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天意
申时行等人进宫来的时候,稳定下来的万历刚好醒转过来,以目环视众人;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早在太医口中知道这是皇上的返照之相,一时间俱感心头发酸,见万历对着自已一颔首,申时行连忙前行几步跪下:“陛下,有什么事吩咐老臣?”
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万历声音微弱几近不闻:“世事变化无常,当年父皇龙驭殡天之时,老师也是托孤之臣之一,如今匆匆几十年,轮到朕即将大行,朕眼前却无孤可托……”
这话说的着实不象,申时行的脸色瞬间变黄,心惊胆颤之下勉强劝道:“陛下春秋正盛,虽有微恙但不可做不祥之语;再说当今太子五德具备,仪表非凡,天下臣民莫不归心;陛下后继有人,正是天意属我大明赐下的中兴之君。”
“天意?天意?”万历摇头笑了笑,语气淡淡中全是惆怅:“老师这句话当年劝朕立国本的时候早就说过,如今再说,听着却没有什么趣味了。”想起当年旧事,申时行除了感概之外只能默然不语。
忽然听万历缓缓开口:“传旨,赐永和宫废妃郑氏鸠酒,死后不准葬妃陵,于宫外选薄地一块葬身,毋须立碑,以彰其恶。”知道这是皇帝开始准备后事,申时行等人不敢怠慢,旁边黄锦早就准备好笔墨,叶向高亲自执笔记下。
万历默然半晌,声音平静而清析,接着说道:“……速召皇三子朱常洵来见朕。”
申时行忽然哆嗦了一下,一阵极其不妙的感觉迅速占据身心,情不自禁的回头望向跪在自已身侧的王锡爵,发现对方也正一脸惊骇的看着自已,彼此都是久历宦海的老臣,万历此时此刻的异常行止让他二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典故……昔年汉武帝欲立少子,但恐主弱母强,以至朝政颠乱,遂杀母立子,难道当今皇上所行,是在效仿汉武旧事不成?
一旁黄锦伏在地上的身子抖得厉害,与平明麻利精明相比判若两人。
申时行抬起头来,眼底惊疑不定,试探着问道:“敢问陛下,可有旨意留给太子殿下?”
太子二字一出口,殿中一片静寂,内阁六人十二道眼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一齐汇集在万历的脸上。
万历恍若未闻,突然间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脸色越加的难看,忽然低低叹了口气,以目视黄锦:“取笔墨来,朕要亲书遗诏。”
黄锦惊了一跳,脸孔灰白一片,低声劝道:“陛下不可耗费精神,再说您手上力气不足,您说老奴写也就是了。”
万历散乱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虽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境,可是一身的皇者之气未减分毫,无庸置疑的摇了摇头:“这一次,朕不想假手任何人。”黄锦无奈,只得上前将万历扶了起来,搬过一张矮几,铺设好笔墨纸砚。
万历提起笔来,想了一想提笔就写:“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天地,庶格和平,适星芒之垂象,岂天意之儆予……”只写了这十几个字后,执笔的手已经抖的如同风中之烛,而脸上神色更见黯淡,额头冷汗滚滚,黄锦看着不忍心,刚准备再劝一句,一眼瞥见万历嘴角那丝笑容,想要说的话瞬间吞进了肚里……这位帝王刚愎自用了一生,何曾听进过任何人的一句话。
脸色越来越暗的万历哆嗦着勉强接着写道:“太子朱常洛,绥靖边疆,实国家有用之才,奈何专擅威权、好大喜功,不象中兴守成之君,今废其太子之位,改封睿王。”立在他的身后,清清楚楚的见到万历写到这里的黄锦,已经得骇得魂飞魄散,一张圆白胖脸上全是虚汗。
下边跪着的申时行等人虽然不知道皇帝写了什么,可是看黄锦的脸色,一种极其不祥的感受使申时行的一颗心如堕冰窖之中。
在写到将朱常洛废为睿王时,万历明显犹豫了那么一刻,眼底神色全是纠结,以至于手中的笔都长久没能落了下去,一刻后却终究写了下去:“皇三子朱常洵,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其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似乎将凝聚起来精气神随着这封遗诏的完成已全部用尽,遗诏最后几行字迹潦草,笔致虚弱。
虚弱已极的万历往下就倒,黄锦手疾,一把扶住,触手觉得皇上骨头如刺般咯得手生痛,心下一阵难过,低着声劝道:“陛下,您这是何苦?可还记得当初殿下对您说过的一句话么?”
口中呼呼喘着粗气,无神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万历有些茫然道:“……他说过什么?”
“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老奴还记得陛下回宫来后,皇上您还将殿下这句话抄了下来,一连瞅了好几天呢。”
朦胧中似乎又现出那一张倔强之极的脸,梗着脖子向自已历历质问……紧接着念头一转,慈庆宫中除夕之夜,自已将手放到他的头上时,明明他是醒的,却僵着故着装睡……万历心中一阵黯然,目光移到自已亲手写的遗旨上,手中握着的笔瞬间重有千钧,再也拿不住重重的跌到地上,喉头一甜,一口血狂喷而出。
申时行等人与黄锦一齐大惊,一齐了围了上来,黄锦急得大叫:“太医,快传太医。”
而此时的万历却重重的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已亲手写就的遗诏……忽然伸手指天,诡异之极的笑了几声:“天意……真的是天意。”笑声戛然而止,指天的手软软的垂了下去,惟有一双眼睁着大大的,全是茫然空洞无助。
守在宫门外的一众医官蜂涌了上来,一阵忙乱后却发现万历呼吸已断。吴院首大着胆子试过脉,又翻起眼皮看了一看,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长嚎一声:“陛下……驾崩了。”
是夜,紫禁城天降大雪,阖宫缟素,哭声震天。
得到消息后的慈宁宫李太后一直是处在昏厥中,幸万有坤宁宫王皇后强忍悲痛,悉心照料。
万历皇帝的身后事,自有礼部按制操办;依帝制以六椁三棺收殓,停梓宫于乾清宫。
举朝上下一片震山倒海的哭声中,文渊阁中一片阴云密布。
皇帝驾崩于内阁五人面前,并且留有遗旨,当时五人中谁也没有看到过遗旨中的内容是什么,而此刻五人正对着这道遗旨面面相觑,看过之后全都是一脸的茫然。
遗旨上写得很明白:“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成宪,庶格和平,适星芒之垂象,岂天意之儆予。宜规一视之仁,诞布更替之政,太子朱常洛,绥靖边疆,实国家有用之才,奈何专擅威权、好大喜功、不象中兴守成之君,今废其太子之位,改封睿王。皇三子朱常洵,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其继位登基,即皇帝位。”这是黄锦在一旁看得真切之极的原文,可是此刻在五位内阁大臣眼里的遗旨,中间有一处鲜血淋漓,正是万历崩前喷出的那一口鲜血。
时间已久,血迹由当初的鲜红变得棕褐暗黑,却不改分毫的触目惊心。
五臣大眼瞪小眼,因为有了这滩血,原本完整的遗旨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朕荷天地之洪禧,承祖宗之丕祚,仰尊成宪,庶格和平,适星芒之垂象,岂天意之儆予。宜规一视之仁,诞布更替之政,太子朱常洛,绥靖边疆,实国家有用之才……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其继……”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这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黄锦看到密旨后第一个想法。此刻的他的心里嘴里说不出苦涩……他终于明白了皇帝到死时那一句天意是什么意思,这位任性一辈子的皇帝,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老天爷还是没有让他按照自已的心意办回一件事。
申时行、王锡爵对视一眼,二人心中俱是大喜,二话不说,撩袍跪倒:“臣等必定一心一德,戮心尽力,不负先皇所托,扶保新皇继位,使大明国祚昌盛,江山永固。”
他二人这样一带头,叶向高自然第一个响应。五人中只有于慎行的一双眼盯着那张遗诏,脸上神色变换古怪,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在他还在犹豫不决时,就见身边李廷机愣了几瞬,忽然跪在地上,于慎行忍不住惊讶道:“李大人,遗诏被血浸染,事情尚有蹊跷,你怎么……”
你怎么还没说完,就听申时行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于大人身为内阁辅臣,怎么不见皇上生前是何等的信任宠爱太子?如今遗诏虽然被血染,但是字字句句都是遗命太子继位,你可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不成?”
申时行扣下的帽子实在太重,压力山大的于慎行脸红过耳,心里发虚,伸手指着遗诏,强辩道:“虽然如此……可是这血迹之下的字,却是还要仔细推敲。”
黄锦踏上一步,沉声道:“陛下书写遗诏之时,老奴在一旁亲眼所见!陛下之意,确实如同遗诏之意一般无二,于大人若是不信,只能亲赴泉下向先皇询问一二了。”人证物证俱全,至此于慎行纵然心有怀疑也没有别的话好讲,只得恨恨的退到一边以沉默表示不愤。
申时行与黄锦默默对了个眼光各自别开了心,但眼底都是一片庆幸之色。
翌日内阁将万历遗旨昭告天下,太子朱常洛虽然尚没回京,已经是众望所归的不二储君人选。礼部已经开始拟撰年号,只等太子回宫就位之后择选使用。
至于莫名其妙被放出宫来的皇三子朱常洵,这几年来在永和宫内的折磨早已让他失去了往日嚣张气焰,就连见人都是唯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已经成了名副其实后宫之主的王皇后没有难为他,吩咐人将他安置在储秀宫,只等新君继位后再做安排。众人无不赞叹皇后贤德,可是明白人都知道,已是废子的朱常洵,早就失去了一争短长的资格,他的出现就象一片落叶,在大明朝廷这滩深不见底的水上连连几丝涟漪都荡不上,一个小小浪头后就沉底消失不见。
朱常洛一行人在离京三十里的地方,就见到了朝中在此等候的特使。对于他带来的消息,朱常洛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心里空空如也的空荡发虚……那感觉好象心底的某个地方忽然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个东西在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可一旦没有了,居然空落落的出乎意料难受的要命。
跪在地上的那个特使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申阁老等大人说,明日会亲自来这此迎接殿下回宫。”
朱常洛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见他神色不对,乌雅关心的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他在肩上。来自对方手上的温暖使朱常洛转过头,怔怔的道:“……皇上崩了?”
一旁的宋一指见惯生死,有惊却不乱,长声叹息一声:“虽然出乎老夫意料,但是也不算太过惊奇。他身子底子早就全毁,对于酒色财气又不肯丝毫加以节制,如今这样也不算意外,你也不必太难过了。佛家视死如登彼岸,早死晚死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的话没有说完,却见朱常洛振衣而起,转身进了房门,哐啷一声闭死,再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宋一指大为愕然,一脸无辜望向乌雅:“……这是什么态度,老夫那里有说错什么?”
一脸担心望着紧闭的房门,耳边听到宋一指全是委屈的罗嗦,乌雅不由得恨恨跺了下脚:“你老人家真是罗嗦。”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全然不顾身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即将火山喷发的宋一指。
深夜之后,对着一盏孤灯,朱常洛并没有休息,忽然耳边传来叩门声,朱常洛心烦意乱之下随口道:“是谁?”
第302章 刺杀
“是谁?”即便是沉浸在极度郁闷中,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还是让朱常洛心生警意。
“殿下果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么……”门外的人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说不出的戏谑与邪气:“时间过的真快,当年宁夏初识,你不过是一个不得意的小小睿王,如今风生水起扶摇而上,只差一步就已将是九五至尊了……对于故人,居然这么快就忘之脑后了么?”
故人……宁夏?脑海中一道电光石火般劈下,朱常洛猛然想到了一个人!
“原来是你。”朱常洛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还真是故人。”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似乎是耐心已经用尽,只听门栓处细微一声轻响,门扇吱哑一声两边分了开来,幽幽灯火下现出一个人,嘴角微斜,眼神深沉,笑容纯粹灵动却又危机四伏。
一道如雪如电的光芒掠过,脖子一阵冰寒,朱常洛的脸被匕首寒光映得雪白,叹了口气:“哱云,果然是你。”
反手轻劝轻掩上了门了,哱云苍白英俊的脸凑了近来,眼神层次分明,带着些冷酷凉薄的黑色,就象毒蛇盯着即将到嘴的猎物,笑得恣意邪魅:“能让太子殿下记在心上,哱云真是与有荣焉。”
脖子上细嫩的肌肤在冰冷的刀刃生出彻骨的寒气激起一层细密的颤栗,朱常洛不适的动了动,神色中出乎意料的平静,带着真心的疑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哱云嘴角略勾,笑容魅惑又邪气,“哱云只是我众多名字中的一个,不过我若是你,就不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对于他的嘲笑朱常洛没有答理,眼神在他身上转了几圈,陡然变得锋利冷酷:“宁夏兵败之后,你即便消失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混到了宫中,果然是神秘莫测。”忽然冷哼一声:“你是锦衣卫的人?是归黄锦管还是刘守有管?”
哱云笑着摇头,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放到朱常洛的眼前,朱常洛只看了一眼,一直没变的脸终于动容:“你是东厂的人?”
哱云不在乎的笑了笑:“给你看这个只是想让知道,东厂密探也只是我诸多身份中一个。”说完啧啧两声,语气古怪道:“说真的这个身份真的不错,若不是它,想靠近你这位太子殿下,我还真的做不到。”
朱常洛默然不语,“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杀了真正的信使,潜来这里想做什么?”
哱云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倏然收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你猜?”
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朱常洛皱了皱眉:“你今天来,是为了杀我?”
哱云认真的点了下头:“嗯,猜对了一半。不过如果你配合,我眼下不会杀你,先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着伸手摸了下朱常洛的头,脸上神色变得既悸且叹:“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打开你的头看一下,看看你这里到底装着多少古怪东西,说真的守在你门外的那些神机营手里的燧火枪真是不好惹,若不是朝廷信使这个身份,想要接近你真是不容易。”
朱常洛嫌厌的躲开他的手,皱眉道:“你杀了我吧,我不会跟你去见任何人。”
哱云嘿嘿低笑,肆无忌惮的满是轻蔑,一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视自己,眼底兴奋的火苗不住跳动:“不要这么快就急着拒绝我,好多秘密都等着你来揭开呢,你真的就要这么拒绝掉?”
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朱常洛垂下睫毛。避开他的手:“如你所说,我都是要死的人,知道太多也没有用。”
哱云大怒,带着一抹狰狞的笑意:“什么叫没有用!我们准备了这么久……”说到这里,话声忽然止住,在朱常洛似笑非笑的眼神下,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眼底的火苗瞬间放大,森然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看着他手中雪亮的匕首,朱常洛笑得明月清风一样自然:“你是不敢杀我,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故意和我说这么一大堆话。”说罢眉毛抬起,嘴角勾起十分的讥讽:“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能让你干冒大险来这里的必定是冲虚真人。”
哱云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瞬也不瞬的紧盯着他,霍然站起拊掌笑道:“嗯,你嘴里的冲虚真人,我管他叫爷爷。”
见对方坦然承认,朱常洛心里不见分毫轻松,反倒沉甸甸的难受,沉默片刻:“你都能来,他为什么不来?”
哱云眼底瞬间燃起两撮怒火,就连声音都变得咬牙切齿:“他来不了,都是拜那个杂种所赐!”说完这句话后,哱云忍耐力似乎到了极致,低喝道:“少废话,到底走不走?”
看到哱云说起那个人咬牙切齿的表情,朱常洛的眼底已闪起了光,脸上露出开朗笑容:“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都在你手,你要怎么样我没办法,有本事你就带着我闯出外头的神机营的火枪阵,没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吧。”
哱云大怒:“你自已要寻死,就不要怪我辣手!”
