修成道丹,有什么关系?
董宁看得出父亲眼睛里也是震惊,但此时不能失了仪礼,小心翼翼的上前给帝君行礼,照仪礼,她与父亲都不能正眼直视帝君。
觐见是很枯燥无味的事情,董寿简单介绍河西援军的情况,精气神极其充沛、看不出有半点伤势的帝君拉家常似的问了一些河西的情况,接下来就是琳琅满目的一堆赏赐,很快这一次觐见就完成了,帝君就让他们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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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梅坞堡的路上,在诸多随扈的簇拥下,坐在车辇里的秦穆侯董寿都忍不住心里好奇,问董潘:
“我在河西就听说燕然宫有几个内侍宦臣,与帝君一起修炼,最后助帝君重新修成道丹,居功甚伟。我起初也不以为意,心想着那些肉身都有缺陷的假阳之人,能知道什么叫玄法修行?今日觐见帝君,没想到燕然宫的大殿里竟然有六七名修入道丹境的宫宦,还真是吓了一跳啊,这是怎么回事?”
“连同十九王身边的文勃源,宫里这些年修成道丹者的宫监宦侍共有十人,至于他们是怎么修成道丹的,晦莫如深,我也还没有打听出蛛丝马迹来,但他们都深受帝君与十九王的信任。除了文勃源等人执掌宿卫军外,还有两人跟随在十九王身边,其他人也都以散骑常侍衔兼掌燕然宫黄门侍郎等诸多近侍要职。”董潘说道。
有什么重大的情报董潘都会及时传回河西,但有些近日新打探来的情报,只能这时候跟秦穆侯董寿解释。
“看来帝君对诸氏宗阀,已经失去信任了啊,”董寿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觉得相当的意外,说道,“却不知道他们修炼什么玄法仙诀,竟然冒出这么多的道丹境强者来。”
董潘也是好奇,但有些秘密毕竟不是他所能打探出来的,只能抱以歉意的笑笑。
“宿卫军这边,这以后怕是京郡八族再难以插手了吧?”董寿感慨道。
董潘点点头,跟董寿介绍最近几天的一些最新情况。
在文勃源的掌握下,此前的宿卫军将卒,陆续调出编入西园军,加强京畿外围的防御力量,西园军的兵员、战力一直都有不断的得到加强;而文勃源又同时从秋野河北岸的西园新近编训的将卒里,抽调新的兵员补入宿卫军。
这时候不仅仅宿卫军的重要将职,都被宫中的散骑常侍及其他内侍宦臣占据,新编入的将卒也都跟京郡八族的关系不大,实际使得宿卫军已经变成文勃源等散骑常侍所完全掌握的战力。
当然,这一切必然是出于帝君的授意,看得出持续四年的帝权之争,京郡八族的态度暖昧,已经失去帝君的信任;而既然内宦有人能用,帝君自然就不愿意执行宫禁防务的宿卫军再受京郡八族的控制。
董宁也是觉得相当诧异。
河西三郡这么多年的积累,除祖父外,也才有十一位修为在道丹境以上的强者,在修行上有着天然缺陷的宦臣,竟然不知不觉冒出来十名道丹境强者,这怎能不叫人震惊?
看来赢氏作为皇族,统治燕州数千年,还是有着他人远窥不透的底蕴啊。
第二百零七章 说客
虽然在青龙峪以东,诸郡形势紧迫,太子燕丹率虎贲军及诸郡兵备上百万兵马,与黑燕军正进行着紧张的对峙,但形势再急迫,也不会独缺两万河西援军。
事实上,在诸郡援军都陆续开拔之前,秦穆侯董寿当然也只想着多观望几日的形势,不会急着出兵进入河阳郡境内,与贼兵血战的。
而眼下拖延时机最好的方法,就是秦穆侯董寿刚进燕京城,就有着应接不暇的应酬与饮宴,盛情难却之下,难以猝然出兵。
秦穆侯董寿觐见过帝君,返回到梅坞堡,董潘就已经让人提前安排好酒宴正接见燕京城里的第一批宾客。
为表示对副帅陈烈的尊重,董潘让吴雄等人陪着董寿及其他陆续赶到的客人说话,他亲自乘车赶往北面的桃花坞,去接陈烈等人过来饮宴。
都是河西的将领,没有什么客套可讲,在董潘赶过来之前,陈烈、陈海、陈彰、苏原、孙干、吴蒙等人,都打算沿河堤走到南面的梅坞堡参加酒宴,没想到董潘会亲自乘车来接。
“董军使,你这太客气了。”陈烈感到有些意外,心想董潘以前待他没有这么客气,拱手说道。
“我在燕京久居,而你与董侯远道而来,怎么算也该是我行待客之道。”董潘笑着说道,请陈烈与陈海两人都坐上他的玄狼战辇。
看到这种情形,陈彰、苏原、孙干、吴蒙也不能跟在车辇后撒开脚丫子跑,只能重新让扈从将各自的坐骑牵出来,方便他们簇拥着车辇而行,赶去前面的梅坞堡。
虽然桃花坞已经并入梅坞堡,但两座堡城相距就两三里地,而论及仪礼就该是子侄及扈从簇拥着车辇而行——陈海此时是正而八经的宿卫将军,也就他有资格,能与陈海、董潘并坐车辇之中谈笑风声。
请舅父陈烈与董潘先上车,陈海再钻到车厢里,看到董潘脸上客气的笑意已然收敛起来,心里也是忐忑一跳,这时候才知道董潘看似客气的亲自过来相邀,却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简单。
见舅父陈烈都是沉默不语,陈海虽然猜不透董潘的用意,耐着性子先在车厢左侧的软榻上坐下来。
“陈海,你可知姜础、杜镛、柴裕三人作为姜氏、杜氏、柴氏三家的天之骄子,他们三人的身上,寄托了三家怎样的厚望?你可知道这三人,在被你杖毙其一、鞭废其二之后,这三家是何等的恨你之骨?你何知三家派出的刺客甚至已经在赶往燕京的路途上,是谁训斥三家阀主,强迫他们将刺客召回去了?”
