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粉墨登场
李祈正终于来到了皇宫前面,他遥遥看到一个白色身影,锲而不舍地挥舞双臂,袖子滑落到了她的肘间,露出细长的小臂,几乎和鼓捶一样粗细,使得她的动作越发的触目惊心。
周遭已经被金甲卫士们持戟团团围住,李祈正环视左右,意外的发现了晋王的身影,他策马过去,兄弟二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陆陆续续地赶来不少王公大臣,人人看到那身影俱是一惊,只是顾盼虽然在贵妇之中偶有露面,这些朝廷重臣却是没见过她的,一个个疑惑地互相观望,见竟然无人识得敲鼓的女子,群臣开始了窃窃私语。
晋王依然注视着顾盼,口中低声对李祈正道:“我叫三部六司的人把她带下去吧?然后随便寻个人来把她替代了就是了。”
李祈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盼,缓缓摇头,长叹一声道:“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还是等父皇发话吧。”
众目睽睽之下,震天鼓后面的宫门吱嘎一声,两扇大门同时向两边滑去,门里一对金甲卫士大步而出,行走间,身上的铠甲发出了铿锵的声音,在低沉的鼓声里生生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张公公手提拂尘,急急地在金甲卫士中跑过,一路行到了鼓前,看着上面的顾盼,尖细的嗓子像是锥子一样划破了连绵的鼓声:“传吾皇口谕,着六部及大理寺共同组建联合审判席,查明擂鼓人有何冤屈,钦赐。”
围观的大臣之中,立刻有数名衣冠楚楚的官员越众而出,伏倒在地,当先一人留了三寸美髯,生的一对细长凤眼,戴了正一品的官帽,却是大理寺监政,他口呼万岁,代了群臣接了这道圣旨。
顾盼的双臂早已经酸麻,闻言垂下双臂,欢喜之色却浮上了她的脸颊,两个金甲卫士上前,本要一人挟制她的一边,顾盼正色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我自己会走。”
两个卫士对望一眼,一起退了一步,不知这擂鼓女子出于何种目的,她敢于直面生死的勇气都让人钦佩。
顾盼转过身来,围观的群臣们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她一身纯白里衣,袖子衣襟随风轻舞,赤裸的脚丫一步步的走下鼓台,恍然间,仿佛仙子步下了天阶。
顾盼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扫了一圈,一眼看到骑着枣红色骏马的李祈正,二人视线隔空相撞,顾盼一怔,随后脸上绽放了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对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李祈正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她那看透生死的笑容像是一把毒箭,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他的手死死握住缰绳,几乎要摔下马去。
看着顾盼的身影远去,李祈正死死咬住牙关,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冲上前,把她从那两个卫士手中夺过来的冲动。
李祈正策马向后,瑜贵妃虽然去世,庇护顾盼的圣旨希望还有用,无论顾盼仰仗的是什么,希望至少滚钉板这一关,可以略过去。
李祈正带着那一道册封顾盼为妙华元君的圣旨,匆匆到了皇宫前,他请张公公代为通传,说是要见父皇一面,却被无情地拒绝了,张公公婉言道:“圣上说,此乃祖制,万万不可废,若是开此先例,日后岂非很多无聊人士都会来敲响震天鼓?天朝重臣们难道一天到晚都要处理此等琐事?”
李祈正心中剧痛,他顾不得此时身在皇上寝宫之前,大吼道:“怎么会是琐事,那是堂堂的齐王妃,若是她殒命于此,难道天朝的颜面就不会扫地吗?!”
张公公半耷拉着眼皮,看着脚下地砖,有气无力地道:“皇上叫奴才转告王爷,顾家已倒,王爷可以再纳新妃,京中待嫁女子任由王爷挑选。”
李祈正如坠冰窟,他浑身发冷,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公公,虽然他早知道,顾盼嫁给自己,是父皇拉拢顾家的一着好棋,却也万万没有料到,顾家父子一旦出事,皇上会毫不留情地抛弃顾盼这个棋子,天家就是如此无情吗?
李祈正心中残存的父子情分一点点退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巍峨的帝皇寝宫,君臣父子,帝皇家中,只有君臣,没有父子。
顾盼被带到了一间雅室之中,有人奉上了热茶点心,请她稍候,顾盼此时心中充满了喜悦,丝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酷刑,她素手拈起了一块糕点,细细的品着,这面食粗糙,吃在口中牙碜无比,她似乎毫无所觉,嚼咽了之后吞下喉咙。
她此时要做的,就是在滚了钉板后依然活着,能让她把申诉说出,就是胜利了,她必须保证自己的体力,顾盼精妙的算计着,务使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大理寺监政会请六部尚书一起坐到了大堂之上,六个人两边分别做了三位,大理寺监政却是主审。
他环视左右,抚摸了下自己颌下的胡须,朗声道:“擂鼓女子的身份已经查明,乃是齐王正妃,诸位有何看法?”
六部主官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猜测这擂鼓女子身份不凡,却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齐王正妃,在天朝最尊贵的女子中,可以名列前十。
六人在官场之中打滚多年,俱都修炼成精,一个个沉默不语,若是言错,得罪了齐王可就不妙了。
大理寺监政心中暗骂,这些老狐狸,他咳了一声,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礼部尚书余大人:“余大人,您看要如何审理?”
余大人皱皱巴巴的老脸上的褶皱迅速向中部集中,他苦着一张菊花脸道:“既然以汪大人为主审,请汪大人做主便是。”
他身边的同僚连声称是,这种屎盆子,一个人背就是了。
大理寺监政汪大人恨得牙痒痒的,他正要开口,却听得大堂门口传来一阵大笑,齐王李祈正大步行了进来,他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圈朝中的几位重臣,掷地有声地道:“本王前来观审,诸位没有意见吧?”
汪大人等人赶紧站了起来,抱拳行礼,李祈正一派傲然,对于这些臣子,就要如此才能让他们畏惧,等下也好说话。
汪大人叫衙役又搬了把椅子放到自己身旁,心中也暗自嘀咕,这齐王妃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看齐王这般维护的模样,应当与齐王无关吧?
他旋即想到,齐王妃的出身,又困惑地摇头否定了,顾家已经倒下,就算和顾家有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今日韦侯爷亦是在场,却只看了一眼便离去了,可见和韦家的关系似乎也不大。
汪大人又如何能想得到,顾盼手里握住的,是关于太子妃的隐秘,足足可以让天朝的朝堂地动山摇的天大秘密。
汪大人察觉一道视线从左侧射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李祈正,谨慎地问道:“殿下,您看等下如何审理?”
李祈正瞬间想起了皇上的那一道口谕,顾盼的钉板只怕是避不过去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使她少受些痛苦了。
李祈正面无表情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汪大人才是本案主审,本王只是前来旁听罢了。”
汪大人从李祈正阴森森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善,他额上冷汗簌簌落下,就连胡子上也挂了数滴汗水,看着倒像是口涎一般,让他失了不少官威。
身为大理寺监政,此时当如何处置,他自然心中有数,按照祖制,伸冤者在申诉之前要滚过一次钉板的,只是现在齐王就在他身边,他又如何能说出口,叫齐王妃去滚那钉板?!
汪大人踌躇间,师爷从后堂转出,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汪大人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旁边的齐王漫不经心地问道:“汪大人这是怎么了?”
汪大人从袖中摸出一方白帕,狠狠擦了两把额头上的汗水,尴尬地道:“没事,没事。”
没有事情才有鬼了,方才师爷传话,说夫人那里来了一位贵客,太子眼前最红的柳夫人,据说太子已经奏请内廷,要封这位柳夫人为侧妃了。
柳夫人隐隐暗示,她和齐王妃交情匪浅,请汪大人斟酌行事。
来自齐王和太子两面的压力,汪大人觉得有些顶不住了。
他端起茶盏,双手颤颤悠悠,听得茶杯和杯盖一阵清脆的碰撞之声,身遭的六位大人眼观鼻,鼻观心,对汪大人的失态视而不见,这时候,谁要是出声谁就是傻瓜。
汪大人见时辰不早,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轻咳一声,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了师爷点头哈腰的陪笑声:“晋王殿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汪大人抬起头,看见晋王唇角含笑,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温和地道:“本王闲来无事,也来凑个热闹。”
汪大人无法,只得叫衙役在自己另外一侧又搬了把椅子给他,晋王坐下后,对着李祈正点了点头,李祈正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感激之意,晋王暗忖,过来走一下过场,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一下就把老七收买过来了。
第六十六章 祸兮,福之所倚
汪大人情不自禁地收缩双臂,身旁的两座大山似乎不断地向他挤压,他心中暗暗叫苦,这大理寺监政本是个轻省的活计,他想着做上几年就告老还乡,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档子倒霉事。
他左边的齐王不悦地道:“汪大人,怎么还不开始?”
汪大人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他一咬牙,一拍惊堂木道:“来啊,把犯妇……”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便听得齐王重重地一声咳嗽,汪大人及时醒悟,立刻改口:“带擂鼓之人韦氏顾盼上堂。”
下面的衙役低沉地应了声,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带了披上了蓝花小袄,脚穿千层布鞋的顾盼。
汪大人一眼看出其中的猫腻来,齐王妃擂鼓之时,他也在场,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齐王妃身着一袭单衣,赤足站在鼓台之上,他绝对不会看错。
现在却着了这么一件蓝花小袄,而且看那厚厚的样子,也不知道填了多少棉花进去。
汪大人人老成精,扫视了下左右,见齐王晋王均无异样,余下的几个大人自顾的喝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略一踌躇,便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汪大人板起脸来,带了几分官威,看着堂下的顾盼道:“韦氏顾盼,你可知道,申诉前要滚过钉板才可开口?”
顾盼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无比,她朗声道:“民女知道!”
四字一出,李祈正的身体一震,随后嘴角浮上了一抹苦笑,她,她竟然自称民女吗?这是要抛弃掉齐王妃的身份了。
汪大人亦是暗暗惋惜,看堂下的齐王妃生的并不如何美貌,齐王殿下又是仪表堂堂,听说齐王迄今也没有一个侍妾,这女子,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呢?
汪大人不再犹豫,他从手边令筒之中抽出一支木签,往地上一丢,朗声道:“着韦氏顾盼滚钉板一次,天大的冤屈,活下来再说。”
话罢,汪大人坐直身体,看也不看身边的两个王爷,唯今之计,也只有秉公处置了,看这齐王妃身上的蓝花小袄就知道,若是想要动手脚,这钉板只怕也是个水货。
顾盼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闻言还是不由一哆嗦,她咬紧下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上的小袄,这大堂四角都燃了火炉,屋子里热气氤氲,片刻功夫她就捂出一头的汗来。
这蓝花小袄是方才一个衙役偷偷送进来的,小袄里填了许多棉花不说,中间还有三层牛皮,那衙役虽然不说,她自然也猜的到是谁动的手脚,顾盼克制住自己想要看向李祈正的冲动,等她滚完钉板,说出那惊天之事,只怕二人,从此就是路人了。
钉板很快被拿了上来,汪大人目光如炬,他扫一眼就晓得,这钉板果然被调换了,大小倒是和原来的一样,约莫三尺来宽,五尺来长,只是上面的钉子却不若原来的样子,在木板之上露出一寸多长,一眼望去,大概只有半寸许长。
汪大人示意衙役把钉板放到顾盼身前,顾盼看着四四方方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钉子,头皮一阵发麻,她一狠心,闭上眼睛,用手臂挡住了头脸,身子往钉板上一倒,随即向前滚去。
李祈正看得肝胆俱裂,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死死盯住顾盼,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把这汪大人丢去喂狗。
顾盼的衣服再厚,钉子再短,李祈正也不可能放水让她毫发无伤,众目睽睽之下,审判过程又要回禀圣上知晓,若是作假太甚,只怕以后还要受上这么一遭,到时候能否再象这次般动了手脚,就很难讲了。
顾盼只觉得无数个尖锥刺入皮肤,身体的每一寸都剧痛无比,疼的几乎要晕死过去,头脑却越发的清楚。
眼见她从钉板一头滚到了另外一头,李祈正当机立断地喝道:“已经滚完了,还不把她扶起来?”
旁边的衙役立刻上前,搀扶起顾盼来,她脸色苍白,双腿打颤,原本蓝底碎白花的小袄上,一朵朵白花都染成了红花。
别说李祈正,就连汪大人等几个老大人也不忍目卒,这滚钉板果然残忍,怪不得两百年来只出过两次。
顾盼的身体羸弱无比,一双眼睛却灼热的仿佛炎炎夏日里当空的烈阳,她的生命力似乎都在这一双眼中熊熊燃烧,明亮的让人无法直视,又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
她声音沙哑却坚定异常地道:“大人,民女现在可以说了吗?”
汪大人重重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无论你有什么天大的冤情,现在都可以说了,本官和几位大人定会秉公处置。”
顾盼嘴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地笑,她低声道:“只怕几位大人还没权处置……”
堂上静寂无声,她这小句细碎的话准确无误地飘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听得几位大人俱是一愣,连晋王也不禁侧目,暗自揣测,齐王妃所要申诉地到底何事。
顾盼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民女要说的,乃是当今皇太孙,并非太子的亲生骨肉!”
这句话不亚于山崩海啸,就算盛京此时坐落在火山口上,火山突然喷发,也不及顾盼此话给堂上众人带来的震惊。
几个大人太过惊愕了,以至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汪大人看了两眼左右,终究还是不确定地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顾盼直直地看着汪大人,再次大声重复道:“皇太孙,并非太子的亲生骨肉!”
她的话这次准确无误地到达了每个人的耳中,汪大人不得不相信,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
众人依然处于呆滞状态,是以无人注意到晋王一双手死死的抓住手里的扇子,手指上青筋暴突,显是震怒已极。
李祈正则是另外一副表情,他固然震惊,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哀伤,心中悲痛万分,顾盼果然是神智不清了,竟然编出这么容易拆穿的谎言,这就是她口口声声用来报复贺家的手段吗?实在是太肤浅了。
李祈正心里涌起深深的自责,若是自己能好好看管住她,再温柔开导一番,过上些时日,她定然不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举。
汪大人率先回过神来,他掏出帕子来,擦了把额上冷汗,看了看齐王,齐王自打进来后的面无表情碎裂了,他一脸显而易见的哀伤;又看了看晋王,晋王的脸上似乎披了一层寒霜,冷冷地盯着堂下的晋王妃。
汪大人感觉这事情果然不是他能处理,也不是他该办理的了,他想了想,齐王和齐王妃关系匪浅,却是有了嫌疑,汪大人看向晋王,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晋王瞥了一眼几乎站不住脚的顾盼,冷笑一声道:“怎么办?此事既然涉及皇家,自然该奏请圣上处置。”
皇家最重颜面,只怕父皇会当即下旨斩立绝,而不会让审问继续下去。
汪大人冷汗淋淋,恭声应了,赶紧叫下面的人备了轿子,也不客套,亲自奔了皇宫去。
堂上堂下,几个大人,两个王爷,加上顾盼,默默地等候着汪大人归来,此事兹事体大,再没有查证之前,谁也不敢轻易离开,李祈正是为了保护顾盼,晋王是为了盯住事态发展。
其他几个大人更不用说了,若是去了旁的地方,将来有什么流言传出,株连出来,可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汪大人动作不慢,很快就回转了来,也是他运气好,今日皇上竟然没有打坐,直接听了他的禀告。
汪大人回来后,齐王立刻起身,顾不得尊卑有别,亲自迎了上去,紧张地问道:“父皇如何说?”
汪大人忍不住又擦了把汗,勉强笑道:“圣上说,此事可叫内廷参与进来,继续审理。”
晋王的眼睛猛地睁开,又骤然缩起,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父皇对齐王妃似乎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他心中百传千折,和齐王妃有关的人物一个个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轮番上阵,最终定格在了顾远南身上,难道这家伙大难不死,有了后福?只是他父子二人连累全军损失惨重,就算回来,也要被军法处置,他做了什么,能挽救濒临绝境的顾家呢?
不管晋王心中如何想,汪大人三下两下写好了公文,又叫几部大人逐一签过了名字,叫衙役快马加鞭地给内廷总管费大人送去,此事已经发展到了如此程度,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能管的了,汪大人恨不能烧上几柱高香,让此事快快过去。
内廷费总管已经收到了皇上的口谕,他老奸巨猾,看着传旨的张公公淡淡一笑道:“皇上的意思,是放齐王妃一马了?”