朱常洛理都懒得理他,笑着闭上了脸,淡淡道:“您受累给个痛快,我谢谢你。”
哱云怒不可遏,竖掌如刀,向着朱常洛的后颈便击了下来。
此时屋外好象起了大风,窗棂外微微一响,一道寒光如电般掠进,无声无息的向哱云喉间直射而来。这一招攻敌之自救快的无与伦比,早在窗响之时哱云已经知道不妙,不由得又惊又怒,自已这一掌刀劈实,朱常洛固然是小命无存,可是自已也是毫无悬念要丧生剑下……这一招两式俱伤的打法,到底要怎么破?
心中恨极怒极,却也惊恐至极,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炽热疯狂,不管不顾的掌刀继续下压,他不相信他会罔顾朱常洛的性命,明明是自己胜券在握,掌握生死,怎么也不会甘心形式逆转,他想要赌一次!自已精研的控心七术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制人要巧,巧在制不可制之人。
可惜他的控心术在这个人面前再一次失去了作用,他已经能够感觉自已掌缘在朱常洛的颈上传来的淡淡微温,可是那矢若神龙的剑光并没有半分的停滞,雷霆万钧的一往无前,直奔他的喉间而来。剑光映亮了两个人的眼,一个是哱云因为恐惧瞪大的血红的眼,一个是朱常洛墨如深潭,无渊无底的眼。
在最后一瞬终于放弃了试探,哱云终于无可奈何的做了选择……因为他已经清楚明白的确定,叶赫这一剑确确实实并没有半分顾及朱常洛的生死,而他自已却还不想死,所以他只能放弃。
挥手将朱常洛向着剑光一送,哱云如同狡兔翻身一样快捷无伦的迅速后退,尽管退得极快,可喉间还是一阵剧痛,热热的血顺着喉头滴了一身,站在屋角,哱云惊怒交迸:“叶赫,你居然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久已不见的叶赫挺拔站立,整个人就象一柄出了鞘的剑一样锐利锋芒毕露,眼眸冷如寒星,剑尖指着哱云一语不发,可是手背上青筋突起,明显是在全神贯注,蓄势待发,可以预见下一击暴起之时,必是石破天惊的无可抵挡。
哱云脸色倏变,眼前这个叶赫似乎的以前大不一样,同样是面对一柄剑的感觉,不过现在的他更象一柄没有感情的剑,这样的剑有多可怕,只有面对他的人最有感受。转过头望着倒在地上的朱常洛,哱云语气是全然的不敢置信:“他居然完全不在乎你的死活?”
面无表情的叶赫静静站着,带来的无形的沉重压迫,气氛紧绷如弓弦
倒在地上的朱常洛慢慢爬了起来,呵呵笑了几声:“你以为他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哱云惊讶的看着叶赫,一脸全然不可置信:“你们……你们?”
朱常洛眸光流转,脸上表情在这一刻空洞而冰冷,苦笑道:“你真蠢,居然到现在还看不穿。他救我,不是因为你要杀我而救,而是因为他不想看着我死在别人的手里而救,你懂了么?”
看了看一脸苦笑的朱常洛,又看了一眼亘立如山不为所动的叶赫,哱云今晚此刻心头第一次有了凛然寒意:“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叶赫皱了下眉头,低声喝道:“少废话,带我去见他!”
哱云脸上肌肉扭曲,咬牙狞笑:“要见他,先让我用剑刺穿你的气海,我或许可以答应。”
叶赫二话不话,剑光发虹,干净俐落的刺了过去,哱云早就蓄式待发,身形如鬼魅游走,二人如同困兽之间的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每一招一式都是不见血的狠厉。朱常洛老实的坐在一旁,看着二人身影如鬼似魅似飘忽来去,转眼两人已拆了十七八招。
哱云的掌指交换,每一招一式都不重复,如同穿花蛱蝶一样目不暇接,朱常洛先是看得目眩神驰,再看得几眼居然就有种烦闷欲呕的感觉,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而叶赫却始终以最简单的招式应对,颇有种任你千条妙计,我只一剑相迎的坚定,却是奇怪的有效果。几十招之后,一声惨喝中,哱云胸口血花四溅,叶赫长眉微扬,黑发飘散,有如天神下凡,剑锋入肉三寸却不下刺,声音冷肃:“说,冲虚现在那里?”
此刻屋外人声熙攘,不用看就知道,屋外已经是围得水泄不通。低头望着插入体内的剑尖,又看了一眼向着自已发问的叶赫,哱云绝望得笑了一笑:“……你不配叫他的名字,他教了一大堆的弟子,可你们一个个全都背叛了他,午夜梦回之时,你们愧也不愧?”
哱云忽然笑起来,一伸手抓住刺在胸口的剑锋。叶赫冰山一样的脸终于动容,低喝道:“你要做什么?”感受到剑上传来的诡异力道,叶赫眼眸静静变大:“你想死?”
哱云大笑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们一样,他不会放过你的……还有你!”一只手狠狠捏着剑锋,鲜血沿着剑身急迅奔流,另一只手指着朱常洛,扭曲着脸笑的诡异:“你记着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的。”
他的话刚完,叶赫只觉得一股沛然大力自剑身上传来……剑身已经贯穿了哱云整个身躯,朱常洛情不自禁的惊呼一声,叶赫皱眉撤手放剑,往后退了几步,恰好挡在了朱常洛的眼前。
哱云的眸光里有毫不掩饰的疯狂、失落和慌乱,如同疯了一样狂笑道:“不要以为你们胜了,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在黄泉路口一个个等着你们来。”身子在地上扭了几扭,就此不动。
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但是好象没有人在乎这个。屋内瞬间变得出奇的安静,是那种连呼吸都停止的安静,转过头正好对上朱常洛的眼,叶赫忽然别过了脸,对方看不见的眼底深处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犹豫与痛苦,声音却是异常的沙哑干涩:“……现在,轮到你了。”
第303章 疯子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对于整个大明朝百姓来说,今天绝对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在万历皇帝驾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出征关外的皇太子朱常洛终于回到京城。而这一次回来的意义与之前大不相同,他的回京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时代的开始,百姓们无不拍手庆幸。
这一天天气晴好,正合钦天监择选的良辰吉日。朝中文武百官在内阁大臣申时行的率领下,步行出京三十里远行迎接。太子朱常洛乘坐玉辂华盖,左右羽扇幡旗相护,前后幢幡纛旌罩顶;马前有鸿胪寺奏礼,左右有执事官导引,马后有虎贲卫盔甲鲜明随护。风光热闹不必说,大路两旁堵得人山人海,大冷的天挡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人人心里了象揣了一团火,这个冬天果然不太冷。
对于朱常洛不说,这种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自已从宁夏平叛回京时,万历皇帝也是命人用这种仪仗将自已迎接进宫,当日情景犹在眼前,而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一切行礼如仪,繁琐处不多说。进了紫禁城之后朱常洛直入乾清宫吊祭,而后入太和殿,以嗣皇身份与众臣商议大事。礼部送上奏本,朱常洛看过之后准奏,定了万历皇帝庙号为神宗,又定谥号为: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之后一切事情礼议,都按礼部所奏实行不误。
翌日,太和殿上众臣以申时行为首,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奏请嗣皇朱常洛登基为帝。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朱常洛并没有同意,众臣也没意外,这是历朝以来惯演戏码,毕竟再心急再觊觎那个位子,态度总得做足了,毕竟老皇上还躺在棺材里呢。于是全国上下奏请皇太子登基的声音不绝于耳,以至于什么麒麟啊、凤凰啊、嘉禾啊,瑞雪等等祥瑞之兆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是。
这日打早上起天色就有些阴沉,到了晚间已经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
慈庆宫外一副小轿来到了宫门,王安从宫里跑出来,会同几个小太监小心的将轿中人搀了下来。殿外伺候的一干人等这才认出来人正是先皇身边大太监黄锦黄公公,自从皇帝驾崩之后,这位黄公公好象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当年走路如踩风火轮的人如今腰身佝偻,已经连几步路都走不得。
等再出来的时候,雪已下得沸沸扬扬铺天盖地,朱常洛亲自送出门来,命王安将黄锦背着送回居处。
第三日,太和殿上众臣依旧老生长谈,继续上演请求登基的戏码,万万没想到,这次太子居然痛快之极的答应了!阖殿大臣惊诧之余相顾大喜。当然也有诸多大臣暗赞太子行事越发老练得滴水不漏,选择这个时候晋位,确实是水到渠成,火候已足。只有申时行面有忧色,黄锦昨日谒宫,今日太子继位,不知为什么,申时行总觉得有些不安。
万历二十一年二月六日,朱常洛坦然登帝位,定年号为泰昌。但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前朝惯例,必须要等这一年过完,才能延用新皇年号。
新皇朱常洛少年睿智,仁厚政通,早已久得人心,如今即将登位的消息一经传出,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礼部更是忙成一团乱麻。
慈庆宫上下更是一片喜气洋洋,王安已顺利的成了新任司礼监秉笔小太监。这几天连走路都带着风的王安正在挥指一众太监宫女收拾宫内物品,为三日后移进乾清宫做准备。
朱常洛显得兴致缺缺,对于众人忙乱视如不见,起身去书房坐下,伸手打开一卷书,却一眼没看,眼神不由自主的盯着窗外飘飘飞雪怔怔出神。
过了个年的乌雅身量又长了好些,已经习惯了明朝服饰的她虽然少了几分草原女儿的大气爽朗,却多几分汉家女子的如水柔情。端着一热茶轻轻推门而进,一眼看到朱常洛脸色苍白,不由得担心道:“是不是那里不太舒服?”
从出神中惊醒过来,朱常洛抬起头愕然笑了一笑:“你来啦,我没事。”
乌雅不放心,上前执起他的一只手,触手一片冰寒。乌雅惊得手一抖,不再说话,但眼神中全是担忧之色。
不忍使她担心,朱常洛打起精神,正准备打叠几句话好好劝劝她,忽然门外一片骚乱声传来。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大为惊奇,耳边骚乱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居然隐隐传来抓刺客的喊声。
王安气急败坏的跑进来:“陛下受惊了,听说永和宫张公公疯了,居然持杖打上慈庆宫。”
永和宫的张公公,那不是张成么?想起那个眉目间颇有些奸诈的老太监,朱常洛忽然心中一动,喝道:“王安,你亲看去看看,问问他为什么,如果不对,速带来见我。”
虽然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对一个疯了老太监这么热心,但圣命大如天,王安不敢违拗,一溜烟麻利的去了。
转头对上乌雅的关心的眼神,朱常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先回去休息,等我处理完了事再去找你。”声调虽然柔和,可在他身上无形中四散而出的统御四海气势,却令任何人不敢心生违拗。
尽管对朱常洛的状态极度不放心,乌雅已经决定去趟宝华殿,找下宋一指让他来给朱常洛瞧瞧。自从归京时发生那次刺杀,从那天后朱常洛的表现一直很不对劲,可是真让她说出那里反常,她又完全的说不出来。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象一片阴影,在她的心头盘旋恒在,驱之不去。
乌雅的心思瞒不过朱常洛,但他能做的只有苦笑而已,有些话不知为何,每每要宣之于口之际只觉艰难涩滞,再一对上乌雅担忧的眼神,他更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有些事自已一个人承受就足够了,何必拉上一个人陪着担心,于事无补又是何必。
话虽然如此说,但想起那夜点在自已颈上凌厉之极的剑气和那双浮沉堪比深海的眸子,朱常洛黯然神伤。
此时外头传来人声吵攘,推门进来的王安一脸的气急败坏。
“陛下,门外持杖打进来的不是张成,是个糟老头子。”
没等朱常洛说话,旁边伺候的涂朱掩口笑道:“你越发不进益了,糟老头子如何闯入得皇宫?”
王安急红了脸,梗着脖子嘟囔道:“这事得彻察!不知道他从那搞到了张成的腰牌,居然就这么让他混了进来。”
眼底深处忽然亮起了一团火,一种隐隐的期盼和紧张使朱常洛的喉咙有些发干,手心有汗浸湿,眼神不知不觉间变得热切:“带他进来,我看一看。”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个突兀而来的消息使朱常洛有种莫名其妙的诡异,只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炸开,即将要发什么事的预感让他莫名兴奋。
事实证明朱常洛的感觉是对的……当他看到王安嘴里的那个糟老头子第一眼时候,朱常洛已经倏然立起了身子!本来就没有几丝的血色的脸在这一刻变得煞白,堪比天上飘在地上的雪。
宝华殿中,阿蛮出落的越发清秀伶俐。他是来宝华殿求药的,自从皇帝驾崩,李太后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一直不太安稳。宫中诸多太医束手无策,把个阿蛮急得要死要活,万幸宋一指回宫来的及时,于是这宝华殿的门槛,这几天被他的小脚硬生生踩低了三分。
“宋师兄,太后婆婆的病怎么还没有好转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的那个太后婆婆用心太过,若是少点心事,只怕早就好了。”斜了眼小小年纪却带了满脸愁色的小脸,宋一指忽然心中一动,伸手从药匣中取出一份药放在他的手上,叹了口气:“阿蛮,咱们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等现过几天,咱们就该回龙虎山了。”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宋一指诧异的瞪大了眼:“你不愿意?”
这个问题对于阿蛮来说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以于明月珠晖一样的小脸瞬间黯然无光,他的表现没有逃得过宋一指的眼,道:“不舍得走?”
阿蛮点了点头,此刻小小的脸上有着与他年纪殊不相称的成熟,拍了拍手中药包,叹了口气:“不是不舍得,只是太后婆婆对我很好,我就算要走也要等她病好了才行,否则她会伤心死的,我也走的不安心。”
宋一指哑然失笑道:“你觉得太后对你很好?”李太后宠爱阿蛮,阖宫尽知,可在宋一指只当是宫中贵人们惯玩的怀柔之策。当初因为要留下自已给万历皇帝治毒,太后将阿蛮带到慈宁宫恩养,明面上是喜欢阿蛮,暗地却是以他为质要胁自已的意思。
不料阿蛮一本正经的重重点了点头,回答的大声响亮。
“宋师兄,在山上众位师兄都宠着我。可是我知道,他们中好多人都是因为顾忌师尊才那样的。可在宫里,除了你和朱大哥,太后婆婆是第三个真心喜欢我对我好的人。尽管很不喜欢她天天找师傅逼着我读什么论语大学中庸,还有什么贞观纪要的,真是烦死人啦!”说到这里小手一挥,板着的小脸说不出的神圣庄重:“但是她确实是从心里疼我爱我,这个我能分辩的出来。”
阿蛮的聪明人尽皆知,对于他的斩钉截铁般总结性发言,宋一指除了瞠目结舌以对,没有别的话好说。
虽然不怀疑阿蛮的感觉,但是对于李太后对阿蛮的态度宋一指还是觉得不妥。但他医道精湛却于权谋一道素来没有什么天份,脑子只转了几转,刚想得深了一点,就已经觉得头晕目眩的生痛。于是打定主意一会去趟慈庆宫,一个是瞧瞧朱常洛的病,二个也问下他的意见,看看李太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想什么就来什么,一大一小两师兄弟正在谈话。乌雅推开门进来,对于乌雅,阿蛮很是熟悉也非常喜欢,瞪着大眼拍手笑道:“乌雅姐姐,你怎么来啦?”
冲着阿蛮乌雅强笑一下,没张嘴说话眼圈却已经红了。宋一指心里不安,沉声道:“怎么了,可是他有什么不对?”
不问还好,这一问乌雅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珠子洒了一地,“先生快点过去瞧瞧吧,从今天早上我看他的气色便不太好,好象……上次快要复发时一模一样。”
宋一指脸色变黑:“他这个病本来就得少思少虑,可他倒好,一味的用智逞强!除非现在有解药,否则他这病若是再次复发,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几句话说的凶恶已极,唬得乌雅花容失色,泣不成声。
宋一指急燥喝道:“丫头,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六阳汤可是天天喝着?”