董潘这时候说话再无客气,事情太紧迫,他已没有时间与世子通气,要是在晚上的酒宴上,陈烈与董寿当众提出陈海与董宁的婚事,他想再阻止或与世子通气,什么都是迟了。
他这时候只能直截了当的当头棒喝,必须将陈海、陈烈的痴心妄想喝醒,才能避免事情往难以遏制的趋势发展。
这时候董潘的眼瞳里射出利箭似的厉芒,直欲将陈海的心刺穿,紧追不舍的质问道:
“姜氏、杜氏、柴荣三家甚至早就都秘议好构陷好陈侯的计划,你与陈侯可知,是谁强令他们收手的?”
陈海这时候直觉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去,没想到风平浪静的董氏内部,竟然还藏有如此残酷的暗流,以致董潘不惜在燕京与董寿翻脸,都要出面阻止他与董宁的婚事。
陈海跌坐在车厢里的软榻之上,就觉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在有力的捏他的心脏,想要将他的心脏都捏爆掉,令他呼吸都觉得艰难。
“你在伏蛟岭敢用虎狼之策治军,想心是胸有成竹,早已料定有人会站出来维护你,但世子站出来维护你了,你这时不能做让世子寒心的事情啊!”董潘毫不客气的继续说道,他今天必须要亲口听到陈海说一个“不”才能放下心来。
陈海脸色惨白,他知道董潘代表的就是世子董畴的意志。
世子董畴为何会阻止他与董宁的婚事?
说到底世子董畴还是怕其弟董寿手里的筹码太多,会威胁到他世子的地位。
陈海心想他这时候要是不顾董潘警告,执意与董宁联姻,世子董畴或许不会公然与董寿翻脸,但绝不会轻饶了昭阳亭侯府,甚至会他与董宁正式成婚之前,就会将昭阳亭侯府的势力连根拔除掉。
有些事,甚至都不需要世子董畴亲自出手。
姜氏、杜氏、柴氏对昭阳亭侯府都恨之入骨,只是他们心里的仇恨暂时都被世子董畴强行压制下去,但并没有消失。
他这时候真要敢违拧世子董畴的意志,甚至成为董寿手里威胁到董畴世子之位的筹码,世子董畴只需要对这三家稍加暗示,这三家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明枪暗箭朝昭阳亭侯府射过来?
陈海如受重创的坐在那里,看舅父陈烈也是神色凝重的沉默不语。
近年来,武威神侯董良有意放权给世子董畴,在河西,根基未固的昭阳亭侯府还没有违拧世子董畴的资格。
要是他们敢舍得一切,彻底的与秦穆侯董寿捆绑成一起,短时间内也不怕世子董畴及姜氏、杜氏、柴氏的打击报复,但董寿这个人,值得昭阳亭侯府舍弃一切、一条后路都不留的追随?
这个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不要说秦穆侯董寿差世子董畴太远,就算反复无常的董寿有机会争得世子之位,也非能投靠的明主。
看陈海脸色惨白、陈烈沉默不语,董潘才收敛起刚才过于严厉的语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陈海,你在玉龙山突围之役就有出色的表现,而率寇奴兵奇袭池山城,更是惊艳绝伦。世子无意间听人提起过这事,就在我们面前大赞你有用兵之才,河西诸子皆不如你,还与我们说恨自己膝前没有适龄女儿配你。世子当时就想用你,但玉龙大营迟迟不将你的功绩上报到大都护将军府,世子想要赏拔你,却也没有机会。想必你心里也早知道董侯一定要扣下你的赫赫战功以及陈侯此前被调离玉龙大营的原因了,我也不应该担心陈侯会真与反复无常的董侯联姻,但实在又怕你们一时糊涂,想不明白董侯是怎样反复无常的一个人,就不得不多嘴提醒你们一声。还望陈海与陈侯不要责怪董潘这时的无礼跟狂妄……”
“董军使言重了。”陈烈摁住心里的波澜狂涌,语气寡淡的说道。
董潘这时候在车厢里直斥董寿性情反复无常,他们待会儿要是将这话转述给秦穆侯听,秦穆侯暴怒之下,很有可能当场将董潘斩杀了——但这恰恰也说明董潘阻止陈海与董宁婚事的决心,也说明世子董畴对董寿的防备之心是何等之强!