张公公狡猾的一笑,尖细的嗓子也被他刻意压低了:“杂家能说的,都告诉大人了,不能说的,大人也不要问了,总之,这顾远南实在是个能人,皇上想要把他留给新皇启用呢。”
第六十七章 太子震怒
费总管刚刚送走了张公公,汪大人的公文就到了,费总管连拆封都没有,直接命下面的人备了轿子,一路紧赶慢赶,进了大理寺中。
内廷向来管理皇家琐事,就连齐王和晋王也不得不卖费总管几分薄面,二人一起站起来迎接费总管,旁的几个大人也随之站起,满面笑容地寒暄一番。
待众人重新坐定,费总管瞄了瞄上面的两个王爷,又看了眼堂下虚弱无比的顾盼,咳了一声道:“汪大人,我看这韦氏身体虚弱,不如看个座吧。”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众位大人侧目,内廷总管说白了,就是皇上的耳目,是了解皇上动态的最佳风向标,费总管如此和颜悦色,岂非不是告诉他们,皇上尚留了回旋余地?
汪大人从善如流,立刻伸出右掌,连声吩咐道:“快,快给韦姑娘看座。”
衙役们一阵忙活,半晌搬来了一把太师椅,上面垫了张虎皮,虎皮上又铺了几摊软垫,看着这把舒服至极的椅子,堂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齐王殿下,这作弊也太明显了。
齐王殿下不动声色地任由他们打量,漫不经心地提点道:“汪大人,接下来却要如何审理了?”
汪大人不自觉地想起皇上淡淡的吩咐,“此事就走一个过场好了,给天下万民一个表态,然后该怎么宣判就怎么宣判,顾家这个孩子的性命,朕自有主张。”
汪大人思绪飘了回来,心中有了底气,看着一旁的费大人笑道:“费大人,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审理呢?”
费大人手端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平静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祖宗不是都教过咱们吗?”
汪大人一怔,这太极拳打的,真是四两拨千斤,如臻化境了,老祖宗,老祖宗教过什么?
他努力回想本朝立国以来有没有类似的案件,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当今的先祖,皇上的亲爷爷,被怀疑并非先帝亲生,于是滴血验亲以明正身的往事来。
他抚摸颌下三寸长须,看着费大人,轻声道:“不如就来个滴血验亲,费大人您看如何?”
费大人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个汪大人倒也不算笨,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
两位大人探讨完毕,又一起看向了齐王和晋王两个殿下,齐王苦笑,如今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阻止呢?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晋王则是心中大定,皇太孙是他的亲生子无疑,太子亦是他的兄弟,这滴血验亲,定然没有问题,他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像是春风拂过冰封大地,脸上的严霜瞬间融化,晋王含笑点头道:“两位大人的处置很是得当,想必皇兄那里也不会说什么。”
接下来,费大人借用了汪大人的笔墨,亲笔写了封书信给太子殿下,言谈恳切,十分客套,把整件事情诉说了一遍,还望太子殿下前来验亲云云。
写完后,费大人折叠妥当,封入信封,亲手交给了自己的贴身小厮,叫他快快去太子府送信。
做完这些,天时已是不早,堂上众人俱是有些肚饿,汪大人环顾左右,几位大人虽然也不乏寒窗苦读的出身,这么些年来,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却是受不得这饥饿之苦了,何况还有两个王爷。
他轻咳一声,正要开口,一旁的李祈正笑道:“本王叫人备下了酒席,几位大人不妨就在这里随便用些。”
话语中充满了不容拒绝的霸气,汪大人等人互望一眼,拱起手来笑道:“如此多谢王爷了。”
片刻功夫,两桌酒席被抬了进来,看来齐王早有准备了,几位大人让了两个王爷上座,团团坐了一桌,几人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顾盼身前看去,她身前的酒席似乎更为奢华,燕窝鱼翅,百年老参汤,全部都是大补之物。
按理说,顾盼乃是待罪之身,有一碗水解渴就不错了,可惜他们吃了齐王的口短,也只得紧紧闭住嘴巴。
汪大人扫了一眼堂下,见衙役们也得了酒肉,暗叹齐王殿下做事滴水不露,难为他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一直做个闲散皇子了,转头一想,这帝王之家,若是没有几分心机,又如何能活的下来?!
太子这几日受了风寒,正在寝宫之中养病,柳芽早上出去,尚未回来,他有些惦记,正准备叫人去催,就见身边的女官靳姑姑一脸严肃地匆匆而来。
到了太子面前,双手捧上一封信笺,信笺上封了火漆,一看就十分重要。
太子伸手接过,咳了两声,揭开信笺,扫过两眼后,面色大变,他厉声道:“快,快去把太子妃给我寻来。”
太子素来和气,此番发作,周遭宫娥俱是一惊,靳姑姑跟随他已久,比旁人更了解这个主子,平日里一派和气,发起火来亦是雷霆震怒,不可轻忽。
当下就应了声,一路小跑去寻了太子妃来。
太子妃刚刚哄了孩子睡着,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心中一阵欢喜,她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轻声道:“宝贝,你就是娘的心头肉。”
靳姑姑和太子妃的贴身女官言谈几句,上的前来,看了一眼熟睡的小主子,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太子叫奴婢来请您过去一下。”
太子妃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对一旁的奶娘吩咐道:“等会儿殿下醒来若是哭闹,就先喂他吃两口奶。”
待奶娘应了,太子妃这才整理了下仪容,姗姗地跟在了靳姑姑的身后,她见靳姑姑脚下越走越快,心中渐渐察觉不对,起了一丝警惕之心,试探地问道:“姑姑,太子唤我何事?”
靳姑姑低着头,脚下丝毫不停,随口应道:“奴婢不知。”
太子妃心中疑窦更甚,她不动声色地对跟在身后的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微微颔首,领命而去,却是向皇后娘娘通风报信了。
太子妃到了太子寝宫,一进门就见太子满面铁青地看着自己,愤然道:“贱人,给我跪下!”
贱……人,太子妃心中大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太子,结发十年,竟然换的这么一个称呼?!
太子面挂寒霜,阴冷地盯着她,凶狠地重复道:“还不跪下!”见太子妃依然没有反应,太子气得抓起手边茶盏,狠狠地朝太子妃摔去,怒骂道:“贱人,莫要以为有母后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太子妃环视了一圈左右,所有的宫娥都低下了头,默默地退了出去,人人心中胆战心惊,今日这一幕,只怕会被太子妃记恨了。
直到寝宫之中再无旁人,太子妃款款上前,强压制住心中愤懑,好言对着太子道:“殿下,有什么不快的事情,跟妾身说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气坏了身体。”
太子嘴角一跳一跳,直到太子妃行到他身边,反手一个巴掌扇去,立刻把太子妃扇倒在地,太子妃捂住肿起的半边脸,嘴角尝到了一丝咸味,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太子,二人结发多年,她却也没见过太子如此愤怒。
太子的眼睛盯住地上,他不敢看向太子妃,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把太子妃活活打死了。
太子阴狠地道:“我和你成亲多年,本还念了一点夫妻情分,更何况,你又把柳芽送到了我身边。”
太子右手捂住胸口,努力喘息两下,心中愤怒稍平,方继续道:“我早已不能行房事,也知道你心中悲苦,一直对你纵容无比。直到你有喜的消息传来,我知道是母后的主意,也怪不到你身上,只是心中终究难以释怀,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妃睁着盈盈泪眼,猛地抬起头来,太子,太子对自己原来是有情的吗?
太子把手边的信纸向地上的太子妃身上一摔,冷笑道:“贱人,你自己看吧。”
太子妃拾起信纸,一目十行,浏览完毕,脸上青白交替,她厉声道:“齐王妃,我与你势不两立!”
太子已经站了起来,见太子妃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心中有气,抬起右脚狠狠踹下,怒道:“你还不明白,现在我和你已经性命攸关了!”
太子妃这次有了防备,却是闪了过去,她怔怔地看着太子,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性命攸关?”
太子看着她死不开窍,心中怒火更甚,忍不住一阵剧咳,半晌平复下来,方沙哑着嗓子道:“滴血验亲这一关你要如何过去?叫靳姑姑去熬上一锅药,给那孩子灌上,到时候死无对证,你依然做你的太子妃!”
太子妃脸色大变,这孩子乃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如何舍得,眼见太子如此绝情,太子妃想着自己苦命的孩儿,一颗心终于渐渐地生硬起来,她看着太子,冰冷地道:“殿下放心,滴血验亲,定然会平安无事。”
太子闻言,困惑地看向太子妃,半晌,他脸上一沉,太子妃话里有话,既然滴血验亲可以顺利过关,这孩儿岂非和他有血缘关系?!
第六十八章 大厦将倾
太子脸色阴沉不定,齐王,晋王,成王,三个兄弟的脸逐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暗自揣摩,会是谁呢?
齐王有些坏坏的样子,很是讨女子欢心,晋王平和文雅,也是很多女子的梦中情人,成王放荡不羁,情人最多……
想来想去,太子也拿不定主意,这顶鲜绿的帽子,到底是哪个兄弟给他扣上的。
无论是谁,这人都好深的心计,将来自己如登大宝,皇位却等于传给了此人的子孙,只是太子身体欠佳,行不得房事,却也无可奈何。
此事留待日后再说,太子当机立断,还是先解决掉眼前危局为妙。
太子果断拉起太子妃,瘦弱苍白的手死死攥住太子妃的手腕,扯着她道:“走,你去抱起孩子,我们就和齐王妃公堂上见。”
太子此时危机缓解,也怨恨起齐王妃来了,他只想和柳芽过上几天安心日子,为何齐王妃好生生的日子不过,非要来寻自己的麻烦?!
太子妃踉跄着回到了寝殿中,孩子已经醒过来,正在奶娘怀里吃奶,看到她,立刻松开嘴巴,对着她张舞着小手,喜笑颜开。
太子妃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孩子,把他从奶娘怀里轻轻抱了过来,用没有受伤的半边脸贴近了孩子的脸,喃喃道:“宝贝,娘亲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太子妃换上明黄色的朝服,戴上纱帽,庄严肃穆地抱起了孩子,和太子一起上了马车,夫妻二人一人坐了马车一头,中间间隔可以坐下两人有余,相互之间不但毫无交谈,就连眼睛也不向对方偏转一下。
马车很快到了大理寺前,太子先行下了马车,只是他身子虚弱,难免趔趄了下,多亏宫人伸手扶了他一把,反过身来,太子又风度翩翩地搀着太子妃下了马车。
太子妃缄默不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任由太子行走在前,很快到了大堂之中。
此时诸位大人早已经用完午膳,一个个等的心焦,却又不敢派人催促,只得耐着性子等待,眼见太子终于到来,俱都露出了笑容。
汪大人上前一步,先做了个长揖,笑道:“辛苦太子了。”又对太子妃深施一礼。
齐王和晋王亦是迎了上来,只是齐王面色之间颇多尴尬,对着太子不免闪烁眼神,太子却不以为忤,对着两个弟弟和颜悦色地打了招呼。
待太子和太子妃坐定在了齐王晋王让出来的位置,太子妃搂住孩子,这才有闲暇打量堂内情景,她一眼看到了顾盼坐在了太师椅中,嘴角不动声色的冷笑起来。
随后又感到了旁边灼灼的视线,太子妃不用转头,也知道定然是晋王殿下,她没有红肿的半边脸亦是发起烧来。
众人坐定后,一起把视线又投向了汪大人,汪大人如坐针毡,只得硬着头皮道:“既然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已经到了,咱们便开始吧。”
费大人点了点头,挥了一下手,立刻就有宫人捧上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纯金打造的九龙御碗,碗里盛放了半碗清水,碗边一方白绫,白绫之上放了两支长针。
宫人身旁又跟了一名白发老者,看那服饰,却是个太医。
太医先到了太子面前,恭声道:“殿下,得罪了。”
太子对他安慰的一笑,自动的伸出白皙的右手,一撩袍袖,露出苍白的几近没有血色的手臂,太医拿起针,仔细地在他的手腕上扎了一下,动作又快又猛,片刻后,一滴血珠滴落到了金碗中。
旁边自有人奉上白帕,为太子轻轻按住伤口。
太医又到了太子妃身前,低头道:“娘娘失礼了。”
太子妃拍了拍怀里的孩儿,抓住他稚嫩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嘱咐道:“太医轻一点罢。”
太医点了点头,在孩子的小手上又是一扎,场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金碗之中,就见一滴血珠从孩子手上滑落,一路滴到了金碗之中,两滴血碰撞一下后,旋即分开,竟然是泾渭分明,毫不相溶。
太子嗖的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晋王和齐王两人也站了起来,三人的眼睛紧紧盯住金碗,似乎要把那碗看出一个洞来,可无论三人怎么看,那两滴血就是互不干涉,丝毫没有要融合到一起的迹象。
场上所有人的视线又刷的一下看向了太子妃,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结果,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太子妃,给太子戴了绿帽子。
一想到这一点,场上的几个朝廷大员头上刷的一下冒出无数冷汗,此事可大可小,却涉及了皇后一脉,若是稍有不慎,只怕又一个世家就要从此消失了。
太子妃呆呆地看着金碗,她很明白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她自己必然会被赐死,她的孩儿,亦是不可能活下去,这代表着皇家的耻辱。
太子妃同时想到,孩子既然是晋王的,和太子的血不可能会发生不融合的现象,除非,太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亲生子,太子妃想到这点,脸上瞬间变的毫无血色。
如果把这一点捅出去,只怕皇后会倒下,贺家也会被牵连,太子妃不禁犹豫起来,怀里的孩子突然伸了下小胳膊,小脑袋紧紧的贴在了她怀里,太子妃低下头,看着孩子沉睡的小脸,红扑扑粉嫩嫩,煞是讨人喜欢。
太子妃心中大恸,突然间,什么家族荣辱俱都被她抛诸脑后,作为一个母亲,她一心向往的,不过是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去,而做到这一点,只要证明孩子是皇家血脉就够了。
纵然孩子以后可能会被终身监禁,可是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
主意刚刚拿定,就闻得外面衙役拖长声音的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太子妃不再犹豫,伸出右手指着太子鼻尖,厉声喊道:“我的孩子是皇家血脉,太子,并非皇上亲生!”
皇后娘娘面无表情的一脚刚刚踏进了大堂,就闻得太子妃如此声嘶力竭地呐喊,她闻言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把另外一只脚也迈了进来,站定后,冷冷地看着太子妃,毫无感情地道:“虽然你是本宫的亲侄女,可做下如此不知廉耻之事,本宫也万万容不下你。”
话罢,皇后娘娘扫了一眼堂上诸人,最后定格在了费总管身上,喝道:“费大人,还不把这等淫秽肮脏之人打杀出去?!”
诸位大人早已经呆愣掉,今日的戏码实在精彩,剧情一波三折,先是滴血验亲,太子和皇太孙的血液互不相融,接着太子妃指责太子并非皇上亲生,然后皇后跳出来,辱骂太子妃红杏出墙与人私通。
一桩桩皇家隐秘被抛出来,几个大人的腿脚都发了软,这些事情,随便拿出来一件,若是无意间知道了,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可偏偏又是在这公堂之上,走的又是天朝立国以来,最容不得私情,最公正无私的联合审判席的程序。
费总管纵然老奸巨猾,又是皇上心腹,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事实已经很明显,太子和皇太孙间必有一人为假,若是皇太孙并非太子亲生,太子无后,日后能否登上皇座实在难说;若是太子为假,皇后一脉必然遭到致命的打击。
无论结果如何,贺家的颠覆已成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想到这一点,费大人突然有了底气,他看着如同眼镜蛇一般死死盯住自己的皇后,淡淡一笑道:“娘娘,咱们这里是审案的地方,不是刑堂。”
费大人微微一顿,继续道:“何况,就是施刑,也得等这案子申理清了再说,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费大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稍微举起一些,阳光下,他的五个指头白的几乎透明,显示出一种病态的美,他近乎痴迷地道:“咱们内廷,这两百多年来,也打杀了不少娘娘了。”
这话近乎和皇后公然的对抗了,引得其他几位大人俱都侧目,一个个心中电石光火,开始思索费大人这番话的深层含义,是否代表了皇上并非站在贺家一边呢?
