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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飘絮(七 下)

    “这……”程名振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窦建德对自己过去的情况掌握得竟然如此仔细,照这样算来,洺州营回到平恩后的种种动作,恐怕也难逃对方的法眼了。

    但窦建德突然提起徐茂公,到底是要干什么?尽管心中惊雷滚滚,他脸上依旧努力带着平静的微笑,想了想,低声回禀:“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因为他们曾经收留过王二毛,所以双方有过些往来。但后来瓦岗军背信弃义,臣也就跟徐茂公断了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窦建德猜出程名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笑着摆手,“你以前跟他们有什么交情,那都是以前的事情,关我老窦屁事。我老窦要是在乎这些,就不必把自己送到你衙门中来了!”

    “主公之信任,臣,臣没齿难忘!”程名振惭愧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拱手谢罪。窦建德的话说得很在理,如果不是出于对他程名振极大的信任,即便武艺再好,谁肯连个亲兵都不带,只身跑到平恩县衙中来?万一洺州营暴起难,那不是等于送羊入虎口么?

    “什么臣不臣的,坐下,看你站着我头晕!”窦建德大笑着站起,走到程名振身前,双手按住对方的肩膀。“坐下,论公,咱们是君臣。论私,你叫我一声窦叔也不为过。彼此之间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情意却不能生分了。否则,当初又何必硬要走到一块呢?”

    “是。主公所言极是!”感觉着肩膀上传来的压力,程名振缓缓坐了下去。心中,千百种滋味交织而起。无论对方是刻意做作也好,有心拉拢也罢,敢于单骑入平恩,仅这份胆气,就足以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自己对窦建德又做了些什么呢?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小心防范?如此种种,哪一条应是一个臣子所为?但不这样做的话,绿林中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又在眼前晃动着,让他夜夜无法自安。笑里藏刀,翻云覆雨,哪一场血雨腥风暴之前,不曾经是阳光明媚?

    “坐下,坐下,看你,何必这么紧张?”感觉到程名振身体的僵硬,窦建德继续笑着安慰。“我之所以问你认识不认识徐茂公,不是想责怪你。我是想跟徐茂公联络,希望你能从中穿针引线!”

    “主公要联络徐茂公?”程名振的身体又是一僵,仿佛比刚才被问到自己跟瓦岗寨的交情时还要惊讶,“他可是瓦岗军的三当家!”

    “那都是老黄历了!”窦建德轻轻摇头。“你还不知道吧,翟让被李密给剁了,徐茂公也丢了半条命。只因为李密要借他的手收服瓦岗内营,所以才没有下令杀他。”

    “什么时候的事情?!”程名振的两眼瞪得滚圆,差点又从座位上蹦起来。但事实上,关于瓦岗军内讧的消息他通过哨探送回来的情报已经有所耳闻,只是没有窦建德掌握的详细罢了。因此甘愿装一回傻,以便掩饰刚才的失态。

    窦建德果然不疑有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程名振心里那些小把戏。“此事早就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只是说法不一罢了。根据我派出的细作回报,应该生于咱们攻打清河郡的同时。李密摆下了鸿门宴邀请翟让,然后摔杯为号,将翟让和他的心腹、子侄杀了个干净。单雄信被逼降,徐茂公背后中了一刀,差点儿**掉。大将程知节领兵在外,得知消息后*回师跟李密拼命,结果不知道怎么着,又被秦琼和罗士信两个说服了,把麾下万余精锐交给了李密…….”

    把窦建德的话跟自己知道的情况结合起来,瓦岗军的变故在程名振的眼前逐渐明朗。在他看来,以李密的虎狼**情,得到裴仁基、秦叔宝等人的支持后,当然不会再甘心居于翟让之下。所以杀主自立,这种绿林常见的作为也就顺理成章地在瓦岗军内部生了。只可惜了徐茂公、谢映登这一干豪杰,分明是磊落英雄,从此却陷于泥沼无法自拔。

    “元宝藏被咱们从武阳郡赶走了后,就去了汲郡。不知道他采用什么手段说服了汲郡太守张文琪,居然把整个汲郡连同黎阳仓一并献给了李密!”说完了瓦岗军的内讧情报,窦建德顺口又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该**!”程名振气得捶案,破口大骂元宝藏的无耻。“他吃的可是大隋的俸禄,怎么毁起大隋来比谁都下得去手?这可不成,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瓦岗军把手伸到咱们的家门口。王爷如果准备挥师南下,臣愿意再披铠甲!”

    “暂时咱们还没实力跟瓦岗军**磕!”窦建德对程名振的表现非常满意,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以咱们现在的兵力,不计代价硬攻的话,的确可以把黎阳仓拿下来。可那里边的粮食咱们吃不完,也运不走。下狠心烧了它,更是要被天下人唾骂。万一李密带着秦叔宝、程知节等人来夺,咱们就得跟他硬碰硬……”

    “主公所言甚是。”程名振顺势坐稳,轻轻点头。“但瓦岗军已经攻下了上洛仓,此刻又把黎阳仓掌握在手,不是如虎添翼么?”

    “所以,我才想通过你联系徐茂公啊。眼下奉命出镇黎阳的,可正是这位瓦岗三当家!”窦建德笑着点头,出一幅高深莫测模样。

    “李密派徐茂公出镇黎阳?”程名振这回真的有些惊讶了。先前无论瓦岗军内讧也好,元宝藏献汲郡于贼也好,他都已经有所耳闻,并且能分析出事情的起因。但徐茂公拖着半**之躯出镇黎阳的安排,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换了他处于李密的位置,此刻即便不杀徐茂公,也要将其软禁起来,避免有朝一日此人打着给翟让报仇的旗号来夺权。又怎会把此人放到距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任其慢慢**干伤口?

    “献羊于虎之计,你没听说过么?”窦建德话又从头上传来,如同迷雾背后的一丝阳光。

    “李密想借咱们的手杀徐茂公!”程名振的身体颤了颤,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必他跟瓦岗内营有过不计较旧怨的约定,所以无法对徐茂公下手。因而干脆将徐茂公派到黎阳来,等着主公带兵去替他除去此人!”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么?黎阳仓存粮甚巨,咱们运不完,吃不净,也不能烧掉。损失几千石粮食,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这买卖如何不划算!”窦建德笑了笑,把手从程名振肩膀上挪开,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品梅。

    “主公之慧眼,臣自愧不如!”程名振擦了把额头上的津津冷汗,**着说道。此言倒不是在刻意拍对方马屁,的确,自从双方接触以来,无论是故意装出来的也好,无意间流也罢,窦建德的眼光、手段、谋略,处处都高出他不止一筹。

    “你也不必过谦了。孤在你这般年纪时,各方面水准均远不如你!”窦建德向嘴里丢了颗梅子,品着其中滋味回应。

    是人皆有虚荣之心,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莫不如此。窦建德不喜欢听毫无边际的阿谀奉承,但自己实实在在做出的成就,还是需要有人看得到,并且把羡慕和敬佩写在脸上。这也是他非常喜欢跟程名振探讨问题的原因。说实话,他非常喜欢跟程名振说话时的感觉。对方不像曹、王等人,需要反复提点才能明白其中关窍。对方足够聪明,几乎一点就透。同时,对方又非常谦和,也不像那些所谓的名士、大贤,明明眼光和谋略都不如自己远甚,却非要故作高深状。即便出乖丑,也**撑着不认账,仿佛主动赞赏别人一句,就会贬低了自家身价般。

    “主公也不必过谦。”程名振笑着回应了。“臣若有主公一半的见识,当日也不至于被朝廷和瓦岗贼逼得几入绝境!”

    “哈哈,哈哈,你这小家伙,嘴巴就像抹了蜜一样!”窦建德笑着摇头,看向程名振的目光愈亲切,“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自家人夸自家人,夸上天也没啥用。说正经的,我想收服徐茂公,眼下你觉得有可能么?”

    “臣可以尽力一试!”程名振收起笑容,坐直身体。“但主公别报太大希望!”

    “为何,难道徐二不知好歹,非要**在李密手里才甘心么?”窦建德楞了一下,惊讶地问道。

    “据臣所知,徐茂公**子极为高傲!”程名振想了想,将自己的看法逐一介绍给窦建德。“他在李密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怎能轻易咽下气去?可一旦投了主公,便等于将二人私怨变成了两国之事。再想动手报复,可就有诸多不便了!”

    “也对啊,咱们的实力目前还是太弱了些!”被属下浇了一头冷水,窦建德非但不恼怒,反而愈变得冷静。“徐茂公如果想借外人之手报仇的话,朝廷、李老妪、杜伏威三人的实力都不比咱们差。他既然没有投靠李老妪和朝廷,想必也不会投靠咱们。这厮,唉!”

    “主公也不必懊恼,试试总比不试要好!”见窦建德脸上的表情很是遗憾,程名振低声安慰。

    “既然没可能,又何必徒留笑柄!”窦建德摇了摇头,脸上遗憾的表情又被傲然取代。只是稍稍一瞬,他的眼神又迅明亮起来,笑了笑,低声询问:“如果我不试图收降他,而是暗中与他**呢?徐茂公总不会拒绝有人帮他恢复实力吧?”

    “主公是说……”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窦建德的变化,迟疑着问。很快,他就转过了这个弯来,笑着抚掌:“此计甚妙,甚妙。臣愿意为主公写这封信。即便不能驱虎吞狼,至少也能让徐茂公安心养病!”

    “不光要套交情,还得来点儿实际的!”窦建德一边吃着青梅,一边指点程名振,“你想办法告诉徐茂公,说我老窦这里急需粮食种子。愿意拿生铁,木材,胶漆和鹅羽跟他换。不对,是跟瓦岗军交易。彼此都是绿林同道么?哈哈,同气连枝,守望互助总是应该的,哈哈,哈哈…”

    “主公高明!”程名振又是佩服,又是恐慌。好歹他现在投靠了窦建德,否则,真的遇到这么一个对手,还不知道要被对方如何算计。

    “去写,去写,现在就去写。赶着大伙入城前写好了,咱们也能早些安下心来喝酒!”窦建德不理睬程名振的马屁,笑着催促。

    “臣,领命!”程名振笑着站起身,吩咐亲兵去拿笔墨。转过头,他又像刚刚想起来一般,顺口说道:“前些日子幽州罗公子来过,但臣不明白主公的心思,所以没能及时出手挽留他……”

    “我留下他做什么?绑票索赎么?”窦建德的笑容突然转冷,盯着程名振的眼睛问道。

    “主公,主公不是。”在窦建德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瞪得心里接连打了几个突,先前准备了半天的谎言,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了。“红线郡主说,红线……”

    “红线是不是说,我这当哥哥的,想擒罗公子为人质?”窦建德咧嘴而笑,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还拦着,不准你强留罗成?想必她还主动为罗成准备了马匹细软,催着姓罗的跑路吧?!”

    “主公所料丝毫不差!”程名振额头上慢慢又渗出了汗珠,低着头回答。知道玩花样玩不过窦建德,他干脆主动认输。“臣无能,请主公责罚!”

    虽然料定窦建德不会为此事跟自己翻脸,他心中却依旧非常紧张。对方实在太高明了,相比之下,自己就像被放在水晶瓶中的活鱼,无论怎么跳动挣扎,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留下来了,这样,不是很好么?”窦建德捏着半颗梅子凝望,仿佛上面写满了世间风云一般。

第三章 飘絮 (八 上)

    窦建德根本没打算为难罗成!

    猛然间,程名振眼前闪起一道电火,把所有秘密照得通亮。

    窦建德根本没打算留下罗成。

    他不想跟自己的唯一的妹妹直接起冲突,失去人世间仅剩的几分亲情。他亦不想当众扫了程名振的颜面,使得本来就不安稳的洺州营更加离心。他更不想因为窦红线的婚事而失去王伏宝、曹旦等一干老兄弟的支持,影响自己的雄图霸业。所以,他提前送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窦红线,摆出一幅要绑罗成为质的姿态。

    他早就料定了,以窦红线的脾气,肯定不会让心上人成为阶下囚。他亦早就料定,程名振不会将好朋友献为晋身之阶。他更料定了,罗成如果不想成为程名振和窦红线的负累,亦不愿面对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只身遁走。

    而只要罗成一走,他面临的种种问题便迎刃而解。

    一封信,只用了薄薄的一封信。窦建德就解决了所有难题。其对人**的把握,居然精准如斯!

    程名振脸上依旧堆满了微笑,隐隐地却觉得整个面颊都开始酸疼。被挫败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都不愿再抬头去看窦建德的眼睛。

    在**权谋方面,他跟窦建德之间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自从相遇以来,对方每每动一动手指头,都让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难以完全化解,更甭说找到机会反击!

    他就像一只装作水晶瓶里的鱼,无论如何蹦跳,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对方一高兴,就可以将他捞出来,大切八块,炖炙脍烧,随心所*!

    窦建德却不管程名振肚子里是如何滋味。兀自拈着青梅,细细品味。他喜欢看程明哲这种手足无措的模样,越看越觉得有成就感。

    类似的感觉在王伏宝、杨公卿、曹旦等身上根本找不到,这几个家伙虽然骁勇善战,本质上却还属于粗人,耍弄他们根本无需费太多力气。耍弄过后自己不加解释,他们亦不晓得上当。反而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类似的感觉在宋正本、孔德绍等一干文官身上也找不到,那帮家伙个个都自命清高,一旦觉被人戏弄了,立刻眼冒怒火,头现青筋。到头来自己不主动认错,根本不可能再有好脸色看。

    唯独程名振,足够聪明,也足够有涵养。中招后能迅感悟,感悟后又能隐忍不,让人享受更多的乐趣。

    屋子内一片沉静,宾主之间谁也不说话,连空气都透着诡秘的味道。

    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后被亲兵们的脚步声打断,程名振要的笔墨被送来了,君臣二人只好暂且各自放下心事,处理公务。

    “臣,臣,臣其实跟徐茂公只有过书信往来,比较熟悉的是谢映登!”程名振提起毛笔,又慢慢放下,低声向窦建德解释。

    “无妨,眼下谢映登就跟在徐茂公身边。李密跟他合不来,用张亮顶替了他瓦岗军哨探总管的职位!”窦建德摆摆手,笑着说道。“你直接写信给他,让他劝说徐茂公亦可。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孤相信以徐茂公的眼光,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程名振想了想,觉得窦建德的话很有道理。便安安心心地落下笔去,先跟谢映登套了几句交情,然后把窦建德的意思如实转告。在信末了,他还没忘了对徐、谢等人的际遇深表同情,并且劝说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了李密**如虎狼,不如早做打算,据地自立也好,前来投奔窦家军也罢,自己一定给予鼎力支持。

    窦建德对最后这几句话非常赞赏,按了按程名振的肩膀,以长辈的口吻夸赞道:“这就对了么?朋友之间不可相害。但在不让其受损的情况下给自己谋取好处,又何乐而不为也?”

    “谢主公指点!”程名振先是一愣,然后明白窦建德实在教导自己,拱手道谢。

    “别那么客气!”窦建德伸出手来,压下程名振抱起的双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处事过于执着。其实在这乱世当中,哪可能事事都十全十美。做时能不违本心,过后能不后悔,也就行了。瞻前顾后,反而事事都做不顺!”

    还没等程名振再说声谢谢,大堂外突然响起几声喧哗,紧跟

    着就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红线来了,你先下去找人去送信。让亲兵吃饭之前别再放任何人进来,我得跟她单独聊几句!”窦建德迅将程名振推开,整顿衣服,板起面孔。

    转瞬,他又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危襟正坐,眼神冰冷,面容上余怒未消。

    窦红线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哥哥因为收留过自己和罗成而难为程名振的话,她就豁出去兄妹情分不顾,也要替洺州营讨个公道。谁料跟程名振擦肩而过时,居然现对方脸上好像并没沮丧之意,再看看横眉冷对自己的哥哥,头顶上的气焰立刻弱了下来。

    “你终于有胆子来见我了!”窦建德扫了妹妹一眼,劈头盖脸地呵斥。

    “我……”窦红线被喝得一愣,心中愈感觉气馁。垂下眼皮,弱弱地回应,“我有什么不敢见来你的。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啊,你很对得起我。算起来,宝儿的命还是你这当姑姑的救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跟你说声谢谢,想必你心里也不太高兴!”窦建德看看程名振已经去远,亲兵们都在远离大门口的位置上站着,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冷笑着道。

    窦红线闻听,心里头又怒又寒,上前半步,指着哥哥的鼻子问道:“你,你说这话有意思么?想拿我立威你就下令,我又不是担当不起!”