陈烈心里长叹一口气,他早该明白,即便是在董氏宗阀世族之内,也根本就没有脚踏两只船的机会,世子董畴与秦穆侯董寿之间,他们只能择其一而从之。
陈海不能让舅父陈烈代他表态,只能低下头硬生生给董潘明确一个回复,说道:“陈海知道世子的爱护,也绝不会辜负世子的恩情!”
“今日一切,我会如数禀告世子知道——世子也极器重你的修行之资、治军之才,我相信并不需要董侯的帮衬,你也能绽放耀眼光华,我等日后只会是你的陪衬,只希望到时候,你莫到怨恨我今日有些话说得太唐突了。”董潘今天必须要点醒陈海,却也不想得罪眼前这位注定会受世子、会受神侯重用的人物。
“董大人也是一心为陈海好,陈海怎么会怨恨董大人?”陈海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时候只能暂时强摁下一时兴起的儿女情长,事情总是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啊。
也是董潘让车夫御马缓行,待到梅坞堡,陈海与陈烈也都收拾好唐突的心情,步入酒宴大厅。
梅坞堡这边的条件,毕竟要简陋一些,大厅也只能安排二十多张短几,容不下所有的将领及宾客都进大厅饮宴——董宁是越城郡主,与秦穆侯董寿父女难见相逢,陈海又是正而八经的宿卫将军,修为境界虽然差了一些,不仅能入大厅饮宴,坐席甚至还要排到靠前一些。
陈彰、孙干、苏原、吴蒙受邀参加酒席,但坐席都只能安排在院子里,他们想到陈烈在酒席上应该会趁热打铁直接跟秦穆侯董寿提及陈海与董宁的婚事,他们也都等着这一消息传遍梅坞堡。
然而一席酒喝得酒酣耳热,陈海与舅父陈烈都安坐如素,并没有半句话有暗示到婚约到,临到最后还是秦穆侯董寿身有一人按捺不住,借给陈海敬酒的机会,醉醺醺的笑问道:“宿卫将军年纪也不小了,也算是功成名就,接下来是不是要考虑成家立业了?”
这人说这话时,还特意的瞥了董宁一眼,似有邀功之意——由于董寿那边早就将风声放出来了,今日在场的将领几乎都心知肚明,也都期待着陈海与董宁能重续婚约,这时候见有人跑出来揭盖子,都有人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董宁羞得满面通红,都没有勇气去看陈海。
陈海这时也不敢去看董宁,只是将怀中酒饮尽,化作胸臆间无限惆怅的一叹,回道:“陈海此时心念修行,暂时还没有考虑婚娶之事。”
众人乍然听到陈海这话,无异于有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下意识的都将目光往董宁脸上看过去!
第二百零八章
众人都满心期待陈海与董宁能重续婚约,谁能想到陈海会如此干净利落的拒绝?
董宁如遭雷殛的呆坐当场,玉盏中的灵酒洒泼在裙衫上都没有知觉,她没想到陈海会是如此的无情,这一刻只是心念如灰,只能强忍着内心的刺痛,没有起身走开。
“哼……”秦穆侯董寿不需要掩护他的心情,略显臃肿的脸瞬时间就黑了下来,手摁住几案,寒煞瞳光往陈海这边扫过来,空气里竟然凝出数朵霜花落下来,道丹境强者都修悟道之真意,情绪波动都能影响天地元气,这一幕可见他对陈海则是心寒到极点,冷哼道,“好一个心念修行?你这是翅膀硬了,这会儿竟然嫌弃我董家会耽误你修行了?”
董寿也无需给任何人脸色,心里不痛快,挥袖就将桌案上的玉盏角樽扫下去,摔了一个粉碎,目光冷冷的在陈烈脸上也扫了一眼,恨不得在陈烈的脸上剐一块肉下来,下一刻就径直离席,往大厅后的起居室走去。
大厅里饮宴的诸将也都是面面相觑,都不敢乱说什么话。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陈海竟然会拒绝这桩婚事,甚至还当面给秦穆侯及越城郡主这样的难堪,都知道秦穆侯脾气没那么好,这时候都不敢站出来胡乱说什么,就怕会被迁怒到自己头上来。
董宁心如刀绞,想抓住陈海问个究竟,但她有她的骄傲,也没有脸再继续坐下去,勉强笑着给诸将敛身施礼,脸上却是说不出的凄凉,退回到后面的起居室之前,却是不甘心盯住陈海看了有那么一会儿。
陈海却是不敢看董宁的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一场酒就这样不欢而散。
陈彰他们只有资格坐在院子里喝酒,能听见大厅里的对话,但压根就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刚才有那么一刻,他真怕董侯出手会斩杀陈海而养父陈烈会出手去救陈海;真要那样的话,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时候才惊惶不安的看着养父陈烈与陈海走过来。
陈彰想揪住陈海的衣领子问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说董宁不够美若天仙?难道说董氏的权势不够,董氏女配不上他这个姚氏弃子?难道说他成为董氏婿还满足不了他的野心?