皇后娘娘一张脸瞬间变的铁青,她怒极反笑:“哈哈,好,好,本宫就看看,费大人要如何理清这事实俱明的案子。”
话罢,皇后娘娘提起裙摆,大步向着主审官的位置行来,汪大人被皇后一双凤眼狠狠盯着,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一时间惊慌失措,屁股立刻就抬了起来,抱头鼠窜却不知道往哪里逃。
费大人及时咳了一声,不急不缓地道:“汪大人,还不给皇后娘娘上座?”
汪大人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道:“对对,上座,上座,来啊,给皇后娘娘上座。”
皇后娘娘已经行到了太子妃身畔,她凛然道:“不用了,我就坐在这里。”
太子妃死死咬住下唇,紧紧抱住孩子,依然无法对抗皇后带来的强大压力,她身子不住颤抖,战栗着站了起来,给皇后娘娘让了座位。
第六十九章 定刑下狱
皇后娘娘坐下前,俯身凑近了太子妃的耳朵,几近无声地道:“莫要忘了,你还有爹娘!”
太子妃身子一颤,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若是从前,她感触定然不会如此深,生了孩子,看着他睁开眼睛,天真无邪地打量自己,那是人间最美的瞬间,这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难道就要夺去他的生命了吗?
太子妃心中一颤,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怀里孩儿的生命,可是父母……
面纱下,太子妃的眼泪汹涌而出,流过她淤青的半边脸,一阵刺痛,却不及她心中悲痛的万分之一。
皇后娘娘坐下以后,一双凤眼一扫,先看到了蜷缩在太师椅中,被层层厚垫围住的顾盼,她眼睛随即眯起,冷声道:“汪大人,这犯妇竟然还有这种待遇?若是本宫没有记错,一旦敲响震天鼓,擂鼓之人就形同死囚!”
汪大人额头上再次湿漉漉,他偷偷望了一眼齐王,齐王抿紧嘴唇,绷紧的下巴显示他处于极端愤怒之中。
汪大人打了个哈哈,只得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费总管,费总管在事态未明前,却不好当面顶撞皇后,何况,皇后说的也是事实,他咳了声道:“汪大人,那你就把椅子撤了吧,赶紧审案才是正理。”
汪大人胆战心惊地又看了一眼齐王,颤抖着手挥了一下,他听得自己的声音都颤悠起来:“来啊,把椅子给撤下去。”
顾盼自从皇后出现,就一直在养精蓄锐,闻言,她主动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动作缓慢而坚定,当她双足触到地面,顾盼的脊梁挺直,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皇后娘娘,恍若帝王巡视他的奴仆。
皇后娘娘冷哼一声,怒斥道:“大胆,见了本宫还胆敢不跪吗?”
顾盼执拗地看着她,一身骨头越发硬朗,她掷地有声地道:“跪天跪地,跪有德之人,像是娘娘这般为人,又如何当的我一跪?!”
皇后娘娘气得浑身发抖,当下就抢过汪大人桌上的签筒,胡乱抓起一把竹签,往地上狠狠一丢,厉声道:“给我上刑,上刑!”
看着形同疯魔的皇后娘娘,在座的诸位大人不禁齿冷,这般样子,如何做的了当今国母,如何能母仪天下?
望着大堂下不知所措的衙役们,费大人漫不经心地看着皇后娘娘,淡淡地道:“娘娘,后宫不许干政,乃是祖制,要不要我派人护送您回去?”
皇后娘娘怔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在她面前的是直接听命于皇上的内廷总管,是把无数宫人送上不归路的冷血罗刹,是不受她节制的,她打了个哆嗦,心知不能因小失大。
皇后娘娘淡淡一笑,伸出皓腕整理了下鬓角,轻声道:“还请汪大人继续审案吧。”
话罢,皇后娘娘强压下去的怒气又抬起了一点头,她不甘心地补充道:“审理完毕,勿要在这犯妇身上加上一条蔑视本宫的罪名。”
汪大人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擂了震天鼓,注定不归路,就算死刑之上再加一条,又有什么区别?这皇后,还真是气量狭窄。
汪大人现在是唯费总管马首是瞻,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费总管,低声询问:“大人,您看,接下来如何?”
费总管斟酌一下,觉得眼前的局面最好还是通报给皇上,他径直要过了汪大人的笔墨,挥毫泼墨,把案情进展和现状写的一清二楚,封上火漆,就准备唤来贴身侍从,快马加鞭的送入宫去。
没等他有所动作,手里的信笺却被皇后娘娘一把夺去,三两下撕成了碎片,费总管阴沉着脸看向皇后,皇后不甘示弱地回视,脸上更加阴沉,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侄女,冷声道:“太子妃与人通奸,事实俱在,何须多言?把这不洁之妇连同她怀里的婴孩一起处死就是。”
皇后说完,看了眼堂下的顾盼,立刻补充道:“还有这个,犯妇一起,就此结案。”
莫说费总管了,就连堂下的几位大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皇后当真是心狠手辣,一下就把自家侄女和无辜的婴孩推上了绝路。
太子妃浑身冰冷,她牙齿不停打颤,想要求饶,却又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她心中后悔万分,当初不该听从皇后的命令,做出这等借种的丑事,自己搭进去了不说,还连累了这可怜的孩儿。
费大人见皇后脸上一片坚决,知道不可正面对抗,他轻轻笑道:“这个还要看太子妃肯不肯认罪了。”
一时间,连同太子和晋王,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了太子妃的脸上,似乎要把她的面纱射出无数个洞来。
太子妃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在这些人的脸上逐一扫过,有好奇的,有厌恶的,她看到太子微微侧过头去,皇后手里把玩着一件小小的玉如意,她记得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这是皇后在警告她了。
最后,太子妃的视线定格在了晋王脸上,这个一夜之欢的男子脸上,和旁人不同,满脸的惋惜,一双眼睛盛满了关切,她心中一暖,脱口而出:“我认罪。”
话罢,她抱住孩子的手臂又紧了一下,孩子吃痛,小猫一样嘤嘤的哭了起来,刚睁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委委屈屈地寻找太子妃的脸。
太子妃看着孩子这般依赖于她,心中痛到了极点,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哀泣不已:“孩子是无辜的,求你们放了他吧,求求你们。”
她的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听的堂上众人的心也一颤一颤,皇后恍若未闻,对着汪大人厉声道:“你还不下令,把这犯妇处死?!”
就连太子也说不出话来,世间竟有如此心狠之人。
费总管平静地声音响了起来:“汪大人,太子妃与人通奸,混淆皇家血脉,按法如何处置?”
汪大人哆哆嗦嗦地道:“凌,凌迟处,处死。”
费总管瞄了一眼一脸紧张的皇后娘娘,催促道:“本案已结,汪大人还不下行刑文书?”
费总管话音一落,果然见皇后娘娘面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他在心中暗嘲,等下有你乐的。
汪大人知道费总管的意思了,他左手死死攥住哆嗦个不停的右手,写完行刑文书,盖上了大理寺监政的大印,又传递到了六部尚书手中,逐一加盖印记,最后到了费总管手中。
费总管看了两眼,把文书一抖,毫不犹豫地收入袖中,提高声线,赫然宣布道:“把这两名犯妇关入天牢,待报呈皇上御览后,再施刑罚。”
话罢,他似乎知道皇后娘娘会跳出来抗议一般,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娘,微臣这可是按规办事,想必娘娘一定会赞同微臣秉公执法吧?”
一句话堵得皇后娘娘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衙役把太子妃和顾盼二人一起带了下去。
天牢之中历来关押重刑犯,涉及皇室中人,造反谋逆的大罪,里面环境尚可,一人一间牢房,说不上有多舒适,至少不像一般的牢房一样阴暗潮湿,一般的犯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曾经有个贪墨的宰相,改朝换代之际被政敌扳倒,一心想住到这天牢之中,却被以身份不够而拒绝,最后含愤死于自己的屎尿之中,和蟑螂老鼠为伍。
也不知道是否刻意的安排,顾盼和太子妃被送入了相对的两间牢房,二人中间仅仅隔了一道一臂多长的过道。
待牢头行远,抱着孩子的太子妃突然扑到了栅栏上,一只白嫩的手死死抓住黑色的栏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死死盯住顾盼,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咆哮着:“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丧尽天良啊啊!”
太子妃一边骂,一边掀开孩子的襁褓,孩子受了惊吓,立刻哭了起来,太子妃却不管不顾,把孩子的脸紧紧贴上栏杆,吓坏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一张小脸在牢中明暗不定的火把的照耀下,看的人一阵心疼。
太子妃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原因,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死去了,他还这么小,他还没有学会说话,没有喊过我一句娘亲,就要死去了啊!”
顾盼看着对面凄惨的母子二人,平静无波的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她死死咬住下唇,眼前这一幕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理由憎恨皇后,憎恨贺家这个庞然大物,可是当报仇的对象精确到了个人身上,她赫然发现,这种伤害让她备受煎熬。
如同太子妃所说,那个孩子,绝对是无辜的。
顾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了顾家同样无辜的族人,想起了顾远南泣血的控诉,对于太子妃的指控,她无言以对。
顾盼伸出瘦弱的双手,掌心向上,她怔怔看了半晌,最后紧握成拳,就这样吧,让她的双手染上鲜血,把贺家拉下水,这种痛苦让她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以后表哥,就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了。
第七十章 奸夫
太子妃哭闹一会儿后,抱住孩子开始嘤嘤哭泣起来,低沉的哭泣声在昏暗的牢房里不停回荡,像是午夜游荡的女鬼,听的人浑身发冷。
顾盼的头昏昏沉沉,先前滚钉板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出来,她的身体一阵阵发冷,眼睛半合,意识在逐渐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门口传来了铿锵的声音,铁门被拉开,两个狱卒抬了一提食盒来,分别在太子妃和顾盼面前放了饭菜。
顾盼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捧住饭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还没有见到结果,她还不能死去。
太子妃倒是毫无胃口,怏怏地抱住孩子,缩在角落里,像是个死人般,动也不动。
顾盼吃罢饭,人却是更困了,眼皮沉重的耷拉到了一起,整个人都睡死过去。
送饭的两个狱卒互相点了点头,其中一人自发地到了门口把风,另外一人低声唤道:“殿下,殿下……”
太子妃依然如同死鱼一般一动不动,狱卒登时急了起来,他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晋王殿下叫我传话给您!”
太子妃一怔,头猛地偏了过来,晋王做事滴水不漏,她深信,二人之事绝无他人知晓。
太子妃手足并用,爬到了栅栏前,急切地望着眼前的狱卒,连声问道:“晋王,晋王殿下他说什么了?”
那狱卒低头看了眼太子妃怀里的孩子,犹豫了一下,道:“晋王殿下要您明日指认奸夫,他说,可以保证这个孩子的性命无忧。”
太子妃一个激灵,怀疑地看向狱卒,反问道:“指认奸夫?”
狱卒压低了声音,与她耳语一番,随后不再看太子妃一眼,提起食盒,与放风的狱卒一起,匆匆离去。
太子妃双手环住孩子,这孩子今日受了不少惊吓,又哭闹了半天,此时累的在她怀里熟睡过去,长长的睫毛在脸蛋上投下两排剪影,看着十分惹人恋爱。
太子妃把脸贴上了孩子的脸,喃喃道:“宝贝,我要你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
费总管把行刑文书恭敬地交到了皇上手里,半弯着身子,安静地立在一旁,皇上一目十行,扫完整个文书,突然爆笑出声:“哈哈,实在是有趣,只怕那个贱人也没有想到,会被自己的侄女把这件事捅出来吧。”
费总管闻言,心里顿时有数,皇后,只怕大限到了。
皇上沉吟半晌,嘱咐道:“明天,你再给太子妃一个机会,看她能否指认出奸夫来,她既然口口声声这孩子是皇家血脉,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争气的儿子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丑事来。”
费总管恭声应了,无声地退了出去,自始自终,没有看上一眼身着道袍,头挽道髻的皇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顾盼就睁开了眼睛,这一夜她似乎睡的特别沉,精神却好了很多。
狱卒很快抬来早饭,她匆匆吃了两口,无意间瞥到太子妃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嘴唇寸寸干裂,对着眼前的食水视而不见,顾盼轻叹一声,亦是放下手里的碗,她不后悔所做的,但是若说她完全的心安理得,她也做不到。
过了片刻,狱卒收走了二人的碗碟,牢头亲自提着镣铐来给二人锁上了,之后打开牢门,皮笑肉不笑地道:“两位娘娘,上堂了。”
顾盼心一沉,知道是非对错,今日里就要见个分明了,她沉着地挺起胸膛,拖着沉重地镣铐,一步步地出了牢房。
她和太子妃分坐了两车,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大理寺前,顾盼下了马车,看了眼周遭的青松苍苍,忍不住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这种景色,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太子妃与昨日判若两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在顾盼身后迈入了大堂之中,一抬头,见昨日里的几位大人都在,晋王,齐王和皇后娘娘却都没有来。
没等太子妃有所反应,旁边传来了一声厉喝,“你个贱人,败坏我贺家家风!”
一个身着三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冲了上来,对着太子妃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太子妃只来的及伏下身子,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儿。
堂上的几个大人反应不及,待那男子终于被衙役拉开,太子妃已经被打的浑身青肿,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施以辣手的男子,自己的亲生爹爹,他一脸的怨毒,犹自骂骂咧咧:“你个不要脸的贱货,若非你是正室嫡出,你以为这太子妃的位置轮的到你坐?不争气的东西,偏偏做出这等丢人的丑事!”
太子妃一颗心无限地滑落深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我的娘亲呢?”
她爹爹理直气壮地道:“教导出你这等女儿,这种妇人,自然被我休回家去了。”
太子妃一怔,脑海里理智的堤坝轰然倒塌,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地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究竟是为的什么?
到头来,不得宠的母亲还要受这等耻辱吗?
也好,既然母亲和贺家再无关系,那她,也没什么牵挂了,太子妃深深地看向怀里的孩子,毅然下了决心。
费总管脸色一沉,对着衙役呵斥道:“把这喧哗公堂之人给我轰出去。”
中年男子顿时勃然大怒,他一边挣扎一边吼道:“你敢,我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是堂堂的三品大员!”
费总管嗤笑一声,轰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衙役们毫不客气地把当朝国舅架了出去。
汪大人习惯性地擦了一把冷汗,解释道:“这个,这个……”
费总管满不在乎地打断他的话道:“汪大人,本官懂的,无需多言。”
汪大人顿生知己之感,这费总管真是善解人意啊,他说话间语气不自觉地又低了三分:“费总管,您看,现在当如何做?”
费总管气定神闲地一笑,转头看向伏在地上的太子妃,面色一正,凛然正气地喝问道:“贺氏,你的奸夫何人,说!”
太子妃浑身颤抖,她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是成王!”
一片哗然,昨日里太子妃一时情急,几个大人虽然略有些心里准备,但是当事实真的呈现在面前时,还是掩盖不住心中惊愕。
这等事情,自然还是费总管最有经验,几个大人求助地看向了无所不能的费总管,费大人暗叹,皇上真是料事如神,他咳了一声,板着脸对汪大人道:“那就请成王大人走一遭吧。”
话罢,自下了公文,叫人去传成王了。
成王今日大宴宾朋,按理说,此时乃是多事之秋,他不应如此嚣张,而且打着小妾再诞麟儿的旗号,怎么看,都有些嘲讽太子的意思。
只是他心中得意,这太子无嗣,父皇若是再选个接班人,还不得选个子孙众多的,就比如他,成王殿下。
待衙役到了门口,成王妃得了信,匆匆来寻成王,他正逗弄着小儿子,一脸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别跟本王说你们陆家又如何如何了,本王不爱听,有本事,叫你那老祖宗调教出和小语,欢儿一样的美人来。”
成王妃脸上青白交替,看了一眼旁边低头不语的欢儿,强压下心中怒火,铁青着脸道:“费总管派人送信,请王爷去一趟大理寺。”
成王手一顿,接过成王妃手中的信笺,哈哈笑道:“难道是叫我去看太子笑话?这个费老头倒是会做人,哈哈哈。”
他顿了一下,洋洋得意地道:“等本王继位,就保留这费老头的职位好了。”
话罢,成王命人给他换上成套朝服,又叫人备马,仪仗开路,摆足了王爷阵势,一路招摇地到了大理寺前。
成王大马金刀地进了大堂,扬起头,对着几个大人点了点下巴,几个大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起来,费总管冷笑一声,平静地道:“太子妃招出奸夫,今日来请成王做个见证。”
成王闻言大感兴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太子妃,这个嫂嫂昔日里没少对他摆谱,骨子里却是个淫娃荡妇,看她伏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模样,一身贵气尽去,也不过是个普通村妇罢了。
成王当即大笑道:“没有问题,只是这太子妃的奸夫到底何人?”
