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三 下)
刹那间,杜鹃愣在了当场。双臂上的负担仿佛有千钧之重。累得她不由自主蹲下身来,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
是程名振的孩子!怪不得眉眼跟丈夫长得这般像。可这又不能怪别人!是自己亲手将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送到了丈夫的床上,以为这样就会让丈夫顺了心,并且永远忘了她。却未曾想到,自己成亲多年一无所出,那贱女人只用一晚上就怀了两个孩子!
看到小杏花陌生的身影,程名振也愣在了当场。自从冒着得罪张金称等人的危险将小杏花和周文丢出馆陶城外后,他就从没想过再见到她们。年少时的情意是自肺腑也罢,是一时迷茫也好,都当是一场梦,做过就做过了。既然不再有情,就不必去恨。没什么值得去留恋,自然也不愿意去回忆。
谁料到,时隔多年,小杏花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相见。真是她么?程名振瞪圆了双眼,一时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眼前的表妹朱杏花,只是在身材上依稀可见当年的一点点影子。那些单纯、茫然、糊涂与柔媚都被岁月磨砺得无影无踪,沧桑满鬓,疲惫满眼。
第三个愣在当场的,就是程名振的表妹朱杏花。望着依旧如大树一般站在不远处的表哥,临来之前所准备的一切言辞,无论是假意的还是真诚的,此刻突然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她想像小时候那样,冲到面前叫他一声表哥,但一旁那双凌厉的目光下,她却怕自己的灵魂无所遁形。那双目光如刀,当年就令她不知所措。如今,目光的主人成了自己的表嫂,但眼睛中的仇视依旧。
作为追随了程名振夫妻二人多年的老人,莲嫂第一个感觉出气氛的僵硬。轻轻咳嗽了一声,冲着丫鬟仆妇们呵斥,“都愣着干什么?院子收拾好了么?还是等着再雇几个人伺候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给自己找借口!”
众婢女正不知所措,闻听莲嫂的呵斥,一个个如蒙大赦。蹲身向程名振夫妻施个礼,逃也般的去了。
从没见到莲嫂如此凶恶的一面,两个孩子吓得嘴一扁,大声哭了起来,“娘,我要找我娘。你是个坏人,让我娘打你!”
一边哭闹着,一边从杜鹃无力的手臂中挣脱,跌跌撞撞向朱杏花跑去。
听到的孩子的哭声,三个大人同时从错愕中清醒。小杏花母子连心,顾不得再去想如何跟表哥表嫂打招呼,蹲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轻声抚慰。程名振却是注意到了妻子惨白的脸色,走上前,一把扶住对方的肩膀,“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没,孩子不会是我的!”
越是着急,他越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才能把误会解释清楚。表妹当年的确试图以身体来替周文赎罪,自己也的确怀着满腔愤懑准备施以报复。但关键时刻,少年的青涩和心中的负罪感,却令自己未能进行最后一步。对于男人来说,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他自己从来没主动跟杜鹃说明过。如今表妹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眼前了,再想方设法解释,还不是越描越黑么?
“我知道!”杜鹃惨笑着点头,眼睛里又是痛惜,又是失望,“不是你的错。当年是我拿刀子逼他去陪你的。是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该承担结果!”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程名振一跺脚站了起来,拉着杜鹃走向小杏花和两个哭闹的孩子,“不信你问她,这孩子跟我有没有关系。杏花,你告诉表嫂,孩子到底是谁的?”
咆哮般的喝问让两个顽童的哭声噶然而止。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责骂的双胞兄弟吓坏了,不敢再撒娇,哆嗦着往自家娘亲背后躲。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朱杏花立刻变成了护雏的母鸡,先是将两个孩子隐在自己单弱的身体后,接着站起头来,强笑着说道:“表哥你说什么啊?我带孩子看看他们的姑姥姥,有什么不对么?如果给表哥表嫂添了麻烦,我们娘三个这就搬走就是。别那么大声,他们俩才三周岁!”
无论再怎么算,程名振跟其表妹朱杏花分开的日子也过三年了。闻听此言,被嫉妒夺去理智杜鹃终于缓过神来,轻轻笑了笑,上前拉住小杏花的手,“表妹这是说什么话呢?既然你是来看婆婆的,我们夫妻两个哪有将你赶出家门的道理?妹夫呢?没跟你一起来认亲么?”
“他刚刚被朝廷授予了官职,正准备到长安面圣。我们娘三个嫌路途太远,就半道停了下来。一是来拜望拜望姑母,二来也顺便歇歇脚!”朱杏花站起身子,另外一只手搭在杜鹃的手背上,笑着交代。
“原来妹夫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一瞬间,杜鹃身上凌厉之气尽消,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知书达理的诰命夫人。“这么多年也没个音讯,还真没想到有人依旧惦记着我们。来几天了,怎么不提前派人打个通知一声,我跟你表哥也能好好准备准备!”
“嫂子指责得对。是妹妹我失礼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不知道表哥的府邸落在了上党。都走到了长平,我们夫妻才听地方官说了一嘴。然后耐不住对姑姑的思念,我就不请自来了。如有打扰,还请嫂子担待一二才是!”论起嘴皮上的功夫来,小杏花向来不输于人。恐慌之心刚被压下,立刻恢复了当年的伶牙俐齿。
“看妹妹这话说的。既然来了,当然没有往外撵的道理!否则,知道的明白是我们家寒酸,不招客人待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表哥封了侯,就忘了故人了呢?”毕竟已经做了一年多侯爵夫人,杜鹃嘴巴也被锻炼出来了。语藏机锋,字字如刀。
眼巴巴的看着妻子跟小杏花两个就像多年未见的亲姐妹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程名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个无聊且漫长的梦。就像当年黄河老龙总是用富贵和美女戏弄他,但在关键时刻,又总把他从梦中唤醒。
只是,眼前这个梦比黄河老龙许下的诺言更为荒诞。嫁给了仇人的表妹居然带着孩子来看自己了,口口声声叫着自己表哥。那个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仇人,附骨之蛆般跟自己纠缠了多年,如今居然跟自己同朝为官。那小杏花这次来,到底是要弥合双方的过节呢,还是带着儿子向自己示威。告诉自己周文也是朝廷的人了,从此所有仇恨一笔勾销?
废话,如果想报仇的话,自己当年早把周文一刀剁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弄两个孩子来算什么?送到自己眼前的人质么?还是试探自己的理智底限?要知道,附近方圆二百里内如今可是洺州营的地盘。在这里,自己勾勾手指,足以让周家断子绝孙。并且事后保证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牵连到自己头上。
这样想着,程名振的思路渐渐又清晰了起来。他不相信表妹是为了亲情而来的。更不相信阴险狡诈的周文会试图利用早已不存在的亲情向自己示好。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猫腻,只是自己一时没想到而已。但自己务必要小心提防,以免再中了别人的圈套。吃一次亏可以怪别人阴险,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两次亏,就只能怪自己太笨了。
没等他将表妹的来意揣摩清楚,杜鹃和小杏花之间已经“杀”了个棋逢对手。占据着地利与天时,杜鹃勉强胜了对方一招半式。但在个人心机方面,她显然不是小杏花的对手,虽然占据了上风,却无法将小杏花逼得破绽大露。
莲嫂跟彩霞心疼杜鹃,不愿意让小杏花继续招摇。相互看了看,双双走上前,“侯爷,夫人,容婢子大胆提醒一句。外边天热,还是先进内宅换衣服吧。老让客人站在花园晒着也不是个事儿。老夫人那里一直盼着侯爷和夫人的音讯呢!”
“哦,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跟表妹打招呼,孝道都差点忘了!”杜鹃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笑着回应。“走吧,一起去我婆婆那边吧。我在寺里给她求了个长生符,刚好亲手呈给婆婆!”
“还没让孩子给他舅舅磕头呢!”小杏花也猛然想起了什么来,抹抹眼角,笑着接口。从背后硬拉出两个被大人陌生的举动吓住了的顽童,按着他们的脖颈命令,“赶紧见过你们的舅舅、妗子,娘在世上,只剩下这么几个亲人了!”
“拜见舅舅,妗子。”两个孩子刚刚见识了程名振的凶恶,不敢造次,跪到在地,奶声奶气地喊道。
“好孩子,看上去真懂事!”杜鹃抢在程名振身前,一手一个拉了起来。“走,进舅舅家去,让妗子仔细看看你们和你们的娘!”
说罢,轻轻拉住孩子的手,一路笑着向内院走去。
第四章 故人 (四 上)
对于亲家公的选择,程母也觉得很突兀。但老人这辈子遭遇的突兀事情实在太多了,因此话说得很有分寸,“其实呢,这样也好。至少能跟你五叔俩做个伴。否则,你们又要担心郝五叔,又要担心亲家公,两头忙,两头也许都顾不周全。况且亲家公是个实在人,整天在官场上迎来送往,估计心里边更累。到了山里头,天天看着青山绿水,没那么多操心事儿,对自家身子骨反倒有好处。我也就是年龄太大了,不想再给你们两个多添麻烦了。否则我也想找个僻静地尼姑庵去吃几天长斋,给你们这些小辈祈祈福,也顺便请菩萨照顾照顾我们那辈儿的老姐妹!”
“娘要是想做道场,我请大师到家中来做便是。东门外那个宝相寺的主持,据说佛法领悟得很透!”程名振怕娘亲提起小杏花已经亡故的父母,笑着开口打断。
“收人钱财的和尚,佛法悟得再透还能透到哪去?!”程朱氏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就那么一说罢了。哪能想起一出是一出?倒是五叔和亲家公那边,你不妨托人照看一二。眼下虽然世道日渐太平,可毕竟他们两个已经老了,胳膊腿都不比当年!”
“我正打算托王君廓将军帮忙!他是河内大总管,随便在山外建个临时兵营,就能让贼寇躲得远远的!”程名振点点头,笑着答应。“只是鹃子怕太麻烦人家,不愿欠那个人情!”
“那要看什么人情。这种人情,欠些也值得。”程朱氏瞪了儿子一眼,低声教诲,“官场上的道理你比我懂得多。但人和人之间却不全是利益纠葛。平素有来有往互相帮个小忙,一点点处下来,时间久了,反而比利益相关的人交情厚!”
“婆婆说得对,是我想多了!”杜鹃闻听,笑着点头承认。
“你也是为了小九好!”程朱氏非常幸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一家人互相扶持,互相提醒着,日子才能越过越顺当。我跟小九他阿爷福薄,只生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但你和小九都是有福之人,将来子孙满堂,一定要教导他们互相谦让扶持。切不可为了鸡零狗碎的东西互相算计,让外人看了笑话!”
“嗯!”杜鹃和程名振互相看了看,笑呵呵地答应。夫妻两个都知道娘亲是借题挥,想给小杏花做人情。但有些原则上的东西,却不能因为娘亲几句话便做出改变。
程朱氏猜到儿子跟媳妇不会轻易把过去的一段恩怨揭开,也不再多说。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老人家经历得多,最不怕的事情便是等待。笑着吃了几口茶,她又将话头岔到了儿子跟儿媳的沿途见闻上。程名振和杜鹃有意讨娘亲欢心,把山里的和尚如何势利,临近的官员如何紧张,以及沿途听说的一些奇闻异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老人家笑呵呵听着,不时插嘴点评几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小杏花母子三人在旁边插不上嘴,只能静静地抿茶。坐了片刻,两个顽童就又觉得无聊起来,嘟嘟囔囔地跟自家娘亲叫肚子饿。程朱氏闻听,笑着提议道:“天色不早了,就在我这里吃了吧。二毛成亲那天,我在他家看上了一张西域胡人用的大方桌,随口赞了几句。他媳妇记性好,前几天让人用檀木打了一个,派人给我送了过来。我一直犯愁没机会用,今天正好,咱们一家凑一整桌,热热闹闹。”
既然老太太已经开了口,程名振和杜鹃也不好出言反对。笑着答应了一声,起身到外边吩咐仆人准备晚饭。片刻后,莲嫂指挥着仆人抬进一张巨大的饭桌,还有几个带靠背的雕花胡凳,围着桌子的四面一一摆好。然后又拿出几套越州细瓷碗碟,配上郁林郡特产的象牙筷。白白净净,甚是稀罕。
按照中原的规矩,宴客向来是分席而坐。只有河东、河北两道的北部,受胡风影响重的粗鄙人家才会摆开一张大桌子,团团坐着开饭。但在程朱氏眼里,小杏花不是外人,所以同桌围座也不算慢待。况且一家人般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上几顿,也许昔日的恩怨也就淡忘了去,谁也不会再刻意铭记在心。
猜出姑母的用意,小杏花不胜感激。席间不住地给老太太倒水布菜,比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还要周到。程名振和杜鹃两个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心里边的疏离之意便不那么浓了。为了照顾老太太的情绪,偶尔也主动跟小杏花交谈几句,都是浅浅而止,尽量不问对方的来意和底细。
即便如此,已经让小杏花感觉舒服了许多。借着给众人倒酒的机会,低声搭讪道:“表哥最近公务很忙吧?我听说北边一直打得很激烈!”
“不忙,不忙。我只负责看护粮草,是个极其轻松的活。其实那些事情根本不用人管,手底下用的都是秦王府的老人,随便拉一个出来对公务都比我熟悉!”程名振笑了笑,顾左右儿言他。
“近二十万人的吃穿呢,怎可能轻松得了!”小杏花笑了笑,将程名振身前的酒盏慢慢添满,“也就是表哥,若换了别人……”
“你表哥其实就是个摆设!”杜鹃笑着站起身,接过小杏花手中的白玉酒壶,“太子殿下和秦王手中能人一划拉一大把,根本不需要劳烦你表哥。这不,我看他闲的无聊,才拉着他出去探望我阿爷。行了,行了,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别忙活了。你是远客,能照顾好两个小外甥就行了。莲嫂,帮忙再弄些酸梅汁给两个表少爷。天热,别让他们中了暑!”
“哎!”在外边伺候的莲嫂愉快地答应一声,笑着上前,端走两个孩子喝空的瓷甑。转身之际,还不忘了向小杏花笑笑,仿佛是在示好,又仿佛是在提醒她好自为之。
对于儿媳和侄女之间生的暗战,程朱氏一一都看在了眼里。老太太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只好笑了笑,低声说道,“好了,都坐下吃吧。别喝太多的酒。小九子毕竟还挂着军职,万一临时被点了将,浑身酒气实在不好交代。也别给孩子喝太多的酸梅汤,那东西虽然好喝,却不能顶饱,多了反而伤胃!”
“嗯!”杜鹃和小杏花点点头,齐声答应。两个顽童却不知道大人的心事,听说不给喝酸梅汤了,立刻嘟嘟囔囔地抗议起来,“姑姥我要喝!天热,中暑!”
“别调皮,听话!好好吃饭!”小杏花低下头,冲着两个孩子命令。
“我就要喝么?”“我吃饱了!口渴!”两个顽童根本不把娘亲的威仪放在眼里,在胡凳上伸胳膊蹬腿。
“吃完了这碗饭才能喝!”小杏花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把筷子强行塞到对方手里。然后又将头转向另外一个,低声喝道:“饱了也得吃完了这碗饭。浪费多少粮食,夜里都变成虫子啃你!”
这种威胁当然不具备任何效力,两个顽童一左一右,交替着出抗议的声音和动作,将小杏花弄得手忙脚乱。程名振看着有趣,低下头暗中偷笑。杜鹃却喜欢调皮孩子,笑着替对方向程母求肯道:“少喝一点儿没事吧。莲嫂仔细,肯定不会往酸梅汤里边加太多冰!”
“跟小九小时候一个德行!”程朱氏摇头而笑。“让他俩吃完了饭再喝吧。每人只准再喝一碗!”
“谢谢姑姥!”“姑姥是大好人!”没等小杏花改口,两个顽童立刻出了欢呼。紧跟着,抄起筷子,三下两下将碗里的饭收拾了干干净净。
“姑姑……”小杏花回过头来嗔怪,依稀有几分当年娇憨模样。
“谁家孩子小时候不是这样。你跟小九当年,可比这淘得多!”程朱氏笑了笑,慈爱地回应。“你们都不记得了,我可都记在心里呢。尤其是你,根本没有女孩子模样!”
听姑姑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小杏花脸色一红,笑着不再说话。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说自己不记得呢?那时候的表哥就像个大人般,对自己有求必应。自己也曾经想过,一辈子就这样,跟在表哥身后,做他的跟屁虫,一辈子受他保护。可惜,造化弄人……
想到这儿,她的脸色愈红了起来。心也慌慌的,仿佛所有秘密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自己敢厚着脸皮再登表哥的家门么?她扪心自问,鼻子里边突然一酸,眼泪缓缓地淌了出来。
“怎么了?”程朱氏一愣,关切地问道。
“吃到了一口芥末!”小杏花指了指面前的凉菜,笑着回答。“我去漱漱口,马上就回来!”说罢,抓着面前的酒盏,逃也般的走了。
恰巧莲嫂捧着一甑酸梅汤走进,见客人跑得快,赶紧躲开了一条道路。待小杏花的身影在门口消失,程朱氏叹了口气,指了指兀自在抢酸梅汤喝的两个孩子,低声道:“你表妹一家怕是**到绝路上了。否则以她当年的臭脾气,恐怕也不会低三下四地求到你头上来。当年她们夫妻的确非常对不起你,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没必要把仇恨一直搁在心里。否则,你自己累,我看着也累!”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我已经不恨了!”程名振知道该来的事情终究要来,放下酒盏,低声表态。“但她这次来,想求我做什么事情,我还没问清楚。况且娘您也知道,我这个侯爷虽然看起来挺威风的,实际上只是朝廷做给投奔者看的一种姿态,权力非常小,能说上话的地方也不多!”
“娘知道。娘这些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程朱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跟鹃子能有今天不容易。娘也不是勉强要你一定帮她。娘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情况下,你能伸把手就伸一把手。毕竟…….”
指指两个无赖顽童,老人用非常凄凉的语气强调,“毕竟他们是你表妹的孩子。虽然父亲姓周,可身上还流着一半老朱家的血脉。你那不争气的舅舅死后,你表妹在这世上,除了咱们以外,也没什么亲人了。”
“嗯,我明白了!”程名振不想让娘亲难过,轻轻点头。“我先问清楚到底生了什么事,然后再做决定。如果实在太麻烦的话,表妹不妨在咱家多住几天。躲过了风头,再想办法。”
“娘亲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么?”对于小杏花的来意,杜鹃也觉得非常奇怪。看在两个孩子的非常可爱的情况下,决定过问一次。
“你们夫妻没回来之前,我怎么能仔细问?!”老太太摇摇头,笑得非常练达。“娘亲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你没做决定之前,怎能胡乱答应人家?”
“表妹夫呢,他不是被授予了官职么?娘亲可知道什么授了什么官儿!”杜鹃想了想,继续问道。
“好像是个郡丞吧。我没记太清楚。小九呢,你也不知道么?”程朱氏想了想,皱着眉头回忆。
“这年头天天都有新官上任,邸报上一写一大堆,我哪能注意得到!”程名振摇头苦笑。自从顺利地接受了瓦岗军残部将士后,唐军实力暴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放眼整个天下,如今只要目光稍微清澈的,都能看出大唐一统中原已经势不可挡。所以原先割地自重的“英雄豪杰”们纷纷降下旗帜,接受大唐约束,争做开国元勋。每月从长安出的官印都需要用车来装,一车刚放完毕,第二车已经走在了路上。
“挺熟悉的一个地方。好像离平恩不远。哪里来着…….”见儿子接不上茬,老太太继续搜肠刮肚,“对了,好像是鲁城,不对,是鲁州…….”