    “是啊,你担当得起。很担当得起!”窦建德用眼皮夹了她一下,继续沉声冷笑。“你窦女侠本事厉害啊,能在我眼皮底下占山为王。还替幽州罗艺养了一支奇兵!”

    “你胡说!”窦红线承受不住如此冤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没有?我,我什么时候做过?你想埋汰我,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啊……”

    “哼哼!”窦建德继续冷笑,脸上的表情愈狰狞,“你没有么?那我问你,如果罗艺向他儿子要咱们这边的山川形势,军情民情,你能保证罗成不给么?我再问你,一旦幽州铁骑南下,你是帮着未来的婆家杀哥哥呢,还是帮着哥哥对付婆家?回答不出来,是吧?那我退一步,再再问你,如果日后两军对上,你是希望罗成把伏宝给捅了呢,还是希望伏宝一刀劈了那姓罗的?!”

    一连串的提问,如同滚雷般砸向窦红线。把窦红线逼得止住悲声,连连后退。类似的问题她不是没想过,但小姑娘家总觉得问题距离自己很远,无需要立刻想出答案。猛然被窦建德逼着正视现实,才现原来答案都在明摆着,只是自己先前一味地想逃避而已。

    “没话说了吧?”见把妹妹逼成了这幅模样,窦建德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差不多了。声音略微放缓了些,叹息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该做的梦,还是别做了吧。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时候,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还是如何好好活着!”

    “你!”窦红线抹了一把泪,瞪着通红的双眼看向哥哥。她现身穿紫袍的哥哥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凭心而论,哥哥的话都没错,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可这句句都正确的话,却让人浑身上下都开始凉。

    “我怎么了!”窦建德看了妹妹一眼,沉着脸问。“要不是因为你胡闹,我用大老远跑到平恩来么?从平原到清河,每天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你就不知道让我省点儿心?就算你不替我想,也替自己想想。那虎贲大将军的家门,岂是我等草民高攀得上的?”

    “我没想高攀!”窦红线脸色越来越白,嘴唇一片青乌,“你们争你们的天下,我过我的开心日子!罗成如果嫌弃我,自然会跟我说。罗家的门如果不能进,我自己找个地方生火做饭去,也不至于活活饿**!”

    “可你是我窦建德的妹妹!”窦建德的声音陡然又高了起来,隐隐透着威严与自傲。“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日后争起河北来,罗艺、李仲坚跟我,三人之中必然只能剩下一个!你不管我这当哥哥的闲事,别人就不会拿你当窦建德的妹妹么?好像不可能吧!你逃得再远,早晚也有面对的那一天!”

    这的确是事实,虽然听起来冷硬如冰。窦红线无法辩驳,双眼里涌出一片凄楚。窦建德看得心软,收起怒容,叹息着道:“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再怎么着,也不能害你。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如果跟了罗成,早晚有被罗艺当做人质的那一天。反过头来,即便我现在答允了你们,日后被逼到节骨眼处,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把刀按在你夫婿的脖颈上。与其日后让你生不如**,还不如现在就让你哭一场,免得到头来,咱们兄妹生离**别!”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也颤抖了,提起衣袖去抹眼角。窦红线见此,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无奈。想问问哥哥能不能有更多的路可选,话到嘴边,看看哥哥的紫袍金冠,又悄悄地把话咽回了肚子。

    当了长乐王的哥哥,不再是当山贼的哥哥。当山贼的哥哥可以纵容自己为所*为,而当了长乐王的哥哥,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向上。

    问鼎逐鹿,乃古今英雄之梦。至于梦里梦外**掉多少人,抛却多少骨肉亲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罗成的事情,伏宝还不知道。以他对你的情义,想必知道后也不会在乎。我让他回老家修祠堂了,几个月内完不了工。过几天你也回去,一则……”心情稍为平静后,窦建德小心地安排。这都是为了妹妹好,他知道自己没有私心。伏宝是个知道冷暖的人,至少,他日后不会跟自己兵戎相见。

    谁料窦红线却不理解这番苦心,本来已经被说得低头不语,听见哥哥提起自己的婚事安排,立刻又抬起头来,瞪圆泪眼,“王爷是给我下命令么?民女如果不尊旨呢,王爷准备怎么办?”

    “你!”窦建德没想到妹妹依旧没有心服,双眼登时冒出一道寒光。强忍着心头怒火,他沉声道:“我怎敢命令你!我何时给你下过命令来?你不嫁伏宝,好,好!随你,免得你说我拿你拉拢下属。除了伏宝,你说你想嫁谁,当哥哥替你操办便是。但你也别再想着罗成,除非你忍心让窦家军在虎贲铁骑的刀下,否则,做梦都不要再想!”

    “不想就不想!”窦红线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退无可退。她对王伏宝本来没什么恶感,只是看多了绿林豪杰对妻子呼来喝去,拿妻子不当人看的骄横,没把握王伏宝日后不同样对待自己而已。却没想想豪杰们的妻子十有抢来的,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眼下被窦建德逼迫得紧,心里更加糊涂,对王伏宝的厌恶也油然而生。“我不嫁给王伏宝!”她在哥哥的注视下后退几步,却无处可逃。“你手下那些人,我一个不嫁!”

    “那你这辈子总得嫁人吧,爷娘在天之灵一直看着呢,你总得让我跟他们有个交代吧!”窦建德胸口起伏不止,喘息着追问。

    窦红线躲躲闪闪,却始终摆不脱哥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猛然间把牙一咬,厉声回应,“那好,我嫁,我要嫁给程名振!你去安排吧。除了他,别无第二人选!”

    “胡说,程名振有婆娘!”窦建德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房顶瑟瑟土落。“你跟杜鹃是好姐妹,你怎能抢别人的丈夫!”

    “谁说我要抢了?”窦红线嘴角带着快意地冷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在报复,“哥哥不是一直夸程名振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么?哥哥不是一直担心留不住他么?哥哥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不为多么?我甘愿嫁给程名振做小,你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三章 飘絮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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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飘絮(八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见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生在眼前,窦建德被气得直哆嗦,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妹妹的话是否出于一时冲动,“不过,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理^想文^学网)\*\*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必然不让倒贴出去!”

    “那你就等着看我做老姑娘吧!我奈何了别人,还奈何不了自己!”窦红线也被逼到了绝路上,说话完全不考虑轻重。

    “你......”自打称王后,窦建德何曾被人如此顶撞过。呼地一下逼上前去,手掌本能地就向自己腰间摸。这一刻,他真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之人。可手掌握住了刀柄,猛然间又想起对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体骨登时一僵,刀便再也拔不出来。\

    窦红线也是战场上打过滚之人,对危险的感觉极为敏锐。现哥哥肩膀一动,立刻仰身向后倒去,紧跟着单臂在地上一撑,滚开数步,鹞子翻身,人尚未等站稳,左脚尖已经牢牢地勾住了一个胡凳。

    只要她再一力,黄杨木做的胡凳就会飞起来砸向哥哥的面门。但是在这一瞬间,窦红线也愣住了,双目圆睁,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心里都惊诧莫名。又是在同一时间,二人收了姿势,彼此凝望着,默默不语。

    大堂里生了这么多变故,站在堂前警戒的士卒早就已经被惊动。\可这是窦建德的家事,谁也不敢管,谁也管不着!非但如此,机灵的侍卫们还主动把警戒线拉得更远了些,将6续赶到大堂来的文武官员都遥遥地拦在县衙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窦建德艰难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他想解释一句,自己刚才并没真的想伤害妹妹,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浑身乏力,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怎么可能拿你当蒲包去拉拢别属下?当年豆子岗中有多少人看中你的美貌,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哥哥我将你送出去过么?”

    “我......”窦红线哽咽着抹泪,怎么也没想到兄妹之间的关系会展到现在这种地步。(理想a文学网)/*/**\现在,她相信哥哥不会真的杀了自己,可刚才窦建德眼里一瞬间冒出来的凶光却着实令人胆寒。“我,我也没想过让你为难。但,但你不能逼我去嫁自己不喜欢的人!”

    见妹妹哭得梨花带雨般模样,窦建德不由心软,退后了几步,叹息着道:“伏宝哪里不好了!他对你的心意,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身上的戒备一松,窦红线也觉得头昏脑胀,后退数步,靠紧一根柱子回应:“他对我的确很好,但对我好的又不止他一个,你让我如何嫁得过来?况且我一直拿他当哥哥待,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夫妻之情!”

    “荒唐,没夫妻之恩,哪来的夫妻之情!”窦建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低声呵斥。\话说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妹妹还是个黄花闺女,把脸转向一侧,讪讪地补充,“我是说,我是说豆子岗里的兄弟,不都是这样子的么?成亲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多了,成了亲后,成了亲后不照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那是她们没办法了,只好认命!你怎知道她们心里苦不苦!”窦红线将双臂抱在胸口前,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屏障。被抢进豆子岗的女人每年都数以百计,开头寻死觅活,很快就听天由命了。过几年,就几乎变得一模一样。身后背着孩子,手里拎着把生了锈的破刀,每天站在芦苇丛中探头探脑。听见外出抢掠的队伍归来,立刻满脸含笑,嘴里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

    那种日子,对她来说就如同噩梦。不用过,只要想上一想,浑身上下就直起鸡皮疙瘩。嫁给王伏宝,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同样的女人。终日提心吊胆,在绝望中为了一丝强逼出来的亲情而苦苦挣扎。

    窦建德显然猜不到妹妹心里的想法。于他看来,窦家军的前途一片光明。自己日后称孤道寡,王伏宝便是开国元勋,骠骑大将军,前程、地位岂是程名振这种后来者可比。况且程名振早已经娶妻,窦建德的妹妹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我可以保证,伏宝日后的前途必不再程名振之下!”想到这儿,他尽量放缓了语气,跟妹妹耐心解释。\“他目前在军中作用和地位,也远远强于程名振!”

    话说完了,见妹妹丝毫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要嫁给外人,让伏宝怎么想。那些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他们又怎么看我?”

    “他们怎么看你,比妹妹的终身大事还重要么?”窦红线抬头望了哥哥一眼,目光中满是幽怨。

    “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更重要些。不过…….”窦建德心里突然有些虚,连声替自己辩解。话说了一半,他分明意识到,就在半盏茶功夫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拿妹妹做蒲包去拉拢属下。\王伏宝也是自己的属下?自己苦苦逼着红线嫁给他,何尝没有拉拢的意思在?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仿佛被妹妹看透了心底那点龌龊般,窦建德慌忙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伏宝,伏宝更适合你些。程名振跟杜鹃两个这么多年生生死死走过来,眼里哪能再容得下其他人。你,你嫁给他,他即便勉强答应了,也不会好好待你!”

    急中生智,他把话题迅绕到程名振和杜鹃的夫妻情分上,口齿也越来越利落,“你跟杜鹃是好姐妹,总不能逼着程名振休了她吧?可万一她眼里容不下你,闹将起来,即便是哥哥我,也无权过问程名振的家事!”

    望着舌灿莲花的哥哥,窦红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我刚才是一时情急,哥哥别往心里去!”反复斟酌,她终于缓缓开口。“我不是真的想嫁给程名振,说说而已。哥哥没必要当真!”

    “我也不是一定逼着你非嫁给伏宝不可!”窦建德暗暗松了口气,长叹着道。“这么多年了,哥哥何时强迫过你!”

    “哥哥没有!”窦红线笑了笑,满脸疲倦。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哥哥了。自信,自傲,自尊而又自卑的哥哥。因为自傲,所以他才时时刻刻都会以古之圣贤为楷模自我约束,勤俭谦恭、礼贤下士,仁义大度。\因为自尊,他才以收拢名士豪杰为荣,宁可被那些人气得背后翻白眼,当面也要做出一幅勇于纳谏的模样。因为自卑,他在勇于纳谏,勇于承认错误的同时,又极度地刚愎,不容身边人质疑自己的命令,甚至不惜用武力来维护自己的威严。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残暴,只是哥哥做了王爷后,偶尔的本性流露而已。日后随着他地位渐高,还不知道兄妹之间还能剩下几分真情。

    “我真的没有!”仿佛唯恐别人不相信般,窦建德急切地强调。

    “哥哥真的没有!”窦红线笑了笑,拉过脚边的胡凳,缓缓地坐了下去。“是我不好,一着急,什么话都顺口乱说!嫁给程名振只是一句气话,哥哥听听也就算了!过几天我回乡去祭祖,伏宝那边,我会亲口给他个交代!成不成,都不会让哥哥为难!”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也就算了!”看到妹妹向自己让步,窦建德反而于心有些不忍。\“我另外在武阳郡找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他,想必他能够接受!”

    “哥……”窦红线心里一柔,低声喊道。无论日后如何,此刻的哥哥肯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放弃麾下爱将,都让她非常感动。

    好久没被妹妹这么亲热地叫过了,窦建德心里一时间也充满了亲情,“除了程名振,你喜欢谁都可以嫁。包括罗成!”咧了下嘴,他笑着道:“哥哥先前想得太多了些,才设计把他给逼走了。如果你放不下他,尽管去追,想必他还没走多远!”

    “哥……”窦红线轻轻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他如果心里有我,无论面临多少危险都会回来找我。如果他不回来找我,也就说明我在他心里根本没那么重。又何必赶上去自寻烦恼!”

    “唉,你这孩子,哪学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窦建德听得晕晕乎乎,跺着脚抱怨。“咱们窦家又不是配不上他罗家,日后的事情,也不用你管!”

    窦红线惨然一笑,摇头不语。真的可以不管么?血肉亲情,如何说切就切得开?

    “你这又是何苦!”见妹妹满脸凄凉,窦建德心里愈不忍。

    “哥哥不懂!”窦红线双手托腮,目光幽怨而又深邃。“哥哥是男人,所求的自然是功名富贵,如画江山。妹妹却是个小女子,所求却不过是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如果不仔仔细细考虑清楚了,怎能心甘?!”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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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一 上)

    第四章浮沉(一

    窦建德的车驾于平恩县总共停留了二十余日,在此期间,他将日常政务全都丢给宋正本、孔德绍和淩敬三个处理,自己只管带着新“征辟”来的一干贤达、名士们巡视附近的各个屯田点,监督春耕的落实情况。

    经过连续几年的摸索,程名振治下的官吏们已经总结出一条行之有效的屯垦套路。因此无论是早年建立的村落,还是新近开辟的屯子,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窦建德见状,心里边非常高兴,一边巡视,一边夸赞成名真是自己麾下第一治乱能臣。程名振笑着推说自己不敢接受。窦建德却摆摆手,大声道:“哎!你又何必过谦!别人那里我看不到,反正这一路走下来,我老窦治下,以你这厢最为安宁。当官不是做学问,比的不是谁更会吟诗,谁把背得熟!而是切切实实能替孤分忧,替孤治下的百姓做些好事。如果光用嘴吹,早晚都要露馅儿。只有摆在台面上,让大伙切切实实看得见,摸得到,那才是真本事!”

    说着话,他还有意无意向随行的官吏们身上瞟。看得众位官吏老大不自在,一个个低着头,扭着身子,目光始终不敢跟他正面相对。

    终于用事实打了击了对方的嚣张气焰,窦建德大为得意。偶尔向道路旁一瞥,看到当地屯田官员正带着一群农夫站在路边向自己躬身施礼,便甩掉蟒袍,大步走过去,将农夫们一个个搀扶起来,顺手夺下一把锄头,亲自下田耪地。把个地方小吏唬得满头是汗,追在身后连连谢罪。窦建德推了他一把,笑着说道:“闪开点儿,小心别踩了苗!我老窦天天号令大伙屯田垦荒,如果自己手上连泥巴都没沾过,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吆五喝六?!”