费总管懈怠地抬起眼皮,懒洋洋地道:“就是成王殿下您啊!”
没等成王殿下有所反应,两边扑出一班虎狼衙役,凶猛地把成王绑了个结实。
太医带着端着托盘的宫人从侧房行出,面无表情地在被几个衙役按得动弹不得的成王手腕上猛地一扎,取了一滴血后,又到了太子妃面前。
事已至此,太子妃也带了几分认命的心思,她默默地配合太医抓住孩子的小手,太医存了慈悲心,下手轻了许多,又是一滴血滚出,落入金碗之中。
太医盯住两滴血,见它们彼此接触后,一阵抖动,渐渐融合到了一起,当下高举金碗,喊道:“两血相溶,确为血亲!”
PS,这本书马上完结了,加上下个月要开新书,所以七月调整为一天一更,其中4号,5号大封推,一天双更。
第七十一章 皇后的骄傲
几个大臣抑制不住簌簌发抖的身体,这这连番推论下来,岂非不是说,太子和成王当中,必然有一个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好大的一朵绿云罩顶啊。
几人面面相觑,无人顾及到堂下挣扎不休的成王,六部尚书连同大理寺监政汪大人一起看向了费总管,此时此刻,也只有费总管最有发言权了。
费总管沉吟半晌,叫皇上滴血验亲明显不现实,且不论结果如何,单单这种行为,就相当于在天下人面前给皇上一个重重的耳光。
太子可以验血,成王可以验血,因为他们都还不是皇上,作为一国之君,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是整个天朝的颜面,如果他有所失德,又如何能镇压住四周蠢蠢欲动的蛮荒之民?!
费总管压低了声音对几个大人道:“今日暂且到此吧,我进宫禀于皇上知晓,当如何处置,且待圣裁吧。”
几个大人连连点头,齐声道:“如此甚是妥当,那就劳烦费大人跑一趟了。”
费总管一路乘着轿子,凭借腰牌,直通皇上寝殿,在殿前下了轿子,情不自禁地看向一边,那方正在大兴土木,却是要建一个美轮美奂的道观,以便安置瑜贵妃娘娘的金身。
皇上的心思,他也猜的到几分,想是为了沾染些仙气,也能得道成仙,长生不老。
费总管请张公公通禀后,直接进了殿门,看到皇上披散着道袍,半卧在莲台之上,赶紧收敛了目光,躬身行礼,闻得一个淡淡的平身,只敢微微直起腰,头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下的。
他把今日验血之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一遍,连同成王在家中大宴宾朋,也一并说了,监视皇家成员的日常起居,本也是他的分内之事。
皇上脸上木然,喃喃道:“成王,是成王吗?”
皇上重复几句后,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成王就好,果然是成王,本就应当是成王啊。”
费总管听得出皇上的声音欢快,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您看现在该如何处置?”
皇上面容一整,冷哼一声,肃容道:“如何处置?哼,太子妃混淆皇家血脉,贺家居心叵测,当诛九族!”
费总管听的心惊肉跳,皇上这是把事情终止在了皇太孙和太子验血不相溶的时刻了,只是皇上绝口不提成王,可见是有意保护之,又因太子妃一事,株连了贺氏九族,这是等于间接承认了,太子,并非皇上的亲生儿子!
费总管轻声问道:“那皇后?”
皇上默然半晌,悠悠道:“皇后,此时只怕已经自我了断了吧,就保留她的封号吧。”
费总管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帝后之间的事情,他是不便多言的,哪怕是一个已经一脚迈进了棺材的皇后。
皇后娘娘居住的凤仪宫中,她难得在庭院之中悠闲漫步,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弯下身子,凑近一朵盛开的梅花,贪婪着嗅着花上清淡的香气。
身后跟着一对宫娥,手捧香炉披风各式软垫,一个个面色不安地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今天的皇后娘娘实在是太反常了,自打余姑姑从外面回来,娘娘就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要求到花园之中走走。
凤仪宫自带的花园极大,种植的各色珍花异草数目繁多,单单专职打理花草的宫娥就有二十个。可惜,这凤仪宫的主人认为随意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损她的威严,几乎从不踏足花园之中,无论是百花盛开的春季,还是繁花似锦的夏季。
皇后娘娘细细赏玩一番后,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的太阳,此时无云,太阳孤单单地挂在天幕一角,耀眼但是萧瑟。
她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转头吩咐道:“回去吧。”
一众宫娥如蒙大赦,皇后娘娘终于又恢复常态了。
皇后回到了寝殿之中,屏退了左右,就连贴身女官余姑姑也被她喝退,她独自沐浴,看着温水一簇簇地划过她仍旧光滑的肌肤,眼里满是惋惜。
洗的干干净净后,皇后赤足从浴池里走出,她一双裸脚洁白如玉,就连脚跟也宛如天成,皇后细细地擦干身体,拾起搭在披风上的干净衣服,一件件穿起,但她收拾妥当,赫然是整整一套簇新的皇后朝服。
皇后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一缕缕的梳理起及腰长发,她的头发既黑又浓,在在显示了她正值壮年。
一头秀发终于全部柔顺地贴在了她的身后,皇后又把头发放到了炭火上,认真地烤干,最后亲自动手,挽了个凤抬头的发髻,所有的珠宝首饰一概弃之不用,只戴上了象征无上皇权的皇后朝冠。
皇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威严而肃穆,就像是天际那一道孤阳,她微微一笑,把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檀木盒拿了过来,摩挲半晌,从手腕上取下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钥匙,轻轻打开了。
盒子里不过是几样平常物事,几朵珠花,一条手链,这些东西虽然并不珍贵,却全是她母亲的遗物,皇后把这些东西一样样的从盒子里取出,放到一旁。
双手使力,把盒底一提,下面赫然又出现了一个暗格,里面只有一个瓷瓶,皇后伸出芊芊玉手,把瓷瓶握在手里,往事一幕幕地在她脑海里回放。
当她得知就要嫁给天朝年轻有为的太子时,她的心情是欢快而喜悦的,就在嫁人的前一夜,她的母亲亲手把这瓷瓶交给了她:“孩子,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情会祸及家族,就吃下它吧。”
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后却坚决异常,她毫不怀疑,若是她不肯吃下这瓷瓶中的物事,她的母亲,也会亲手掐死她。
作为世家女子,哪怕嫁了人,也依然是世家女,哪怕嫁的是当朝太子,她最强大的依赖,依然是她身后庞大的家族。
贺家为了这个皇位,贡献了无数青年子弟,当她最终登上皇后这个位置时,她知道,她的责任是什么,为家族谋求最大的利益。
第一仗,就是打得顾家不能翻身,这是世家的宿命,一旦为敌,就是不死不休,她看出皇上的不忍,看出了这个帝王对着贺家一家独大,和越来越多的猜疑,而这,最终导致了帝王对她的疏远。
可是她,别无选择,这是所有世家女的命运。
当她怀孕时,她以为时机来到了,只要她一举得男,后位稳固,将来,她就可以做主,给自己的儿子再娶一个贺家的女子,到时候,哪怕现在的皇帝不待见她,只要将来,她的儿子登基为皇,贺家的地位一定会稳如泰山。
人算不如天算,她确实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惜,却是一个死胎,她欲哭无泪,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的时候,余姑姑提着一个篮子匆匆进了内殿,低声道:“老夫人早有准备,这个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儿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余姑姑把她的儿子从怀中抱走,又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出来的孩子塞到了她的怀里。
她的双手不住的抖动,几乎抱不住怀里的孩子,这是混淆皇家血脉的行为,一旦发现,会被株连九族啊。
那时候,她对皇上,还残存了一丝幻想,心里还起了丝丝愧疚。
这本就少少的愧疚在她日复一日独守空房中被一点点的消磨了,剩下的是无比的庆幸,多亏了母亲的先见之明。
只是她实在很难,对这么一个孩子产生母爱,他从小就缺乏主见,唯唯诺诺,她也不知道给这个孩子挡住了多少来自其他宫主的明刀暗箭。
当太子为了一个宫娥跪在她寝宫前时,她对这个孩子彻底的失望了,她不得不着手为他挑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人选,从贺家的千金小姐们选择一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这次,又是母亲的要求,贺家支脉众多,必须保证嫡系的繁荣昌盛,最后只有选择了大哥的嫡长女,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满意,这个侄女乖顺但是手段不够强硬,从她母女二人常年被侧室欺压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服从母亲,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当太子妃嫁入皇室后的第二年,母亲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然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你可知道,就是你选择的这个太子妃,给贺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侄女的选择,在她看来,这是彻底的背叛,如果是她,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家族之上。
当她从御医口中得知太子的身子虚弱到了不能生育时,她是震骇的,太子当初既然能被母亲选中,必定是身体健康且优于常人,现在却不能生育,这怎么可能?
她开始怀疑起了皇上,是否早已经知晓此事,她不得不给自己,给贺家安排一条后路,那就是把弯曲的道路重新导回正轨。
在几个亲王里,她一下选中了齐王,这个聪颖而没有野心的男人,是最好的人选。
可最后,怎么会是成王?
第七十二章 一国之君
皇后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只黑手,把她所有的安排搅的一塌糊涂,这个疑惑,她再也无心去解答,贺家的覆灭,已经是必然。
回首一生,皇后依恋地抚摸过整齐摆放在她面前的母亲的遗物,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慈祥而严厉的脸,她喃喃道:“母亲,我没有对不起你,为了贺家,我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皇后毅然拔下瓷瓶上的红绸瓶堵,昂首吞下里面的剧毒之物,她死死咬住牙关,就算是死,她也是这天朝之中,最尊贵的女人!
圣旨一出,天下皆惊。
没有人能料到,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妃的贺家,在如日中天时,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株连九族。
一时间,朝中大臣人心惶惶,贺家权势通天,和贺家有关联的臣子人数众多,幸好,这次皇上似乎网开了一面,只追究了和贺家有着亲眷关系的旁族。
相对外面的腥风血雨,天牢之中异常平静,顾盼和太子妃日夜相对,彼此间虽然毫不交流,心理上却多了一丝莫名的同患难之感。
她二人均已经知道了贺家的下场,相对于顾盼的得偿所愿,太子妃的表现就显得殊为不寻常了,她每日里平静面对,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绝望悲鸣。
贺家亲眷这几日俱都被押赴刑场,据说行刑的侩子手的利斧都报晓了几把,明天,就是贺家主要人物行刑的日子,太子妃也在其中。
顾盼看着对面平静的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恨我吗?”
太子妃抬起眼皮,眼神之中明亮动人:“恨你?成则王侯败则寇,当年贺家,不也是如此的对顾家赶尽杀绝吗?现在不过是风水调了过来罢了。”
话罢,太子妃合上双眼,明显不欲多言,言多必失,若是失口说了什么关于孩子的事情,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顾盼喃喃道:“风水轮流转吗?”
因了她一人,累及数千人失去了性命,这个事实就像是一座大山,紧紧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喘不上气来。
太子妃的话让她豁然开朗,这本就是世家和世家的交锋,贺家漏下了她这个顾家的血脉,他日的因,今天终于结成了果。
只是心中,依然有着阴晦挥之不去,顾盼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她以一人之力,报了顾家大仇,她的生命也行将走到尽头,这笔恩怨,就此消散吧。
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晋王使了通天手段,依然无法找到太子妃的孩子的下落,天牢里的狱卒只说被一个贵妇带走,却说不出她的模样。
这孩子是个炸弹,最好还是控制在自己手里,晋王忧心忡忡地在寝殿之中走来走去,外面突然传来了通禀声,晋王一怔,随后大步行了出去,一眼看到坐在了客厅之中的费总管。
晋王不动声色地打着招呼:“什么风把费大人给吹来了?”
费总管淡淡地笑道:“自然有事才来。”
说完这句,费总管面上突然一正,厉声道:“皇上口谕,宣晋王入宫觐见。”
晋王一怔,随后面色凝重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晋王心中忐忑万分,他实在不知晓那个沉迷长生,连日以来荒废了早朝的父皇此时召见他做什么。
经过了重重宫室,晋王到了皇上寝宫之外,张公公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态度和煦恭敬:“王爷,请随奴才这边来。”
晋王见了张公公这副样子,心中大定,这御前太监总管向来是皇上喜恶的风向标,张公公既然对他这般和颜悦色,想必不会是坏事。
一路到了侧殿之中,不若主殿里的香烟渺渺,这里的布置清净许多,也沾了不少的烟火气,看着就和一般的富贵人家一样。
晋王抬头望去,不禁一愣,皇上怀抱一个婴孩,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孩子。
待看清楚孩子的脸,晋王脸色大变,这孩子,明明就是太子妃的孩儿!
皇上似乎没有察觉晋王的异样,他把孩子轻轻交给了一旁的女官,抬头笑道:“你们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父皇那时候可是经常抱你们的,都不记得了吧?哈哈哈。”
晋王心中一动,面上恭敬地道:“孩儿还记得,父皇最喜欢齐王,成王因为这个,没少在背后偷偷打他。”
皇上一愣,怔怔道:“有这种事情?”
他随后一边缓缓摇头,一边继续笑了起来,他笑罢,方看着晋王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从来不抱太子?”
晋王面上一僵,太子并非皇上亲生子的事情,在众人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却也没有人敢当众谈论。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道:“儿臣记得,父皇当时说,太子乃是一国储君,自幼就要注意仪容,却不能向儿臣这般在父皇面前承欢。”
皇上嘴角扬起,冷笑道:“一国储君?他也配?朕之所以不肯抱他,不过因为他并非朕的亲生儿子!”
晋王心中一个哆嗦,这等秘辛,皇上都透露给他了,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上慢慢踱步到了晋王身边,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晋王的肩膀,大声道:“你很好,不错,不愧是朕的儿子。”
晋王额上的冷汗一滴滴滚落,顺着下巴滑到了地上,他却不敢动手去擦。
皇上视而未见,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朕的几个儿子里,本来最看好齐王,他聪颖明慧,又怀了一颗仁义之心,可惜他对帝位无意,又少了几分狠辣;成王腹中无锦绣,又嚣张跋扈,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帝王人选;至于你,朕竟然也看走了眼。”
说到这里,皇上调转视线,目光炯炯地盯着晋王,掷地有声地道:“你能知道娶一个普通官员的女儿做正妃,而不是依靠世家的力量,朕就知道,这个儿子只怕不像是平日里表现的那般低调。”
顿了一下,皇上继续打量着晋王道:“你能坏了皇后的计谋,让太子妃怀了你的孩子,当真是一步好棋,太子身体羸弱,到时候皇太孙登基,你就是理所当然的摄政王,太子妃一定不会拒绝你的帮助。”
晋王已经一身冷汗,就连里衣也全部湿透。
皇上话语里带了几分佩服,轻快地道:“你最妙的一着棋,却是能化解这次危机,成功地栽赃到了成王身上,把你通往皇位的最大一个障碍也就此扫清,朕说的对不对?”
晋王双腿一个哆嗦,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他连声道:“儿臣知罪,儿臣知罪……”
皇上从龙椅之上大步走下,哈哈大笑着把晋王一把搀起,“你是朕的好儿子,这天朝的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晋王听的心潮澎湃,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皇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濡慕,激动地唤道:“父皇……”
皇上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你把朕一直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完成了,朕当初继位之时,也是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展宏图,却被贺家处处掣肘,最后只得假借了修道之名,退居幕后,又等了这许多年的功夫,才一举击溃这等国之蛀虫。”
晋王双眼湿润,他红着眼睛看向皇上,这些年,他也曾经怨恨过父亲,无所事事,以致贺氏横行朝野之中,原来这都是父皇的隐忍之计。
皇上叹了口气,轻轻道:“父皇老了,以后的江山还要你自己来坐了,你要记住,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我们李家自从登上这九五之尊之位,每一个皇帝的使命,都是废除所有的世家,把皇权集中起来,这天朝,只能有一个主人。”
晋王抿紧双唇,脸上坚毅无比,他朗声道:“父皇,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皇上再次拍了拍晋王的肩膀,眼中满是期许,他沉声道:“齐王妃,你准备如何处置?”