“齐州总管王薄!不是河北鲁城,是河南鲁郡。他是知世郎王薄的心腹!”程名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酒盏晃了晃,酒水洒了满襟。
第一章 故人 (四 下)
“怎么了,帮他们一个忙很难么?”老太太被儿子的表现吓了一跳,放下碗筷,低声追问。
“不算太难。但需要仔细想想办法才行!”程名振不愿意让娘亲揪心,笑了笑,低声宽慰。“那个王薄我认识,曾经在张大当家麾下混过。后来投了窦建德!我刚才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改投了大唐!”
“哦。那是得小心点儿。这种人靠不住!”老太太虽然不问外边的事情,做人却有自己的原则。
“等先弄清楚杏花她想让我帮什么忙,然后再说吧!”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抓起碗筷开始吃饭。表面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里却是一阵阵恶心。
如果说当年在河北他最不愿意跟谁打交道,知世郎王薄恐怕还排在窦建德之前。后者虽然性子外宽内厉,心里头却还保留着一丝做人的底限。而知世郎王薄,则属于那种真小人,作恶连借口都懒得找。
这也是王薄拥有远比窦建德等人深厚的绿林资历,却只能给窦建德等人打下手的原因之一。没有人愿意背后始终放着一把刀,再凶恶的人也不愿意。想当年,知世郎王薄带领一伙不愿意去辽东送死的逃兵,举义旗,独创“无向辽东浪死歌”,也曾鼓舞了无数好汉起来反抗**。可举起义旗之后,这支完全由受害者组成的军队,却掉过头来开始祸害跟自己一样苦命的人。他们在河南烧杀抢掠,把很多村寨夷为平地。屡屡被官军击溃,屡屡又卷土重来。
大业八年,王薄被张须陀击败,仓皇退向河北。一年之后,又联络了十六家河北豪杰南下。结果被张须陀再度击溃,十六家豪杰死了十三家,只有王薄和孙宣雅,郝孝德三人因为见机得快,趁着别人送死的功夫,率先脱离了战场,才再度逃出了生天。
此后王薄在高士达强大时,投靠高士达。张金称强大时,背叛高士达投靠张金称。张金称在信都遭遇李仲坚,作为张金称主要盟友的王薄第一个脱离战场。随后,张金称兵败,不久身死于杨白眼之手,王薄摇身一变,再度回到高士达的麾下。
紧跟着,高士达在漳水河畔大战李仲坚和杨义臣。王薄再度提前退出战场。导致高士达军被困绝境,全军覆没。他丝毫不以此举为耻,反而带领残部退入豆子岗,跟窦建德一道打起了给高士达报仇的旗号。
随后王薄跟窦建德二人之间龌龊不断。时降时叛。宇文化及被瓦岗军击败,逃往河北。王薄又第一个起兵迎接。宇文化及大喜,对其委以重任。可一转眼,王薄又把聊城卖给了窦建德,对外宣称是奉了窦建德命令,专门到宇文化及麾下卧底。
就这样一个反复无常,今天下誓言明天就丢在脑后的小人,却始终没被乱世吞没。如今大唐的实力高过了窦建德,王薄见风向不对,于是乎又主动宣布易帜,在数千里之外做了大唐的齐州总管。
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已经够令程名振头大的了。再加上一个阴险毒辣的周文,哪个还敢再往其中掺和?况且鲁郡那地方远在河南一隅,跟大唐的实际控制范围还隔着王世充建立的大郑。如果哪天唐军在东线战事稍有不顺,谁能料到王薄会不会再打着替大郑国做卧底的旗号,把鲁郡卖给王世充。反正他卖了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早已轻车熟路。
程名振一陷入沉思,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闷了起来。老太太素来知道轻重,不敢过分逼迫儿子。杜鹃对王薄和周文都没有任何好感,更不会主动要求丈夫为这两个人出头。只有两个孩子,丝毫感觉不到气氛的变化,兀自你一勺,我一勺,舀着甜甜的酸梅汁,分个不亦乐乎。
片刻之后,小杏花在外边哭够了,擦干泪痕,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见大伙都在闷头吃饭,心里登时打了个突,笑了笑,低声冲孩子命令,“吃完饭了么?吃完了就跟姑姥、舅舅、妗子告个退,端着酸梅汁到自己屋里边喝去!”
两个孩子早就不愿意在餐桌上受罪了,非常听话的起身告别,笑闹着远去。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去远了,小杏花向外看了看,整顿衣衫,缓缓地跪了下去。“表哥,我……”
“起来,赶紧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程名振和杜鹃两个吃了一惊,双双站起来上前搀扶。
“我,我…….”小杏花挣扎着不肯起身,泪珠滚滚从脸上滑落。“表哥,我,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但,但是孩子,孩子,孩子不该死啊。只要你救孩子一救,我们夫妻即便死了,下辈子也结草衔环报答你!”
“这是什么话!”杜鹃后退半步,皱着眉头回应。“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让我们夫妻两个怎么答应!”
“我,我……”小杏花瑟缩了一下,言语越混乱。
程朱氏见状,知道再由着侄女哭下去,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用筷子敲了下桌案,低声命令道:“站起来说话,你这孩子,他毕竟是你表哥,能帮忙的时候,会放着不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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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杏花不敢违抗姑母的吩咐,哽咽着站起了身。这一刻,她不敢再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心中的软弱和凄惶暴露无遗,“我,我不敢求表哥别的,只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三个月,不,不,一个月也行!”
“周文跟你这样说的!”程名振心里一阵烦躁,顾不得母亲在前,皱着眉头追问。
“嗯!”小杏花哽咽着回答。泪水滚过干瘦的手背,却根本顾不上去擦。
“他去京师干什么了?你能不能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程名振略作沉吟,继续问道。
“他,他离开馆陶后,一直跟着不同的人混。后来那些人都败了,他就跟上了王薄!”小杏花见表哥态度有所松动,赶紧理了理慌乱的思路,断断续续地描述。“前一段时间,王薄现窦建德成不了气候,就托人联系了长安这边。然后朝廷就下旨准了王薄的请求,封他为齐州大总管。命令他到京师觐见皇上。王薄不敢来,就把相公派来当使节。走在路上,我们夫妻听说你在上党,就决定分开。他继续去京师,要我带着孩子暂时来投奔你!”
看着小杏花凄惶无助的眼睛,程名振心里又是怜惜,又是苦涩。同样的年纪,小杏花看上去至少比杜鹃大了十岁,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连程名振自己都不干确信,表妹今天只有二十岁出头。
可此事确实非常难以掺和。知世郎王薄以杀伐果断,勇于背叛为名。而朝廷里那位皇帝陛下,对敢于背叛自己者,却从不会给予第二次机会。正犹豫权衡各种利害关系的时候,突然听见娘亲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你相公跟你说过没有。那王薄这回是真心投降,还是在脚踏两只船!”
“相公没说!”小杏花抹了把脸,抽泣着回应。“但,但他却说过,即使王薄再造反,他也不会跟着走了。宁愿,宁愿等在京师被大唐皇帝杀掉。也好,也好给孩子换个平安!”
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失声。
“唉!你这孩子!”程母摇摇头,上前把侄女拉了起来。“你住下吧。就算投奔我来的,不算投奔你表哥。很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
小杏花不敢回应,转过头来,泪汪汪地看向表哥表嫂。此时,程名振心里早已把真相猜得透亮,忍不住摇头苦笑,“住下吧,想住多久就多久。什么时候周文觉得安全了,什么时候自然会来接你们娘俩!”
“表哥。”小杏花挣脱姑母的搀扶,再度跪倒,“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下辈子…….”
“有没有下辈子,还两说呢!”杜鹃叹了口气,上前用力将小杏花扯了起来。她膂力大,对方根本无法抗拒,“既然已经来了,断没有将你赶出去的道理。但你也多小心些,别给你表哥惹太多麻烦。说实话,你那相公可是…….”
“不会了,不会了!”小杏花吓得连连摆手,“临来之前,他跟我说过。其实当年,是他家对不起表哥在先。只是,只是当时……”
“只是当时,他已经习惯了。压根儿没把你表哥当人看,对不对!”程名振苦笑一声,摇着头说道。该死的周文,穷途末路了,还又算计了自己一次。猜准了以自己的性格,不会将表妹母子赶出家门,更不会做出杀孩子泄愤的勾当。那样,即便王薄将来降而复叛,身为王薄重要臂膀的周文受到株连,身异处。两个孩子在自己的庇护下,也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好算计,真是精明到底的好算计。
“嗯!”小杏花咬了咬下唇,点头承认。
“现在呢,终于知道把别人当人看了!”杜鹃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小杏花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流泪不语。
夫妻两个硬不下心来赶人,只好允许小杏花母子三个住下。肚子却觉得非常郁闷,比打了败仗还堵得慌。到了半夜,杜鹃依旧觉得愤愤不平,往程名振结实的胸口上掐了一把,低声追问道:“你说,他们夫妻俩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就真敢把孩子往你这里送?”
“也许娘说得对,走投无路了吧!”程名振叹了口气,又是郁闷,又是自豪。连生死仇人都想利用自己的善良一面,自己这辈子可真够失败的。
“你说,那俩孩子真的只有三岁?”杜鹃想了想,依旧觉得不甘心,将自己的头支撑起来,看着丈夫的眼睛追问。
**的余韵还没褪去,她的脸孔艳丽如桃花。程名振忍不住将头凑过去,轻轻在妻子唇上碰了碰,“瞎想什么呢?如果是我的孩子,她还用费这么多心思求我?直接让两个孩子过来叫声阿爷,你我除了认栽,还能怎么办?”
“那倒是,虎毒还不食子呢!”杜鹃被丈夫闻得身体软,笑了笑,慢慢又躺了下去。拉过一只有力的手,在自己小腹上上下摩挲,“不是就好。要不然,凭什么她一夜就能怀上两个。妾身却至今没有结果?”
“还说呢,当年不是你瞎胡折腾,今天哪会弄那么大误会!”程名振翻身而起,用嘴唇找妻子的脖颈,“你说,为夫该怎么罚你?”
“你,你……”杜鹃挣扎了几下,用力将丈夫抱得紧紧。她不会放下,即便那孩子真的是程名振的,她也不会放下。谁也不行,哪怕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可怜鬼。
夫妻两个求子心情急切,所以都拼命的付出索取。当风暴慢慢回归宁静,杜鹃抓起床头的汗巾,擦了擦丈夫的额头,又擦了擦自己的脸,回味了片刻,低声说道:“其实要是真的也好。至少是你的骨肉!”
“都说不是了!你个小心眼的家伙!”程名振伸手刮了下对方的鼻子,笑着斥责。
“你说,咱们把孩子留下,认作你的干儿子,好不好?”杜鹃向后躲了躲,然后幽幽地问。
“说什么呢,咱们早晚都会有自己的儿子!”程名振约略有些不满,看了妻子一眼,低声反驳。
“要不然,咱们凭什么给姓周的白养儿子啊。将其中一个认成你的义子,两家谁也不吃亏!”杜鹃想了想,继续建议。
“作死了你!”程名振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骂道。
屋子里很快又响起了风雨之声,平平仄仄,穿透漫漫长夜。长夜的另外一个角落,辗转反侧的朱杏花坐起身,信手点燃梳妆台前的蜡烛。
跳跃的烛光下,她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不看见熟人时没感觉到,对比于杜鹃,才现自己居然老得如此之快。可这又怪谁呢。想起当年的选择,她丝毫不敢后悔。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既然选择了,就要为之付出代价。路都是自己走的,谁也不能怨天尤人。
只是,夫妻之间临别前说的话,却至今令其记忆犹新。她记得,当时跟丈夫两个在旅途中,将上司同僚,亲朋故旧数了遍。数来数去,唯一能确信不会对自己母子三人落井下石的,只有,仅仅有表哥程名振。
当时,丈夫的一声苦笑,是那样的苍凉。
第二章 峥嵘 (一 上)
第二章峥嵘(一上)
夜幕中的长安城,巍峨而宁静。
战火已经渐渐远了,当年攻城时留下的血迹也随着岁月的变迁而黯淡。王谢堂前的燕子归来,却不知道旧宅已经换了主人,兀自在柳梢呢喃。杨氏、宇文氏、裴氏、苏氏成为过眼云烟,李家、长孙家、萧家门庭若市。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三年前的幼蝉历尽劫难爬出泥土,在树叶间浅吟低唱,“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至于到底知道了什么,也许只有它们自己清楚。
勤政殿内,大唐皇帝李渊被外边的蝉声吵得心烦,放下手中奏折,冲着外边喊道:“今晚谁当值,能不能想办法让外边安静一会儿!没眼色的东西,该干什么还非要朕下命令么?”
“启奏陛下,长孙将军已经派人去撵了,只是今年的蝉儿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见到效果!”外边的侍卫听到抱怨,赶紧躬着身子进来解释。
“你们这些笨蛋,就不知道用烟熏么?”李渊看了诚惶诚恐的侍卫一眼,笑着指点。今晚当值的千牛备身长孙冕是长孙顺德的侄儿,人不太机灵,但贵在对皇家忠心。所以纵使偶尔有所疏失,他也没必要去深究。一则要照顾老臣子的情绪,而来,也免得侍卫们觉得自己刻薄寡恩。
“陛下英明,末将这就去准备艾草。”进来答话的侍卫露出恍然大悟的脸色,又施了一个礼,雀跃着去了。用焚烧艾草所引的浓烟驱赶昆虫,这几乎是人人都清楚的常识。但在皇宫里边,没有上头的命令,谁敢轻易动用明火?得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就不一样了,无论起多大的烟,别人也挑不出错来。也省得弟兄们一个个累得如野狗般,吐着舌头在树下跑来跑去。
淡淡的药香很快在空气中涌起,蝉声立刻减弱,但燥热的感觉却更加浓重了起来。李渊皱了皱眉头,低声抱怨道:“一群笨蛋,就不知道把烟弄小点儿。再呆一会儿,蝉没熏死,朕先给热死了!”
“陛下,心静自然凉!”被李渊留下一共处理政务的右仆射裴寂从奏折堆里抬起头,笑着说道。
“这国事,家事,从早晨睁眼处理到现在,还剩下一大堆!朕的心能静得下来么?”李渊气忿地将面前的奏折向外一推,低声抱怨。
“陛下是皇上啊!”裴寂耸耸肩,笑着回应。
李渊哑口无言,只好把头转过去,不看裴寂脸上的笑容。对于这个砍不断,煮不熟的老牛皮,神仙也没办法。可越是如此,李渊越愿意对裴寂委以重任。臣子们板着脸的时候太多了,一点儿也知道让人轻松。唯有裴寂这块老牛皮,奸诈也罢,佞幸也好,谈笑之间,就把很多复杂地问题给解决了。
看到李渊吃瘪,另外一个被留下来处理政务的宋国公萧瑀笑了笑,低头不语。作为一个正直、谨慎的重臣,他不会像裴寂那样肆无忌惮地跟皇帝陛下开玩笑。但他也不敢赞同李渊之所以心烦是为了国事之语。事实上,对大唐来说,最近国事根本没有什么可心烦的。河间郡王李孝恭在南方势如破竹,已经彻底打垮了长江沿岸的割据势力。杜伏威归降,萧宪遁走。就连远在岭南的几个旧隋遗臣,迫于李孝恭的兵威,最近也频频向大唐递出愿意内附的信号。在北方,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二人联手,屡屡大败刘武周,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入冬之前,河东的战事便可以彻底结束。去掉了这两大割据势力,如今能跟大唐抗衡一番的,也只剩下王世充的大郑和窦建德的大夏了。但这两大割据势力弱点都非常明显,不用大唐调动倾国之力,仅派秦王或者河间郡王其中一人领兵,就可以将其分别铲除。
如此光明的前景,依旧能令李渊坐立不安的,就不是臣子所能干涉的事情了。上回裴寂斗胆替太子说话,劝李渊削弱旁支以求稳固主干。结果谏言之被采用了不到两个月,转眼之间,李渊便因为放不下骨肉亲情,将被剪除了部分羽翼的秦王重新启用,委以重任。害得裴寂枉做了回恶人,至今还被秦王系人马盯得死死的,动不动就上本弹劾一番。
见两个心腹臣子都不肯接自己的茬,大唐皇帝李渊笑了笑,厚着脸皮自言自语,“帝王家有帝王家的难处,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朕总不能为了一面而割掉另一面吧!总想着能有两全之策,父子和睦,兄友弟恭,可总是落得个事与愿违!唉!”
裴寂笑了笑,装作没听见,把脑袋继续埋在奏折堆中。萧瑀不忍心听李渊继续唉声叹气,犹豫了片刻,低声建议:“陛下的家事,臣本不该多嘴。但最近一段时间,秦王的确逼迫太急了些。而太子殿下,恐怕也有失长兄身份。”
“是啊,是啊!”见有人肯搭腔,李渊立刻打蛇随棍上,“朕就是为此心烦,萧卿,你可有解决之策!”
“太子和秦王二人如今都是大唐柱石,陛下的确应该慎重!若实在委决不下,可以将二人最近的奏折传阅群臣,在廷议上拿个章程。”萧瑀摇摇头,低声道。
“唉!”李渊早就知道从萧瑀这种正直之士嘴里问不出锦囊妙计来,叹息着将目光转向裴寂。裴寂依旧装作没听见,拿着笔在奏折上快写写画画。这下,李渊真的有点不高兴了,重重咳嗽了一声,板起脸来问道,“裴卿,你可有妙计教朕?”
“臣乃当朝右仆射,不便干涉陛下家事!”裴寂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以臣目前的身份地位,倾向任何一方,对另外一方难免不公。还是不说了吧!”
“你个老狐狸!”李渊笑着骂道。“今晚就咱们三个人,你还怕什么?”
“臣怕陛下百年之后,臣死无全尸!”裴寂抬起脸,可怜巴巴地道。
“朕都赐给你三块免死金牌了!”李渊冷笑着抱怨。
“如果继任者无视陛下权威,陛下的给臣一百块免死金牌,又有何用?”裴寂正色,起身回答。
闻听此问,李渊目光又是一冷。他当然是希望把江山传给长子的。建成仁厚,接了帝王之位后也不会太为难几个弟兄。可世民的战功却在那摆着,外加手下猛将如云,他会让建成坐稳皇帝位置么?所谓无视陛下权威的事情,如今已经生,自己身故之后又谁有办法阻止?那时,追究起昔日的“进谗”之责来,恐怕裴寂真的要死无葬身之所了。
“陛下家事,陛下自决便可。”裴寂叹了口气,以少有的严正态度补充道。“臣只敢提醒一句,无论准备怎样处理,都需要尽早动手,干净利落。不可再留隐患。须知帝王家无亲情,古今如此!”
帝王家无亲情。咀嚼着这句话,李渊的脸色越来越青。君臣三人今天的话,都非无的放矢。随着河东道战事的突飞猛进,建成和世民二人之间的矛盾也愈尖锐起来。就在前几天,二人的奏折先后到达了京师。除了报捷请功之外,在奏折里,秦王世民指摘兄长消极避战,导致大军错过将刘武周军一举歼灭的良机。而太子建成虽然没有跟弟弟争功,却煞有介事地指出,当年长城之战,平阳公主的阵亡内藏隐情。有人垂涎娘子军的兵马大权,所以故意在路上拖延时间,坐视婉儿陷入险境而不顾。
对于李世民跟兄长争功的举动,李渊心里其实非常不满。然而,关于李建成对世民的指责,李渊同样觉得非常厌恶。他坚信,拥有李家高贵血脉,并且由自己一手**出来的次子,决不会是个衣冠禽兽,更不会做出谋害嫡亲姐姐的恶行。虽然长子建成在奏折后附了几个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刚从刘武周军投降过来的将领给出的证言,但世民多次击败尉迟敬德,又杀死了宋金刚,刘武周军的降将嫉恨他,故意栽赃陷害也在所难免。
两相比较之下,李渊就觉得建成有些太不够格了。作为日后会继承自己霸业的太子,实在不该轻易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之计。即便是为了打击皇位竞争者,为自己的前程开道,也该拿出些更高明的手段才是。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中伤对方,只会令群臣觉得他心胸狭窄,也令自己这个做父亲得觉得他不够稳重。
体谅到李渊做父亲的心情,宋国公萧瑀想了想,试探着说道:“如果陛下真的很为难,臣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李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低声问道。
“可大可小的事情,放放亦无不可!”宋国公萧瑀笑了笑,道出了一个拖字诀,“陛下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再处理二十年朝政不成问题。而有上十年缓冲时间,天下也就太平了。”
“嗯!”李渊轻轻点头。这的确是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光论武功,建成与世民相去甚远。如果自己一味地支持建成,打压世民的话,估计群臣也觉得不公平。而建成的长处,在于政务熟练上。当天下太平,需要人帮自己处理朝政时,也许他会做一些能令大伙和亲兄弟们信服的事情,太子之位反而容易稳固。
“臣以为,早做决断为妙。以免将来尾大不掉!”裴寂见李渊准备接受萧瑀的提议,摇了摇头,坚持说道。
“裴卿既然怕给自家招惹麻烦,就不要插手了!”李渊带着几分失望转过头来,低声吩咐。“朕应该还有足够时间!”