乌雅收了泪,惊叫道:“哎呀,今天这一剂还没有喝……刚刚有个闯宫的疯子,他正在亲自审问呢。”
宋一指勃然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审疯子!”说着一反映提起药箱,“走,咱们去一趟慈庆宫,他若是不听我的话,是死是活都由得他,我也不在这宫里呆了,直接打包回龙虎山是正经。”
阿蛮有些发惊:“宋大哥,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宋一指恨恨的道:“不回去,在这看着他送死么?”转头见乌雅眼泪又有要开闸的趋势,不由得烦燥道:“先别哭了,他若是不改,有你哭的时候!先跟我去慈庆宫,有这闲心审个疯子,却没闲心要命。”
阿蛮忽然想起一件事,小脸上顿时焕发十分光彩:“宋大哥,我和你一块去!”
宋一指那有心思理他,挥手道:“去去,回去照顾你的太后婆婆是正经。”
阿蛮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心情极好:“不,我一定要去找朱大哥,有一件事压在我心上好久了,这次我一定要告诉他。”
心烦意乱中的宋一指没有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当然也没注意阿蛮圆圆的眼睛里全是满溢而出的期待与希翼。
第304章 旧人
与几年前龙虎山问月精舍那日初见相比,朱常洛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这个颓丧萎靡的人和当年那个濯濯风姿、陆地神仙一样的冲虚真人相比,恍如天地之隔。静静的望着立在自已眼前这个高大厚重的身影,他至少可以确定在这个人身上至始至终有一点没有任何改变,那就是从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的那种震心慑人的气势。尽管此刻的他更象是一个久困笼中红了眼的野兽,对经过它眼前的每一个人不停地亮出爪牙、发出咆哮……狠虽狠,却已造不成任何伤害。
他在打量他,冲虚真人也同样。二人对视一会,冲虚真人神情尽是讥讽之意:“小友,好久不见。”
这一句小友,让朱常洛顿时思绪万千,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自已今日种种,却都是由斯而来,一时间心内百感交集,倒是讷讷无言。
一旁的王安怒了,厉声喝道:“臭老头子,这里谁是你的小友!瞪开你的狗眼看清了,在你面前的是咱们大明皇帝陛下,还不快跪下赔罪。”
“皇帝?今天就算他是皇帝,也得老实的给我请安。”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冲虚真人一阵失笑,戏谑道:“再说你见过还没继位就快要死的皇帝么?
疯子,真是疯子!怒不可遏的王安勃然而变色,顾不上叫人了,捋袖子就要上去亲自伺候。在他的心里朱常洛比老天爷还大,这个老头子居然当着他的脸咒皇帝不长命,叫王安如何忍得。
“住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拳头在离冲虚真人鼻尖三分处硬生生的停了下来,王安转过头愕然望着朱常洛,惊讶道:“陛下?”
朱常洛沉下了脸,不耐烦的挥挥手:“退下,有事自会叫你,无事不得轻扰。”
王安表示很受伤,威风八面瞬间变成微风习习,委屈的小声应了,退出去守在门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房内已经没有任何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朱常洛终于开口问出了二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对于朱常洛的问题,冲虚似乎觉得非常意思,不忙着回答,目光在这个书房内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嘴角勾起的笑变成意味不明的讥讽桀骜,带着几丝难以遮掩的怅然开口道:“到现在为止没人知道我是谁,你聪明多智近乎于妖,不妨猜猜看?”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丝毫没怒的朱常洛嗤得笑了一声:“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看着毫不动容的冲虚,朱常洛垂下眉眼:“你苦心竭力做了很多事,设下了很多陷阱,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的自已到了这皇宫里来?”灯光下,垂着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一弯阴影,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今天的自投罗网决对不会是你认输服软。”说着讥讽一笑:“是置之死而后生?看来今天所为必是你最后致命一击了吧。”
书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浓重的压力如同实质在这里悄悄蔓延,稍顷就连细微角落处都已充满,整个室内一片风暴将来前的沉滞。
看着对面对个不急不徐慢条厮理的少年,冲虚真人心中一阵浮气燥,一丝危险的警觉让他极度不安。
打破沉默的是冲虚:“你不敢杀我,你也不能杀我!”
朱常洛扬起了眉:“以你之罪,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想知道,你何来这种底气?”
冲虚傲然大笑,目光肆无忌惮的满是轻蔑:“你现在立着的地方,当年我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这一句话如同陨星击大地,顿时平地风波三万丈!内容之火爆惊人就连朱常洛都已被吓住,骇然道:“你到底是谁?”
这一刻冲虚两眼闪闪发光,尽管破衣败服蓬头垢面,可是那由内到外油然散发而的一身尊贵已极的气势,让朱常洛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惊讶的喃喃自语:“……不是吧?”
似乎为了验证他这句话,冲虚真人再度开口:“……我的名字叫朱载圳,乃明世宗朱厚熜第四子,嘉靖十八年时被封景王,是大明穆宗朱载垕之弟。
脑子轰得一声巨响,朱常洛的一颗心怦怦急跳。纵使在巨大的震惊中,他依旧敏感的察觉到对方在说到朱载垕之弟那几个字时,冲虚脸上那一闪而过、不加掩饰的刻骨痛恨。
“朱载圳?你不是在嘉靖四十四年正月九日死于德安王府,无子废封,谥景恭王么?”
听到朱常洛如此这样说,冲虚脸上肌肉不停的扭曲抽搐,忽然狂笑起来:“景恭王?嘿嘿!景恭王……”笑声经久不息,到最后由狂妄再到低沉,最后尾音中居然有了无比的哀痛:“史笔似刀,却是握在当权人的手中,自然他们想怎么刻就怎么刻。哼!古来史记,有几个真?”
朱常洛默然不语,就听冲虚声音淡淡道:“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皇爷爷了。”忽然古怪一笑:“乖孙,不必多费神思,我是真是假,请李妃出来一见便知。”口气虽然戏谑,眼神却空洞而冰冷。
晓得他嘴里的李妃就是当今李太后,朱常洛半晌不语,扬声道:“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王安一脸惊骇的溜了进来。二人在书房声音都没有刻意遮掩,这让守在门外听了个七八分的王安骇得几乎快要死了过去……原以为绑进一个老叫化子,却不料绑进一个真神来!王安一个小心眼转个不停,此人若真是那个老不死的景恭王,这玩笑开的可大发了,这个主就连晏驾的明神宗万历见着都得老老实实尊一声皇叔,想到这里,王安的腿软的如同下了锅的面条。
朱常洛淡淡道:“去一趟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凤驾来此,就说景恭王要求见她老人家。”
王安带着一头黑线,脸上身上全都是汗,一边擦一边答应,刚要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处又折回来:“陛下,太皇太后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若是不能来……”
朱常洛一皱眉,还没等他说话,旁边冲虚冷笑一声:“她不来,难道还要我去拜她不成?若是正经皇嫂也就罢了,当年她不过是一个从我府中送进去的宫女罢了。”
天雷一个接着一个,劈得王安几乎想死!这位不知真假的皇爷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就将当今太皇太后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要知道在这宫内规矩一向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怜自已刚坐上秉笔小太监的位子,正要往大太监的金光大道上迈进呢,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这么挂了……抬起泪汪汪的眼,王安求救似的盯着朱常洛。
冲虚说这些话,不止王安唬得魂飞魄散,就是朱常洛的脸色也是非常的精彩。不得不说,果然都是有故事的人……见王安目光呆滞,几近半死不活的状态,怒其不争的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只管去如实回禀,太皇太后若是不肯来,你马上来回报我便是。”
终于活转过来,如蒙大赦的王安哎了一声,脚底板抹油瞬间消失。
在他走后,冲虚真人侧头凝视朱常洛,呵呵一笑:“是不是很意外?”
朱常洛默然,良久之后抬起眼与他对视,目中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虽然不知道一个死人突然活了是什么原因,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时移事易,很多事都已注定不可改变……就算她当初是你府中的宫女,此刻也已经是这天底下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而你呢……”朱常洛语气一转,说不尽嘲讽道:“她伸出一只手指头也能碾死了您,此一时彼一时,您老人家还是收敛着些罢。”
慈庆宫有了刺客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新皇还没有迁到乾清宫,继位大典也没有举行,就发生刺客事件,一时间闻讯而来的群臣俱都云集在宫外,却被闻讯赶来的大批锦衣卫拦在门外,在得知是皇帝的御命时,众臣越发惊诧,聚集在宫门外等候消息并不散去。
当宋一指和阿蛮来到慈庆宫的时候,见到就是这一幕人山人海的景象,把宋一指唬了一跳,转头问乌雅:“丫头,你不说只是一个疯了的老太监么?”言外之意就是,这个阵仗决不象是个老太监能办得到。
乌雅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在彷徨时,就见王安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狂冲了出来。
被手疾的乌雅一把拉住,王安不敢强挣,几乎是用哭声道:“好格格,你先饶了我,等我去了慈宁宫传了皇上的话,再回来和您细说成不?”
从来没见王安这样惊慌失措过,乌雅吓得连忙松了手。见着王安狼奔鼠蹿的去远,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一直扑闪着大眼的阿蛮听到慈宁宫三个字时眼睛一亮,趁二人不注意,一溜烟的消失在人群中不见。
时间没有过得很长,一行鸾驾远远前来。即使在黑夜中,所有人也都能看清御辇上那金光辉煌的九凤标志闪耀压目。候在慈庆宫门口的所有人等心里有数,这样的鸾驾在这宫里头除了太皇太后,阖宫没有人敢用。但让众人惊讶的是,这位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几乎是卧床不起的太皇太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夤夜来此?
这个疑问就连申时行等人全都百思不得其解……慈庆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持杖打进宫里来的老太监到底是谁?申时行有些忧虑,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从今天晚上起,大明朝堂之上只怕又要风云再起了。
李太后是被人搀进来的,早有人放好软榻,宫婢小心将她安置在上。
对于这位太皇太后,朱常洛一直和她没能熟得起来。在他早先几年的记忆中,这位皇阿奶对自已一直是若即若离,谈不上多亲热,也说不上多冷淡。一直到去年二月二争位之时她力挺皇五子继位,二人之间才算是正式彼此交恶,但这在之后慈宁宫与慈庆宫之间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次回宫后,朱常洛几次前去问安,都被她以病中不见外人而拦在门外不见,没想到今天今时,因为冲虚才见上了第一面,其中古怪任是谁想想就觉得荒诞离奇。
冲虚真人一直站在一旁,冷笑着打量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等李太后收拾稳妥,朱常洛上前一步:“皇阿奶,您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在朱常洛印象中自已这位皇阿奶一直是保养有道,尽管已经上了年纪,除了头发花白一点外,论肌肤细腻光泽不输少女,可是如今一看,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灯光下的的李太后,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深刻,不过几个月不见,直如同过了几十年时光。
不等李太后说话,冲虚真人似乎已经忍耐不住,踏上一步,声音说不出的古怪:“李容媚,还记得本王爷么?”
一声李容媚,使李太后身子明显的颤栗了一下!一身正衣大妆,宽袍大袖环佩玎当,繁琐的衣饰摩擦的悉数作响,尽管周身似乎都在颤抖,但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很稳。抬起眼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眼冲虚,叹了口气:“果然是景王千岁,这一晃几十年,岁月不饶人,咱们可都老了。”
朱常洛心中惊骇莫名,有李太后这一句话,冲虚真人从此就变成了景王朱载圳。
一个老字中包裹着无限唏嘘,在两个侍女的帮忙下李太后勉强坐起,可就这么一个小小举动,就已让她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冷冷看着她痛苦的神色,冲虚眼底各种情绪来去变幻不定,似有所思的低声道:“你也老了好多……”声音竟有几分恍惚几许怅然。
李太后怔怔看着冲虚,两人目光一触,心中均是又酸又涩。
这一刻时光流转,好象又回到当初青春韶华时候,可是眼下彼此都已是鹤发鸡皮,就连眼神都不复年轻时的清澈,李太后心中感概万千,垂下头叹了口气:“说起来,哀家还要感谢王爷,若不是当年你狠心将哀家送进裕王府,哀家也没有今日。”
淡淡灯光掩映下的书房,气氛诡异的近乎邪魅,朱常洛垂手侍立一旁。今天的慈庆宫,此时此刻他已不是主角,他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看和听。
第305章 旧事
书房内烧着地龙,四处墙角又都生着火盆,温暖如春敌不过心内诡谲阴冷。
冲虚真人站着,朱常洛坐着,软榻上半倚半靠着的是李太后。彼此身份揭开之后,在座三人都有身置梦中之感。
“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是到了敞开说的时候了。”开口的是冲虚真人,高大伟岸的身影依旧带给人沉重的压力,在李太后看来,此人嘴角的笑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但在朱常洛的眼里,全是日落西山迟暮无力。
不由自主的颤栗一下,李太后低声道:“外头人看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有多艳羡,可是有谁知道,这宫殿都是一盆盆血泪和着无数人命砌起来的……可是这宫内秘密多如牛毛,有些是能见得光,有些是见不得光的,你若是想通了说出来的后果,哀家也就不劝你了。”
近似晦涩不明又似意味深长的话,使冲虚真人明显的沉默了一刻,到了展颜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次来,我就没有打算再活着出去。”
李太后脸色黯淡的难看,瞅了一眼静坐一旁的朱常洛,低首不语。
似乎整个人沉浸到了回忆当中,冲虚真人的脸上尽是沉缅往事的悠然,良久之后开口道:“众所周知,我的父皇嘉靖帝一生好道,世人都道他对妻子刻薄寡情,可是没有人知道早些年为了求得一个儿子做多少法事……终于在嘉靖十三年八月,有了第一个儿子朱载基!载基者,承载国家之基业也,由此可见父皇对这个皇长子是有多么的喜欢。”
边回忆边叙说的冲虚头一直向上抬着,眼神芒然空洞,可随后一直僵着的脸终于笑了,笑容殊无喜意全是幸灾乐祸:“但是很可惜,两个月以后,这个皇长子就去世了。”
“皇长子的离世使父皇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方士陶仲文向他提出了一个很具有震撼性的理论,即所谓“二龙不相见”。这个意思就是说,太子是潜龙,而父皇则是真龙,二龙如果相见,必定会两败而伤,所以皇长子的早死就是一个例证。”
转过头一眼瞥见朱常洛,见他凝神专注听得很认真,不由得失笑道:“好好听,这些可是你翻烂了祖宗实录也找不来的秘辛。”
朱常洛哼了一声,完全的不置可否。
“二龙不相见这句话,父皇开始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奈何他本来就是一个疑心大过的一切的帝王。”
“二年之后父皇有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叫朱载壑。又过了三个月,收获自己第三个儿子,取名叫朱载垕。又过了一个月,第四个儿子也来到了世上,取名叫朱载圳。”在听到朱载垕这个名字时,一直面沉如水的李太后脸色再次起了波动,而冲虚则向朱常洛笑道:“咱们大明朱家一向人丁不旺,父皇一年之内连得三子,心情之好可想而知。”
朱常洛唇角微勾,讥诮之意显露无遗:“大明嘉靖二十八年,时任皇太子朱载壑典礼过后,暴疾而毙。其时诸多大臣上疏劝慰皇帝,圣上一概不理,惟独在陶仲文的奏疏上回复说:早从卿劝,岂便有此!”