晋王一愣,直觉地答道:“擂响震天之鼓,定然是斩立决。”
皇上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那是天朝的边界图,可以看出,红线之外的南蛮之地上插了密密麻麻的小旗。
皇上轻声道:“顾家果然厉害,当年扶持顾将军之时,朕,一是看中了他的骁勇,一是因为顾家和贺家的血海深仇,想要借他钳制贺家。”
“可惜,”皇上一脸惋惜地道:“个人的力量实在是难以和世家抗衡。”
皇上突然带了几分愤怒,咬牙切齿地道:“贺家为了一家之利,置天朝百姓于不顾,竟然把数万大军的性命出卖给了敌人!这种蛀虫,朕,实在是留它不得!”
晋王全身震动,只怕这才是皇上对贺家下手的真正原因吧,皇位一直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混淆皇室血统,若是皇上在意,只怕早就借此开刀了。
皇上脸上露出一丝欣赏,赞叹道:“顾远南仅凭一人之力,接连暗杀了十二个最大山寨的寨主,还有百余小寨子的头人,现在,顾远南之凶名,在南疆,可以说是威名赫赫,你若是要南疆安定,就必须用此人镇守。”
第七十三章 身世之谜
晋王微微点头,齐王妃既然是顾远南的唯一亲人,自然是杀不得了。
皇上话锋一转,淡淡地笑道:“不过,齐王妃,也留之不得,不然我天朝皇室颜面何在?!”
晋王彻底愣住,这杀之不当,留之不得,又当如何处置?
顾盼静静地坐在天牢之中,靠近外墙的一面,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大约只有拳头大小,渗出些许光线来,是这牢中唯一的光明。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线光明,心中平静无比,昨日下午,她亲眼看到太子妃一脸倔强地行了出去,太子妃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那挺直的腰背,高高扬起的下巴,却都在向她做着最后的示威。
今天一早,狱卒已经告诉她,贺家满门无一幸免,全部已在午门处斩,顾盼竟然觉得身心都轻松起来,曾经压在心上的大山一朝之间不见了踪影,她似乎完成了来到这人世间的使命,现在只等着行刑之日的到来,一了百了。
牢门处传来了哐啷的声音,顾盼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动容。
许是来了新的犯人吧,顾盼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就连权势熏天的贺家都倒下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也许是另外一个世家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伍……
浮想联翩中,细碎的足音在她的监牢前准确无误地停下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这寂静的牢房之中炸开:“看来你很适应这牢狱生活。”
顾盼一怔,旋即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站在栅栏外的身影,清瘦而方正的脸上,线条一如既往地刚硬,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在头顶,一身青色长衫异常干净,仿佛是个诗人踏入了莲花池一般。
顾盼嘴唇蠕动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喊出父亲二字,她微低下头,掩饰了所有情绪,人之将死,又何必再伪装自己?
韦相国透过栅栏看向天窗下的顾盼,一丝光线里飞舞着无数灰尘,让她苍白的脸变的朦胧起来,恍若间,竟然有两分神似其母。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如此倔强,和她母亲简直如出一辙,仅凭一己之力,就扳倒了庞大的贺家。
韦相国透过顾盼,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身披霞衣,轻盈地飞舞在了枫树之下,伴着飘飘落落的红叶,浅笑轻扬,唤着他的名字:“快来啊,快来追我啊,嘻嘻~”
韦相国平静地开口道:“我很讨厌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顾盼的身子微微一震,虽然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实,可是她依然无法避免自己不受到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承受的了亲生父亲不喜爱自己的事实。
她不期然地想起了太子妃,孩子从太子妃怀里抱走的前一天,太子妃彻夜不眠,一眨不眨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却舍不得闭上一下。
顾盼的手臂环住肩膀,小小的身子又缩了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来自四周的寒冷。
韦侯爷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了顾盼,声音高昂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母亲,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就是因为你,才死的这么早!”
顾盼猛地抬头,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根刺扎进了深处,却始终没有消失,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存在了一般,韦侯爷稍微一提,这根刺瞬间开始了剧烈震动,搅的她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顾盼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单刀直入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韦侯爷的脸瞬间狰狞,歇斯底里地吼道:“因为顾家出了事,她身怀有孕还要四处操劳,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怎么可能?她就是这么固执,固执的非要以卵击石,结果经血不足,大亏身体,又勉强生下了你。”
顾盼怔怔地听着,曾经在顾远南和韦侯爷那里看到的画像鲜活起来,画中人袅袅地行了下来,一身傲骨铮然奔走,虽然弱小,但是一身的气魄却感天动地。
母亲,在她的心里仿佛活过来一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在她前方不远处浅笑轻吟。
韦侯爷没有察觉顾盼的异状,犹自愤怒地道:“当知道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时,我当时便要把你溺毙,她死活不肯,产后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顾盼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她脱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溺毙?”
韦侯爷嗤笑道:“顾家以出俊男美女闻名天下,你若是个男孩也还罢了,终究是我韦家子孙,偏偏是个女孩,若是长大成人后,如同你姑祖母一般祸国殃民,入宫之后兴风作浪,必然会把韦家也拖入泥潭之中。”
韦侯爷一鼓作气地道:“你母亲察觉我的意图,日日夜夜亲自守护着你,喂奶擦洗,绝不假他人之手,耗尽了心神。又费劲苦心,终于把你和顾远南那家伙一起送出了京城,这时候,她已经灯枯油尽了!”
顾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绝对没有想到,当年父亲容不下她的理由竟然是怕她生的太美,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韦侯爷和自己相像的面容,禁不住苦笑。
韦侯爷积压心中多年的怨气一气释放,此时如同耕种了一日的老黄牛一般连连喘着粗气,鼻孔呼哧呼哧地扇动着,看着苍老了许多。
顾盼坐直身体,对着韦侯爷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韦侯爷面色大变,怒道:“休要跪我,若不是受了顾家日益强大的威胁,我是不会认回你这女儿的。”
顾盼怜悯地看着韦侯爷,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女都维护不了,在她眼中,已和蝼蚁无异,她朗声道:“我这三拜乃是为了感谢侯爷,让我在临死前知道母亲的为人,知道母亲的心中,我是多么的重要,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惊喜的了,我现在,很幸福。”
话罢,顾盼诚实地看着韦侯爷,情真意切地重复道:“真的,谢谢你。”
韦侯爷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恼怒道:“只怕你想死还死不了。”
顾盼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天朝祖制,擂鼓之人必须身陨吗?”
韦侯爷咬牙切齿地道:“皇上已经去了贺家这个眼中钉,也就是说,没了贺家在前面遮风挡雨,现在的韦家,就是下一个靶子了,如果让你就这么死了,等于世家在皇权面前再次退让,一步一步,终会退到无路可退,所以,你绝对不能死。”
顾盼凝神听着,她在牢中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包括贺家,绝对不可能单单因为她的上告就这么倒下,只要皇上愿意,完全可以治她一个诬告之罪,她也察觉到,整个审判过程,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最终的目的,就是让贺家万劫不复。
韦侯爷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顾盼,不知为何,这次再见这个女儿,他虽然侃侃而谈,却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让他老羞成怒。
他沉着脸,继续道:“何况这次还把陆家牵扯进来,成王被指正是太子妃的奸夫,此事虽然没有大高天下,皇上却已经做出了处置,成王被终身监禁,连带成王妃一起,陆家也因此声势一落千丈,无论如何,我们韦家和陆家都必须联起手来。”
顾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地道:“不错,当老虎伸出爪牙,群狼就必须联合起来。”
韦侯爷惊诧于顾盼的政治敏感度,这么快就抓住了问题核心,他心中第一次生起了些许惋惜,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当年他就不会非要把孩子溺毙,她,也不会死了吧。
韦侯爷猛地甩了甩头,摆脱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压低了声音道:“但是皇家的颜面又不能不顾,所以,你要死,但事实上,到底死的是谁,只有我们和皇家知晓了。”
顾盼一惊,听韦相国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要替她去死?表面上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事实上,皇家和陆家,韦家都知道,她已经被替换下来了。
顾盼不觉问道:“是谁?谁会替我去死?”
韦侯爷嘴角不为察觉地撇了一下,冷静地道:“因为行刑是在午门之外,大庭广众之下,行刑前,主审官还会宣读一遍你的罪状,要你当众认罪,以达到震慑万民的效果,这才能行刑。”
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心甘情愿地替你去死。”
顾盼直觉地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她直直地看着韦侯爷,执着地追问道:“是谁,究竟是谁?”
韦侯爷语气里带了一丝忌妒,这个不起眼的女儿,做出这些惊天动地之事,竟然还有死士愿意为她献出生命:“是一个唤作顾惜玉的女子。”
顾惜玉,顾盼脑中轰然炸开,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在那个孩子心中,会有这么重的地位,让这孩子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第七十四章 再见君
顾盼心神剧荡,一时间还难以消化这个消息,她双手紧握成拳,压抑不住地低吼:“不,不,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我的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会要她替我送死?!”
韦相国话已说完,不欲多言,冷哼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顾盼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双手死死抓住栏杆,对着韦相国的背影高呼:“不,我不要她去替我死,我绝对不要这样!”
韦相国恍若未闻,只是走到铁门前,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是你敢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让你自己死在这里,那个丫头,我就让她给你陪葬!”
顾盼蹬蹬退了两步,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韦相国的背影,看着他出了监牢,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软软的跌了下去,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她回忆起了和顾惜玉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孩子一直都是把她当做亲人来依靠的吧,说谎也是不想离开她吧,顾盼突然觉得昔日的自己是多么的残忍,伤害了这个孩子的赤子之心。
顾盼怔怔地望着窗外,几日里滴水未进,她的嘴唇干燥的裂开了,苍白没有血色,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唇,舌尖立刻传来了一阵刺痛,仿佛蜜蜂蛰了一下,这痛传到心底却消弭于无形,被另一种巨大的痛苦取而代之,这是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对无辜者的愧疚。
明天,本应是她行刑的日子,现在却要由顾惜玉替她步上刑场。
死一样的寂寥中,铁门转动的声音异常刺耳,顾盼无力地抬起眼皮,一眼看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
顾盼双唇微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她的心中呐喊,李祈正,你终于来了么?
李祈正行到了监牢之前,和她只隔了一道栅栏,一张脸瘦的下巴尖尖,一双黑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只是明亮的有些吓人,似乎在燃烧生命一般。
他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牢牢握住了栅栏,无声地看着顾盼,她瘦的惊人,在天窗透下的一束光线中,透明的似乎随时可以消失,李祈正眼中闪过一抹心痛。
两个人隔着栅栏互相凝视着,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又像是只过了刹那,李祈正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而富有磁性,似乎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半大的男孩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明天,我来接你回家。”
顾盼身子一颤,一双眼睛里迅速地汇集了无数的水珠,她满脸祈求地看向李祈正,无声地哀求着。
李祈正一怔,缓缓地摇起了头,他喃喃道:“不,不,我绝不答应你,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若是能换你活命,我也愿意。”
顾盼死死咬住下唇,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之中滚落,像是散落的珍珠,摔到地上,激起一注尘烟。
顾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哽咽道:“如果让一个无辜的人替我去死,就算我还活着,也永远不会快乐。”
话罢,顾盼坐直身体,认真地看向李祈正,眼睛里盛满了这世间最深的痛。
李祈正嘴唇颤了两下,别过头去,带着重重的鼻音,不情不愿地道:“好,我答应你,不会叫顾惜玉替你去死。”
话罢,他又忍不住转头看向顾盼,眼前的女孩瞬间破涕为笑,脸上满是解脱,半透明的脸上柔光闪现,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了一层佛光之中,慈悲,祥和,带着一点对生的眷恋,更多的是对死的向往。
李祈正死死握住拳头,顾盼,已经放弃了么?已经心甘情愿地去死了么?
李祈正紧握的拳头又逐渐松开,他凝视着顾盼,温柔地道:“你莫要把贺家的灭族都怪到自己身上,他们是自取灭亡,怪不得旁人。”
顾盼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头脑之中还转不过弯来。
李祈正退后一步,双拳再次握起,平平举起,示意道:“皇室和世家,就像是这天朝的两个拳头,互为犄角,每一个大的世家相当于一个指头,小的世家联合起来构成了手掌。”
话罢,李祈正右手摊开,握住左手食指,轻轻一掰,继续解释道:“一只手对付一只手指,当然轻而易举。”
随后他又把左手食指缩回到了左手拳头里,左手成拳击打右手掌心,理所当然地道:“但是,如果五指抱成了团,那另外一只手就无能为力了,所以世家很团结,只有这样,才能和皇室对抗。”
顾盼的眼睛亮了起来,她隐隐明白了李祈正的意思。
李祈正重重点了两下头,沉声道:“不错,贺家是被世家们抛弃的,否则,就连皇室都憾不动的大山,凭借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让其万劫不复?”
看着顾盼睁大的双眼,李祈正知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心中很是安慰,他低沉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仿佛一首低沉的交响乐,“世家之间也有竞争,通过扶持自家的女子登上后位来影响朝政,这在世家之中是默认的,但是,”
李祈正话锋一转,加重了语气道:“贺家这种混淆皇室血脉的行为,却是犯了忌讳的,是为世家所不容的。你试想一下,若是世家可以把皇家血脉随意调换成自家子弟,那现在的皇位还是姓李吗?”
李祈正铿锵有力地下了结论:“所以,贺家是被其他世家抛弃,才被父皇轻易的收拾了的,你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李祈正的话,让顾盼身上一直背负的大石轻轻卸了下去,她浑身上下轻盈无比,柔柔地看着他,轻声笑道:“谢谢你。”
李祈正双手青筋暴突,死死抓住栏杆,坚定异常地道:“所以,你不要死,你也不该死,你放心,我和顾远南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顾盼脸上瞬间多了一层光彩,又惊又喜地追问道:“表哥回来了么?表哥真的平安无事了吗?”
李祈正勉强一笑,安慰她道:“你自己问他不就好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们把你带出来。”
顾盼两眼亮晶晶地点了点头,蝼蚁尚且偷生,既然知道贺家倾亡与己无关,她自然也想逃出这个牢笼。
李祈正最后凝望了她一眼,一只手费力地挤进栅栏,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弧线,仿佛在抚摸着她的脸庞。
做完这个动作,李祈正猛地缩回手,毅然转身离去,顾盼纤细的右手举起,摸着自己微微发烫的右脸,一股热流在心底缓缓流过。
李祈正乘车回到了齐王府中,大步进到了一个偏院之中,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虎虎生风的声音,拳肉相击,让人一阵齿冷。
他一把推开院门,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青年和一个青色短打汗衫的大汉你来我往,打得甚是热闹。
李祈正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裂痕遍布的青砖,抱怨道:“这是第几个院子了,你们还真要把这齐王府给拆了?”
随着他这句喝止,争斗中的二人一触即分,白衣的青年放声大笑,跃到了李祈正面前:“齐王殿下腰缠万贯,怎么如此小气?”
李祈正看向顾远南,经过这两年的风霜的磨砺,他明显去了一身青涩,人被晒的黑了不少,看上去精壮无比,依稀有了顾朝阳的几分架势。
未待他说话,方才与顾远南对打之人手捧水盆上的前来,高大的身体弯了下来,恭敬地道:“少主,擦把脸吧。”
顾远南望了对方一眼,面色一正道:“廖将军,说了多少次了,莫要如此客气。”
廖勇低头不语,依然单手举着水盆,他另外一只袖子空空荡荡地掖在了腰间,竟然失去了一臂。
顾远南只得无奈地从水盆里捞起毛巾,在脸上抹了两把,随后又丢回水盆里,看着廖勇大步离去的身影,顾远南遗憾地摇了摇头。
李祈正亦是看着廖勇的身影,轻声道:“廖将军如今的性子,似乎低调了不少。”
顾远南叹了口气道:“若非他拼死保护我父亲的尸身,又如何会失去一臂?说起来,他是我的恩人才是。”
想起那场悲烈的战役,李祈正亦是叹着气摇了摇头。
顾远南拉过院子中的两把藤椅,随意丢了一把到李祈正面前,二人坐下后,顾远南两条腿往前一伸,扬起嘴角笑道:“怎么样,我那小妹子是不是求你救下顾惜玉?”
李祈正的眼睛瞬间睁大,随后又暗了下去,他低声道:“不错,她却是如此要求,没想到,你比我还要了解她。”
顾远南目光遥视远方,脸上神情温柔无比:“这个孩子,和她母亲的个性几乎一模一样,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顾远南说完这句话,两条长腿自然地收了回来,半倾着身子,看向李祈正道:“怎么样,就按照我说的办吧?”