“臣只是奉命说出自己的见解而已!”裴寂躬了躬身,慢慢坐了下去。
李渊不想再理睬他。虽然心里明白裴寂在担心着什么,可“虎毒不食子”,儿子们纵有千般不孝,也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当年没有教导好,怎能说翻脸就翻脸?如今之际,明确扶植其中一方,就得辣手打压另外一方,而建成和世民都手握重兵,弄不好就是一场兄弟父子相残的惨剧。还不如缓一缓,缓一缓,让兄弟二人都冷静冷静,给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多留一点时间。
看到裴寂受了冷落,宋国公萧瑀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想了想,又笑着说道:“其实裴大人只是希望,陛下心里能把握分寸而已。并非催促陛下一定要做什么!臣这个法子,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未必符合当前形势!”
“哼!”李渊知道宋国公萧瑀是帮裴寂说好话,冷哼一声,不想再于此事上纠缠。君臣三人之中有两人肚子里憋着火,屋子内的空气自然是越来越烦热。又处理了几件急需做决定的事情,李渊从面前的奏折中翻出一份来,轻轻敲了敲,低声问道:“这份你们两个看过么?关于王薄麾下心腹谋士周文来京师途中,将妻儿送到程名振那里的事情?好么?一个地方总管,把手都伸到朝堂上来了!”
宋国公萧瑀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走到李渊面前接过奏折。仔仔细细浏览了三遍,他没现什么逾矩的地方,想了想,低声道:“地方官员的奏折上说,周朱氏乃程名振的表妹。既然是多年未见的表兄妹么,中途听到消息,赶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只是她们母子三人去了,周郡丞在路上片刻都没有耽搁!”
“是么?我怎么觉得姓周的是在给妻儿留后路?”李渊沉着脸,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质问。“裴卿,你以为呢?”
被李渊再度点了将,裴寂不得不站起来,走上前,冲着李渊轻轻拱手,“这份奏折臣看过,陛下推测得没错。周氏子的确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但他提防的不是陛下,而是旧主王薄!”
李渊之所以把这份无关紧要的奏折拿出来,就是为了敲打敲打裴寂,给自己出一口恶气。此刻听裴寂说得轻松,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撇着嘴道:“裴卿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已经问过周文了?朕记得他到京师后就把自己给关了起来,很少拜客,怎么单单挑中了裴卿?”
“臣没见过周郡丞!”裴寂笑了笑,低声解释,“臣也没问过程名振。臣只是猜测而已。王薄素有反复之名,换了臣,遇到这样一个主公,也会事先给儿孙留条活路!”
“你是说朕一定会杀他立威?朕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么?”李渊看了裴寂一眼,笑着问道。
“非陛下喜欢杀人。而是大唐国法不容亵渎。”裴寂继续微笑,仿佛早就猜到李渊会跟自己玩这一手,“王薄如果降而复叛,按大唐律例,其心腹周文必死无疑。周郡丞的妻子儿女若跟在身边,少不得也要受到牵连!”
“去了程名振那里,莫非程名振就能护住她们?谁给他的权力?谁给他的胆子?”李渊知道裴寂非常欣赏程名振,所以才捡了这份奏折下手。见对方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陡然提高了声音,不住冷笑。
“没人给他这个权利!”裴寂后退半步,笑着回应。“但臣想问一句,如果王薄真的降而复叛,陛下杀了他的使臣之后,还会继续追索孤儿寡母么?若是,陛下只要写一道圣旨,要求将女人孩子一并处斩,臣相信,届时程名振肯定没有胆量违抗。只是,陛下,你会么?”
说罢,目光炯炯,正对李渊双眼。李渊被问得楞了一下,大笑着道:“好你个老不死的泼皮,居然敢反问我?朕做了又怎样?不做又怎样?”
“陛下心里知道,又何必再问别人?”裴寂哈哈大笑,施了个礼,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逼迫孤儿寡妇!”李渊被裴寂给气乐了,刚才积压在肚子里的不快一扫而空。“那样,朕成了什么人?算了,算了,朕难不倒你。自己认输。这姓周的倒是个人才,算计得真准!”
“匪窝中打过滚,还能活到现在的,哪可能是笨蛋!”见李渊的脸色转晴,裴寂也不想再跟对方继续斗气,“有一件事,陛下想必还没听说。那姓周的,当年可跟程将军有过不共戴天之仇。但到头来,却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了仇人!”
“有这回事儿,说来听听!”李渊的兴趣一下子给勾了起来,将奏折推到一边,笑着问道。
裴寂理了理思路,低声说道,“臣也是奇怪周郡丞的作为,所以才派人去河北打听。结果一打听,故事还真曲折!”
一边笑,他一边将程名振跟表妹朱杏花、周文三人恩怨情仇说给李渊听。包括周文的妹妹如何被掠到巨鹿泽,如何受了杜鹃的保护,却在婚礼上下毒的过往,也仔细挖掘了出来。大唐天子李渊是三代国公之后,哪里听人说过这等民间传奇,只听得不断以掌拍案。待裴寂将整个故事讲完了,叹了口气,低声点评道:“那周家的女儿不忘父母之仇,也算是个奇女子。可惜了,真是死得可惜了。”
“可她也辜负了程将军多次回护之恩!”宋国公萧瑀也是满脸感慨,叹了口气,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
“是啊!其中是非对错,谁能说得清楚!”李渊轻轻点头,“前朝有些政令,的确太过偏向了豪门大户了些。须知黎庶虽然软弱,真被逼到绝路上,也将成为燎原之火!”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结果往往是玉石俱焚!”裴寂点点头,言语似有所指。
“本朝不会重蹈此辄!”李渊点点头,郑重说道。“本朝应该不会,至少朕会想办法避免。裴卿,萧卿,你们两个虽然是世袭贵胄,却也得给朕多多出谋划策。”
“臣不胜荣幸!”裴寂和萧瑀挺直身躯,双手正色拱手。
“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李渊情绪依旧沉寂在曲折故事中,迟迟难以自拔,“朕长这么大,类似事情还真没听说过几回。那周文怎想到把孩子托付给程名振的?他就那么放心?”
“岂有鸩人羊叔子?”裴寂笑着说了一个典故。把程名振比喻成了西晋名将羊祜。
“对啊,既然当年他能为了顾全兄妹之情放过生死寇仇,数年后,岂会再让仇恨延续下去?”宋国公萧瑀点点头,非常佩服地赞叹。
“没想到这少年有如此心胸!”李渊心中也很是感慨。自己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不惜想方设法置对方于死地。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却能为了表妹的幸福,放过谋害过自己的仇人。相比之下,程名振的人品愈令人钦佩。“我记得裴卿多次推荐过他吧?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很赏识他,是不是就因为此?”
“不是!”裴寂轻轻摇头,“臣当日推举他,是为了替大唐招揽贤才。后来,却觉得此子跟臣很投缘。”
“是性格相近吧。他跟裴卿一样,都是懂得变通之人!”李渊大笑,出言点评。
“嗯,谢陛下夸赞!”裴寂坦然承认,“臣觉得他在乱世当中,仍不失做人的根本。此甚为难得。我大唐如今,冲锋陷阵的武将越来越多,可心存慈悲的活人者,却没几个!”
“嗯!”李渊笑着点头,“朕也欣赏他这一点。朕的大唐不是大隋,不能让好人吃亏,恶棍却越活越滋润。朕想找个便宜差事给他,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宋国公萧瑀想了想,抢先回应。“若想重建盛世,就必须有个褒善惩恶的规则。不然,世人皆以乱臣贼子,贪官污吏为楷模,鲜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国家岂可能安稳?”
“乱臣贼子”四个字,令李渊忍不住眉头一皱。但以他的心胸,还不至于为此跟宋国公萧瑀为难,笑了笑,低声说道:“宋公言之有理。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朝廷的一言一行,百姓们都在看着。若不问是非善恶,越是胡作非为的越享尽荣华富贵,又如何能强求百姓懂得礼义?给王薄这种人授爵,乃朕为了早日平定天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待天下太平之后,自然要淘汰掉一部分恶名在外者,以正我大唐气象!”
“正该如此!”裴寂笑着响应,“微臣记得,当日去招降程将军,他跟微臣说过一句话。所谓乱世,就是让人不造孽就活不下来!陛下志在重建盛世,恰恰需要从秩序上着手!”
“他这话说得倒也贴切!”李渊笑着点头,“朕记得他一直在帮建成看守军粮吧?换个差事给他,你们以为如何?”
裴寂笑了笑,向程名振送了个顺水人情。“洺州营整训了好几年,也该派上用场了。可以用为奇兵,插于刘武周身后!”
“如果河东战事早日结束,陛下也可以早日将秦王调离!距离远了,也许兄弟之间,彼此反而念及对方的好处来!”宋国公萧瑀想了想,笑着回应。
第二章 峥嵘 (一 下)
在太子建成、秦王世民、博陵李仲坚和幽州罗艺这四路大军的挤压下,刘武周势力已经日薄西山。这个时候,把谁派上战场都是一种恩典。打了胜仗,跟着前面的人加官进爵。若是打败了,呸,这种情况怎可能再吃败仗?还不如买块豆腐自己撞死在上面!
程名振被突如其来的好运砸了个莫名其妙。他不清楚朝廷在将自己闲置了这么长时间后,怎么突然又开始给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但这不妨他心情愉悦地接受命令。将上党郡北部和太原郡南部交界处的防务安排好了后,他立刻麾下兵马,押着朝廷给前方的粮草,准备出征。
久不闻角鼓之声,杜鹃也憋得心痒。找了一套华丽结实的鱼鳞细甲,套在身上就准备跟丈夫一道前行。程名振见状,赶紧把她扯回家中,低声商量道:“这可不行,原来咱们在洺水时,怎么闹都能由着你。但眼下咱们既然成了唐军,我就不能再带头违反军令。很多双眼睛看着呢,即便上边不怪罪,弟兄们心里难免也有想法?”
“什么军令。大唐军令中有不准女将领兵这条么?若是有的话,当年平阳公主的娘子军怎么算?”杜鹃用力拍了丈夫的手一下,低声反驳。
“那时当然与此时不同。”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跟妻子解释,“那时李家刚刚起兵,没有任何规矩,怎么折腾都不会引起太多非议。如今已经是武德三年了,所有的律令都已经完善。你以女儿之身跟我一道出征,不是正好跟言官当靶子么?别胡闹了,老老实实在家中等我回来!”
杜鹃想了一会儿,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跺了跺脚,鼓着嘴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没本事给皇上出谋划策,天天盯着女人做狗屁文章!不去就不去好了,我带着几个亲兵出门打猎,总不犯天条吧!”
“打猎也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看看四下无人,将妻子的身体揽到怀里,轻轻紧了紧,“家中的事情,还需要你多管管。我娘毕竟年纪大了…….”
“就跟我不管似的!”杜鹃挣扎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在丈夫胸口画起了小圈儿,“你放心去吧。打仗的时候,冲得不要太靠前。我本来也没指望着你能封国公。咱们……”
“嗯!”程名振笑了笑,低下头去。
杜鹃抬起头,朱唇婉转相应。温存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低声告诫道:“还有,太子和秦王两边,能不跟着掺和就别跟着掺和吧。”
“我知道,我跟二毛两个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程名振点头答应。又将手臂紧了紧,松开,转身出门。
杜鹃紧追了几步跟出门外,像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追着丈夫走了几步,给对方扯平了锦袍外的褶皱,端正衣冠,然后默默让开了道路。
住在附近的洺州营核心将领6续从自家宅院里走出来,告别妻儿,汇成一群,缓缓向城外大校场移动。女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汇聚成另外一群,跟在男人的队伍之后缓缓相送。接近两年的太平日子过下来,她们脸上的风霜之色尽去,一个个出落得唇红齿白,娇艳愈滴。只有那始终挂在脸上,直到大军消失在天际间也没有丝毫改变的笑容,令人清楚地分辨出,她们这一伙不是寻常脂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野花,绽放时总是越绚丽。
迤逦来到汾阳前线,程明振先押了一批粮食去秦王大营。李世民也没弄清楚到底为什么,父亲突然对一个只有五千多兵马的洺州总管青眼有加,但是出于礼贤下士的习惯,还是主动迎出了门外。
双方将军粮交割完毕,李世民上前一步,拉住程名振的手,笑着说道:“久闻将军大名,一直无缘一聚。今日既然来了,何不就带弟兄入我营内安歇。待改天开战,你我并辔驰骋,岂不快哉?”
“秦王厚爱,末将感激不尽!”早在来前线之前,程名振对秦王可能做出的举动已经有所准备,拱了拱手,笑着回应,“只是还有一半儿的军粮,是末将必须亲自押往太子殿下那边的。若是秦王殿下不嫌末将武艺低微,改天从太子处归来,愿为马前一卒!”
“万岁调我等来前线,没有明确归哪位殿下统属。如果秦王看得起我兄弟,何不向京师请一道圣旨,将我等拨于秦王麾下?”王二毛拱了拱手,笑着给程名振帮腔。
这些年来他日日练武不缀,身子骨出落得极为健壮。李世民看到他第一眼,心里立刻起了招揽之意,笑了笑,低声道:“这位莫非就是曾经领五百壮士血战卫文升五千铁骑的王蔷将军?果然生得威武。决战也就在这一两日内了,写奏折向朝廷请示,肯定来不及。不如二位将军先把粮草给太子兄送过去,如果他的营垒中没有地方可以安排弟兄们,二位将军再转回我这里来!如何?”
这个提议,倒很替人着想。程名振没有理由拒绝,笑了笑,拱手致谢。兄弟二人转身出营,走得老远了,还看见秦**马站在营门口,冲着大伙频频挥手。
“回去吧!”一直跟在秦王身边的长孙无忌见洺州营将士已经消失于天地之间,低下头,以很小的声音建议,“此二人未必能为殿下所用。无需多费心思!”
“嗯!”秦王李世民笑着回应,“据说当年太子兄也曾经试图将二人招揽于麾下,结果却未能如愿!不过,伍天锡、雄阔海等人,也堪称当世豪杰!”
“据罗士信所言,伍天锡喝醉后曾经跟他说过,程名振的武艺,其实不在伍天锡之下!”一直护卫在李世民身边的是他的心腹爱将秦琼,听秦王跟长孙无忌点评军中豪杰,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那可是着实难得!”长孙无忌笑着感慨,“有勇有谋,文武双全。若是在两军阵前与叔宝兄相遇,不知他能走上几招?”
“倒退十年,他不如我。再过二十年,我肯定不如他!”秦琼笑了笑,摇头做答。他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早就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因此长孙无忌的话里边虽然带着浓浓的挑拨之意,听起来也如微风过耳。
自从将秦琼收归帐下,李世民就出入将其带在身侧。他之所以敢于两军阵前身先士卒、斩将夺旗,有一大半原因是由于相信秦琼的身手绝对能保护好自己。此刻见秦琼对程名振的身手很是推崇,心里的爱才之心愈热,想了想,笑着说道,“论及在武学上的造诣,普天之下,恐怕也没几人出于叔宝兄之右。程名振能得叔宝兄开口一赞,也算奇才了。他身边的王将军如何?当年在瓦岗寨,叔宝兄可曾点拨过他?”
“当时他阅历尚浅,武艺还没定型。依末将观察,他的武艺应该是战场上自己悟出来的,没经过名师指点。所长之处,唯在一个勇字!”秦琼想了想,斟酌着说道。
“一将拼命,千军避易!”李世民笑着感慨,“以李密的眼光,当年居然不想方设法将其留下,也真奇怪!”
“李密曾经以金银、美女、珠宝试探过王将军的态度。”提起往事,秦叔宝也很是感慨,“但王将军却说,他出身贫贱,所求不过是活得像个人样而已。李密闻听此言,只好悻悻作罢!”
“活得像个人样?”李世民放声大笑,“世间还以此为志者!有意思,孤越来越觉得这对兄弟有意思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也。纵然不能招之为腹心,亦可邀以为友!把酒谈兵,不亦快哉!”
“殿下有如此心胸,乃我等武将之福!”秦琼躬了下身,非常诚恳地说道。
“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大,外边的天地就有多大!”李世民站直身躯,受了秦琼此拜。“孤当年不是很懂,如今,却越琢磨越有滋味。走,回营。咱们商量商量,在战场上给他们腾出个施展身手的去处来!”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跟在李世民身后返回中军。一颗心却在不停地算计着,如何才能如愿将程、王两人收归自家主公麾下。还没等他谋划周全,派出去暗中盯梢的士卒回来汇报道,洺州营从太子处送粮归来了,没接受秦王殿下的美意,却单独立了一个营盘,去了汾阳城东北的牛头山。
“东北,那不是一片丘陵地么?莫非太子给他面授了机宜”长孙无忌楞了一下,皱着眉头猜想。“可驻兵在牛头山能起到什么效果。距离主战场那么远,两军交战时插不上手。而刘武周即便向北溃败,也不一定非走那条路不可…….”
朝廷的命令里,并没有明确指出程名振归谁调遣。因此其单独立一个营寨,也不算犯错。对着舆图筹划了好一阵儿,这位秦王府第一谋士才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好老辣的眼光,若是他的计谋得逞,刘武周恐怕连退回马邑的机会都没了。也罢,我去跟殿下说一声,送他个顺水人情,成全他的建功立业的心思罢了!”