    小吏和官员们拗不过他,只好站在田埂边注目为礼。窦建德接连耪了四五根垄,累得满头大汗,才大笑着放下锄头,捶打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想当年,我自己一天耪三亩地,周围大小伙子全不是对手。这是谁家的地?让地主过来,我老窦的活还过得去不?”

    早就被吓傻了的农夫闻听此言,赶紧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边替窦建德拍打身泥土,一边哭喊道:“折杀我了,折杀我了。窦王爷,您的大恩,可叫我怎么还啊!”

    “什么恩不恩的。你日后缴粮纳赋,还不是便宜老窦我?”窦建德伸手扯起被感动得热泪滚滚的农夫,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叮嘱。“好好干,有我老窦在一天,这片地就永远是你的。原来是朝廷缺德,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但现在不同了。这片地上,我老窦说得算了。从这往后,吃干吃稀,可就全靠你自己事了!”

    “哎!哎!”田地的主人抹着眼泪答应。周围农夫,小吏们也都感动得两眼通红,打心眼里认同这位知道百姓艰难的窦王爷。跟着窦建德四下巡视的官员、贤达、名士们虽然觉得窦建德的行为有失王者之风,却明白经此一番做作,窦建德勤政爱民的好名声算是彻底落实。日后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其问鼎逐鹿钱,因此一个个暗暗点头,看向窦建德的目光不觉又多出了几分崇敬。

    “什么是宝贝?”回到队伍当中后,窦建德的话愈显得语重心长,“金山银山,不如百姓嘴里一个‘谢’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你真心替他们做事,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事,能回报你时,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反过来,如果你拿他们不当人看,也甭指望他们拿你当人看。一旦有难,丢命失江山的是你,关他们屁事!”

    “王爷之言有理!”文官当中,一个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声响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今日见王之言行,可谓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王之行止,正应此语!”紧随郝孟正身后,一个叫做杨德清的士绅大声附和。

    众位被窦建德强行征辟来官、贤士这些日子天天跟着队伍东奔西走,眼见耳闻都是民间疾苦,满腹傲气早就被现实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碍于文人的脸面,一直向对方无法低头罢了。此刻听见有人带头,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关山险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则,躬耕垄亩,传扬出去,河北百姓之心尽收矣!”

    窦建德是这个效果,笑着看了大伙一眼,抿着嘴道:“仅河北么?天下如何?尔等之心如何?”

    众人一时语塞,纷纷将目光逃避开去。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子曾经曰过,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乱,烽烟遍地,百姓流离失所。窦某不才,愿意先定河北,让百姓有个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待圣人出,再退位让贤,诸公以为可乎?”

    “这……”众贤达没想到素来粗豪的窦建德嘴里居然出如此礼义周全,条理分明的话来,错愕之下,愈无言回应。

    看到大伙满脸惊诧的模样,窦建德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诸公瞧不起我窦建德,觉得我老窦粗鄙,那没关系。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鸿,诸公可曾闻之?若各地继续纷乱下去,覆巢之下,诸公可得独善其身其家乎?”

    听完这几句质问,众贤达名士们的脸皮再厚,也被烧得红里透黑了。他们先前之所以恃才傲物,动辄对窦建德等人冷嘲热讽。一则是瞧不起窦建德的草莽出身,因为此子纵使一时得势,终究难成大器。二来也是自重身价,觉得离开读书人和士族,窦建德根本无法治理好河北南部各郡。却没料到窦建德麾下还有程名振这种人才在,无需任何人帮助照样将地方治理得欣欣向荣,隐隐已现开国气象。更没料到窦建德早就瞧破了大伙的心思,只是一直大度忍让,不肯戳破那层窗纱罢了。

    如今所有秘密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叫众人如何不尴尬。好在杨德清见机得快,干笑两声,凑上前替大伙解释道:“王爷这样说,可是冤枉臣等了。臣等书读得虽然多,却没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像程将军,从无到有,一点点把平恩各县的屯田点儿建立起来!”

    “对,对,对!”到了此刻,众人也顾不上再掉书包了,顺着杨德清铺好的台阶往下溜,“不是臣等刻意怠慢,实乃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也!子曰……”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窦建德笑着出言打断,引经据典,满口斯文,“诸公既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志,何不择先达者而从之?程郡守屯田三载有余,所作所为皆已经形成定制。以诸公之才,学之有何难也?”

    “我等……”众贤达名士年龄顶多二十上下的程名振,眉头紧皱,满脸苦涩。徒有虚名,胸襟气度还比不上窦建德一个草莽英雄,已经让大伙够惭愧的了。如果还要向程名振这小娃娃求教,岂不是让人把脸都丢到了爪哇国去?

    “我懂了,非不能,而是不为也?”窦建德哈哈大笑,又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

    他出言必及孔孟,听在身边官耳朵里,只是令后者愈佩服。听在程名振等洺州营弟兄耳朵中,却是另有一番滋味。

    “原来窦王爷学问这么高?”伍天锡王飞、段清等,心中暗道。

    “原来窦王爷先前那些粗鄙行径都是装出来的!”段清看了看雄阔海,暗自感慨。

    “原来窦王爷见粗人说粗话,见精细人说精细话!”雄阔海扫了一眼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狐疑。

    “好一句非不能也?”程名振望向窦建德,心中亦是波涛汹涌。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窦建德有千种面孔,对上任何人,无论对方是绿林大豪还是饱学儒士,他都能在最短时间拿出与对方最接近的那幅面孔来。至于到底哪一幅面孔是真实的,恐怕除了窦王爷本人,任谁也说不清楚!

    正惊愕间,郝孟正已经带头走上前来,先是整顿衣冠,深施一礼,然后朗声请求:“郝某不才,请程郡守指点屯田料民之策?”

    “杨某不才,愿执弟子礼!”杨德清也走到程名振面前,长揖及地。

    没等程名振从惊诧中缓过神,众贤达、名士纷纷围拢到他身边,躬身求教。把个少年人窘得面红过耳,嘴唇嚅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应道:“别,别,诸君学识远在程某之上,程某岂敢托大。屯田之策,我已经都写在了给王爷的条陈上。诸君向王爷索之一观,便可一目了然!”

    “好了,好了,他脸皮嫩,你等就别折腾他了!”窦建德瞬间又恢复成了绿林大豪模样,笑着替程名振解围。“你等肯用心就好。条陈我已经派人誊抄了数份,就放在随身行囊中。今晚就可以分给诸位。具体那条妥当,哪条不妥当,你等尽可指出来,与程郡守互相促进。至于弟子之礼,就算了吧!他那么年青,收一堆比自己大十几,二十几岁的弟子,不是折寿么?”

    “愿向程郡守求教!”众人这才都有了台阶下,直其腰身,拱着手说道。

    “愿与诸位切磋!若有不妥,还请诸位不吝教之!”程名振拱手还礼,客客气气地回应。

    众人哈哈大笑,先前的隔阂与猜疑一扫而空。彼此间都觉得对方心胸气度过人,值得自己一交。窦建德的受益最大,心情也最为高兴,马鞭向前指了指,笑着建议:“大伙先别光顾着客气,还有十几个屯子没走呢。咱们边走边学,边学边用。定然能早日让各地恢复往日繁荣。届时无论圣人出自何方,我等前去投之,其焉能不倒履相迎?”

    “愿供王驾千岁驱策!”众贤达、名士纷纷躬身,齐声说道。到了此刻,他们终于相信,窦建德具备争夺天下的资格。自己虽然是被强行征辟而来,但追随对方,日后水涨船高,挂印封侯,登台拜相,未必只是南柯一梦!至于虚位以待圣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届时纵使窦建德舍得放下,大伙岂会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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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一 中)

    浮沉(一中)

    窦建德之所以在巡视地方时不辞劳苦地将众贤达带在身边,为的就是借助平恩等地的现实情况给所谓的“名士”们上一堂课,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这些人拒绝合作,窦家军依旧能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至于越治越乱,民心尽失。

    换句话说,他希望众人明白。眼下他对世家大族的需要程度,远不如世家大族对他的需要。即便像前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那样对有钱人和读书人大开杀戒,窦家军崛起的势头依旧不可阻挡。而如果世家大族和读书人不抓紧最后的机会搭上窦家军这辆高奔驰的马车的话,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长乐王幕府的职位很有限,地方官员的名额也很有限,贤达名士们不愿意干,窦王爷自然能找到愿意干的人。大不了将麾下那些读书不多,能力和名望一般,但是忠心耿耿的亲信喽啰们全送到平恩来,在程名振帐下上半年。待这些人学成之后,足以顶上地方牧守的缺儿。

    到那时,即便长乐王对名士、贤达们还像现在这般客气,名士们背后的家族之利益也很难保证。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真的有官员作起来,给治下大户穿几双小鞋子,难道窦王爷还能为了几个拿来当摆设的名士怪罪麾下忠臣乎?

    上述道理不必明说,稍稍点点,当事双方立刻心里明白如镜。因此,接下来的旅程不可谓不愉快,每到一处,没等窦建德做表率。已经有贤达、名士们抢着跟屯田官员和百姓们交流起来。从借贷偿还的时间,到官府的支持范围。从各个屯田点起步时的规模,到每个屯子最后赋税上缴能力,林林总总,唯恐有所错过。

    还甭说,贤达们既然能在地方上闯出一番名头,悟性和学习能力的确远常人。连续几个展时间不等的屯田点走过后,他们立刻将平恩县的各项屯田政令吃了个透。非但如此,在程名振等人摸索出来的屯田规范中,有很多政令和施行方法疏漏甚大,完全靠着用人得当,百姓们懂得感恩,才避免了有借无还,惩勤护懒情况生。名士们结合魏晋以来留下的军屯和民屯记录以及各个处理政务经验,很快便提出了恰当建议,堵死了屯田规模扩大后,有刁民趁机钻空子的可能。

    既然驯服“英才”的目的已经达到,窦建德便不想于程名振的地盘上耽搁太长时间了。耐着性子又看了四、五处屯田点儿后,找了个恰当机会,他笑着建议:“看别人种树吃桃,不如自己回家挖坑。眼下河北各郡荒芜之地有的是,大伙可以趁着春天刚至,一边做一边学。有什么麻烦,直接写一封信送到程郡守这儿来,请他指点一番,想必他也不会跟大伙藏私!”

    “呵呵,听主公如此一说,臣等真的有些心痒了!只是不知道千岁能否拨出一、两个小屯子来,让微臣试试此行所学?”郝孟正最为机灵,立刻上前主动请缨。

    到了这个时候,再端着架子不肯下来的者就是傻子。杨德清、刘文善等人也上前几步,大声附和,“微臣不才,愿做一屯田吏,为千岁尽心,为百姓谋福!”

    “不急,不急!”窦建德心里这个畅快啊,比大三伏天喝了冰糖水还通透,“以尔等之才,岂能只做一个地方小吏?咱窦家军治下如今有五郡三十余县,县县都缺人治理。日后咱窦家军越来越大,尔等就要治郡、治道,进而治国。只要尔等肯尽心做事,日后重现太平,孤定不会忘了尔等辅佐之功!”

    “主公大仁大义,臣等没齿难忘!”众贤达无论心里怎么想,至少此刻都低下了高傲的头。

    没办法,大隋朝就像个迟暮之间的老太太,眼看着一天儿不如一天儿。这个时候去替朝廷效忠,纯属不智;南边的李密号称应了天命,却对一手扶持他上位的翟让大开杀戒。这天下谁对李密的功劳能大过翟让去?既然明知自己不如翟让,还硬往李密身边凑合,那不是活腻烦了么?

    再往南,杜伏威的实力还不如窦建德。朱璨是个食人魔王。西边的李渊倒是声势浩大,可前有曲突通,后有刘武周,前途一时看不分明。舍了李渊,再往下数便是北边的李仲坚和罗艺。但李仲坚持身过正,水至清则无鱼。罗艺则狂傲不羁,谁送上门都未必受到待见。

    细算下来,窦建德也就成了不二之选。且不说他为人宽厚,明知道大伙在刻意应付依旧礼敬有加。就凭着他治下襄国郡这番安宁景象,隐隐也露出了几分帝王之资!

    能够在两晋南北朝这数百年大动荡中留存下来的大家族,自然有其过人的适应能力。当下,众贤达、名士们纷纷上前,借着与窦建德探讨如何治理地方的机会,大表忠心。程名振对这一套很不喜欢,但身为人臣,他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待众人的马屁潮稍稍落下后,从人群后走出来,躬身挽留:“这些天走下来,臣自觉受益颇多。主公何不多留几日,也好让臣多受些点拨?”

    “不留了,不留了,河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呢。再说了,这么多人吃住都要你来支应,时间一长,地方上肯定受不了!”窦建德笑着摇头,表情就像是一个看到自家子侄有出息,满怀欣慰的老汉。“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孤麾下第一治乱能臣。今年襄国郡初建,孤不敢多劳烦你。待地方上完全稳定下来,各项事务都走上了正轨。你还是要到孤身边来,做谋臣还是做武将,孤随你的意!”

    “臣何德何能,敢让主公如此器重!”程名振闻言,赶紧躬身推辞。他现在倒相信窦建德对自己没恶意,但守着自己的起家根本,心里边总是觉得更踏实些。况且眼下窦建德身边的能人贤士越聚越多,真的入了朝,自己未必能显出什么本领,日子过得也不会像在襄国郡这般随意。

    窦建德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而没,“不急,不急,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襄国郡也的确离不了你。日后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事务也得由你来兼管,别人对这地方不熟,贸然前来,做事未必有你稳妥!”

    “主公愧杀臣了!”程名振躬身致谢,脸上表情诚惶诚恐。

    二人之间的对话,被众文臣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登时激起一片羡慕之色。大伙心里都清楚,襄国郡在窦家军治下的地位很独特。窦建德只要各地打上他的旗号即可,选官、派税以及地方政令,一概不予插手。而窦建德那句“即便到了孤身边,襄国郡的事务也有你来兼管”,等于变相承诺给予程名振裂土封茅的权力。入朝时可为将为相,出朝后自领一地一国!算起来古之周公、召公,地位也不过如此!

    感恩的话,窦建德不需要听得太多。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次来,我怎么没见到郝五?他是不是闲不住,又跑到哪去弯弓打猎去了?“

    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回应,“五叔这两年身子骨不大好,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孙六叔说是寒气入肺,建议他不要老守着水洼子,去南边找干燥暖和地方疗养。所以,今年冬天他便去了邯郸,把冬春之交这波寒气避过去,待天暖和后,才能再转回平恩来!”

    “哈,他还越活越娇贵了!”窦建德听完,觉得好生可笑。“他郝老刀当年可是光着膀子走塞外的,暴风雪里都没冻死的,如今可好,一点点寒气就避之千里!”

    “王爷如果一定要见他,请在平恩县再停留几天,臣这就派人接五叔回来!”程名振陪着笑脸,低声说道。

    “不必了!嗨,这郝五真没出息,这么快就老了!”窦建德笑着摇头,为郝老刀的虚弱好生遗憾。“想当年,孤曾经跟他大冬天一块儿在巨鹿泽里边钻冰窟窿捞鱼,一口气能在冰水里蹲半个时辰。这才几年啊,没等孤头上见白呢,他倒先不中用了!”

