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华 (三 上)
从洺州营归来,李世民立刻擂鼓聚将,命令大伙准备迎战窦建德。
他相信程名振的判断,窦建德志向高远,王世充鼠目寸光。唐军继续围攻洛阳的话,背后肯定会受到窦建德的袭击。而唐军掉过头去迎战窦建德,王世充却未必肯出城牵制。待窦建德被击败退回河南,洛阳则真正变成了孤城一座。若扁若圆,任大唐揉捏。
此外,据程名振等人所言,窦家军在老巢是虎,在外为虫。如今窦家军已经离开老巢数百里,大唐恰好可以一战而败之。
“据斥候回报,窦家军的前部三万人已经进入了虎牢关!”长孙无忌有点担心此战的前景,指了指舆图,低声劝阻。
“谁人领兵?”李世民刚刚返回,还不清楚这个变化,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
“一个叫殷秋,一个叫石瓒,俱是窦家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长孙无忌想了想,迅给出答案。“王世充的守将这回被吓怕了,居然直接把二人迎进了关内。根本不怀疑窦建德会不会趁机夺了他的虎牢!”
“不会!窦建德素来分得清缓急!”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着开口。在此之前,他一直主张唐军放弃洛阳,优先对付窦建德。但苦于人微言轻,建议得不到重视。如今秦王殿下终于改变了主意,他当然要尽力帮对方下定决心。
“克明这么有把握?”长孙无忌回头看了杜如晦一眼,叫着对方的表字问道。
“从窦建德平素行事风格上可以判断!”虽然没亲耳听到程名振对窦建德的性格、能力分析,杜如晦推断出来的结果却和真实情况相差无几,“此人眼高手低,凡是涉及到名分的事情,肯定要做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逆郑覆亡在即,窦建德领军来救,搏得是个“义”字。若是他趁机占了虎牢关,则为落井下石,先前好不容易树立起了的“急公好义”形象就轰然而倒了!”
“可敌军有三万之众,又躲在高墙之后。我军贸然扑过去,虎牢关迟迟无法攻下,窦建德又率领主力赶来的话,岂不是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秦王记室参军房玄龄素来谨慎,见长孙无忌无法将杜如晦问倒,笑着从旁边插了一句。
“石瓒、殷秋都不是窦建德的嫡系。”杜如晦略作沉吟,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能借咱们的手将其实力削弱几分的话,估计窦建德会乐见其成。而石、殷二人,何尝又不对窦建德小心提防?毕竟像宋正本这样的心腹重臣,一言不合,窦建德说杀就给杀了。若是手中无兵,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宋正本?”
“的确如此!”李世民站起身,双手撑住帅案说道,“克明虽然昨夜没跟在孤身边,却好像把孤跟程名振的对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一般。程、王两位将军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孤才下定了决心。你以后就跟在孤身边吧。孤犹豫不决时,帮孤拿拿主意。无忌,你立刻去做准备。咱们不能再犹豫了,耽搁越久,形势对敌军越有利。今天中午孤就带领飞虎军先出,剩下的兵马全交给你。随后慢慢跟过来!”
“诺!”见李世民已经做出了决断,长孙无忌立刻上前接令。转身离开的瞬间,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飞虎军只有三千人,主公不觉得少了些么?豹捷军也训练一段时间了,不如将他们一起带上!”
“三千飞虎军已经足矣。昔日虎贲铁骑能以五千破二十万。孤本领再不如罗艺,三千对三万也当能拿得下来!”李世民摇摇头,满脸骄傲。
这番话听在侯君集耳朵里,立刻就像点了一把火。上前数步,他躬身施礼,“主公放心,飞虎军绝不会丢大唐的脸!”
“孤磨剑数年,等的就是今天!”李世民从帅案后快步走出来,双手托起侯君集的胳膊。“咱们只带三千人去挑战,石、殷二将只要还长着脸,就不会龟缩在关内不出。三千人破其三万,窦建德后续虽然还有十七八万众,也必将被吓得举步不前!你下去点兵,告诉弟兄们,能否破贼,就在此一战。”
“诺!”侯君集浑身上下被热血烧得通红,点了点头,大步出帐。
目送着他离开,秦王李世民回头看了看尉迟恭,“敬德,手上的伤妨事么,能否随我出征!”
“这种长脸的事,怎能落下末将!”尉迟敬德笑了笑,大声回答。
“叔宝兄,咬金兄,可愿随孤去骂阵?”李世民将目光转向秦琼和程知节,继续问道。
“唯殿下马是瞻!”秦叔宝和程知节笑了笑,拱手回应。
当下,四人取了披挂兵器,带领三千飞虎军,缓缓向虎牢关奔来。一日半光景,太阳又往西沉,虎牢关巍峨的雄姿出现在了视野内。早春的斜阳下,这座拥有千年历史,亲眼目睹了上百场恶战的雄关显得分为苍凉。青灰色的城砖,黑红色的敌楼,一杆杆长槊在城头上笔直地刺向湛蓝色的天空,再配上一阵阵战鼓,一声声号角,未战,已经令人汗毛根根竖立。
飞虎军是清一色的骑兵,根本不具备攻城能力。李世民命令侯君集将飞虎军停在距离虎牢关五里之外,带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三人缓缓上前。守关的将领看不清来者的身份,派遣二十几名斥候出来试探。李世民策马迎了上去,左尉迟敬德,右秦叔宝,背后护着个程咬金。三下五除二,将二十几名斥候杀了个干干净净。
用长槊挑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冲着关墙上目瞪口呆的敌军喊道:“告诉守城的,李世民亲自来拜会他了。只带了三千骑兵!他若是个男人,便出城一战。若没胆子的话,就尽早滚回河北去吧,别再这里跟着瞎掺和。帮不上王世充的忙,反而白白消耗粮食!”
就在四人于城外耀武扬威,追杀斥候之时,石瓒和殷秋两人已经闻讯赶到。听李世民骂得恶毒,怒不可遏,立刻点齐了兵马,准备让其认识一下天高地厚。石瓒麾下参军张说是窦建德从宇文化及手下掠来的,素负智者之名。见两位主将怒冲冠,赶紧上前拉住石瓒的马头,低声劝道:“将军且听我一句话。那李世民既然能为一方统帅,肯定不是个鲁莽之辈。他今日只带了三名侍卫前来挑战,想必早已在城外设下了陷阱!”
对于这些旧隋来的降官,石瓒素来瞧之不起。如果这种没骨头的家伙真像窦建德说得那样有本事,杨广和宇文化及就不会死了。当即,他竖起眼睛,低声喝道:“如此说来,石某就是鲁莽之辈喽!让开,否则休怪石某对你不客气!”
张说的脸色立刻涨得黑紫,讪讪松开手,退到一旁。殷秋将军比石瓒圆熟些,不想得罪张说背后的窦建德,笑了笑,低声建议道:“张参军也是出于一番好心。但李世民欺人太甚,不给他些教训,恐怕会坠了我军士气。这样吧,他带来三将在外挑战,咱们也派四名好手出去。先试试他的斤两,再做定夺!”
“刚才那些斥候…….”石瓒皱了下眉头,气哼哼地说道。
“城外那几人至少都是个将军,普通斥候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笑了笑,殷秋低声解释。然后转过身,从军中点出自己的两名心腹猛将,“殷蛟,方苞,你们两个去。给我至少割一个级回来!”
“您稍等!”被点到的两名勇将自信满满,打马冲出了城门。
石瓒见状,亦从麾下点出两名勇将,一人叫做石乐,一人叫做鲁秋明,俱是一等一的身手,跟在殷蛟和方苞两个身后,迎战李世民。
李世民自小练武,身手远非一般人可比。前几日之所以被单雄信追得雁不下蛋,一则是由于事突然,手边没有合适兵刃。二来是因为他珍惜性命,既然看出自己不是单雄信对手,决不跟犯傻与对方硬拼。可今天却不同于当日。那晚他身边只有一个尉迟敬德,还迟迟追不上来。今天他身边却凑齐了秦、程、尉迟这当世三大高手,岂肯再行避让。见到敌人只派遣四将出来迎战,立刻冷笑一声,策马冲了上去。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一左一右,紧紧护住李世民两翼。程知节单手拖着长槊,笑呵呵地跟在最后,左顾右盼,仿佛逛街般轻松惬意。
登时,虎牢关前,鼓声如雷。殷蛟、方苞、石乐、鲁秋明四人并肩冲上。“来得好!”李世民大喝一声,长槊宛如蛟龙般抖出,晃歪殷蛟手中兵器,顺势向左一拨。三尺槊锋如切瓜般切断了敌将哽嗓,血喷如瀑。
一招都没走完,殷蛟的尸体已经从马背上坠了下去。剩余三将不由自主楞了一下。两军阵前,岂容分神,秦叔宝一槊刺来,直奔方苞小腹。一拉一送,将方苞挑在了槊尖上,看都不看,远远向城门口甩去。
尉迟敬德武艺不如秦叔宝娴熟,但胜在年青力壮。跟石乐交了两招,二马错镫之际,抽鞭便砸。只能噗地一声,红白飞溅。窦家军中排得上号的好手石乐脑袋被抽飞了半个,身体兀自在战马上左摇右晃,张牙舞爪。
在场之中,程知节最为轻松。根本没往第一排凑和,趁敌将注意力全被李世民吸引了过去之际,将长槊挂在马鞍下,弯弓搭箭。一箭猎鲁秋明于马下。
鼓声像被人掐住了般,噶然而止。
雄关之上,无数人长大嘴巴,遍体生寒。四将,每人一个照面,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如果那槊、那鞭、那箭冲自己而来,还有机会活命么?
“就这点儿本事,也好意思来给王世充做帮手!”李世民横槊策马,在敌将尸体上来回践踏,“还有送死的没,赶紧出来。若是不敢,趁早滚回河北抱孩子去!”
第三章 浮华 (三 下)
可恶!”受不了李世民侮辱弟兄们的遗体,石瓒和殷秋二人一抖马缰绳,双双杀出了城门。
他们两个都是草莽出身,麾下的嫡系将领要么是宗族亲戚,要么是乡邻晚辈。被人一口气杀掉四个却依旧无所作为的话,受损的就不仅仅是些许颜面。弄不好,将领的威望和队伍的士气都会一落千丈。
况且李世民背后只有三千多人,不可能个个都像其身边那三名护卫般骁勇。三万大军围上去,以十打一,铁疙瘩也能踩成烂葫芦。
两名主将一动,参军张说就再也无法阻挡其余弟兄了。当下,城门大开,数百骑兵如潮水般涌将出来。
李世民微微一笑,拨转坐骑向后跑了百余步。故意放石瓒和殷秋带着一部分侍卫出门,不待对方整理好队形,猛然把长槊一指,带领秦、程、尉迟三将斜斜兜了一个弧,四杆长槊如四条乌龙,上下翻滚,毒信乱吐,居然硬生生将追来的敌军剥成了两半。
“啊!”“呀!”虎牢关下,窦家军乱成了一锅粥。大伙都抱着蚂蚁多了咬死象的想法,却没想到大象踏过来时如此迅猛,根本不是群蚁能敌。霎那间,已经出了城的犹豫着是否缩回去,没出城的楞头愣脑往外冲。待石瓒和殷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带领亲兵堵过来,李世民已经与三员绝世猛将在军阵中兜了一个来回,趟出一条血路,再度跑到了二百步之外。
“吁!”李世民拨转坐骑,于敌军阵前慢慢转身。秦叔宝在左,尉迟恭在右,背后护着一个程咬金。四杆长槊遥遥相指,血珠串串从槊锋上滴落,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四杆长槊,硬生生在数百人中穿了个来回!这是何等的胆魄?窦家军将士忍不住都缩了下脖颈,仿佛稍一疏忽,对面的槊锋就会隔空飞过来,刺中自己的哽嗓。
看着李世民耀武扬威。石瓒和殷秋两个叫苦不迭。现在,即便能回头他们也不敢回头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只要退回关内去,日后就甭想再大声跟弟兄们下令。可冲上去搏命,二人又自知武艺距对方相去甚远。单打独斗等于插标卖。群殴的话,对方策马远遁,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拦住。
“可有人出阵一战?”李世民抖了抖血染的槊缨,大声喝问。
窦家军将士觉得头皮又是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上前送命。
“既然战都不敢战,你们来干什么来了?”李世民哈哈大笑,骄狂不可一世。听见这刺耳的笑声,石瓒和殷秋两个脸皮烫,再不考虑自身安危,一前一后,纵马而出。
“总算来了两个有胆子的!”李世民笑了笑,大声喊道,“二对二,不要说我欺负你!”
说罢,向秦叔宝使了个眼色,双双上前,迎战殷秋、石瓒。这个时候,窦建德派来的参军张说才终于挤出城门来,见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忍不住连连摇头,低声抱怨:“胡闹,胡闹,两军交战比的是训练、士气、阵法、韬略,岂能凭匹夫之勇?胡闹,胡闹…….”
“监军大人还是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卖!”石瓒的亲兵听不入耳,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
“你,你敢……”张说登时紫了脸皮,指着亲兵,胸口上下起伏。他这个参军是窦建德硬塞给石瓒的,美其名曰,参赞军务。实际上,却相当于窦建德安插在石瓒和殷秋二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得不到大伙半分尊敬。平日献的策,十句有八句被石、殷二人当成耳旁风,剩下两句,也是顺耳就听,不顺耳驳回,一点颜面都不给。
受到主帅影响,将士们也不大把这位参军大人当回事,偶尔会看在窦建德面子上给他个笑脸。不高兴时,往旁边一推,权当他是一堆狗屎。
说话间,石瓒、殷秋已经跟李世民、秦叔宝打了四、五个回合。仗着多年厮杀积累起来的经验,二人勉强还没有受伤。但也是手忙脚乱,汗珠子顺着两鬓滚滚往下淌。参军张说见势不妙,只好硬着头皮从亲兵手中抢过石瓒留下的令旗,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命令,“弟兄们,全军压上。困死他们!”
不用他多嘴,将士们也知道自家主帅马上就支撑不住了。呐喊一声,蜂拥而上。“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原来也这么没出息!”李世民一槊挑开石瓒的兵器,笑着嘲讽了一句。随后轻轻一带马缰绳,“秦二哥,走吧,别脏了自己手!”
“殿下先走一步!”秦叔宝像玩一样,化解掉殷秋拼命一击。紧接着一槊刺中殷秋胯下的战马,转身便走。可怜的坐骑出凄厉的悲鸣,踉跄着卧倒。殷秋缓缓从马背上跳下来,双眼冒火,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滑落。
他可以死,却不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那个姓秦的家伙根本没把他当个对手看,能刺人时却刺坐骑,只为了取笑他武艺平庸。“上马,今日不死不休!”石瓒从杀上来的亲兵手里抢过一匹坐骑,咆哮着牵到殷秋面前,“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不杀了姓李的,石某誓不为人!”
“两位将军……”张说试图上前阻拦,被殷秋一把推开。骑着马的将士飞快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步卒紧随其后。“大伙一起上,不信他长了三头六臂!”被激怒了的窦家军将士大声嚷嚷着,根本不再去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竖子,不足为谋!”张说气得直跳脚。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后紧追不舍。“三万大军,好在身边有三万大军!”一边追,他一边自我安慰。“三万人打三千人,即便赢不了,也不会输得太惨吧!”
“整队,整队!别跑散了。”石瓒的声音又从前方传过来,听上去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三驴子,你带着斥候先走。随时注意敌军动向。老殷,你压住阵脚。老四,你把弓箭手集中起来,按当年程小九教的招数,走在队伍中间…….”
“如果能列阵而战的话,也许……”听着石瓒的命令。张说心里隐隐涌起一线希望。窦建德对他有活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得跟着这支队伍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深渊万丈!
第三章 浮华 (四 上)
第三章浮华(四上)
如果石瓒和殷秋两个在探听敌情方面再多下一点儿功夫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地选择出关野战。李世民所部飞虎军的确只有三千人,人数不及虎牢关援军的十分之一。但这三千人,却是李世民花费数年时间,参照塞上虎贲的模式辛苦打造出来,与窦家军那种一匹马就算骑兵的模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想当年,李渊奉命坐镇陇西。被突厥人日日骚扰。而朝廷的精力主要放在辽东方向,根本无暇西顾。作为大隋皇帝的重点防范对象,李渊不敢大举招募乡勇,保家卫国。不得己,只好命令李世民、长孙无忌二人于被突厥人逼迫得无家可归的塞上流民当中,征募愿意报仇者。
经过精挑细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选出来的战士不足五千。却个个怀着深仇大恨,悍不畏死。李世民在荒漠绿洲中将他们训练了一个冬天,然后换上突厥部落的装束,杀入草原,以血还血。这支部队手段狠辣,来去如风,很快就令塞上诸胡谈之色变。而这些习惯于劫掠的胡人却一直以为,打劫他们的是突厥某个特勤麾下的私兵,有冤无处申,有苦不敢诉,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所有劫掠来的财富,李世民分文不上缴家族。全部换了铠甲、兵器,重新投入到队伍建设当中。为了给家族增添一支在乱世中自保的力量,李渊也是大把大把,不停地朝这只部队中撒钱。凭借着充裕的资金和日日不断的实战演练,一个春天下来,这支队伍便脱胎换骨。
参照古人“虎豹骑,“白耳兵”的旧例,李世民将自己的队伍命名为“飞虎军”。当飞虎军初具规模后,便不满足于袭击那些四处游牧的小部落,而是开始把突厥人的劫掠队当做主要针对目标。
由于“飞虎军”也身穿黑衣,头戴皮帽,外观跟突厥狼骑毫无分别。每每与出来“打草谷”的突厥狼骑遭遇,都被对方当做为自己人。对于这些江湖同行,李世民采取“大则避之,小则击之”的原则,每次出手,务求必中,并且战后从不留活口。
吃了亏的突厥人不清楚自己是被李渊敲了闷棍,还以为是同族势力强大的部落下手相残,哭喊着求始必可汗主持公道。接到下属部落的投诉,始必可汗也无可奈何。所谓大突厥国,向来就是若干部落的松散联盟。部落之间奉行狼群规则,强者为尊,弱者毁灭,互相之间的攻杀几乎每日不断。即便是阿史那家族的众位兄弟,彼此间下黑手,使绊子的事情都没停歇过,只要做完后吃干抹净,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众部落无奈,只好尽量不靠近大隋边界。但依旧免不了时时被袭扰,牛羊、马匹损失无算。直到李渊被调往河东,陇右诸胡的灾难才算结束。可李渊却不敢让自己辛苦的利刃藏在家里生锈,理顺河东官场后,立即将飞虎军派出去,拿盘踞在乡野间的土匪流寇磨刀。
也就是前后半年光景,盘踞在上党、太原、附近的流寇土匪就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张金称麾下的肱骨王麻子,也被李世民抓住砍了脑袋。随后又经过两次长城之战,飞虎军被磨砺得愈精锐。可以说,放眼天下,除了虎贲铁骑、博陵轻甲之外,已经没有第三支骑兵,野战能与飞虎军抗衡。
即便面对前两者,李世民心里也不甚服气。在他看来,虎贲铁骑已经步入暮年,从主帅到士卒都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李仲坚麾下的博陵轻甲,由于其主帅的目光短浅,最近五年里就没休整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不同的敌人而战,从塞外打到河南,从河南又打到塞外,即便是精钢锻造,也磨得脆弱不堪了。
唯独飞虎军,主帅跟将士一样年青,一样豪气干云。随着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罗士信这批绝世勇将的加入,这支队伍注定要散出夺目的光芒。之所以不像前两支队伍那样被人瞩目,是因为其以往的战绩都被可以隐藏起来,无法公示于人而已。但这次,飞虎军已经不需要继续韬光养晦了,石瓒和殷秋所部窦家前锋,将成为替飞虎军扬名的第一块踏脚石。
石瓒和殷秋二人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如意算盘,恨不得立即将李世民斩于马下。对方也许设下了圈套,可三千士卒,即便设了圈套的话,能拿三万大军奈何呢?一人射出一箭,可以将他们全部射成刺猬。一人冲上去砍一刀,就可以将他们砍成十段。武艺精熟的好汉石瓒见过不少,李世民及其身边几名将领刚才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三千士卒,个个都能一一当十,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吧?即便是当年的瓦岗军,也不敢吹这么大的牛啊!