第二章 峥嵘 (二 上)
这回,长孙无忌还真的“冤枉”李建成了。程名振到远离主战场的牛头山扎营,根本不是奉了他的命令。非但如此,他这回连程名振的面儿都没有见,派遣麾下行军长史好言慰勉了几句,就完成了粮草辎重的交接。
凭心而论,他并不喜欢程名振,但对这个少年将领也没什么太多恶感。虽然上次主动示好被拒,很扫了他的颜面。但随后秦王府的使者也被礼送出门的消息,让他的心理大为平衡。紧跟着,雄阔海、伍天锡等人又屡立奇功,看在二人份上,他也不好再找洺州营的麻烦。
当然,偶尔有人主动替太子爷出气的行为,不能赖在他李建成头上。况且那一回也没真把程名振打倒,反而让他因为应对得当,又捞了不少好处去。自那之后,东宫上下对洺州营的态度形成了一种默契,不扶持,也不过分打压,任由其自生自灭。
按照李建成的打算,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并入自己麾下也帮不上太大的忙。程名振这个人虽然文武双全,但心机太深,用起来未必如伍天锡、雄阔海这样的直心眼儿猛将顺手。不如命其单独立营,在旁边晾上几天。眼看着大战在即,只有五千人的洺州营却无法从中分羹,立功心切之下,说不定程名振有可能会向自己服软。而即便他投了世民那边,对东宫势力影响也不太大,如今连虎贲大将军罗艺都看清了形势,带着幽州军向自己靠拢。多一个少一个程名振这样的小辈无关大局。
然而,他却万万没料到程名振将营盘扎在了三十里之外的牛头山中。那座山脚下的通道是太原通往雁门的必经之路,战略地位不可谓不重。但太原郡通往北方道路不止这一条,刘武周如果想撤回马邑的话,还可以选择自系舟山穿娄烦,或者从少梁山往静乐,根本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样的话,洺州营上下就等于眼巴巴地旁观了一场大战,甭说斩将夺旗,连呐喊助威的机会都没捞到。
即便刘武周疯了,非从牛头山脚下经过不可。仅凭着五千洺州军就可能切断其退路?届时突厥部落越过雁门来援,两相夹击之下,程名振带着他的洺州子弟扑上去,恐怕连个泡都冒不起来,就做了突厥人的刀下之鬼。
“这姓程的,简直想立功想疯了!”对着舆图看了好半天,李建成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切断太原退往雁门、娄烦两郡之间的通道,关门打狗,一举消灭刘武周。这个念头他也起过,但一则需要封堵的道路太多,施行起来难度颇大。二来,对方麾下的尉迟敬德有万夫不挡之勇,唐军将兵力分得太散,反而让他有了威的机会。
既然断定程名振是在进行毫无把握的赌博,李建成就不想操太多心了。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浪费太多精力,念在伍天锡和雄阔海两人的份上,日后洺州营万一遇到什么危险,顶多派一队骑兵前去解围,也就仁至义尽,对各方都能交代得过去。
这样想着,他将目光从舆图上收了回来,看了看天边葱茏山色,低声问道:“前往长安的信使回来没有?这么多天,按说也该到了!”
“已经回来,朝中诸公的回信也带了回来,魏洗马正在整理归档。今晚便可以呈送给殿下!”东宫军谋祭酒韦挺上前半步,笑着回应。
随着太子和秦王之间争斗由暗转明,朝中诸臣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或在军前出谋划策,或在朝中上下奔走。几乎每隔上三五天,信使就会带着一大袋书信往返。送往李建成手中的这些信,往往都交给太子洗马魏征先浏览一遍,分出轻重缓急,并给出处理建议,然后才会呈给太子殿下,由他做最后定夺。
魏征文采飞扬,为人又素有杀伐果断之名。因此李建成对他极为倚重,大多时候都愿意尊重他的意见。但今天,李建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信很多么,怎么不拣最重要的先送过几封来。陛下的态度如何?两位新晋的婕妤对礼物可否满意?”
“陛下对太子所奏之事没任何回应!”军谋祭酒韦挺皱了下眉,低声回应,“对秦王的谗言,也没任何反应。两位婕妤非常高兴,夸在殿下有孝心,答应在陛下面前多进美言!”
对于李建成最近一段时间采用的诸多争宠手段,韦挺非常不赞同。他认为,既然陛下还没有明确有改变太子人选的意图,东宫方面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像现在这样,又是指证秦王谋害平阳公主,又是重礼贿赂后宫嫔妃,非但无法打压秦王的风头,反而会给皇帝陛下造成太子既无容人之量,又无成事之谋的恶劣印象。
但东宫内的大多数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无法容忍秦王越来越嚣张的行径,巴不得立刻将其打倒在地。韦挺当众跟大伙争论的几次,都无法将众人说服。指望着太子建成能明辨是非,谁料关系到如画江山的继承权问题,太子早就乱了方寸,根本拿不出个稳定而又长远打算来。
忽略韦挺言语中的不快之意,李建成笑了笑,继续问道:“莱国公那边呢,可有回信?”
“莱国公说,他既受陛下赐姓之恩,不敢不粉身以报。只要大唐朝廷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挺想了想,很无奈地回答。
“这头小狐狸!”李建成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桌案。莱国公李世籍(徐茂公)自打去年从窦建德麾下逃回长安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李建成猜测此人长期领兵在外,肯定过不惯无所事事的日子,所以才特意将麾下右领军总管的位置腾了出来,准备招其出山效力。谁料李世籍竟然不肯接这个茬,以几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来搪塞。什么赐姓之恩,什么赴汤蹈火,前提不都是“大唐朝廷”这四个字么?如果父亲大人肯主动将他派到自己麾下来,自己又何必偷偷摸摸地费这么大力气?
“太子殿下不必动怒!”韦挺笑了笑,低声劝谏,“莱国公虽然谢绝了殿下的美意,却也表明了不会倾向于秦王那边。两相权衡,殿下并未损失什么?”
“哼!”李建成愤怒地冷哼。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还有日后的展前景,自己能给予的,远远在世民之上。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王那边人才越聚越多,气势越来越枉,自己这边却相形见绌,远远被甩在了后边。
“殿下,臣有一句话,请殿下斟酌!”韦挺叹了口气,继续进言。
“说吧,没必要拐弯抹角,孤不是听不得逆耳忠言之人!”李建成摆摆手,笑着回应。
“俗语云,与其羡邻人之桃,不若植自家之树。秦王麾下固然人才济济,而殿下这里,冯立、薛万彻、伍天锡、雄阔海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杜淹、魏征、徐师謩亦堪称管乐之才。还有燕郡王(罗艺),博陵王(李仲坚)可引为外援,只要殿下调度得当…….”
“韦祭酒所言甚是,孤心里其实很清楚!”没等韦挺把话说完,李建成很不耐烦地打断。他需要的不是两厢实力的表面比较,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只有让秦王那边受到重击,自己的心里才会踏实些,才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落落的,总是疑神疑鬼。
见李建成听不进去,韦挺只好笑了笑,闭上了嘴巴。不想让心腹下属觉得心寒,李建成沉吟了片刻,继续问道:“伍天锡的陌刀队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恢复了八成战力,随时可以拉上疆场!”韦挺想了想,低声回应。
“雄将军那边呢,把长槊手训练得如何了?”
“已经可堪一战!”
“喔!”李建成轻轻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算起来,他们两个还是程总管给孤推荐的呢。孤不能无所回报。你多派些人手,仔细注意洺州营的动静。万一有什么危险,立刻出兵救援!”
“谨遵殿下吩咐!”终于看到太子殿下肯不计前嫌地为他人着想一回,韦挺立刻拱手领命。“不过,韦某以为,殿下需多做些准备才好!”
“什么?”李建成楞了一下,低声追问,“莫非韦祭酒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么?”
“殿下明鉴!”韦挺指了指舆图上牛头山的位置,笑着介绍,“程将军的营盘,距离咱们和秦王都太远了些。他麾下只有五千兵马,尉迟黑子见了,岂能容他如此嚣张?”
“你是说,程名振准备以身作饵。诱尉迟黑子出来?”李建成大惊,回过头去,盯着舆图问道。
“恐怕不是以身做饵。而是程将军这回有些太托大了。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拖住尉迟恭,给殿下和秦王攻破汾阳创造机会!”韦挺想了想,郑重说道。
“这个程疯子,他真是疯了!”顾不得再为徐茂公拒绝自己招揽的事情生闷气,李建成在军帐内摆开米筹,一边骂着,一边推算战事的得失。
跟刘武周军交手的这两年多来,他从没试图过以如此少的兵力去面对尉迟敬德。包括秦王那边,假如只带着五千人,也不敢去捋尉迟敬德的虎须。那黑厮虽然不是出身于将门世家,对战机的把握能力却是过人的敏锐。自己和秦王几度将刘武周军逼入绝境,关键时刻,都是尉迟敬德那黑厮带领轻骑出战,或者在最薄弱处将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或者击溃唐军过于突前的一部,总能令刘武周逢凶化吉。
为了对付尉迟敬德这个异数,自己和秦王那边都用尽了所有手段。不客气的说,伍天锡所部的重甲陌刀队,就是专门为了对付尉迟敬德的轻骑兵而建立的。而秦王那边,也摆出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这种必杀组合。但尉迟黑子的狡猾远非常人所料,遇到行动迟缓的陌刀队,他立刻不战而走。总是令伍天锡在尘土里吃屁。而遇到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三人的截杀,他则欺秦叔宝年龄比自己大了足足二十岁的弱点,每次都捡着对方一个人猛攻。秦叔宝的武艺虽然不在尉迟黑子之下,身子骨毕竟老了,耐力远不如年青人。稍一疏忽,便让尉迟敬德突出重围,大笑而走。
就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眼光敏锐,心思狡猾的家伙,程名振居然试图以洺州营一己之力将其从汾阳城内骗出来,彻底解决。也不知道姓程的是在上党那个山沟沟憋*了,还是想立功想疯了。弄不好,他非法将尉迟敬德拖住,反而会被对方击溃。拖累军心,将眼前大好形势一举葬送。
想到这儿,李建成禁不住心急如焚,“那你说咱们该如何?命令他撤回来,立刻向主营靠拢。还是分兵支援他?”
“再派几支疑兵出营,抄向娄烦、离石两个方向!人数不需太多,重甲步兵为主,一万左右即可!”军师祭酒韦挺想了想,低声建议。
“你是说…….”李建成不擅长临阵机变,但这么多年领兵在外,也积累了一定经验。听韦挺说得坚决,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丝亮光。
“然也!”韦挺轻轻点头。“就让伍天锡和雄阔海二人领军即可。他们都跟尉迟敬德交过手,彼此知道对方的斤两。刘武周军士气低落,尉迟敬德急需一场干净利落的胜仗来振奋军心。打伍天锡和雄阔海,他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但是,程将军那边实力如何,一时半会儿,所有人都摸不清楚。我要是他,也会捡人少的方向赌一赌!”
“然后咱们就不理刘武周,径直去抄尉迟敬德的后路!”李建成大笑,敌我双方多日僵持不下带来的烦恼一扫而空。
“刘武周如果出城营救,汾阳必失!”韦挺亦笑,“届时或者太子殿下出兵救援程名振,或趁机猛攻汾阳,都能事半功倍。失去了汾阳,刘武周只能退回娄烦、马邑。那两郡城池多有残破,我军衔尾追杀,除了遁入大漠外,他已经别无生路了!”
对于韦挺描述的美好前景,太子建成非常期待。想了想,笑着说道,“这程名振,胆子也忒大。居然事先不跟孤家说清楚。万一孤家猜不到他的企图,在尉迟黑子的猛攻下,洺州营恐怕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也许他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想了想,韦挺笑着分析,“也许,他坚信太子殿下和秦王殿下,都能看出他的企图,事先联系好了,反而容易令尉迟敬德看出破绽来。但无论如何,在尉迟敬德没跟他交上手之前,我军不能有任何异动!”
“恐怕秦王那边,也会这么想!”李建成点点头,心中暗道。他不认为二弟世民对战机的把握能力比自己差。事实上,经过大力加强后,自己和秦王两边各项能力几乎不相上下。但如果秦王那边与自己这边都下定决心暂时按兵不动的话,洺州营承受的压力可就惊人了。弄不好,那五千兵马全部得成为胜利的祭品。
那是程名振自愿的,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应该早已预料到这个代价。
第二章 峥嵘 (二 下)
第二章峥嵘(二下)
“你真的有把握那两个家伙会及时前来救援?万一那两个王爷恨你不识抬举,按兵不动怎么办?咱们可就这五千来号人马,两个强攻,也就耗干净了…….”牛头山上,王二毛对程名振的布置,约略有点担心。把队伍拉到牛头山上扎营,完全是程名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包括他这个生死兄弟。
“秦王乃当世人杰。太子也是一方豪雄!我不相信,他们会把意气之争放在国事前面!”程名振笑了笑,言语中很是自信。“况且弟兄们当年都是吃绿林饭的,平原上作战,未必是尉迟敬德对手。一旦退到山中,主动权就未必在他了!”
“你准备继续往山里边退!”王二毛大吃一惊,瞪着眼睛问道。
“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打起来,咱们给尉迟敬德一个惊喜,捡到便宜之后,立刻就跑!”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回应。
自从两年前利用米筹推演的方式,劝说太子建成放弃了急于求胜的打算,继续执行裴寂制定的稳扎稳打的策略之后。他的眼睛就从没离开过太原前线。两年来,唐军和刘武周军的每一场战斗,都通过邸报和各种渠道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次之所以敢把洺州营弟兄拉到牛头山上,远离主力,也是建立在对敌人了解的基础之上。可以说,刘武周、尉迟敬德等人不了解洺州营的虚实,他自己却对刘武周军上下,包括尉迟敬德本人的性格、用兵习惯,揣摩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起来,刘武周军和唐军之间的所有战斗,除了宋金刚轻敌冒进兵败身死那场恶战之外,其余的部分,敌我双方都没犯太大错误。刘武周军之所以被逼得节节败退,并非失利于疆场上,而是由于国力与大唐相差太大的缘故。经过长时间的消耗,如今这支兵马已经是油尽灯枯,很难再保持住当初的犀利。
而刘武周军之所以拖到现在还迟迟没有覆灭,完全是因为尉迟敬德的个人作用。此子武艺过人,战场感觉敏锐,曾经多次在关键时候只手擎天,力挽狂澜。但此子身上也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心高气傲,过于相信自身的能力,不能跟同僚形成有效配合。如果利用这一点将他诱出汾阳城来困住的话,支撑着刘武周军的最后一根木头也就没了,大厦当片刻而倾。
以前的战场上,太子系兵马是一个点,秦王系兵马是一个点,逼得刘武周苦苦支撑,勉强还能达成一个平衡。但洺州营单独摆上战场后,第四个点就出现了。对方想结束目前的困境,只能从第四个点上想办法。
这是一种赌博,赌刘武周君臣不甘心失败。如果赌赢了,则整个局势豁然开朗。如果局面不利的话,洺州营大步后退,追与不追,对刘武周军依旧是个两难的选择。
只是,这个计划太冒险了。不仅是在战术上,而且在战场之外,也会引另一场危机。王二毛敏锐地看清了其中关窍,皱了下眉头,继续提醒道:“以一个区区总管的身份,让太子和秦王两路大军都围着你而动,即便打赢了这仗,恐怕你也会落个轻敌冒进的名声。”
“那也没什么坏处!”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不是么?”
“你这家伙!”王二毛推了他一把,愤愤地责骂。程名振私下里打的鬼主意他多少想明白了,够狡猾,的确无愧他当年九头蛟的名头。
“没办法的事情,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程名振狡黠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有些无奈。
虽然已经做了大唐的高官,过去的经历却在兄弟二人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记。由于长时间兵力都处于弱势,所以行军打仗,他们不吝于行险行奇,而由于经历了太多的背叛于出卖,在为人处事时,他们两个又处处谨慎小心,宁可官升得慢些,财的少些,也不愿意卷入无谓的争端。
还留在洺州营旗下的大多数弟兄,心态也跟程名振本人差不多。特别是隐藏在魏郡那场“大搬迁”阴影下的猫腻被揭开之后,大伙在暗骂太子系人马卑鄙之余,对朝堂中风险有了更贴切的认识。许多看到雄阔海。伍天锡等人建功立业,全身血脉被烧得火热者,心境瞬间冷了下来,慢慢开始思索究竟哪种生活更适合自己。
但洺州营不可能一直游离于权力争斗的漩涡之外。最近两年,试图将其纳入麾下的人,不仅仅是太子一个。秦王、齐王,甚至朝野中某些世家大姓,也通过种种方式,不断向程明振这个当家人示好,希望双方在私下里达成某种默契。短期之内,程名振还能找到一些蹩脚的借口推脱,那些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时间久了,却难免会得罪越来越多的人。
“自污未必是好办法。谁都不傻,不会被一些小伎俩骗得太久!”默默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低声说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宁愿咱们跟秦王共同进退!”
“的确,相较之下,无论在哪国层面,太子殿下都差秦王远甚!”点点头,程名振对王二毛的话表示部分赞同,“但秦王行事过于狠辣,你我这个时候投效于其门下,恐怕将来也是个当弃子的命!”
“那倒是!”王二毛笑得有些悻悻然。“秦王麾下兵强马壮,有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等人在,咱们这些小鱼小虾,永远不会太被人重视!可继续拖延下去,最后也是个麻烦。毕竟你我还做不到徐茂公那步,能给大唐带来七个郡,数百万人口!”
“所以我想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送给陛下一份厚礼!”程名振笑了笑,满脸疲惫与无奈。
“陛下……?”王二毛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花费了好长时间才理解程名振话中所指。“你是说陛下会注意到咱们,还是陛下会体谅到咱们的难处?最近我听人说,陛下可是…….”
“道听途说的事情,最好别当真!”程名振警觉地四下看了看,迅打断了王二毛的话。“我觉得传播谣言的人别有用心。如果陛下连一点决断力都没有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大唐了!”
“倒也是!”王二毛耸耸肩,然后低声长叹。“谁知道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当年李家在太原起兵时,秦王不过二十岁吧?!咱们两个二十岁时,可没那么大本事!”
程名振会心地笑了笑,没回答王二毛的话。对方今天所提起的那些流言,他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一些。据底层将士们私下转述,当年李家准备起兵“清君侧”时,现在的大唐天子,当年的家主李渊,心里很是犹豫。几乎就错过时机,功亏一篑。而太子建成也是个没有半点主见的家伙,根本给李渊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亏了秦王李世民,看到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从大义、形势和天命三个角度慷慨陈词,终于促使李渊下定了决心,并且亲口对秦王承诺,“此番如果化家为国,将把江山社稷与之。如果不幸中途事败,则全家共赴国难!”
秦王武艺高强,心思敏锐,气度恢宏,遇事勇于承担,表现出来的风采的确令人心折。但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却能比在官场上打了一辈子滚,亲朋故旧无数的李渊更有远见,对大唐建立的决定作用更大,这话,无论出自谁人之口,程名振都不敢相信。这也是他不愿接受秦王拉拢的另外一个原因,在他眼里,一个为了大业连自己父亲都舍得诋毁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
此外,朝廷关于那次“大搬迁”过程中,自己阳奉阴违的举动的处理方式,也令他对李渊很是佩服。很显然,那是李渊在闻听略阳公兵败后,一时冲动而出的乱命。但在觉那是道乱命之后,李渊并没有一错到底,坚持搬迁计划。也没有为了帝王颜面而治阳奉阴违者的罪。而是顺水推舟,给了被强行迁徙入河东的百姓不少好处,并且通过给阳奉阴违者加官进爵的方式,变相承认了其自己的错误。这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处事能力和心胸气度,着实令人击节赞叹。
“如果尉迟敬德不肯上当呢?或者他担心刘武周独立守不住汾阳,护主心切,主动放弃这个诱人机会?”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不再于洺州营倒向哪股势力方面浪费精力,把目光又集中在眼前战事上。
“即便龟缩不出,他们也守不住汾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程名振轻轻摇头,以易地相处的心态来揣摩对手,“这是他们唯一的翻盘机会,我估计尉迟敬德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如果他真的龟缩不出的话,那正好,我干脆绕过汾阳,直接扑向马邑。纵使他对我再不了解,咱们原来的老本行是干什么的,多少也有点儿耳闻吧!”
第二章 峥嵘 (三 上)
程名振当年是流寇张金称麾下的重要爪牙。而张家军经过的地方,连蝗虫都不会再看一眼。从斥候口中得知洺州营出现在牛头山上之后,尉迟敬德立刻坐不住了。与刘武周商议了片刻,迅点齐了两千轻骑,准备将这个突然出来的变数第一时间消灭掉。
经历了两年多的煎熬,刘武周已经心神俱疲,将尉迟敬德送到城门口,拉着对方的手叮嘱道:“敬德,自己多加小心。李氏小儿素来狡诈,不会无缘无故舍一块肉出来给咱们。”
“即便是块诱饵,也值得吞下去。我不信五千流贼,还能挡住我麾下两千精锐!”尉迟敬德举了举手中长槊,非常豪气地回应。“能否逆转乾坤,就在今夜一举。干掉他,敌军士气必丧。主公趁势出城掩杀,末将挟大胜之势遥相呼应,李家小儿纵使生了三头六臂,也少不得要抱头鼠窜!”