    “千岁龙行虎步,身子骨自然不比寻常!”程名振笑着拍窦建德马屁。关于郝老刀的情况,他的确没有说谎。自从前年开始,非但郝老刀一个,杜疤瘌,孙驼子这几位巨鹿泽元老,身子骨也都一天不如一天。据孙驼子自己分析,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泽地里居住,湿气已经沁入了内脏的缘故。想短时间内药到病除基本没有可能,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干燥温暖村落长时间静养。

    “什么龙行虎步啊,你可真会说话!”窦建德摇了摇头,仿佛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般,满脸深邃,“想当年,我跟孙大当家,张金称,郝五,都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好兄弟。嗨,谁料后来造化弄人。对了,孙大当家的坟还在巨鹿泽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去给他坟上添把土!嗨,他当年被逼无奈才落了草,一心想着洗脱罪名,重头过上安稳日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看到咱们现在这样,心里边不知道该多高兴。”

    说着话,他的眼睛变莹润起来,隐隐可见泪光。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劝道:“主公不必伤感,臣这就派人去巨鹿泽里边探路。有个三五天的光景,肯定重新找到入泽路线。”

    “麻烦不麻烦?三、五天的时间够么?”窦建德精神稍振,看着程名振的眼睛,期盼着问。

    “那里边的情况,主公想必也知道。一年四季,每个季度水位都会有所变化。自打去年烧了聚义厅后,臣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派人进去过。道路必须重新找,因此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主公不要心急,臣多派些得力人手,最多五、六天光景,肯定能清理出一条通道来!”

    窦建德听罢,脸上的表情好生失望。“算了,下次吧,等我下次时间充裕些,再去拜我那老哥哥吧!”说着话,他将脸转向西北云雾腾起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怀念。“眼下你公务正忙,孤不能因为私交误你公事。”

    “臣可以尽量加快清理度!”程名振继续挽留,“也许用不了五天,三天、两天都有可能!”

    “算了,你这里人手正紧!”窦建德笑了笑,非常自觉的克制了自己的私人情感。“我那老哥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我不去看他!”

    这番话落在随行的众贤达耳朵里,自然又是少不了一番君臣相得的感慨。谁也没看清楚,窦建德与程名振两个已经翻翻滚滚,暗中不知道拆了多少招!

    事实上,窦建德之所以对郝老刀如此关心,并不是出于二人之间的交情。而是因为此人的武艺、骑射都堪称一流,倘若程名振试图重整洺州军,此人将是骑射教头的不二之选。

    如果程名振一直将郝老刀留在身边,则意味着程名振还没放弃恢复洺州军的努力。窦建德日后自然要多加防范。而郝老刀病得爬不上马背了,则意味着洺州营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的难度更大,窦建德无论给予程名振多大的权力,能给出,亦可以随时将拿回,不必再小心变生肘腋。

    至于巨鹿泽,窦建德想进去看的也不仅仅是孙安祖的陵墓。因为该处地形复杂,水文变化不定,以往每每被绿林豪杰当做逃避官军追杀的最后庇护所。如果程名振真的像传言中那样一把火将泽地里边的营盘烧了,弃之不用,则意味着洺州营彻底放弃割地自据的念头。如果程名振想进泽还随时能够进去,则说明此子暗中还在经营着退路,叵测居心不得不防。

    前后多番试探,窦建德都得到了满意答案。心中大好,说话时也越妙语如珠。只见他一会跟郝孟正、杨德清等人引经据典,谈一番文辞掌故。一会跟雄阔海、伍天锡等人指天画地,说几句粗俗俚语,端的是面面俱到,令所有人都如沐春风。

    一直聊到掌灯十分,窦建德依然余兴未尽,命大伙随意散去,单独把程名振留下来秉烛而谈。“你和娟子成亲好几年了吧,怎地一无所出?”待所有闲杂人等散去后,他给自己和程名振各斟了一盏茶,亲切地询问。

    “嗨!说来惭愧!”程名振不清楚窦建德问此话何意,只好笑着摇头。“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孙六叔开了许多药,却一直没有效果!”

    “按理说,这是你的家事,孤不该插手。但你和娟子都算孤的晚辈,所以么”窦建德笑笑,将身体缓缓前倾,“所以孤就随便问问。如果需要请哪个名医,你尽管开口。孤就算绑票,也给你将他绑来!”

    “谢主公关心!”程名振楞了一下,赶紧笑着拱手,“说实话,臣见过的名医当中,没一个强过孙六叔的。并且六叔说此事完全要听天由命,自己急也没用!”

    “倒也是!”窦建德笑着点头,“有老孙这大国手在,的确犯不着另寻名医。不过”他想了想,语重心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何不再娶一房妾室?是娟子不许么?还是你自己没遇到何意的!”

    “臣一时还没顾得上。拙荆那边倒是没说过什么!”程名振心里又是一愣,立刻出言替杜鹃辩解。

    “那就好。那就好。我想娟子也不是那妒妇!”窦建德就像个长舌妇人一般,在一件事上纠缠个没完。“如果她心怀嫉妒的话,我可要说说她了。既然不是,你不妨在身边找寻找寻。如果实在找不到,我倒可以让宋先生帮忙寻摸寻摸!”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程名振略一琢磨,心里瞬间雪亮。脸色微红,拱手相谢,“多谢主公关照。但臣乃粗鄙之人,得娶娟子已经知足了。可不敢再委屈别人做小!”

    “那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乃当世豪杰,无论娶了谁,还能辱没了她?”看到程名振那番手足无措模样,窦建德哈哈大笑。“你要是舍不得,让新人做个平妻便是。两头大,自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五指尚分长短,世间哪有平妻?日子过得久了,必然会生闲隙!”程名振正色摇头,心里恨不得一句话将窦建德的想法彻底堵死,“况且主公可曾闻听过,‘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语?”

    听程名振突然掉起了书包,窦建德也是一愣。好在他读书多,涉猎颇杂。很快就明白了程名振想表达的意思,笑了笑,摇头回应。“卿欲效仿汉之宋弘,孤自然也做得光武。这话就不提了,当孤从没说起过!呵呵,鹃子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分!”

    “主公相待之恩,臣永不敢忘!”程名振长身而起,正色说道。

    “哈哈,哈哈!”窦建德扶住他的胳膊,开怀大笑。君臣二人互相打量,心里都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轻松。

    注:汉光武的姐姐看中了宋弘,想下嫁为妻。光武便约了宋弘,问他,“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乎?”宋弘感念夫妻恩情,回答说: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光武无奈,只好劝姐姐放弃了嫁给宋弘的想法。

    书中程名振猜到了窦建德的意思,所以引了宋弘的原话。窦建德读书甚多,知道光武与宋弘的这段典故。所以立刻放弃了给程名振说媒的打算。因而程名振感恩,窦建德亦对属下表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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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一 下)

    窦王爷准备将红线郡主嫁给教头!尽管当事各方都刻意保持了低调,有关窦建德试图嫁妹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那窦红线可是一枝花!”

    “程将军大仁大义,当然应该享受这齐人之福!”

    “你懂个屁,姓窦的嫁过来,让七当家往哪搁!”

    “不是还有个两头大的说法么?”“胡扯,一碗水都难端平,两头怎可能同样大。^那姓窦的背后还有哥哥撑腰,咱七当家能不受委屈么?”

    “看不出那小妮子如此有心!亏得咱七当家还拿她当妹妹!”

    “好在窦王爷的儿子已经大了,否则说不定他要摔上多少回。咱们教头这是唉!”

    “程郡守和王将军可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义兄弟,姓窦的这是怎么回事?”

    闻听消息的人们议论纷纷,或羡慕之,或者鄙夷之,或困惑之,就是没人肯仔细推敲一下,这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到底有几分为真。

    也不怪大伙推波助澜。在襄国郡的大多数人眼里,程名振称得上是个少年英雄。而古往今来,英雄美人一直是人们在茶余饭后最流行的话题。凡英雄出现的地方,一定要有美人相伴,并且越多越好,至于英雄自己受得了受不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谈论者向来无关。而程名振自出道以来,家里只有杜鹃一个,不仅就让人们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了。

    也有少数居心叵测者,此刻巴不得看程名振、窦建德等人的笑话。在他们看来,世间一切事情背后都与利益挂钩。程名振这桩婚事也不例外。窦建德之所以眼巴巴地赶到平恩来嫁妹子,是因为程名振功劳大,名望高,窦建德必须拿出些实质上的东西才能收住他的心。在此是个人都可以称孤道寡的乱世,爵位,官职都不值钱,所以拿婚姻做维持亲密关系的纽带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如果程名振接受了这桩婚姻,他以往的重感情,讲义气的假面目就会被彻底拆穿。而如果程名振拒绝了这桩婚姻,其与窦建德二人之间势必产生间隙,正好给有心人以可乘之机。

    总之,无论是真心祝福程名振也好,暗中对他怀恨在心也罢,人们都乐见传言为真,并且对程名振娶了窦红线后,家中即将生的故事充满了期待。但窦建德这个人非常不地道,没等大伙的热情冷下来,他却抢先一步带着妹妹回聊城了。害得无数双翘以盼的眼睛瞬间充满了失望,接连数日都打不起精神。

    窦建德走了,他此番出巡带来的余波却一直没有衰退。“原来窦王爷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民间,特别是那些新开辟的屯田点中,人们对窦建德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津津乐道。窦王爷用过的锄头,窦王爷耪过的田垄,窦王爷赶过的耕牛,窦王爷修过的沟渠。曾经被官府形容为青面獠牙,锯齿红的窦王爷,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大伙感到如此亲切,如此鲜活。他就像邻家一个老农,善良、坦诚,待人友善。有这样一个耕过地,懂得民间疾苦的王爷在头上罩着,大伙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有奔头。

    当然,也不能忘记程大人的功劳。日后如果他们一个当皇帝,一个当宰相,那就完美了。两人都是青天大老爷,有他们在,官吏仗势欺人,豪强肆意横行的日子肯定一去不复返了。

    与民间对窦建德的崇拜日益高涨趋势格格不入的是,在洺州营上层,特别是程名振身边那些人眼里,窦建德的形象却悄悄地打了个折扣。有道是,最好交情见面初。随着那些能掐会算、料事如神、宽宏大度的光环褪去,众人越来越怀疑大伙去年的选择是否正确?虽然窦建德此行表现得像以往一样睿智,一样宽宏大度,平易近人,可他的睿智却让人越来越难以心安。在此人的如炬目光下,你几乎难以藏住任何**。就好像什么衣服都没穿,呈现出来完全是一具赤条条地**。之所以人家不奚落你身上的疤痕,是人家故意装着看不见。什么时候想揪之出来,绝对轻而易举。

    也许,窦建德表现出来的,是每个试图成就霸业者必须的王者之气。让对方畏威且怀德,私底下不敢起人任何二心。对于那些被窦家军强行征辟来的贤达、名士们来说,窦建德这一手驭下之道收效的确非常明显。而对于本来就对窦家军心存戒备的雄阔海,伍天锡等人,效果却截然相反。

    “窦王爷对教头不放心!”在窦建德身边那些人都走干净了之后,雄阔海忧心忡忡地跟朋友们说道。

    “当然,否则他也不会到处抢功,唯恐流民们不认识他!”伍天锡的感觉跟雄阔海差不多,冷笑着补充。想起窦建德假模假式那样子他就有气,屯田点的粮食、物资,哪一份是他窦王爷出的?有拎着锄头下地那功夫,还不如给襄国郡多划拨些钱粮过来!这下好么,拿着洺州营众兄弟口挪肚攒省下来的辎重,他窦建德卖了一份好人情!即便不卖,难道百姓不知道程教头是他窦建德的属下么?跟教头抢民心的招数都使得出了,分明心里还提防着大伙!

    “哼,我早就说过,姓窦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王飞一直对洺州军被吞并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愈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

    他的话引了一阵嘤嘤嗡嗡的附和之声,“就是,就是,还王爷呢,连张大当家都不如!”人们议论着,附和者,心里甭提多别扭。洺州营过去虽然也有尊卑秩序,但大体上,还带着非常浓厚的江湖传统。要不委派重任,要么放手不管。像窦建德这般用了人之后还百般提防的做法,短时间内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张瑾呢,他不是说会有事情先给咱们通风报信么?窦建德的大军都杀过河了,怎么没见他的信来?”

    “他***,说得好听。还不知道把咱们卖了多少回呢?”骂完了窦建德,大伙稍带着就开始数落已经离开洺州营去别处高就的张瑾。总觉得他不地道,答应的事情根本没做到。背地里说不定还跟窦建德有什么勾结。否则,窦建德为什么别处不去,偏偏想到巨鹿泽里边一探虚实?

    越议论,大伙越激动。恨不得时光倒流,让大伙重新选择一次。当初就拼个鱼死网破,好过现在终日疑神疑鬼。

    “不过也难为窦王爷了!毕竟咱们不是他的嫡系。换了谁,恐怕都得防着点儿!”刚刚赶回来的王二毛听大伙越说情绪越激动,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大伙不会当众让程名振难堪,但他王二毛职位虽高,却不在大伙不攻击之列。“还不怪你,当初也没劝教头仔细考虑考虑!轻而易举地上了姓窦的圈套!”段清率先难,直指王二毛未尽朋友之责。“我们劝不动教头,你还劝不动么?你可是教头一手**来的兄弟!”

    “我?”王二毛非常无奈地向大伙摊手。“当初咱们还有别的选择么?甭说当初,即便现在,咱们能有别的选择么?”

    这两句话非常犀利,登时令众人的气焰为之一滞。经过多年历练,可以说,如今洺州营众将的眼界已经远远过了当初巨鹿泽那群草头王。举头四望,他们不得不承认,王二毛说得是事实。以洺州军当时和现在的实力,只有依附于强者才能生存。而迅崛起的窦家军,无论从血缘和地域上来讲,都是与洺州军最接近的一个。换了西边的李渊和北边的李仲坚叔侄,人家会不会坦诚相待不说,光是一方曾经为官军,另外一方曾经为绿林这层关系,就令双方水火难以同炉。

    见大伙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王二毛笑了笑,继续替窦建德开脱:“咱们不能光看坏的一面。窦王爷一直没向漳水河西岸指派官员,也没试图把大伙打散了分派到各处,这都是事实吧?如果他这样做,于情于理,咱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么?”

    “这”众人无言以应。现实归现实,但大伙心里依旧非常不痛快。窦建德试图贪屯田之功为己有,窦建德怀疑洺州营在巨鹿泽里依旧留着退路。窦建德试图让教头对不起七当家。这三条无论哪一条摆出来,都足以抵消他对洺州营的好处。

    在烦躁中沉默了片刻,王飞又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冲王二毛问道:“那你说,教头该怎么办?窦建德可是要把妹妹嫁过来?咱们七当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啊!众人立刻又找到了大伙之所以看窦建德百般不顺眼的原因。窦红线要嫁给程名振,虽然暂时此事还没成为现实,可谁知道窦建德安的什么心思?这可不是空**来风,据那天当值的弟兄们透漏,窦建德跟她妹妹两个嚷嚷声甚大,隔着半里地的人都能听得见。

    这下终于把王二毛难住了。他当时远在数百里之外,根本不清楚谣言的具体起源。而脑子那些只鳞片爪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得出个恰当结论。单纯从理性上考虑,这桩政治婚姻对程名振本人和洺州营众兄弟都有益无害。但洺州营的前身就是七当家杜鹃的锦字营,核心弟兄们无不拿杜鹃当做自己的亲姐姐或者亲妹妹。怂恿着自己的姐夫或者妹夫纳妾,好像于情理上说不通。

    想了好一会儿,他眼前猛然有灵光一闪,笑着说道:“我说,你们这不是瞎操心么?就没点儿正经事情要干了!纳不纳妾,纳谁不纳谁,那是教头跟七当家两人的家事!人家夫妻两个还没着急呢,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对啊!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大伙实在太关心程名振和杜鹃两人了,以至于失去了方寸。如果程名振和杜鹃二人能够摆得平,窦红线下嫁也好,不下嫁也罢,都是未必是一件坏事。

    话虽如此,可王二毛这家伙还是让人别扭。“你有正经事情!那你眼巴巴地赶回来做什么?”王飞上前数步,笑呵呵地质问。“你不是看得很清楚么?怎么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往回跑!”

    “山人这次回来,当然不是为了些许小事!”王二毛笑了笑,满脸神秘。“山人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有要事需跟教头商量!”