冲虚真人拊掌大笑:“看来历代先皇实录你都看得很熟。”
朱常洛垂头不语,想起自已当年背实录时,叶赫在一旁曾笑过自已还没当上皇上,看这些实录有什么用……昨日时光历历犹在眼前,昔日情谊换来的那日颈间一片冰寒……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裂开,除了酸涩就是生痛。
“如此,父皇身边就是只剩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就是因为两个哥哥死掉成为名符其实的皇长子的裕王,另一个就是我……景王朱载圳,而我和这个侥幸当上皇长子的兄长,只差了一个月!”说到这里,冲虚对朱常洛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你知道么?做为皇子我一直很羡慕你这个皇长子的身份。”
朱常洛冷静的看着他,心内却波澜起伏。以他知道的历史记载,嘉靖皇帝对于木讷无材的裕王,不是不喜欢,而是非常的不喜欢。但因为明朝特殊的理政制度,裕王的皇长子的身份使他得到了一众大臣们的极致拥护,一直不甘受群臣摆布的嘉靖极为恼怒,便以二龙不相见为由不再设立储君。
朱常洛回应的淡然又简单,道:“不管皇爷选了谁,这都是天命,强求不得。”
这句话一语双关,如同一把火点燃了一捆浇了油的柴,登时连眼睛都被烧红,冲虚大声道:“什么狗屁皇长子,我与他只差一个月,一个月!”
“当时父皇在立太子的事情上的固执,已经导致了朝野上下出现了非常大的猜测。而当时裕王的母亲是杜康妃,可父皇并不喜欢她,而是喜欢我的母亲卢靖妃。”忽然转头指着李太后:“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李太后沉默半晌,捏着佛珠的手背青筋突起,半晌才道:“不错,当时朝野上下都在猜测世宗皇帝确实有立你为嗣的心意,我们裕王府也因此很是过了一段朝不保夕风雨飘摇的日子,说起来,那段日子也真是难熬。”
冲虚眼底飞过一丝得意:“你们过得提心吊胆,可是父皇对我是极好,不但赏赐物品至多,就连严嵩那个奸贼都来奉承我。”
朱常洛打断了他的得意:“所以你就生了邪心,想越位而待之?”
冲虚似乎很激动,任何人任何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将他激怒:“裕王贪花好笑,庸碌不堪,论才论具,他连我一个脚趾头都不如,有好多次我进宫时,父皇看着我都是叹气,我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叹气!我恨这个该死的皇长子身份,恨那些食古不化的狗臣子,他们都该死!”
一直没做声的李太后忽然咬牙切齿的嘶声道:“闭嘴!裕王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是贪花****,可是和刚愎自用、薄情冷心的你比起来,他不知比你强出多少倍来。”
冲虚霍然转头,看向李太后的目光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李太后居然不敢与之对视,咬着唇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这是在怪我当初将你送给他?”冲虚真人嘴角勾起一个浓浓嘲笑:“可当初我并不曾勉强你,是你自愿前去的不是么?”
“你太无情,没有人味。在你的心里,只有皇位没有其他,一切人都是你手中可利用的工具。其实在那些年的时候,你已经是疯子。”垂着头的李太后脸上浮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苍老的手狠狠的攥紧了手中的佛珠,似乎只有藉此才能平复心中的情绪:“……在景王府的那段时光,一直是哀家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冲虚真人狠狠的瞪着他,隐在皓眉下的一双眼,黝黯闪烁着疯狂炽烈的光:“我就算是疯子,也是被你们逼疯的!是你们一个个都背叛我,所以说你们都该死,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李太后本来平静下来的身子再度剧烈颤栗,空气似乎不再够用,使她无力的伏在榻上张开嘴呼呼急喘。
在听到背叛二字时,朱常洛油然有感,见他气滔嚣张喝斥太后,不由得出声打击:“成王败寇,还有什么骄傲可得意?人心换人心,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怨天尤人?”
不等冲虚反驳,朱常洛冷冷道:“继续说故事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冲虚真人森然瞪了他一眼,浮在眼底尽是血气:“我与皇兄就这么僵持下来,父皇一直对我很好但从不提储位之事。我一直坚信,总有一天,父皇会做出最睿智的判断……可是一直到嘉靖四十二年,因为皇兄的一个孩子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一向对于皇兄不理不睬的父皇,终于承认了这个皇孙,并时时叫进宫中亲近。”
朱常洛嘲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世宗皇帝再相信二龙不相见,可是这三龙出世代表着裕王府后继有人,而你却一直无所出,大明朝因为正德皇帝无嗣已经够乱了,世宗皇帝这样选择也是理所应当。”
一针见血的话对某人来说,却是扒皮见骨一样的剧痛难当。冲虚真人怒吼道:“谁说我没有后嗣,我也有后嗣!”
朱常洛似乎有意刺激他:“你有后嗣?在那里?”
冲虚真人目眦欲裂,李太后却悄悄垂下了头,眼底神色变幻不定,若有所思。
朱常洛忍了好久,这一旦开口,便不想再停下去,起身扬眉,清澈如水的目光死盯着冲虚:“下边的事我替你说下去,是你自觉大势已去,又见世宗皇帝长年服丹,已经病重朝不保夕,所以你准备拚死一击……于是勾结内监,准备谋害世宗皇帝是不是?”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闪亮:“你今天能够夜闯禁宫,想必那个张成也是你当年在宫中余党。”
冲虚真人呆呆凝视着他,眼底却是百般滋味纷杂纠缠,怔了一瞬后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片刻后居然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朱常洛皱着眉看着他,感觉自已那里猜错了,可是又不知道错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久不说话的李太后幽幽叹了口气:“景王爷虽然不成器,但他不是个会谋害自已父皇的人。”
朱常洛和冲虚二人一齐怔住,二人都没有想到李太后居然会替他说话。
“其实当年,他想害的人是裕王。”李太后的指甲深深插入自已的手心,仿佛不如此不能压制自已正在颤栗的身体,声音却异常温和平静:“当日裕王突然接到内监传旨,说世宗陛下情况危急,要裕王携皇孙速去乾清宫见驾。”既便是早就时过境迁,想到当时情势之险极,李太后还是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冲虚咬牙冷笑道:“不料贱人水性扬花,却恁得有些机敏!没想到我那个不成器的皇兄胆小怯懦的要死,耳朵根又软,居然听了你的话连自已父皇生死都不管,后来躲不过,又召来徐阶高拱两个老贼保着进宫,致使我功败垂成,一败涂地!”几句话说的简单,却是着实的锥心泣血。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病危。时任裕王府侍讲学士的高拱亲自率人奉裕王进宫,其后宫门紧闭,再出来时,嘉靖崩,裕王继位,也就是明穆宗隆庆帝。
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可是其中发生过些什么只有当事人最清楚。至此终于明白事情的前后始末的朱常洛已经恍然大悟,不再理会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冲虚,转向李太后道:“皇阿奶,此人试图弑兄夺位,罪恶已极,当初为何不将他赐死,一了百了?”
李太后默默无言以对,冲虚哈哈笑声不绝:“贱人,你为何不说话了?”
冲虚指着李太后向朱常洛道:“我来告诉你原因罢,她本是我从府中送给皇兄的宫女,自古以来,温柔刀杀人最是无影无形,可是没想到这个贱人居然喜欢上了皇兄,全心全意为他谋划不说,对我却虚以委蛇,几次使我的计划付之流水,实在可恼可恨!”
一直沉默中的李太后忽然尖声嘶吼道:“我从来没有对你不起过!虽然几次坏了你的事,可是你的意图你的机谋,我从没有走漏过一字一句……我保裕王爷是为自已的孩子谋画打算,我有什么错?”
“就连你能活到今天,也都是因为我的当年一念之仁,否则你怎么会平安到现在!这一生一直都是你在负我!时到如今,你还有何面目说我的不是?天目昭昭,必有报应!”说着说着,李太后声音越来越凄厉,就连久蓄眶中的眼泪终于滚滚滑落,但任何人却能听得出这一番话中的痴恋****和那已经深入骨髓的纠结。
冲虚真人一脸扭曲,恨不能立时捂上耳朵,勃然变色道:“住嘴,住嘴,别说啦!”
这一夜惊心动魄正应了入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句话。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朱常洛似乎已经什么都明白。
当年景王发动政变,联系勾结内监以及上直卫中人,以嘉靖病危为名,试图加害裕王。可是没有想到裕王虽然懦弱无能,可是内有李太后,外有徐阶、高拱等一众能臣干吏,终于使他功败垂成。一直想不通的本来已经死去的景王怎么会原地复活,如今也是雪化云开真相大白,不消说,这必定是李太后手笔。
抬起眼望着面容狰狞的冲虚真人,再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李太后,朱常洛的眼神清澈而幽深,如同浸过雪的水。
第306章 心愿
“闭嘴,我才不稀罕你的施舍!”已经完全控制不住的冲虚真人对着李太后咆哮如雷,眼中疯狂恣意的怒火几同实质:“当年你们把我当成一条垂死一样的狗放走,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对你们感恩戴德,从此甘于平凡了么?”
李太后面如死灰,低头叹气:“其实哀家从早就知道,你早晚都会回来的。这都几十年了,你这点执念到底还是没有放下……”缓缓摇头,眼底的光变得如将灭之烛般黯淡绝望,口气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轻快:“好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冲虚真人转过头瞪着她,纵声大笑,眉目间尽是狂放嚣张:“你一心一意保着我那个皇兄坐上了皇位,可是他不过就坐了六年……”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欢笑后,冲虚喘着气道:“他死得这么早,不知是不是我天天在道祖面前祈灵做法灵验的缘故。”
李太后身子一震,手中的佛珠再也承受不住她手上传来的力量,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朱常洛静静望着他:“我承认你很有能力,这些年你也做了很多事,可是现在看看你得到了什么?和你心中要完成的宏图大愿比起来,眼前这些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冲虚真人笑声戛然而止,转头怔怔的盯着他,灯光下那少年抬着一张俊秀已极的脸静静的看着他,气质温润如玉,双眼璀璨如星,忽然无限感概道:“原来一直都很顺利的,但自从你出现在龙虎山之后,一切都改变了。”突然恨恨的道:“有时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人是妖?”
在对方堪比噬人野兽般的眼光里,朱常洛傲然立身,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他的冷静加速了冲虚真人的崩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你算计中,我的计划被你一一破解,建州女真是因为你,宁夏哱拜也是因为你,就连我最后的倚仗海西女真也是因为你而失败!”冲虚眼里迸出强烈的光茫,带着无比刻骨恨意:“最近我常常想,当年在龙虎山初见你时候,如果当时我亲自出手结果了你,今天这一切的就都不会发生。”忽然对天长叹,声音中不尽悔意发人深省:“一步行差做错,如今真是噬脐莫悔。”
“人生最有意思的事,就是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冲虚的话没有让朱常洛有多少得意,反而嘴角笑容变得苦涩:“你也不是一败涂地,你做的一些事不是也成功了么?”
他的话仿佛给冲虚真人提了醒,目光在他的苍白如雪的脸上打了转,冲虚瞬间恍然大悟,哈哈笑道:“说的不错,我那个倒霉皇兄死得早,你代祖父受过也说不上什么委屈。”忽然止了笑声,咬牙切齿的嘶声道:“老天爷做弄了我一生,我这辈子就败在了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上。”
“当年事败之后,我就对天发誓:在我身上发生事,一定要在他的后世子孙身上重新演一遍!不得不说,我那个皇侄万历帮了我不少忙,他的性子行事和我的父皇如出一辙。不止如此,在挑女人的眼光他和我的皇兄居然也都是一样!”说完又是一阵狂笑,“老天爷好象终于对我开了回眼,他听到我的说的话啦。”
他的疯狂肆意的笑声在室内不断的盘旋放大,李太后已经完全的撑不住,瘫在软榻上喘成一团。
冲虚却没有打算放过她,转头向她冷笑道:“贱人,几十年前是我挑选你进了王府,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二十年前我再施妙手,又挑了郑氏送给你的宝贝儿子,你可喜欢我送来的这份礼么?”
如同被人刺了一刀,伏在软榻上的李太后猛得直起身子,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嘶声道:“原来郑氏是你安排进来的?”
“不错。”冲虚真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可惜她没有你聪明,比你要蠢得多。”
朱常洛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苦心扶植势力,先是安排郑氏入宫受宠,其后又将顾宪成安排进朝廷入仕,等郑氏很争气的生下了皇子,你便要顾宪成暗中扶保他来争皇位。你真的是又能狠又能忍,下了一盘好大的棋……就冲这么多年的甘于寂寞,这么多年的等待煎熬,这么多年的隐忍策划,我是真的很佩服你。”
冲虚真人脸上全是欢快恣意的笑容,眼底全是赞赏的意味:“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居然只有你才算得是我的知已。”
没有理会他的夸赞,朱常洛的声调渐渐变高:“刚刚你说后悔没有在龙虎山结果了我,其实不是你不想杀我,而是想要享受虐杀的快乐,我是皇长子,在你的眼里是皇长子的人若是一刀杀死,如何能解得你那遮天连地的恨?”
“看着仇人的子孙在你的手段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才会觉得痛快,对不对?”
随着朱常洛的一步步逼近,一股莫名气势在他的身上悄然散发,冲虚情不自禁的一步步的后退,朱常洛恍如不知的往前逼近,口中喃喃自语道:“你所图太大,计算精深,一行一动都有深意。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做了这么多,说白了不过是为了坐上乾清宫中那个念兹盼兹的皇位,但是我相信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乾清宫里的那个位子也与你今生无缘。”
“就算除了我,让你如愿如偿的扶起朱常洵……别指望我会相信,你会真的扶保做梦都会恨醒的皇兄的子孙坐龙廷。”说到这里,已经将冲虚逼到墙角的朱常洛蓦然停下脚步,吸口气,抬起头,与他静静对视:“所以,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没有原因!”冲虚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脸色一片沉凝铁青,眼底甚至还有一些惊恐:“……善谋者胜,远谋者兴,我的意图你已尽数猜尽,你果然很厉害。”
朱常洛眯起了眼,静静的盯着他,而冲虚真人似乎在躲避着什么,挪了开头避开了他的眼光拒绝与他对视,但在转头那一刻,朱常洛在他的眼底分明看到一丝恐慌。
“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找师尊……”门外一声清脆如同惊雷乍现,震醒了室内三个人。
心头好象被一道灵光贯穿,朱常洛隐隐约约中似有所觉,盯着冲虚的眼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野,以至于冲虚这一刻几有无处遁形之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转身想逃的强烈感觉。
书房外阿蛮一脸惶急,对拦着他的几个内监又踢又咬。他一路尾随太后往这里而来,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了下来,他是慈宁宫和慈庆宫捧在心尖上子的人,外头围着的一众锦衣卫和内监们都不敢怎么拦他,只求他不进殿门就好。
本来以为会有什么好玩,一时好奇心起,在门口侧耳细听,却不料冲虚真人和朱常洛一番剧烈争执,终于让阿蛮清楚的明白自已久没见面的师尊居然在里边,守在门外的王安吓得要死,正要命人将这位小祖宗远远的抱开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开了,朱常洛脸色颇不平静的出现在门口。
众人见新皇出现,都是又惊又喜一齐躬身问安。隔了老远的申时行等提着一颗心的众臣都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还在挣扎的阿蛮,眼底阴阴沉沉的不见深浅,朱常洛终于开口道:“放开他。”
得了自由的阿蛮几步跑到朱常洛面前,抓起他的一只手,对刚刚抓着他不放那几个内监示威一样的瞪眼发狠,却被对方手心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阿蛮息了要告状的心,有些忐忑道:“……朱大哥,里边是不是师尊?”