孙干、苏原都一副若有所思、心思沉重的样子,他们今天下午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主公陈烈与陈海兴高采烈的谈及陈海与董宁的婚事,陈海满心欢喜,哪里有半点抗拒之意?真要是有什么意外的因素,那就是董潘酒席前亲自驱车来接。
在车上,董潘到底跟主公及陈海说了什么,以致陈海突然间就改变了主意,拒绝掉这桩婚事?
孙干、苏原、吴蒙能想象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陈烈与陈海神色凝重的样子,想必也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他们,只能心事重重的簇拥他们返回桃花坞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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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夜里就搬去学宫,不要留在这里住了。”回到桃花坞临河的小楼,陈烈就忧心忡忡的跟陈海说道。
“为什么会这样?”陈彰这时候才有机会将他心里的不解问出来,昭阳亭侯府明明前程一片光明,却因为陈海一句“心念修行”,将董氏的第三号人物往死得罪了,一下子就陷入风雨飘摇的绝境之中。
谁都知道秦穆侯董寿的脾气没那么好,这时候是没有抓他们这边的把柄,但他们随军东援河西,不可能一点漏子都不出,到时候随便让秦穆侯抓到把握,他们这边就会人头滚滚落地。
陈海以前将柴氏、杜氏、姜氏得罪得还不够吗?现在竟然还要与秦穆侯董寿结成死仇?
这是嫌大家命太硬吗?
陈烈现在就要陈海逃走,但这只会加倍刺激秦穆侯董寿,董寿一旦将怒火迁到他们,必将雷霆交加,到时候谁能承受?
陈彰恨不得揪住陈海的脖子,将他的脑袋挖开来,看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陈海也担心他今天就离开,董寿会迁怒舅父陈烈他们,犹豫难决。
“我留在董寿身边不会有什么事,陈彰、苏原、孙干他们,我会找机会让他们回玉龙山或去聚泉岭,”陈烈眺望浩浩荡荡的秋野河,毅然说道,“你此时还没有正式身份,董寿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过来;等他想明白过来,要是赶到你有正式的身份杀你,我怕是也难阻拦得住他。”
“什么正式身份?”陈彰不解的问道。
“是世子不愿?”孙干这时候陡然想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听了陈干的话,陈彰这时候才惊惧的发现,河西董氏内部斗争的凶险,比他想象的还要凶恶,没想到陈海与董宁竟然涉及到世子董畴与董寿之间的争权夺势,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赴宴前,董潘为何会亲自来接。
实是董潘代表世子董畴要强行压下了陈海与董宁的婚约啊!
不错,只要董寿想明白这点,而在世子董畴正式给陈海庇护之前,很有可能就会出手杀了陈海,理由也很简单,陈海今天羞辱他的女儿董宁,就是羞辱了他秦穆侯董寿。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陈海敢当场拒绝他董氏的联姻,就是对董氏的绝大羞辱,董寿真要找借口杀掉陈海,河西只有几人能出面制止。
“世子什么时候会给陈海正式的身份?”陈彰心急的问道。
秦穆侯董寿随时会找借口杀掉陈海,也会随时找到借口迁怒昭阳亭侯府,令他们这边人头滚滚落地、血肉横飞,他们必须正式、公开的投靠到世子董畴那边去,秦穆侯董寿才没有机会跟借口报复他们。
面对陈彰惶急的追问,陈烈苦涩一笑。
陈海心里也知道,世子董畴为了掩盖他与董寿之间的兄弟矛盾,很可能永远都不可能给他正式的庇护,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说到底他只是董氏兄弟手里的棋子而已。
“你走吧,”陈烈毅然说道,“既然你已经重要到董氏兄弟不惜撕破脸争抢,只要你这枚棋子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董寿就会有所忌惮,应该也不会肆无忌惮的报复我们;神侯他老人家也不会纵容他胡作非为、坏河西根基的——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了!”
陈海知道他必须要走了,跪下来朝舅父陈烈叩了两个头,从怀里取出一本绢书递给舅父。
“这是什么?”陈烈翻看绢书,密密麻麻都是机簧图,讶异的问道。
“这是神机战车的初型图,只是聚泉岭此时想造出来还有些太勉强了,”陈海说道,“我离开后会先去投靠文勃源,但文勃源对我也是心怀叵测,实在难说会有什么结局,但请舅父善待周景元、丁爽,聚泉岭只要有能造成神机战车,这乱世就应有昭阳亭侯府一席之地!”