    “得了吧,就你!”众人笑着起哄。王二毛现在是越来越神叨了,偏偏他自己还不自觉,总摆出一幅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的模样,就欠被人打击。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伍天锡最清楚王二毛的秉性,上前扯住他的手腕。王二毛没他力气大,被捏得呲牙咧嘴,只好连声讨饶,“放开,放开,你如果不放开,这回肯定没你的事!”

    打仗的时候盼过安稳日子,可连续数月安稳日子过下来,伍天锡还真闲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被王二毛一吓,赶紧松开手,笑呵呵地赔礼,“王都尉,王县太,王公,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能不能指点一二!”

    “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王飞、段清等人七嘴八舌地替伍天锡打气,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前凑。

    在大伙这里赚足了面子,王二毛终于心满意足,举头向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窦王爷不是要跟徐茂公做笔买卖么?那事儿我已经帮他张罗成了。但是眼下有个人在博望山,徐茂公说,咱们想长期把买卖做下去,必须先想办法除了他!”

    “谁?”众人好奇心顿起,瞪大眼睛追问。转念一想,如今洺州营已经失去了独立作战的资格,又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地嘟囔,“那能怎么办?派谁也派不上咱们!”

    “呵呵,这你们就不懂了吧!”王二毛咧着嘴,得意洋洋,“杀这个人,出兵还显本事么?山人这里有一计,保证能断了他的活路!”

第四章 浮沉 (二 上)

    窦建德出巡所带来的冲击不仅蔓延于襄国郡的各个阶层,就连素来沉得住气的程名振和杜鹃夫妻两个,情绪上也难免被其波及。有时候明明想说几句话,彼此目光一对上,便又迅错了开去。有时候本来想问对方某件事,看到对方的脸色时,就本能地顾左右而言他。

    已经算是老夫老妻了,对身边尴尬的气氛二人不可能无所察觉。但二人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第一,毕竟传言只是传言,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生。第二,夫妻两个在此事上都没犯下什么错,没来由地提起,反而给人感觉心里有鬼了。

    “要是柳儿姐姐还活着就好了!”一个人独处时,杜鹃常常傻傻地想,“她一定能教我个好办法!”。她现在对柳儿已经无半点恨意,毕竟柳儿当时对程名振只是惦记,却没下手去“偷”。而现在,别人对自家丈夫可不止是惦记这么简单了。用虎视眈眈四个字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的确,窦建德只是顺口在程名振面前提了一句,并没明确一定会让其亲妹妹下嫁。并且以杜鹃自己和窦红线之间的交情,后者也未必会厚着脸皮来抢好姐妹的丈夫。可除了窦红线外,还有张红线、周红线、李红线呢?她们如何防备。毕竟眼下襄国郡对于窦家军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用一个女人将程名振拴在自己的战车上对窦建德而言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况且窦建德也说中了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夫妻二人成亲多年,自己一无所出。

    关于二人一直没有孩子的这个话题。老杜疤瘌在背地里也没少跟杜鹃唠叨。他甚至不惜厚着老脸,偷偷建议女儿自己培养一个心腹给程名振暖床,然后等孩子生下后再抢回来抚养这种歪办法。毕竟英雄多情,红颜易老,与其等着日后丈夫变心时哭鼻子抹泪,不如自己主动想办法固宠。

    这个主意一提出来就被杜鹃用硬话给顶了回先,杜鹃觉得夫妻两个曾经患难与共,丈夫绝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那种鼠辈。其次,如果哪天丈夫真的变了心,她宁愿做一个弃妇,也不愿意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解决。那样维系下来的虚假感情只是聊胜于无,却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得一干二净。

    如果柳儿还活着就好了。在杜鹃眼里,这个曾经亲手为自己绣了嫁衣的姐姐有足够的智慧化解一切家庭危机。她会用各种既让夫妻二人都不觉得尴尬,又能进一步增加彼此间感情的办法,将所有窥视者赶得远远的。让狐狸精们自惭形秽,从此想都不敢想,更甭说厚着脸皮自荐枕席。

    可眼下的现实是,柳儿已经亡故了多年。她坟头旁由杜鹃亲手栽下的柳树也长到了人胳膊粗细,与当年的女主人一样摇曳生姿。所以,大多数时候杜鹃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犯愁,愤懑而乏力。

    跟妻子一样,此刻程名振心里也好生懊恼。原来他整天忙忙碌碌,唯恐稍不留神便被乱世所吞没。如今,来自窦建德那边的威胁基本上已经解除了。短时间内,新的威胁也不会诞生。紧绷的神经一松弛下来,整个人立刻就失去了方向。

    关于二人一直没小孩的事情,他倒不太着急。素有国手美誉的孙驼子说了,杜鹃在新婚之夜所中之毒非常霸道,虽然表面上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异,但体内的创伤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况且女人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与其因为身体孱弱而一尸两命,不如稍微晚一些,待时机更成熟些为好。以程名振夫妻两个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都不算大,所以没必要听别人瞎吵吵。

    让程名振最头疼的是窦建德洺州之行的表现。怎么说呢?这位窦王爷,长乐王,如今身上具备了成为一个盖世枭雄的所有素质。睿智、大度、手腕圆熟外加慧眼如炬。然而,他身上却缺乏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圆润和稳重。有时候,他越是想表现出自己的王者之风,越令旁观者犹如芒刺在背。就拿他过问自己的家事来事实上,窦建德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表现他和自己的亲密无间,还有对下属的满意与器重。然而由于只考虑的单方面的意图而没考虑听话者本人的感受,这个本为示好的举动,却收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

    程名振知道,窦建德说那番话的意思未必是想把窦红线硬塞给自己。程名振还知道,窦建德听了自己的表态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再动向自己身边安插女人。程名振甚至知道,窦建德在各个屯田点的那些表现,并不是真的有意宣示其对襄国郡的主权。并且即便其真的抱着这种目的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襄国郡目前还处于半独立状态,窦建德需要做些事情巩固他的统治。他只是在努力做好一个诸侯的分内之事而已,中规中矩,不偏不倚。但程名振无法保证窦建德身边的其他人,还有时刻注意着窦家军的其他人怎么想。

    如果不出预料的话,程名振猜测,窦建德试图以嫁妹方式拉拢自己的消息会以想象不到的度传播开。而有关窦家军与洺州营貌合神离的消息也会跟着不胫而走。对于窦家军那些潜在的对手,这意味着一个可能的机会。而对于刚刚安定下来的襄国郡和洺州营弟兄,则意味着一个随时会扑下来的风险。

    这个日后可能会出现的风险到底会演变到多大,在不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程名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在不损害自己自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打消窦建德对洺州营的猜疑,程名振也不知道。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当时投靠窦建德的选择是不是太急切了些。虽然当时的确大伙已经无路可退,可现在看来,窦建德这棵大树到底可不可靠,还非常难讲。

    比起外部这些千头万绪的谜团,自己家里那点儿小事儿在程名振眼中就有些微不足道了。妻子犯傻也不止是这一回了,刚刚成亲时,她不还总在想着到底配得上配不上自己么?现在,这么多年过来了,两人的日子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不能说一点儿矛盾都没有,但彼此之间绝对把对方当做了最后的依靠。不相信对方会背弃,更不相信对方会轻易倒下。

    尽管如此,每每看到杜鹃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幽怨,程名振还是会心头紧。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专门抽出一个晚上时间,跟妻子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急着需要制造一个小程名振或者小杜鹃出来。除了转述自己对窦建德提议的答复外,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讨论纳妾这个问题。赌咒誓,好像有点儿多余,反而容易让杜鹃背负上“嫉妇”之名。毕竟从原来的张大当家,到现在的杜疤瘌,还有襄国郡的各个县令、都尉,每个人都是三妻四妾。男人么,只要心里有数就是了,没必要把什么都挂在嘴上,摆在明处。

    可不跟杜鹃掰开揉碎表白一番呢,妻子这两天来憔悴的面容又明显被他看在眼里。这事想起来又十分好笑,妻子原来是那么坚强洒脱的一个人,偏偏在此等小事上纠缠不清。其实,所谓张红线、窦红线、李红线,不过是拉拢关系的工具而已。如果别人每次试图塞一个女人给自己,她就愁一番,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愁的日子呢!

    正当他们夫妻二人各自陷在各自的谜团里一筹末展的当口,王二毛回来了。这个已经再度更名,把自己唤作王蔷,字伟长的家伙人还没进后堂,嚷嚷声已经传遍了整个衙门,“怎么了,怎么大清早的一个个低头耷拉脑袋的,就像都饿了半个月一般。教头没给你们工钱么?还是七当家故意克扣伙食!”

    “这厮,都当了县令了,依旧没个正形!”程名振听见嚷嚷声,只好在一堆案牍中暂且抬起头来,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向身边伺候自己的亲随吩咐,“让厨房收拾一桌饭菜,直接送到后宅。跟夫人通报一声,告诉她王二毛回来了。顺便通知我岳丈和孙六叔,请他们一起过来吃中饭。”

    亲随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急促的脚步声令本来有些沉闷的后宅为之一振。王二毛的脚步声紧跟着在书房外响了起来,嚷嚷声里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打趣,“吆喝,还真有当郡守的架子了,连门都不肯出一步。不愿意搭理我,我可就走了。改天再到衙门里跟郡守大人汇报!”

    “趁早给我滚进来。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呢么!”程名振抓起一隔着门帘砸了过还没等落地,已经被王二毛干净利索地抄在了手中。“春秋啊,好书,据说关云长当年最喜欢读这本。怎么,里边告诉你如何守荆州了么?”

    “你就没一句正经的!”程名振笑着骂到。抬手向面前的胡凳上指了指,“坐吧,茶水马上就会送过来。谢映登是不是回信了?徐茂公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几十仓粮食在手里握着,不处理只能看着它只能霉。不如跟咱们做笔买卖,各取所需!”王二毛大咧咧往程名振面前一坐,笑着回答。“不过运粮比较麻烦,走6路的话耗费甚大,走运河的话,中间恰好隔着博望山。徐茂公说了,王德仁和房彦藻那一关,得咱们自己想办法!”

    “博望山?”提起正事儿,程名振的心思立刻清楚起来,“徐茂公是准备借刀杀人吧,这厮,算得可真够精细的。他好歹也顶着瓦岗军黎阳大总管的头衔,个手令下来,王德仁敢吱个屁字!”

    “做买卖么,当然要讨价还价了。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他。他手里握着那么多粮食,不愁没有买家!”王二毛呵呵一笑,对徐茂公的想法了然于心。

    “这厮!”程名振皱了皱眉头,嘬着牙点评,“李密把房彦藻安插在博望山,就等于在他徐茂公背后插了把刀。这厮自己不想动手拔刀,却让咱们来帮他背负一个恶名!”

    “呵呵,我估摸着也是!”王二毛笑着附和,“不过咱们跟王德仁、房彦藻两个的账也该算算了,否则,也忒便宜了那两个家伙!”

    “嗯!”程名振对王二毛的话不置可否。洺州营被窦家军吞没之事,其中王德仁、房彦藻两个“居功至伟”,如今大伙恰好憋着一肚子恶气无可能找个宣泄口也不错。只是办法选择上要谨慎些,既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能让窦建德多生忌惮。

    正犹豫着,杜鹃已经亲自端着茶具走了进来。给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各斟了一盏,然后静静地站在窗边听二人说话。

    这番表现可是和王二毛记忆中的杜鹃大不相同,惊得他抬起头来,诧异地问道:“嫂子今天怎么了?眼皮都肿着,莫非被教头欺负了不成?”

    “没正经!”

    “不关你的事儿!”程名振夫妻闻言,赶紧低声呵斥。彼此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心里都觉得好生尴尬。

    王二毛却不管别人尴尬不尴尬,呵呵呵呵笑了几声,抿着嘴打趣,“我看嫂子是喝干醋了吧!你可真看不开。有人盯着,说明小九哥有本事,嫂子你当年有眼光啊。若是小九哥像我一样,走到哪都不招人待见。嫂子你当年不是瞎了眼睛了么?”

    一句笑话,就像在重重乌云中捅出了个窟窿,透下阳光万道,登时把夫妻两个之间连日来一直不尴不尬的气氛照了个无影无踪。“狗嘴吐不出象牙!”杜鹃啐了一口,起身欲走。王二毛却追了上去,不依不饶地啰嗦道:“嫂子你这就笨了。这后堂之内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怕她谁来?什么张红线、李红线、王红线,即便是皇帝老儿的公主要下嫁,不一样得管你叫声姐姐么?无论她背后有谁撑腰,你大妇的身份在这摆着,看她不顺眼,大棒打出去便是。难道皇帝老儿管得宽,还能管得道臣子的大老婆如何持家么?”

    整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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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二 中)

    浮沉(二

    天下的事情就是如此古怪。有些稀里糊涂的病,必须稀里糊涂的药来治。王二毛颠三倒四的一番胡扯虽然不着边际,听在程名振夫妻两个的耳朵里却犹如醍醐灌顶。互相看了看对方憔悴的面容,夫妻两个同时在心中暗自抱怨:“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理儿?如果我早跟他(她)把话说清楚,又何苦让他(她)如此难受?”

    “这夫妻之间啊,有话不能憋着。哪怕是吵架拌嘴,也比都闷头不语强!”瞧着好朋友夫妻二人脸上惭愧切扭捏的神情,王二毛便知道自己的药方下对了症。得意洋洋地抿了口茶,继续数落道:“这夫妻之间相处啊,其实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问,至少,这门学问比成亲本身复杂许多。来,给山人倒茶,且听山人跟你们仔细解说”

    “得了吧,媳妇长什么样还没谱呢,倒跟行家里手似的!”程名振立刻回过神来,反唇相讥。

    杜鹃也不是个善茬,上前一步,劈手抢过王二毛的茶盏斟满,“大口的茶水堵不住你的嘴。喝吧,呛不死你!”

    “这,这不是新人入洞房,媒人抛过墙么?早知道这样,我就晚几天再说!”王二毛端起茶盏吸了一大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抗议。

    “行了,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了!”程名振敲了敲桌子,笑着数落。“也别净替我们夫妻两个张罗,你自己呢?有没有看到合适的?邯郸那地方可是自古出美女。你现在好歹也是县太老爷了了哪家小姐,自管跟我说。我跟鹃子替你找媒人!”

    “别,千万别!”王二毛吓得连连摆手,“大人还是省省心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

    “二毛,你可真的不小了!”从羞涩中缓过神来,杜鹃慢慢恢复了一幅长嫂模样,“前些日子我去拜见大娘,她还为你的事情跟我唠叨呢。你不成亲,你两个妹子就没法出阁。你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把她们两个留成老姑娘吧?”

    “她们的事情,还是不要跟我的事情扯到一起的好!”提起自己的亲人,王二毛收起满不在乎的笑容,郑重回应。“嫂子,你有空得跟我娘念叨念叨。乱世儿女,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我那两个妹妹自己看着顺眼,对方人品也过得去,就可以嫁了。到时候,无论我在不在场,成没成亲都无所谓!”

    “也是这个道理。大娘那边,我自然会不过,你这当哥哥的,也带个好头不是?”杜鹃抿嘴而笑,满脸长者温柔。

    王二毛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借口。程名振见状,知道他的心结还没解开,放下茶盏,笑着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实在不成,我这个当哥哥的乱点鸳鸯便是!咱们襄国郡内那么多弟兄,总能替你在其中寻到两个妹婿。打住,打住。咱们接着说正事儿,刚才说到哪了?都怪你这小子,说话总是东一耙子,西一扫帚!”

    “我进来时,你们说要去找王德仁和房彦藻两个算账!”杜鹃想了想,笑着提醒。

    程名振和王二毛双双点头。然后在同一时间说道:“此事不能(犯不着)用刀兵。只要咱们”

    然后二人又同时打住话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够了,程名振向王二毛一摆手,“你先估摸着我跟你想一块儿去了!”

    王二毛心里也深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点点头,笑着补充,“以咱们洺州营目前的情况,不宜擅自出兵。老窦那边,肯定也是宁可不要徐茂公的军粮,亦不愿这么早与李密开战。所以,我想,此事咱们只能智取。借力打力,让博望山内部自己先乱起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名振笑呵呵地点头,“王德仁之所以跑到河北来,就是不愿受人辖制。如今李密又在他头上安了个太上皇,他心里能舒服得了才怪!”