朱常洛叹了口气,低下头望着玉雪可爱的阿蛮,柔声道:“阿蛮,你真的要去见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坚定之极的点头,朱常洛沉默一刻,终于做了决定:“好,希望咱们都不后悔就好。”
阿蛮瞪大了眼,里边承着的却是全然不解。
带着阿蛮进了书房之后,看着他欢呼雀跃着奔向冲虚真人,后者脸色大变,神情又是心痛又是痛心,最后化成一声叹息:“傻孩子,你不该来。”然后再也没有了下文。
此时无声似有声,朱常洛忽然觉得手脚全无力气,转过头看着李太后,见后者也是一脸复杂的盯着与冲虚抱在一起的阿蛮,朱常洛垂下眼眸,遮住了其中莫名情绪,苦苦一笑:“皇祖母,您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明人不说暗话,在对方了然眼光下,李太后知道已经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颓然低下了头,声音低沉苦涩,甚至还有点羞愧:“是……阿蛮进宫第一眼,哀家就异常的眼熟,后来几次试探,也就猜出来了七八分。”
朱常洛面露玩味之色,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人生如戏,有意思极了。”他的笑声着实古怪,不论是与阿蛮相拥在一起的冲虚,还是低头不语的李太后,几个人全部眼光全聚集在朱常洛的身上。面对众人注视的异样目光,朱常洛恍若不觉。此时此刻,刚才那道闪现在脑海的灵光乍现,因为阿蛮的出现,困在自已心底的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警觉得望着移步来到他面前的朱常洛,冲虚觉得心跳得发慌,口干舌燥,连声音变得外强中干:“你要干什么?”
朱常洛俯下头盯着他:“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你有后嗣?”
这一句话将冲虚心中最后防线彻底击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嘴怔怔盯着朱常洛,刚才眼里的强横傲意全都消失不见,就象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被人用刀****了柔软的肚皮,除了乞怜求饶之外没有任何想法。
对方惊恐万状的表情没有逃得过朱常洛的眼,心中最后一点疑问如同日出雪融水落石出:“我明白啦,景王爷真是神机妙算……乾清宫那个位子,估计是您准备给阿蛮坐的吧?在你的计划中,一心保着继位的朱常洵果然就是个儿皇帝,就是傀儡。”
书房的气氛在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变得无比压抑,所有空气在这一刻随着他这句话全被抽干,以至于冲虚真人气息瞬间变得粗重之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朱常洛,阿蛮瞪大了眼睛,以他的聪明本能的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瘪了嘴忍着泪却不敢哭:“朱大哥,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朱常洛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懂最好,朱大哥巴不得你不懂。”说完之后霍然起身,来到李太后身边,不知为什么,李太后居然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他。
“皇祖母,因为母亲的缘故你一直不喜欢我,这个我很早就知道。”此刻朱常洛的笑容和语气一样变得古怪:“你明明早就认出阿蛮是他的后人,却故意将他养在宫中,视如珍宝,难道您也打着和他一样的主意么?”
“哀家虽然不喜欢你,但是也没薄待你,你爱记恨也只由得你。”脸如死灰的李太后抿紧了嘴唇,声音虽冷静,脸色已苍白:“哀家承认是早就认出阿蛮的来历,可绝没有让他取你而代之的意思,信不信在你。”
朱常洛微笑摇头,沉思半晌不语,以目环视众人……书房内原先几大主角的戏份都已近落幕,现在只等他这个最后主角登场压轴了。这出戏的演到现在,可谓精彩纷呈,**迭起,论过程之曲折起伏,剧情之突兀精彩,结局之峰回路转,都不得不让人喟叹。当然这只是看戏之人的感受,做为身在局中之人,朱常洛除了哭笑不得之外再无别的感受可言。
似乎终于有了决定,朱常洛几步来到冲虚面前,眼眸闪动,在他脸上一寸一分的逡巡审视:“事到如今,话都说完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这次有死无生的闯入宫来,别说你是来送死的。”
冲虚表现的有些出乎意料,带着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淡淡道:“我寿数将尽,在死之前有心愿一定要完成。”
第307章 真相
寝殿内静悄悄的一无人声,朱常洛躺在床上,尽管身体或是精神已经困极,心里一直在琢磨冲虚最后说出的那个心愿,那里还有半点睡意,睁着的两只眼如同浸在油中的两只珠子。
耳边传来殿门轻轻开启的声音,就听王安低低的声音悄悄问涂朱:“殿下可曾醒了?”
不等涂朱回答,朱常洛已经翻身坐起:“什么事,进来说吧。”
不理会一脸埋怨的涂朱,王安一脸愧色的小步上前:“陛下,门外宋神医要求见。”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常洛已经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请他进来。”
经历过一夜折腾,似乎很多人过得都不怎么平静,此刻出现在朱常洛面前的宋一指似乎憔悴苍老了好多,见着朱常洛没说话先就叹了一口气。
倒是朱常洛苦笑一下:“宋大哥,阿蛮可曾安置下了?”
宋一指瞪了他一眼,咬着牙发狠:“小东西自从回去便是又哭又闹个不停,一直吵着要我来和你求个情。刚刚才睡下了,我这才有空来找你说说话。”说罢端详了他的脸色一眼,有些歉疚的讷讷道:“我知道你肯定也会睡不好,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朱常洛摇头道:“和我一样睡不好的人很多,也不差我一个。”说完眼神在宋一指脸上转了一圈,已经知道他下边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什么,叹了口气悠然开口:“宋大哥,抛去个人情谊不论,这次的事,我确实无能为力……他做下的事太多,已是罪无可恕。”
“我知道。”宋一指抬头望天,静了半晌后忽然道:“这一趟出来的太久了,我这几天就准备回龙虎山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兀,大大出乎朱常洛意料之外,怔了片刻想起自已好象应该说点挽留的话,奈何嘴里忽然泛起淡淡苦涩,出口的话却变成:“眼不见心不烦,倒也不错。”
“我不会给他求情……”宋一指垂下了头,神情落寞,一派难过:“每次想到他杀死苗师弟的事,连我也都是痛恨不已!只是……阿蛮着实难过的厉害,请你念在咱们旧日情份上,能不能让他们相处一刻也好,我也算尽了与他的师徒情份,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这个要求大出朱常洛的意料,抬起的脸上一派惊讶:“我以为你要求我放过他……”
宋一指摇头苦笑,“我这人不通世事,与你比起来连你一个小指都不如。但是论起医道,你这辈子再聪明也不是我的对手,其实那天在人群中我老远看了他一眼,他……活不太久了。”
想起冲虚真人说自已寿数已尽的话,朱常洛默然无语。
从本心来说,朱常洛是绝对不愿阿蛮再去沾染冲虚。前者就象一张雪白的纸,而后者则是一块陈年老墨,这一沾染,写下的一个仇字可是再也无法洗得干净。
宋一指看了眼他的脸色:“我知道这事有些难为你,可是阿蛮从小心思灵慧通透,这个心结不解,只怕就此会留下病根。”
朱常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好,等他醒来,我派人送他去寿康宫。”
寿康宫是冲虚真人临时收押之所,身为大明皇族硕果仅存的最高辈份的皇族中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送进诏狱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的。寿康宫久无人居住,名字也很吉利,用来收押冲虚真人再合适不过。
没有想到朱常洛会这么快答应下来,宋一指大喜过望转身就走,朱常洛含笑相送。走到门口时宋一指忽然转过身来,一脸的全是歉疚之色:“过几天我就要走啦,你的毒我却一直没有治的好,我……真对不起你。”
朱常洛笑如春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宋大哥是神医又不是神仙!这世上有人生下来不及一日便就夭折,也有人寿至百年方才归西,这都不是人力所能注定改变……我活了这么久,比起活的长自然有些亏,可是比起那些落地早夭的人来说,我已经是赚足了便宜啦。”
宋一指眼眶一热,仿佛有物即将流出,慌忙扭过头看天:“嗯,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说完这句,再想说发现声音已经哽咽,一眼都不敢再看他,掉头仓皇离去。
宝华殿里,阿蛮肿着一双眼拉着宋一指的手不住抽泣:“宋师兄,等下看过师尊,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想回龙虎山了。”
宋一指沉默不语:“龙虎山我一人回去就好了,你的身份贵重,我不可能带你回去。”
阿蛮固执的跺了下脚:“我讨厌这里,我要回去。”
宋一指耐着性子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师尊……他也就是这样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你的朱大哥,他一向疼惜你,有他守着你,不是更好。”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我无能,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一提起朱常洛,阿蛮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哭都顾不得了:“哎呀,我还有件事要和朱大哥说!”说着爬起身来就要走,宋一指慌忙拉住了他,急道:“急火火的做什么,马上就要去见师尊,等见过他再说也不迟。”
门外王安一步进来,见着二人行了一礼:“阿蛮……少爷,奴才奉皇上旨意,带您去见寿康宫。”对于阿蛮的身份,王安是心知肚明的,以前直呼阿蛮的名字,如今话到嘴边硬生生加上了少爷两个字,出口后便在心里得意,对于自已这份急智点了三十二个赞。
一听要去见爷爷,再大的事也得放一放,阿蛮自然没有别的说,老实跟着王安去了。
慈庆宫里,无数光线自窗棂中射了下来,将整个宫内沾染得光气氤氲。
王安回来复命时,一眼便看到坐在椅上的朱常洛的身影如同笼烟罩雪,光怪陆离的几有不真实之感。
见他回来,朱常洛回过神来,怅然嘱咐道:“看着时辰,不要误了他去昭陵的事。”
拜谒昭陵是冲虚在书房说的最后心愿。朱常洛一直想不透,这位景王爷死到临头,不去拜谒皇父世宗皇帝的永陵,为何非要去拜谒他痛恨了一辈子皇兄穆宗皇帝的昭陵?事到如今,朱常洛也不怕他出什么妖蛾子,毕意阿蛮的出现,已将冲虚真人致命软胁已经大白于自已眼前,如今刀在已手,他为鱼肉,对于这一点,彼此心里都有数。
时间过得不长,看了不到两本奏疏的光景,忽然眼前一黑,天似乎暗了一暗……端着奏疏的手忽然有些发抖,眼皮抬也不抬,声音微微颤抖:“……你回来啦。”语气似悲似喜,神情有些绝望,又似点燃了不敢置信的希望。
那片阴影终于动容,眼睛天幕寒星似的熠熠闪烁,插枪指天的挺拔身姿好象亘古不变,一身气势如利剑出鞘般的锐利锋茫,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脸色中透出些潮红的朱常洛,叶赫张了张嘴,到最后却变成一声叹气:“带我去见他。”
朱常洛明显愣了一下:“见他做什么?”
叶赫明显犹豫了下,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送他一程,尽尽心。”
朱常洛想了一刻,忽然笑道:“跟我来罢。”
寿康宫四周被锦衣卫加禁军守得如铁桶一般,众人等见到朱常洛身后那个人时,不由得响起一阵轻声咝气的,这位挺拔如玉树,烈烈如骄阳的人物,不正是年前脱逃在案的海西女真质子叶赫?
只是他怎么在这里,又怎么会跟着皇上一块来的?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朱常洛已经带着他率先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并不干净,四下廊檐上遍是灰尘蛛网。冲虚真人只用一个莆团席地而坐,经过一夜休息,脸色已不象昨天晚上那么灰败难看,只是眼底似有一层淡淡灰色,不复当年湛朗如星。
眼见朱常洛进来,冲虚真人笑道:“时辰过得好快,这么快就到了去昭陵的时候啦。”
朱常洛厌恶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阿蛮扑到朱常洛怀里,抬起的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低声软求:“朱大哥,我求求你,饶了爷爷好不好?”
朱常洛心痛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做了很多的错事,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远的不说,最疼你的苗师兄你忘记了么?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说着抬起眼,正好与冲虚的眼光碰在一起,朱常洛痛快一笑,声音柔和如水:“没人要对他怎么样,是他自已要怎么样,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却是对着冲虚说的。后者阳春白雪般呵呵一笑,此刻的他不是那个机关算尽反误性命的景王爷,似乎又变成了龙虎山初见时那个仙神道骨的世外高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朱常洛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阿蛮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但不妨碍他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爷爷走!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今天只要从这个门踏出去,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朱大哥,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阿蛮的眼神变得帜热,一张小脸神光灿烂……这个时候,只有这件事能够挽救化解这一切!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逾冰雪一样的声音在殿内响了起来:“师尊,别来无恙。”
挂在冲虚脸上的笑倏然消失,门口外一人大踏步走进来,望着冲虚,迟疑了一下,行了一礼。
阿蛮放开了朱常洛,惊讶的瞪着叶赫,不敢置信的望着:“叶师兄?”
叶赫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冲虚身上久久不移,冲虚真人镇定如恒,道:“没想到老道最后一刻,居然还能再见你一面。”概叹一声,忽然笑道:“你来见我,是来杀我报仇的么?”
“因为你的野心与****,你算计了我的父兄,葬送了海西女真全族,就算杀你千次万次也不足以偿其过。”这一句话语气平常,可是其中的刻骨恨意白的不止是冲虚和朱常洛的脸,就连惊喜去拉他的手的阿蛮,都惊得呆在半空,本来已停的眼泪又有奔流的意思。在他小小的心中第一次觉得自已这个爷爷,似乎错的实在太离谱。
看着这位昔日敬如天神的师尊,叶赫神色复杂:“咱们之间的恩仇,早在固伦草原上一剑尽了。师尊有今日自是罪有应得,弟子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说完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其意甚诚,执礼极恭,一如当年龙虎山学艺之时,嘴里却低声道:“师尊一路走好,黄泉路上刀山火海油锅,自有我的父兄和全族人在等着您一块上路,就怕您自顾不暇,招呼不来。”说完后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拔步就走。
朱常洛心神激荡,忍不住脱口而出:“叶赫,你要走?”
已经到了殿门口的叶赫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这时身后传来冲虚真人冷冷的声音:“站住!”
声音冰冷无情,恍同地狱中发出。叶赫惊讶的回转身,眼眸在这一刻闪亮如星。朱常洛和阿蛮也都一齐回转头望着冲虚,后者有些混浊的眼神在叶赫和朱常洛的脸上转了一圈,二人不由自主心底一寒,一种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由脚底心直冲天灵盖,手心中瞬间被汗浸湿。
“你来送我一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出这句话的冲虚好象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眼底有光不住闪动:“清佳怒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冲虚的眸光如生铁一般森冷,却又烧红了的火一般疯狂。
“你一直怀疑清佳怒是死在我的手里……”冲虚傲然抬头,神情欢快,兴奋之极道:“想他一个病骨支离奄奄一息将死之鬼,我又何必出手!其实他只不过听我说出你不是他的亲生之子的真相,这才又惊又怒心脉崩裂而死的。”
这一句话对于叶赫来说,不啻天雷勾动地火!头顶处瞬间连响了几十个惊雷,耳边又似有无数地狱冤魂厉鬼哭嚎,叶赫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眼前全然一片染血的猩红。
第308章 绝计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蛊惑我?”
看着如同杀神降世一步步逼近的叶赫,冲虚真人笑得云淡风轻,眼神邪气又自信,一副全然的志在必得:“信不信在你!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知道自已的生身父母是谁。”看着叶赫脚步如同被钉子钉住,冲虚笑得越发开心:“……更何况,他们都已见过你,你也见过他们,只是彼此见面两不识,却是令人嗟叹的很。”
他的话成功的打动了叶赫,完全停下脚步后的叶赫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光波流转莫测,“你没骗我?”
冲虚傲然笑道:“我朱载圳一生,机谋用尽,功败垂成,却从来不说一句诳语!”
叶赫忽然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底已经多了几分脆弱和哀求:“他们,是谁?”