李祈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戏笑道:“这截牢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你真的不怕吗?”
顾远南一双漂亮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危险地道:“妹妹一个人就敢对抗整个贺家,现在我无牵无挂,又怕的什么?难道,齐王殿下,后悔上了我这条贼船?”
第七十五章 分兵两路
李祈正脸上露出几分阴狠,和他俊朗的外表十分不协调:“若是后悔,十三年前就不该分你半个馒头。”
顾朝阳脸色青红交替,终还是忍不住道:“就是吃了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半个馒头,害的我拉了半个月肚子。”
他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道:“不然,就凭爷这张脸,随便进个象姑馆,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用的着跟你满街流窜,吃遍苦头吗?!”
就在二人紧锣密鼓的策划这场劫狱行动时,宫中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
晋王乖顺地立在地上,上首是一身金光闪闪的道袍的皇上,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在发顶,下颌留了三缕冉冉长须,端坐莲花台上,一眼望去,还真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眼睛半闭半合,轻声道:“对于他们想要劫牢一事,你有何看法?”
晋王恭敬地半俯下身子:“儿臣以为,必须全力狙击,此事若是与韦家和陆家达成协议,自然是卖了这两个世家一个颜面,若是就这么被他们把人劫走,等于不明不白背了个污名,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皇上微微点头,续问道:“那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晋王抬起头来,脸上一片狠绝:“先下手为强,把那女子转移,告诉他们,救人可以,必须得到皇室的允许。”
皇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悠悠的声音在丹房里回响:“你去吧,此次仙长已经采集齐全药材,等仙丹大成,本皇荣登仙位,即可传位于你。”
晋王眼中异彩连连,欢喜地道:“那孩儿恭喜父皇早登仙班了。”
皇上缓缓合上双目,不再搭理于他。
李祈正很快得知了顾盼已经被转移了的消息,他急匆匆地来寻顾远南,见对方亦是愁容满面,登时心中一惊,他低声问道:“你也没有办法吗?”
顾远南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晋王真是好算计,把人藏到了御林军中,叫我凭着手里这两三百号人?难道就能在上万大军里杀进杀出吗?!”
李祈正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心中焦虑万分,他双手互握,搓个不停,在地上走来走去,喃喃道:“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时间每晚上一点,他的心就焦虑一分,整个人似乎都在油锅里煎熬。
顾远南的牙齿格格作响,他低着头沉吟半晌,毅然道:“现在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李祈正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熊熊燃烧,灼灼地看着顾远南,质问道:“什么办法?快说!”
顾远南看着他,坚定缓慢地说:“联合陆家和韦家,逼宫夺位,只要你做上皇帝,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李祈正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喃喃地道:“逼宫夺位,逼宫夺位……”
他每重复一次,眼里的困惑就减少一分,如是七八次之后,李祈正的脸上坚定异常,他直直地看向顾远南,狠声道:“干了!”
话罢,二人低声密语,开始商讨起如何行事,片刻之后,李祈正和顾远南二人低调地换了管事的装扮,分别乘坐马车出了齐王府,一个去了韦家,一个却是去了陆家。
李祈正靠在车厢后面,脑子里开始回想起顾远南的话:“若想一举功成,必须得到陆家的支持。陆家行事低调,家中子弟鲜少有官至三品以上者,为何能屹立不倒,一直都是天朝的最大世家之一?就连贺家也远远不及。
“就因为陆家子弟多在军中就职,虽然大部分只是中低级军官,奈何人数众多,又联系广泛,两百年来,李家的每一个皇帝都试图撼动这个庞然大物,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陆家有一点可以利用,陆家家规,子弟在没有建功立业之前,是不许有自己的名字的,陆六如是,陆十六亦如是,他们若是到了死以前都还没有名字,就连进祠堂都没有资格,不然到时候牌坊上一律写着陆家行几,又分的清楚谁是谁?”
李祈正双手互握,一双眼睛在黑夜中熠熠发光,他这次只要说服陆家年轻一辈,就不枉此行。
顾远南则是单枪匹马去了韦家,他死死捂住胸口,如今,终于到了使用这个王牌的时候吗?
因了顾盼的关系,长乐侯府也颇受影响,门前几可罗雀,看门的几个家丁昏昏欲睡,有气无力地清扫门前落叶,准备关门歇息。
顾远南坐在车中,听得车夫与家丁交涉,半晌无果,渐渐不耐烦起来,他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从窗外抛了出去,冷冷道:“快去传话,误了大爷的事,仔细了你的狗头。”
那家丁见了银子,立刻眉开眼笑起来,用手从一堆灰土里拾了起来,顾不得脏,直接放到了嘴巴里一咬,确定是真的以后,立刻弯腰哈背,嬉皮笑脸地道:“大爷放心,小的马上就去给您通传。”
从车窗里看向那个家丁远去的身影,顾远南连连摇头,姑母当年,手下何曾有这么没骨气的下人,又何曾这么不懂规矩过?都不问一声来客何人,就匆匆地进去通禀。
这长乐侯的继任夫人听说处处和姑姑较劲,真不知道她一股子心气都用到哪里去了。
片刻之后,那家丁匆匆回返,一脸赔笑道:“请大爷跟小的来,我们总管在里面候着了。”
顾远南一跃跳下了马车,大步跟在了那家丁后面,进府后行了两步,就换了一个青衣管事,甚是客气地在前引路,言谈举止果然强了不少,话里客气地询问自己的来历身份,顾远南四两拨千斤地带了过去,只说是韦相国的一位远亲,一直在外地经商,今日碰巧回京,专程前来拜会一下。
话罢,顾远南特意把右手举了举,让那管事看清楚里面的物什,一只虎皮八哥,这东西只在南洋海外有货,在世家中,也十分少见。
那管事果然还有几分眼力,见状越发恭谨,片刻之后,二人到了韦相国的书房之外。
管事叩了三下房门,抬高了声音道:“老爷,客人到了。”
里面传来一声低沉地应声:“叫他进来。”
顾远南对那管事微笑示意,不着痕迹地又塞给他锭银子,管事大喜,凑过来低声道:“老爷最近心情不大好,先生说话注意点。”
顾远南好笑的点了点头,看着那管事去了,径直推门进了书房,一下韦相国打了个照面,看到对方惊诧的表情,顾远南立刻知晓,只怕韦相国等的并不是自己,这管事阴差阳错才把他领了进来。
顾远南也不拆穿,左右望望,自来熟地拎起一把椅子到了韦相国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把手里的鹦鹉笼往桌上一甩,虎皮鹦鹉吃痛,骂道:“你个冤家,摔死奴家了。”
顾远南哈哈大笑,故意伸出手去撩拨了两下鹦鹉,见它在笼中上下纷飞,又骂骂咧咧,“非礼啊,非礼。”
引得顾远南又是一阵大笑,笑罢,顾远南这才看向韦相国,见对方正襟危坐,脸上一派道貌岸然,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心中暗骂,伪道学。
顾远南指着鹦鹉,理直气壮地道:“相爷莫要误会了,本人只是遛鸟经过这里,刚巧赶上这笨鸟口渴,来讨杯水喝罢了。”
韦相国被他一番厚颜无耻的言论气得发抖,半晌平静下来,把桌上茶壶重重往顾远南面前一摔,沉声道:“赶紧喂这扁毛畜生喝了,喝完立刻走人。”
虎皮鹦鹉幽怨地白了韦相国一眼,骂道:“你这冤家,有了小桃红就不要奴家了,死相~”
这鹦鹉声音有些尖细,学起来真像是女子说话,尤其那句死相拖得又长又嗲,若是此时窗外有人,韦相国一世清名只怕要付诸东流。纵然外面无人,韦相国也被气的不清。
顾远南咳了声,赶紧把茶壶提起,给鹦鹉的食盅里加了些水,随后把鹦鹉从桌上提到了脚边,他看韦相国脸上青筋暴突,说不定明天就要来一盘爆炒鹦舌了。
这么有灵性的鹦鹉可是他专程寻来给顾盼解闷的,怎么也不能让小家伙在这里被害了。
顾远南轻磕了几下桌面,看着韦相国似笑非笑地道:“姑姑,她最后还好么?”
韦相国脸一沉,大袖一挥,阴冷道:“慢走不送。”
顾远南见状,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他从胸口里摸出一方白绫,轻轻捧到了韦相国面前。
韦相国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伸出手接了过去,把这叠的方方正正的白绫一下打开,上面的血迹刺目无比,韦相国脸色大变,双手不住的哆嗦起来。
他从未告诉过旁人,送走顾盼和顾远南以后,她一直到死,再也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
这件事情成了他心中大憾,这方白绫之上的笔迹,他一眼认出,绝对是她亲笔所书,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恨不能白首共度,请君珍重。”
韦相国反反复复念着这白绫上的字迹,激动已极,瞬间老泪纵横,顾不得顾远南就在一旁,伏案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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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人算不如天算
顾远南眯起眼睛,看着韦相国一番作态,姑姑果然料事如神,她临终前的不闻不问成了韦相国心中最大的隐痛,这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缩小,反倒越来越大。
当这代表救赎的血书出现的时刻,就是韦相国最脆弱的时候,此时的他,为了亡妻,一定会有求必应,这一切的一切,姑姑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谋划妥当。
顾远南回到齐王府的时候,李祈正还没有回来,又等了许久,听到外面四更鼓声,才见李祈正一脸喜色的从外面迈进屋内,二人对望一眼,便知大事已成。
李祈正庄严地点了点头道:“已经谈好了,等天一亮,就开始行动,这次多亏了陆六,他在御林军中任职,直接可以提供顾盼的准确位置,明日一早,只要拿着韦相手令长驱直入,把顾盼先救出来,其他的一切好说。”
顾远南闻言心中大定,又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逗弄着手里的鹦鹉笑道:“你姐姐要回来了,你姐姐要回来了。”
鹦鹉在笼子里飞来飞去,尖啸道:“你婶婶要回来了,你婶婶要回来了。”
一旁的李祈正忍俊不住,抱着肚子大笑不已。
顾远南咳了一声,瞪着鹦鹉吓唬道:“再乱说话就拔光你的毛,做一道红烧鸟肉。”
被这只虎皮鹦鹉一闹,二人原本有些的紧张也消弭无踪,俱都坐在椅子上合眼假寐,只等天色一亮,就带着韦相国的手书进御林军救人。
似乎刚合上眼睛,外面传来了乱糟糟的呼叫声,阿梅匆匆地拍着房门,与平日的沉稳截然不同,尖着嗓子唤道:“殿下,殿下,快起来,宫里来人了。”
李祈正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下冲到了门边,一把将门拽开,着急的问:“谁来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出不对,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全副披挂的陆六,他身后还站了一队黑衣甲士,俨然是御林军中的精兵。
李祈正抬眼看去,陆六下巴绷紧,面色刚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右手有力的一挥,身后的甲士立刻上前,架住了李祈正左右,陆六平淡地道:“得罪了,齐王殿下。”
在这一队甲士的团团包围下,李祈正放弃了抵抗,他心有不甘地瞪向陆六,张开嘴巴,想要骂他几句,终究还是忍住了,头一扬,怒道:“说吧,你们要把本王带到哪里去?!”
陆六双唇紧抿,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大步向外行去,身后的甲士像是一道黑色的洪流,沉默着挟裹着李祈正滚滚而去。
顾远南早已起身,他伏在屋中,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依据他对陆六的了解,此人绝非两面三刀没有骨气的败类,这次,陆六是奉了谁的命令呢?
顾远南转眼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他双手紧握成拳,嘿嘿笑出了声:“韦相国,你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若是我兄弟和妹妹有事,今天的贺家便是他日的韦家。”
按照李祈正的想法,他应是被陆六出卖了,那么下手的,不是皇上就是晋王,他并没有绝望,因为顾远南还在外面,这家伙一定有办法把自己弄出去的。
可惜,事实很快证明,他的猜想错的多么离谱。
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这一刻,他被这队黑衣甲士押入了皇宫,七拐八拐之下,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偏殿之中。
一眼望去,这方圆不过百丈的偏殿周围人影憧憧,竟然不下千名御林军驻守在外,一个个脸色精明,行走矫健,一看就是御林军中最精锐的百战精兵。
李祈正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父皇和晋王,也太看得起他了,这么严密的保护,只怕蚊子也飞不出去。
挟制他的黑衣甲士已经送开了手,陆六伸手指着偏殿大门,淡淡地道:“齐王请自便吧。”
李祈正冷哼一声,高高扬起下巴,大步向大门行去,单手推开了偏殿大门,里面却是燃了许多蜡烛,片刻间,烛光刺的他眼前一片昏花。
李祈正迈步入内,随手合上大门,待他的眼睛习惯了大殿里的灯火通明,看清楚里面的人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精彩二字来形容,有吃惊诧异,也有奇怪困惑,最多的是不解。
他迟疑片刻,还是张嘴唤道:“三皇兄,五皇兄。”
大殿前的蒲团上盘膝而坐的两个人同时抬头向他看来,三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李祈正怔了一下,踌躇地问道:“皇兄们也是被陆六请来的吗?”
晋王脸上一派淡然,成王上嘴唇不屑地抖了一下,李祈正看出端倪,老老实实地寻了一个蒲团坐下,心中嘀咕,看来这只能是父皇的大手笔了,只是把我们三人都关起来,父皇到底想做什么呢?
皇上寝宫之外,韦相国焦急地走来走去,站在他身边一个拄着龙头拐杖,巍然不动的,赫然是陆家老祖宗。
片刻之后,从皇上寝宫中缓步行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他手捧医箱,看样子颇为吃力。
韦相国环视一圈左右,皇上的寝宫此时守卫比那关了三个王爷的偏殿还要严密许多,在这里守卫的御林军,全部是各大世家的嫡系子弟,都是最靠的住的精英。
他一把抓住老太医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问道:“盛太医,皇上如何了?”
盛太医手一哆嗦,险些捧不住怀里的医箱,他伏下头,头顶白发稀稀疏疏,显得他可怜至极,喟叹道:“皇上已经是药石罔顾了。”
韦相国手上一紧,砰的一声巨响传来,老太医手里的药箱轰然落地,在这静寂的宫闱里仿佛一声雷鸣,惊的无数人瞬间翻身而起。
韦相国顾不得其他,咬牙切齿地道:“皇上可还能说话?”
盛太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力,挣脱了韦相国的掌控,弯下腰开始拾掇起医箱里散落的杂物。
韦相国厉喝一声:“盛太医,本相问你呢!”
盛太医德高望重,何曾受过此等闲气,老头的脑袋一偏,怒气冲冲地吼道:“药石罔顾,药石罔顾,韦相国不曾读过书么?”
一边的陆老太君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突地笑出声来,语带揶揄地接口道:“他不是不曾读过书,只是都还给老师了,哈哈。”
韦相国位高权重,此时被奚落了,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眼前这个老太太,是他得罪不起,也不想得罪的有数的几个人之一。
陆家老太笑了两句,弯下身子帮盛太医拣起医箱里的东西,两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到一起,倒是十分和谐。
韦相国只得无奈地弯下腰,也帮忙拣了起来,拾掇完毕,韦相国随手招了个卫士,叫他带着盛太医下去休息,嘱咐他就在左近寻个偏殿,莫要叫老太医回家。
这番话被盛太医听个一清二楚,他鼻子一哼,指明道:“老夫要去上清池,那里是皇室沐浴所在,老夫正好也享受享受。”
韦相国瞄了他一眼,无奈地挥了挥手,这老东西,赶紧打发了吧,若非陆家老太君的药剂一向是由盛太医亲手配制,早就把他随意关起来了。
韦相国转过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陆老太君恭敬地道:“老夫人,您说,现在当如何处置?”
陆老太君历经三朝,见多识广,她伸出右手,抚了抚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鬓边,轻笑一声道:“怎么处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发国丧,立新皇,国不可一日无君。”
韦相国暗骂一声老狐狸,这分明是不想担上半点责任,他低声道:“现在三个王爷已经在咱们的控制中了,太子体弱多病,只怕是活不过今晨了,您看,立谁为新皇合适呢?”
陆老太君嘿嘿一乐,抿嘴一笑,这一笑间缓和了她满脸的严厉的线条,依稀看出年轻时也是个温婉的美人儿。
她露出没剩下几颗牙的嘴巴,露着风道:“不如你我各写一字,随后相互比照,如何?”