听陈海这么说,孙干、苏原都倒吸一口凉气,十分想看绢书图书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想到《练兵实录》的精妙,也确信此时陈烈手里这本绢书抄本绝对是绝世之宝。
神机战车并不见得就比河西所造的中低级防御战车强大多少,但除了成本相对防御战车要低廉得多外,以不依赖于畜力的风阵匣驱动,使得神机战车能大规模编入战阵之中。
虽说明窍境强者,强悍的武力能从正面轻易摧毁一辆神机战车,但陈海心目中的神机战车,应该是能批量铸造的,应该是能由普通将卒操控的;一旦批量编入战阵,在战场上将能最大限度压制那些宗门玄修强者所发挥的作用。
只是此时聚泉岭还初成规模,很多铸造工艺都还有瓶颈需要突破,还不能造成陈海设计出来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机战车。
陈海担心这时候就离开梅坞堡,即便投靠文勃源也不一定会有好下场,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在燕州的肉身损毁,他的神魂意志会永远的被困在血云荒地,被困在傀儡分身之中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算有多令他沮丧,但他将无法再在燕州为罗刹魔的入侵而进行布局,这时候只能提前将神机战车、暴雨梨花弩的设计图样交给舅父,希望真到罗刹魔大肆入侵燕州的那一刻,昭阳亭侯府能多一些自保能力。
陈烈将神机战车的绢书抄本收入怀里,挥手让陈海与吴蒙赶紧收拾收拾直接离开,不要在这里耽搁了——秦穆侯董寿这时候是羞恼成怒,脾气暴躁的他是令人害怕,但真要等秦穆侯董寿想明白过来,事情会如何发展,才更难预料。
陈海也不耽搁,让吴蒙去喊齐寒江,他先回屋收拾。
苏绫这边刚睡下,看到陈海回来,还想问他与董宁的婚事谈妥了没有,但看到陈海脸色绷得紧紧的,也知道是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赶紧穿衣从床上爬起来,帮着收拾行囊,问道:“怎么回事,是你们误会董侯的意思,贸然提出婚约害得董侯暴跳如雷,这会儿不得不连夜跑路?”
陈海懒得跟苏绫解释太多;齐寒江、吴蒙简单收拾起东西,赶了过来,将情况简略跟苏绫说了一下。
陈海平时都不习惯消耗真元使用储物戒指,这会儿将火云、斩狼剑以及寒霜淬金戟等物一骨脑塞到储物戒指里。
这会儿,苏原从外面领了一人进来,陈海见来人竟然是董宁身边的侍女,讶然不解。
“郡主有一封书函,要我亲手送给陈公子——陈公子就当小翠今晚没有过来过。”侍女将信函塞到陈海的手里,就匆匆离去,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生怕被人知道她曾过来帮董宁送信给陈海。
第二百零九章 文府高人
苏绫也是诧异,陈海当场拒绝与董宁的婚约,董宁羞恼愤恨都来不及,怎么会派人给陈海送什么信函来?
她还想开玩笑说董宁可能会在信里抹了煞毒,要报今日的受辱之仇,然而见陈海拆开书信后,整个人都遭雷殛般僵立在那里,惊讶的凑过身去,就见董宁在信里就写了短短几字:“既然无情,请勿滞留梅坞堡须臾!”
苏绫也是唏嘘不已,没想到董氏的天之骄女,竟然是真看上眼前这莽货,当众受这莽货的羞辱,竟然还不忘派人过来提醒他逃命。
陈海僵立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得转身去董宁,想办法挽回他与董宁之间的婚约。
然而理智告诉陈海,木已成舟,秦穆侯董寿绝不会接受他反复的羞辱,他这时候也没有资格参加董氏的夺嫡之争,他只能离开。
他们还必须要赶在董寿反应过来之前立时离开;此前他们只是猜测,但董宁应该最了解她父亲的脾气,那他们真是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陈海简单收拾一番,又跑去跟舅父陈烈告别,就与吴蒙、齐寒江、苏绫趁着夜色,直接飞渡秋野河,赶到河对岸的伏蛟岭,拜访此时在西园操训新卒的赵融去了。
消息还没有传到伏蛟岭来,但赵融看到陈海连夜来投也很讶异,但也不问陈海为何连夜来投,听陈海说要拜见文勃源,就立即安排人替陈海跑到文勃源的府上去通报。
兴许文勃源已知夜间所发生的事情,天未亮,他就直接安排他作为宿卫军中郎将专用的车辇及十数宿卫军的护骑,赶到西园来接陈海进燕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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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勃源身居宿卫军中郎将,此时可以说是已经跻身到燕州最有权势的人物之列,然而他在燕然宫东首的住所,却是出乎陈海想象的简陋。
文勃源在燕京城有几处府邸,其中一处就位于宿卫军的东大营内。
东大营位于神陵山的北麓,此前有少量驻军,仅仅是作为宿卫军的备用大营保留着,但在帝权之争暂落下帷幕之后,宿卫军迅速扩充,东大营已经有两万多将卒入驻。
文勃源这处府邸在宿卫军的营城里,也无法特别的防护;三进格局的幽致小院里,种植诸多兰竹松梅。时节刚刚入冬,院子里并没有专设法阵禁制调节天时气候,此时已草木凋弊,黄叶飘落,有几分入冬后的萧索。
要不是这座小院位于宿卫军的大营之中,看上去就像是燕京城里的寻常小户人家,绝难跟此时权势滔天的文勃源联系在一起。
院子里也不见奴仆环绕,陈海与吴蒙、齐寒江、苏绫坐车进入宿卫军的东大营,再走进这院子里,除了看到两名老态龙钟的宫奴在清理院子里的落叶,就只有自称是文府管事的老者,陪同他们坐在大厅里,等候文勃源回来。
文勃源府上的管事,自呈姓顾,却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陈海他们也不便追问,只能客气的以顾老相称。
顾老也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内宦,年幼时甚至曾在御书房伺候过先帝,年纪大了,从宫里退出来,却无家无业,便到文勃源府上来住着,说是府上的管事,但文勃源与朝臣往来极少,住所又在宿卫军的大营里,实在清闲得很,就当是养老颐年。
顾老白净的脸面上挤满皱纹,手背、手腕及脸都生有老人斑,看着应该有上百岁的年纪——以他曾侍侯过先帝的经历来说,怎么也要九十岁往上了——双眉也是雪白一片,但双眸里敛着一道浅金色的瞳光,显然他也有着明窍境中期甚至后期的精深修为。
而再看顾老浅金色的瞳光凝而不散,予人有光焰之感,或许是也已经掌握完整的道之真意。
看到这一幕,陈海心里十分困惑。
明窍境的玄修,寿元也就在一百二十岁到一百五十岁之间,自燕州有史以来,还没有哪位明窍境玄修能活过一百五十岁的极限。
因而对明窍境玄修而言,年纪一旦过了七八十岁,肉身气血是会走下坡路,一年不如一年,但在濒死前,肉身不至于龙态龙钟成这样子啊?