    “咱们正好挑拨离间!”王二毛迅接口,“但执行此计的人身份不能太低。否则无法达到效果。”

    “我亲自去,顺便让雄阔海、伍天锡他们几个跟着散散心。他们这些人啊,打仗时总想着过太平日子,真正安定下来,又觉得筋骨疼!”

    “我带二百弟兄在山下接应你!闲了这么长时间,也正好让弟兄们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太平久了,军心涣散!”

    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这样在一起讨论军情了,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非常痛快。杜鹃见丈夫难得高兴,便在一旁静静的替二人天茶倒水。待听到程名振准备亲自去博望山冒险,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小心翼翼地提醒,“你们哥两个还是再商量商量,拿出个详细章程来吧。王德仁是头酸脸子狗,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往他嘴边送!”

    “不妨!”扭头看了一眼妻子,程名振报以安慰的微笑,“如今王德仁那厮的地位,恐怕比咱们还要尴尬。李密拿他当做一粒伏子安插在河北,从背后威胁徐茂公。可他一旦惹恼了窦建德,这粒伏子就成了弃子。两家开战,博望山当其冲。李密远在河南鞭长莫及,徐茂公正巴不得借刀杀人呢,当然也不会兵救他!”

    “小九哥不在平恩,关注这边的眼睛也就会跟着移动。任谁的脸皮再厚,也不能跟人家妻子商量转让丈夫的买卖!咱们这就叫祸水东引!待大伙的目光都被徐茂公、王德仁、李密等吸引了过去,自然也就没人找你们夫妻的麻烦了!”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补充。

    如此复杂的连环套,显然出了杜鹃的理解范围。她轻皱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丈夫和王二毛的话都很有道理,佩服之余,心里又隐隐感到一丝失落。她不清楚丈夫和王二毛两人如何能对几百里外的局势洞若观火?眼前的欢乐气氛,很容易便令她想起三人初次相逢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样的生涩,同样的懵懵懂懂。前后不过几年时间,丈夫和二毛就都长大了。大到她需要抬起头来,才能看清他们的眼睛。他们两个人都不再是当年进入她的锦字营,一边嬉皮笑脸打哈哈,一边试图寻求保护的小生瓜蛋子。两个人都成了这乱世中难得的豪雄,心思慎密,行事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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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二 下)

    浮沉(二下)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具体出行和留守的细节,当下,由程名振亲笔给窦建德修书一封,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博望山拜会王德仁,替窦家军疏通自黎阳向武阳、清河等地运粮的水道,然后也不等窦建德的答复,直接带着王二毛、雄阔海、伍天锡和王飞等人奔汲郡而去。

    那伍天锡、雄阔海等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最近几个月正憋得头上生角,此番终于得了出门机会,哪管前途危险不危险。一路上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热热闹闹中走完了几百里路,直到博望山脚,才得暂时消停。

    一行人如此张扬,早被细作看在了眼里,报到了山上。博望山大当家王德仁乍一听程名振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以为对方前来寻当年之仇,紧张得长身而起,抓起家伙就准备擂鼓聚将。待听细作告知,对方满打满算只有二百来号人,气焰登时又小了下去。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只带二百多人?他干什么来了?难道个个都是铜头铁罗汉不成?”

    “管他呢,杀下山去,一并擒了便是!”见王德仁被吓得手足无措,房彦藻心里好生鄙夷,扫了对方一眼,沉声建议。

    “不可!”王德仁背上登时一紧,扭头看了看房彦藻和跃跃欲试的几个属下,厉声阻止。“那姓程的岂是喜欢冒险之人?他既然只带了两百多名护卫就敢过山,想必是有恃无恐。放他过去!放他过去!他不招惹咱们,咱们也不必多事!”

    房彦藻听闻,心中老大不乐意。嘴角向上挑了挑,终是把话忍了下为外来户,他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况且临行前李密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王德仁部是瓦岗军伸向河北的触角。他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把这支触角给弄丢了。

    喽啰们见房大人不阻止,答应一声便准备下去传令。谁料,脚还没出聚义厅,看山的喽啰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报,大当家。程,程名振,程名振送帖子拜山!”

    “拜山!”王德仁“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度太急,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见过不怕死的,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明知道自己对其居心叵测,竟然主动把脖子往刀下送。

    刚想说一个请字,将对方放上山来看看其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心中却又是一寒,暗自思量道:“此子向来诡计多端。想当年卢方元便是也一不小心,被他给害得尸骨无存。我若是轻易将他放进来”

    转念一想,人家已经把帖子送进来了,自己却不敢接待。传扬出去,日后绿林中便再无立足之地。只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有请。打开山门,列队相迎。叫厨子收拾一桌硬菜,别坠了咱们博望山的颜面!”

    “你博望山有何颜面?”房彦藻听得直撇嘴,脸上依旧带着平和地微笑,挡住王德仁的去路,低声建议,“大当家是不是慎重一点儿,毕竟咱们瓦岗寨跟窦家军眼下并无邦交。万一有心人把此事传扬开去”

    “他都到我家门口了,我还能往外赶么?至于邦交,现在没有,日后还不会有么?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密公,把今天的事情仔细说明。想必密公知道后,也不听容小人胡乱下蛆!”

    连续两度建议被驳,房彦藻脸上很挂不住。退后半步,继续建议道:“不劳大当家吩咐,这信,房某自然会写。但大当家是不是在聚义厅外埋伏一批刀斧手。万一那姓程的不识抬举,也好将他一举擒获!”“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心黑!”王德仁撇了撇嘴,送给房彦藻好大一个白眼珠。“暗藏刀斧手,摔杯为号,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是摆鸿门宴呢?到时候万一传扬出去,知道的人会说我老王当机立断,杀窦建德的信使而明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王胆小心窄,连顿饭都请不起呢!先生还是退开吧,这江湖人之间的事情,咱们还得按江湖规矩办!”

    说罢,也不理睬房彦藻如何脸红脖子粗,大步走出聚义厅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骂,“他***,当我老王是傻子么?酒宴上杀人,说得容易。杀完了姓程的,你姓房的拍拍**回瓦岗寨领功受赏去也。窦建德正愁找不到茬呢?万一他带兵打过来,还不是我老王在这儿顶缸。徐茂公巴不得我早死!不替窦建德摇旗呐喊就算仗义。隔着一个黎阳,等李密的援军到了,我老王早被人剁成肉酱了!届时你们瓦岗军、窦家军算不打不成交,我老王呢,整一个大蒲包,还是傻瓜馅儿的!”

    想到这层,他愈觉得憋闷,走的步子也越来越大。远远地看见程名振带着四名铁甲侍卫,还有十几个抬着箱子的小喽啰,缓缓上山,立刻扯开嗓子,大笑着迎上前去:“程兄弟,今天刮得是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吹来了!”

    “东南西北风,哈哈,王大哥,多日不见,您老可是越来越富态了!”程名振大笑,举步相迎。二人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兄弟般抱在一起,彼此拍打后背,接着骤然分开,互相对着施礼:“王家哥哥(程家兄弟弟(哥哥)这厢有礼了!”

    房彦藻看得生气,站在旁边冷冷而视。程名振抬起头来,第二眼便认出了他,于是又笑着躬身,“这不是瓦岗寨的房先生么?怎么也在博望山上?难得又见到先生一回,真是晚辈的福气!”

    他跟王德仁称兄道弟,却对房彦藻执后辈之礼,无形中便将王、房二人拉开了一丝距离。房彦藻是个人精,岂能听不出其中道道?当下冷哼了一声,退开半步,平揖相还,“在下福薄,怎当得起程郡守的先生?我现在奉密公之命辅佐王统领,你还是跟我平辈论交为好!”

    “岂敢,岂敢。房先生雅量高致,岂是程某这草莽高攀得起的。不过客随主便,既然先生是此地半个主人,程某就僭越些,称先生一声房公吧!”

    “哼!”房彦藻冷笑,虽然不乐意,也只得接受了这个尊称。毕竟自己是个读书人,跟程名振这蟊贼称兄道弟实在有损身价。况且姓程的此番前来必然有事,没弄明白其真正意图前,没有必要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

    “这几位兄弟是?在下看着好生眼熟?”早就对房彦藻啰啰嗦嗦不耐烦,王德仁接过话头,冲着雄阔海等拱手。

    “都是我的好兄弟。听说要拜会王寨主,便一起跟着来了!”程名振大咧咧地一摆手,向王德仁介绍,“又高又黑那个是雄阔海。只高不黑那个是伍天锡。剩下那个白脸小胖子是段清。黑脸宽肩膀是王飞。过来,你等一块见过王当家!”

    雄阔海等人答应一声上前向王德仁拱手。把个王德仁唬得向后退了半步,赶紧抱拳相还,“***,你洺州军有名有姓的豪杰都来了。可真给我老王面子。不敢不敢,我这厢有礼。咱们赶紧进屋去,进屋去吃酒耍子!”

    “多谢王当家厚待!”众人齐声答应,跟在程名振身后一起往里走。只四个人,威势却如同千军万马。看得王家军喽啰个个心跳不止,有人干脆偷偷将手都按到了刀柄上。

    “还有两百弟兄在山下,我怕他们给大当家添麻烦,就没全带上来!”一边走,程名振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

    “有什么麻烦的,甭说两百,即便两千人,我这博望寨也盛得下!”王德仁不肯输了气势,强挺着脖子回应。“来几个人,给山下送酒送肉,管够!人家大老远来了,咱们不能不仗义!”

    “如此,那就多谢王当家了!”程名振笑着拱手。

    “什么谢不谢的。我当年到巨鹿泽中,你们不也是管吃管住么?”王德仁笑着摇头。回想起当年巨鹿泽之会,突然又不胜感慨,“好多年了吧!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张大当家,薛二当家,郝五当家,还有你小程,啧啧”

    “是啊,当年咱们河北群雄在巨鹿泽中指点江山,可真是痛快!”顺着王德仁的话茬,程名振感慨万千。“可惜了,咱们河北群雄自己不争气,总是互相之间争来斗去,白白便宜了外人。否则,什么李仲坚、刘武周、李渊、杜伏威,当初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哪有在咱们面前扎刺的份儿!还有那王博、卢明月、朱璨、孟海公,嘿嘿”

    从北到南,他几乎将天下有名有姓的豪杰数落了个便。唯独不提窦建德和李密。听得房彦藻心痒难搔,忍不住插言道:“密公”

    “李法主啊,当年他好像还在东躲西藏呢吧!”程名振立刻出言将对方的话顶了回去,“不过人就得信命。如今密公麾下兵多将广,比起当时,可是鲤鱼化龙了!放眼天下英雄,谁人能比密公今日!”

    前半句话将房彦藻噎了半死,后半句话又让房彦藻说不出的自豪。李密当时的确被人追得如丧家野狗一般,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当时自己有远见,认定了李密是天下之主。不是么,换做其他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避李密如瘟疫还恐怕来不及,谁肯不计辛劳地为其四下奔走?

    说着话,众人已经来到聚义厅前。王德仁做了个请的手势,挽着程名振并肩入内。房彦藻紧随其后,再往后是王德仁麾下的几个亲信将领,秦德刚,贾强邦,周文强之流,与雄阔海、伍天锡等互相谦让着走进。负责抬拜山礼物的小喽啰们没资格入聚义厅赴宴,被单独引到门口的一个小凉亭里,另外摆了两桌。菜色却也是山珍海味,丰盛异常

    聚义厅里,众人分宾主落座。王德仁拍了拍手,命亲信先送上美酒。自己举起一盏,笑着劝道:“难得贵客光临,小寨蓬荜生辉。请饮此盏,为密公、窦公和天下豪杰寿!”

    “为密公、窦公,天下豪杰寿!”众人轰然答应,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作为半个主人,房彦藻不能无所表示。站起身,找个由头劝了第二盏。程名振将酒喝干。自己站起身,作为客人回敬博望山群雄。众人群起响应,又将第三盏酒一饮而尽。

    随后乐师奏乐,美女入内献舞。宾主之间推杯换盏,喝得十分尽兴。待三巡过后,王德仁拍了拍手,让乐师和美女先退下歇息,自己动手给自己斟满,举着离开座位,来到程名振面前,“程老弟,当日哥哥做事孟浪,差点害了老弟性命。如今想起来,心中亦觉惭愧。这盏酒不敢为敬,自己先罚了。望老弟大人大量,别跟哥哥一般见识!”

    “瞧哥哥这话说的。咱江湖汉子,还能有不解之仇么?”程名振赶紧离开席位,双臂扶住王德仁的胳膊,“也好,咱们兄弟把话挑明了。过去种种,犹如杯中之酒。洒了,也就洒了吧。谁要是还记得,就把地上的酒都收回来!”

    说罢,抢过王德仁的酒盏,径直向空中一抛。满盏血色琼浆,如泔水般洒了遍地。王德仁见程名振洒得痛快,愈想以酒盖脸,拍拍手,命人又拿来两盏酒。一盏递给程名振,一盏高高举起,“痛快,又程兄弟一句话,我老王即便是死,也心安了。干,咱们将过去一笔勾销。日后就是好兄弟,决不相负!”

    “干!”程名振用酒盏跟王德仁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他知道自己来对了。王德仁果然对李密已经心怀不满。自己先前那些谋划即便不拿出来,恐怕也是不虚此行!

    作为外人,他怎会理解王德仁此刻心中的苦处。事实上,非但王德仁一个,此际瓦岗军内外两营,三十余寨统领,除了两三个李密的心腹死党外,有谁不是心事重重?李密在酒席前干净利落的那一刀,非但断送了翟让的性命,也将大伙对他的信任也一并斩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先前跟他合谋与翟让、徐茂公争权夺利是一回事情,杀翟让夺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大伙干起来纯是出于本能,心里没一点负担。而后者,试问瓦岗寨内,谁对李密比翟让的支持更大,功劳更高?连一手将其推上魏公之位的翟让李密都能毫不犹豫地砍掉,日后大伙不小心得罪了他,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从龙之功,人人都想立。可别人当了皇帝,自己却成了一无是处的垫脚石而不是封侯拜将,试问这种赔本买卖谁还敢做?所以李密他是真命天子也罢,百年难遇的英主明君也好,那都成了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伙的功名富贵再也无关。

    看到王德仁和程名振两个越喝越热闹,房彦藻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此刻他是李密钦命的行军长史,位置不比王德仁低。程名振只顾着讨好王德仁而对他视而不见,就非常失礼。况且程名振无论求王德仁办什么事情,都得李密点头。如果李密不点头,王德仁岂敢背主与人相谋?

    正瞪着眼睛生闷气的时候,又听见王德仁醉醺醺地说道:“客气话我就不说了,想必你程兄弟也不愿意多听。此番程兄弟来想必有事要王某办。说罢,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无损你我两家公务,做哥哥一定给你包下来!”

    这还差不多。房彦藻轻轻点头。王德仁今天的举止虽然张狂了些,毕竟还记得他是瓦岗军的一员,没有因私而废公。

    正想着,又听程名振笑着回答,“事情么,的确有一件。可以说亦公亦私。不过对你我两家都有好处!”

    说罢,扭转头,对着正在吃酒的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命令,“雄大哥,伍大哥,两个下去,把咱们给王大哥的礼物抬上来!”

    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须臾之后,将先前喽啰们抬着的几个大箱子之中的一个抬了上来。当众打开,捧起一卷黄缎子包裹,站于程名振身侧。

    程名振好像也喝得有些高了,脚步踉跄,带着几分炫耀将包裹捧给王德仁,“呵呵,我前几天了笔小财,突然想起哥哥身上的甲胄有些旧了,便从中找了一件勉强拿得出手的给哥哥带了过来。哥哥可以试试,看合不合身。倘若不合身的话,我回头再给哥哥换件别的!”