冲虚眼底脸上全是如愿以偿的满满笑意,高大伟岸的身子站了起来,足以使殿内所有人清楚之极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浓重之极的阴沉压力,静立一旁的朱常洛察其颜观其色,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得发慌,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喝道:“不要信他说话,他是故意的。”
冲虚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定定的指着朱常洛,眼睛却是看着叶赫,嘴角勾起的笑即邪气又魅惑,带着无比的兴奋,一字一句缓缓道:“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阿蛮似乎被吓着了,瞪大了眼一脸的不敢置信,大叫道:“爷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赫冰冷的眸光冷冷的向朱常洛扫了过来,一瞥之后便转在冲虚脸上,对方漆黑如墨的眼神有如寒冰罩身,即便经历老辣的冲虚被他盯着,心底也油然生出一丝近乎畏惧的寒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常洛的眼里有火,脸色有些白,冷冷打量了冲虚一眼,然后将眼神专注看向叶赫,发现后者失去镇定,一脸慌乱的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叶赫,只有那年赫济格城下怒尔哈赤大兵压境,他的父兄岌岌可危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次的无力无助,朱常洛垂下了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叶赫转头朝着朱常洛,忽然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道:“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抬起头朱常洛灿然一笑,一天阴郁如同遇到雪后阳光瞬间消散:“无论结果如何,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你。”
凝望着这个笑容,只觉璀璨夺目温暖和熙,叶赫握着剑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回想二人相识后种种经历,心里如尝五味,一会酸甜交替,一会辣咸纷呈,到了最后全都变成不尽苦意。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一丝情绪,侧过头对冲虚静静道:“师尊计高谋远,任何人在您的手下永远都是棋子,只能任你驱来使去,随意摆布。”
听到对方话中服软之意,冲虚一脸尽是计谋得逞后疯狂的大乐喜意,大笑道,“现下才想明白这个不觉得晚了么?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若是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就当我白说。”
叶赫垂下了头,脸已变得铁青,只听他的嘶哑得声音如同来自地狱,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这样做真的不后悔?”
“后悔?”这两个字换来冲虚真人一声不可置信的失笑,眼神尽是戏谑和嘲弄,咬牙切齿恨道:“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一切都是拜你们二人所赐,就算你们两人的血我的眼前流干,我也不见得会消恨解气。”
站在一旁的阿蛮惊得呆了,一脸小脸全是震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说不尽的可怖可憎可恨的人真的是那个自已心中一直以来慈详和蔼的人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颠倒的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叶赫终于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手中剑光耀目生缬。一直注视着他的冲虚松了口气,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诡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
半眯的眼眸中却透着阴冷桀骜,更暗藏着玉石俱焚的决烈,叶赫垂下眼皮,遮住了其中肃杀寒意:“师尊不后悔就好。”
忽然剑光如匹练,带起一声破空轻啸,向着一旁阿蛮分心刺去。这一剑去的没有任何预兆,如同惊雷乍落,至简至快,没有半分留情,更兼速度极快,力道十足,阿蛮虽然机慧灵变,可在叶赫剑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根本没有任何自救能力。
这一剑下去,阿蛮定然是一剑穿心,生机全无。
冲虚脸上的笑意尚来不及退去,已经被惊骇全然取待,直着嗓子怒吼道:“孽徒,你敢!”
剑光临身时阿蛮紧紧的闭上了眼,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半点害怕与紧张,忽然觉得自已这样死了也不错。
耳旁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让阿蛮闭上了眼再次睁了开来,朱常洛的惊呼声让他再一次想到自已一直想要告诉他却一直没说的那件事,心中酸怅无比,自已早该将这件事说出来多好,搞到现在想说也没有机会了,阿蛮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忽然身畔刮过一阵风,紧接着阿蛮身子一震,一股大力将他猛得推了开去。
耳边传来冲虚真人撕心裂肺一声大吼:“阿蛮……”
守在门外王安听到了异声,大惊失措之下再顾不得,一脚踹开殿门冲了进来……王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一声尖叫喊得震耳欲聋:“陛下……”
自剑身流到自已手上,再由手上滴滴嗒嗒的流到地上,带着对方体温的血在这一刻似乎和滚油一样发烫,以至于叶赫拿不住手上的剑,当的一声跌落在地,眼神中全是惊恐悲伤,身子剧烈的颤抖抽搐,望着那个瘫倒在地一身是血的少年,叶赫怔怔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脸色惨白如纸的朱常洛挣扎着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阿蛮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推了一把怔住发呆的王安:“快去找宋师兄,快去找宋师兄!”
阿蛮的话终给王安提了醒,二话没说,转过身撒退就跑,出门时却被门槛绊倒,跌了一头一脸的血,爬起来不管不顾撒腿如飞。
叶赫惨白着一脸,出指如风快速点了朱常洛剑伤处几处大穴,幸亏剑锋虽然入肉虽深,但好在躲过了心脏要害,伤口处肉翻血流的虽然恐怖,可是不算是什么致命大伤。但奇怪的是倚在叶赫怀里的朱常洛的脸此时一阵青一阵红,身子如同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叶赫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被雷击中,瞬间僵如木雕。
冲虚此刻早奔到阿蛮那里,手忙脚乱的替他检查。却被回过神来的阿蛮狠狠推开,胀红小脸哭道:“太后婆婆说的对,你是魔鬼,你是疯子!”
冲虚又是痛又是怒,眼底荡漾着浓重的血气,眼神凶恶慑人,失去控制一样大吼道:“你懂得什么?我疯也是拜他们所赐,你那里知道我受过的苦,活了几十年,头发都白了,我每一天都在煎熬中活过来的,每一天过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生不如死啊……”
阿蛮被吓得傻了,连哭都不敢哭,眼里全是惊恐。
自门外涌进来的锦衣卫人人叫苦连天,皇帝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刺得重伤,不管原因是什么,搞不好他们这些人今天没一个能够活命了,一时间个个血贯瞳仁,纷纷掣刀持剑,海潮般涌了上来。
这个时候,一脸都是血的王安拉着宋一指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朱常洛缓缓睁开眼睛,微弱着声音向一众锦衣卫喝道:“都退下!”又向王安道:“你去殿门外守着,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要放进来。”对于他的命令,王安不敢有半分的违拗,含泪带着人下去。
宋一指一进门,直奔朱常洛这边而来,对于胸口剑伤只看了一眼,拧在一块的眉毛瞬间放松,但在见到朱常洛时青时红的脸色后,宋一指的脸瞬间发黑,不及说话从手边药箱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到他的嘴里,然后快速翻开他的左眼看了一看,又依法看了右眼,无力的松开了手,忽然仰天叹息:“两败俱伤,这是何苦来。”
“宋师兄,求你救他!”叶赫突然拉住宋一指的手,眼角眉梢全是毫不掩饰的哀求。从来没有见过叶赫如此惶急无助,感觉握着自已的那只手就象一块冰,宋一指忽然暴怒道:“别说求我,现在就是求老天爷也没有用。你的一剑已经引了他的毒发,时到如今,就只等着办丧事罢。”
重重的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对立在一旁,冲着脸上神色变幻的冲虚行了一礼,道:“师尊,您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能放手?这辈子这是弟子最后叫您一声师尊,从此之后,宋一指再也不是龙虎山的弟子。”
此时朱常洛静静的闭上了眼如同沉睡,叶赫心慌的要死,伸手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后,体内两仪真气绵绵泊泊送了进去,片刻后额头脸上全是渗出的汗滴,睁开的眼因为惶恐变得一片血红……因为他发现,输进对方体内真气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宋一指从针囊取出一只银针,对着朱常洛软软垂地的那只手,在掌心劳宫、指尖少阳二穴扎了下去,针尖入肉三分,那只手却连抖也没抖。宋一指收针而起,声音寂寥如雪:“……他已经去了。”
叶赫脑海中全是空白,眼神空洞无物的看向虚空,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了他,他死在我的手里了……”
冲虚真人一脸惊喜移步上前,颤抖着手放在朱常洛的脉上,殿内所有人静静的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放下朱常洛的手,冲虚真人怔怔的发了一会呆,忽然如同疯颠哈哈狂笑起来,仰首向天狂叫道:“死了,真的死了!哈哈哈……老天爷,你做弄了我一辈子,没想到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居然真的开了一回眼,终于按我心意来了一回。”
叶赫手指骨节发白,捏得咯咯直响,轻声却清析无比的道:“我真后悔,当日在固伦草原上没能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冲虚指着他哈哈狂笑:“你现在还有心思杀我?马上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最想杀最该杀的人是谁了!”
连一眼都懒得看他,叶赫将手中朱常洛轻轻抱起放到殿中榻上,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迹,握着朱常洛那只寒凉如冰的手,不死心将体内两仪真气送了过去:“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语气平静的近乎可怕,眼底全是心碎后的绝望。
“什么意思?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是谁?”冲虚欢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指停在榻上的朱常洛,“你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一句话就象惊雷突降,震惊了殿内所有人。
“你们是亲兄弟,知道么?”
叶赫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之极,阿蛮连眼泪都已吓停,瞪大了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宋一指静静的叹了口气,眼神中似有所悟。
就听冲虚疯狂的声音叫嚣道:“万历十年时,当时的我元气已复,便准备进宫来好好拜晤一下几个老熟人。哼,我那个皇兄就是个废物,一味懦弱无能,居然连我当初放在宫中的一些旧人都不收拾干净了,他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在我看来如同平地。”
“我进宫之后,第一个去处当然是慈宁宫,没想到让我看到一出好戏!慈宁宫的一个女子对着殿门又哭又求,我只听了几句心中便已狂喜!原来我的那位好皇侄居然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这使我原来蓬勃杀意瞬间潜消,瞬间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这里,心情着实高兴,忍不住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听着他低沉狂喜的笑声,宋一指只觉得背后一阵生寒,忍不住出口嘲讽:“你的一贯做法就是既狠且毒,不留半分余地。”
冲虚笑道:“咱们师徒知心,你别忙着夸我,精彩的在后边呢。”
“我悄悄伏在宫中,夜深时去慈宁宫,看到一个孩子的身边有一块玉,就是我那个好皇侄和那个草原女子生出的野种,嗯,那个孩子生得真是好。”他的啧啧称叹,却不知道周围几人都已是毛骨悚然。
宋一指皱起了眉:“若是我没猜错,你的主意肯定是打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冲虚真人似笑非笑,眼神空洞:“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决定带走一个!因为看着他们,我已经想出一个绝妙好计!”“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蛊惑我?”
看着如同杀神降世一步步逼近的叶赫,冲虚真人笑得云淡风轻,眼神邪气又自信,一副全然的志在必得:“信不信在你!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知道自已的生身父母是谁。”看着叶赫脚步如同被钉子钉住,冲虚笑得越发开心:“……更何况,他们都已见过你,你也见过他们,只是彼此见面两不识,却是令人嗟叹的很。”
他的话成功的打动了叶赫,完全停下脚步后的叶赫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光波流转莫测,“你没骗我?”
冲虚傲然笑道:“我朱载圳一生,机谋用尽,功败垂成,却从来不说一句诳语!”
叶赫忽然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底已经多了几分脆弱和哀求:“他们,是谁?”
冲虚眼底脸上全是如愿以偿的满满笑意,高大伟岸的身子站了起来,足以使殿内所有人清楚之极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浓重之极的阴沉压力,静立一旁的朱常洛察其颜观其色,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得发慌,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喝道:“不要信他说话,他是故意的。”
冲虚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定定的指着朱常洛,眼睛却是看着叶赫,嘴角勾起的笑即邪气又魅惑,带着无比的兴奋,一字一句缓缓道:“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阿蛮似乎被吓着了,瞪大了眼一脸的不敢置信,大叫道:“爷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赫冰冷的眸光冷冷的向朱常洛扫了过来,一瞥之后便转在冲虚脸上,对方漆黑如墨的眼神有如寒冰罩身,即便经历老辣的冲虚被他盯着,心底也油然生出一丝近乎畏惧的寒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常洛的眼里有火,脸色有些白,冷冷打量了冲虚一眼,然后将眼神专注看向叶赫,发现后者失去镇定,一脸慌乱的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叶赫,只有那年赫济格城下怒尔哈赤大兵压境,他的父兄岌岌可危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次的无力无助,朱常洛垂下了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叶赫转头朝着朱常洛,忽然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道:“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抬起头朱常洛灿然一笑,一天阴郁如同遇到雪后阳光瞬间消散:“无论结果如何,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你。”
凝望着这个笑容,只觉璀璨夺目温暖和熙,叶赫握着剑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回想二人相识后种种经历,心里如尝五味,一会酸甜交替,一会辣咸纷呈,到了最后全都变成不尽苦意。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一丝情绪,侧过头对冲虚静静道:“师尊计高谋远,任何人在您的手下永远都是棋子,只能任你驱来使去,随意摆布。”
听到对方话中服软之意,冲虚一脸尽是计谋得逞后疯狂的大乐喜意,大笑道,“现下才想明白这个不觉得晚了么?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若是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就当我白说。”
叶赫垂下了头,脸已变得铁青,只听他的嘶哑得声音如同来自地狱,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这样做真的不后悔?”
“后悔?”这两个字换来冲虚真人一声不可置信的失笑,眼神尽是戏谑和嘲弄,咬牙切齿恨道:“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一切都是拜你们二人所赐,就算你们两人的血我的眼前流干,我也不见得会消恨解气。”
站在一旁的阿蛮惊得呆了,一脸小脸全是震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说不尽的可怖可憎可恨的人真的是那个自已心中一直以来慈详和蔼的人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颠倒的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叶赫终于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手中剑光耀目生缬。一直注视着他的冲虚松了口气,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诡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
半眯的眼眸中却透着阴冷桀骜,更暗藏着玉石俱焚的决烈,叶赫垂下眼皮,遮住了其中肃杀寒意:“师尊不后悔就好。”
忽然剑光如匹练,带起一声破空轻啸,向着一旁阿蛮分心刺去。这一剑去的没有任何预兆,如同惊雷乍落,至简至快,没有半分留情,更兼速度极快,力道十足,阿蛮虽然机慧灵变,可在叶赫剑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根本没有任何自救能力。
这一剑下去,阿蛮定然是一剑穿心,生机全无。
冲虚脸上的笑意尚来不及退去,已经被惊骇全然取待,直着嗓子怒吼道:“孽徒,你敢!”
剑光临身时阿蛮紧紧的闭上了眼,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半点害怕与紧张,忽然觉得自已这样死了也不错。
耳旁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让阿蛮闭上了眼再次睁了开来,朱常洛的惊呼声让他再一次想到自已一直想要告诉他却一直没说的那件事,心中酸怅无比,自已早该将这件事说出来多好,搞到现在想说也没有机会了,阿蛮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忽然身畔刮过一阵风,紧接着阿蛮身子一震,一股大力将他猛得推了开去。
耳边传来冲虚真人撕心裂肺一声大吼:“阿蛮……”
守在门外王安听到了异声,大惊失措之下再顾不得,一脚踹开殿门冲了进来……王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一声尖叫喊得震耳欲聋:“陛下……”
自剑身流到自已手上,再由手上滴滴嗒嗒的流到地上,带着对方体温的血在这一刻似乎和滚油一样发烫,以至于叶赫拿不住手上的剑,当的一声跌落在地,眼神中全是惊恐悲伤,身子剧烈的颤抖抽搐,望着那个瘫倒在地一身是血的少年,叶赫怔怔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脸色惨白如纸的朱常洛挣扎着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阿蛮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推了一把怔住发呆的王安:“快去找宋师兄,快去找宋师兄!”
阿蛮的话终给王安提了醒,二话没说,转过身撒退就跑,出门时却被门槛绊倒,跌了一头一脸的血,爬起来不管不顾撒腿如飞。
叶赫惨白着一脸,出指如风快速点了朱常洛剑伤处几处大穴,幸亏剑锋虽然入肉虽深,但好在躲过了心脏要害,伤口处肉翻血流的虽然恐怖,可是不算是什么致命大伤。但奇怪的是倚在叶赫怀里的朱常洛的脸此时一阵青一阵红,身子如同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叶赫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被雷击中,瞬间僵如木雕。
冲虚此刻早奔到阿蛮那里,手忙脚乱的替他检查。却被回过神来的阿蛮狠狠推开,胀红小脸哭道:“太后婆婆说的对,你是魔鬼,你是疯子!”