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眼前这顾老到七八十岁才开始修炼,当时的容颜已老,然后十数年苦修,再一步踏入明窍境,才会是这般的模样。
七八十岁气血都早已经衰竭,而内宦又都是经过阉割的假阳之人,七八十岁才开始修炼,竟然能修入明窍境,到底是怎样的神功仙诀才能做到这一点?
又或者说有一种神功仙诀,与“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葵花宝典一般,只适合阉割之人修炼?
陈海心既惊且疑,发现他对燕州及赢氏皇族及燕然宫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赢氏皇族及诸多宗门,包括道禅院在内,能传承数千年,自然有着他人所窥不破的底蕴在,更何况诸宗传说神陵山里还坐镇着燕州唯一活过八百岁的陆地神仙级人物魏子牙神龙见首不见尾。
文勃源有要务在身,一时半会不能回来,陈海就坐在那里与老态龙钟的顾老闲谈着,发现顾老看着修为不如文勃源,但博闻强记,学识极为惊人。
从天文地理、玄法修行、练丹铸器、机关傀儡、宫室营造乃至排兵布阵,说是帮文勃源打理这座府邸杂务的顾管事竟是无不通晓,而且就连出处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仿佛是一部活着的百科全书。
要不是陈海融合了两个世界的思维,常有他人难以企及的奇思妙想,谈论机关傀儡、排兵布阵之学,都非是顾管事的对手。
别人以为陈海在写《练兵实录》有所保留,但实际上除了研究最深的武道秘形确有相当部分的保留外,陈海将他这几年来融合两个世界的治军思想所得,都如实抄录下来。
要说在排兵布阵上一定有所保留,那也是陈海此时治军用兵都还远谈不上成熟,需要积累更多的学识才能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此外,陈海为研究神机战车,这段时间投入极大的精力研究机关傀儡,但除了他有一些极新颖、超越燕州世人的想法及精巧设计外,对机关傀儡术及法阵禁制本身的诸多研究,也才能算是刚刚踏入门槛。
所以在顾老面前,陈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顾忌,等不来文勃源,也不便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就在陪同顾老饮茶,痛快淋漓的畅聊一番。
陈海清晨时就赶到文勃源府上,这一席话谈下来,不知不觉间就闲聊了一天,等到文勃源赶回来,外面已经是星光满天了。
文勃源身为宿卫军中郎将,为京营三军的主帅之一,身边还是有十数名嫡系扈卫守护安全的。
这些人都是陈海此前在西园军都没有见过的,看年纪都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内宦,身穿紫袍紫甲,身后都还背着同式样的灵剑,竟然都是明窍境的剑修,进退步伐及气息极为相似的,陈海猜想他们遇敌时能组织极其强悍的剑阵御敌。
陈海在潼北府也听说帝君是在燕然宫一群内宦近臣的协助下,才重新修成道丹,但燕然宫里突然冒出这么多青年好手,他的心里还是极其震惊。
除了十数内宦剑侍外,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宦官,陪同文勃源一起回来,大概是进院子就听到陈海与顾老在议排兵布阵之事,文勃源进门就哈哈笑道:“顾大哥隐逸兰院多年,大概也是第一次棋逢对手,遇到能长聊如此之久的小友吧?”