接下来的战斗基本证实了他的判断,有百余骑兵前来接应李世民。被殷秋麾下的弓箭手迎头射了一阵乱箭,丢下数具尸体后,仓皇败了下去。他们的本领很高,一边逃,一边还不忘记回头还击。但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实在太大了,一箭射出,往往遭到几十支箭的报复,身上被扎得如刺猬般,若不是仗着铠甲解释,光流血就得活活流死。
李世民心疼他麾下的士卒,开始放弃大路,向野地里逃窜。石瓒派遣麾下大将石金带领三百名骑兵去包抄,剩余大队人马继续沿官道向前推进,准备将李世民的所有伎俩都逼出来。他和殷秋二人麾下的骑兵不多,加起来只有五千挂零。如果一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话,很难彻底将敌军主力咬住。但分出一小部分兵马去陪着李世民兜圈子,主力大军不管对方使用什么招数,都闷头向前,则避免了这个缺陷。只要李世民还想着攻占虎牢关,双方早晚得硬碰一场。
三百骑兵和赶来接应李世民的飞虎军战做一团。长槊飞舞,热血四溅。人数上,窦家军占尽了优势,但兵器、铠甲、骑术和个人战斗技巧上,他们与对方差距甚大,很快就被冲出了几道口子。本来仓皇逃命的李世民看到了便宜,策动坐骑回转,带着他那三名爪牙,在窦家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窦家军的骑兵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包围他,但总是力不从心。大多数人一个照面就被李世民挑下马来,个别人坚持过李世民的必杀一击,却又碰到了他身后的程咬金,被对方挥动门板大的斧子,一劈两段。
石瓒见此,不得不将队伍整个停下来。拨出一部分弓箭手和步槊手加入战团。他麾下的士卒亦被对方的嚣张气焰郁闷得两眼冒火,接到命令后,立刻一拥而上。李世民不肯吃这个眼前亏,拨转坐骑再度逃走。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护住他的左右,程咬金一手持槊,一手提着斧子断后,追兵们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
“无耻小儿!”石瓒破口大骂,“逃得比兔子还快,也不怕给你老子丢人!”。骂够了,却主动鸣金将散出去的队伍招了回来,敌人的举止很蹊跷,他不想离开虎牢关太远。
经过一番追逐,步兵和骑兵们都跑得满头是汗。闻听锣声,不觉齐齐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把呼吸调均匀,旷野中马蹄声再起,李世民领着几名侍卫,第三度出现在大伙的视线之内。
“两位将军,别追了。”张说气喘吁吁地赶到,抹了把汗,低声劝告。“赶走他,就算了吧!反正追也追不上!”
这次,石瓒决定给他的面子。点点头,举起撤军的令旗。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现天边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后,将撤军的令旗丢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整队,整队。防御阵型,长兵转向西,弓箭手射住阵脚!”
仓促之间,弟兄们没任何准备。努力遵从号令做出转向动作,却因为疏于训练而将队伍弄得愈混乱。李世民、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四个人迅靠近,像看到猎物的豹子般,在距离窦家军一百五十步外蓄势,力,猛然前冲。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名护卫,疾驰中奔跑,变阵,汇聚成一个锋利攻击阵型。
其急如风,其势如火。
三十名护卫后簇拥着李世民疯狂加,加。跑出五十步,进入窦家军羽箭射程之内。紧跟着,夕阳落下处涌上三百名骑兵,依旧是简单的三角形攻击阵列,追在了李世民等人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三角形攻击阵列依次出现,排开,像一匹匹野狼,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
“嗡!”弓箭手们将第一波截击羽箭射上天空。掠过八十步距离,落在李世民等人的头顶上。很多人中箭,却只有两三人掉下坐骑。其他人将长槊慢慢端平,与马头形成一条直线。
“重甲骑兵,他们换了重甲!”有人惊诧地尖叫。随即现自己的错误。对方身上穿得肯定不是重甲,重甲骑兵跑不出这种度,但防护力比重甲一点都不差。护卫在李世民身边的那个黄脸汉子,胸口至少被射中了五箭,却依旧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几根雕翎随身躯的起伏上下晃动。
“锁子甲!他们居然都穿着索子甲?天啊,李老妪哪来的那名多钱!”乱哄哄地队伍中,只有张说识货。擦了把额头上冷汗,喃喃地说道。他不敢嘀咕得太大声,唯恐伤及自家的士气。
锁子甲,完全由铁环链接而成的锁子甲。柔软如羊皮,却坚韧无比。五十步之外,普通弓箭对其根本没有杀伤效果!在张说的记忆中,一幅锁子甲,价值至少二十吊足色肉好。三千名穿着锁子甲的轻骑,天哪,那得多少钱,窦王爷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嗡!”不待石瓒下令,弓箭手将第二波羽箭射上了半空。这回,收效比上次稍好些,大约有五、六名唐军落马。但第一波攻击阵列依旧保持着完整,并且已经杀到了二十步之内。
临阵不过三矢,说的是敌军战马从弓箭最大杀伤射程跑到弓箭手近前这段时间内,弓箭手能射出的最多羽箭次数。石瓒所部用的是普通桑木弓,射程本来就近。平素训练抓得又疏忽。是以第三支羽箭刚刚搭上弦,弓臂未等蓄足力,唐军已经杀到了眼皮底下。
几名窦家军骑兵强压住心中恐惧,策动战马迎上去,希望能给自家袍泽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双方战马相对着加,越来越近,目光在半空中汇聚成线。“当”,唐军的马槊戳中了敌手,迅上弯出一条弧线。巨大的冲击力将对手直接挑飞上半空。“嗡”,百工坊精制马槊弹开,缓冲的力量释放出去,将槊锋上的尸体甩到了空中。
借着战马的度,唐军骑兵毫不犹豫地将长槊指向下一名对手。马槊追着敌人的胸口动,吞吐如蛇信。窦家军单薄的皮甲被轻易地扯开,三尺槊锋刺进去,刺穿肋骨,弹开,将又一排对手弹上半空。
数十支槊锋,血淋淋排成排,饥渴地寻找下一薄祭品。上前堵截的窦家军骑兵被冲出个巨大的缝隙,李世民带领亲卫冲进去,所向披靡。一拥上前的步卒抵挡不住,被杀得大步后退。很快,有人魂飞胆丧,惨叫着向后逃去。
“刺穿他们!”李世民大声狂吼,奋力从后背刺死又一名敌军。两侧长槊如林,身边落箭如雨,他却根本不分神四顾。他相信秦叔宝,相信尉迟敬德,相信程咬金。相信他们会保护好自己。更相信不远处杀来的侯君集和长孙无忌,相信他们能看到这个机会,一举锁定胜局。
“擂鼓!前军追随秦王殿下,去敌军身后列阵!”三百步外。长孙无忌跳上一座四匹马拉的战车,亲手举起鼓槌。无论先前赞同不赞同秦王的谋划,现在,他都会不折不扣将秦王的命令执行下去。李世民不仅仅是他的主公,还是他自幼的玩伴,朋友和知己。
听到隆隆的鼓声,第二攻击梯队在罗士信率领下,奋力端平长槊。敌阵只开了一道裂口,远远没达到崩溃的边缘。他们有的是表现机会,对手无论多少,三万还是五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第三章 浮华 (四 下)
第三章浮华(四下)
鼓声如雷,轰得人摇摇晃晃。
石瓒和殷秋互相对方看了一眼,心中都猛然涌起一股寒流。他们有点后悔自己轻易出关追杀敌军了,如果龟缩不出的话,凭着虎牢关厚实的关墙,李世民根本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而现在,两军取胜的机会却被人为地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虽然他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却失去了必胜的把握。
他们有些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不远处,唐军马甲上的花纹已经清晰可见,如果他们此时再下令撤退,整个军阵就要瞬间崩溃。
那个风险,石瓒和殷秋都承受不起。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错就错。在野战中将唐军击垮。挥舞手中令旗,石瓒将二人麾下的所有骑兵都派了出去。同时派出大队的亲兵,立在阵前,将逃回本阵的士卒当场砍翻。
“这交给你,我去对付姓李的小子!”殷秋咬了咬牙,调集身边全部护卫,亲自带领他们冲向自家军阵核心。唐军的攻击力太强了,石瓒派出的五千轻骑也许只能起到阻挡敌军脚步作用。但带着数千名亲卫,他却足以在这段时间内,将李世民剁成肉酱。
只要李世民一死,此战的结果就毫无悬念。窦家军将获得一场损失空前的惨胜,但惨胜毕竟也是胜利,总好过在人数不及己方十分之一的敌军前,狼狈逃走。
“鼓来!”石瓒把手一伸,从部将手里接过鼓槌。抡开胳膊,向一人多高的战鼓敲去。“咚,咚,咚!”不肯让唐军的战鼓专美于前,窦家军的战鼓也疯狂地响了起来,烧热所有人的血液。
“大夏!”战鼓声中,五千骑兵出呐喊,潮水般扑向对手。对手兵器比他们好,铠甲比他们厚实,战马比他们高大,但那算什么。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壮士,见到比自己强大者就俯乞怜,又怎配称之为燕赵男儿?
“大唐!”侯君集举起长槊,厉声高呼。五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能够有今天。是李世民收留了他,赐予他衣物,派人指导他武艺。从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已经不属于自己。李世民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李世民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李世民能再向前一步,他的事业和前程也会跟着向前一分,飞黄腾达。
功名但在马上取,男儿的前程是自己拼出来的。而不是靠老天所赐。五年来,敌军的血液染红了他头上的簪缨。今日过后,那簪缨的颜色,注定又要亮丽一些。,
“轰!”一方人多势众,一方装备精良,两支骑兵,毫无花巧地撞在一处。无数人惨叫着飞上了半空,无数人连对手的面孔都没看清楚,就魂归大地。
一瞬间,唐军的装备优势尽显。他们手中的制式长槊为大唐百工坊精心打造,精钢为锋,白铜为纂。槊杆选取柔韧性极强的柘木剖蔑,油浸,又用白葛裹漆胶合而成。坚硬如铁,同时又具备极佳的弹性。槊锋刺中对手时产生反向冲击力大部分都能被槊杆吸收,对持槊者的手臂构不成任何伤害。待敌军被挑离马鞍后,借助槊杆弹性,还能最快地将尸体甩掉,再度向第二名对手起进攻。
反观石瓒麾下的骑兵,装备就简陋的可怜了。大部分人连长槊都配不起,仅仅是将步战用的硬矛截短来充数。少部分人拿着缴获来的马槊,却都是相对廉价的硬杆。抓在手里难以掌握平衡不说,侥幸戳中了对手,万一掌握不好手心松紧的分寸,反向冲击力就会完完全全落在自家手臂上,轻者胳膊脱臼,重者直接冲落马下。
两军高对冲,落马者绝无活命之机。即便不被敌军踏死,也会被高冲上来的自己人踩成肉酱。石瓒亲眼看见一个自己熟悉的校尉用长槊刺死一名唐军,随后被马槊的反冲力推下了坐骑。那名不幸的校尉还试图跃起来,逃开战马的奔行路线。一名唐军从他身边冲过,将其撞倒,随后,对面冲上来的几名来不及闪避窦家军骑兵不断撞上他,烟尘遮断了石瓒的视线。
唐军的攻势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他们人少,只有尽快将窦家军骑兵撕裂,击溃,才有攻击后面步卒的机会。窦家军骑兵也明白这一点,潮涌般迎上,死战不退。双方在马背上大声呼喝,毫不犹豫地互相冲击。一波落马,又一波补上去。无止无休,百死不悔。
“咚咚、咚咚,咚咚!”负责全军调度的长孙无忌有些着急了,死命地催促将士们加快度。李世民已经陷入了敌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战。骑兵们早冲开对方防线,李世民的危险就减少一分。
“咚咚咚咚咚!”石瓒的手臂也不停挥舞鼓槌。铠甲精良又怎么样,训练有素又怎么样?凭什么这天下就必须姓李,大家都在逐鹿问鼎,凭什么姓窦的就要向姓李的屈膝投降?
“大唐!”又一波唐军骑兵冲上来,槊锋闪闪,在夕阳下绽放出一片烈焰。
“大夏!”新一波窦家军骑兵踏着袍泽的遗体冲上去,用胸口堵住对方的路线。如扑火飞蛾,义无反顾。
他们彼此间互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仇怨。太平年代,偶尔走过对方的家门,也许会进去讨口水喝,聊几句家常里短。但今天,他们却使出浑身解数,夺走对方的生命。仿佛是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杀戮般,毫不犹豫。
越来越多的人落于马下,越来越多的战马失去了主人,在沙场上厉声悲鸣。尘如烟,血如雨,天边晚霞似火。无数生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无数灵魂交织着冲上半空,看着已经死去和快要死去的同胞,默默无语。
石瓒不忍再看下去了。落马的大多数都是他和殷秋地嫡系。弟兄们明知不是唐军的对手,还在努力用生命为袍泽争取机会。扭转头,他一边奋力擂鼓,一边查看本阵的情况变化。他看见殷秋在努力追赶,但始终无法合拢被李世民等人冲开的缺口。上前拼命的人太多了,反而阻挡了殷秋的路线。李世民凶猛如虎,亦狡诈如豺,他不肯跟殷秋接触,而是不断地在阵中转变方向,不断地制造缺口,一步步向军阵的最后方突破。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殷秋气得双眼冒火,在马背上大声呼喊。窦家军的士卒非常忠勇,明知冲上前必死,还前仆后继地往李世民身边冲。可双方的武艺、装备以及配合方面的差距不是光凭着勇气就能弥补的。特别是李世民身前身后那几个护卫,简直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凡是试图靠近李世民者,无不被他们刺于马下。
一排士卒被杀穿,又一排士卒呐喊着扑上。李世民刺翻了自己正对那个,策马从此人脊背上踩了过去。旁边有一名头花白的老汉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惨叫着冲过来,不顾一切冲向李世民的马蹄。尉迟敬德毫不犹豫地一挥长槊,将老者脖颈扫断,头颅带着白扫上半空。
几名士卒从侧翼扑上,被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个槊刺锏打,6续杀死。“别恋战,破阵!”程知节在背后大声提醒,顺便举起战斧,挡住射向李世民的一支冷箭。有名窦家军士卒瞅准机会,举着盾牌滚向程知节的马腹。没等他滚到攻击位置,一支长槊从程知节背后飞来,将其钉在了地上。
“破阵!”李世民高高举起长槊,如醉如痴。自从十四岁起,他就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引领士卒,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那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亲眼看着他越过辽河,杀得高句丽人望风而溃。那年,他忽然现原来战争的滋味居然是如此甘美,你冲向敌人,看着他们在你眼前战栗,躲闪。试图还手却根本无法将你伤害。而你,毫无犹豫地杀死他们,用他们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荣耀。
男儿就应死于军前,生尽欢,死如醉。很长很长一段岁月,他都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有一天,现了另外一个战场。比正面搏杀更危险,更令人热血沸腾。
“殿下,别恋战!按计划行事!”秦叔宝替李世民拦下必中一箭,转过身来大声提醒。狂热的感觉渐渐从身体里退去,李世民又想起战前的构想。奋力一挥手臂,他将造价高昂的马槊当做投枪,掷向不远处一名敌将,刺穿此人的胸口。然后,大笑着从马鞍桥下抽出一柄黑色长刀,泼出一片血雨。
“挂槊,换刀!”程知节立刻下令,将李世民的选择告知所有跟上来的弟兄。追随李世民杀入敌阵的唐军精锐闻令,或将长槊当做投枪掷出,或将长槊挂在马侧。顺手抽出数十柄一模一样的长刀,朝斜下方伸平,刀刃向前。
对于缺少重甲保护的窦家军步卒来说,长刀的威胁远远高于马槊。马槊的攻击范围,不过是挡在正前方那几个人。而列阵展开的长刀,却可以威胁整整一个侧面。高跑动中,骑手根本不必挥刀砍杀,凭借战马的冲击力,就可以在刀刃过处的敌军身上,切开一道道血淋淋大口子。伤者立刻失去战斗力,倒在地上,直到浑身的血液淌尽。
惨重的伤亡面前,终于有人胆怯了。哭喊着丢下兵器,转身逃向阵外。先是几个,然后是几十。他们不但阻挡了殷秋的追击路线,而且将恐惧一点点扩散出去,越传越广。
“挡不住他们!”有人哭喊。
“逃吧!”有人厉声惨叫。
低级军官果断地执行战场军纪,却无法阻挡恐惧的继续蔓延。李世民等人的战马前瞬间松动,挡在去路上的窦家军士卒纷纷闪避。刀锋闪闪,越冲越快,终于,一道闪电般从窦家军的大阵中劈了出来,刺痛所有人眼睛。
“整队”“整队!”程知节大声喝令,同时收起战斧,,将一面红色的战旗奋力展开。“哗啦!”代表着李世民身份的帅旗迎风招展,猎猎如火。已经冲入敌阵的,和即将冲入敌阵的飞虎军士卒催动坐骑,从各个方向朝这面大旗下汇聚而来。所过之处,画出一道道死亡血线。
最先追随李世民冲阵的卫士只剩下了十余人。并且几乎个个带伤。但弟兄们士气高扬,左顾右盼,眼中毫无畏惧。
第二波起攻击的三百名骑兵也冲了出来,剩下的不足一百。迅在战旗下调整队伍,重新排列成一个三角形冲击阵列。追出窦家军大阵的敌人远远过了这个数,却像失去了魂魄般犹豫着,徘徊着。手中兵器举得很高,却没人敢率先靠近。
“诸君,还能战否?”李世民朝身边的袍泽笑了笑,然后大声询问。
“战!”“战!”“战!”横刀,长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钢铁丛林。
“跟我来!”李世民一抖缰绳,催动坐骑。战马出一声长嘶,猛然转身,朝虎牢关方向冲去。
“夺关!”程知节举起军旗,猛然指向虎牢方向。援军已经都被石瓒和殷秋带出来了,城外的战斗结束之前,守军不会有任何防备。这才是他们今天的真正目的,先前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迷惑敌军视线。
“夺关!”百余名飞虎军骑兵跟在李世民身后,毫无犹豫地向虎牢关冲去。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跟在主帅身后制造奇迹,他们毫不怀疑自家主将今天会制造新的一场。
追出本阵的窦家军士卒追出数步,又猛然停止。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出了他们的以往的认知范围。对上这样的敌手,所有人都不敢再认为自己有获胜的希望。
殷秋终于也带着亲卫终于追了出来,望着李世民等人留下的烟尘,不知所措。在他背后,越来越多的唐军骑兵冲进了窦家军大阵,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第三章 浮华 (五 上)
在看到李世民的战旗卷向虎牢关的一刹那,石瓒心里就明白,这场仗,自己彻底败了。
虎牢关的守将是什么德行,石瓒心里非常清楚。李世民带领百余虎狼之士冲进关内,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束战斗。而失去了虎牢关这个交通南北的咽喉所在,窦家军和洛阳军就被彻底隔离开来,彼此消息、物资、人员都无法沟通,只能像先前一样各自为战。
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他还不能领军回援。因为罗士信已经带领飞虎军冲破了骑兵的阻拦,直接攻入步卒军阵中,任何可能引误解的军令,都会将导致整个大阵的崩溃。而步卒一旦陷入混乱,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毫无怜悯的屠杀。两条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战马。正对着交手,骑兵杀死步卒至少需要较量几招。从背后追上去,只要兵刃顺势一拖就可以结束一条性命。
激战只能继续。
失去虎牢关,会令窦家军的救援行动受到当头一棒。但只要窦王爷果断撤回河北的话,他的大夏国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而自家军阵如果被冲溃,则意味着近三万条性命直接葬送在了自己之手。石瓒不敢,也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都是他的父老乡亲,他的心脏承受不起。
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试图在军阵崩溃之前,先将冲入阵中的唐军拖垮。那样的话,他和殷秋差不多还能带领将近两万们名弟兄撤走,绕开虎牢关,回到河北。将剩余的弟兄们交到他们的父母妻儿之手,而不是稀里糊涂得埋骨他乡。
不止是石瓒,这一刻,所有窦家军将士都在咬紧牙关坚持。出阵迎敌的骑兵被唐军冲散后,慢慢又聚集起来。人数还剩下大约两千挂零,在自家大阵的外围左右徘徊。如果逃走,他们觉得对不住石瓒平日相待的恩情。想要冲入军阵与弟兄们并肩而战,他们又失去了那个勇气。在没有新的将来出来引领他们之前,他们只能不停地盘旋,盘旋,以等待命令为借口,暂时逃避肩头的职责。
军阵当中,步卒们也在苦苦支撑。唐军的骑兵非常凶狠,杀入阵中后,立刻汇聚成数股洪流,左冲右突。窦家军的弟兄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但被自己人簇拥着,又无法迅逃开。只能胡乱地将兵器在面前挥舞,期待能吓住敌方的战马。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奢侈,以至于当唐军的战马从他们身边掠过后,侥幸未死的人立刻睁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在自己身边倒地,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这样下去,已经跟伸着脖子等对方来砍,没任何区别了。石瓒无法再看下去,愤然丢下鼓槌,伸手抓起自己的兵器。“石将军,不可!”张说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还,还有逆转的机,机会。他,他们剩,剩下的人也,也不多了!”