“孤将亲自在城头为敬德送行!”刘武周点点头,言语中带着几分苍凉,“若事有不谐,则退回来。只要孤在一天,汾阳城的城门就为你敞开一天!”
“若是末将回不来。主公千万别再耽搁,迅退往马邑去吧!”听刘武周说得酸涩,尉迟敬德心里也有几分凄楚,笑了笑,大声道:“能在主公麾下驰骋,末将此生无憾。马邑乃突厥与中原交界之地,疆域广阔,民情复杂。李仲坚,罗艺,大唐,突厥,四家角力,谁也不敢贸然伸手。主公只要到了那里,定能转危为安。留的青山在,早晚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刘武周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尉迟敬德毅然决然的眼神,咬了咬牙,大声道:“孤记下了!孤不会负敬德!孤必不会负诸君!请诸君上马,孤为诸君壮行!”
“诺!”尉迟敬德在马背上轻轻拱手,然后双腿用力,率先冲出了城门。两千精锐骑兵形成一条长蛇,在夜幕的掩护下婉转向东,直扑牛头山而去。漫天星斗如乱琼碎玉,冷冷的照耀下来,照亮大伙的眼睛,照亮长槊的利刃。那饮血无数的利刃仿佛瞬间有了灵性,慢慢地开始颤抖,颤抖,在风中嗡嗡有声。
为保证攻击的突然性,他刻意选在半夜出城。丑时三刻,就到达了牛头山脚下。将斥候撒出去遮断通往汾阳方向的大小道路之后,尉迟敬德命令全军下马,在草地上修养精神,准备在天亮同时,向敌军起雷霆一击。
虽然是夏末,北国的风依旧带着丝寒意。透过被露水打湿的铠甲,一寸寸渗进人的肌肤。尉迟敬德睡不着,提着长槊在临时扎起的营地间来回逡巡。很多弟兄们也没有倦意,挤做一团,一边用体温互相取暖,一边低声感叹世事无常。对于前途,他们都比较绝望。言谈间不无对刘武周的抱怨。看到自家主帅走过来,赶紧闭上了嘴巴。尉迟敬德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默默走了过去。仗打到这个份上,将士们已经尽力最大努力,实在不该再指责他们什么了。剩下的事情,恐怕就要归老天决定了。输赢成败,冥冥中自有注定。
跟在尉迟敬德身边的,是奋威将军6建方。他的年龄比尉迟敬德大了整整两轮,身子骨已经不比当年了,走着走着,就轻轻打起寒战来。
“老6,到营帐中眯一会儿吧。这个时候最冷,待太阳出来,寒气就过去了!”对于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副手,尉迟敬德始终保持着一份尊重,笑了笑,回过头来对其吩咐。
“算了,走走就热乎了!老胳膊老腿的,一睡下去就不容易再活动开,别耽误了将军的事儿!”6建方咧嘴笑笑,浓密的大胡子间冒出缕缕白雾。“将军自己去小憩一会吧,下半夜我来盯着!”
“我睡不着!”尉迟敬德轻轻摇头,拒绝了6建方的好意。打了这么多年仗了,像今天这样心里慌慌的感觉在他身上还是第一次生。对方只是个小蟊贼,也许一个冲锋就能将其击溃,擒杀。但尉迟敬德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却半点蛛丝马迹都寻觅不到。
“我也睡不着!”破锋将军杜世贵从后边跟上来,低声搭腔。“本来觉挺多的,最近却总是半夜惊醒。瞪着眼睛一直挺到天亮!”
“睡不着就别睡了。今后有咱们睡的时候!”6建方转过头来,苦笑着奚落。
“什么意思!”尉迟敬德皱了皱没有,言语中约略带出几分不满。士兵们牢*归牢*,他可以忽略不计。但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连将领们都开始散布失败信息,自乱军心的话,这仗,就没赢的希望了。
“没什么意思!”老成持重的6建方一改平素习惯,笑了笑,低声反问道:“尉迟将军,你真的以为,把山坡上那股敌军吃掉,咱们就能一举扭转颓势么?”
这个问题尉迟敬德早就想过,虽然对大伙口口声声宣布,此战乃决定胜负的关键。他和刘武周两个心里都很清楚,击败洺州营只起到振奋士气的作用,具体结局如何,恐怕还要经历很长时间,若干场恶斗才能见到分晓。但当着几个中层将领的面,他不能自毁信心,瞪了6建方一眼,低声喝道:“怎么不能?秤砣虽小,可压千钧。李家两个小儿本来就不和睦,阵前失利,必然会互相推卸责任。待其不战自乱,我带你等一一攻之,定能将其赶回霍邑以南。怎么了,老6,你怕了,怕了就说一声。明早我不用你上阵便是!”
“怕倒不曾有过。自从当年跟着主公踏过辽河浮桥后,6某就再不认识那个怕字!”6建方被尉迟敬德说得面红耳赤,梗了下脖颈,气哼哼地回应。
“那你今天怎么了?脑门被驴踢了!”尉迟敬德见对方突然倚老卖老,摆起当年旧勇,语锋愈犀利。
“当年和今天不同!”6建方看看周围环境,现没有多少弟兄在附近,叹了口气,坦诚地说道。“尉迟将军先别生气,听6某把话说完。6某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想当年,跟着主公渡河征辽,十几万高句丽人,围着我们几百人打。6某的腿肚子也没哆嗦一下!”
长长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但那时候和今天不同。那时候,6某心里头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即便死在辽河东岸,也不敢让背后的几十万双眼睛看笑话。6某当时觉得,死就死了,陛下会把6某跟麦铁杖、钱世雄、孟金叉三位将军,还有前几天阵亡的数千弟兄葬在一处。后世无论哪朝哪代,只要中原还是中原人的中原,过往行人见到6某的墓碑,都会挑起大拇指来,赞6某一声爷们!”
很少听6建方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众人不敢打断,带着几分敬意洗耳恭听。轻轻抹掉眼角的老泪,6建方惨然而笑,“但现在呢,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6某,诸位,包括咱们的主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么?咱们旗号是突厥人给的,封号是突厥人给的,胯下坐骑,手中兵器,嘴里的粮食还是突厥人给的。突厥人让在咱们咬谁,咱们就咬谁。突厥人一抖手里的绳子,咱们就得哼哼唧唧地爬回来!”
“够了!”尉迟敬德愤怒地打断,“你知道自己说什么么?念你当年追随主公的份上,我今天饶你一次。再乱我军心,必军法处置!”
“今**在军法之下,跟他**在敌人刀下,恐怕没什么两样。”6建方冷笑连声,目光中充满了凄凉。“6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死在辽水东岸,枉自又多活了这些年。”
“够了!”尉迟敬德大怒,伸手便从腰间拔出横刀。杜世贵见状,赶紧上前用脊背将尉迟敬德挡住,推了6建方一把,低声喝道:“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大将军也别跟老6一般见识,他今晚被坐骑颠糊涂了。咱们是突厥的狗,李渊就不是了?他当年起兵,不一样借了突厥人的势力?”
“但李渊随后,却跟骠骑大将军一道,将突厥人挡在了长城之外!”6建方被推得连连后退,嘴上却依旧说个不停。“尉迟将军,你不替自己着想,也替弟兄们多想想吧!”
“把他给我捆了,嘴里塞上马粪,拖到寝帐中去。待灭了程贼,再交给主公处置!”尉迟敬德恨不得一刀将6建方劈掉,碍着众将的面子,恨恨地命令。听着众人的脚步声去远,他转过身来,挥刀砍下脚下的岩石。
“当啷!”一声,横刀深入岩石半寸,然裂为数段。尉迟敬德盯紧手中的半截刀刃怔怔**。他祖上是鲜卑贵胄,因此心里边没有那么强的胡汉之分。但6建方刚才的一句话却深深困扰了他,“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第二章 峥嵘 (三 下)
第二章峥嵘(三下)
当太阳从天边透出第一缕微光时,牛头山上的守军终于现了敌人。他们凌乱地吹响了号角,试图向数十里外的主营求救。但时间已经太晚了,汾阳城外的唐军主营到牛头山足足有三十里路,算上李世民和李建成二人接到警讯后探明周围有没有埋伏,再调兵遣将的时间,至少需要三到四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尉迟敬德将对手蹂躏十几次,保准让援军连骨头渣都没地方捡。
“摆开阵型,从正南缓坡直接冲上去。踏平他们!”尉迟敬德手举长槊,大声高呼。昨夜6建方带来的困扰,已经完全被他丢在了脑袋后。如今,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冲上山坡,将敌将揪出来,在马蹄下踏烂,踏烂,踏得永世不能翻身。
晨风吹动他的披风,呼啦啦上下飞舞。银色的罩甲反射出道道瑞彩,令他看上去光芒万丈。在罩甲的正中央,是一面纯铜打造的护心镜,被他亲手擦得一尘不染。边缘处,隐隐透出红色,火焰般微微跳动,按突厥人的萨满说,那是敌将的血肉与灵魂,被护心镜里怨气困住了,只能心甘情愿地为护心镜的主人效力。
破锋将军杜世贵跨着战马走在了队伍第一列。左右各有二十几名骑兵,身后还跟着大约一百多人。牛头山的南麓坡势平缓,恰好可容骑兵纵马。虽然冲击的度会受到些影响,但对于那些站在地下的步卒来说,小跑而来的骏马就像泰山压顶,除了躲避之外,只剩下抱头等死一项选择。
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两百多名骑弓手跟在了杜世贵的队伍后。如果杜世贵的攻击受阻,他将上前给对方下一阵箭雨。这种骑射战术是草原人的压箱绝技,尉迟敬德借鉴并改进了它,令他成为刘武周军的一个破敌秘籍。通常,杜世贵的第一波攻击都会成为试探,调动守军力量,但当大量敌军聚集到鹿砦之后时,刚好成为骑射手们的箭靶。
第三轮攻击序列由宇文元亮率领。他是尉迟敬德的一位远亲,但爬上现在这个位置,绝不是沾了对方的光。当第二序列的孙大安用羽箭将对手射得一片大乱之后,他所部两百余手持绳索和挠钩的骑手,便要一拥而上。用挠钩勾住敌人设置的障碍,迅拉动绳索。借助战马奔跑的冲力,将障碍搬开,为后续队伍清空道路。
第四轮,也是最主要一轮。尉迟敬德决定亲自带领。对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蟊贼,本不需他亲自出马。但昨夜忐忑不安的感觉,令他决定更慎重一点儿。哪怕给对方一些荣誉,也避免出现不应该出的纰漏。
晨风掠过长槊组成的丛林,出凄厉的呜咽。闻听此声,山上的守军愈惊慌了。战旗摆动个不停,士卒们在皮鞭和利刃的逼迫下来回跑动。这是一群生瓜蛋子,欺负百姓在行,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作战,纯属自寻死路。想到这儿,尉迟敬德将长槊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前锋,出击!”。战鼓声骤然炸响,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破锋将军杜世贵抽出横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侧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余名精锐学着他的模样,俯身、探臂、缓缓加,缓缓冲上山坡,压向敌军。
待第一攻击序列冲出一百余步之后,第二攻击序列于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下,迅跟上。两支队伍人数都不多,但战马踏起的烟尘却遮天蔽日。尉迟敬德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敌我双方的动静。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他听到了敌军慌乱的呼喊,低沉的号角。忽然,那些角声变得清晰整齐,然后龙吟般穿透烟幕。
“呜呜——————”洺州军的角声毫无防备的响起来,将周围的群山唤醒。听见角声,本来乱做一团的洺州将士忽然就抖擞起了精神,迅整顿队形,从地上捡起早已藏好的步弓。挽弓,搭箭,将千余支白羽射向天空。
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飞起来的雕翎羽箭带着风声,滑翔过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于敌军头上落下一阵暴雨。血花一朵朵在杜世贵身边绽放起来,绮丽夺目。两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向其靠拢,用横刀替将军拨打羽箭。他们尽最大努力保证了杜世贵的安全,自己的身体上却插了五、六支箭,失血过多,缓缓坠下坐骑。
上当了,杜世贵瞬间凭直觉做出判断。山上哪里的是一般的蟊贼,弓箭手比前些日子大伙碰到的正规唐军还训练有素。转眼之间,杜世贵所部弟兄,就有近三成掉下了坐骑。但攻击已经起,他们根本不可能向主帅传递任何消息,只能拼命催动坐骑,试图以度来谋求生存的可能。
百步接阵,临敌不过三矢。这句话指的是骑兵平原起冲锋,敌军弓箭手的最大杀伤频率。战马在平原上冲过一百步,只需要四五息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三箭。未经训练的弓箭手顶多出两箭,如果心慌意乱的话,一箭之后,就得转身逃命,否则必死无疑。但今天的战斗,却无法套用这句古话。山坡减缓了骑兵的度,洺州营的弓箭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才不会怕还没冲到眼皮底下的敌人。只见他们,由仰射慢慢改为平射,俯射,每个人都从容不迫地了五支箭,才在号角的指挥下,慢慢从鹿砦旁退走。而山坡上,杜世贵的部下只剩了不到十人,稀稀落落地跟在浑身插满羽箭,全赖着铠甲厚度才没有当场战死的杜将军身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呆傻。
“侧开,侧开,给大将军报信!”杜世贵吐出一口血,声嘶力竭地大喊。敌军的长槊手已经替换到鹿砦后了,十几名骑兵上前,只能被扎成肉串。他眼中充满了仇恨,却没有丧失理智。拼着最后的体力下达撤退命令,然后身体一软,伏在马背上,任坐骑驮着自己落荒而走。
没等杜世贵撤离战场,第二波攻击序列已经赶到。他们几乎亲眼目睹了生在袍泽身上的惨剧,一个个两眼冒火。但骑弓的有效杀伤射程远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们不得不忍住仇恨,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五十步之内。
想直接突破敌阵是不可能的了。于今之计,骁骑都尉孙大安只想尽可能多地出羽箭,利用驰射战术,最大数量地杀伤敌人。松开马缰绳,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夹住三支狼牙箭拉开弓弦。这是草原勇士的绝技,三箭连珠,箭箭夺命。
训练一名骑射手需要三年。三年时间,每天都是不停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长期的训练,已经令骑射手们有了必然反应。只要靠近对手一定距离,就会将弓张开,羽箭搭上弦。或两矢,或者三矢,他们将箭矢夹在手指间,追求最佳杀伤距离。以往这招使出,几乎无往不利。但今天,对方长槊手不动如山的气度,令大伙有点迷惑了。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将弓弦迅松开。羽箭掠过七十余步,射中了一名长槊手的头盔,却失去了力道,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等……”杜世贵大叫,试图约束麾下不要浪费体力,继续向迫近数步再起攻击。但很快,他也把三支箭连珠般了出去,然后不管射没射中目标,拨马就走。
鹿砦后,不动如山的重甲长槊手们突然整齐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杀招。一排洺州营将士平端着强弩,从长槊手背后现了出来。扣动机关,弩箭汇成一道黑色的风暴。正在拨转马头,射羽箭的刘武周军骑射手被风暴拦腰卷住,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不看敌军到底死伤多少。洺州营的强弩手完一轮铁矢,立刻大步退后。第二排弩手迅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动机关,射出另一波死亡风暴。
惨叫声不绝于耳,尽管刘武周军的骑射手们已经做出的闪避动作,但度远远过羽箭的强弩,从侧后方追上他们,将一层层射下坐骑。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慌失措,不肯继续逃走,在阵前徘徊哀鸣。很快,十几支被挡住去路的弩箭射进了马的身体,血如喷泉般冒出,带着热气,染红天边的霞光。
天上天下,一片通红。骁骑都尉孙大安被射得像个刺猬一般,抱住马脖颈,挣扎着不肯倒下。这一刻,他又想起了6建方昨夜说的那些话,恨当年不死于辽水之东。当年,他也是杀入敌阵中勇士的一个,跟在手持铁蒺藜骨朵的刘武周将军身后,呐喊咆哮,宁死不退。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刘将军,跟着他,无怨无悔。尽管今天的刘将军已经不是昔日的刘将军,尽管汉家男儿的营帐,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谣。
“大安!”弥留之际,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走啊,给麦老将军报仇。”“走啊!走啊!”拼尽最后力气,孙大安扯开嗓子高呼。血从嘴巴里汩汩冒了出来,染红银色的铠甲,染红白色的坐骑,染红脚下黑漆漆的土地。
黑漆漆的土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包括身体和灵魂。第三波攻击序列的将士赶到,停顿在弩箭射程外,用绳索套住孙大安的身体,将其抢了回去,重新安放于马背上,缓缓退走。没有继续攻击下去的必要了,云骑都尉卢宇文元亮冒着被军法惩处的危险,主动中止了战斗。他带领手下兄弟尽最大可能抢夺袍泽的遗体,然后吹响撤军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哽咽如哭。整个攻击序列都停顿了下来。恰巧有一阵强风吹过,将马蹄溅起的烟尘吹偏,吹散。早就凭借听力觉形势不对,及时终止了第四攻击序列所有动作的尉迟敬德站在马鞍上,目光透过尘埃,呆呆**。
前后不到一刻钟时间,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敌军的乱箭丛矢之下。而到现在为止,他连敌人的衣服角还没碰到。这真是一支被收编的流寇么?他不敢再相信细作的话,只觉得眼前黑,嘴巴苦,咸渍渍的味道在牙齿根部回荡,怎么咽也咽不干净。
6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死在辽水东岸!6建方的话又响了起来,声声撞击他的耳鼓。这场仗再打下去值得么?大伙究竟为谁而死,死后究竟能落下个什么?从没想过类似问题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觉茫然了。一瞬间,刘武周平素相待的恩义,宋金刚身异处的仇恨,还有6建方绝望中出的质问,同时压了过来,像山一样压得他无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敌军又哼起了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
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男儿男儿可怜虫,身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
第二章 峥嵘 (四 上)
第二章峥嵘(四上)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歌声顺着山风传过来,断断续续飘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词,用的却是慕容鲜卑家的旧调。婉转悠长,萦绕不绝。
刘武周军的士卒多从马邑、雁门两郡征募,胡汉各半,听到后心里还没得过于凄凉。军中的将校却多为当年他在左武侯的旧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儿郎。耳朵听着民谣,心里想到自己死后,妻子儿女没有照顾,不觉黯然泪下。
尉迟敬德暗叫一声不妙,再听一会民谣,不用敌人来打,自己的军心已经散了。赶紧鼓足了中气,奋力喊道:“别听山上的狐狸叫唤,他们怕了,才想出这些歪招。马上整队,这回,老子亲自打头阵!”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一阵号角响。紧跟着,三百多名骑兵如疯虎般从树林深处扑出了,一口咬在了队伍末端。刘武周军正听歌听得伤感,竟无人知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慌乱之下,来不及防备,被砍了个人仰马翻。
“稳住,稳住。跟我来,杀了他们!”尉迟敬德气得七窍生烟,带动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慌乱之中,哪那么容易让坐骑加起度。等到他终于将麾下士卒整顿好了,摆出了迎击队形。敌军已经过够了瘾,呼哨一声,策马驰去。只留下一杆“王”字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
“不报此仇,某誓不为人!”尉迟敬德咬牙切齿,冲着敌军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够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儿还在牛头山上看热闹,刚才那些不过是一哨奇兵。
“整队,跟在我身后杀上去,将他们踏成肉酱!”将长槊向正确方向指了指,他大声命令。说罢,一带坐骑,率先冲在队伍前方。
“将军且慢!”6建方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斜刺拦住尉迟敬德的马头。“山上弓箭手太多,贸然上前,讨不到任何便宜!”