“你们回来了。”顾老自己说是文府的管事,看到文勃源与另一位中年宦官走进来,却也不起身相迎,只是微微颔首,就当是回过礼,看得出他在宫中的资历极深,说是文府的管事,准确的说更应该是隐居在这里。
陈海这时候却是不能拿大,与吴蒙、齐寒江、苏绫连忙站起来,给文勃源及另一人行礼。
“我是黄门侍郎张忠,”那人也不需文勃源替他介绍,给陈海回礼时,就直接自承家门,笑着说道,“勃源赞你有用兵之才,我们这些燕然宫里的老人,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勃源也力主要在宿卫军力推你的治军之法。仰慕已久,特地赶过来相见,还望宿卫将军不要怪张某太唐突了。”
论品秩,宿卫将军与黄门侍郎相当,但陈海看张忠竟然也是道丹境修为,站在那边予人深渊翰海、深不可测之感,心知张忠必是燕然宫受益天帝信任的嫡系近臣,帝眷正隆,绝非他这个还需要投靠文勃源才能保性命的宿卫将军能相比的。
认真说出来,文勃源也是出身燕然宫的内宦,还是益天帝西征之时,才分派到英王赢述身边担任散骑常侍,未曾想竟成为帝君最终赢得帝权之争的一招妙棋。
现在听张忠与文勃源都是燕然宫老人自居,陈海心想这位顾管事,虽然修为没有踏入道丹境,但文勃源、张忠都以“大哥”相唤,想必在燕然宫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第二百一十章 新职务
这边是文勃源的一处别院,没有那么多规矩可讲。
顾老似乎不愿意参与世俗事务,只要要陈海得闲可以过来找他喝喝茶、聊聊天,就起身离开了,到后院伺弄花草去了。
陈海这些年虽然在燕州博览群书,但时间毕竟有限,各方面的学识积累都有欠缺,跟顾老畅聊一天,所得极多,自然不介意过来喝茶聊天的。
这会儿,文勃源嫌屋里地方狭仄,招呼大家到外面宽敞的院子里坐下,就直截了当问及陈海将来的打算:
“你说要辞去潼北大仓司丞的官职,我这些天都忙于其他事务,都没有机会找你过来好好聊一聊,你现在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陈海心知他拒绝董氏婚约之事,应该早就传到文勃源的耳里,心里就觉得滑稽好笑,他以往千方百计的要想摆脱文勃源及十九王赢述的控制,这会儿却又自投罗网来了。
不过,他有拒绝董氏婚约在前,心想只要文勃源不知道他们与董潘在车里的秘谈,此时就会更信任他,陈海说道:“陈海推去俗世之事,是心念修行,然而世事唯艰,实在是想不到简单一件事背后会有如此多的缠绕。陈海此时该何去何从,一时间也茫然无措,特意过来找文大人,也是希望文大人能帮陈海拔开眼前的迷雾。”
文勃源对陈海此时的态度是极其满意的。
文勃源一时间也没有想到武威神候董良的两个儿子,世子董畴与秦穆侯董寿之间的关系竟也是如此的微妙,心想陈海都不惜激怒秦穆侯董寿,也要拒绝董氏婚约,那陈海此前写信跟他说想辞去潼北大仓的职务以便潜心修行,也应该是陈海的真实想法跟意愿,并不是想要摆脱他们这边的脱身之计。
文勃源这一刻,心里对陈海所存的芥蒂就消除掉了,这时候心里自然是十分的畅快,心想陈海留在学宫修行,短时间就算想也不可能回河西去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文勃源与张忠相视一笑,张忠他们对陈海这个人还不是十分的重要,总觉得他夸大其辞,便笑着跟陈海说道:
“你想回学宫潜心修行,我也不该阻你,但时局动荡,你也当为朝廷、为帝君效力,不能两耳不闻窗外行就只顾自己的修行……”
“文大人教训得是。”陈海坦然接下文勃源此时的所有责怨。
要不是文勃源与十九王赢述欲用蛊魂丹控制他的神魂,文勃源此时谆谆教诲也足以令人动容,谁能想象文勃源谆谆教诲的背后,藏着那样的阴毒心思。
文勃源也甚是满意陈海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在潼北大仓任职,对机关傀儡术十分用心,帝君这次有意在太尉府之外新设将作监,专司兵甲、战械及宫殿、城池的营造,会用奎狼宫大祭酒陈玄真执掌。陈玄真与你也有提携之恩,同时他又是屠子骥的座师,你可以到他麾下担任将作少匠,一来职事清闲、不会打扰你的潜修,二来到将作监也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机关傀儡及兵甲铸造之术,也有助你的修行,同时也方便聚泉岭铸造出更多的精良兵甲来。”
“多谢文大人替陈海考虑周全。”陈海谢道。
文勃源替他的安排确实极符合他的心愿。
兵甲、战械、宫殿、城池的宫造,此前都是隶属于太尉府管辖,此时新设将作监,也就一纸文书的事情。
将作少匠原先是太尉府专门负责甲战械修造的官员,以后会专门划归将作监管连。陈海担任这个职务,看上去级别要比他此前担任的将职低得多,却有机会接触到太尉府此往所秘藏的机关傀儡图样。
陈海此前虽然设计出神机战车的初型图,聚泉岭也试制好几辆机关战车,但就实用性都不趁陈海的心意,说到底还是他对机关傀儡的研究太肤浅了。
陈海想辞去潼北大仓的职务,减少与西园军及董氏的牵绊,也是想能有更多的精心研究机关傀儡术。