    “程兄弟,你可真是太客气了!”王德仁哈哈大笑,双手从程名振手里接过包裹,当众打开。才稍稍露了一条缝,屋子里的人已经被珠光宝气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屏住呼吸细细观赏,只见一袭金鳞软件,一定紫金珠冠托在两眼直的王德仁手中。

    饶是见多识广,房彦藻心里也猛然打了个突。且不说铠甲本身的造价,从制式和颜色上看,这分明是前朝陈家的御制之物。寻常人甭说穿在身上,即便多瞅上两眼,都是忤逆犯上之罪。

    王德仁是个江湖汉子,不懂什么叫违制不违制。只觉得甲叶金灿灿,宝珠光闪闪,说不出的贵气可爱。嘴里嚷嚷着“程兄弟客气了,客气了!”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唯恐一句话说错了,又被程名振将宝物收了回去。

    “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一个把玩之物而已。咱们江湖汉子,还能真的穿一身金叶子去打仗不成?”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客套。

    “那是,穿这身甲胄去打仗,对方主帅根本不用鼓舞士气!所有将士肯定一拥而上!”王德仁咧着嘴说了一句笑话,目光片刻也无法从金甲宝冠上移开。

    程名振笑了笑,又从箱子里依次掏出几盒金珠,分别送给秦德刚,贾强邦,周文强等博望寨将领。说来也巧,几乎人手一份的重礼,偏偏轮到房彦藻时却没有了。程名振好生尴尬,摸来摸去,从怀里取出一套绢布,笑着捧给对方,“不知道房公在此,所以我也没多准备。这里有一份王右军的字,不知道真伪,还请房公帮忙签赏!”

    比起给秦德刚等人的金珠,王羲之的字价值绝对不在其下。房彦藻不能伸手打送礼人,匆匆向绢帛上扫了一眼,笑着道:“看笔势力道,应该是真迹吧。王右军的笔迹极难模仿,即便是假的,临到这个份上,也足以乱真了!”

    说罢,笑呵呵地将绢帛摆在手边,清了清嗓子,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所谓无功不受禄。程郡守送了这么厚的大礼给我等,想必所求之事亦不太好办吧!”

    这厮!秦德刚等人气得直拧鼻子。到手的金珠细软,还有丢还给人的说头么?大伙为李密拼死拼活干了小半辈子,积攒起来家底还没程小九的一份礼物重呢!你姓房的退三阻四,岂不是存心让大伙下半辈子继续受穷么?

    听了房彦藻的话,王德仁也觉得好生别扭。心道这书呆子也忒不识抬举了,人家笑脸送礼上门,你问都不问就说事情麻烦,不是存心拆大伙的台么?越想越觉得无趣,咳嗽了一声,冲着程名振说道:“程兄弟别听房长史的,他做事向来过于较真儿。你且什么事,只要能办到的,做哥哥的一定去办!”

    “有哥哥这话我就放心了!”抢在房彦藻开口之前,程名振急切地回应,“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我窦家军连年征战,治下一片荒芜。而瓦岗军坐拥上洛、黎阳两大粮库,富得几乎流油。因此窦王爷想跟魏公做笔买卖,用金银珠宝换粮食种子。所以我想请王大哥尽力促成此事,造福河北苍生!”

    “这”话音落下,王德仁立刻觉得面前的礼物开始变得烫手起来。以他在李密眼中的地位,哪可能说得上什么管用的话。可当众把路子堵死了,丢了金甲宝冠且不说,自己这博望山大当家也太没面子!

    正犹豫间,只见程名振又施了一礼,笑着道:“这礼物只是见面礼,与所托之事情无关。王大哥只管递句话给密公,成与不成,礼物都是大哥的!”

    “那,那,那怎好!”王德仁的嘴唇嚅嗫半晌,脸皮难得地红了一次。“当哥哥尽量帮你便是。看在往日的功劳上,也许密公会给我这个面子!”

    “其实不用上洛仓,就近的黎阳仓的存粮也行。”程明振非常理解的笑了笑,继续补充。“我跟你们瓦岗徐三当家,还有谢总管,也算有点交情。但此刻毕竟密公才是瓦岗之主,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通过他。所以我也就没舍近求远,绕过你这,跑去找徐大哥和小谢!”

    “应该,应该这样。毕竟咱们住得更近一些,少跑许多冤枉路!”王德仁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晕晕乎乎地敷衍。人家程名振交代的清楚,你王德仁不帮忙,徐茂公那边也能找到说话的地方。想那徐茂公眼下正缺钱财恢复实力,哪有拒绝送上门买卖的道理。与其让他做人情,不如把人情拿来自己做。

    想到这,也不顾房彦藻再三给自己递眼色,他笑呵呵地答应道:“吃完了饭,我立刻就给密公写信,一定劝他答应此事。其实瓦岗军拿那么多粮食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换些钱财赏赐弟兄们”

    “嗯,嗯!”房彦藻忍无可忍,用大声咳嗽打断王德仁的话。

    “也有劳房公美言。密公那边,想必你也能说上几句!”程名振如同受到了提醒般,赶紧转头再拍房彦藻的马屁。“长乐王说过,事成之后,他还有一份谢礼给诸位哥哥。想必不会比这份差多少!”

    “休得再用这些话污房某的耳朵!”房彦藻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我瓦岗军志在天下,岂会被你这些阿堵物所收买!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否则,莫怪房某失礼,派人将你赶下山去!”

    说罢,举起案子上的王右军手迹便要掷还给程名振。坐在他下手的秦德刚见状,赶紧冲上去,将其胳膊死死托住。“房大人不可!”一边阻止房彦藻,秦德刚一边冲程名振赔礼,“此事还需密公他老人家亲自定夺。我等也就能传个话而已。房大人喝醉了,所以一时激愤。程大人切莫挂在心上!”

    房彦藻心里这个气啊,暗骂秦德刚等人没见过世面,被一盒子金珠就迷失了本心。努力挣了几下,如何挣得过对方这习武之人。只好冷冷地“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的不屑。

    程名振只当没听见,笑呵呵地跟王德仁套近乎。“王兄所藏的美酒不错,咱们再饮一轮如何?”

    “喝酒,喝酒。其他事情改天再说!”王德仁如释重负,抓起酒盏回应。四下里立即响起一片管弦之声。不知道谁把乐师和美女又喊上来了,长袖挥舞,香风阵阵,令在场者不知今夕何夕。

    酒徒注:今夕何夕,初三也。两更,祝大家春节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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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三 上)

    宾主之间推杯换盏,喝得好生痛快。只有房彦藻老哥一个两眼冒火,恨不得立刻将程名振拖出去给大卸八块。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如愿。所以干脆把嘴巴闭上,听之任之。反正瓦岗军最后肯不肯出售军粮,需要由李密来决定。只要自己在信中把道理说明白了,相信密公不会像王德仁这些蠢货般见钱眼开。

    虽是如此,秦德刚、贾强邦等人的应酬话语还是不时飘入房彦藻的耳内,令他心烦不已。好容易捱到了宴会结束,程名振等一干醉鬼都被搀扶到客房休息,王德仁却又缠了上来,喷着恶臭的酒味说道:“长,长史大人慢些。这,这个字帖儿是你的。别落下,我,我们都是粗人,看不懂这精细玩意儿!”

    说着话,将王右军的真迹往房彦藻怀里一塞,根本不看对方已经变得青黑的脸色。房彦藻气得直打哆嗦,想把绢布抓起来直接砸在王德仁的脸上,转念一想密公还要用到此人,嘿了一声,强压着怒气将王右军的真迹收了起来。

    回到自家住所,房彦藻越想越气,咬牙切齿。第一恨,他恨王德仁这厮眼浅,居然被一套金甲珠冠就给迷失了本心。要知道密公日后若是取了天下,你王德仁至少是个开国元勋,要什么金银宝贝没有,岂还看得上这区区一套铠甲?第二恨,他恨徐茂公冥顽不灵,如果不是为了提防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自己又怎会被密公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博望山来,天天与王德仁这等粗坯为伍?第三恨,他恨程名振无耻,居然试图用一卷字画来收买自己。王右军的真迹又怎么样?老子当年跟着密公身后,见过的名家大作又何止这些!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将王羲之的真迹从怀里掏了出来,对着灯光仔细鉴赏。这一看之下不要紧,竟是目眩神摇,差点一个跟头栽倒于地。

    兰亭集序,这竟是兰亭集序!房彦藻强压住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小声惊呼。没错,的确是已经失传多年的兰亭集序。刚才在酒桌上他匆匆一瞥没看得出,此刻,却从那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淡淡醉意辨明了真伪。

    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个字,相传为王羲之醉后所写,为其一生书法之巅峰。你看那字的筋骨,那字的结构,还有那二十多个决不重样的“之”字,不是王右军亲笔,谁还能临摹得如此神似?

    房彦藻知道自己捡到宝贝了,再顾不上恨程名振,点起十余支蜂蜡,细细品玩。越看,他越相信这份手稿是真的。因为传说中王右军写兰亭集序时手头没有纸张,所以信手写在了一幅薄绢之上。再看那手稿的落款,分明是匆匆写就,未加任何斟酌。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右军醉墨!年份,日期丝毫不错,并且能叫王右军的,除了东床坦腹的王羲之还能有谁?

    嘶!猛然间,房彦藻想到了一件事情,如同被烛火烧了手般楞在了当场。王羲之为人一向洒脱,右军只是后世根据他的官衔对他的尊称。在一干文人墨客面前,他又怎会把自己的官衔挂在嘴边上。况且当时还有谢安、孙绰等显贵在场,他那个右军护军的官位又怎好意思往外摆?

    想到这一层,房彦藻的脸上立刻又布满了阴云。好啊,姓程的,居然拿一份赝品来搪塞房某!你若是拿份真迹来,房某即便为了瓦岗军的大业着想,不卖给你粮食,也不会主动害你!既然你如此瞧不起房某,此番,爷爷就让你来得去不得。

    盛怒之下,他立刻起身出门,赶往王德仁的宅邸,以瓦岗军外营行军长史的身份,督促对方立刻将程名振等人拿下,打入囚车,押往金庸城。那王德仁平白得了一套宝铠,正穿着它在卧室里边跟几个姬妾玩神仙捉妖怪的游戏。猛然间听见外边有人喊房长史求见,吃了一惊,差点儿用刀子割在自己高高鼓起的部位上。只恨得火冒三丈,冲着外边大喊道:“三更半夜的,他不睡觉我还得睡觉呢。不见,若是闲的蛋疼,让他自己找个凉快地方洗澡去!”

    当值的亲卫队正是个精细人,听自家主将口出恶言,赶紧伏在窗外低声劝谏,“大当家,还是见一见他吧。那厮跟魏公关系甚厚,一旦给您在魏公面前下几只蛆,弟兄们都跟着遭罪!”

    “直娘贼,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盘上。他敢作事,老子剁了他!”王德仁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话虽说得硬,终究对李密心存忌惮。草草套了条鼻犊短裤护住下体,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等他到了前院,房彦藻的火头也小了下去。笑呵呵地迎上前,低声赔罪,“房某鲁莽,打扰了大当家休息。恕罪,恕罪!”

    “嗯,长史想必有要事。即便睡下了,也活该被叫起来。谁让咱们都为密公做事呢!”王德仁用眼皮夹了他一下,冷冷地回应。

    吃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房彦藻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拱了拱手,继续说道:“不是房某故意要打扰大当家,实在是那姓程的来意蹊跷。大当家请想,窦建德想买粮食,直接给密公写一封信就行了,何必非得经过你我二人转手?”

    “嗯,可能,可能他一时没人转信吧!”经房彦藻一提醒,王德仁也觉得有些古怪。可若说程名振有什么恶意,他还真不敢相信。毕竟人家连侍卫都没怎么带,就大摇大摆走到了自己老巢中。古往今来,使阴谋诡计,有拿自家性命当诱饵的么?

    正犹豫间,房彦藻凑上前半步,低声建议,“与其看着他放手施为,不如将他擒下,送到密公那里去。反正将他捉了,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使不出来!”

    “不成,不成。”王德仁连连摇头,把手摆得像风车一般。“王某刚刚还跟他称兄道弟,怎能说翻脸就翻脸。总得有个由头?长史先去安歇,容我好好想想!”

    房彦藻心里着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断喝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他跟咱们本属两国,杀了就杀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酒桌上杀人这种王八蛋事儿,王某可是做不出来!”王德仁见对方一再紧逼,忍不住也心头火起,口不择言地顶撞。

    这一下,可正戳在房彦藻的逆鳞上。酒席宴前赚杀翟让,他正是其中主谋之一。事情过后李密如愿以偿彻底掌管了瓦岗军,他却背后没少被人戳脊梁骨。此刻被王德仁无意间提起来,不由又羞又气,从怀中掏出李密赐予的印信,高高举起,“不需要你担什么恶名。坏事房某一个人担便是。王统领,请调五百精兵,听房某号令行事!”

    “五百,够么?”王德仁后退半步,鼻犊短裤被夜风吹得来回飘舞,“要不要把博望山上下七千战兵,还有两万老弱都交给你?老子正打断找个地方过舒泰日子呢,你房大人肯接,再好不过!”

    说罢,叫过亲兵,就要擂鼓聚将,当众传位。房彦藻被吓了一跳,赶紧压住火气,沉声赔罪,“房某性急,刚才言语冲撞之处,王统领切莫怪罪。我只是跟你借几个人手使用,你若是不允,咱们再商量便是,何苦动这么大肝火?”

    “谁敢跟房长史动肝火!要脑袋不要了!”王德仁撇了撇嘴,冷笑着道。“谁不知道房长史是密公的左膀右臂,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像我这等大老粗,也就是个看城门的兵痞!”

    “王统领言重了。王统领言重了!谁不知道博望营是您一手打造出来的?换了别人,怎可能让弟兄们心服!”房彦藻连声道歉,刚才的气焰烟消云散。这是王德仁的博望营,从上到下全是对方的心腹。如果他房彦藻再不识相,甭说擒杀程名振,自己的脑袋都可能搬家。

    “房长史知道就好!”王德仁将脸扭到一旁,余怒未消。

    “其实,我也是替王统领考虑!”房彦藻没有办法,只好换个角度劝谏,“那姓程的,可一直是密公的眼中钉。你能把他擒献,必然会令密公再高看一眼!”

    “长史大人尽说笑话,密公见都没见过这小子,怎么就会把他当眼中钉!”王德仁肚子里憋着火,所以毫不客气就指出了房彦藻话中的漏洞所在。

    房彦藻楞了楞,讪笑着回应,“王统领有所不知,这程名振,可是此人的关门弟子!”

    说着话,他弯下腰,在掌心中轻轻勾出一个姓氏。王德仁一见,果然大惊失色,“他,怎么可能?他老人家可是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诈死脱身而已!”房彦藻拂须而笑,满脸诡秘。四下看了看没闲杂人,他又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透漏,“据说,他老人家当年从大陈国库中**来的财宝,还有多年劫掠所得,都分散埋在了地下。而那张藏宝图,就在程小九手里!”

    “在程小九手里?”王德仁的眼睛立刻又直了,木然重复。

    “啊,否则,程小九哪里来的这么多宝物!”房彦藻看了看对方身上的宝甲,知道自己的药用对了地方,继续低声鼓动。“王统领请想啊,抓了姓程的,逼他将藏宝图交出来,多少财宝没有?何必只在意眼前这一点点!”

    对啊。王德仁恍然大悟。程名振跟自己一样,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草头王,怎会突然多出这么多财宝来。他肯定是另有奇遇!如果将他捉了,拷打逼问

    越想,他越觉得房彦藻的话有道理。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手也不知不觉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夜风忽然就大了起来,几只乌鸦被惊动,嘎,嘎嘎,嘎嘎嘎嘎!

    整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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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三 中)

    统领,当断不断,必有后患……c只要统领点五百弟兄跟房某走一趟,过后无论多少是非,房某肯定一力承担!”见王德仁已经跃跃欲试,房彦藻继续火上浇油。

    “嗯——呼!”王德仁长长地吐气,“非要今晚么?我裤子都没穿呢?要不,咱们明天白天再探探姓程的口风?如果真有那么一张藏宝图,再动手也不迟,你说呢!”