“谁把你给放出来了,哪个有如此狗胆!”尉迟敬德正在火头上,指着6建方的鼻子骂道。如果对方不提醒,也许冲到一半,他自己就会意识到指挥失误,将弟兄们重新带下山坡。如今被对方点醒了,反而觉得又羞又气,明知是错,也不想回头了。
“他们绑得不够紧。刚才敌军偷袭,末将不敢坐以待毙,只好自己逃出来了!”6建方向尉迟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气和地回答。
以他在军中的资历和人望,的确也没弟兄敢真将其捆成一团,嘴里塞上马粪。刚才将他拖走,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尉迟敬德下不来台而已。此刻尉迟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乱,大伙不敢劝阻,只好又将6建方请出来,给尉迟敬德头上泼点儿冷水。
看到对方始终不卑不亢,尉迟敬德的气反而小了,点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我要亲自领军冲阵,你恰好帮我居中调度!”
“以将军的勇武,敌阵当一鼓而破。”强敌面前,6建方顾全大局,不再跟尉迟敬德硬顶。“但咱们就这两千多精锐,不能一次全葬送在这里。敌方所凭,不过是弓箭和强弩而已。如果我军编树枝为盾,上覆泥浆,即可挡住弓弩攒射!届时将军持槊上前…….”
“多谢老6指点!”尉迟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骑,冲着6建方长揖及地。“昨夜是某气极,得罪之处,请老6多多担待。等灭了这伙贼人,给弟兄们报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时罚,某家决不敢逃。”
“别说这些了。昨夜我也是了疯,满嘴跑舌头!”6建方摆摆手,低声回应,“末将这就组织人手去砍树枝。还请将军多加戒备,免得贼子故技重施!”
“嗯!”尉迟敬德低声答应。随后分派出两股骑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营地周围,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不一会儿,搜索队归来汇报,敌军已经走远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损殆尽,尸体被丢在荒野中,战马兵器和铠甲都被敌人偷走。
“不管他。杀光山上的那群狗贼,反正他们是一伙!”尉迟敬德挥了挥拳头,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大约一个时辰之后,6建方准备好了三百面树枝泥浆制造的巨盾,让军中身强力壮者举着,走到了尉迟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敌军鹿砦前面去。骑兵下马,跟在盾牌后慢慢前行,待盾牌手与敌军接触了,再上前冲杀!”尉迟敬德沉吟了片刻,低声布置。
这支劲旅乃刘武周军的菁华,虽然受到了挫折,依旧能有条不紊地执行主将命令。不一会儿,攻击序列重新排好,尉迟敬德向6建方拱了拱手,将营盘交给对方。然后带领全军,缓缓压向山坡。
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战术,鹿砦后的守军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乱是射了几轮羽箭,现效果不大,又调动弩手上前,对着盾牌攒射。无奈6建方临时赶制的盾牌用料实在充足,迎面可射透两层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个坑来。根本伤不得盾牌后的敌人分毫。
“保持度,保持度,不必太快!后边的人赶紧跟上!”见到泥盾战术奏效,尉迟敬德大喜,低声向后传话。
“将军有令,保持度,后边的人跟上。”亲卫们一个传一个,将命令从队伍前方传到队末。所有人都确信这回胜券在握了,双方兵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尉迟将军从来没输给过任何敌手。只要他冲上去,一手挥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挡他不住。
很快,队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内。脚下,开始出现战死者的遗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尉迟敬德命令队伍停顿了一下,一边整理阵型,一边命人将死去的袍泽抬往后方,准备安葬,不留给野兽糟蹋。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气,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满羽箭尸体,眼睛就红了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后的羽箭越来越稀落了。防御方将领现自己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情。干脆停止了射击。“继续向前!加!”尉迟敬德知道冲锋的机会到了,沉声喝道。盾牌手们立刻加快脚步,率先冲过敌我之间的距离,轰地一声,将树枝和泥巴制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举槊,冲上去!”尉迟敬德大叫,将铁鞭丢给亲兵,双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结实的盾牌晃了晃,撑住了他的双腿。紧跟着,他跳过鹿砦,长槊急挥,将蹲在鹿砦后的三名敌人同时砸了个粉碎。
槊锋出传了的感觉,令尉迟敬德双臂酸麻,牙齿涩。轮圆了铁锤却砸了个空,就是这种感觉,未投军之前,他没少尝到类似的滋味。三个躲在鹿砦后的敌军顷刻间显出了原型,哪里是吓破了胆子的窝囊废,分明是三个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6续跳进鹿砦的将士们也现上当,接连砍翻了无数“敌军”,却没见到半滴血迹。先前向他们放箭的那些家伙早就跑到两百步开外去了,一边顺着山坡另一侧向下狂奔,一边回过头来频频招手。
“尉迟将军,我家程将军说了,谢谢远送。那些稻草人,就当礼物赠给你了!”逃兵当中,几个生性滑稽的家伙大声呼喊,唯恐尉迟敬德没被气疯。
“拿弓来!”尉迟敬德怒吼,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伸了几次手,都没人回应。这才想到,此地乃敌军营寨,自己平素用的强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没带在侍卫的手边。
“将军,穷寇莫追!”一名侍卫唯恐尉迟敬德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凑上前,低声提醒。
“用你说。”尉迟敬德回手,将对方推了个趔趄,“整队,下山,从山底绕过去,抓住他们!”
“敌军去向不明!”侍卫躲开数步,继续提醒。
“什么?”尉迟敬德眉头紧皱,举目四下张望。那些在山上担任疑兵,最后才逃走的敌军已经越跑越远了。很快跑到北侧山底,又小跑着爬上另外一个山坡,消失在一片绿色之间。葱茏的群山深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手,扯开嗓子,继续没完没了地唱道:“男儿男儿可怜虫,身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第二章 峥嵘 (四 下)
听着凄凉的民歌,尉迟敬德终于开始清醒了。他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以往跟唐军作战,无论是对方用正兵也好,用奇兵也罢,都有章法可循,并且都多少在乎一点武将的荣誉。而今天的对手,根本就是胡乱出招,没有任何道理,也不讲究任何规则。
这样的对手,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拿下。且不说他带领的全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即便是一群未曾经受过训练的流寇,只要他不计较一时得失,打一下就跑的话,自己根本咬不住他的尾巴。
而万一在外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恐怕汾阳城就会有麻烦。正犹豫着是否认栽,收兵回家的时候,背后又是一阵大乱。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小说的那支骑兵又风一样卷了回来,从背后追上,将自己派出去警戒的骑兵一个个砍倒在马下,然后又迅改变阵型,直扑留守营地的6建方。““6将军!”尉迟敬德大叫,分开人群,拉过一匹坐骑,不管不顾地从山坡上往下冲。其余骑兵也觉事情不妙,顾不上重新整队,就近抓住坐骑,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冲下山坡,试图营救6建方。
混乱的队伍,布满石块和土坑的山坡。人马相撞,尖叫和惨呼声不绝于耳。他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自家营盘被呼啸而至的敌人切成的两半。火焰腾空,浓烟滚滚,6建方老将军带着几十名留守的兄弟奋力抵抗,然后被敌人一个个砍倒,一个个用马蹄踏成肉饼。
一刀砍断6建方尸体旁的大纛,王二毛冲着尉迟敬德示威般挥了挥手,策马远遁。这回,尉迟敬德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了,6建方这个人虽然啰嗦,胆小,对弟兄们却非常实在。刘武周军大部分新兵,包括尉迟敬德本人,当年都于他的麾下受过训导。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多人的官衔都出6建方一大截,但众人心中,依旧把他当个老哥哥来看待。
这也是昨夜6建方说了很多疯话,尉迟敬德却不敢将其斩示众,以稳定军心的原因。给其一个教训,然后再放出来赔罪。大多时候,将领们都会采取这种措施。他们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看到6建方被伤害。更甭说亲眼目睹这位老大哥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用号令,所有骑兵都疯了。只要能抓到坐骑,全部跳上了马背,追着王二毛的背影紧紧不舍。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捅了马蜂窝的王二毛吓得头皮乍,一边拼命磕打马镫,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汾阳城没了,刘武周死了。你们再追我,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贼子,拿命来吧!”尉迟敬德两眼含血,拼命磕打策动胯下战马。这匹枣红马体力远不如他常常骑乘的乌骓驹,才追出了两三里,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从背后插上,将空着马鞍的乌骓牵到尉迟敬德身旁。尉迟敬德出一声轻喝,双腿用力,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了乌骓鞍间。枣红马吃不住劲儿,双腿软,趔趄欲倒。坐稳身体的尉迟敬德又一伸手,从枣红马鞍侧取下长槊,顺势用手一拍,将其推出了队伍。
脱了力的枣红马长嘶,软倒。却让开了后边的路,没有被其他马匹踩翻。过了片刻,它挣扎着重新站稳,冲着尉迟敬德消失的方向大声长嘶,“呜——嗯嗯,呜—嗯嗯——”双目之中,好生不舍。
“谁家的将士,如此糟蹋一个畜生!”烟尘落处,又一队骑兵冲过。其中一人频频回头,冲着此后永远不可能再上战场的枣红马叹道。
“别管一头牲口了,救人要紧。看情形,尉迟黑子已经气红眼了!”另外一名黄脸将军瞪了说话者一眼,低声呵斥。
说话的少年将军缩了下脖颈,小声嘀咕:“王二毛那厮,如果那么容易被人抓住,还叫王二毛么?放心好了,有程名振在,尉迟黑子只有吃亏的份儿!”
“士信别跟叔宝顶嘴。省点力气,救人要紧!”另外一个年青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对方的嘀咕,“孤没想到,程将军居然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险,彻底打破了这个僵局!快些,遇到刘武周的人,当场格杀!”
尉迟敬德怎会知道自己螳螂捕蝉,身后已经坠上了一头又凶又狠的黄雀。带领麾下骑兵,死死咬住王二毛不放。程名振几度派人从侧面骚扰,砍杀掉队的刘武周军,吸引大伙的注意力,都被尉迟敬德毫不犹豫的忽略掉了。他今天只要王二毛给6建方偿命,其他一概不顾。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程名振知道今天麻烦大了。他只想困住尉迟敬德,给汾阳方向创造机会,却没想到尉迟敬德是头疯虎,落入笼子当中也这么难对付。不忍看到好兄弟在自己面前战死,把心一横,他策马斜插,一边继续向尉迟敬德靠拢,一边弯弓搭箭。
疾驰中的目标非常难以射中,先后两箭,都从尉迟敬德背后擦身而过。程名振又搭起第三箭射过去,终于让尉迟敬德心生警觉,抽出马鞍下的铁鞭,一鞭将羽箭击落。然后,头也不回地问道:“来者何人,想死就再靠近些!”
“你家程爷爷!”程名振见尉迟敬德武艺高强,心知射中他的机会不大。丢掉骑弓,将长槊端在了手里,“有胆子停下来,跟我一战。你麾下的弟兄都跑散了,列阵而战算我欺负你!”
尉迟敬德闻声回头,现自家弟兄在高奔跑中已经成了一条长长的乌龙。万一有敌军从当中把队伍切断,劫杀,自己肯定要一败涂地。但再向程名振身边一看,他也冷笑了起来。对方嘴巴上说得虽然有条有理,身边跟上来的骑兵,却也只有区区数十个,与自己简直是半斤八两。
“你真是程名振?你傻啊你!”给自己的印象前后落差太大,尉迟敬德不敢相信,一边继续策马狂奔,一边问道。
丘陵间风大,程名振听不太清楚。策马急追数步,努力将自己跟尉迟敬德的距离缩短了些,扯开嗓子喊道:“当然是我。今天的计策,全都出自我手。你个笨蛋,明明只有匹夫之勇,居然也能混上将军当!”
“自己找死,不要怪我!”尉迟敬德等的就是这句话,猛然间把马头一拨,冲着程名振靠了过来。计策既然全出自程名振之手,就没必要追着前面那个姓王的家伙不放了。把程名振斩杀,不但先前的败局彻底挽回,6建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程名振没料到尉迟敬德说改变主意就立刻改变主意,见到二人的坐骑不断靠近,马上就要呈夹角挤在一起,赶紧举起长槊来,奋力冲尉迟敬德掷了过去。这一下不求伤人,他旨在伤马。杀了尉迟敬德胯下的乌骓,摔也把这个黑大个摔死。
尉迟敬德只是轻轻晃了晃长槊,就把程名振的必杀一击破解掉了。“纳命来!”口中出一声断喝,他单臂夹槊,借着坐骑的冲势向程名振刺去。程名振挥手抽出宽刃长刀,兜底猛捞,只听“当啷”一声巨响,尉迟敬德的长槊被击开,人和战马都从程名振身边掠过。再看程名振,于马背上歪了歪,吐出一口血沫,顺势向下一名骑兵冲去。
他的刀术一半来自罗成指点,一半来自实战总结,出手极其狠辣。战马交错,已经将三名尉迟敬德的侍卫抹到了地下。那边尉迟敬德也不示弱,长槊翻飞,刺翻了四名程名振的亲兵,然后拨转坐骑,又冲正主冲了过来。
“来得好!”情急之下,程名振也豁出去了,明知道自己未必是对方敌手,依旧拨马迎战。这回又是尉迟敬德抢到了先手,但由于事先对此人的力气有了思想准备,程名振的内脏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将长槊卸到了一旁,反手一刀向尉迟敬德后脑扫去。
“咿?”尉迟敬德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对方的武艺,二十因为刀势似曾相识。很久以前,他奉刘武周之命扮作突厥人,去营救阿史那兄弟的时候,曾经跟博陵大总管李仲坚交过几招。没分出胜负来,但从中受益匪浅。跟程名振一样,李仲坚手中的长槊只是个摆设,功夫全下在刀上。并且其中有那么几招,跟程名振所使的如出一辙。
没等他琢磨清楚其中缘由,程名振已经再度拨转坐骑,带着自己的亲兵杀上。尉迟敬德暗叫了一声过瘾,带领骑兵迎上去,跟对方杀做一团。6续有刘武周军的骑兵赶了过来,6续也有洺州营的骑兵前来接应。王二毛本来已经逃离生天,看见程名振这边吃紧,也拨转马头,再度冲入战团。
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一会是程名振对尉迟敬德,一会儿是王二毛大杀四方。一会儿是尉迟敬德追杀王二毛,一会儿是程名振与张瑾两个双战尉迟敬德。杀了片刻,洺州营将士撑不住了,他们毕竟不是专职的骑兵,武艺和坐骑都远不及敌人。全凭着兄弟齐心,才勉强没被尉迟敬德打散。
“风紧,扯呼!”二马错镫的瞬间,程名振狠劈两刀,冲着王二毛叫喊,拨马就逃。张瑾、王二毛和其他弟兄尾随其后,使出绿林中的“扯风!”秘籍,头也不回远遁。尉迟敬德麾下的骑兵拦截不住,只好跟在屁股后边大呼小叫。待尉迟敬德本人把坐骑兜转回来,王二毛等已经又逃出了一百余步。
“无耻!”尉迟敬德怒骂,用力拍了下乌骓,再度从背后杀上。他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度远在其他战马之上。追着追着,程名振等人就逃不掉了,只好再度抱成团迎战。待尉迟敬德的亲兵围拢过来,则程名振自己迎战尉迟敬德,其他人使足了力气往亲兵们头上招呼。
尉迟敬德爱惜属下,不得不分神相救。程名振虚晃一招,再度逃窜。跑着跑着,敌我双方就错了方向。原来是王二毛拼命由山外将尉迟敬德引上山里,现在恰恰翻转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带着十几名残兵从山里向山外冲,试图跟埋伏在某处丘陵上的大队人马汇合。尉迟敬德则带着几十名骑术好的亲兵紧追不舍,将剩下的两千余名精锐全抛到了山谷当中。
“有种别跑?”尉迟敬德大喊大叫,气急败坏。
“有种继续追!”王二毛输人不输嘴,喘息着回应。刚才的混战,他身上挨了好几下,亏了不是尉迟敬德亲手伤的,并且有铠甲保护,才没伤到骨头。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早已提不起迎战的力气。
“撒腿就跑,你算哪门子将军?”
“那也比你强,士卒丢光,全凭匹夫之勇强!”唯恐尉迟敬德掉头去跟麾下骑兵汇合,程名振继续油嘴滑舌。此处已经距离他设下伏兵的地点不远了。五千精锐拦不住大队轻骑,但团团围上去,困死尉迟敬德和他身边这几个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在双方都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斜刺丘陵地段又传来一声断喝,“尉迟黑子,别欺负我本家兄弟,你程爷爷来了!”
声音未落,一人一马已经冲到近前,放过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直扑尉迟敬德本人。“程四哥!”王二毛大喊,又惊有喜,“小心,黑大个厉害!”
“早就称过他的斤两!”程知节笑了笑,不屑一顾地说道。论武艺,这世间他只服秦叔宝一个。当年瓦岗军兵败,王世充派遣几十员将领追杀。他怀抱着昏迷不醒的裴行俨,照样把围困者冲了个唏哩哗啦,然后扬长而去。若不是李密那个败家子毁了瓦岗基业,天下第一武将的名号就是他程知节的,尉迟黑子连边儿都沾不上。(注1)看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尉迟敬德不由心中一紧,慢慢带住坐骑,低声问道:“贼子,你不是在围困汾阳么?怎么到这给人助拳来了?”
“你主子刘武周还配我出手?汾阳城已经陷落了,你个蠢材,居然跑到这里跟人拼命!”程知节才不说实话呢,能打击对方的士气招数,使出来毫不犹豫。
尉迟敬德不明就里,心里愈慌张。刘武周身边没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将领,自己带着骑兵迟迟未归,城里军心大乱,被唐军趁虚而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想到这儿,他心里对程名振更恨,摆了摆手,低声道:“程知节,我跟你各位其主,无冤无仇。汾阳被你拿下就拿下了,没什么好恨的。但前边那个小子杀我弟兄,毁我一世英名,我今天定要杀他雪耻。你让开,否则我只好拼命了!”
“你见过一笔写出两个程字么?”程知节才不肯让开呢,尉迟敬德越是气急败坏,他越要趁机大讨便宜,“别废话了,看槊!”
说罢,一夹马肚子,冲着尉迟敬德疾驰而来。尉迟敬德持槊相迎,单手持槊拨开对方槊锋,另一只手抽出铁鞭就砸。程知节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举起一把大斧子,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火花四射,二人在马背上各自晃了两晃,再度分开。
尉迟敬德不肯拨马再战,趁机冲向远处看热闹的程名振。还没等冲到近前,斜刺里又杀出一匹骏马,马背上,秦叔宝一手持槊,一手提锏,笑着骂道:“蠢货,都被人包在饺子里了还不醒悟。你看看,山坡上有多少人!”
尉迟敬德挥槊拨开秦叔宝的攻击,趁战马错开之时,抬头张望,只见山石后,草丛间,密密麻麻涌出无数人头。抬刀举矛,将程名振、二毛两个护于中间。再一回头,现自己的弟兄稀稀落落地跟了上来,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甭说策马冲阵了,对方杀到跟前,能不能有力气自保都是疑问。
“叔宝兄,士信兄,秦王殿下,你们怎么来了!”程名振分开人群,冲着6续赶过来的友军频频拱手。
“还不是不放心你!”罗士信笑着翻了下白眼。“连秦王你都敢调动,胆大包天了你?!”
“末将只想**这黑厮上当,没想到会惊动秦王殿下!”程名振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有故意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企图,笑呵呵地冲大伙赔礼,“殿下勿怪,好在把这黑厮困住了!”
“不妨,不妨!”李世民一直很为尉迟敬德而头痛,心腹大患解决在即,什么过错都可以包容。“我也是为此人而来,好一员虎将,只是投错了主公!”