冲虚又是痛又是怒,眼底荡漾着浓重的血气,眼神凶恶慑人,失去控制一样大吼道:“你懂得什么?我疯也是拜他们所赐,你那里知道我受过的苦,活了几十年,头发都白了,我每一天都在煎熬中活过来的,每一天过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生不如死啊……”
阿蛮被吓得傻了,连哭都不敢哭,眼里全是惊恐。
自门外涌进来的锦衣卫人人叫苦连天,皇帝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刺得重伤,不管原因是什么,搞不好他们这些人今天没一个能够活命了,一时间个个血贯瞳仁,纷纷掣刀持剑,海潮般涌了上来。
这个时候,一脸都是血的王安拉着宋一指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朱常洛缓缓睁开眼睛,微弱着声音向一众锦衣卫喝道:“都退下!”又向王安道:“你去殿门外守着,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要放进来。”对于他的命令,王安不敢有半分的违拗,含泪带着人下去。
宋一指一进门,直奔朱常洛这边而来,对于胸口剑伤只看了一眼,拧在一块的眉毛瞬间放松,但在见到朱常洛时青时红的脸色后,宋一指的脸瞬间发黑,不及说话从手边药箱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到他的嘴里,然后快速翻开他的左眼看了一看,又依法看了右眼,无力的松开了手,忽然仰天叹息:“两败俱伤,这是何苦来。”
“宋师兄,求你救他!”叶赫突然拉住宋一指的手,眼角眉梢全是毫不掩饰的哀求。从来没有见过叶赫如此惶急无助,感觉握着自已的那只手就象一块冰,宋一指忽然暴怒道:“别说求我,现在就是求老天爷也没有用。你的一剑已经引了他的毒发,时到如今,就只等着办丧事罢。”
重重的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对立在一旁,冲着脸上神色变幻的冲虚行了一礼,道:“师尊,您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能放手?这辈子这是弟子最后叫您一声师尊,从此之后,宋一指再也不是龙虎山的弟子。”
此时朱常洛静静的闭上了眼如同沉睡,叶赫心慌的要死,伸手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后,体内两仪真气绵绵泊泊送了进去,片刻后额头脸上全是渗出的汗滴,睁开的眼因为惶恐变得一片血红……因为他发现,输进对方体内真气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宋一指从针囊取出一只银针,对着朱常洛软软垂地的那只手,在掌心劳宫、指尖少阳二穴扎了下去,针尖入肉三分,那只手却连抖也没抖。宋一指收针而起,声音寂寥如雪:“……他已经去了。”
叶赫脑海中全是空白,眼神空洞无物的看向虚空,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了他,他死在我的手里了……”
冲虚真人一脸惊喜移步上前,颤抖着手放在朱常洛的脉上,殿内所有人静静的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放下朱常洛的手,冲虚真人怔怔的发了一会呆,忽然如同疯颠哈哈狂笑起来,仰首向天狂叫道:“死了,真的死了!哈哈哈……老天爷,你做弄了我一辈子,没想到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居然真的开了一回眼,终于按我心意来了一回。”
叶赫手指骨节发白,捏得咯咯直响,轻声却清析无比的道:“我真后悔,当日在固伦草原上没能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冲虚指着他哈哈狂笑:“你现在还有心思杀我?马上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最想杀最该杀的人是谁了!”
连一眼都懒得看他,叶赫将手中朱常洛轻轻抱起放到殿中榻上,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迹,握着朱常洛那只寒凉如冰的手,不死心将体内两仪真气送了过去:“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语气平静的近乎可怕,眼底全是心碎后的绝望。
“什么意思?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是谁?”冲虚欢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指停在榻上的朱常洛,“你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一句话就象惊雷突降,震惊了殿内所有人。
“你们是亲兄弟,知道么?”
叶赫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之极,阿蛮连眼泪都已吓停,瞪大了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宋一指静静的叹了口气,眼神中似有所悟。
就听冲虚疯狂的声音叫嚣道:“万历十年时,当时的我元气已复,便准备进宫来好好拜晤一下几个老熟人。哼,我那个皇兄就是个废物,一味懦弱无能,居然连我当初放在宫中的一些旧人都不收拾干净了,他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在我看来如同平地。”
“我进宫之后,第一个去处当然是慈宁宫,没想到让我看到一出好戏!慈宁宫的一个女子对着殿门又哭又求,我只听了几句心中便已狂喜!原来我的那位好皇侄居然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这使我原来蓬勃杀意瞬间潜消,瞬间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这里,心情着实高兴,忍不住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听着他低沉狂喜的笑声,宋一指只觉得背后一阵生寒,忍不住出口嘲讽:“你的一贯做法就是既狠且毒,不留半分余地。”
冲虚笑道:“咱们师徒知心,你别忙着夸我,精彩的在后边呢。”
“我悄悄伏在宫中,夜深时去慈宁宫,看到一个孩子的身边有一块玉,就是我那个好皇侄和那个草原女子生出的野种,嗯,那个孩子生得真是好。”他的啧啧称叹,却不知道周围几人都已是毛骨悚然。
宋一指皱起了眉:“若是我没猜错,你的主意肯定是打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冲虚真人似笑非笑,眼神空洞:“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决定带走一个!因为看着他们,我已经想出一个绝妙好计!”“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蛊惑我?”
看着如同杀神降世一步步逼近的叶赫,冲虚真人笑得云淡风轻,眼神邪气又自信,一副全然的志在必得:“信不信在你!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知道自已的生身父母是谁。”看着叶赫脚步如同被钉子钉住,冲虚笑得越发开心:“……更何况,他们都已见过你,你也见过他们,只是彼此见面两不识,却是令人嗟叹的很。”
他的话成功的打动了叶赫,完全停下脚步后的叶赫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光波流转莫测,“你没骗我?”
冲虚傲然笑道:“我朱载圳一生,机谋用尽,功败垂成,却从来不说一句诳语!”
叶赫忽然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底已经多了几分脆弱和哀求:“他们,是谁?”
冲虚眼底脸上全是如愿以偿的满满笑意,高大伟岸的身子站了起来,足以使殿内所有人清楚之极的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浓重之极的阴沉压力,静立一旁的朱常洛察其颜观其色,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得发慌,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喝道:“不要信他说话,他是故意的。”
冲虚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定定的指着朱常洛,眼睛却是看着叶赫,嘴角勾起的笑即邪气又魅惑,带着无比的兴奋,一字一句缓缓道:“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阿蛮似乎被吓着了,瞪大了眼一脸的不敢置信,大叫道:“爷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赫冰冷的眸光冷冷的向朱常洛扫了过来,一瞥之后便转在冲虚脸上,对方漆黑如墨的眼神有如寒冰罩身,即便经历老辣的冲虚被他盯着,心底也油然生出一丝近乎畏惧的寒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常洛的眼里有火,脸色有些白,冷冷打量了冲虚一眼,然后将眼神专注看向叶赫,发现后者失去镇定,一脸慌乱的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叶赫,只有那年赫济格城下怒尔哈赤大兵压境,他的父兄岌岌可危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次的无力无助,朱常洛垂下了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叶赫转头朝着朱常洛,忽然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道:“我真希望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抬起头朱常洛灿然一笑,一天阴郁如同遇到雪后阳光瞬间消散:“无论结果如何,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你。”
凝望着这个笑容,只觉璀璨夺目温暖和熙,叶赫握着剑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回想二人相识后种种经历,心里如尝五味,一会酸甜交替,一会辣咸纷呈,到了最后全都变成不尽苦意。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一丝情绪,侧过头对冲虚静静道:“师尊计高谋远,任何人在您的手下永远都是棋子,只能任你驱来使去,随意摆布。”
听到对方话中服软之意,冲虚一脸尽是计谋得逞后疯狂的大乐喜意,大笑道,“现下才想明白这个不觉得晚了么?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若是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就当我白说。”
叶赫垂下了头,脸已变得铁青,只听他的嘶哑得声音如同来自地狱,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这样做真的不后悔?”
“后悔?”这两个字换来冲虚真人一声不可置信的失笑,眼神尽是戏谑和嘲弄,咬牙切齿恨道:“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一切都是拜你们二人所赐,就算你们两人的血我的眼前流干,我也不见得会消恨解气。”
站在一旁的阿蛮惊得呆了,一脸小脸全是震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说不尽的可怖可憎可恨的人真的是那个自已心中一直以来慈详和蔼的人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颠倒的如此令人难以置信?
叶赫终于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手中剑光耀目生缬。一直注视着他的冲虚松了口气,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诡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
半眯的眼眸中却透着阴冷桀骜,更暗藏着玉石俱焚的决烈,叶赫垂下眼皮,遮住了其中肃杀寒意:“师尊不后悔就好。”
忽然剑光如匹练,带起一声破空轻啸,向着一旁阿蛮分心刺去。这一剑去的没有任何预兆,如同惊雷乍落,至简至快,没有半分留情,更兼速度极快,力道十足,阿蛮虽然机慧灵变,可在叶赫剑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根本没有任何自救能力。
这一剑下去,阿蛮定然是一剑穿心,生机全无。
冲虚脸上的笑意尚来不及退去,已经被惊骇全然取待,直着嗓子怒吼道:“孽徒,你敢!”
剑光临身时阿蛮紧紧的闭上了眼,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半点害怕与紧张,忽然觉得自已这样死了也不错。
耳旁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让阿蛮闭上了眼再次睁了开来,朱常洛的惊呼声让他再一次想到自已一直想要告诉他却一直没说的那件事,心中酸怅无比,自已早该将这件事说出来多好,搞到现在想说也没有机会了,阿蛮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忽然身畔刮过一阵风,紧接着阿蛮身子一震,一股大力将他猛得推了开去。
耳边传来冲虚真人撕心裂肺一声大吼:“阿蛮……”
守在门外王安听到了异声,大惊失措之下再顾不得,一脚踹开殿门冲了进来……王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一声尖叫喊得震耳欲聋:“陛下……”
自剑身流到自已手上,再由手上滴滴嗒嗒的流到地上,带着对方体温的血在这一刻似乎和滚油一样发烫,以至于叶赫拿不住手上的剑,当的一声跌落在地,眼神中全是惊恐悲伤,身子剧烈的颤抖抽搐,望着那个瘫倒在地一身是血的少年,叶赫怔怔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脸色惨白如纸的朱常洛挣扎着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阿蛮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推了一把怔住发呆的王安:“快去找宋师兄,快去找宋师兄!”
阿蛮的话终给王安提了醒,二话没说,转过身撒退就跑,出门时却被门槛绊倒,跌了一头一脸的血,爬起来不管不顾撒腿如飞。
叶赫惨白着一脸,出指如风快速点了朱常洛剑伤处几处大穴,幸亏剑锋虽然入肉虽深,但好在躲过了心脏要害,伤口处肉翻血流的虽然恐怖,可是不算是什么致命大伤。但奇怪的是倚在叶赫怀里的朱常洛的脸此时一阵青一阵红,身子如同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叶赫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如被雷击中,瞬间僵如木雕。
冲虚此刻早奔到阿蛮那里,手忙脚乱的替他检查。却被回过神来的阿蛮狠狠推开,胀红小脸哭道:“太后婆婆说的对,你是魔鬼,你是疯子!”
冲虚又是痛又是怒,眼底荡漾着浓重的血气,眼神凶恶慑人,失去控制一样大吼道:“你懂得什么?我疯也是拜他们所赐,你那里知道我受过的苦,活了几十年,头发都白了,我每一天都在煎熬中活过来的,每一天过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生不如死啊……”
阿蛮被吓得傻了,连哭都不敢哭,眼里全是惊恐。
自门外涌进来的锦衣卫人人叫苦连天,皇帝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刺得重伤,不管原因是什么,搞不好他们这些人今天没一个能够活命了,一时间个个血贯瞳仁,纷纷掣刀持剑,海潮般涌了上来。
这个时候,一脸都是血的王安拉着宋一指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朱常洛缓缓睁开眼睛,微弱着声音向一众锦衣卫喝道:“都退下!”又向王安道:“你去殿门外守着,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要放进来。”对于他的命令,王安不敢有半分的违拗,含泪带着人下去。
宋一指一进门,直奔朱常洛这边而来,对于胸口剑伤只看了一眼,拧在一块的眉毛瞬间放松,但在见到朱常洛时青时红的脸色后,宋一指的脸瞬间发黑,不及说话从手边药箱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到他的嘴里,然后快速翻开他的左眼看了一看,又依法看了右眼,无力的松开了手,忽然仰天叹息:“两败俱伤,这是何苦来。”
“宋师兄,求你救他!”叶赫突然拉住宋一指的手,眼角眉梢全是毫不掩饰的哀求。从来没有见过叶赫如此惶急无助,感觉握着自已的那只手就象一块冰,宋一指忽然暴怒道:“别说求我,现在就是求老天爷也没有用。你的一剑已经引了他的毒发,时到如今,就只等着办丧事罢。”
重重的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对立在一旁,冲着脸上神色变幻的冲虚行了一礼,道:“师尊,您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能放手?这辈子这是弟子最后叫您一声师尊,从此之后,宋一指再也不是龙虎山的弟子。”
此时朱常洛静静的闭上了眼如同沉睡,叶赫心慌的要死,伸手一只手掌,抵在他的背后,体内两仪真气绵绵泊泊送了进去,片刻后额头脸上全是渗出的汗滴,睁开的眼因为惶恐变得一片血红……因为他发现,输进对方体内真气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宋一指从针囊取出一只银针,对着朱常洛软软垂地的那只手,在掌心劳宫、指尖少阳二穴扎了下去,针尖入肉三分,那只手却连抖也没抖。宋一指收针而起,声音寂寥如雪:“……他已经去了。”
叶赫脑海中全是空白,眼神空洞无物的看向虚空,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了他,他死在我的手里了……”
冲虚真人一脸惊喜移步上前,颤抖着手放在朱常洛的脉上,殿内所有人静静的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放下朱常洛的手,冲虚真人怔怔的发了一会呆,忽然如同疯颠哈哈狂笑起来,仰首向天狂叫道:“死了,真的死了!哈哈哈……老天爷,你做弄了我一辈子,没想到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候,居然真的开了一回眼,终于按我心意来了一回。”
叶赫手指骨节发白,捏得咯咯直响,轻声却清析无比的道:“我真后悔,当日在固伦草原上没能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冲虚指着他哈哈狂笑:“你现在还有心思杀我?马上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最想杀最该杀的人是谁了!”
连一眼都懒得看他,叶赫将手中朱常洛轻轻抱起放到殿中榻上,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迹,握着朱常洛那只寒凉如冰的手,不死心将体内两仪真气送了过去:“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语气平静的近乎可怕,眼底全是心碎后的绝望。
“什么意思?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是谁?”冲虚欢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指停在榻上的朱常洛,“你知道他是你什么人?”一句话就象惊雷突降,震惊了殿内所有人。
“你们是亲兄弟,知道么?”