文勃源能准确说中他的心意,说明文勃源在潼北大仓有他的眼线,说不定在聚泉岭也有他的眼线,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谈妥这些事,文勃源就跟陈海说道:“燕京城里也诡谲莫测,短时间也不得安生,你暂时就在大营里多住两天--你身为宿卫将军,虽然是虚衔,但只要报备过,车辇出入大营也不算逾矩。宿卫军的编训操练,我也想能征询到你的意见。”
“多谢文大人爱护。”陈海拱手相谢,也不拒绝文勃源的安排。
虽说文勃源还是想一步步将他绑上宿卫军的战车,这不是他所愿,但他这次是将秦穆侯董寿得罪干净了,世子董畴那边短时间内怕也不会有什么表示,那他在明面上就已经失去董氏及太微宗的庇护,此前被压制下去的新仇旧恨,就有可能都跳到台面找他算帐。
他虽然在铁桥巷有住处,但都不及宿卫军的大营及学宫里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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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勃源与黄门侍郎张忠,还有其他事情商议,陈海就起身告辞离开,由文府一名内宦小吏出身的老奴引领着,差不多是东大营最深处,有一栋独立的小院坐落在山谷里。
这栋小院环境也相当幽静,因为就位于神陵山北麓的山谷里,灵气也极为充裕,随时随地都能够修行。
三间相对宽敞的主屋及两边的厢房围合出一间院子,陈海与吴蒙、齐寒江以及苏绫临时住着,却也清净。
或许文勃源此前安排别的客人临时居住过,床褥等物一应俱全,还崭新得很,都不需要额外准备。
而在这里出去,进入神陵山西南的学宫也甚是方便,不用担心会有刺客敢闯到神陵山及宿卫军大营来。
过了一会儿,文勃源安排剑侍给陈海送来一枚能出入宿卫军大营的符牌。
陈海虽任宿卫将军,却是虚衔,仅仅是表示他有宿卫宫禁的资格,文勃源所送来的这枚符牌,才真正是宿卫军校尉级武官所专用,在宿卫军内部权限也大,要比虚衔管用一百倍,甚至能携带嫡系扈从、乘车马出入大营辕门。
要不是文勃源试图用蛊魂丹控制陈海的神魂,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文勃源对陈海都可以说是礼遇到极点了。
送走剑侍,关上院门,吴蒙才眉头微蹙的说道:“文大人在聚泉岭似乎也有眼线,要不要知会周景元、丁爽他们一声?”
吴蒙这些年在陈海身边,有些事不需要陈海特别吩咐什么,也知道陈海实际上是对文勃源有所戒防的。
聚泉岭收留五六万饿俘及诸氏族人,很难说将所有的眼线都清理掉,但现在怕就怕某些有心人的眼线布得太深,将聚泉岭所有的秘密都窥过去。
既然文勃源有可能将眼线安排到聚泉岭,那其他仇恨陈海或贪图练兵实录后续内容的势力,自然也会将眼线安插到聚泉岭去。
闹出乐毅这样的事情后,各方面对这些事都十分的敏感,吴蒙也不会聚泉岭日后会被他人从背后插一刀——也恰是闹出乐毅这样的事情后,吴蒙相信各方势力更热心往聚泉岭安插眼线了。
赤眉教安排奸细在陈海身边潜伏数年,就冒出一代名将出来,谁知道还能从陈海身上挖出什么东西来?
既然有眼线潜伏到聚泉岭,吴蒙就觉得有必要继续清理。
“唉……”
陈海轻轻一叹,摇了摇头不让吴蒙通知聚泉岭再做特别的梳理,他实际上都不担心聚泉岭的铸造内场,都有可能会被有些势力的眼线渗透进去。
聚泉岭有一天倘若想大量往外供应淬金级的兵甲及机关战车--也必然需要对外大量供应精良兵甲、战械,聚泉岭才能换得更多的发展资源--湖泥矿砂及机关战车的秘密就不可能永远瞒住。
不过,湖泥矿砂的形成原因,哪怕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当世人想要捅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聚泉岭已有一定的防备力量,其些势力暂时不大会出手争夺聚泉岭的控制权,但陈海心里清楚湖泥矿砂的形成原因,就算是被赶出聚泉岭,还能再找到一处能批量治炼淬金铁的矿源。
而聚泉岭此时所试制的机关战车,也比较初级,不需要特别的保守秘密;关于神机战车暂时还不能实现的一些新设计构想,相对要珍贵一些,他都留给舅父陈烈保管了。
而真正更精妙的构想,还需要随着他对机关傀儡术的研究日益精进,真正能融合两个世界的思想精华后,待他自己一点点的去挖掘。
更为重要的,他也有意想将机关战车制造的一些秘密,一点点的泄漏出去,希望有朝一日罗刹魔倘若真通过血云荒地大举侵来,燕州能多一些防备;而同时诸多势力能源源不断的从聚泉岭获得一些新的、有用的秘密跟新鲜东西,反而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给聚泉岭争得生存及发展的空间。
都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要不是能不断从聚泉岭获得好处,谁会纵容聚泉岭在秦潼山发展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