“殿下没有引兵攻汾阳么?”程名振楞了楞,冲口问道。
“太子兄征战多年,盼的就是今天,我何必跟他争?有这黑子,孤心满意足了!”李世民笑了笑,满脸坦诚。
程名振又是一愣,眼神有些恍惚。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自己先前还的确看错秦王了。但有些事情心里可以想,嘴上却不能说。笑了笑,点头道:“亏得殿下来援及时,否则,我还真拿他没办法!这厮,一旦拼起命来,不管不顾!”
“交给叔宝好了!”秦王李世民笑着替属下大包大揽。“上次这黑厮袭击我,亏了叔宝兄前来护驾。但因为我在场,叔宝兄施展不开,被这厮趁机打了三鞭,才还了两锏。还差一下,今日就让叔宝讨回来吧?”
“又没打在身上。不是被他架住了么?”尉迟敬德见敌人谈笑风生,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哼哼地插嘴。“有种,咱们就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秦将军一招半式,你们就让开道路,放我和我的弟兄们回汾阳。如果,我输了,脑袋归你。至于弟兄们,请让他们各自返乡!”
“好!”李世民大笑着承诺。
“击掌为誓!”尉迟敬德趁热打铁。
“击掌为誓!”李世民答应,笑呵呵地上前伸出手掌。罗士信一把没拉住,只好紧紧跟了过来。尉迟敬德非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掌,在马上与李世民轻轻对了三下。然后,把坐骑拨开,冲着自家弟兄们喊道:“你们都看见了,今日是我跟秦将军切磋。生死各凭本事,过后谁也不怨。6将军昨夜问我,咱们在干什么?我也回答不了他。今日咱们已经陷入了绝地,算是为定扬可汗尽过忠了。此后,无论我是死是活,大家回家过日子吧!”
说罢,不管弟兄们的哭求,拨马前来挑战秦叔宝。秦叔宝年龄比尉迟敬德大了足足二十多岁,心境早已不像对方那样急躁,笑呵呵地看着尉迟敬德跟属下告诫完了,拉足架势,才缓缓上前,用长槊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存心寻死的尉迟敬德笑了笑,举槊向对方致意。然后策动乌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秦叔宝一招将尉迟敬德的来势卸开,反手一槊刺还,尉迟敬德闪身避过,单手挥鞭,恰恰跟秦叔宝打来的铁锏撞在了一起。
二人齐声为对手喝了声彩,跑开数步,拨马再战。王二毛、程名振、李世民、罗世信、程知节等人抚掌喝彩,看得目眩神摇。厮杀中的两者俱为当世名将,一个浸淫武学多年,日臻化境,另外一个悟性惊人,外加身子骨强壮。直杀了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十几招之后,秦叔宝因为年龄的缘故,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尉迟敬德也因为先前跟不同的人打过好几场,体力不济,气喘如牛。二人相互看了看,再度策马对冲。尉迟敬德抢先刺出一槊,不幸落空。秦叔宝回槊下压,绊住尉迟敬德的手臂,然后单手举锏,冲着对方后脑用力拍下。
轻轻一笑,尉迟敬德将长槊松开,引颈受戮。虽然一心盼望着秦叔宝赢,观战的众人也忍不住出一声惊呼,惋惜地闭上了眼睛。待大伙将眼睛睁开,只见本来该横尸疆场的尉迟敬德像喝醉了酒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头颅却没有粉碎。秦叔宝则一手举着金锏,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膊,苦笑不止。
“叔宝兄!”李世民第一个冲上去,双手拉住了秦叔宝的战马。秦叔宝缓缓吐出半口血,惨然一笑,“没事,用力太大,把胳膊抻了。休息几天就可以缓过来!”
“你这黑厮!”罗士信心疼秦叔宝,上前拉住尉迟敬德的坐骑,挥拳便打。程知节伸手架住了他,低声喝道:“别打了,他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这厮,居然准备替刘武周去死。刘武周不过是突厥人养的一条狗罢了,哪点值得你如此待他?!”
“别打扰他,让他歇一会儿吧!”秦叔宝又吐了小半口血,笑着叮嘱。李世民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秦叔宝搀下坐骑,关切地追问,“叔宝兄,怎么样,需要不需要请个郎中来!”
“没事儿,年纪大了。”秦叔宝面如金纸,强忍住胸口的烦闷回应。不愿意杀一个束手待毙之人,他将刚才那一锏中途收回,相当于多大的力气都打在了自己身上,难免内脏会受到冲击。但这么多年征战岁月里,他受得伤太多了,也不差这一回两回。
过了好半晌,尉迟敬德终于像做梦般睁开眼睛。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后又看了看嘴角带有血渍的秦叔宝,跳下坐骑,纳头拜倒,“秦将军锏下之恩,他日必将回报!”
“你,你没真的输给我!”秦叔宝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男子汉大丈夫,就别婆婆妈妈的了。刘武周肯定守不住汾阳,何去何从,你也该自己拿个主意了!”
“我…….”尉迟敬德迟迟没有起身。仗打败了,带兄弟们回城已经没有可能。失去了自己这条臂膀,刘武周还支撑得下去么?
“我来时,太子已经挥师攻城。你不在城内,估计刘武周支撑不了多久!”伸手将尉迟敬德拉起来,李世民笑着开解。“你已经替他死过了,没必要再死第二回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今天,先到我营州跟秦二哥喝一杯水酒,如何?”
说罢,不待尉迟敬德回应,转过头,又冲着尉迟敬德麾下的残兵喊道:“今天大伙都累了,就别多想了。先去我营中喝一杯吧,明天是走是留,我不勉强大伙就是!”
众骑兵先被王二毛领着跑了个半死,又被程名振堵在了这鸟不拉屎的丘陵地段,旁边还有秦叔宝等人虎视眈眈,心中早就不存侥幸之想。此刻听秦王不计前嫌,坦诚相邀,立刻松了一口气,跳下坐骑,七嘴八舌地答应道:“谢秦王美意。我等愿意跟尉迟将军一道去营中休整!”
“程将军,今日之战,你当居功。也一道去我营里喝杯酒吧?”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洺州营这边。
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绝,看到张瑾等人热切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笑着拱手,“多谢秦王厚爱,我等莫敢不从!”
“哈哈,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李世民大笑,左手搀住秦叔宝,右手扯住尉迟敬德,弃了坐骑,大步而去。程知节望着其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着程名振歉意地说道:“殿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程某所见过的豪杰中,胸襟气度,无人能出其右!”
“嗯。的确如此!”程名振笑着回应。心中却觉得有些事情远不像表面这般简单,然而,到底复杂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两支几个时辰前拼得你死我活的队伍合二为一,缓缓走出山谷。双方的受伤者被抬在队伍中间,阵亡者被用薄毡子裹了,横放在马背上。生前他们曾是仇敌。死后,却同归沃土。走着,走着,不知道是哪个起的头,将士们又低低地哼起了那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注1:历史上,程知节的武艺远比演义中来得高。资治通鉴中记载,当时裴行俨(裴元庆的原型)受伤,程知节抱着他,腿上被敌军用长槊洞穿。依旧夺过长槊,反手刺死一人,溃围而出。
第三章 浮华 (一 上)
第三章浮华(一上)
刘武周在汾阳城中盼星星盼月亮般苦盼尉迟敬德的喜讯,谁料想,盼到最后,却得到了个尉迟敬德部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之余,怎可能再有勇气跟李建成硬拼?干脆打开北门,带领麾下残兵弃城而走。
李建成领兵日夜兼程追出数百里,趁势收复了雁门、马邑两郡。直追到小金河畔(注1),四野再看不见半个汉人村寨了,怕中了突厥部落的埋伏,才下令鸣金而回。经此一役,河东道除了定襄郡的一小部分外,全部重归汉家版图。大唐国的北方威胁尽去,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逐鹿中原了。
捷报传回长安,李渊大喜,下令重赏全部参战将士,给两个儿子各增食邑一千户。李世民上表谢恩,自言不敢跟兄长争功,愿以千户食邑,赎尉迟敬德抗拒大唐之罪。李渊见到表章,心里愈觉得欣慰。干脆顺手赏了尉迟敬德一个四品将军的职位,将其划归秦王帐下听用。
旋即,李渊采纳兵部尚书屈突通和右仆射裴寂二人的建议,以太子李建成为北路军主帅,河间王李孝恭为南路军主帅,秦王李世民为西路军主帅,分头扫荡治下那些来不及清理的堡寨、乱匪。那些乱世中的草头王哪里经得起正规军的打击?不出三个月,就被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在此期间,程名振、王二毛、张瑾、王飞等人个也随波逐流,轻轻松松立了不少功劳,职位节节高升。特别是王蔷二毛,无意间跟武士矱攀上的亲戚,朝中有人好做官。居然也捞个开国侯的爵位,食邑增加到了七百余户。
戎马倥偬,大伙难得有时间顾家。但每次带回去的家书,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欣喜。留守在家中的女人们也知道丈夫们能不能建功立业就看这几天了,不敢拖男人们的后腿。一边央人写了回信嘘寒问暖,一边努力将家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到了武德三年七月,弘农郡以西,长城以南,所有盘踞在大唐境内的叛乱势力全部灰飞烟灭。征讨王世充的战斗也就提上了日程。根据心腹谋臣长孙顺德的建议,李渊将太子调回京师坐镇,命秦王世民统领十五万大军出关向东,兵锋直指洛阳。
早在唐军全力对付刘武周之时,王世充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出击,将河南境内支持大唐的张宝相、李公卿等势力一一铲除。此刻见唐军来势汹汹,也点起倾国兵马,西进迎战。
双方刚一交手,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明显地暴露了出来。李世民麾下武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绝世勇将,文有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一流的谋臣,攻势锐不可当。而反观王世充麾下,除了瓦岗降将单雄信之外,剩下的几乎全为旧隋勋贵。唯一堪独挡一面的帅才裴仁基,还被他以“谋反”之罪抄了满门。因此处处捉襟见肘,被唐军逼得毫无还手的余力。
看到形势一片大好,李世民立刻调整战略。亲自带主力逼住王世充大军,然后悄悄派遣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三人各领一部兵马绕过汜水,扫荡大郑国全境。河南各郡除了洛阳附近之外,原本就都是瓦岗军的地盘。李密兵败后,地方将领迫于无奈,才接受了王世充节制。但王世充素来用人唯亲,平素对瓦岗旧将无半点恩泽。此刻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旧友领军来攻,昔日的同僚提不起自相残杀之心,干脆打开了城门,直接易帜。
七月底,大将张公瑾带领三万兵马向秦叔宝投降。八月,邓州守将接纳罗士信入城。九月,大将田瓒以治下二十五州为献礼,跟随程知节进入唐营。到了十月,洛阳几乎就变为了孤城,仅有虎牢、原武等有限几个据点,因为城墙高大,守将又是王世充的亲兄弟,才勉强没有失去。但通往洛阳的道路却被程名振带兵袭扰,时断时通,求救信接二连三往王世充的案头送,粮草却一粒也运不过来。
这下,王世充可真着了急,主动出面,隔着洛水与大唐讲和。愿尽臣属之礼,岁岁纳贡。李世民微微一笑,大声回答道:“我大唐志在四海,你偏偏挡了我进军之路,当然要一决生死!如果王将军已经没了当年锐气,尽可投降,到长安去叩见我的父皇,定能保你富贵余生。如果王将军执意要战,就放马过来好了,何必那么多废话呢!”
一番话说得言简意赅,一干核心将领听在了耳朵里,均觉秦王说得痛快。侯君集微微一笑,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重复道:“别多废话,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
“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周围的亲兵都是追随李世民多年的老人,怎猜不出上头的心思,也纷纷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战还是不战,战还是不战?”
刹那之间,呼声夹杂着萧萧马鸣,瑟瑟秋风,横扫洛水两岸。大唐将士闻之,人人精神抖擞,王世充的属下听了,却愈觉得胆丧。见麾下士气低落,王世充不敢回应,灰溜溜地拨转坐骑,带领大军回洛阳去了。李世民趁机渡过洛水,兵临洛阳城外。
回到城中,王世充越想越气愤。本来瓦岗群雄都是自己手下败将,不知道什么原因,投靠了李世民后,却立刻脱胎换骨,让自己看到他们就犹如芒刺在背。愤怒之下,他命令将自己的妹夫单雄信叫到身边来,低声抱怨道:“当年在瓦岗军中,你也曾跟程知节、秦叔宝两人有过些交情。如今他们已经杀到洛阳城外了,你再跟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出城投靠他们去吧!”
单雄信闻言一愣,双膝跪地,含着泪回答道:“昔日我跟秦叔宝情同手足不假,但那都是私交,如今却是两国之争。主公如果不信我,尽管将单某的级砍去。单某不敢有怨言就是了!”
见单雄信说得果决,王世充心里又突然觉得好生过意不去,站起身来,双手搀扶住单雄信,“雄信这是哪里话来,我若是不信你,会将自家妹妹许给你么?赶紧站起来,别给他人看了笑话。我今天只不过是见敌军势大,不忍让少娥和你跟我一道等死罢了!”
少娥是王世充亲妹妹的名字,当年为了拉拢瓦岗众将,王世充将其嫁给了单雄信。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琴瑟相偕,如今已经有了一子。单雄信本来就心高气傲,闻听此言,更是觉得屈辱,笑了笑,愤然道:“少娥既然嫁给了单某,自然心里明白做武将难免有阵前丧生的那一天。万一战事不利,单某陪着主公一死之。看在当年的交情份上,秦叔宝等人也不会难为单某留下的弱妻孤儿。只是如今大局未定,主公切莫再说出什么丧气话来。若是怀疑单某的忠诚却碍着少娥的面子下不了手的话,但请给单某一杆长槊。某自去城外踏营,以报主公昔日相待之恩!”
说罢,推开王世充的手,拔腿便向外走。王世充赶紧一把将妹夫拉住,含泪说道:“雄信,雄信,我认错还不行了。千万别莽撞,你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让朕如何面对麾下众将?”
单雄信挣了两挣,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王世充难堪,停住脚步,叹息着说道:“其实今日之事,也非毫无逆转可能。想当年我在李密麾下,几番杀入洛阳内城,最后还不一样被主公所擒么?如今,唐军不过才过了洛水,主公怎么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提起当年凭着洛阳孤城硬耗死瓦岗军的往事,王世充的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当年瓦岗军的攻势一点不比几天唐军来得差,但自己最终还是反败为胜。今天这局面看似危险,谁知不会第二次起死回生呢?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低声道:“雄信说得对,是朕犯糊涂了。洛阳城这么高,除非唐军生了翅膀,否则绝对打不进来!”
单雄信点点头,笑着安慰:“只要主公方寸不乱。外边十几万大军,每停留一天就是十几万斤粮食的消耗。大唐国也是初建,未必能拿出那么多粮草来供前方嚼!”
听见“粮食”二字,王世充不由得又眉头紧锁。“唐军消耗巨大,咱们的消耗可也不少啊。洛阳仓内已经没多少盈余,荥阳和管城那边的道路偏偏又被程名振那蟊贼给切断了……”
“官仓内粮食的确不多。但段家、朱家还有司徒家可是…….”单雄信想了想,低声提醒。洛阳城内大隋遗老遗少颇多,每家中都有不少粮食储备。只要能将其中一两家的存储充公,绝对够将士们吃上好几个月。
没等他把话说完,王世充的头已经摇成了波浪鼓,“雄信不要莽撞。段家和朱家有拥立之功,司徒家也是三代贵胄,名望甚重。孤平素对他们多有依仗,怎可能打他们的主意?”
单雄信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些所谓的贵胄,但王世充却将他们个个都当成了宝贝。君臣二人意见不合,霎那间好生没趣。又沉思了片刻,单雄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如此,只能强行打通跟虎牢关的通道了。主公莫急,让单某想想办法。那程名振出身绿林,拦路打劫最是在行。但列阵而战,却未必是其所长。如果单某领一哨骑兵悄悄杀出城去,只要找到他的踪迹…….”
“替我杀之!”王世充用力挥了下手,断然道。
注1:小金河,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
第三章 浮华 (一 下)
第三章浮华(一下)
自打在汾阳城外设计赚了尉迟敬德之后,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就一直归秦王李世民调遣。但双方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没有继续加深。通过先前的试探,李世民已经约略了解到程名振的心思,知道对方性格懦弱,不愿意掺和进秦王府跟太子府之间的争斗中,所以也不勉强。此外,王二毛目前搭上了应国公武士矱这条线,而武士矱本人又是李渊的心腹,在没有切实把握让程、王两人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忠的情况下,李世民宁可二人保持目前状态,也不愿意冒身边多一个父皇耳目的危险。
然而,李世民毕竟为一代英豪,心胸气度远非太子建成能比。在清楚地知道程、王两人不为自己所用的情况下,依旧拿洺州营和自己的嫡系一视同仁。该给的表现机会,一点不比别人少。该补充的粮草器械,半分不比嫡系差。碰上难啃的硬骨头,李世民宁可自己的嫡系兵马承受些损失,也不愿拿洺州营这种外围部队去填沟渠。打完仗后,功劳簿上,却从不忘记给洺州营将士填上一笔。
长此以往,洺州营将士们心里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了。私底下纷纷议论,均认为秦王殿下有帝王胸襟,跟在这样英雄背后沙场逐鹿,此生不虚。到后来,就连张瑾这种从前眼里只有王伏宝一个的榆木疙瘩,都深为秦王的气度而折服,几次悄悄地找到程名振,称赞秦王是个难得的英主。
“秦王是个当世人杰,这点毋庸置疑!”在张瑾等人面前,程名振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王李世民的好感。“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否则…”
后边的话无须再说,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张瑾想了想,依旧有些不甘心,叹了口气,低声道:“龙长三寸能行雨,蟒长百丈是菜虫。如果陛下真的为大唐江山考虑的话,择贤而立才是好计较!”
“行了,你这个人啊。好了伤疤忘了疼!”王二毛从后边赶过来,拍了下张瑾的肩膀,“立谁不立谁,还不是皇上自己说的算?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提起旧日的伤疤,张瑾脸上登时一暗。但当日的事情,和今天能一样么?当日是王伏宝将军功高震主,外加窦建德心胸狭隘。而今天,却涉及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大伙的日后前程。“秦王乃一头猛虎!”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太子顶多是头老牛。日后即便顺利接了位,恐怕也难让人心服!”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咱们先干好眼前的事情。谁当了皇帝,还不都需要有人帮他看家?”
“这倒是!”张瑾耸肩,不再多费唇舌了。大伙眼下的任务是遮断虎牢关通往洛阳的道路,没什么难度,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如果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的话,即便主动投效,秦王那里也不会有合适位置。
说着话,众人打马又走出了二里多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周围方圆十余里见不到半个敌军的影子,便打算约束队伍,扎营休息。他们这回带了千余弟兄,一水的轻甲骑兵,遇上敌军,可战可走,来去如风。像一根毒刺般,深深地捅进了王世充军的软肋。
还没等程名振选好合适的扎营地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鸟鸣,紧跟着,哨探统领黄牙鲍骑着匹桃花马,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情,用暗号联络不行么?”程名振眉头轻皱,低声喝问。即便并入了大唐,洺州营依旧保持着昔日的规矩。号令严明,军容整齐。上下联络都必须遵从一套独特的手法。
“报,报将军!”黄牙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回应,“秦王,秦王来了!”
“哪?”闻听此言,程名振大吃一惊。顾不上再责怪黄牙鲍,低声追问。
“两里之外,王飞将军已经迎上去了。正慢慢向这边赶来!”黄牙鲍跳下坐骑,低声回应。“只带了二十几名护卫,秦叔宝将军都不在身边!”