“在哪?”石瓒咧嘴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嘴里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把这么多人送上绝路,他后悔得已经把舌头咬破了。“张参军,你告诉我弟兄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我……”张说犹豫着松开手指。石瓒准备亲自去跟敌人拼命,这不是一军主帅应该做的事情,他当然要极力阻拦。但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任何解决困境的办法。以前读过的书中从没有先例可照搬,临来之前,窦王爷也没有告诉过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中军交给你了!”石瓒翻身跳上坐骑,将一柄大铁锤用力挥了挥,“如果坚持不住,你尽力想办法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就好。你是读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说罢,他磕马肚子,带领自己的护卫冲向了战斗最激烈处。那里有个敌军的小将最为扎眼,杀死他,也许能给大伙做争回来一点撤走的希望。
张说又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拦,终是没有将手指握住。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石瓒的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军阵当中。对方最后那句话,分明暗示着,见到势态无法挽回的话,他可以选择主动投降。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石瓒为什么不自己来做?他才是这三万大军的主帅,自己不过是个临时委派的参军而已!
石瓒没看到张说眼里的疑问,即便看到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释为什么。他只想尽快地将这场已经失去意义的杀戮结束掉。哪怕是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他现自己非常地怀念程名振。同样是读过书的人,程名振则不像张说这般呆板。当然,如果程名振还在的话,这场战斗也许根本不会生。在李世民嚣张的身影出现于虎牢关前的那一刻,他也许就猜到了对方的企图。并且也许能,不,是一定能,阻止任何人出关迎战。不给李世民任何施展阴谋的机会。
可惜窦王爷容不下他。非但容不下他,连另外一个让石瓒心服口服的读书人宋正本也容不下。如果今天宋正本还没有死的话,也许于出征之前,他就能预料到虎牢关对于大夏和大郑两国的重要性,提前面授机宜。虽然,任何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非常地刺耳!
石瓒不明白窦建德为什么要毒死宋正本。在他看来,其后接替宋正本的任何人,包括曾经给大隋皇帝当纳言的裴矩,才华照着宋正本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是窦建德没有肚量么?看看那些大隋降官的待遇,恐怕谁也不敢这么说!凡是肯投降大夏的,他们都被委以显职。甚至对于那些不肯投降的家伙,窦建德都对他们礼敬有加,或者钱送他们去乡下养老,或者将他们礼送出境,半点儿都没有怠慢。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王伏宝、程名振、宋正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逐,没一人落得好结果。若说窦建德忌惮这几个人实力过强,好像也与事实不符。否则,作为一军主帅,石瓒也早该被窦建德杀死了。却偏偏被重用到现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许就是,老天爷偏心,不肯保佑大夏。所以,才让窦王爷时不时的犯糊涂,自断臂膀。想到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天意,石瓒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天意如此,自己索性就求个痛快吧。此战,无论最后什么结果,至少自己能最后一次杀个酣畅。
步卒们主动让开去路,目送着石瓒带领亲卫冲向敌人。战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朝心目中的英雄投下钦佩一瞥。在众人的注视下,石瓒慢慢地提高坐骑的度。越靠近敌军的地方,自己人越少,供战马冲刺的空间越大。终于,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奋力挥起铁锤。
那铁锤是他当年砸石头用的。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整个石家庄的人都以上山敲石头为职业。从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十三年里,石瓒从山上敲下一块块不同大小的石头,或者将他们敲打成长条,或者将他们磨成屏风,送进城里的大宅子里,换取一天的温饱。他天生膂力惊人,却从没想过凭着这份膂力去杀死谁。直到有那么一天,官府宣布,所有居住在山区的人都必须搬入城中,否则便以通匪罪论处。
几个邻居对此狗屁不通的命令嗤之以鼻,继续上山打石头度日。没等新的石条变成锅里的糙米,官兵围住了村子。十中抽一,抽中者斩。没抽中者将被卖为大户人家的奴才。官老爷很讲理,从不会让你觉出什么不公平来。那天,石瓒没有抽签,而是从门口抄起了锤子。从此,这柄锤子就成了他的兵器,跟着走南闯北。
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马蹄敲打在已经被湿透的地面上,出清晰的“啪啪”声。正在肆意屠戮对手的唐军被马蹄声惊动,拨转坐骑,匆忙迎战。石瓒一锤挥出,将一柄长槊直接敲飞到天上,随后一锤,将槊主人的头颅敲进了腔子里。
另一杆长槊如毒蛇吐信,直奔他的哽嗓。石瓒迅将锤子收回来,撩在黑漆漆的槊杆上。曾经以弹性为傲的槊杆瞬间弯成了一个弓形,嘶鸣着向天上跳去。持槊的唐军把握不住,双手随着槊杆高高的举起,胸前空门大露。二马错镫之间,石瓒用锤头砸在他的胸口上,将护心镜砸出了个大坑,直接陷入对方的肋骨里。
头也不用回,他便知道对手死定了。再好的铠甲也经不住自己那一锤的冲击,挨砸者肯定内脏全碎。第三名唐军被他的神勇吓得一愣,马槊握在手里犹豫着是否该刺出。一名护卫看准机会,在此人头盔上敲了一斧子。头盔碎裂,唐军惨叫着死去。
这队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唐军骑兵很快就被杀散了。剩下的三两个,被周围的窦家军步卒们拖下战马,群殴而亡。石瓒咧嘴笑了笑,带领着自己的亲兵,踏着袍泽或敌人的尸体向另外一个战团冲去,锤头扫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
老天爷不讲理,不肯保佑窦建德,让其屡出昏招。但是,老天爷却不能抹杀河北男儿的抗争。他们曾经像野草一样被践踏,被屠戮。他们也曾像野草一样燃烧起来,照亮黑沉沉的夜空。
这天下也许注定要姓李了,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抗争过,战斗过,让贪官污吏们闻名色变,让豪强大户从此夜不能寐。如果姓李的家伙今后像姓杨的家伙一样混蛋的话,照旧有人会跟自己过去一样,拿着锤子、斧头、柴刀、锄头站起来,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让他从此不敢对草民小视。
第二波唐军很快也被杀散。石瓒的侍卫阵亡人数是敌军的双倍,再也护不住他的两侧。他完全当做自己没看到这种情况,继续挥动战锤冲杀。第三波敌军围拢过来,围着他来回打转。石瓒每三锤之间,肯定能击一人落马。但他身上也慢慢见了红,混着敌人的血流下,与地面上的血浆混在了一起。娇艳如火。
那些伤不会令他感觉痛苦,反而令他愈地勇悍。一名校尉打扮的家伙呐喊着冲过来,手中横刀在夕阳下画出一道闪电。石瓒轻松地看破了闪电的轨迹,举起战锤迎上去,将横刀敲了个粉碎。然后顺势一扫,敲烂对方的鼻子和脑门。
“大唐!”又一名敌军冲了过来,长槊刺向他的小腹。石瓒侧身避开,借着战马对冲的度,一锤砸在了对方的胯骨上。他听见那人厉声哀号,嘴里再吐不出完整的话语。几名步卒冒着被战马踢翻的风险冲上来,将伤者推下坐骑,割下脑袋。
那几名勇敢的步卒很快被唐军用横刀砍死。石瓒拨转战马,冲过去,将凶手一一砸落马下。杀人者必被杀,谁也不能例外。这就是公平,他能给予的公平。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有些人却一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凭什么有些人天天锦衣玉食,有些人却要用泥土和树叶来果腹?同生天地间,谁又比谁矮了多少?如果活着,没有公平可言。那么,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应无分贵贱。因为死亡是这世间最公平不过的,皇上他二大爷也好,草民他三孙子也罢,都只有一条烂命,最后找不到第二个结果。
已经多久没这么酣畅的厮杀过了,石瓒有些记不清。他依稀记得,几年前,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河旁。自己跟程名振两个联**败了双倍与己的唐军。那场仗,敌人一样装备精良,一样训练有素。但他和程名振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
那样的战斗,才真的过瘾。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去,一个又一个敌人扑上来。手臂越挥越沉,他的心情却越来越轻松。“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顺着声音的方向推出战锤,锤头却没有返回击中目标的反冲力。一阵剧痛从胸口处传来,石瓒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结束了,对么?他如释重负,微笑着倒在了血泊当中。
“匹夫之勇!”有人不屑地啐骂。
“是条汉子!”罗士信跳下坐骑,将石瓒的尸体从血泊中捞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战马旁。
第三章 浮华 (五 下)
唐武德四年,春,三月。秦王李世民将飞虎军三千,大破窦家军先锋石瓒、殷秋所部三万。趁乱诈取虎牢关。石瓒战没,殷秋被俘,参军张说率余众投降。窦家军三万先锋,逃回去给报信者不足二百。
此番南下救郑,窦家军共计出兵近二十万。可充当前锋的三万人连个水泡都没冒起来,就被李世民带领三千骑兵给全歼了,对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诸将对前途感到忧心,纷纷劝说窦建德北返,暂且避开李世民锋芒。随后或者采取围魏救赵的故伎,攻打大唐的上党、太原一带,逼李世民从洛阳撤兵。或者沿黄河北岸直趋关中,威胁唐军的后路。但窦建德坚持认为:大夏和大郑护卫犄角,唇亡齿寒。郑今倒悬,亡在朝夕,如果此刻舍之而去,是畏敌而弃信的小人行为,必将遭到天下豪杰耻笑。是以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宁可多遭受一些损失,也要把李世民的注意力从洛阳城下吸引过来。
诸将无奈,只得追随窦建德在虎牢关外苦战。李世民有了雄关做后盾,又6续得到了李世绩(徐茂公)、李元吉的增援,打起仗来越得心应手。接连数战,都以毫无悬念的优势击败窦建德。杀其麾下善战猛士十余人,生擒其心腹王琬。又派遣王君廓抄到窦家军背后,切断粮道,活捉窦家军运粮官张青特。
河内大总管王君廓乃山贼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拦路抢劫。窦建德几番从河北调粮,十回当中,倒有七、八回落到了他手里。李世民知道王君廓爱财,对所获粮草不闻不问。如此一来,王君廓愈积极主动,竟然把窦家军的驿道也给切断了。窦建德军中诸将与后方的家书,也6续落到了唐军之手。其中不乏提到前方虚实之言,被李世民综合起来,看了个清清楚楚。
堪堪僵持到了五月,长孙无忌又给李世民献了一计。利用的信件,伪造后方家书数封,逼着信使送到窦建德军中。窦家军将领不辨真伪,打开家信,见里边写着北方大乱,罗艺率领虎贲铁骑南下,已经攻陷了河间郡全境,兵锋直指大夏国都城洺水。赶紧向窦建德汇报。窦建德远征在外,来自后方音讯时断时续,见信后也觉得心虚。迫于形势,终于决定倾尽全力再与唐军血战一次。战过之后,无论救不救得洛阳,也抓紧时间返回河北。以免老巢被端。
双方在汜水两岸隔河布阵,窦家军人多势众,军令却始终不能统一。因此诸将只得各带自家兵马在河东岸一字排开,蔓延数里。李世民领军列阵在汜水之西,看到窦家军摆出如此架势,笑了笑,低声对秦叔宝等人耳语道:“那天听程名振说,窦家军离开老巢就变成一条虫,我还有点儿不信。今天见到,果不其然。咱们先不着急过河,在西岸跟他耗上一会儿。等把他们耗得不耐烦了,再将其一鼓作气拿下!”
秦叔宝咧了下嘴,冷笑着道:“兵无战心,将无斗志。虽人多势众,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要战,就想办法将窦建德也生擒活捉。省得让其回到老巢,再给咱们增添麻烦!”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笑着附和:“估计窦家军士卒早就不想打下去了,碍着窦建德的面子而已。待会儿先派些轻骑过河试试,如果他们互相观望,而不是奋勇争先的话,今天这仗,咱们就赢定了!”
参军杜如晦亦笑,指点河西,低声建议:“要打,就直接攻向窦建德本军。诸将起初必互相推诿不救,待窦建德中军遇险,又肯定方寸大乱。我军趁势击之,必破其阵!”
骠骑将军宇文士及与窦建德有灭门之仇,主动请缨做先锋。李世民想了想,笑着问道:“我只能给你三百人,够么?”
宇文士及年龄不大,却也是当年随军征讨过辽东的百战老将,笑了笑,低声回应道:“三百人是少了点儿。但替殿下探路,却也富富有余!”
李世民大笑:“我不用你探路,把窦建德的阵脚冲乱即可。这河没多深,你从南边悄悄趟过去。瞅准时机,直扑窦建德中军。待他全力去应付你,我立刻领军过河!”
宇文士及抱拳肃立,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从自己的队伍中点出三百老兵,悄悄地绕向南方。河对岸的窦家军纷纷传言打完了今天这仗就拔营回家,因此人人都没有战意。看李世民这边始终不起进攻,以为对方自觉兵力对比悬殊,今天不敢过河了。纷纷放下兵器,拿着头盔去舀河水。窦建德见状,怕唐军趁机渡河,赶紧传令把众将招到中军来,再度强调军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宇文士及已经迂回而至,冒着仓促出的羽箭,直扑窦建德的中军大帐。窦家军士卒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拦阻宇文士及的攻势。眼睁睁地看着三百骑兵如刀一般杀到了中军帐外。窦建德**得手忙脚乱,只好命令诸将各自回去约束队伍,自己带领亲卫迎战宇文士及。
好不容易将宇文士及的偷袭应付过去,河岸边又是一片大乱。李世民带领秦叔宝、罗士信、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趟过汜水,再度奔着中军扑来。窦家军诸将刚刚回到各自的队伍当中,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士卒们又思乡心切,巴不得早日结束战斗回家。因此,形势展正如杜如晦所料,无人救援窦建德,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窦建德的中军在唐家轻骑的冲击下,不断后撤。
转眼之间,河东岸的窦家军主阵已经被李世民等人冲出了一道半里宽的缺口。李道玄、侯君集、长孙无忌趁机纷纷渡河,分兵数路,从各个角度朝窦建德起猛攻。窦建德带领自己的嫡系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一刻钟后,军阵居然被李世民冲了个对穿。
“展旗!”没等李世民决定是否回头再度冲阵,身上多处受伤的宇文士及大声提醒。想当年,同样是于虎牢关附近,他与另外一名伙伴也是以轻骑冲阵。关键时刻,杀穿对方主阵,在敌后竖起了战旗,一举摧垮了敌军的抵抗意志。
“展旗?”李世民虽然没有同样的阅历,反应却异常地敏锐。微微一愣,转瞬便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从侍卫手中夺过自己的帅旗,高高地举了起来。
“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程知节扯开嗓子大喊,唯恐别人看不见旗帜所在。“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秦王府侍卫纷纷响应,一齐扯开嗓门,将谎言传遍了全军。
“赶快把孤的帅旗竖起来!”窦建德闻听周围的叫喊,立刻感觉到了事情不妙。赶紧命令亲兵将刚刚被敌军趁乱砍倒的帅旗重新举起。罗士信恰好领着一队骑兵杀到附近,看见窦建德的帅旗,不由分说,提槊朝着帅旗猛冲。窦建德的亲兵从没见过如此凶狠之人,被杀得东倒西歪。数息之间,罗士信已经距离窦建德的帅旗不足二十步,举起长槊,奋力投将过去。已经被人血染红的长槊在空中画出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将窦建德的帅旗的旗杆砸成了两段。
“拿命来!”毁掉了敌方帅旗,罗士信依旧觉得不满足。拔出横刀,继续奋勇冲杀。窦建德的亲卫阻拦不住,**得不断后退。周围诸将有心来救,却看不清窦建德的具体位置,耳边又一遍遍听见唐军的欢呼呐喊,心里着慌,居然真的把谎言当成了事实。
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将领们对形势都感到绝望了,寻常士卒岂会再跟敌人死拼?当下,纷纷弃了兵器,满山遍野乱跑。李世民趁势挥军猛攻,先破窦建德,再破杨公卿、高雅贤、王小胡、董康买。将十七万窦家军像羔羊般,汜水东岸在一直赶三十里外的牛口渚。窦建德受伤,被李世民帐下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二人生擒活捉。十七万窦家军被俘五万余众,其余尽数逃散。
激战过后,李世民派人打扫战场。才霍然现,当日敌我双方战死者一共才三千挂零,二十万窦家军,居然只战死了两千余人,就全盘崩溃了。
将窦建德打入囚车,李世民立刻带领胜利之师再次威逼洛阳。王世充苦盼援军,望眼欲穿。忽然听闻士卒汇报唐军再度向洛阳起了进攻。起身到敌楼一看,现自己苦盼的盟友窦建德正坐在囚车内,满脸悲愤地望着城头。
登时,王世充心神大乱,不敢再困守孤城,与诸将商议向南突围。除了单雄信外,无人愿意跟他一起走。王世充自知大势已去,叹了口气,命令部将打开城门,向李世民投降。亲自捧着地图印信,百官名册,献给李世民,只求免予自己一死。
李世民笑纳之,领军进入洛阳城内。此日,不过是武德四年五月初九。距离李世民夺取虎牢关还不足三个月。
第三章 浮华 (六 上)
一场战役剪除两个对大唐最具威胁的枭雄,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信使到达长安之日,李渊已经散了早朝。见到李世民亲笔手书的捷报,赶紧命人出宫,把右仆射裴寂、民部尚书萧瑀、中书侍郎温彦博、内史舍人封伦四人德彝请到自己的御书房,商议接下来的诸多事宜。
传看完捷报,李渊的四名心腹重臣沉吟了良久。直到李渊忍不住出言催促,才由封伦带头,躬身向李渊施礼,道贺大唐终于能一统天下。
“还早着呢。江南还有数郡尚未平定,王世充也有不少余部在河南拒城而守。至于河北那边,麻烦事就更多了。窦建德这厮素来得百姓之心,虽然一战被我大唐所擒,能不能顺利将河北各郡接管过来,也需要费些周折!”李渊心里边早已乐开花,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朕把你们四个找来,不是听什么恭贺话的。那些话留着明天早朝上去说,人多,花样也多,朕听着也更悦耳些。朕是希望,几位尽快拿出个章程,趁热打铁,把此战的收益保持住!”
“陛下能胜而不忘天下之事,实乃大唐之福!”封伦最拿手的绝技就是拍马屁,再度拱了拱手,笑着称赞。
“去!”李渊笑着啐了他一句,“别废话,有什么主意你就赶紧说!”