韦相国略一思索,重重一点头道:“好。”
话罢,掉头对着站在一旁的甲士呼喝道:“去取笔墨来。”
片刻功夫,甲士取了笔墨来,没有桌台,二人索性匍匐在地,就以这青石砖为榻,奋笔疾书,转眼间,陆老太君手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字体成形,韦相国也写好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字。
二人把字幅握在手中,同时大喝一声,迎风一展,看着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哈哈大笑。
韦相国接过陆老太君手里的字幅,面不改色地和自己手里的揉成一团,随后撕成了无数的碎片,随手一丢。
做完这一切,他反手背在身后,看着沸沸扬扬的纸屑被风吹得遍地都是,有些像是给老皇丢的纸钱,不由感慨道:“既然如此,储君已定,只是皇上又如何发丧?难道要公告天下,皇上和御妹平安公主薨在一起吗?”
陆老太君的脸上浮现了几许困惑,不解地道:“平安公主怎会在此呢?”
第七十七章 相依为命
今日五气朝阳,三花聚顶,乃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是经过几个活神仙反复演算过的,也是皇上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服食仙丹,位列仙班的日子。
大殿之中烟雾飘渺,看过去金碧辉煌的器物都笼罩在了烟霞之中,望之如梦似幻,不似人间。
李家祖孙三人俱都一袭黑色镶了金边的道袍,手握银色拂尘,围坐在了一个巨大的三足药鼎旁边,正好一人占据了药鼎一足。
三人双手立起,手中繁复地演示着各种手势,在这剧烈的变化中,药鼎里传出了阵阵香气。
高坐莲台的皇上身着金色道袍,鼻子抽动两下,迫不及待地睁开了双眼,死死盯住了药鼎,一脸期盼。
药鼎之中汇聚了这几年,仙长艰苦跋涉得来的各种珍惜药材,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最后取了地心之火,又采集了天山雪莲上的一捧雪水,这才炼出这么一炉丹药。
随着香气越来越是浓郁,几个仙长的手势也越做越快,终于,李家老爷子一个急急如律令,定格在了药鼎上方,青山道人上前,把药鼎的盖子掀开,只见里面几个鲜红似血的丹药滴溜溜地打着转,一股股浓郁的香气从中散发出来。
皇上身子前倾,伸长了脖子唤道:“快,快给朕拿上来。”
青山道人微微躬身,从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托盘中拈起一个玉瓶,又用玉匙把药丸一粒粒地装到了玉瓶之中。
他肤色如玉,双手持起玉瓶看着甚是赏心悦目,平白地让人对这玉瓶里的丹药寄予了无限厚望。
青山道人捧起玉瓶,一步步来到了皇上面前,双手高举过头,朗声道:“恭喜师兄,贺喜师兄,服下此丸,便可荣列仙班。”
皇上迫不及待地把玉瓶一把抢过,放在手里端详半晌,玉瓶本就是半透明的上等流光玉,透过玉瓶,隐隐可见里面的红色丹药浑圆无瑕疵,聚在一起像是几个宝珠。
皇上死死握住玉瓶,对着李家祖孙呵斥道:“你们先退下吧。”
青山道人手里拂尘一摆,转身向外行去,身子袅袅婷婷,带了雌雄莫辨的美。
待这殿中只剩下他一人,皇上毫不犹豫地拔下了玉瓶上的软塞,把丹药倒了一粒在手里,红色的药丸在手里鲜艳欲滴,像是刚从枝头采摘的樱桃,还带着早晨的露水。
皇上呼喝两声,一只肥胖的波斯猫踏着慵懒的步子懒洋洋地行到了莲台之下,皇上嘴角一扬,一把抓住了肥猫的后颈,把这药丸丢入了猫口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只肥猫,猫吃下药丸后片刻功夫,身上的毫毛根根炸起,就像是戴了一条狐皮围巾,它嗷的一声尖啸,四爪张开,从皇上膝头一跃而下,瞬间跑的无影无踪。
皇上诧异地看着肥猫消失的方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再次倒出一个药丸,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放入了口中。
立刻,一股浓郁的香气充斥了他整个口腔,一团烈火迅速地顺着他的喉咙滚了下去,腹间唰的一下,似乎一坛油被这团烈火瞬间引燃。
皇上双眼睁大,死死捂住肚子,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滚油中煎熬,难以言喻的痛苦从腹中传递到了每个神经末梢。
他的头皮炸开,身上的汗毛直立,他终于明白刚才那只肥猫为何会有如此的反应了,可惜他没有波斯猫那种行动力,只能死死抓住莲台边缘,防止自己摔下去。
片刻功夫,皇上浑身汗水淋漓,道袍被汗水阴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肚子里刀绞般疼痛,他仍然抱了一丝期望,这是洗精伐髓,等疼痛过去,他就脱离这凡人之躯,成就仙体了。
一阵轻盈的脚步从宫门处传来,听在浑身上下都剧痛无比的皇上耳中,却如同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最嘈杂的噪音。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身炫彩宫装,脚步声稳稳地停止在了皇上身前。
一股刺耳的尖笑从眼前女子的口中迸发出来,平安公主把手放到了皇上的头上,轻轻撩拨着他颈后碎发,带了几分刻薄恶毒,轻柔地道:“皇兄,你是不是还盼着得道升仙呢?”
皇上咬紧牙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脖子上那双细嫩的小手更像是死神的镰刀,每从他颈后抚过,都像是要刮掉一层皮肉。
平安公主拿出帕子,仔细地给皇上擦去额头的汗水,伸出两只漂亮的手,分别撑住了皇上的一个眼皮,凑近了他,低喃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药材里有几味被我换掉了,你没有想到吧,哈哈。”
随着平安公主近乎歇斯底里地尖笑,皇上腹里的疼痛终于减缓了些,他强撑着精神,看着平安公主,嘴唇翕动,轻轻说了几个字,可惜平安公主仰头望天,满脸悲愤,却是没有注意到他这微小的动作。
平安公主笑罢,低下头,继续看着皇上道:“自从你宠爱了那个贱人,皇兄,私下里你可曾再见过我一次?!”
平安公主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此刻得以发泄出来,如同黄河之水,倾泻而下:“我以为她死了,我们兄妹就会回到从前,谁知,你不但为她在寝宫旁建了真人庙,竟然还打算服用仙丹,追随她而去,告诉你,我绝对不答应,绝对不会让你如意!”
她一翻愤怒后,心中怨气稍减,又凄凄哀哀起来:“皇兄,你还记得我们年幼之时吗?你把欺负我的姐妹们一个个打跑的时候,不是说,今生今世都会保护我,让我开心快活吗?你都忘了吗?”
往事一幕幕揭开了迷雾,平安公主仿佛看到了那些痛并快乐着的童年:“我居住的大殿里没有火盆,那些女官欺负我年幼,连食物也克扣,父皇还说我身轻如燕,他一点都不知晓,我都是饿的,多亏了你,每日里把自己的点心偷偷省下来,给我送来,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你本来不想竞争皇位,但是皇兄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四皇兄雄心勃勃,若不是他一心打着叫我和亲的旗号,想必你也不会跳出来,自己请求去南蛮杀敌,建什么军功吧。”
“你也不会娶那个讨厌的皇后了,都是为了我,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啊。”
平安公主一双眼睛满是荡漾的泪水,给她一贯的强势中平添了几分柔弱,她把脸贴上了皇上的脸,悲伤地道:“皇兄,我不快活,我很不开心,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为什么你还不理我?”
她终于听见了皇上微小但持久的呐喊:“谨,乐……”
平安公主身子一震,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皇上,皇兄在叫她的名字么?
不错,她的名字就是谨乐,后宫两大产下皇子的妃主名号,也不过是从她名字里取的字罢了。
她格外记恨瑜贵妃也正因此,这个女人的名号竟然是美玉,且和她无关!
看着皇上紧锁的眉头,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平安公主终于确定了,皇兄,有话要跟她说。
平安公主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贴近了皇上的嘴唇,终于听清楚了皇上一直在说的话:“谨乐,你走,快走,走啊,走!”
平安公主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紧紧盯住了皇上的双眼,他的眼里是担心,悲伤,和忧虑,独独没有怨恨,皇兄,是真的担心她啊。
一瞬间,幼年开始和皇兄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平安公主脑中闪过,二人丧母后的相互扶持,皇上对她的娇惯宠让,任由她独断专行,哪怕知道了她的诸多恶行,也从未把她当做坏人,振振有词地对质问的臣子狡辩道:“朕只有一个妹子,朕只想让她永远开心快活,一生平安,朕自己循规蹈矩就足够了,至于公主,就请诸位爱卿高抬贵手吧。”
平安公主突然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她扑到了皇上身上,这药是她亲手调配,自然知道,药石罔顾,哪怕是神仙来救也是救不回的。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她根本不想让这个人死,这世界上,她只在乎他,他也是一样的。
平安公主哭了半晌,瞥到了滚落地上的玉瓶,她轻轻拾起,看着皇上灿烂一笑,皇上瞬间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焦虑地吼了起来,嗓子早已烧坏的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唇无声地蹦出一个又一个不字。
平安公主脸上一抹神圣地微笑,缓缓摇着头,平静地把玉瓶上的塞子拔开,把里面的药丸一股脑地倒入了口中。
转眼,她的腹中燃烧起了熊熊烈火,这火席卷一切,让她痛不欲生,平安公主用双臂死死撑在了莲台的边缘上,费力地把头靠近了皇上地耳朵,几近无音地道:“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妹,好吗?”
皇上费劲全身力气,转过头,死死盯住了小妹子,额头轻点,两行血泪无声无息地从他双眼之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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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重逢
马车行开了一段距离,李思怀从车上一跃而下,最后看了一眼雄伟壮丽的盛京,高大的城墙绵延不绝,一直消逝在视线的尽头。
他的眼中流露了一丝的恋恋不舍,车队从他眼前逐一驶过,二姑奶奶在中间的一辆车上探出头来,唤道:“怎么下了车了?”
李思怀大步行到了姑姑的车旁,仰着头笑道:“最后看一眼盛京,这些日子,真是跟做梦一样。”
白李氏脸上带了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叹了口气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李思怀亦是感慨万千,谁能想的到祖父和父亲,这两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会一夕之间被污做妖道,全国通缉呢?若不是……李思怀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怀里失而复得的玉佩,这是齐王殿下送还给他的。
他知道齐王这个举动的含义,在公主府欠他的人情就此两清了。
李思怀庆幸自己当时一念之仁,救了全家性命。
二姑奶奶见他发呆,忍不住催促道:“叫马车快些走吧,赶紧回了家,再也不出来了。”
李思怀连连点头,李家在那县城之中也是一方土豪了,母亲来了信,说是已经给二姑奶奶一家买了地了,四叔清醒以后跟个小孩子一样,片刻离不开四婶,两个人现在倒是好的如胶似漆了。
只是,李思怀在重新登上马车前,又望了一眼盛京,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这是他离开盛京唯一的遗憾了。
车队因为带了家私和女眷,行的很是缓慢,大半个月了才走到一半,这日,赶车的老把式披着件汗衫匆匆来寻李思怀:“少爷,这天太旱,得让牲口歇歇了。”
李思怀看了一眼拉车的驽马,马嘴大张,鼻孔里不住地喷出白色的热气,马身上挂了一层厚厚盐霜,不禁点了点头,笑道:“如果我没记错,前方不远有个小镇,就在那里落下脚吧。”
他顿了下,看了看老把式晒得漆黑的脸膛上不住淌下的汗水,补充道:“干脆今天提前安顿,让师傅们也都好好休息一下。”
老把式大嘴一裂,满脸的皱纹层层荡漾开,像是菊花一样盛开,笑道:“那敢情好,多谢东家了。”
得了李思怀的准信,一干把式都卖足了力气,把剩下的水喂了驽马吃了个饱,一鼓作气,又行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驿道边上的小镇。
镇子里的民居俱是青瓦白墙,屋前房后遍植青柳,二姑奶奶见了也甚是喜欢,在客店打尖以后,带了一儿一女外出踏青。
李思怀不放心,招呼了车把式们坐到了客店大厅里,给他们要了壶大碗茶,又叫了些卤豆干,咸水花生,把车把式们答对好了,这才追了出去。
远远看到二姑奶奶母女三人兴致高昂地站在街道一侧,看着对面,李思怀赶紧奔了去。
二姑奶奶对他温和的一笑,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把汗,笑道:“这一路上多亏了你这孩子,要不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思怀嘿嘿一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对面,那边是个游医摊子,一个布幡加上从农舍里借来的八仙桌,简简单单就支起了一个医摊。
这里的乡民很是热情地把桌子团团围住,时不时有人高举药方从摊子里挤出来,看那神色喜气洋洋,似乎多年的沉疴一下就解决了。
李思怀好奇起来,暗忖,难道里面的是个神医?
二姑奶奶看了一会儿,腰背酸疼,手撑在涟姐儿的手臂上,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们先回去了,你再多耍会儿。”
李思怀礼貌的应了,他也实在好奇,因了顾盼的关系,他亦是喜好阅读游记一类的书籍,看到此等奇人异事,焉能再迈开脚步?
目送二姑奶奶行的远了,李思怀大步上前,拦住一个刚刚看了病的乡民,朗声笑道:“大哥,你这方子能给我看看吗?”
那乡民刚刚看了病,心情大好,把方子递到了李思怀手中,李思怀一见之下,大为称奇,这方子上没有文字,却绘制了药草的形状,细致入微,连药草叶子上的叶脉和锯齿也清晰可见。
李思怀又注意到,这方子上一共绘制了四种药草,每种药草的数量又不一样,有的四株,有的两株。
他转眼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之处,这里的乡民大都不识文字,画了药草的形状和数量,就能让他们自己掌握药物和用量,这个游医,真是聪明绝顶。
李思怀几乎要击掌叫好,他怀着钦佩之情把方子慎重地交换乡民,最后问道:“大哥,看病花了多少钱?”
乡民咧嘴一笑,翘起了大拇指:“这大夫心眼好着咧,没要俺的钱,这些草药也是附近采的到的,咱们穷人家,哪里能看得起病啊,这下可好了……”
李思怀对被乡民包围的游医由衷地起了钦佩之情,他心中起了结交之意,遂耐着性子等在一旁,一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乡民都散了去
他这才看清,摊子后的游医不是一人,而是两个主仆,其中一个一身白袍,长发随意挽起,看他神情豪迈不羁,另外一个青衣小僮低头收拾着笔墨,他只瞄了一眼就把视线挪开
李思怀上前一拱手道:“在下李思怀,因慕先生高义,特来结交一番。”
坐在桌子后的白袍青年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思怀这才注意到,这白袍青年虽然形态洒脱,面目却颇为清秀,尤其下巴的线条,很是优美,竟然是个女子扮作。
一时间,他大是尴尬,嗫嗫着说不出话来,那白袍青年看他脸红口燥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一拍身边小僮的肩膀道:“看看,又是一个雌雄不辨的雏儿。”
那小僮专心收拾东西,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三姑,你又欺负人了。”
这声音,李思怀震惊当场,整个身体僵硬的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青衣小僮,他低头看不见脸面,从这里看去,那下巴的弧度,抿紧的嘴唇,再再表明,眼前的青衣小童就是他昔日的故人,儿时的玩伴,绝对不会错!
李思怀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地开口,试探着问道:“顾盼?”
青衣小童把脸一扬,看清楚李思怀的脸面,脸上亦是惊喜交加的表情,语无伦次地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李思怀寻回了往常的镇定,哈哈大笑道:“我带着姑姑回归故里,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偶遇,走走,一起去酒楼聚聚。”
言谈之间,丝毫不见扭捏之气,竟是把顾盼当成了生平好友一般,他这番做派,甚得了陆三姑的喜欢,当下就收了摊子,三人一起,奔镇中最大的酒楼而去。
陆三姑终究是个女子,并没有仿效些大汉大呼小叫地要上壶白酒烧肉,只点了几样精致小菜,又要了淡淡的果酒,浅酌慢饮。
李思怀温文尔雅地陪着她们,并不特意与顾盼说话,言谈间问及行医之事,面上的仰慕显而易见:“三姑因何到此行医,还分文不收诊费?”
陆家三姑面色一板,故做严肃地喝问道:“哪个与你说不收诊费了?”
一旁的顾盼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们虽然没有收取现银,却要了些饭食,乡民生活辛苦,又哪里拿的出银子?”