“这个秦王!”没等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笑着感慨。心里边又是惊诧,又是佩服。
“是啊,也就是秦王!有这份胆略!”张瑾等人笑着议论。大伙都是刀头上打过滚的,最佩服的就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而秦王李世民,恰恰符合了大伙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跟王世充军交锋的这几仗,每次他都是亲领中军冲杀在第一线。左侧秦叔宝,右侧尉迟敬德,槊锋所指,敌军狼奔豚突。
程名振不知道秦王因何而来,只得命令大伙摆队迎驾。才将命令传下去,李世民的笑声已经隔着夜幕传了过来,“大伙别费劲了。黑灯瞎火的,讲那么多虚礼做甚。继续扎营,我来找程将军问几句话!”
“见过秦王殿下!”程名振带着大伙上前数步,抱拳施礼。
李世民跳下坐骑,双手虚搀,“大伙都别多礼。我出来散心,顺便过来看看,所以就没派人提前告知。程将军,王将军,你们两个随我来。其他诸位将军!”笑着四下抱了抱拳,他继续说道:“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待我跟程将军问几句话,回头再请大伙喝酒!”
“谢殿下!”众人大声回应,然后知趣地退开。李世民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看王二毛,笑着提议,“那边有个土坡,两位将军可否跟我上去坐坐?”
“如殿下所愿!”程名振和王二毛将战马交给随从,笑着回应。
李世民举步向前,程、王二毛稍后,尉迟敬德带着几名亲兵牵着坐骑跟在附近,慢慢吞吞,走向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丘陵。走了几步,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本来是想请两位将军到我那边议事的。但本王最近在营里憋得难受,所以就亲自跑过来了。跑到半路,才猛然想起来将军行踪飘忽,王世充找不到,我估计也难。好在鲍将军麾下的斥候眼神敏锐,隔着老远就认出了尉迟将军!”
几句话,将自己来意解释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笑了笑,低声回应,“好在天还没完全黑,否则,可能真把殿下错过去了!”
他本来是想说句谦虚话,不料听在大伙耳朵里却成了对黑脸尉迟敬德的调侃,纷纷笑了起来。自打6建方死后,尉迟敬德就对王二毛恨之入骨。耐与同僚的情面无法寻仇,却绝不肯对其假以辞色。没等大伙将笑容收起,立刻冷哼了一声,撇着嘴道:“这么多人都错过去,还要斥候何用?两位将军就这样带兵么?好在王世充被殿下打怕了,不敢主动出城来找你们麻烦!”
“若是王世充的人敢来,再设个陷阱将他们尽数活捉了便是!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而已!”王二毛的嘴巴向来不饶人,听尉迟敬德主动挑衅,立刻反唇相讥。
“只怕又被人撵得雁不下蛋!”尉迟敬德连声冷笑,抓住王二毛当日的表现不放。
“君子用智,小人使力!能取胜便可,何必在乎过程是否好看!”王二毛摇摇头,不屑一顾。
二人针尖对麦芒,斗了个不亦乐乎。李世民怕斗得狠了伤了双方情面,笑了笑,低声说道:“呵呵,呵呵。两位将军都是当世英杰,就别争一时短长了吧!若不是程、王两位将军用得好计,我也无缘结识尉迟将军。若不是尉迟将军武艺过人,两位将军又何必浪费那么多心思做陷阱?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过去的事情谁也别再提了。终归是一场缘分。日后同心协力,马上取功名便是!”
“就他?”尉迟敬德耸耸肩,很不看好王二毛的本领。
耐着秦王李世民的颜面,王二毛懒得再跟他争。笑了笑,转换话题,“刚才殿下说有事情垂询我等,不知道是什么要事?别再走了,再走,离营地太远,就不安全了。毕竟这里是洛阳军的家门口,难免会窜出一两只看门狗来!”
“若是如此,直接宰了下酒!”李世民笑着回应,寻了块岩石坐下,然后慢慢再地上描画,“王世充手中,如今只剩下三座孤城。但洛阳城高池深,虎牢乃天下之险,原武城比前两者差一点儿,也是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大力修葺过的,非常难以攻克。孤本来准备采取围困战术,一点点耗干他们。谁料据细作送来的最新情报,窦建德那厮答应了王世充的请求,带领近二十万大军杀过来了。日前已经到了黄河岸边。眼下黄河还没解冻,他随时都可能踩着冰面过河!”
“啊!”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俱吃了一惊。先前见秦王谈笑风生,兄弟二人以为对方找自己没什么大事。谁料形势如此严峻,转眼间,唐军已经受到南北两个方向威胁,腹背受敌。
“噤声!”李世民四下看了看,尽量压低了声音,“别给更多人听见,以免乱了军心。两位将军当年曾经在窦建德帐下行走,是孤这边最了解敌军虚实的人。今天孤跟弟兄们商量了一整日,却想不出个稳妥办法。所以连夜来找你们,希望两位将军能替我出出主意!”
第三章 浮华 (二 上)
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来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来,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没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生了。并且连续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来没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来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来,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来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唐军掉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来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没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来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什么事情?怎么又不按规矩来!”程名振有些怒了,皱着眉头问道。洺州营上下有一套完整的军情传递手段,使用起来非常便捷。但今天,黄牙鲍先是没有按规矩报告李世民的到来,现在又黑灯瞎火地往不该闯的地方乱闯。
“没,没事!”黄牙鲍的身影在不远处晃了晃,后边隐隐还跟着几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将军命属下过来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营?”
“雄将军?”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双双上前,将李世民护了个密不透风,然后悄悄向背后摆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快上马!”
“什么?”李世民没有听清楚,大声问道。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麻烦来了,迅向后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坐骑缰绳。几乎与此同时,黄牙鲍身后的几名“斥候”也动了。当前一人猛然提,战马斜沿着山坡冲将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没有长兵器,挥舞着横刀双双扑上。对方手中长槊左右一拨,来了个“野马分鬃”,登时将二人拨成了滚地葫芦。
“教头!”被绑在马鞍上的黄牙鲍厉声长呼。把心一横,双腿用力,拿身体为武器,挡在了持槊者的战马前。
“滚!”刺客嗓子里出一声怒喝。长槊横扫,如鞭子般抽在黄牙鲍背上,将其从马鞍上抽下来,柴捆一样飞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迟将军护驾!”眼看着黄牙鲍在空中大口**,程名振双目俱裂。不顾自家安危,扯开嗓子大喊。
事突然,尉迟敬德也来不及反应。双手将李世民送上坐骑,挥着单鞭上前搏命。几名亲王府亲卫个个奋不顾身,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并肩而上。持槊刺客大声断喝,“来得好!”,先一槊逼得尉迟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将跟上来的一名亲卫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完全靠着平素作战养成的本能拨了下坐骑,将属下的尸体躲开。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迟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几个的死活,策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几名秦王府卫士舍命来救,奈何武艺与刺客相差太远。数息之间,纷纷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军兵营里!”程名振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块石头,冲着刺客背后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头,单手持槊,另外一只手拔出铁锏,向后随意一拨,便将石块拨离了方向,翻滚着落地。
这武艺,比起秦叔宝也丝毫不逊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对手,拨马便逃。洺州军的营盘就在丘陵下,与此处不过两里之遥。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军营,便可以安然无恙。
事先审问过俘虏,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动的关键所在。不理会自己的属下和其余众人,斜向拉个条直线,封堵李世民前往军营的去路。他所处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着又跑了个顺坡,转眼间,已经几乎与李世民并辔。李世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拨转坐骑,掉头逃窜。这下,可以暂时不与刺客拼命了,距离军营却越来越远。
“呜——呜呜——”山脚下,程名振的卫士也觉了情况不对,吹响了报警号角。数息间,营盘内有嘹亮的号角声回应。灯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时间做出了反应,贯甲上马,列队聚集。
两名主将都被秦王叫到远处商议军务,营中只有王飞、张瑾当值。二人不知道山头上到底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将队伍拉出来,迅向山头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冲着军营方向大声求救。混乱的人喊马嘶声中,他的求救声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
“小秦王,拿命来吧!”转眼间,持槊刺客又追了上来。槊锋在李世民背后来回画影。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场格杀,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后心。
“叮!”后心上的镔铁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马上微微一颤。策马追来的程名振再度张弓搭箭,接二连三向刺客射来。
骑弓的杀伤距离很短,对方又穿了铁甲,羽箭根本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这一串乱箭也令刺客手忙脚乱,又要保护自己,又要照顾坐骑,转眼间又被李世民甩开三个马身。
“呜呜呜呜!”王二毛终于与洺州营护卫汇合到了一起,不顾自己的伤势,用号角送出了正确命令。王飞和张瑾两个接到命令,立刻调兵遣将,分头朝刺客包抄过来。
眼看着逆转乾坤的关键时机就要错过,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会程名振的骚扰,拼着硬挨几箭,也要把李世民刺于马下。说时迟,那时快,之见他的坐骑快如闪电,载着主人游龙般冲着李世民扑去。长槊刺破夜幕,隐隐带起一阵腥风。眼看着蛇信般的槊锋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后背,斜刺里猛然又闪过一道乌光。尉迟敬德空手骑着乌骓马,插到了李世民与刺客之间,一把推歪了槊锋。
“找死!”刺客恼羞成怒。调转槊锋,直抹尉迟敬德哽嗓。尉迟敬德迅一歪头,让开对方必杀一击。双手顺势一搭一搅,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后双腿双手同时用力。
他胯下的乌骓乃万里挑一的名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向斜前方一跃。借着这一跃的惯性,尉迟敬德握住槊杆,奋力猛夺。只听“嗡”的一声,毒蟒般的长槊颤抖呻吟,脱离了主人的掌握,被尉迟敬德硬生生抢到了手里。
“啊!”先前还准备将尉迟敬德的尸体挑上半空的刺客来不及做出反应,长槊脱手。尉迟敬德手握长槊前半段,单臂奋力一抡,将长槊轮得如鞭子般,带着风冲着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洺州营的斥候,杀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个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夺,一方面是力气不如对方,另外一方面却是受了轻敌之累。见尉迟敬德挥槊砸向自己,立刻双手举起铁锏。“当啷!”随着一声剧烈金铁交鸣,尉迟敬德策马前冲了数步。刺客的坐骑缓缓放慢,然后慢慢站稳,扬起头来,厉声嘶鸣,“唏——嗷———”
“来将通名!”尉迟敬德拨转乌骓,持槊指点怒不可遏的刺客。“大郑将军单雄信,黑大个,好力气。莫非你就是刘武周麾下尉迟恭?!”刺客功亏一篑,却不失风度,单手提锏,冲尉迟敬德遥遥致意。
说话间,程名振和王二毛带着亲兵赶到,绕过交手两人,将秦王团团护在中央。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笑了笑,大声道:“功败垂成,你还是不要无谓送死吧!两军阵前,咱们再分胜负不迟!”
眼看着远处的火把越追越近,单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笑了笑,冲着众**方的拱手,“原想认识一下秦王,却没料到能结识这么多英雄。今晚,单某也算来得值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将战马一拨,转身便走。王飞和张瑾领军赶来,一时不明所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截下他!”到了这会儿,秦王李世民终于缓过了神来,指着单雄信的背影,大声咆哮。“截下他,给鲍兄弟报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将,杀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来不及了!”尉迟敬德苦笑,丢下夺来长槊,两手一翻,血水顺着手掌的边缘淅淅沥沥而下。
第三章 浮华 (二 下)
第三章浮华(二下)“敬德,你受伤了。来人,快请军医!”见尉迟敬德两手冒血,李世民顾不上再派人追杀单雄信,冲上前,一把搀扶住心腹爱将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摇头,“随便包包就行了,别乱了军心。天色太暗,敌将武艺甚高。不宜追杀!”
“依你!”李世民略作犹豫,点头接受了尉迟敬德的建议。刚才单雄信行刺自己时,前后有二十余名侍卫上前阻拦,都被单雄信一一戳死在马下。追杀这种绝世猛将,派的人手少了,等于白白送死。调动了太多的士卒,洺州营的指挥体系就要被完全打乱,万一单雄信在附近还埋伏了兵马的话,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就要面临危险了。所以,还不如不追,放单雄信自由离去。等日后战场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债讨还回来。
“刚才,若非程将军放箭干扰,末将也夺不下单雄信的长槊。”尉迟敬德想了想,继续出言提醒。
前后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经从震惊、恼怒中恢复到了常态。点点头,笑着冲程名振等人抱拳,“孤这条命,是尉迟将军和程兄弟一块儿救下的。大恩不言谢,日后程将军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殿下折杀末将了!”程名振赶紧上前几步,长揖及地,“殿下不计较保护不周之罪,已经令我等汗颜。‘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来就不该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闪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想到王世充麾下还有如此智勇双全的猛将,简直杀了孤一个措手不及。弟兄们的伤亡如何,军中可有足够的医药?”
“还没来得及清点!”程名振又施了一礼,如实回禀。“西南侧外围的斥候估计全军覆没了,末将的亲兵刚才与单雄信的部属混战在一起,损失也很惨重!”
说话间,王飞和张瑾等人已经6续赶到,一边找来随军郎中救治受伤的己方将士,一边调遣兵马四下搜索,以免还有更多的刺客隐藏在附近。大伙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确认了周围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杀,全是一刀夺命。将军的亲卫队战死二十一人,还有九人重伤,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边,侍卫战死六个,重伤十五人!”张瑾上前冲程名振施礼,带着几分悲愤汇报。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居然有这么人丧命。听到汇报,无论李世民还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敌军留下活口了么?”“鲍守信呢?他伤得如何?”犹豫之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禀秦王,敌军都是死士。没来得及撤走的全自杀了!”张瑾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然后将面孔转向程名振,“鲍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尽力救治,可血一直从嘴里往外冒。将军,将军如果有空,尽量,尽量抽出时间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来有些恼火鲍守信不尊军令,导致秦王遇袭。听完张瑾的汇报,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悲凉,点点头,沉声回应:“我这就过去吧。军中可还有老山蔘,马上全找来给鲍将军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插了一句,举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后。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他能看得出来,鲍守信在洺州营中享有一定威望。虽然此人犯下了给敌将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经快死了,没必要再追究下去,进而失去整个洺州营的拥戴。
士卒们迅让开一条通道,将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临时搭起的医馆前。只见三、四个郎中打扮的人,围着鲍守信一个人忙忙碌碌。金针、白葛、红药等能用的东西全招呼上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鲍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见到此景,尉迟敬德忍不住轻轻摇头。当时别人忙着保护秦王,没看清楚,鲍守信飞身挡在单雄信面前的场景却是他亲眼所见。以单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鲍守信的五腹六脏抽得粉碎,虽然眼下隔着铠甲和肌肤看不出伤来,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一直苦苦坚持的鲍守信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半个字都没等说清楚,一口鲜血又急喷而出。
“鲍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鲍守信的肩膀,“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敌将太强,来得又太突然!”
鲍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红的牙齿。“我,我…….”他用力喘息着,两眼中写满了不甘。又吐出几口血后,终于缓过了一丝生气,“我,我,故,故意,让,让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报,报警!”
一瞬间,大伙全都明白了鲍守信的苦衷,满脸肃然。敌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作为斥候统领,能及时给主将示警,比他个人荣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宁愿被对方生擒活捉,装作一幅老实配合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敌军,以便寻找机会,及时给自己人提个醒。
否则,即便他当场战死了。解决掉外围斥候之后,单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药,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动突然一击。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做得很好。别多说了。我已经派人去取老山蔘。当年罗成的伤比这还重,不一样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安慰。
“是啊,如果军中老山蔘不够,孤立刻派人回主营去取!你好好养伤,破了洛阳后,孤将单雄信抓来,让你亲手结果了他!”李世民也凑上前,笑着表态。
他天赋英姿,心思远比常人敏锐。将今夜的事情前后在心里匆匆一过,就明白若非鲍姓斥候处置得当,自己十有**已经死在了单雄信手里。这份大恩他不能不还,如果鲍姓斥候能挺过眼前这关的话,日后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证此人一天富贵。
“谢,谢…”鲍守信喘息着,勉强向李世民挤出一丝笑容。他之所以尽力坚持,争取能见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后一面,为的不是报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误会。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间的争斗,整个大唐几乎路人皆知。作为一名斥候统领,鲍守信自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程名振的选择。但是,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却固执地认为,程名振现在的做法,看似两头都不得罪,实际上把两头都得罪了个遍。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争执没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还好说。万一哪他太子和秦王当中某一方获取了最后胜利,等着洺州营的的结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让秦王感到任何怠慢。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周围同甘苦共福祸的弟兄们。巨鹿泽众人能在乱世中挣扎着走到今天不容易,谁都有维持它的责任。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纵使是粉身碎骨,鲍守信也在所不惜。
见鲍守信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对方嘴边。“鲍兄弟,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只要说出来,弟兄们保证不辜负你!”
“孩,孩子…….”鲍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长子将继承你的官职。其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派人将他们养大。男的在我帐下听用,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看见救命恩人马上就要离世,被大伙围在中间的李世民好像也动了真感情,俯下身,大声喊道。
“谢,谢…”鲍守信喃喃回应。眼睛却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泪,跟着俯下身来,“守信,秦王乃重诺之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来,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老鲍,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来了!”
“老鲍,不准死。你儿子还没成亲呢!”
众将领看出鲍守信已经油尽灯枯,围拢上前,大声嚷嚷。这些年,生离死别已经见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几乎都
已经麻木,轻易不会因为死亡而落泪。但如今好日子已经来了,没想到却又要送别一名亲兄弟,任谁不心如刀割?
鲍守信笑了笑,满脸欣慰。他嘴里已经没血可冒,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教,教头!我,我没想到,咱,咱们还能从,从巨鹿泽里走,走出来!”
“提这些干什么。你好好休息,药马上就送来!”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鲍守信已经凉的手掌。“药马上就来,你,你再坚持一下!”
“老鲍,你个没出息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鲍守信的另外一只胳膊,仿佛试图将他从牛头马面那里扯回。
鲍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泪,脸上却带着几分满足与欢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说罢,头向旁边一歪,就此长眠不醒。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程名振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鲍守信脸上的血渍。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鲍守信临死之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他满足于今天的安宁日子,为此而了无遗憾。
从生到死,哪怕最后穿着五品将军的锦袍,本质上,鲍守信依旧是个草民。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什么“封侯拜将”,“马上夺取不世功名”,这些话只会在喝醉时当笑话说一说,酒醒后从不把它当真。他生于平庸,也甘于平庸。能一顿饭吃两个猪蹄就觉得无比的幸福,能看着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壮成长就觉得无比的满足。当安宁生活被人毁掉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刀来,愤而反抗。但当乱世结束后,他最希望的选择却不是追随英雄问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继续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营上下,十有**都是鲍守信这类人。中原大地上,有无数生活着鲍守信。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远者眼里,他们目光短浅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却可以为了心中的微薄梦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黄牙鲍抬回军营去!”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王二毛上前,弯腰抬起了担架的一头。张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头。程名振举起火把,王飞笑着用白葛盖住鲍守信的身体。大伙没有征求在场权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见,秦王李世民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只是看了眼尉迟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担架之后。
像鲍守信这样的五品芝麻绿豆,李世民随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着一个五品芝麻绿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而还,几乎从记事儿开始起,李世民心脏里就澎湃着一腔英雄之血。他丝毫不畏惧死亡,也不厌倦鼓角之声。无论是在两军阵前还是于另外一个战场,他都会选择勇往直前,哪怕最后功亏一篑自刎乌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鲍守信的死,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与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这么多年所见所闻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儿都在洺州营后方的话,鲍守信会不会真的向敌人投降,李世民对此毫无把握。他觉得,对方十有**会那样做。因为在鲍守信这种人眼里,自己这个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他活着,不为什么大义,天命。也没什么追求,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开心些,少受一些伤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长得像小树一样高矮,身体内部,依旧怀着草芥的心思。这种人不堪大用,也担负不起太多重托。然而,正是一个又一个鲍守信,托起了整个中原!
想到这儿,李世民看向洺州将士的目光越柔和起来。他终于有点理解程名振的选择了。今后不会再嫉恨,即便没有鲍守信舍命相救这一层关系,也不会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