“臣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只能做一块残砖,看能不能替陛下引出一块美玉来!”封伦看了看其余三个同僚,笑呵呵地回应。
“砖头也罢,瓦块也罢,且先丢出来吧!藏在肚子里,卖不了几个钱!”李渊知道封伦就这德行,轻轻摇了摇头,笑着低声打趣。
“那臣可就卖弄了!”封伦想了想,慢吞吞回应。“其实,江南那边,有河间王在,不需要陛下过多劳神。剩下的那几个不识时务的匹夫所据之地,人口不多,物产也非常贫瘠。河间王消灭他们,所需不过是时日尔!”
“嗯!”李渊轻轻点头。方才在话语里将江南与河北并列,只不过是他一种刻意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的心目中,也没把南方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当回事情。自古时起,北方人口密度就远高于江南。虽然两晋时大量中原衣冠南渡,受其影响而日渐繁荣的范围不过拓展到了长沙。再往南,天气越来越湿热,树林越来越茂密,瘴气纵横,蚊虫肆虐。作为劫掠一方的绿林窝点尚可,想要成就大事,就不足为凭了。
“王世充麾下余孽,陛下也无需担忧。”封伦看了看李渊的脸色,继续分析道,“王世充乃波斯胡商后裔,向来只以利益结人,不问见识和品行。上有所好,其下必有所效。以此推算,王世充麾下臣子,当初追随他恐怕图的也是个飞黄腾达。如今他已经成了阶下囚,给不出别人好处了,谁还肯忠心耿耿地替他尽忠?之所以迟迟不肯顺应天命,想必是待价而沽吧!”
“依卿之见,世民开出的价钱不够高?”李渊被这种新颖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摇了摇头,大声问道。
“秦王殿下才气逼人,情致高雅,眼光恐怕也会高一些!”封伦想了想,笑着回应。
“嗯,怕是连投降的门路都没给人留,只一味地想着以力屈之!朕这个儿子啊!”李渊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威猛有余,威猛有余。须知打天下,不是光凭着威猛就能得偿所愿的!”
“秦王乃绝世战将。天下难寻敌手!”右仆射裴寂上前半步,笑着夸赞。
“卿也佩服秦王的武略?”难得见裴寂替李世民说话,李渊楞了楞,笑着问道。
“臣从来没说过,秦王非将帅之才!”裴寂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封伦,等着他继续为李渊分忧。
冲对方投去感激了一瞥,封伦继续说道:“既然江南与河南就弹指可定,河北的乱局,陛下也没必要再劳烦他人了。命秦王调遣兵马攻略河北,以罗艺、李仲坚二人应之。三路大军南北呼应,窦家军那些余孽,又怎可能翻得起风浪来!”
他是在宇文化及覆灭之后才投靠的大唐,资历,人望都不如其他三人远甚。刚才说到关键时刻被裴寂插话打断,本以为今天又替他人做嫁衣。没想到裴寂只是帮他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没打算抢他的风头。于是抖擞精神,将自己能想到的最佳方略献了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民部尚书萧瑀立刻大声反对,“不可,秦王已经领军在外数月,一直未得休息。河北之事,不该让他受累了!”
“萧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正在兴头上的封伦被打得有点懵,转过身,皱着眉头追问。
“无他。怕将秦王累坏了,伤了陛下父子之情罢了!”民部尚。
“又不会有什么恶战。一群败军之将,护着童子村妇苟延残喘,还能难住秦王殿下不成?”封伦极不服气,皱着眉头反驳。李渊麾下的重臣之中,他最佩服裴寂,后者的圆润程度令他叹为观止,后者的雍容大度也令他望尘莫及。但对于耿直有余,机变不足的萧瑀,封伦就不太服气了。在他看来,对方能走到大唐的权力核心,不过凭借着后梁血脉而已。论真本事,比起裴寂差很多,甚至比起自己,也略嫌不足了些。
“不好说!”民部尚书萧瑀耿直起来,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封大人只看到了秦王勇武过人的一面,却忘记了刚才陛下所言,秦王殿下威猛有余,温润不足。”
那不过是陛下的自谦之词罢了,你居然也敢当真?封伦心里大叫,嘴上却不敢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将声音放低了几分辩解,“快刀方斩得乱麻!换了他人,对于河北宵小,怎能有秦王殿下这般的威慑力!”
“只怕是抽刀断水,野火焚林!”萧瑀轻轻耸了耸肩,对于封伦的说法不屑一顾。“窦建德在河北,一直采纳的是程名振将军当年的方略。屯田垦荒,修渠筑路,扶贫济弱,抑制豪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个精通民政,气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该一味地用强!否则,也许会适得其反!”
“萧大人这话,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伦终于抓到对方话中一个把柄,气哼哼地反击。
“秦王所长,在于武略。”萧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骂对方老滑头。有话不肯说明白,非逼着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至于政务方面,还是稍嫌稚嫩。况且秦王素来有护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战悍将,个个都傲气得很。去了河北,仗着胜利者的身份,难免会偶尔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一旦激起民变,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战功,就要全部作废了!”
“事情还没有生,萧大人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封伦佩服于萧瑀的胆大敢言,却难以认同他的意见。笑了笑,撇着嘴辩驳。
“请陛下裁断!”民部尚书萧瑀不跟他纠缠,冲着李渊以躬身,朗声说道。
闻听此言,李渊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是啊,秦王劳苦功高,的确该休息几天了。可朕这边,一时还真派不出更合适人手来。太子倒是恰当之选,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陇右走一遭。其他人么……”
“其实此事无需太子亲自出马!”一直没参与讨论的中书侍郎温彦博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哦?”李渊好奇地转头。温彦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温大呀一样,都是慎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他居然也主动插了一脚。
“臣的故主李艺!”温彦博向李渊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实也不是合适人选。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贲还是别轻动为好!一则北方高句丽居心叵测,二来,幽州王也不是个体恤百姓的人。”
“罗蛮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军法治民。这点朕是清楚的!”李渊笑了笑,低声附和。“朕如果调他南下,所过之处,恐怕都被他的虎贲扫荡得跟闹了蝗虫一般!”
听李渊说得风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书房内的气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紧张。温彦博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经够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计也腾不出手来。剩下的,臣以为,若想安定河北,还是派河北之人为好!一则熟悉地方风土民情,二来跟窦建德的余部也能说上些话。”
博陵王李仲坚是李渊白捡来的远房侄子,虽然在大唐打天下时没出过什么力,但因为他威名赫赫,无形中也给李家增添了不少优势。这些年来,实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得重新考虑,高低短长,十分精妙。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李渊轻易不会再将这头猛虎放出来。
估计博陵王那边也清楚李渊的心思,是以抢在李家的基业未稳固之前,一直打着追杀突厥人的名义,持之以恒地向北用兵。连续几年下来,据说势力范围已经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龙江一带),将室韦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温彦博今日借机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怀着曲言而谏,提醒李渊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渊对自家这个捡了的侄儿也是颇为挠头。有心将其招入京师高官厚禄像对待杜伏威那样圈养起来,又唯恐因恶了博陵精锐,平添一场大乱。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怕将来尾大不掉,也是一场难以解决麻烦。想来想去,叹了口气,挥手说道:“今日咱们先说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贤侄一向懂得进退,估计不会让我这当叔叔的为难。况且大小完水那边的地盘,原来也不属于中原管辖。与其任由室韦、靺鞨糟蹋,还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说得在理!”民部尚书萧瑀点点头,笑着附和,“靺鞨与室韦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将他们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没什么不妥。我大唐既然要万邦来朝,不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是啊!”李渊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头,“估计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会起什么异心。如果朕的后人凭着偌大个中原,连个边角之地的藩王都制约不得,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没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过,咱们刚才说到哪了?这小温,尽乱打岔!”
“温中书也不是乱打岔!”民部尚书萧瑀笑着替温彦博解围,“臣想,温中书刚才主要说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对吧!”
“萧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词不达意!”温彦博向萧瑀拱手致谢,然后自我解嘲。
闻听此言,李渊眼前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来,“照你这么说,朕倒真想起一个人选。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战功吧。他这个洺州总管一直在外边征战,有名无实。朕做个顺水人情,让他衣锦还乡,你等认为可好?!”
“程将军的确适合用来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职都太低了些。恐怕难以让窦建德的余部安心!”虽然很赏识程名振的才华,裴寂依旧出言阻止。
“臣也以为,洺州总管人望稍显不足!”封伦不甘居人后,赶紧趁机说道,“但陛下也以将其调到京师来问问有何具体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刚刚擒获王世充和窦建德,还需要在洛阳坐镇一些日子。待河南诸郡安定下来,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议扫平河北的人选也不迟?否则,秦王殿下经历苦战击败了窦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会令秦王府众将困惑!”
“嗯!”李渊皱了下眉头,低声沉吟。封伦今天虽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张目,但他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时间,因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经让世民及其麾下的将领愤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别人摘桃子的话,恐怕会令父子之间的隔阂更深。
想到这一层,他就决定将荡平河北的人选放一放。先处理完河南善后事宜再论。“老是听玄真提起程名振,朕还没见过他呢。待会儿时文替朕拟到旨。调他入京面圣吧。他一直在窦建德麾下做事,对河北的情况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里对河北的具体情况有个底后,再定夺攻略河北的人选。”
既然李渊已经决定将事情押后了,几个臣子也不好再多啰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这番安排。光是看大伙的表情,李渊就猜到有人心里对此安排不很满意。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世民做事,总能给朕预料之外的惊喜。先是讨平陇西薛氏,这回又力战生擒两雄。朕这回一定要好好奖赏他,诸位说该怎样奖赏为好。对了,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人,不愧是当年瓦岗名将。世民得了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
“为将者戎马毕生,所求不过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贵,秦王已经无可再封,宜荫其子!”裴寂笑了笑,抢先回应。“秦、程、罗、侯、尉迟几位,乃绝世猛将,宜授予总管之职。各自领军,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云,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萧瑀眉头一跳,立刻出言响应。
“臣附议!”温彦博犹豫了一下,明知道这样一来,秦王的属下看似风光,秦王府的实力却未免要被分薄,但本着顾全大局的原则,也躬身响应。
李渊轻轻点头,心里非常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建议。但天下还没平定之前,他不想讲宝刀藏起来任其生锈,“诸位爱卿说得有道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等人居功至伟,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着实委屈了他们。这样吧,给他们先挂个总管的衔,具体派往何处坐镇,日后再议。暂时还在秦王帐下听命,以便有不时之需。”
“那秦王帐下的总管就太多了!”萧瑀想了想,低声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将军王,塞上诸胡纷纷束手。今日我大唐,岂能不设同样一个位置?”李渊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摆手,“设天策上将府,节制诸位总管。太子那边,增设东宫十率,每率各领军三府。替朕护卫京畿!”
“其他有功人员,参照世民送来的功劳簿,你们几个看着安排吧。总之,别寒了人心便是。对了,世民这次着重推举了程名振,说单雄信来袭时,他曾经舍命相救!这个人情朕不能不还。裴卿看看,除了让他回洺州安置外,朕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以程名振当时所处位置,见到单雄信杀来只顾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为。他当时只是尽臣子之责罢了,根本无需李渊感激。但李渊当众把话题转到这儿,自然是示意刚才的讨论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别在此置喙了。
裴寂虽然对李渊这种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满意,也不好过多干预,只好笑了笑,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程将军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替他父亲洗脱罪名!”
“那好办!虽然人找不到了,名誉朕还是可以给的。当年贺若老将军的案子,本来就是件冤案。时文,你再替朕拟道旨意,褒奖程将军忠义传家。顺便把贺若老将军的罪名给洗清了,以正视听!”
纠正前朝的错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萧瑀等人乐于为之,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虽然他算你的门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则,反而让人说我大唐闭塞!”李渊把头转向裴寂,继续说道。
程名振当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阵营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渊今天一再施恩与他,明显是在对裴寂示以安抚。毕竟人家方才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全心全意在为大唐的江山稳固考虑。其谏言可以不听,却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将军已经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摇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大唐的县公未免当得太容易了些。他那个人比较念旧,秦王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将领。臣估计,这会儿程将军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里,替故交讨人情。陛下与其大肆封赏与他,不妨给秦王一道圣旨,命令其捡俘虏中罪行不显者,宽宥处理。一方面可以让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让窦家军余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县公就县公,秦王的性命,难道抵不上一个县公么?”李渊再度笑着摆手,“至于宽大处理俘虏的事情,朕不好勉强。你私下给秦王去封信,指点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愿!”裴寂想了想,拱手领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着处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渊终于松了口气,喘息着说道,“当日朕在河东剿匪之时,从没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复太平了,这都是卿等和前方将士们的功劳。如果在四海归一后,你我君臣能将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给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虚了!”
“陛下指的可是辽东?”封伦见机得快,迅领悟了李渊的意思。
“嗯!”李渊轻轻点头。“朕当年亲眼看着三十万大军葬送在那。虽然非因朕之过而亡,但将士们的仇,朕早晚得替他们讨回来!”
说着话,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不是因为人心不知足,得陇而望蜀,而是作为当年目睹辽东血战的一名将领,在心中许下的承诺。
这个承诺,李渊从不敢忘。
第三章 浮华 (六 下)
正如右仆射裴寂所料,刚刚奉命收拢兵马回到洛阳城内,程名振立刻去面见李世民,为自己当日在窦家军旗下的故交寻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这样做,却不完全是因为念旧。而是心里一直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负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弥补。
他跟窦建德已经恩怨两清,所以对窦家军的覆灭不报半点儿同情。但是,他却没想到石瓒会死,更没想到石瓒会死得如此惨烈。按照罗士信在战后的说法,石瓒当时是“自杀”的。在明知道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带着着十几名亲信,飞蛾扑火般逆冲唐军。直到把身体内最后一滴血流尽,才睁着眼睛仆倒。
“是条汉子!”私底下,罗士信如是评价。带着几分钦佩,同时也有几分困惑。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大唐一统四海只是个时间问题。像石瓒这种既非窦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没有怨仇的草头王,根本没必要为窦建德殉难。只要他们肯投降,哪怕是在兵败之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惯例,都会被授予一官半职。凭着手中的官爵,他们回乡下去,不难做个富家翁。如果还想马上取功名的话,只要肯尽心替朝廷出力,几年过后,熬成个一方总管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同样作为领兵大将,在李渊麾下,可比窦建德麾下舒服得多。先,军械、辎重、粮草、补给样样不缺。其次,将士们的薪俸、饷银也绝无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样混成太子嫡系的话,连明光铠、连环弩这类的宝贝都可以成车成车往军营里拉。全军上下武装到牙齿,再不会像当年一般,让弟兄们拎着把镰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瓒却选择一条绝路。他宁可战死,宁可将凭着手中残兵换取官职的机会送给窦建德派来的监军张说,也不肯低下其骄傲的头颅。
他死了,死得轰轰烈烈,一了百了。却把无尽的愧疚和困惑,留给了曾经跟他并肩而战的同伴,留给了一位心智绝算不上坚韧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瓒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在听闻驻守虎牢关的是殷秋、石瓒这两位故人的消息之后,他还私底下妄想过,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瓒套套交情,劝对方献关投降,为石瓒自己,也为其麾下换一条相对安稳的归宿。谁料想,还没等他把给李世民的请缨信写好,虎牢关被攻破的捷报已经传来了。紧跟着捷报之后的,是石瓒惨烈的结局。
是他对不起石瓒。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议先集中兵力对付窦建德的话,石瓒也许不会死得这样惨。虽然,在向李世民献计时,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窦建德会派石瓒和殷秋二人打斗阵。
我未杀伯仁,伯仁因为而亡。怀着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阳战役结束之后,便立刻致信给李世民,希望对方能念在窦建德麾下那些将领都未犯过什么大恶的份上,网开一面,给众人一条活路。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来换。只要秦王殿下肯点头,他将一辈子心怀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有让程名振折换功劳,也没有趁机要挟,让洺州营旗帜鲜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给程名振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劝说那些被俘者,只要他们肯誓今后永远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这个条件给得实在是宽松,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谁料想,在他将好消息带到洛阳城内的囚牢时,却换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经向大唐服软者,早就服软了。除了差点将自己杀死的单雄信之外,李世民放过了一大批肯改换门庭的敌方文武。说来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员个个饱读诗书,却无人记得“忠义”两个字。听闻自己能死里逃生,立刻跪地叩谢大唐皇恩浩荡。偏偏窦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乡巴佬,却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气。宁可陪着窦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舍。
“此番兵败,是大夏国实力不如人,并非诸位运气太差的缘故!”望着那一双双充满讥笑的眼睛,程名振心里突然有点儿虚,咽了口吐沫,艰难地劝道。
“哧!”几个蓬垢面的俘虏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把脸转过去,望着角落里的蜘蛛网默默不语。
“当年咱们造反,不过是为了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今乱世终于快结束了,回到家去守着家人,伺候几亩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么?”明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对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继续低声说道。“殷大哥,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你早就厌倦了厮杀吧。还有王将军,你家里不是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么?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着有用之躯,总比稀里糊涂上路强吧!”
“呸!”被程名振点到名字的小将王宽冲地上吐了口吐沫,拖着镣铐躲得远远。
“呵呵,你别费心思了。我们这些榆木疙瘩脑袋,认定了的路就一口气走到黑。当然比不得你九头蛟,早早地就寻了个好主子!”殷秋耸了耸肩,冷笑着嘲讽。
“殷大哥,当年可是窦王爷先动的手!”程名振登时红了脸,大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挺没意思。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窦王爷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伙议事的借口,把我骗过去,准备连人带地盘一起吞并。这事你应该清楚的吧。我虽然与窦建德名以上属于君臣,可也不能伸长脖子等着他下刀!”
“你九头蛟做事,几曾错过?”殷秋瞟了他一眼,继续冷笑。“窦王爷当初容不下你,我们都替你愤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窦王爷的大半积蓄,大伙也没人觉得你做得过分。之后你占山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罢,在大伙眼里,都是条汉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程侯爷,劳驾您后退几步,我们这些种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穷气!”
“殷大哥这话什么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反问。对方既然肯开口接自己的话茬,也许自己就有将其说服的机会。即便受点委屈,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当年我跟殷大哥并肩作战时,可没当过孬种。以当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会因为哪个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么?”殷秋又耸了下肩膀,身上的镣铐哗啦啦做响。
程名振被问得气沮,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至少我看到的,是这个样子。我也算是个降将吧,如今不照旧被重用么?还有王君廓、秦叔宝等人,谁不是后来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后来不是又造了反的话,大唐也不会亏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一样刺了过来。“种地的和做官的一样?穿葛布的和穿绫罗的一样?一辈子没钱看书的,和含着金勺子落地的一样?你我兄弟一场,给我一句实话,别尽想着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声回应,“殷大哥问得太苛刻了。差别肯定还是有的。但比起前朝来说……”
“哧!”殷秋鼻孔里再度喷出一股冷气,“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没做过大隋的武官,李老妪会如此看重你?”
听他开口辱及当今皇帝,带领程名振来探监的武将立刻不高兴了,举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闭嘴,你个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将军想方设法救你,你却……”
“公孙兄弟,给我个面子!”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把抓住武将的手腕。对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话说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这毛病,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我再好好劝劝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暂且饶过他这回!”
“不知好歹!”公孙将军松开马鞭,冲着殷秋一口浓痰吐了过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愿意立刻剁了你们。你以为留着你们这些货还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带兵打仗,没等动手呢,士卒已经跑光了!”
“公孙将军,给我点面子!”程名振连拉带推,好不容易将对方推出了牢房。转过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檐下,暂且低低头又能如何?当年你跟的也不是窦王爷啊,后来不一样为他厮杀么?’“当然不一样!”看在程名振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终于收起冷嘲热讽。“高大当家跟窦王爷没差别,但窦王爷跟李老妪,差别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回头,看见公孙将军没有再度冲过来教训人的打算,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怕了,是么?怕被你的皇上听见,降罪与你,对么?”殷秋笑了笑,低声奚落,“当年你跟我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胆小。直呼老窦名姓的事情,咱们可都没少干过!”
“咱们在老窦麾下时,不讲究规矩。所以,老窦终不能成事!”程名振叹了口气,悻然说道。
“老窦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头,也早就看出来了!”殷秋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反问。“可我们只能跟着老窦干。你知道为什么么?”