叶赫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之极,阿蛮连眼泪都已吓停,瞪大了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宋一指静静的叹了口气,眼神中似有所悟。
就听冲虚疯狂的声音叫嚣道:“万历十年时,当时的我元气已复,便准备进宫来好好拜晤一下几个老熟人。哼,我那个皇兄就是个废物,一味懦弱无能,居然连我当初放在宫中的一些旧人都不收拾干净了,他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在我看来如同平地。”
“我进宫之后,第一个去处当然是慈宁宫,没想到让我看到一出好戏!慈宁宫的一个女子对着殿门又哭又求,我只听了几句心中便已狂喜!原来我的那位好皇侄居然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这使我原来蓬勃杀意瞬间潜消,瞬间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这里,心情着实高兴,忍不住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听着他低沉狂喜的笑声,宋一指只觉得背后一阵生寒,忍不住出口嘲讽:“你的一贯做法就是既狠且毒,不留半分余地。”
冲虚笑道:“咱们师徒知心,你别忙着夸我,精彩的在后边呢。”
“我悄悄伏在宫中,夜深时去慈宁宫,看到一个孩子的身边有一块玉,就是我那个好皇侄和那个草原女子生出的野种,嗯,那个孩子生得真是好。”他的啧啧称叹,却不知道周围几人都已是毛骨悚然。
宋一指皱起了眉:“若是我没猜错,你的主意肯定是打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冲虚真人似笑非笑,眼神空洞:“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决定带走一个!因为看着他们,我已经想出一个绝妙好计!”
第309章 终结
殿内淡淡血腥气触鼻欲呕,看着一身是血没了呼吸的朱常洛和失魂落魄不复英风锐意的叶赫,冲虚真人眼底喜惊惧怒诸般情绪交替上演,最后变得无比亢奋与满足……自已谋划了半生,到底还是做成了一件事!这样也好,自已去昭陵见他总算有点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了,冲虚大口的狠狠的吸了口气,用这辈子从没有过的亢奋声音笑道:“现在,是公布答案的时候了,那两个婴孩,一个是活着的你,一个就是死了的他!”
如同一道烧得通红的铁针从头顶直插入心,这一路刺骨冒烟,烧灼骨肉的剧痛让叶赫再也承受不住,背对众人的身子一阵颤烈振动,缓缓的抬起全然变红的眼,死死的瞪住冲虚:“你在说什么……”
声音中是咬牙切齿的不敢置信,看向冲虚的眼底却全是脆弱而心痛的恳求。此时冲虚真人心中之快几可使他飘飘欲仙,眼里闪着野兽一样的光,无比兴奋的边喘边道:“我说你们是兄弟,如假包换!”
明显听到来自对方喉间一声痛楚****,看着从地上慢慢爬起的叶赫,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已接近,宋一指和阿蛮都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冲虚真人自然更加清楚,笑容不减愈盛,邪恶笑道:“想杀我么?那也得等我把话说完。”
“你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了,我不会再听你胡说八道。”叶赫嘴角不停的往外流着血,而手中的剑锋无比的璀璨炫目。
“你怕了?”冲虚哈哈大笑,大声道:“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最清楚!但你再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你是那两个孩子中的那一个了么?真的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到是底是谁么?”
看着踉呛立定的叶赫,冲虚真人笑得欢快恣意,要报仇就是这样最彻底最痛快,就象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任何碰着它的东西都会化灰湮灭!想到将到昭陵面对隆庆牌位时,自已终究有了可以自傲的资本……笑意在这一刻如花绽放,灿烂无间。
“我从慈庆宫带走的那个孩子,身边有块玉。”
叶赫茫然的抬起了眼,声音嘶哑的不成腔调:“你是说,我是那个带玉的孩子?”
偌大的殿内在此刻忽然静得针落可闻,冲虚肆意的笑声和叶赫受伤野兽般喘气声俱都潜息无踪。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在等着这个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
瞪大了一双眼不停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阿蛮一双大眼里泪珠滚来滚去。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朱常洛的身边,宋一指伸出一只手轻轻抚过朱常洛并末闭合的眼,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该死,若还活着,也该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听一听了。”
他诡异的动作和话没有逃得过冲虚的眼底,一瞬间内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惧意,可是随后便即释然,阴笑道:“他听到不听到没关系,估计一会肯定会有人去寻他,早知晚知也不争这早一刻,晚一时。”
听他说的恶毒残忍,宋一指忍不住反唇相讥:“师尊口下留德罢,你害了这么多人,他日你老人家归去时候,就不怕那地狱油锅正热,刀山雪亮,想必你到时定会忙得不可开交,自顾不暇。”
冲虚脸色一变,恶狠狠道:“你这是在咒我么?”
宋一指扭过头,口气淡然:“不敢,弟子只是念旧日情份,提醒一下师尊罢了。”
冲虚笑得欢快又恶毒:“事到如今,我却是顾不得那些了。”
宋一指低头叹了口气,话是说给人听的,而对面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他分明是一个从地狱中脱逃出来的魔鬼。
“嗯,说正事要紧,咱们刚刚说到那里去了……”对于宋一指不回应冲虚也无意再多做纠缠,难以抑制的兴奋化成语言不受控制的滔滔不绝:“对了,刚说到孩子,”眼光戏谑的在叶赫脸上转了一圈,将后者脸上的痛苦绝望尽收眼底,似乎觉得有些不太够:“你先不要急着难过,我言而有信,你既然杀了他,我就将这一切都和你细说了罢。”
叶赫抬起脸,表情已经完全呆滞,突如其来的打击已经将他彻底击跨,眼底全然是被逼至绝境后即将崩溃的疯狂,心里忽然觉得冲虚说的很对,他此刻想杀的人真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已。
猫捉到猎物时从来不会将轻易将猎物吃掉,而是尽情的玩弄,看着猎物四处奔逃惊慌欲死,远胜于将它吃到肚中的快乐,叶赫的表现让冲虚非常满意,这种感觉让他非常的享受。
“两个孩子中那个带玉的是那个草原女子的孩子,一个是永和宫的恭妃的孩子。”
“因为慈宁宫那个嬷嬷当时踌躇不定,我见她想要将那个带玉的孩子送走,是我灵机一动,当夜便将他偷偷抱走。”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脸如死灰只剩一口气的叶赫,心里说不尽的痛快:“你是不是以为那个孩子就是你么?”看着对方血一样红的眼,冲虚笑得越发欢快。
“别急着咬牙,那个孩子不是你!”
这又是何等的石破天惊的一击,不说宋一指、阿蛮,就是即将崩溃的叶赫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惊诧痛恨的目光如同实质,交叉汇集全都落在冲虚身上,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冲虚无比满足的挺了挺胸,缓缓来到叶赫面前,自上而下俯视着,在这一刻他似乎已化身成手握凡人生死的神祗,眼前这个脆弱渺小的凡人,他的生死、尊严甚至于喜怒哀乐,这一刻都由他随意玩弄掌控,而且不堪一击!
“三日后,我重回紫禁城,在永和宫见到了那个不知所谓的恭妃。”冲虚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深浅不定,带着无尽的恶意:“是我,从她的怀中抢过她的孩子,又将那个带玉的孩子交在她的手中。”
从叶赫蓦然瞪大的眼里,冲虚再一次得到自已想要的东西,无比满意的笑了一笑:“你可以想象……那个恭妃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叩头叩得头上都出血了……哼,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她还真的是蠢。”
叶赫脸上肌肉扭曲纠结,眼神零落哀伤,就连笔直挺拔的身子都变得佝偻,却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他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说话,因为冲虚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多:“你猜出来了吧,对啦,你就是那个我从她怀里抢来的孩子。”如愿看到叶赫眼底最后一丝光茫寂灭,冲虚心中快感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不过看在她那样苦求我的份上,我真怕我若是转身一走,她估计马上就去寻死了。”
“是我一时善心,对她许下一个承诺。”
叶赫完全沙哑的声音:“什么承诺?”
冲虚脸上洋溢着得意,不怀好意的眼光在他脸上转了一瞬,忽然笑道:“我答应她,在她有生之年,一定让她亲眼的见到她的孩子。”
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的叶赫心口如同被铁锤击中,一股火灼之感来回兜转,喉咙一甜,一口血猛得喷了一地。随着这一口血喷出,心神却是无比的清明,“原来如此。”四个字说完后,再无任何下文。
冲虚观色察意,不由得纵声大笑:“那个女子说起来也是可怜,苦苦守了十几年,养着别的人儿子,一颗心却在心心念念盼着见到她的儿子,不过我相信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人哪……毕竟有希望就是好的。”
叶赫痛得眼前发黑,脑海中万历十七年腊八那一晚情景,清楚如镜照物般纤毫毕露,恍惚间自已再度回到那个大雪之夜,自已闯进永和宫时,看到那个容貌清丽的女人,向着自已伸出一只手,脸上因为痛苦扭曲纠结在一处,却伏在地上努力的往外爬,见到自已第一句话却是:“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无尽的血气在胸口处剧烈翻腾,痛到极处似乎已经变得麻木,奋力撑开眼皮,眼神中幽幽暗暗的没有任何希望,只有一抹近乎疯狂的狠绝阴冷:“你说的对,这个时候我要杀的确实不会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已,至于你……”俊面已经完全扭曲成一团的叶赫,声音虽低弱,听起来却有一种冷静的疯狂。
“他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对他动手,杀他,只会让动手的人无比的恶心与后悔。”
冲虚真人脸上的笑忽然消失无踪,因为他已经发现,说这句恶毒无比的话的人语气与声调并不是从叶赫口中发出来的,可是这个声调明明又是那样的熟悉……巨大的恐慌感使他的眼角剧烈的跳了起来,眼神慌忙疾乱四处睃巡,最终定格到一处地方时,冲虚的眼瞬间不可置信瞪大,因为用力太过,就连眼角都已破裂。
“你不是死了么……你不是死了么?”望着自榻上缓身坐起的那个少年,冲虚真人如同见了鬼了一样咆哮起来:“……你是人是鬼?”
从榻上坐起身来的朱常洛淡淡一笑,脸色依旧苍白,胸前血迹宛然,可是他确实是活过来了。望着冲虚不屑笑道:“死了的你不怕,还怕活了的?不如此也套不出你嘴里的实话。”
在场唯一清醒的宋一指,长长叹了一口气,几步上前拉起瘫在地上的叶赫,伸手将一枚药丸送入他的口中,无比歉意的道:“小师弟,事起非常,我可不是故意瞒你,你要怪就怪他,这都是他的主意。”
叶赫没有说话,但眼底死气渐渐尽去,取而代之的全是灿烂之极的勃勃生机。
冲虚真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脸上肌肉不停的扭曲狰狞,忽然放声大吼道:“不可能,我试过脉,他明明是个死的不能再死的死人。”
似乎有些不忍心,宋一指幽幽叹了口气,侧过头不去看冲虚疯狂的脸色:“师尊曾经说过苗师弟是你这一生见过毒道方面不世出的天才,好教你得知,这闭气散正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世上果然有报应,当年你将他辣手击毙,却因为他练制的药前功尽毁,苗师弟泉下有知,也会稍稍安慰了。”
冲虚陷入了巨大震惊中,浑身剧烈哆嗦着,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摇了摇头,朱常洛脸色痛恨而平静,就象在看一条失去毒牙的蛇和掉进陷阱的狼,忽然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的想死?”
一句话将陷在出神不能自拔中的冲虚惊醒,如同死后还魂一般,死气沉沉的眼眸空洞而冰冷,忽然疯了一样指着朱常洛嘶声大吼:“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妖,我杀了你!”
可是他奔到半途,叶赫已经立在朱常洛身前,一柄长剑泓如秋水,剑尖点在他的喉间,因为使力太过,剑锋已经入肉,一行血珠顺着剑身滴滴坠落。
站定后的冲虚死死的瞪着叶赫,而后者丝毫不掩饰他极度渴望的杀意,冲虚突然笑了一笑,眼底尽决绝惨烈之意,就在这个时候,阿蛮猛得扑了过来,拉住了叶赫的胳膊,哭叫道:“叶师兄,不要杀他!我知道……我知道救朱大哥的法子!”
世界安静了,所有人的眼光全数落到阿蛮小小的身子上。
“阿蛮!”冲虚真人用尽全力嚎出这两个字后,如同一堆泥一样软软的瘫到了地上。
一个月后龙虎山思过崖下,在一个简陋的墓冢内,藏在一具骸骨中有一只小小的玉瓶灿然夺目。
已经迁居乾清宫正式登基为帝的朱常洛,静静的凝视着放在自已面前那个小小的玉瓶,眼神变幻迷离,莫测不定。
一身风尘仆仆,不眠不休的往来奔袭使叶赫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当他看着那只玉瓶,藏不住的却是眼底的升起希望。
今天乾清宫人不多,但是该来的似乎都来了。朱常洛叹了口气,对正在将各种丸丹药散往外拿的忙活个不停的宋一指道:“宋大哥,不要再忙啦,有苗大哥留下的药,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一指忙得抬不起头:“哼,这个死人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不过你中毒已深,我总得找点君臣相辅的药给你服下才安心。”这几句话说的漫不经意,但声音中那几丝不确定的慌乱却是瞒不过在场任何一个人。
朱常洛眼睛痒痒的有些发热,扭过头不再去看他,眼睛挪到王安身上,后者没出息的含着一泡泪,“陛下,有什么事要奴才去做?”
朱常洛点了点头:“我留下旨意,都已准备好了么?”
王安低下了头:“要送到内阁的还有太后那边的旨意,奴才都按您说的准备妥当,陛下放心,奴才相信这些一定都会用不上的。”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的一笑,“很好,我也希望用不上,但是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王安已经完全哽咽,却不敢流泪,只得抬着头拚命的将要流出眼的泪死死的逼了回去。
朱常洛沉吟了一下:“昭陵那边……”没等他话说完,眼睛红红的王安已经接上话头:“那位老爷子自从醒来就已经疯了,奴才带人亲自将他送到昭陵,说也奇怪,他看穆宗皇帝的灵位就特别的安静,据这几天回报的人说,他天天在那神叨个不停,不过……据去过的太医回来说,他好象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脸黯然的阿蛮,“你如果想放他出来,我可以依你。”
这些天经历了好多事的阿蛮,似乎成长了好多不复先前稚童模样,大眼扑闪了一下,摇头道:“他在昭陵中很自在,就让他在那呆着吧,我天天去看他就是了。”
朱常洛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既然有安抚也大有深意道:“今后你要好好听太后的话,多读书,相信朱大哥的话,以后会有大用场的。”
看着阿蛮垂下的头,朱常洛的目光移到叶赫身上,忽然笑道:“叶大个,你打算怎么办?”
叶赫哼了一声,本来不想搭理他,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回答:“等你没事,我准备和宋大哥回龙虎山。”
一旁的宋一指忙不迭的点头,忍不住插嘴道:“这宫里我是呆得厌烦了,等你好了,我们马上就走。”
朱常洛并不挽留,“母妃的东西我收拾了一些,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叶赫面无表情,扭过身推开门,大踏步远去,居然连头都没有回。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朱常洛了然一笑,视线终于落到乌雅身上。
后者的眼睛早就蓄满了泪水,在碰到朱常洛的眼神后,却回了个灿烂无比的微笑,眼泪却顺着玉般脸颊快迅滚落。
眼看朱常洛还要说话,乌雅突然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对我,什么都别说,以后日子还长呢。”
朱常洛默然,摊开的掌心中一粒红丸灿然如血,在掌心中滴溜溜乱转……
全书终事,我准备和宋大哥回龙虎山。”
一旁的宋一指忙不迭的点头,忍不住插嘴道:“这宫里我是呆得厌烦了,等你好了,我们马上就走。”
朱常洛并不挽留,“母妃的东西我收拾了一些,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叶赫面无表情,扭过身推开门,大踏步远去,居然连头都没有回。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朱常洛了然一笑,视线终于落到乌雅身上。
后者的眼睛早就蓄满了泪水,在碰到朱常洛的眼神后,却回了个灿烂无比的微笑,眼泪却顺着玉般脸颊快迅滚落。
眼看朱常洛还要说话,乌雅突然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对我,什么都别说,以后日子还长呢。”
朱常洛默然,摊开的掌心中一粒红丸灿然如血,在掌心中滴溜溜乱转……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