陆三姑咽了一口果酒,感慨道:“这些乡民终日劳作,身上多有隐疾,若是平日里稍微注意下,到了老年也会好过许多。”
李思怀听的肃然起敬,不禁给陆三姑连连斟酒,陆三姑酒至半酣,斜觊着李思怀笑道:“你以为我在救世济人么?不过是赚些游资罢了。”
话罢,陆三姑撑起身后长幡,轻轻抖动,从杆顶又垂下一幕,赫然写着天地神算四个大字。
顾盼捂住嘴巴吃吃笑道:“若是到了富庶之地,三姑就给人算命换取游资,那个可比做游医丰厚许多。”
陆三姑被她拆穿,喝叱一声:“你个小妮子,若不是靠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你哪里来的银钱进的赌场,哼,又不晓得谁,把一身衣物都当的精光,还要靠我把你赎出来。”
顾盼脸颊粉红,闻言也不恼怒,亦是打趣道:“三姑把我赎出来,只怕是不想自己洗衣做饭吧。”
李思怀听的她二人互相拆台,只觉得煞是有趣,对他们二人的旅途生活向往无比,同时产生了深深的疑惑,顾盼,怎会在此?
他张口欲问,一声低沉的呼唤突然从他身后传来:“盼盼!”
李思怀看着顾盼一双细长的眼睛瞬间睁大,满脸不可思议,随后她泪流满面,那种委屈,是见了亲人才有的表情,和方才见到他时的惊喜完全不同。
李思怀长叹一声,单手撑桌,长身而起,回过身来抱拳行了一礼,礼貌地唤道:“齐王殿下。”
第七十九章 阖家欢喜(大结局)
陆三姑环视一圈左右,见这店中已无闲杂人等,知晓是李祈正清了场,她掩嘴窃笑,拉起站在一旁的李思怀道:“走走,西陵看你十分顺眼,我们另寻一地,继续喝酒。”
李思怀如何不明白陆三姑的意思,他不为人知地呼出一口长气,顺从地跟在了陆三姑身后,踏出酒楼门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李祈正伸出手拉过顾盼,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李思怀心中一痛,仿佛心尖上被蜜蜂扎了一下,随即释怀。
顾盼任由李祈正打量,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她的脸,半晌,顾盼轻声问道:“那日,我被人从天牢里带到了军中,然后只呆了一日,就又被蒙着眼睛带了出来,不知道颠簸了几日,被解下眼罩时,发现竟然和陆家三姑在一起。”
李祈正灿烂一笑,亦是轻声道:“我原本还担心你,没想到陆家老太君动作倒是快,看来诚心想叫咱们欠她一个人情了。”
他拉着顾盼坐下,笑道:“韦相国和陆老太君一致推选五哥登上皇位,他们知道我无心于此,若是选了我,早晚把这偌大的江山都葬送了。”
顾盼捂住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祈正,笑道:“听三姑说,晋王登基的时候,成王发了好大的脾气。”
李祈正想起了那日的滑稽场景,哈哈大笑道:“谁叫五皇兄非要摆出一副兄恭弟谦的样子,结果一身特意裁制的龙袍被三皇兄故意地用墨泼脏,他匆忙间登基,只得用了件旧衣。”
想着新皇登基时的兵荒马乱,顾盼笑的眼睛弯弯,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三姑说,你被新皇看重,帮忙处理政事,怎么能出得京来?”
李祈正撇了撇嘴巴,嘲弄地笑道:“他如何需要我帮忙,五皇兄恨不能把一干臣子都踢开,自己一个人大包大揽。把我压在身边,不过是给天下人做一个姿态罢了。”
李祈正淡淡地道:“总不好叫人知道,新皇一登基,前太子就病死了,成王也被监禁起来,若是连我也倒了霉,他的名声可不大好。三皇兄虽然有心机,根基却不像是父皇那样稳,还得给自己留点颜面。”
顾盼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追问道:“太子真的去了?”看到李祈正肯定地点了点头,顾盼犹豫片刻,问道:“那柳芽呢?”
李祈正无奈苦笑一下,轻声道:“柳芽抚养太子妃的遗孤,居住在京郊的一个园子里,身边有人伺候着,只是不能随意外出。”
顾盼跟着感慨一番,仔细一想,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她自然不知道,那孩子乃是晋王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晋王也不会下手毒杀,柳芽带着这孩子,却是得了好处的。
顾盼看着李祈正,笑的异常轻快:“先说好,我现在可不要回去当什么齐王妃了。”
李祈正死死地瞪住她,见她人虽然依然消瘦,却十分有精神,一双眼睛更亮,里面始终有两把火苗在燃烧,知道她和陆三姑漂泊一段时间后,心完全野掉了,再也不愿意做笼子里的金丝雀。
顾盼被他盯得紧张,垂下头,双手攥住衣襟,来回揉搓,为难地道:“要不,一年回去一个月?”
李祈正见她这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模样,登时哭笑不得,他故意板起脸,咳了一声道:“若是做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的妻子,每天就是陪着他游走四方,中间可以停下来,在喜欢的地方多住些时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顾盼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的像是夜晚的星辰,星辰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问道:“不用穿着朝服请安?不用每天住在大宅子里处理各项琐事?不用顾及人情往来?”
她每说一句,李祈正就摇一下头,顾盼说完,欢呼一声,扑到了李祈正身上,抱住他又笑又叫。
顾盼兴奋的满面潮红,半晌平静下来,依旧闪亮着一双眼睛,困惑地问道:“那皇上肯就这么放你出来么?”
李祈正头一扬,得意地道:“谁叫咱有一个能干的大舅子呢?顾远南那家伙现在可是皇上的左臂右膀,就叫他做牛做马做到死好了。”
顾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一抹心疼,李祈正嘴巴里立刻酸了起来,他毫不客气地道:“现在我这个大舅子可是京中各大世家眼中的乘龙快婿,不知道多少家有待嫁千金的夫人们都盯紧了年少有为的顾将军,难道你想叫他出京,然后顾家无后么?”
顾盼吃惊地长大嘴巴,随后闪过一抹决绝之色,坚决果断地道:“好,如果表哥没有成亲生子,就不许他来探访咱们!”
李祈正几乎要击掌叫好,抱住顾盼高呼万岁了,娘子大人英明神武,顾远南这混蛋最好永远不要出现,他就打一辈子光棍得了,李祈正可是十分清楚,若是娘子手里只做了一件衣袍,那绝对是顾远南的,而不是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相公的。
李祈正左右瞄瞄,见陆三姑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他缩了下脖子,看着顾盼,语带诱惑地道:“咱们现在就走吧,听说离此地不远处有个大集,这几日刚巧是播种之节,每天都热闹的很,尤其是晚上。”
顾盼一听,大是心动,只是踌躇道:“三姑……”
李祈正眼皮一跳,心道,就怕你这三姑给我抢人,他笑呵呵地道:“无妨,我留下人来传话,叫她等下来寻咱们就是。”
顾盼听他这么交代,悬着的心放下了,欣然应允,二人携手出了酒楼。
次日傍晚,李祈正摇了摇睡的满面绯红的顾盼,温柔道:“到了到了。”
顾盼揉了揉眼睛,语带讽刺地道:“终于到了啊,你这不远处可是行了一天一夜了。”
李祈正讪笑两声,把车窗上的罩帘撩开,让她看路旁踩着高跷的艺人,顾盼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去。
李祈正暗自得意,这下陆三姑可是追不上了。
七年后,一辆马车缓缓行驶通往盛京的驿道上,车内不时传出阵阵干呕之声,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声随之高昂地响起:“怎么了,还是想吐么?吃点梅子?生君正,君直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反应啊。”
一只芊芊玉手毫不犹豫地拍上了男子的脸,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李祈正捂住脸,委屈地看着大腹便便的顾盼,顾盼强忍喉头的呕吐感,磨着牙齿说道:“你,你别在我耳朵边喊叫,我更想吐了。”
李祈正两眼瞬间浮现了一泡泪,顾盼捂住嘴巴,呕了两声,厉喝道:“快,你快下车,看见你我就想吐!”
李祈正慌不择路地从车上跳了下去,车帘立刻被人掀起,两个小脑袋瓜挤在一起,探了出来,一大一小,生的却是极为相象,大儿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跑跟在马车旁的爹爹,毫不留情地对车夫吩咐道:“叫马跑快点,早点到了盛京,娘亲也好过点。”
小儿君直话还说不利索,拣着哥哥话里的重点重复强调道:“跑,跑快点!”
李祈正眨了眨眼睛,看着渐渐拉开距离的马车,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被妻儿抛弃了,他放开双腿,撒丫子追在马车后面。
顾盼虚弱地躺在车厢里,紧张过头的李祈正被轰赶下去后,没了人在耳边一直叽叽喳喳,她好受许多,却也不知道相公又被两个儿子阴了。
君正抓了一把瓜子,得意地嗑着,间或十分懂事地把瓜子仁剥出来喂给弟弟吃,兄弟二人探头看着气喘吁吁地老爹,君正皮笑肉不笑地道:“叫你不让我跟娘睡,活该!”
君直狠狠点了点小脑袋瓜,哼了一声,赞同道:“活,活该!”
君正摸了摸君直的脑袋瓜,弟弟才两岁多,只在脑门留了个茶壶盖,后面梳了一条小辫子,穿着红彤彤的肚兜,露出白嫩嫩的藕段一样的小胳膊,看着煞是可爱。
君正一本正经地教导弟弟:“以后你和我,还有娘一起过活就够了,”他看了一眼顾盼鼓起的腹部,重新补充道:“再加上这个妹妹,那个废物老爹就叫他滚蛋吧。”
君直是哥哥的小跟屁虫,二话不说地举起双手赞同:“滚,滚蛋。”
马车后的李祈正听的一清二楚,扯着嗓子喊:“君直,你又教弟弟说脏话了,看我不揍扁你。”
君正红通通的小嘴一撅,回头看了眼车厢,想也不想抓起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盘切好的西瓜,这是李祈正特意给顾盼寻来的,本不是当季的东西,可惜顾盼没什么胃口,两个儿子一人吃了一块就吃不下了,李祈正自己又不舍得吃,就放在了那里。
君正把西瓜对准了李祈正一块块地丢了出来,李祈正躲闪不及,被砸了满身,湿漉漉地瓜汁从他头上淌下,李祈正气得肺子都要炸掉,他嗷嗷怒吼着,撒开脚丫愣是拉近了和马车的距离。
顾远南时不时地整理下身上的盔甲,正一正头上的帽盔,调整下红缨的位置,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趟。
一旁的家将们都跟着紧张起来,不敢向顾大将军打听,偷偷拉过廖将军询问:“今天要来的是哪家的千金,上次京中第一花魁登门,也没见将军这么紧张过。”
廖勇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乱说什么,当心被将军听到,军法处置。”
他连唬带吓说了一通后,才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是将军几年未见的表妹来访,是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们说,将军能不紧张吗?”
家将们恍然大悟,一个个精神抖擞起来,都想着帮将军争一个颜面,在表小姐面前好生表现表现。
一辆普通的马车很快停在了将军府门前,家将们都伸直了脖子,好奇地探头看去,顾远南一撩身后的大红披挂,大步行了上去,哈哈大笑着和马车上下来的一个青袍公子抱在了一起。
家将们面面相觑,这表小姐怎么成了男的了?
疑惑间,马车上又下来两个粉妆玉砌的小公子,生的倒是唇红齿白,只是两个娃娃俱都耷拉着脸,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泪水,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顾远南一见之下大为喜欢,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两个外甥,这等相貌,自然是遗传自他顾家。
顾远南今日特意穿上全副铠甲,为的就是给两个外甥留下一个英武非凡的好印象,他笨重的蹲下身子,两只大手搭到了君正的肩膀上,漂亮的眉毛扬起,大大方方地道:“告诉舅舅,是谁欺负你们了,舅舅给你们揍他一顿出气。”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冷哼,两个孩子的手齐齐指向他身旁,顾远南讪笑着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李祈正一番挤眉弄眼,口中呵斥道:“这两个孩子虽然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外甥,怎么可以随意动手教训?”
李祈正脸色阴沉地越过顾远南的肩膀,看到两个小儿的胸脯挺起,小下巴高高扬起,得意非凡。
他哼了一声,眼睛瞄向天边,心道,顾远南,你的好心都喂了驴肝肺了,咱们就走着瞧吧。
顾盼已经被两个仆妇搀扶了下来,她大腹便便,行动十分困难,李祈正赶紧上前搀扶住她,顾盼对着顾远南微笑示意,顾远南打了个哈哈,忙道:“妹妹远路辛苦了,赶紧歇息吧。”
顾盼看穿他的小心计,也不拆穿,但笑不语,把半边身子都靠向了李祈正,夫妻二人缓缓向内院行去。
顾远南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暗自庆幸逃过一劫,这几年,顾盼每次来信都连连催促他早日成亲,把他弄的烦不胜烦,今日还以为难逃一顿唠叨,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了。
顾远南喘了一口长气,回过头来,感到自己的裤子被人往下拽,他不禁奇怪地低下头,一眼看到两个外甥睁着大大的黑眼睛,纯洁无暇的看着自己,登时大是欢喜。
君正对他甜甜一笑,童声童气地问道:“你就是我舅舅吗?就是那个娶不到老婆的舅舅?就是人见人恶,花见花败的舅舅?真可怜。”
一旁的君直歪着小脑袋,哥哥这段话太长了,他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习惯性地重复道:“可怜!”
顾远南僵直当场,欲哭无泪,这是哪里来的两个浑小子啊,怪不得顾盼放他一马,原来已经培养出两个小毒舌了。
李祈正扶着顾盼躺到了床上,自己一想到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小子此时正在折腾顾远南,就忍不住窃笑不已。
顾盼见他得意,知晓他心中所想,暗暗觉得好笑,这个相公的性子越来越像两个儿子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时时和儿子一起玩性大发,搞得人哭笑不得。
顾盼从身侧的包袱里抽出一封信来,这是李思怀邮寄来的,因在路上害喜严重,一直没空看,这次闲暇下来,正好读读。
李祈正乖巧地倒了杯水给她,随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眼睛紧紧盯着顾盼。
顾盼看完信,看到李祈正这副样子,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扬了扬手里的信纸,笑道:“他说,如果我这胎生的是女儿,就提前预订了,给他做童养媳妇去……”
顾盼话未说完,李祈正已经暴跳如雷,他一下从椅子上蹦起,双手握拳横在身侧,咬牙切齿地道:“做梦,他休想!”
女儿啊,那可是他的宝贝女儿,有了两个混蛋儿子的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贴心的小女儿啊,怎么可能把她嫁给一个老男人?!
顾盼哈哈大笑起来,李祈正终于察觉不对,一把将信从顾盼手里抢了过来,看了两眼登时眉飞色舞起来:“啊哈,这个臭小子终于决定娶妻了,哈哈哈哈~”
看着李祈正前后判若两人的疯癫样子,顾盼忍不住又乐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眉头一皱,死死攥紧了李祈正的手腕,痛苦地道:“我,我好像要生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将军府迎来了两个小小姐。
看着躺在母亲身边,生的一模一样的一对小婴儿,君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伸手指着两个娃娃,对弟弟君直斩钉截铁地道:“左边这个给我,右边那个给你。”
站在两兄弟身后的李祈正和顾远南对望一眼,闪电般出手,一人抓住一个小子的脖子,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
回过身来,顾远南指着两个漂亮的女婴,嬉皮笑脸地道:“左边这个给我,右边那个给你。”
李祈正恶狠狠地瞪着他,语带不善地道:“都是老子的,凭什么给你一个?!”
浅眠中的顾盼微微皱起了眉头,终于被他们这聒噪声吵醒,她睁开眼睛,左右扫视一眼,怒道:“什么你的我的,都给我滚出去!”
顾远南的嘴角抽动两下,拉着不情不愿地李祈正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去,刚一出门,寝房的门就被丫鬟从里面砰的一声关上了。
耳边传来一声冷冷地嘲笑:“傻瓜。”
顾远南嘴角的抽动扩大到了整个脸颊,他心里暗暗查数,三,二,一,果然,另外一声傻瓜准时响起:“傻,傻瓜!”
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三声傻瓜又嘹亮地喊了出来,顾远南歪头看向一旁,在笼子里不停飞舞的虎皮鹦鹉,李祈正阴森地在他耳边道:“这只死鸟是谁送的?恩?同样的蠢话我每次听两遍还不够?!”
PS,终于完本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希望大家对结局能够满意,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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