程名振被问得楞了一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给出答案。见他眉头紧皱的样子,殷秋哑然失笑,“因为我们跟老窦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多少的穷汉子。而你程小九不同,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小时候也曾大鱼大肉过。所以你可以投靠李老妪。我们不能。老窦虽然有些不争气,但坐了天下,是俺们这些穷汉子的天下,知道俺们这些穷汉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家李老妪呢,他穷过么?他跟杨广表兄弟两个,谁做皇帝有什么分别?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不知好歹的死囚!”没等程名振说话,公孙将军又冲了上来,挥拳欲打。程名振赶紧将其抱住,恳请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跟殷秋一般见识。姓公孙的将军挣了几下,没程名振力气大,只好放下手来,大声说道:“这号人,根本不值得程兄弟你替他求情。昨天李世籍拿自己的功名换单雄信的命,咱家秦王殿下都没答应。唯独给了程兄弟你这个面子,谁料他们还给脸不要。我今天打服了他,是为了他好。如果任由他一味地嘴硬下去,程兄弟你即便跟秦王殿下的交情再深,恐怕也救不了他!”
“殷某误了窦王爷的大事,早就该死了。”殷秋冷笑着,给了程名振一个清晰的答案。“今天在牢里这些兄弟,也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程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大伙心领了。但想让我等向大唐服软,却是白日做梦!”
公孙将军见其死到临头,依旧嘴硬,气得抬脚欲踹。程名振硬拖着对方退出了数步,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公孙兄弟别难为他们了,我跟他们毕竟同事一场。好好摆顿酒席,给他们践行吧!”
“早就不该替他们花费心思!”公孙武达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
程名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殷秋等人都不可能改变求死之心。只得掏出钱来,求狱卒对殷秋等人多加照顾。那临时充当狱卒的小校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很看重程名振,将程名振送来的钱袋向外推了推,笑着说道:“他们这些人虽然一根筋,却也算得上硬汉子。即便侯爷不说,我等也不会难为。侯爷这几天尽管派人送酒送菜便是,有我老张在,保证让他们吃饱喝足!”
程名振连声称谢,出牢安排人手去置办酒菜。不一会儿,亲兵从洛阳城中刚刚恢复营业的酒楼中把菜肴送至,程名振站在牢房门口,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敬众人一杯送行酒。牢房里边关的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硬汉子,自己这条九头蛟进去,与里边的人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数日后,李世民下令,将王世充和窦建德麾下罪大恶极和执迷不悟者,斩于洛水之畔。其中,窦建德有部将三十一人。包括程名振熟悉的杨公卿和殷秋。
洛水再为之赤。
第四章 功贼 (一 上)
杀完了人,立完了威,来自京师的第二份圣旨也就到了。诏令交江夏王李道宗坐镇洛阳,负责继续安定河南;诏令淮安王李神通率领刘弘基、长孙顺德、张亮、牛进达、夏侯威等文武官员立即领五万兵马北上,接受夏王窦建德所辖各郡;诏命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在洛阳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交割地方事务,押解王世充、窦建德,回京献俘。
中官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打听,方知窦建德麾下的左仆射裴矩和右仆射齐善行二人日前已经携裹着窦建德幼子向大唐输诚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战而定。
既然窦建德的余部已经投降,便无须再劳烦李世民带领天策府众将去牛刀杀鸡。所以班师回京也在情理当中。只是大伙拼死拼活种了一年的果子,临熟之前却被别人给摘了,未免有些齿冷。李世民料定父亲又听信了谗言,准备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归途中命令诸将摆足了凯旋之师的架势,穿州过县,趾高气扬。有地方官员不堪其扰,上本向李渊告状。李渊读完这些奏折,默然无语良久,命太监在书房外焚之。
作为洛阳战役的有功将领,程名振、王二毛两个也在班师回京受赏的人员之列,由于武士矱这层关系,李世民待二人很是客气,给他们安排在队伍中央稍稍偏后的位置,与李世籍(徐茂公)、宇文士及二人待遇等同。
王二毛当年在黄河岸边,以五百轻骑硬撼苦卫文升五千铁甲,危急关头,曾经被李世籍率领瓦岗军所救。其后李世籍想方设法拉拢他,希望他留下为瓦岗效力。但王二毛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巨鹿泽一干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于往河北渗透的机会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泽和瓦岗寨都成了过眼烟云,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却在唐营相遇,提起当年的往事,俱是不胜唏嘘。
宇文士及半生历尽沧桑,因此变得谨言慎行。无论王、徐两个说得如何热络,只是在一边默默旁听,从不插言。程名振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这会儿正为殷秋等人的被杀而感到难过,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难得开一次口。
到了晚上,大军在黄河岸边宿营。程知节等瓦岗旧将过来找徐茂公喝酒,顺便把其他三人也请了过去。程名振酒量浅,喝了几盏,便借口不胜酒力退了出来。回到自家营帐中,又被暑热折腾得浑身难受,只好换了件阔大绸衫到帐外吹风。
十里联营,处处欢声笑语,灯火辉煌。立下大功的将领们都得了不少赏赐,志得意满。士卒们也因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兴奋不已。猜拳声,行令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俚歌声中间,顺着夜风传出老远,直到被来自北方的更大一股声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里的黑暗。而黑暗当中,那种龙吟般的声音,却始终慷慨激越,连绵不断。
那是来自黄河上的涛声,未曾因为尧的贤能而减弱,也未曾因桀纣的残暴而激烈。从古至今,千年依旧。
程名振信步出了营,慢慢向黄河畔走去。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想跟上来,被他摆手拒绝了。“没事,我去河边吹吹风。这么大的营盘摆着,谁还敢过来招惹我?”望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他笑着解释。然后迈开双腿,将所有喧嚣甩在身后。
时令已经是盛夏,黄河水的流量变得很充沛。没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轰鸣不已的涛声。那涛声如万马奔腾,如惊雷滚滚,拍打着他的胸口,拍打着他的肩膀,令他浑身上下暑意尽去。却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
“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有什么区别?”殷秋当日的质问,不知不觉间又敲打起他的耳鼓。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程名振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去劝降时,窦家军将领那鄙夷的眼神。在他们眼里,如今的程名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背叛者!而自己真的懦弱么?程名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
从**拿起刀的那时起,自己几乎就忘记了什么叫害怕。虽然一直努力求生,却始终没畏惧过战斗和死亡。殷秋、王宽,那些当日曾经用鄙夷眼光看着他的人,打仗时从来不像他那般勇往直前。“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们?大唐和大隋真的有区别么?李老妪和杨广两表兄弟,谁当皇上有什么差别?”这些问题折磨着他,烘烤着他,令他胸口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大隋和大唐什么差别,李老妪跟杨广什么差别,这些问题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释。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烂好心,笑他徒劳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他却只是想让其他人好好活下去,像自己一样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地付出生命。
难道救人也有错么?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答案。黄河水翻滚奔流,无暇理会一个凡夫俗子的困惑。它太长,太宽了,每一波浪涛之间,都起伏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寻常个体卷进其中,根本翻不起一个水花来。
又一股浪涛卷过,轰明着冲过狭窄的河道。在远处的灯火照耀下,原本该呈现金黄色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殷红。殷秋等人被斩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连接着黄河,程名振奋力摇了摇头,将杂七杂八的想法甩出脑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转过身,准备回营去睡觉,却差点跟另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谁?”差点相撞的两个人几乎同时退开半步,单手抽出了横刀。临战时的凛然感觉冲走一切杂念。借着刀锋反射的星光,他们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宇文将军?”“程将军?”“你怎么在这儿?”“你也出来走走?”,接连的询问得不到对方回应,二人尴尬地收起刀,相对着摇头苦笑。笑过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又涌上了彼此的心头。
“天太热了!”宇文士及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出来走走,没想到黑灯瞎火的,恰好挡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热了。热得人晕!”程名振笑着回应,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齿,“我居然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否则,不至于一头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单薄,肯定撞不过你。”宇文士及笑着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来,总好过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将军伸手。当日在汜水河边,你可是带领三百骑冲垮窦家军大阵的英雄!”程名振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宇文士及言谈如此幽默,笑了笑,低声恭维。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当时凭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么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应。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宇文士及跟窦建德之间的仇恨他听说过。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样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儿、儿子,连同其他数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窦建德俘获,处斩于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为是大隋南阳公主,所以才侥幸活了下来。当时宇文士及领兵在外,来不及回援,听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后矢志报仇,卧薪尝胆。
可宇文家篡夺皇位时,何尝怜悯过杨广跟他的儿孙呢?南阳公主还不是因为嫁给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幸免么?再往远了推,杨广杀兄逐弟时,不一样血流成河?在问鼎逐鹿这局棋称上,哪个敢称无辜?
只有那些**卷入的升斗小民,分享不到胜利者的任何好处,却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价。他们是永远的失败者,不管谁输谁赢,江山姓李还是姓杨!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很无聊?!”见程名振目光闪烁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问道。
“不敢!”程名振警觉地收起笑容,后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给家人报仇,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能从中挑出什么是非来?”
“那我是不是该称你为东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头在牙齿尖吞吐,“若非东平公给秦王殿下献计飞夺虎牢关,窦建德怎可能覆灭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新城公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觉得程某可欺么?”
“没什么意思,我生来嘴巴毒!你别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后悔起来,笑了笑,拱手赔礼,“你别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东平公。咱们两个既然都不爱热闹,也算有缘。别忙着回去,陪我走一会儿。我一个人觉得有点闷!”
后半句话,明显已经带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耸了耸肩,低声回应,“随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当值。”
说罢,他慢慢迈动脚步,沿着河畔倾听涛生涛灭。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几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我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出来走走。没报仇之前,我天天想着如何看到窦建德身败名裂。如今他真的身败名裂了,我却又觉得没了意思!”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二人从前没有过任何来往,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情。毕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经是其中一位关键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却始终无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从小我就为家族而生。家族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习文,练武,参详韬略,说话,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叹了口气,摇头苦笑,“家族让我害谁我就害谁,家族让我跟谁交朋友我就跟谁交朋友。甚至连娶媳妇,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选,包括纳妾!”
“我家穷,纳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没好气地回应。
宇文士及轻轻叹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不属于宇文家族,那样的话,至少可以交几个真朋友。但我却摆脱不了。一切都注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着享受荣华富贵。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着受称颂。不过我们宇文家,在外界看来也没做过什么善事!”
“宇文将军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别人离得远,看不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是啊,别人离得远,看不见。我自己心里明白。明白得很!杨玄感叛乱,我跟李仲坚一道挥师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后,我亲眼看着我阿爷如何用计夺了他的军权和功劳。突厥人围困雁门,士兵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我亲眼看着我哥哥把军粮偷出去,卖给突厥人。我现了,却不能吱声,因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着也倒霉。我哥哥准备逼宫篡位,我也不能吱声,因为事情一旦败露,抄家灭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够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脚步,很同情地说道。宇文士及这家伙肯定喝醉了,否则不至于什么话都往外掏。只是这些话程名振不喜欢听,听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大隋朝已经成为过去,将来的大唐,肯定或者属于李建成,或者属于李世民,无论谁接替了皇位,因为他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到时候都只是个靠边站的外围武将,永远不会参与到核心当中去。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弯下腰,想吐,却吐不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给他捶了几下,低声劝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不是么?”
“事情过去了!当时的感觉却留在了心里边!”用贡绸袍袖胡乱擦了擦,宇文士及直起身子,继续喋喋不休,“所以我最恨这个家族。恨不得他不存在。但当他真的被人给灭了,我又痛得死去活来!我得找个大靠山,否则根本没法给家人报仇。所以我立刻投靠了大唐。如今仇报完了,被杀的家人可以瞑目了。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不光是你,我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终于在程名振心里引起了一点共鸣。叹了口气,他低声附和。
“你也不知道?”宇文士及楞了一下,瞪圆了眼睛反问,“你能走到今天,可全凭的自己真本事。不像我,成也家族,败也家族!”
“唉……”程名振低声叹了口气。交情太浅,他不想说那么多。有些话,即便是对着王二毛,也无法说明白,更何况是跟自己出身、经历天差地别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将通常下场都不太妙,王伏宝的例子在那摆着,他没必要重蹈覆辙。
“我还真没看出来,咱俩同病相怜!”宇文士及等了半晌没等到程名振的下一句,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你还真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提起加官进爵,连秦叔宝那样的人都两眼放光,你却好像不怎么热衷!”
“功名但在马上取!叔宝兄心中纵有所求,做得也光明磊落!”程名振不想贬低别人个,赶紧又补了一句。天策府的诸位将领当中,秦叔宝是跟他交情比较不错的一个。此人年龄大,阅历深,待人接物也非常懂得分寸。从不让别人难堪,有时宁愿自己吃点儿小亏,也会成全别人的功劳。
“是啊,丈夫生来当纵横!那些死在剑下的家伙,只能算他们倒霉!谁叫他们运道差,本领也差来呢,活该成为你我的垫脚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说道。
这话又不小心戳到了程名振的痛处,令他眉头微微一皱,“宇文将军喝得太多了。程某可从来没想过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
“看我这嘴巴!”宇文士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确喝多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跟醉鬼说话,谁认真,谁就傻了!”
程名振将头转开,懒得跟这家伙较真儿。比起某些阴险的家伙来,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讨厌,也没有必要得罪。
“喂,你不高兴了!”见程名振不接自己的茬,宇文士及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有!我刚才也喝多了!有点不舒服!”
“两个醉鬼,一路醉话!酒醒之后,就什么都忘了!”宇文士及指了指程名振的鼻子,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没事儿,我记性不好。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明天一早肯定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一样!”程名振心有灵犀,笑着回应。
“你去探望过殷秋他们,甚至想劝他们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去过。秦王殿下准许的。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际。劝降了他们,对早日平定河北不无裨益!”程名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在去见殷秋之前,他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绝不会让别人抓住半点纰漏。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点,比很多人强!”宇文士及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程名振的肩膀。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令程名振脊背又是一紧,本能地躲远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
“嗯!”宇文士及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们的幸运。我也曾经有过几个这样的朋友,可惜,后来阴差阳错,都各奔前程了。”
想起少年时的往事,他脸上又涌过一层哀伤。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宇文家的一员,而是以一个独立的自我而存在。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其中滋味,却值得一辈子去回忆。李仲坚,慕容罗,李安远,还有如今的应国公武士矱,当时,大伙都是那样的年青,那样的纯粹,除了他自己。
他没资格纯粹。不是不想,而是无法选择。很快,宇文士及脸上的忧伤就被醉熏熏的笑容给掩盖,“程将军,你救过秦王殿下的命,所以他这次要还你一份人情。虽然这份人情最终没送出去!不过,说实话,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秦王殿下肯对敌手施恩!以往,连投降得稍慢一些的,他都二话不说给斩了。这回有人不投降,他却给了一次又一次机会。说实话,在秦王面前,你是独一份。就连李世籍,都没你这么大面子!”
“我知道。所以很感谢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说得是哪件事,点点头,低声回应。单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却因为当日鲍守信的惨死,不肯答应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条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条生路,他们却慷慨赴难。
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复杂,充满了曲折和无奈。
“你尽力了!”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以少有的严肃口吻点评。
“可他们还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劝不动他们。也求不下更多的情来!”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表情非常严肃。“我一个朋友说过,尽力而无悔。咱们都不是神仙,改变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对朋友也好,对其他也罢,尽力了,也就够了。”
“尽力了!”程名振心头一阵酒意上涌,脚步立刻变得有些蹒跚。
“尽力了。喝多了,满嘴废话!”宇文士及上前搀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尽力了,尽力了!”两个醉鬼互相拍打着,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轰”巨浪涌来,水花飞溅,将脚印迅抹平,不留半点痕迹。
第四章 功贼 (一 下)
队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费了尽小半个月。终于到达长安郊外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将兵马带到郊外大营,然后选了一个吉日,身披金甲,率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长孙无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后跟着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蔷等二十余员悍将,以及铁骑万匹,甲士三万,盛装入城。
为了这个盛大的入城式,李渊特地给文武百官放了一天假,命他们跟自己一道,出迎于宫门之外。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欲感受大唐军威者,悉听尊便。登时,十里长街两侧,百姓云集簇拥,争相一睹秦王殿下尊荣。更有无数因为连年征战留下来的适龄女子,早早地占据了靠近街道的二楼窗口和房顶屋脊,拿着绣球、香囊,不要钱般往秦王身后的队伍里边扔。害得四万余在敌人的刀剑面前都没眨过眼的百战精锐,个个面红耳赤,两脚软。心里却对大唐皇帝李渊感激得五体投地,再为其死上十次,也觉得值了。
被俘获了窦建德、王世充,以及在东都洛阳搜检出来的大隋朝廷的遗物,俱被献于大唐太庙。献俘仪式结束,李渊亲自把盏,向秦王以及有功将士敬酒。李世民代表大伙将酒盏举过头顶,先敬阵亡的众位弟兄,再敬天地鬼神,然后仰饮之。
饮罢,三军噙泪,欢声雷动。李渊趁机又宣布大赦天下,凡王世充、窦建德余部,无论此时身在何处,都俱免其罪。大唐京畿附近各郡县,免税一年。太原,幽州等久经战乱之地,免税两年。然后,传令有司,征选窦建德麾下官员,酌情授予官职。
其后数日,李渊在宫中数度摆下宴席,酬谢有功文武。程名振这回不敢借故推脱,每次都穿戴得齐齐整整而去,然后被尉迟敬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像死狗一般再给拖馆驿。在这期间,先后有数位他父亲的亲朋故旧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希望程名振能代为引荐,为大唐尽自己微薄之力。都因为程名振醉得不省人事,无法睁开眼睛与众位叔叔伯伯相认,不得己留下礼物,叹息着走了。
又过了几天,中官前来宣旨。追赠程名振的父亲柳山公之爵,赐程名振本人锦缎十匹,金三镒,并命其于接旨后第二天下午入宫见驾。
一干家不在长安的同僚满脸羡慕,纷纷向程名振表示祝贺。然而,程名振本人却有些受宠若惊了,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令皇帝陛下如此重视。
“管他呢,给你赏赐你就接着呗。反正钱多了不烧手!”又升了一级,已经成为县公的王二毛最看得开,在只剩下二人相处的时候,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疑惑。“反正天下大局已定,我们也没了其他想头。拿了钱,好好替人家效力就是!”
“从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程名振拿王二毛没办法,笑着数落了一句。“都是县公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我是块烂泥,扶不上墙,也没人看在眼里头!”王二毛笑了笑,自我嘲弄。笑罢了,又压低了声音,向程名振耳语道,“皇上要见你,是件好事儿。如果能早日回上党,就早点儿回去吧。那里虽然不如长安繁华,也不会有长安这么多事情。这些天日日赐宴,酒桌上喝得高兴,可桌子底下,兄弟父子之间,嘿嘿……”
“少管闲事!”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吩咐。“陛下这样做,总比直接夺了秦王的兵权好。毕竟天下刚刚有了安定的迹象……”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嘴而笑,表情要多傻就有多傻。他现在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婿,算是挤入了李渊的嫡系行列。官职升得飞快,每天在长安城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东西,也远比程名振要多得多。只是其本人生来一幅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举止土里土气,言语颠三倒四,所以不太被京城里任何一方被重视,每天优哉游哉,乐得清闲。
“别只顾着傻笑了,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地方任职。你呢,跟不跟我回去!”程名振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着征求对方意见。
“我不能回去!”王二毛以少有的正经说道,“咱们两个,肯定得留在长安一个。否则,即便陛下放心,其他人也会天天死盯着。还不如留下一个,省去这多麻烦。”
闻听此言,程名振只有叹气的份儿。虽然李渊是个很有气度的雄主,但这不意味着大唐对所有降官降将毫不设防。特别是针对他们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地方总管,安插,渗透,监视,拉拢,明里暗里各种手段就没停止过。然而这也不能怪罪李渊,换到任何一个朝廷,恐怕类似的事情都会生,只不过做得明显不明显,手段高下不同而已。
有了在张金称、窦建德两人麾下的经验,程名振对此还算看得开。唯一觉得不顺心的是,仗终于打完了,好朋友却也要跟自己彻底分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轻易难得再聚于一起,听王二毛不找边际地说笑话。
王二毛心里对此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并封妻荫子,已经够幸运的了。在巨鹿泽中时,我可没想到会有今天。知足吧,知足者常乐也!”
“滚!”程名振笑着捶了王二毛一拳,“封妻荫子呢,你我的儿子在哪?鹃子是体内余毒未散,你家媳妇呢,怎么也不见开枝散叶?”
“我马上会写信,让人把家眷送到长安来。房子都看差不多了,就在夫子庙前的成贤街上,跟当日在馆陶时街名一样。原主人是个大隋的降官,不受朝廷待见,已经搬了出去。等收拾好了,我就不用再跟你们一起住这个破驿馆。”王二毛笑嘻嘻地躲开,然后笑嘻嘻地炫耀。
“你倒准备的充分!”程名振笑着数落,“一点风声都没往外透。钱够么,不够我帮你凑些!”
“够。这些年下来,我也存了不少家底。不劳烦你了!”王二毛笑着点头头,“你家原来住在哪,要不要去找找,跟现在的房主手里买回来。我认识了几个地方官员,应该能帮得上忙!”
“算了吧。我早忘了!”程名振想了想,轻轻摇头。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刚崛起的新贵。于是乎,最近几日,父亲的故旧朋友纷纷上门来拉关系,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假使在程家当年遭遇横祸时,这些亲朋故旧能拿出今日的一半热情,也不至于令父亲老死边塞,尸骨到现在都找不到。程家的祖宅,没了就没了吧。原来的根子断了,新的一代可以从他自己开始。
“人之常情,你也别太认真!”看见好朋友眼里的痛楚,王二毛笑着开解。“自古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者多。你如果不想理睬他们,吩咐驿馆的小吏挡驾便是。何苦让自己难受?”
“我还是尽早躲回上党为好!”程名振苦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免得在京师呆久了,被人说六亲不认。”
“他们敢。我派人打断他们的腿!”王二毛摆出一幅新兴权贵模样,恶狠狠地说道。“不过提起乡亲来,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小杏花他男人终于熬出头了,日前被放了平恩县令,已经启程赴任!”
“哪?”程名振的眉毛立刻皱做了一团,惊讶地追问,“周家二少,他被放回河北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咱们还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启程了,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风声。”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裴矩携裹和窦建德儿子老婆宣布投诚,朝廷上下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情急之下,吏部只好抓着萝卜当菜。凡是闲置在京师,跟河北能搭上半点关系的官员,都给拉了出来。姓周的这两年在京师里边夹着尾巴做人,从不主动招惹任何麻烦。他的老上司王薄又没有再度造反的迹象,所以,朝廷大手一抬,就把他放回你老家当县令去了!反正姓周的去了也是个文官,掀不起任何风浪来。并且对地方民情很熟悉,容易替朝廷出力!”
“吁!”程名振报以一声长叹。站在朝廷角度,这个安排的确无可厚非。只是让他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就像吃了几十斤豆子面一样堵得慌。
“我也是刚刚听说。如果你看他不顺眼,我可以想办法将他踢走。毕竟吏部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让咱们两个心里不痛快!”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低声建议。
“算了吧!”程名振轻轻摆手。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他不想给外人留下自己没有气量的印象。况且当年周文曾经下手陷害于他,馆陶城破后,张金称也几乎杀尽了周家满门。而周文夫妇在走投无路时,唯一敢于将后代交托的人,偏偏也只是他。这些陈年恩怨,估计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不如放在一边,任其随风飘散的好。
“算了就算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的确没法再伤害到咱们!”王二毛想了想,也不愿意继续跟周文纠缠下去。双方实力如今相差太为悬殊,继续纠缠往日的恩怨就成了仗势欺人,胜之不武。
“嗯!”程名振默然以应。
见他还是提不起精神,王二毛笑着将话题岔往别处。“我估计皇上召见你,也是为了询问河北的事情。毕竟窦建德的老巢,就在你当年的地盘上。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
“熟悉又怎么样,不熟悉又怎么样?窦家军已经不存在了。谁去了还有摆不平麻烦?”程名振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王二毛向前凑了凑,低声提醒,“你可得小心准备一下,皇宫里边那位,可不像传说般那样糊涂。我听人说,当初选派经略河北的官吏时,就很费了一番周折。有人推荐秦王,有人推荐太子,直到裴矩突然宣布投降了,才最终权衡了一下,把任务交给了淮安王。但底下搭架子干活的,依旧是秦王殿下的嫡系!”
“陛下是在想办法酬劳秦王的灭国之功!”程名振想了想,低声点评。
“未免没有替太子防范秦王的成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一语道破玄机。“那几个都是秦王的臂膀,派得越远,对太子来说,好处越大。而秦王对此还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遂了他的意,让天策府的人得了好处!”
程名振笑了笑,不予置评。兄弟父子相处到这个份上,对于自幼失去了父亲,渴望着家庭温暖的他而言,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但陛下对此也有点不放心。裴寂大人好像也不满意秦王麾下那几位,说那几人过于喜欢运用权谋,替人运筹帷幄可以,独当一面,则缺乏了几分气量。所以私下里,陛下还在做着另外的准备,以防有不可预测的事情生!”
听完王二毛的分析,程名振皱着眉头抱怨,“既然没有把握,何不选派几个有把握的人?”以王二毛现在的身份,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十有七八就接近于真相了。为了所谓的“平衡”就甘愿冒着民变之险,这大唐君臣,处事也忒儿戏了些?
“帝王之术也!”王二毛笑着摇头。“你我都是不是帝王,看不懂也罢。总之你小心应对就是了,免得被问个措手不及,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好吧!”程名振无奈地咂嘴。李渊会问些什么呢?风土人情,还是当年河北各方势力的分布?如果他问起对窦建德评价,自己该跟他怎么说?一时间,他竟然想得有些出神,连外界何时阴了天,都没有太在意。
“轰隆”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豆大雨点打下来,将纱打得啪啪作响。暴雨来了,院子中,无数人在捂着脑袋飞跑。
第四章 功贼 (二 上)
第二天下午,程名振早早地收拾好朝服,来到宫门外觐见。当值的武官前几天在御宴上见过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不错。因此也没有刻意刁难,例行公事验过了腰牌,说了声“在此稍待”,随即就入门通报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中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看了看程名振,低声道:“是东平公么?请随咱家来。陛下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命你在西花厅里等着。”
程名振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在朱红色的宫墙内转了好大一大圈,头都开始晕了,才终于到了一间临湖的房子里。传令的中官命人打来新煮的香茶,指了指桌案上的点心,非常客气地说道:“东平公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点心是陛下专门给入宫议事的臣子而准备的,您可以随便用。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的话,尽管吩咐门口的小厮,他们都是咱家的徒弟,一个个还算有眼色!”
“不敢,不敢。有劳公公了!敢问公公贵姓!”听这说话的口气,程名振就明白对方是李渊身边的近宦,赶紧做了个揖,笑着道谢。
“免贵,姓郑!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情,咱家就先去伺候皇上了。”传令的中官见程名振对自己的恭敬不是装出来的,笑了笑,转身告辞。
“郑公公慢走!”程名振快追上几步,趁着附近没人,将一锭提前准备好的小金元宝塞进中官的衣袖。
“东平公请留步,咱家可不敢劳您相送!”姓郑的中官楞了一下,笑呵呵地转过身来,把金锭取出,在手里掂了掂,又笑呵呵地塞还给程名振,“按道理,东平公有赐,咱家该收着才对。但陛下定的规矩严,收受五吊以上便要杖毙,咱家可不敢带头触犯!”(注1)“这…….”程名振闹了个大红脸,接过被退还的礼物,讪讪地解释,“末将是外乡人,不太懂宫里边的规矩。给公公添麻烦了!”
“也没什么麻烦的。”郑姓中官笑着摇头,“第一次觐见陛下的人,难免都会闹出点笑话来。你也不必太紧张,陛下待臣子素来宽厚得很。除了某些太不争气的,咱家还没见过他老苛责过谁呢!”
“多谢公公指点!”程名振红着脸,真心实意向对方做了揖,以示感谢。
“你不必谢我。如果真有心,待会儿回答陛下的问话时,就尽量简洁些。陛下,可是连续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郑公公侧开半步,以下级之礼相还。然后压低声音,向程名振提醒。
又叮嘱了几句在皇帝面前的注意事项,他笑了笑,转身去处理其他杂务。程名振目送他的背影在林荫间去远,隔着稀疏的树枝,又看见远处一所规模不大宫殿里有人影闪动,其中一个非常熟悉,正是多次提携过他的左仆射裴寂。
“莫非陛下也在那?”程名振楞了楞,本能地猜测到。趁没人注意自己,他又迅偷看了几眼,现里边其他几个人自己都不熟悉,但从衣服颜色上推断,级别都在正二品之上。而跟裴寂对坐着说话那位,身穿一袭明黄,显然是大唐天子李渊无疑。
虽然出身于草莽,但是当了这么多年官,程名振对大唐的服制等级大抵也能背下来了。在唐之前,帝王皆用黑色。但李渊以为唐为土德,因此规定天子穿明黄,太子淡黄。除此之外,其他人穿黄色则为逾制。此刻对面的宫殿中一人穿明黄,其他三人或服紫衣,或穿丹朱,想必是皇帝陛下正在与几个肱骨大臣在商议机密要事。
这种稀罕场景,他是不便多看的。因此匆匆瞥了几眼,便悄悄退回了自己所在的屋子内。百无聊赖之际,程名振四下打量,现这间供臣子临时歇息,等待召见的场所布置得非常简洁。白漆涂墙,青砖铺地,四壁上挂了几张不知名的水墨画。屋子中央靠窗处,是一张太原、上党一带百姓家用的大桌子,上面摆了几碟点心。四、五个绣墩围拢在桌子附近,用得时间有些久了,上面已经有了磨损了痕迹。
除了那几幅画可能出自名家手笔,可能比较值钱外。这里的陈设甚至没有当年馆陶县令的客房奢华。跟当年张金称在巨鹿泽内的私宅更是没法比。也难怪李渊父子起兵后能这么快就取了天下。要知道这位当今皇帝而可是三代国公之后,可谓含着金勺子而生,什么奢华的东西没见过?想要摆阔的话,恐怕随便折腾出两样来,就够普通人惊叹一辈子的了。
想到这些,李渊在程名振心中的形象比以前又高大了许多。以前程名振见多了贪官污吏,对所谓的世家,门阀非常鄙夷。基本认为他们就像阮籍的《大人物传》里所形容一样,不过是一堆裤裆里边的虱子。除了吸血之外,别无所长。一旦把国家吸干了,他们自己也就跟着完蛋了。侥幸的几个跳到其他人身上,开始新一轮吸血繁衍。谁也不管能吸多久,也不管主人的死活。而这几年,通过不断接触不同的人,他也在慢慢改变着自己的观点。世家大族中人,也不全是败类蛀虫。像宇文士及这种,就可谓智勇双全。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他,让他考虑事情时,把国家放在自己的家族前面而已。而大唐天子李渊,无疑为世家豪门子弟中的翘楚,无论是从他当年断然起兵反隋,还是得到半壁江山后的种种修生养息动作,无不透着此人睿智的一面。
能富有四海却不骄奢,能出口成宪却礼贤下士,这样的人选,放在什么时代堪称雄主了。正胡乱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穿二品服色的文官大步走了进来。抓起桌案上的点心,三口两口干掉了小半盘子,然后也不用跟进来的太监伺候,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子。
这吃相,可与身上的官袍实在反差太大了。程名振登时傻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此人的身影刚才在李渊面前晃动过,好像说话的分量还挺重。但行为举止却像个土财主,根本看不出丝毫朝廷肱骨的风度来。
“你等很长时间了么?要不要也来一点儿?”喝完了茶,这名高官也现了身穿御赐锦袍的程名振,端起面前的点心盘子,笑呵呵地推让。
“不了,末将进宫之前,已经吃过了,大人请慢用!”程名振摆摆手,笑着回应。
来人点点头,继续冲着桌上的点心努力。直到彻底干掉了一整盘,才喘了口气,端起茶水,一边牛饮,一边问道:“怎么称呼,你?是小程将军么?”
“末将程名振,见过大人!”程名振上前做了个揖,以下属之礼自我介绍。
“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么?陛下刚刚还提起过你!”来人放下茶盏,起身还了个半揖。“我是武士矱,也算你的半个长辈吧!别多礼了,坐下说话!”
程名振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位李渊面前的宠臣,然后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绣墩坐正身体。此人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当初破了家资助李渊起兵的!如今官居工部尚书,爵列应国公,居然长了幅粗鄙的武夫模样!
“没想到吧!”仿佛猜出程名振会有如此表情,武士矱得意洋洋,“武某当年也是刀头上打过滚的,自然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话。你今天来得不巧,估计还得等上一会儿。陛下跟宋国公正北边的事情闹心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时间来见你。”
“晚辈不着急,可以慢慢等!”既然对方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程名振少不得说话时带上晚辈的语气。
“等烦了就闭着眼睛眯一会儿。没人会多事,为此**你。”武士矱笑了笑,低声交代。“这次陛下找你来,估计主要是问如何安抚河北各郡的事情。你不必太小心,实话实说就好。至于最后的决策,自然几位大人来做!”
“嗯,多谢前辈提醒!”程名振拱了拱手,非常礼貌的回应。如果他所料没差的话,昨天王二毛所提醒的那些话,十有**也是这位武大人交代过的。平白受了人家的照顾,对人礼貌些也是应该。
说着话,武士矱已经喝光了一整壶茶水。拍拍手,站了起来,“我是接着尿遁出来放风的,没时间跟多你说了。从中午饿到现在,宋国公他们都是文官,挺得住,我这武夫肚皮可挺不住。吃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一会陛下注意到我!”
说罢,推开屋门,风风火火地又向议事的小宫殿冲了过去。
注1:不止是明朝,立国之初,各朝各代对贪腐都处理得非常严格。大抵是新皇帝曾经目睹过前朝的**之祸,所以痛下重手。但到了一个朝代的中后期,通常就把前朝的教训全忘记了。
第四章 功贼 (二 下)
素来闻听人说李渊对待底下臣子宽厚,程名振却不清楚宽厚到什么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现,心里边终于有了一个直观印象。凭着多年来再江湖上打滚练出来的眼力,他确信武士矱刚才的随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长时间轻松生活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除了以君臣之间互相信任为基础外,不可能来源于其他途径。
这可比当年程名振自己在窦建德麾下时从容多了。想起自己当年在窦建德那里如履薄冰,却最终还是与对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摇头苦笑。当时,屡屡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叫信任。而同样在阴谋中日日打滚的窦建德,恐怕也早忘记了坦诚相见是什么滋味。他们就像两只警惕的刺猬,笑呵呵地彼此靠近,尽量都装作非常和善,但最后,那无形的尖刺还是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鲜血淋漓。
这就是绿林。
可以说,在推翻大隋**的过程中,南北绿林道的众豪杰们,居功至伟。但南北绿林道的江湖豪杰们,却无论如何建立不起来一个像李唐这样的秩序。李密不能,窦建德也不能。他们身上,都不乏砸烂**的勇气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们却谁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们注定要绝望。而作为目睹了整个破坏和覆灭过程的程名振们,注定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眼迷茫,心中充满了惭愧与负疚。
想起殷秋当日的问话,程名振又轻轻叹了口气。李唐和杨隋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表面看起来不那么明显。至少,通过今天的见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大唐的简朴与生机。当年他刚刚做了馆陶县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将钱往他家里送。而他虽然痛恨贪官污吏,收起来却怡然自得。如今,李渊身边的亲信太监头目,居然会把塞进袖子里的金锭还回来,并且清楚地告诉他,朝廷的规矩严,不敢带头触犯。
这就是差别,一个贪腐横行的国度,任何政令在下达到百姓头上时,都可能因为官员们的上下其手而变了味儿。到头来,民怨越积越深,百姓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任。想要挽回,难比登天。而一个相对廉洁健康的国度里,哪怕暂时遇到些困难,百姓们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会齐心协力。只要上下齐心,任何危机都不会太难渡过。
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外边的天色就黑了下来。姓郑的太监给御书房送去了晚餐,安排李渊君臣进膳。片刻后,又奉命给程名振这边端来了一份,命人摆在桌上,笑着说道:“陛下让你先吃一些。我估计晚饭之后,马上就可以召见你了。”
“多谢陛下。敢问郑公公,可以北边的事情很麻烦么?”通过一下午的近距离观察,程名振心里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书房方向遥遥施了一礼,然后笑着问道。
“按理,咱家不该多嘴!”郑姓太监向外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你既然知道了在北边,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开始搞事了。我得进去伺候陛下了,东平公慢用!”
“哦!”程名振皱了下眉,起身送好心的郑姓太监离开。对方不肯说得太多,但就目前几句话,已经让他猜到了一二。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当年曾经被大隋击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突厥外窜疏勒大漠,**厥请求为附庸,成为大隋的藩属。但随着大隋朝的崩溃,东、西突厥又重新看到了机会,频频试图窥探中原。
在前几年太原起兵之时,李渊为了后路的稳固,不得不向**厥的阿史那家族称臣。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示弱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渊刚刚攻下长安,阿史那家族就集结了草原各部近四十万兵马杀到了长城脚下。当时整个北方震动,亏得大将军李仲坚当机立断,放弃仇恨,与罗艺,李渊三人联手抗敌,并向所有割据势力传檄,号召大伙暂时停止彼此之间的攻杀,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乱华的惨剧重演。
接到檄文后,各路豪杰为了占据大义名分也罢,为了避免被突厥人当“两脚羊”也罢,纷纷施以援手。在长城一线,组成联军,重创阿史那家族。逼得塞外诸胡退出了长城。
退出长城后,**厥痛定思痛。居然学着中原人,放弃了先前的成见,重新跟西突厥勾搭起来。毕竟双方的头领都姓阿史那,都对中原垂涎三尺。很快,西突厥就开始东进,并且全力向**厥提供支持。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势力,为了对抗越来越强大的大唐帝国,也纷纷向突厥人示好,试图引其做外援。双方内外勾结,令李渊君臣不胜其扰。去年的刘武周,兵败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贺咄旗下,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阳战场,北方相对空虚,估计东西突厥的可汗们又坐不住了,准备趁机狠咬大唐一口。
当年王伏宝从长城上回来,便对诸侯争霸的战斗失去了兴趣。他在私下里跟程名振说,那才是男儿该去的地方,在中原,杀来杀去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没什么意思。程名振当时似懂非懂,现在却多少理解了些。石瓒惨死,殷秋被杀,他为此心中充满了愧疚。对战争也觉得非常厌倦。可如果主动请缨,去杀那些试图窥探中原的突厥人,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股热热的感觉从他麻木的心里边涌起来,令他的血液慢慢沸腾。他希望今晚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渊说一说,哪怕是替塞上大军运送粮草也罢,总好过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挥刀。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传来了郑公公那独特的声音,“东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书房等着你!”
“用完了,用完了,请公公头前带路!”程名振赶紧抹干净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来。郑姓太监提着个灯笼,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慢慢领着他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东平公小心脚下,这段路是石头铺的,年头有些久了,个别地方很滑!”
“多谢公公提醒。不妨事,我跟着您的脚步走!”程名振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客气,笑呵呵地致谢。
他性子随和,说话又非常礼貌。郑姓太监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又主动告诉了他一些跟皇帝说话的忌讳。程名振道了谢,一一都记在了心里。双方聊着聊着,就到了御书房门口。郑姓太监先进去向李渊回了话,然后站在门口,扯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东平公程名振觐见!”
“臣程名振参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程明振大声答应着,快步走进书房,向李渊拜倒叩。
“起来吧,这里不是大殿,用不着这么正式!”李渊笑了笑,轻轻做了个平身的手势,“来人,给小程将军搬个座位,让他坐着说话!”
“谢陛下赐座!”程名振起身,又给李渊做了揖让,然后挨着太监们搬来的绣墩坐了半个屁股。
“坐稳了,你是武将,别学那些文官,弄这么多虚礼!”李渊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讪笑着坐正身体。
“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你长得什么样?”李渊笑了笑,继续命令道。前几天赐宴众武将,他曾经远远看了程名振一眼,当时人多,没有看仔细。只觉得少年人长得不像个绿林豪杰,反而更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子书卷气。今天灯下再看,却又现除了书卷气之外,程名振眉宇中还凝聚这一股子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当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说来也怪,虽然被李渊上下打量着,程名振却没觉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几回李渊,现对方长得很和善,身上没有多少杀气,反而像个邻居家赋闲的老汉,优哉游哉,手里就差一根鱼竿。
“朕今天召你入宫,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感谢你对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关于河北的事情需要问你!”打量过了程名振,李渊直奔主题。
闻听此言,程名振赶紧站起来,拱手解释,“臣不敢居功。当时是尉迟将军奋力死战,才夺下了刺客的长槊!”
“坐下说话!”李渊笑着命令,“不用站起来。朕说过了,这里是书房,没那么多规矩!”
看着程名振奉命落座,李渊笑了笑,继续道:“朕昨天刚召见过尉迟敬德,他说当时如果不是你接连箭拦阻,他也没那么容易追上去。所以,功劳你们俩一人一半,没必要推辞!朕虽然有三个嫡子,但无论哪个有了闪失,做父母的心里都不会好受。所以,朕要当面谢谢你。”
既然李渊这么说了,程名振也不好继续反驳。只好拱了拱拱手,谢过对方的夸奖。李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命人给程名振倒了一盏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润润嗓子,然后正色问道:“朕听说当年你是在河北第一个屯田安民的,试图重新安定地方的,是这样么?”
“臣不敢居功!”程名振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臣在巨鹿泽以南,的确是第一个试图屯田的人。可臣后来现,类似的事情,博陵王当时已经做了近一年。并且各项细则制定得也比臣那边规范!”
“他当时有朝廷的支持,当然会做得比你容易!”李渊摆摆手,制止程名振的谦虚。“不说他,单说河北南部八个郡。窦建德麾下,你是第一个屯田的吧?”
“的确如此!”程名振点点承认。“当时臣还在张金称麾下效力。为了保证弟兄们不饿肚子,才想起了这个古已有之的办法!”
“后来窦建德治下最繁华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几个县了,是这样么?”李渊点点头,继续问道。
“陛下说得对。臣归附窦建德之后,也曾试图把屯田范围扩大。但各郡有各郡的麻烦,臣无法染指太多!”
“窦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并且他只能算绿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么多。”李渊笑了笑,考虑到程名振的感受,没有把窦建德过分贬低,“后来作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个县。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你还熟悉么?”
“当时很熟悉,但现在不好说!”程名振不敢夸口,低声回应。
“为何?”李渊皱了下眉头,笑着追问。
“窦王爷把洺水作为都城后,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百姓们久经战乱,希望过安稳日子。所以宁愿接受实力比较强的窦王爷,也不愿意臣再打回去了!”
“忘恩负义!”李渊笑了骂道。
“也不能算什么恩义了。臣的军粮,给养都靠百姓供应。给他们找条活路,不过是本职所在。他们希望过安稳日子,不希望打打杀杀,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着着咧下下嘴,低声解释。
被窦建德击败,逃入巨鹿泽的那段时间,他也曾恨过百姓忘恩负义。但站在对方角度上想一想,也就释然了。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有过好日子的资格。被窦建德击败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权利要求百姓们一定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看不出你年纪青青,倒是很有心胸!”李渊又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诧地点评。
“臣也曾经是从平头百姓,知道他们的想法!”程名振眼前突然闪过殷秋的愤怒面孔,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开始觉得不舒服,但站在对方角度想想,也就放下了!”
“站在对方角度想想?”李渊没想到回问出这么一个答案,眼神登时一亮,目光汇聚如电。
早在进入书房之前,程名振已经决定据实启奏。因此也不慌张,坐正身体,任由李渊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透澈。
见少年人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做作,李渊终于相信对方说得是实话,笑了笑,低声点评,“没想到你还懂得换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错,不错。裴卿没推荐错人。朕来问你,既然当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战败,百姓们立刻投靠了窦建德。如今朕击败了窦建德,八郡百姓会不会很快就忘记了窦建德好处,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这不好说!”程名振想了想,郑重回应。
“为何?”李渊闻言,再度一愣,脱口问道。
“百姓们会比较!”程名振郑重解释,“当年,窦建德攻下洺州后,几乎全盘接受了臣的旧规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扰,还因为窦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处。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体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无法妄下结论!”
“不会比当年更苛刻!”李渊笑了笑,很是自信地说道。
“那百姓们就容易安定了。但却不可不防备一些将领依旧心向大夏,需要重点对他们进行安抚!”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实际情况,程名振向李渊提醒。
“那又是为何?”
一瞬间,程名振眼前又闪过殷秋等人的面孔。他们宁愿作为一个窦建德的追随者而死,尽管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洛阳之战后,臣曾经试图劝降几个昔日的同僚。但却没有成功!”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沉起来。
“朕听说过。你已经尽力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好歹!”李渊笑了笑,低声安慰。年青人有情有义,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投靠了新东家就恨不得把老朋友千刀万剐,这种人他才更不敢放心使用。
“臣的确尽力了。但他们不肯改变主意,却不是因为执拗。而是,而是因为…….”抬起头,他尽力让自己不回避李渊的目光,“他们觉得,窦建德出身寒微,当了皇帝更会懂得百姓的想法。而陛下,陛下三代国公,离底下太远了些!”
“狗屁道理!”李渊不为程名振的坦诚而生气,却觉得殷秋等人实在愚蠢得可怜。“朕出身高贵,难道还有错么?莫非杀光了天下豪门,时间就太平了?!”
“张金称的确试图那样做过。但是适得其反!”程名振摇了摇头,坦然承认。那是一条根本无法走通的路。放下豪门士族的影响力庞大不说,单是他们在治理地方所拥有的智慧和经验,就不是张金称等人能轻易掌握的。所以,张金称只能溃败,无论曾经多么辉煌,也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你呢,你怎么认为?”李渊突然想了解程名振的想法,看了看他,笑着问道。
“臣?!”程名振略作犹豫,但很快壮起了胆子。这辈子能让李渊倾听自己想法的机会不多,无论为了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他都必须把握住。“臣觉得,杀光豪门不是办法。但一味纵容豪门也不是办法。百姓们虽然软弱无力,但一旦他们乱起来,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事实的确如你所说。大隋就是这样亡的!”对于程名振的见解,李渊也有同感。“但如何在二者之间平衡呢,你有没有办法?”
“臣想过,至今没有答案。即便是寒门子弟,当了官,三代之后,恐怕也就忘了本!”
“嗯!”李渊低声沉吟,很满意程名振能够对自己如此坦诚。前隋的亡国教训就在眼前,他不得不多加提防。“那你在做百姓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臣?”程名振苦笑着咧嘴,他突然现,李渊今晚的打扮,和自己梦见的黄河老龙十分相似。“臣的想法现在看起来很可笑。赚钱,给老娘治病,攒钱,娶媳妇,买地,生娃!”
“这么简单!”没想到自己麾下的少年才俊居然如此目光短浅过,李渊惊愕的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落了草?据说,你不是做过一任兵曹么?难道是有人克扣你的薪俸!”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程名振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声回应。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就不在乎多说几句。“臣当年也曾想着做个忠义之士,为国为民…….”
提起在馆陶县的那些遭遇,他说话的声音就不觉慢慢变高。惊得郑姓太监不断向他使眼色,可他都完全看不见。用相对简略的语言,他把自己跟王二毛两个当初如何舍命出使张金称大营,如何为了那个临时的兵曹职位拒绝张金称的拉拢。以及回到馆陶后,县令如何恩将仇报,周家如何试图在监狱里杀人灭口。以及张金称攻破馆陶后的作为陈述了一遍,不添加任何虚构成分,却是字字包含着愤怒。
李渊自十一岁起就继承了国公爵位,是正宗地道的钟鸣鼎食之家,哪曾听说过如此曲折的故事,几度拍案,大骂县令忘恩负义。等程名振终于把往事讲述完了,气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国蠹,真的是国蠹。大隋朝就毁在这群蠹虫手里。朕的大唐,决不会重蹈覆辙!姓周的家伙就是周文吧?朕居然被他所蒙蔽,委派他去治理地方。来人,替朕拟旨,把他给朕抓回来!”
“陛下暂且息怒!”作为当事人,程名振倒显得比李渊还要平静些。见对方准备替自己翻旧账,赶紧起身劝阻。“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县令了。当时,估计换了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也会一样对待臣!”
“什么?”李渊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欣赏那些有气度的人,但如此大仇却不准备报复,就不是有气度,而是窝囊了。
“陛下且听臣一言!”程名振拱了下手,忽略李渊的态度,自顾说出自己的理由。“过后臣细细琢磨,也明白了周家的想法、作为一个地方望族,臣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蝼蚁一般,根本不能跟他家人的地位等同。所以,为了自保,他们该陷害臣时,便决不手软,过后也不会内疚。不仅他如此,林县令,董主簿,还有那两个捕头,恐怕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即便过后暴露了,估计也没有人会认真追究!”
“嗯——!”李渊从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去,皱着眉头思量。如果换了他自己在周家家主的角度,恐怕会做同样的选择吧,只会做得更干脆,更利落,让程名振死得更不明不白。
年青人的话有些直率,却在他眼前,揭开了一个从来被他忽视的地方。不是刻意忽视,而是满朝文武都没有类似出身背景,从来没站着那个角度上罢了。
“所以,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家。他家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比臣小!”心中默默想着石瓒,殷秋,王伏宝,张金称等人的面孔,程名振理清思路,慢慢点出自己想说的正题。“指望豪门大户替普通百姓着想,恐怕非常困难。指望普通百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肯替大户人家做牛做马,恐怕也是一厢情愿。教化这东西,说起来好听,从古至今,却从没实现过。口中想着为民请命,暗地里却敲骨吸髓的家伙,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草民却非野草,被压榨狠了,必然会揭竿而起。届时,恐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豪门也罢,百姓也罢,乱世里,谁的下场都难以预料!”
“嗯!”李渊没想到程名振会说出如此新颖的一番观点来。虽然听起来有点刺耳,却人深省。半晌之后,他长出了口气,慢慢说道:“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但朕现在需要的是解决办法。朕也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知道其中艰难。说实话,当时即便是朕,也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
“解决办法没有,但臣有一言,请陛下定夺!”程名振站起来,向李渊躬身施礼。
“讲吧!”李渊也站了起来,郑重的命令。这不是朝堂正式问对,但年青人今天所说的话,绝对是他可以传递给子孙的宝藏。
“若有可能。臣恳请陛下,在朝堂上,让寒门和士族,富贵和贫贱,每一类人,都有让自己的愿望直达天听的机会,让每一类人,都有机会出自己的声音。然后,再由陛下定夺!”程名振提高了声音,郑重请求。
能做的事情就这么多了。他无法决定这些话能起到什么效果。作为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他无法改变整个世界。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一分力,尽一分力,让自己,让自己周围的人,让跟自己同样的人,活得更好些,更顺利些。不让那些曾经生在自己身上的祸事,再与其他人身上重演。
他认为自不是懦夫,不是。
第四章 功贼 (三 上)
今晚的话题比较新鲜,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郑公公蹑手蹑脚进来换了两次蜜蜡,期间不断给那个还算机灵的年青人使眼色。谁料那年青人今天了羊癫疯,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顺着嘴巴往外倒。郑公公先前还为此人担着心,怕他惹了天威,害得自己遭受池鱼之殃。后来见皇帝陛下越听越来精神,知道年青人运气好,君臣之间这回算投缘了。不得已,只好放弃了催促李渊早去休息的心思,出门去御厨房传宵夜。
“这姓程的胆子真大!”跟着郑公公的几个小太监都是他的弟子,被程名振累得无法去睡觉,心里很是不满,离开御书房刚刚十几步,立刻开始低声议论。
“就是,裴老大人和萧老大人都不敢说的话,他居然一说就是一大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不过一个降将而已!给点颜色就打算开染坊了!”另外一个小太监黑着眼圈骂道。
“闭嘴!”郑公公瞪了众人一眼,低声怒斥。“这话是你们该说的么?今夜回去,每人跪半个时辰香炉。好好想想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教训完了,郑太监忍不住回头又朝御书房张望了一眼。皇帝陛下还在继续询问关于老百姓活得下去,活不下去的问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程将军还在指手画脚。有些话,纵使是从言官嘴里说出来,也很过分了。但是,郑公公却很欣慰皇帝没有命人将小程将军给打出去。他当年也是苦命人,若不是**得走投无路,阿爷也不会将其卖给人贩子。而到了人贩子手里,他就变成了一件货物,什么性命、尊严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小年纪就被割掉了作为男人的凭据,贩入了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唯一幸运的是,后来自己被赐给了唐公李家。而同时进宫的那批少年,或者被累死,或者被老太监们欺负死,或者犯了错被处死,几乎无一幸免。
如果前朝有几个像小程将军这样敢说实话的大臣,也许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不会那么遭。那样,自家的命运,也不会像当年般坎坷。轻轻叹了口气,郑公公将心事收回来,藏好。身为中官,他能在朝政上置喙的机会很少。但内心深处,却希望像程名振这样的正直之臣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须臾宵夜端来,郑公公亲手给李渊盛满,摆到了御案旁。“给程将军也添置一份!”虽然已经照例准备了程名振那份,必要的过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听到李渊的吩咐,郑公公躬身领命,亲手捧了另外一份,送到了程名振面前。
“谢陛下!”程名振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宵夜。
“吃吧,吃完宵夜咱们继续说河北的事情!”见程名振有些受宠若惊,李渊笑了笑,非常和气地吩咐。
“陛下,明日是个大朝!”郑公公见李渊还准备继续熬夜,赶紧弓着身子提醒了一句。
“哦!”李渊皱了下眉头,“什么时辰了,已经半夜了么?”问完了,看看眼前的宵夜,他哑然失笑,“可不是么?都到吃宵夜时间了,当然是半夜了。好吧,朕就抓紧一些。程将军,咱们边吃边说!”
“臣遵命!”程名振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将面前的宵夜扒了个干干净净。
李渊是个马上皇帝,所以也不会笑程名振的动作粗鄙。快往嘴里添了几口,挥手示意郑公公将宵夜撤下。然后喝了口茶,笑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朕都记下了。朕会跟几位仆射商量一下,慢慢拿出个合适章程来。总之,在朕的大唐,不准许再出现前朝那些龌龊事!”
“谢陛下鸿恩!”程名振立刻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向李渊做了个长揖。
李渊楞了一下,坐直身子,坦然接受了程名振的感谢。然后笑了笑,低声说道:“你已经是开国县公了,还能不忘本,着实难得。朕打算派你去洺州,安抚先前在窦建德治下的那些百姓。你愿意去替朕走一遭么?”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程名振想了想,点头答应,“但陛下已经派了淮安王,薛国公和郧国公前去安抚,臣再去那里……”(注1)“先前的安排有些过于仓促!”李渊摆摆手,笑着回答,“现在想起来,也许不太合适。淮安王乃武将,对于民政并不精熟。薛国公曾经追随朕多年,屡建奇功。但他出身高贵,恐怕像你所说,不会太理解小民的想法。至于郧国公,精于权谋却疏于实干,朕现在想想,他去了恐怕适得其反!你去了,就是要把张亮替回来,同时多给淮安王和薛国公提个醒,让他么凡事小心,放下身段,仔细听听民间的想法!”
“臣愿意替陛下分忧!”程名振拱了下手,欣然领命。
“如此,你这洺州总管也算名副其实了。下去吧,相关圣旨和印信明日大朝后,朕会派人给你送到驿馆里。其他还需要什么,物资甲杖之类,你尽管向应国公武士矱讲。做足了准备,尽早出!”点点头,李渊笑着吩咐。然后抓起一份奏折,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是会见结束的暗示。程名振起身告辞,被小太监领了出去。待他的脚步声去原来,李渊又将头从奏折上抬了起来,看了看在一旁强打精神伺候自己的郑公公,笑着问道:“十一,你看这个年青人如何?”
十一是李渊给郑公公取的小字,很多年前就被他这么叫。虽然深受宠信,他还是躬了躬身,很谨慎地提醒,“奴婢乃中官!陛下!”
“朕又不是那守成之主。让你说你就说便是。说得对与错,朕自然会分辨!”李渊笑着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不如前日入宫觐见的那位大程将军!”揣摩着李渊的意思,郑公公故意欲扬先抑,“缺乏大程将军身上那种慷慨豪迈的英雄气概,看问题的格局也小了些。唯一的好处是胆子大,敢于实话实说!”
“你不能拿他跟程知节将军比!”稍不留神,李渊就没分辨出郑公公的小伎俩,摆了摆手,主动替程名振分辨,“程知节乃南朝望族出身,从小学的就是将相之术!而小程将军,身世的确坎坷了些。但他混迹绿林多年,却没迷失赤子之心,也是着实难得!”(注2)“陛下慧眼如炬!”郑公公笑着点头,“两位程将军居然都是绿林出身,说来也真好笑!”
“乱世么?还不如此!”李渊笑了笑,轻轻点头,,“非但那些寒门小户揭竿而起,就是豪门大姓,不造反恐怕也活不成。乱世么?”说着话,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那种乱世中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害得他到现在每每午夜梦回,还经常汗湿额头。好在李家果断起兵造反,并且获得了成功。若是继续忍耐下去,恐怕到头来,难逃灭族之祸。
但程名振今天说的那些,若想实现却殊为不易。先,自己朝堂之中就全是贵胄之后,他们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各自家族的利益受限制。而到了地方上,那些士绅、望族和官员、胥吏们之间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牵一而动全身。
正在郁郁地想着,宫门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马蹄声就变成了凌乱的脚步声响,由远到近,直奔御书房而来。
“出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本能地,李渊感觉到有大事要生,抓起披风盖住肩膀,自己大步往外走。
“报!”刚刚推开书房门,一个当值的侍卫已经连滚带爬地跪在了面前,“禀报陛下,紧急军情。本月十九日,河北刘黑闼造反,窦建德余部群起相应。淮安王战败,退往汲郡!”
注1:淮安王李神通。薛国公,长孙顺德。郧国公张亮。
注2:历史上,程知节出身地方豪族,并非打柴卖私盐的粗胚。
第四章 功贼 (三 下)
刘黑闼反了!
对于刚刚庆贺完洛阳之胜,还沉寂在天下初定喜悦中的大唐君臣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然而,盛夏的惊雷,却不是响一下就结束的事情。刘黑闼造反的第三天,部众就扩张到了两万多人。都是窦建德的余部,因为受不了奉旨前来“截收”的大臣,长孙无忌和张亮等人的敲诈勒索,再度铤而走险。
事仓促,淮安王李神通根本来不及做充足准备。带领兵马,匆匆前去剿灭。结果被刘黑闼、范愿、王小胡等先前的败军之将包围在漳水河畔,全军覆没。多亏任国公刘弘基奋力死战,才杀开了一条血路,保护着李神通逃离了战场。回到汲郡清点残兵,连伤患在内只剩下了了一千三百多人,根本没实力自保。
趁大胜之威,刘黑闼传檄各地,号召窦家军余部奋起反抗,驱逐大唐贪官污吏,重建大夏。由于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所选的官员把接收理解成了“截收”,各路豪杰失望之余,纷纷起兵响应刘黑闼,杀州县官吏四十余人,焚衙门馆舍三百余处。前后只用了十余日,原窦建德治下八个郡,除了仅靠黄河的汲郡南端黎阳城外,尽数落于刘黑闼之手。
接收大臣夏侯威被百姓殴打致死。张亮、长孙顺德逃往河南。刘黑闼带领各路叛军,齐扑黎阳仓。亏了远在河南的江夏王李道宗及时来援,才勉强顶住了刘黑闼的攻势,确保了黎阳仓没落入叛军之手。
大唐皇帝李渊暴怒,派遣使节将张亮、长孙顺德、刘弘基、李神通四人锁拿问罪。后经秦王李世民和左仆射裴寂苦苦劝谏,李渊才勉强压下了怒火,命人四个败军之将在李道宗麾下戴罪立功,以血前耻。
随即,李渊又亲自调兵遣将。派舒国公李世籍(徐茂公)单骑赶赴河南,召集先前已经解散返乡的士卒,从南往北向刘黑闼起进攻,遏制其势力进一步扩张。然后,又命李世民点起内府兵十二万,出潼关,奔河内,增援黎阳。紧接着,下了第三道军令,命河内大总管王君廓,洺州大总管程名振,各回驻地,领所部兵马,沿井陉关迂回到刘黑闼侧后,伺机攻打其老巢,牵制其力量。
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大唐全部战斗力都尽数释放了出来。接到圣旨后,程名振在京师只停留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干需要的甲杖器械,战马军粮都已经调拨到位。已经被调离洺州营到兵部高就的王二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作战,特地向上头请了缨,作为朝廷派下来的军需官,押送各类物资与他同行。
“咱们又一起了!”已经忙得连续两天没合眼的程名振满脸疲惫,看着王二毛,无奈的苦笑。
“我这辈子算卖给你了!从小到大,总要被你拖累!”王二毛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还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家眷我都派人去接了。这回好了,老婆到了京师,我又奔河北去了。还是两头见不着面儿!”
“可不是么?才安稳了没几天。”已经混上了三品将军的王飞笑呵呵地附和。“好在咱们的家都搬到了上党,否则,这回,肯定得被刘黑闼的事情给卷进去!”
“那长孙顺德就是个王八蛋。比当年大隋的官员还黑!我听人私下里说,逃回来报信的那几位已经在陛下面前把他给告了。**他罔顾圣旨,授意属下,对窦家军的降官降将百般刁难。还下令没收郡城附近良田,供自己的部属私分……”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的张瑾也非常气愤,靠近几个旧日同僚,低声数落。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不是逼着别人造反么?王小胡本来都回家当富豪去了,张亮非要他缴五百两金子,说是给自己贺寿用。那王小胡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不起五百两黄金啊……”
“还不如窦建德呢!”
“还窦建德,照我看,连大隋都不如!”
“行了!”程名振越听越窝火,回过头来,低声呵斥。“都少说两句。捕风捉影的事情,未必做得了真。”
当日被殷秋戳到的痛处刚刚平复了一些,这回又被大伙无意间又戳得鲜血淋漓。他觉得火往上撞,只烧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在哪里。
李渊是个非常圣明的君主。能力,胸襟,都比窦建德强上几十倍。这点,程名振绝对承认。但李渊护短,念旧,以至于护短到无视他自己制定的国法,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情。此番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在河北肆意搜刮,想必李渊已经有所耳闻。否则,在召见自己那天晚上,他不会说起安抚官员人选准备仓促的话来。但河北八个郡百姓的生死,在李渊心目中,却比不上几个旧臣的分量。所以他宁愿对长孙顺德等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估计是底下人打着上头名义干的,淮安王和薛国公、郧国公他们并不知情。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下看了看,王二毛主动替程名振打圆场。如今的洺州军中,可不只是原来那些老弟兄。都尉、校尉这两级将领,很多都是朝廷大臣打着替家族晚辈谋出路的旗号安**来的,其中,难免有几个是朝廷的眼线。一旦他们把大伙的牢骚话添油加醋传到朝廷,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是啊。陛下当时下的是明旨,邸报上誊抄过的,估计淮安王、薛国公他们也不敢故意违背。”叹了口气,程名振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向大伙灌输。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此刻显得非常有气无力,丝毫不带平素的自信。
张亮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他心里清楚。当年在杨玄感麾下,就敢从黎阳仓里将军粮几十船,几十船地往外偷。如果说他手脚干净,鬼才相信。想起当年杨玄感的旧事,程名振的身躯又是一僵。当年张亮从黎阳仓偷粮食,是为了替李密积攒失败后东山再起的家底。而不是光为了中饱私囊。如今,他在河北大肆搜刮,又是为了谁呢?
与张亮同时在河北刮地三尺的,还有长孙顺德,夏侯威,当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的时候,程名振突然不寒而栗。他们可都是秦王的心腹,难道不怕自己的行为给牵涉到秦王?除非,除非这样做背后,还有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安排!
“轰隆!”一记闷雷从空中劈落,吓得战马跳了跳,不安的长嘶。这是一匹四岁口的突厥良驹,号称枫露紫,在他被李渊召见的第二天,随着一大批财物,锦缎同时赐下来的,模样骨架都堪称神骏。程名振唯恐坐骑受惊冲乱队形,踩了路边的良田,拼命拉紧缰绳。胯下的战马却高高扬起四蹄,出了更大声的嘶鸣。
“唏嘘嘘——”上千匹战马和拉辎重的驽马受到感染,同时仰嘶鸣了起来。声音迅汇流成河,一**传开,传远。传向天边,跟天边酝酿着的惊雷一起,搅动漫天风雨。
“把坐骑拉紧。践踏农田者,军法从事!”程名振一边安顿着坐骑,一边大声喝令。洺州营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将士们闻听,凛然回应,然后各自拉紧缰绳,整顿队形。
费了好大力气,队伍中的坐骑才被安全安抚下去。雨却越下越急,隐约有了连绵不止的趋势。这种天气下,即便勉强行军,也很难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前方找个块没有庄稼的山坡,命大伙支开帐篷,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处处泥泞,将士们也全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块干松的地方。老天爷偏偏不让人省心,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还把前方的军情和后方的催促,源源不断送了过来。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凑起三万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经的手下败将刘黑闼,被对方伏击,杀得丢盔卸甲。据军报上说,李世籍北上时,根本没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但他的行踪却犹如事先告知般,被刘黑闼看了个清清楚楚。
初五,罗艺带领三千虎贲,奉李渊之命攻击乐寿。队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带领三万叛军,五万流民包围。身披重甲的虎贲铁骑在林地间冲不起度,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场败绩。被当场群殴致死一千五百余人,剩下跟着罗艺冲出包围,被王小胡从河间郡一直追杀到了拒马河畔。直到附近郡县的博陵轻骑前来接应,才勉强止住溃势。
初六,已经投降大唐的高开道在燕郡造反。勾结高句丽贼兵,攻破长城。渔阳、柳城、安乐全线危机。罗艺仓皇带领残兵回扑,处处被动。
初八,梁师都勾结突厥入寇。在雁门郡附近与唐军激战。守关大将雄阔海在反击时受到围攻,战没。离石侯伍天锡仓促来援,身陷重围后不知所踪。所部将士被俘七百余人,不肯投降,被梁师都命令麾下绑在战马后,全部拖成了碎片。
酒徒注:开国功贼第一卷已经上市,当当有卖。各地书店也已经到货。请大伙尽量支持一下正版。否则,出版社难免又要太监。拜托。
第四章 功贼 (四 上)
一件件紧急军报从各个方向抄递过来,刺激得程名振形销骨立。在乱世当中,他都没送走过这么多好兄弟。如今乱世终于露出了结束迹象,伍天锡,雄阔海等人却走了,走得如此仓促。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留下。
看到程名振已经快支持不住了。王二毛主动接管了日常军务,督促着洺州营冒雨向上党进。刘黑闼这次起兵的势头如此之大,恐怕与河北只有一山之隔的上党也不安宁。将士们的家眷都安置在那里,如果受到波及的话,难免会动摇军心。
与前方军报送来的同时,朝廷的军令也不断往洺州营送。催促程、王二毛加紧赶路度,务必在刘黑闼起下一轮波攻势之前,赶到赵郡,牵制其一部分兵力。
“胸襟气度不亚于窦建德,而刚毅果决尤胜之!”在给前方的军令中,李渊忧心忡忡地提醒。以免众将领被自己催得太急了,不小心落入刘黑闼的陷阱。关于李世籍和罗艺两个先后遭到埋伏的原因,朝廷已经通过特别渠道查得明明白白。河北各地都有刁民与刘黑闼勾结,官军一旦入境,所有行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落入刘黑闼眼里。
对此,李渊没有明白下令,将领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动向不被刘黑闼掌握。但字里行间,杀气呼之欲出。看到这些,程名振更为气结,只好想尽一切手段加快行军度,争取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避免更大的灾难。
然而,当他走到上党郡与西河郡交界处的铜碮县时候,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消息传来了。刘黑闼起兵之时,自己的娘亲和妻子竟然不在上党,而是跟着几个思乡心切,的故旧结伴去了河北。平恩城破之后,就再没返回任何消息。
“你在哪听说的这种混话!”唯恐程名振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王二毛伸手抓住报信的老兵,大声喝问。“谁,谁让你送信来的。如果乱了军心,一切唯你是问!”
“是,是!”那名老兵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拼命蹬手蹬脚,“是,是彩霞姑,姑娘让我来的。她,她已经派人潜入河北打探具体情况了。说,说如果能遇到教,教头,务,务必请他不要着急!”
“嗨,你这笨蛋!”王二毛将老兵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能把程名振称为教头的人,都是当年巨鹿泽的老兄弟,他再着急,也不能下死手。“你就不会打听清楚了再来。莲嫂呢,她怎么不拦着!”
“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去的。”老兵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脸惶恐。“谁也拦不住。七当家没办法,只好收拾兵刃跟着去了。彩霞姑娘刚生完孩子,没法动身,否则也得跟着。她,她说,请教头先别着急。那边的路,没人比七当家熟!”
“嗨!”王二毛和张瑾等人急得直措手,恨不得立刻飞跃太行山,把杜鹃和程母救回来。程名振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却表现得比大伙都要镇定,沉吟了片刻,低声追问道:“刘黑闼的人没过山吧。其他人的家眷怎么样,受到惊扰没有!”
“还,还好!”报信的老兵想了想,重重点头。“祸事一起,彩霞姑娘就召集咱们这些退役的老兵,把可以过山的小路都监视起来了。目前刘武周的人还没有过山。其他弟兄,其他弟兄的家眷,大多都没受到波及。但,但有几十户家里有老人的,之前也偷偷跑回去看乡亲了!”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领十吊钱,好好休息一下吧。注意别乱传!张瑾,你给他找一匹马,让他在马背上睡觉!”程名振摆了摆手,沉声命令。
“是,属下知道军令!”老兵向程名振施了个礼,跟着张瑾退走。
过山,去了平恩,急着返乡看看!目送老兵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程名振再也支撑不住,牙齿开始上下打颤。娘亲思乡心切,这点他非常清楚。印象里,自从岳丈杜疤瘌和郝五叔两人出家当居士那天起,娘亲就一直跟他和杜鹃两个念叨,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平恩看看,争取葬在程家祖坟里。
当初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河北什么时候能被大唐攻下,所以只能好言安慰,答应待官军光复平恩后,立刻带老人回去看看。谁料老人家心里的乡情这么浓,居然不等自己从长安返回,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杜鹃手中那把刀了。如果见机得早,凭着她的武艺,也许能替她自己和娘亲杀出一条血路来。可其中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就像眼前的连绵雨幕一杨,谁也看不清后边的路在哪里?
“教头,又有人送信过来了!”突然间,前方响起了亲兵的呼喊。
程名振打起精神,强压住心中恐慌,低声命令,“带过来,别大声嚷嚷!”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架过一个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人。见到程名振,此人立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教头,教头。你可回来了。表,表小姐刚刚被救回来。身受重伤!”
“表小姐!”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表妹朱杏花。“他男人呢,跟没跟着一道回来!”
“不,不清楚!”来人轻轻摇头,然后喘息着说道:“彩,彩霞姑娘,派,派了辆马车,把她给你送了过来。具,具体,消息您得问表小姐。她,她马上就到!”
“咔嚓!”一道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空。周二公子是平恩县令,有这没良心的家伙在,能有任何好事生么?
见程名振脸色苍白得可怕,王二毛上前拉了他一把,低声劝慰:“你先别着急,鹃子的武艺不比咱们两个差。等闲三五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是啊,七当家可是马背上的长大的,等闲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张瑾等人心里直敲小鼓,却强笑着开解程名振。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此刻程名振失去了方寸,接下来的仗,不用打,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程名振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鹃子应该不会有事。刘黑闼的主力在南,平恩方向没什么大将。况且别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无论念不念昔日的同僚情分,为了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该太难为她!”
话虽说得肯定,他却制止不了自家的头皮一阵阵乍。又带领队伍走了几百步,叹了口气,扭头对王二毛吩咐,“你帮我带着弟兄们,咱们今晚到甲水城内驻扎。我骑着马先走一步,也许能接上小杏花!”
“呃……”王二毛伸手拦了一把,想告诉程名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押粮官,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插手洺州营的军务。但没拦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和几名贴身护卫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后。
听着马蹄声去远了,王飞向前凑了凑,用讨好般的语气跟王二毛商量道:“二哥,七当家她不会有事吧!她武艺那么好,平素又积德行善……”
“闭上你的臭嘴!”一股无名邪火涌上王二毛心头,狠狠瞪了王飞一眼,他大声喝骂。“鹃子姐当年一个人,就能收拾教头跟我两个。只要她不顾一切往外冲,刘黑闼帐下,谁能拦得住她?”
“对,杞人忧天。谁有那本事拦住七当家?!”张瑾也凑上去,提心吊胆地补充了一句。玉罗刹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想当年在巨鹿泽中,除了她师傅郝老刀外,几乎没人堪称敌手。虽然她不舞刀弄枪好多年了,可……
大伙一边互相打着气,一边督促队伍加快度。白茫茫的雨幕里,一条泥泞的道路从西指向东,每一个脚印都承载着一个热切地希望。每一个脚印都被雨水搅成泥浆,慢慢涂抹得干干净净。
程名振沿着官道策马疾驰。胯下的枫露紫非常神骏,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自打迈开步子,三十余里度就没下降过。就在人和马都精疲力竭的当口,远处的雨幕下,终于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马车。程名振心里猛然一哆嗦,强打着精神迎上前。车辕上的汉子抹了把脸,认出马背上的人影,奋力拉住车闸,然后一个翻滚扑了下来。
“教头,表小姐在这!”马车后,几名护送的汉子也跳下坐骑,冲着程名振大声汇报。
“教头……”没等膝盖落地,赶车的汉子已经哭出了声音。“你可回来了,表小姐……”
“别啰嗦!”程名振跳下马背,一把扯起赶车的汉子,“表小姐怎么样?有七当家和我娘的消息了么?”
“表,表小姐在车里!你,你问她!我不,不知道!”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哆哆嗦嗦回应。天冷,雨急,他的脸色被冻得苍白,上下嘴唇也全然没有半分血色。
程名振无心思再管他死活,松开手,上前一把扯下车帘。十几名护送马车的庄户也围上前,跳下坐骑,谁也不敢说话,眼巴巴看着程名振将昏睡中的朱杏花给拎了起来。
小杏花的模样比刚刚来程家投靠时还要憔悴,一双紧闭的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内,眼睑青黑,脸色蜡黄,气息奄奄。
“杏花,杏花!”程名振将小杏花横在自己腿上,伸开被雨水湿透的衣袖,用力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你赶紧醒醒,别睡了。我在这儿,你嫂子和妗子怎么样了,你赶紧告诉我!”
朱杏花额头本来已经没了血色,被他用力擦拭了几下,渐渐浮起一抹殷红。一名侍卫摘下头盔,在路边舀了一盔雨水。程名振接过来,冲着小杏花兜头浇去。刚刚擦热的额头被冷水一浇,昏迷中的小杏花立刻打了个寒战,嘴角出一声呻吟,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
“赶紧醒醒。你妗子和你嫂子还等着我呢!”程名振伸出手,用力拍打笑杏花面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能得到娘亲和妻子的消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接连被拍了四、五下,朱杏花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睁开眼睛看见凶神恶煞般的程名振,吓得奋力一滚,居然从对方膝盖上滚了下来。“别杀我,表哥!”一边奋力在车厢中滚远,她一边大声哭喊。“别杀我,我是逃回来给你报信的!”
“谁要怪你了!”程名振伸开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小杏花又抓了回来。“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嫂子在哪,你妗子,还有孩子们呢?”
“表哥…….”见程名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柔和的表情,小杏花嘴一歪,大声哭泣了起来。“刘黑闼的人造反了。他们打开了平恩城门!嫂子组织人手往外冲,第一次已经冲出来了,可妗子,妗子腿脚不好,她又回去接。……呜呜,呜呜……。本来好好的,但朝廷的钦差非要,非要收赎罪钱。城里边的人恨透了朝廷,帮着外边的人一起打,白天还说要托你寻门路,晚上就翻了脸,呜呜……呜呜……”
她哭得声嘶力竭,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断断续续,程名振也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因为窦建德把都城最后设在了洺州,所以平恩三县一直被视为窦家军的京畿重地,城里边住满窦家军高层的家人。随着裴矩携裹窦建德的儿子投降,河北初定,这三个县也成了朝廷的宣抚重点所在。
娘亲带着鹃子、小杏花回返乡,窦建德的旧部想在新朝谋出路,一直对她们娘几个待若上宾,连同新任县令周文,都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不知道是出于勋贵世家对草莽豪杰固有的轻蔑,还是出于战胜者的骄傲,无论从秦王府派去的还是被李渊钦点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对窦建德的旧部百般刁难。于是,窦建德被杀的消息一传开,就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刘黑闼**迫不过,铤而走险。分散在各地的窦建德旧部跟他同病相怜,立刻起兵响应。覆巢之下,平恩城无法幸免,被窦建德的余部里应外合打破。杜鹃护着家人和百姓一道逃难,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但娘亲却因为腿脚不利索,被困在了城中。
以杜鹃的性子,接下来会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刹那间,程名振眼前一片迷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在黑色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之间,却有一道红色的影子,冲着他笑了笑,挥刀冲向了远方的青黑色的城池。蜂拥而来的黑色叛军吞没了她,试图将她的身影溶入黑暗,但那抹嫣红,却如闪电般将黑白世界劈出了一条缝隙,照亮整个天地。
“咔嚓!”一道闪电,紧跟着又是一声闷雷。程名振两眼直直的瞪着小杏花,手指分明已经松开,胳膊却依旧保持着刚才用力回扯的姿势。他仿佛试图拉住什么,却分明什么也没拉住。整个人如木头般蹲在车厢内,魂飞魄散。
“教头!”
“表哥!”大伙全都吓呆了,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接连喊了好几声,程名振终于缓过了一点神,看了眼小杏花,冷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应该没几天吧?”
“没,没几天。我,我一出城,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别人。然后赶着过来报信,半路上遇到了彩霞…….”
没等她把话说完,程名振慢慢挪下马车,在风雨中伸直躯体。“周文呢,他又降了刘黑闼,对不对?你们两口子商量好了的,对不对!”
见程名振好似疯狂,小杏花顾不上自家身体已经羸弱到了极点,一个翻滚掉了车侧边。“我男人,我男人没了!”在泥水中爬了几步,她放声大哭。“城一破,他就把我跟孩子托给了嫂子。自己拿着刀冲进叛军当中了。他说,此刻宁可自己死了。也要给孩子们换个好出身!”
“轰!”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程名振赤红色的眼睛。娘亲没了,鹃子没了,仇人也没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外,他还剩下了什么?
伸手推开试图上前抱住自己的侍卫,他翻身跳上坐骑,抖动缰绳。其余几名护卫试图拦阻,被了疯的他用刀鞘接连敲翻在地。
这一刻,仅有了一丝理智也从他眼睛里失去。整个人已经完了没有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只想着妻子就在不远处,只想着自己拍马过去,就能杀开一条血路,将她平安地救出来。
她曾救了他无数次,这回,终于轮到他为她厮杀一次了。鹃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表哥!”朱杏花向前冲了几步,连滚带爬。抢在战马冲起度的刹那,拉住马的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表嫂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你等等!鹃子姐有一句话…….”
“鹃子…….?”程名振带住坐骑,茫然回头。
“表嫂说!”抓住电光石火般的机会,小杏花趴在泥浆中,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大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