    “统领!”房彦藻急得直跺脚,真不明白对方本来是很爽快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明日那姓程的必然要辞行下山,如果统领强留,则必引起他的怀疑!一旦他有了准备,我等反而难以得手!”

    “总共才十几个人,就是把山下的护卫全算上,他手里也就二百来号。连二百来号敌军都吃不下,你以为我麾下的弟兄都是泥捏的么?”王德仁眉头紧锁,言谈间流露出老大不乐意。“长史回去休息吧,这么大的事情,我肯定要跟自己的兄弟商量一下,不能说动手就动手!”

    “统领!”房彦藻心里这个气啊,都不知道说王德仁什么好了。本来举手之劳的小事儿,他非得闹得人尽皆知。那姓秦的,姓贾的和姓周的几个,早把程名振给的金银看到眼珠里拔不出来了,岂肯同意自己的主张?

    正打算继续劝上几句,却看见王德仁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就这样吧,天已经很晚了。让程名振多活一日,已经落入咱们手里的鸟儿,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房彦藻无奈,只好怏怏告退。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提醒李密,王德仁这路伏兵未必靠得住。早下重手解决掉,则早消灭一处隐患。王德仁却不在乎他怎么想,不等他的背影去远,立刻打起精神,冲着亲兵吩咐,“你们几个,别傻站着!去把秦堂主、贾堂主和周堂主他们从被窝里给老子揪出来,老子有要事跟他们商量!”

    亲兵们答应一声,小跑着去远。片刻之后,王德仁麾下的几个得力臂膀,钻山豹子秦德刚、剥皮小鬼贾强邦和没道理周文强以及一干堂主以上职位的嫡系都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一边向王德仁靠近,一边低声抱怨:“怎么,那姓房的又闹什么妖?连个觉都不让人睡消停!”

    “他老哥一个,没人给暖被窝,当然睡不实在!”王德仁笑着调侃了一句,指了指面前胡凳,示意众人落座,“都给老子打**精神来,有重要事情得跟你们商量,据姓房的透漏”

    用最简洁的话语,他将今夜房彦藻找自己的目的,还有程名振可能拥有藏宝图的消息和盘托出。说完之后,看看大眼瞪小眼的众人,苦笑着问道:“到底怎么办?我也作难呢。你们说说吧,大伙商量出个章程来,以免将来后悔!”

    “那,那姓房的话,有谱么?”没道理周文强心思最密,张口一句话就问到了要害处。

    “有谱才怪,咱们被他忽悠可不止一回了!”钻山豹子秦德刚脾气最直,毫不客气替大伙回应。“在河南对付张须陀那回,打来家五公子那回,还有上回,哪次咱们不是他偷驴,咱们替他拔橛子?!”

    说起这位房长史的斑斑劣迹,几个堂主全都气不打一处来。“那人的话,什么时候靠过谱?在他眼里,咱们就都是傻子,不骗白不骗,骗了也白骗!”

    “对,这帮家伙,根本没拿咱们兄弟当回事儿。用得到时千好万好,用不到时还不是一脚踢开!”

    王德仁越听心里越烦躁,气得用力一拍桌子,“够了。老子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说房长史的不是饿。老子我是问你们,咱们该怎么办?”

    见大当家火,众堂主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互相用目光查探,眼睛里分明都透出了怀疑与不屑。

    “说啊,说正事就都没章程了。也不怪总受人家的制!”听一帮属下又都变成了哑巴,王德仁又拍了下桌案,非常烦躁地质问。

    “大,大当家。我们刚才说了啊!”剥皮小鬼贾强邦向上看了一眼,探头探脑地嘟囔。

    “说什么了,我怎么没听见?”王德仁竖起眼睛,沉声追问。

    “那姓房的话,不能信!”剥皮小鬼贾强邦把心一横,实话实说。“大当家请想啊,如果姓程的手里有这么大一笔宝藏,为什么当初他自己不拿出来招兵买马?他跟窦建德也好长时间了吧,怎么没见窦建德那边有什么传言流出来?”

    “我也觉得,这话不可信!”没道理周文强想想自己家中那笔沉甸甸的财宝,低声替贾强邦张目。“姓程的先后跟过官府、张金称、窦建德。如果他手里真有一笔财宝,即便自己不花,也早该拿出来讨好上司了。怎有机会留到现在?况且退一步说,即便他手里有张藏宝图,咱们捉了他,就能落到咱们手里么?再退一步,即便藏宝图落到咱们手里,有姓房的在,咱们也得奉命上缴。李密那厮,是肯跟咱们分财宝的主儿么?”

    “对啊。咱们跟了李密这么多年,得到什么好来?!”提起李密,秦德刚又是一肚子气。“我刚才睡觉前还在想呢,咱们在李密鞍前马后跑了这么多年,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倒是程名振,出手可真够大方!”

    “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处!”王德仁瞪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驳。

    “那不一样!”秦德刚把脖子一梗,横着眼睛瞪了回来。“我这条命是你王大哥的,你说往东,这辈子我都不会往西。可咱们跟李密有什么交情啊?就因为他应了那几句童谣,就得为他去死?值么?”

    这话可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在坐的都是博望营的老人,谁也不觉得秦德刚的话有什么错。比起出尔反尔,杀起自己人来豪不犹豫的李密,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个有些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程名振。至少,跟后者一起喝酒时,不用担心屏风后面埋伏着刀斧手!

    王德仁之所以把大伙找来商量,本身就是因为他对房彦藻已经失去的信任。对曾经被视为下一任真龙天子的李密,他也不想再盲从。如果不是因为李密,他不会被夹在徐茂公和窦建德两大势力之间,像个囚徒般动弹不得。如果不是因为李密,他也不会在河北绿林道上留下一个大大的恶名,以至于无论走到哪,都有人背后戳手指头。

    “程小九今天有句话说得好,咱们都是河北人!”周文强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他房彦藻也好,李密也罢,可都是河南来的。他们惹了祸事可以一走了之。咱们呢,日后如何在河北立足?”

    几句话声音不算高,却如惊雷般炸得王德仁头皮麻。是啊,自己的根基在河北,在博望山上。而李密的势力远在河南。上次为了李密,已经得罪了河北群雄一回。难道同样的亏,自己还要吃第二次么?

    想到这样,他愈觉得自己没听房彦藻建议的做法是无比的正确。可转念想想瓦岗军的威势,又觉得好生为难。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可那姓房的,今天催得我好紧。我敷衍他拖上一天,如果明天他再问起来,该怎么回应?”

    “那就再拖一天。拖到程名振走了为止!”秦德刚毫不犹豫地回应。

    这种爽直话听起来痛快,却没什么积极意义。王德仁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贾强邦,“邦子,你主意多,你说呢?!”

    贾强邦手撵鼠须,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那得看大当家什么意思了。想不想卖程名振的人情,想不想得罪李密?”

    “说明白些,别绕弯子!”王德仁抓起茶盏丢过去,大声命令。

    贾强邦一弯腰,在茶盏落地前利落地将其抄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沉吟,“程名振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买粮食,而是为了平安把粮食运回家。换句话说,他的目的其实是希望粮船经过博望山时,咱们不要留难。而未必是真的需要咱们替他跟李密求情。大当家请想想,以他跟徐茂公的交情,用得着咱们帮忙递话么?以徐茂公现在的位置,他即便把黎阳仓都搬空了,李密拉得下脸来阻止么?”

    “这?”王德仁眉头紧锁,无言以应。他还真没考虑这么远,只是刚才经过房彦藻的提醒,才觉其实程名振找自己帮忙这个借口很勉强。如今被贾强邦把迷雾背后的事实揭示出来,禁不住心头波涛汹涌。

    博望山正卡在运河旁边,无论从哪里运粮向北,几乎是水路必经之地。这样解释,程名振急于跟自己搞好关系的动作就合情合理了。而翟让被杀后,瓦岗内营众将对李密恨之入骨,全靠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徐茂公出面安抚,才没酿成规模更大的火并。即便如此,徐茂公之所以出巡黎阳,也是为了不再与李密碰面。这种情况下,无论徐茂公在黎阳做什么事,只要她不另立山头,内心有鬼的李密便不敢干涉。否则,只要徐茂公振臂一呼,程知节、单雄信、秦叔宝,这些瓦岗军数得着的猛将极可能弃李密而去。

    可李密得罪不起徐茂公,却得罪得起他王德仁。他王德仁麾下只有两万多喽啰,并且个个食不果腹。李密随便拍出一哨兵马来,就可能把博望山连根拔起。即便李密不下令,只要瓦岗寨跟博望山划清界限,河北地方其他豪杰也会如群狼般一拥而上,将博望营像肥肉般撕成碎片。

    想来想去,王德仁无奈地承认,自己其实是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没有让大伙都满意的办法?”眼巴巴地看着贾强邦,他低声询问。这一刻,根本不像个大当家,反而像只陷入兽群中,走投无路的小绵羊。

    “没!”贾强邦轻轻摇头。“即便我们今天放了程名振下山,日后粮船自脚下经过,房彦藻搬出李密的将令让我等拦截,我等也不能不从!”

    抢窦建德粮食,并且这粮食还是从徐茂公处来。这不等于从老虎嘴边叼肉么?可想想房彦藻的骄横跋扈模样,经过他的鼓动,如此荒唐的命令,李密还真可能下得出来!

    “他姓房就成心不让大伙过消停日子!”众堂主接过贾强邦的话头,对房彦藻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声讨。

    “对,这王八蛋,肯定是看咱们都得了金珠,自己就得了一份破字帖,心存嫉妒!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可不是么?我刚才过来时,还看见程名振麾下的雄阔海,扛着个大箱子去房彦藻的住处了。想必是怕他嫌礼轻,被逼着又补了一份!”

    “有这种事?”王德仁长身而起,冲着正在嚷嚷的一名堂主追问。

    被问到的堂主姓黄,落草前是个账房先生,算筹摆弄的极为清楚,“是啊!我还纳闷呢,白天不是给了一份么,怎么晚上还单独送礼?现在想想,肯定是姓房的嫌礼物轻的缘故!”

    两厢对照,房彦藻的行为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想必他是敲竹杠敲的不顺利,所以才想借博望营的手给程名振点颜色看看。而既然今夜雄阔海又奉命补了一份厚礼给他,等到明天,估计他又要换另外一份嘴脸!

    “这姓房的,鬼精鬼精!”

    “拿了钱不办事,还想把人吸干了。什么东西!”

    “他们这些读书人,不都这德行么?李密当年落难时得了大伙多少好处,几时见他还过人情来!”

    众堂主们愤愤不平,一半是为了房彦藻的狡猾,另外一半却是为了那一箱子看不见的细软。

    王德仁也觉得一肚子邪火没地方作,嘿嘿冷笑几声,冲着众人吩咐,“行了。今晚就说到这吧!都回去睡觉去。明天咱们看姓房的怎么圆今天的谎。他想拿老子当枪使唤,老子就给他个不动如山!”

第四章 浮沉 (三 下)

    说实话,今天晚上这顿骂,房彦藻挨得还真有些冤枉。他离开之时,压根儿不知道雄阔海正扛着礼物大步向自己家中走。而程名振给他补的这份“厚礼”,也是整个针对博望营计划中的一步,只是误打误撞,居然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待回到自家住处,雄阔海已经放下箱子走了。看着满满一大箱子官银,房彦藻微微冷笑,“区区数千两银子就想收买老夫,你当老夫是那草莽之辈么?如果这回不要了你的命,老夫誓不为人!”

    一边着狠,他一边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就立刻前往王德仁的中军敦促对方兑现昨晚承诺。正好程名振赶来向王德仁辞别,看见房彦藻两眼乌青的模样,楞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脸色居然如此难看?需不需要请个郎中来,给先生仔细把把脉!”

    “你还是关心自己吧!”房彦藻心中暗道。脸上却堆满笑容,替王德仁盛情留客,“程大人是要走了么?急什么?何必不在山中多逗留几天?咱们两个也好多聊聊!”

    “不了,不了。此间事情已了,我该回去覆命了!”程名振瞬间露出几分惊慌,看了看王德仁的神色,连声推辞。

    王德仁本来没想继续挽留程名振,见房彦藻的态度突然急转,心中十分鄙夷,因此也笑了笑,十分客气地说道:“哪急在这一两天。程兄弟还是再留一日吧,咱们昨天还没喝尽兴呢!”

    “那”程名振很是犹豫。四下看了看,最后把心一横,笑着道:“好吧,就再多叨扰王大当家一日。雄大哥,你下去把王将军替上来。让他也跟博望营的豪杰们见个面。日后大伙难免会常有来往,脸熟了也好办事!”

    “王将军,哪个王将军?!”王德仁没想到山下还藏着这么一位豪杰,忍不住出言追问。

    “是我的好兄弟王二毛,曾跟房长史有个一面之缘的那个!”程名振笑了笑,很随意地回应。

    “是曾经被我瓦岗军搭救过的小王将军吧?我记得。此人是个豪杰!”房彦藻立刻想了起来,笑呵呵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是以五百人攻破黎阳,然后又在黄河岸边硬撼卫文升五千铁骑的小王将军!”剥皮小鬼贾强邦楞了一下,冲口问道。

    “正是,没想到贾堂主也听说过他!”程名振笑着点头,爽快地承认。

    “怎能没听说过。快请上来,让我等跟他喝上一杯!”贾强邦兴奋地嚷嚷,仿佛能跟王二毛喝酒是多大荣耀般。

    “请上来,请上来。就冲他敢捋卫文升虎须这一条,也值得大伙跟他喝一杯!”王德仁也很高兴,拍着巴掌喊道。

    当年王二毛奇袭黎阳,随后带着五百轻骑与卫文升周旋的那一战,早已在绿林道上传了个遍。大伙不计较他最后败在卫文升手里,全靠着瓦岗军的搭救才得以逃生,作为绿林同行,反而均以同伴中出了如此一名勇士为荣。

    没想到一个王二毛的出现,居然又把双方的关系拉近了数层。房彦藻心中不忿,咳嗽了几声,淡然说道:“房某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程郡守帮忙。昨夜有人趁房某不在,留了五千两官银在房某寓所。房某花不到,也不敢无功受禄,还请程郡守尽早派人取回。”

    “好说,好说。”程名振仿佛不知道羞耻般,送礼被拒,却依旧谈笑风声。“今晚有空,程某一定去拜会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等你有命活到今晚再说吧!哼!”房彦藻冷哼一声,心中暗道。

    他们二人都知道彼此想表达什么意思,看在旁观者眼里,却全然变了味道。先前房彦藻盛情留客,就被博望营众人误会为看在了一箱贿赂的颜面上。如今却又要把官银当众退回,其自己觉得此举光明磊落,落在他人眼里,却成了欲壑难填,继续敲诈勒索。否则,为什么程名振说晚上去登门拜会,姓房的却一点也不拒绝?

    终隋一朝,白银都极少在市面上流通,因而价格奇高。一两白银大约可以折合两千枚足色肉好。而太平年间,五枚肉好便可以换米一斗。如今虽然是乱世,二十枚肉好买一斗米也足够了。房彦藻敲了人家一万万钱却还嫌少,也忒地贪心不足。

    房彦藻哪里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经引起了公愤,依旧还在以廉洁奉公自居。嘴里说出的话,三句当中倒有两句带着刺。而程名振则彻底变成了个软柿子,任扁任圆,随你怎么捏都不还口。到后来连秦德刚等将领都看不过眼了,纷纷插言将话头往别的地方引,以免此事传扬出去,让人说博望营有个房先生贪婪无耻,害得大伙一并把脸面丢光。

    片刻之后,王二毛奉命上山。依旧带了十几个护卫,抬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这箱子肯定是刚才房彦藻一番挤兑的成果,博望营众豪杰越想越清楚,看向房彦藻的目光也愈冷淡。都在心中暗道,老子这辈子怎地如此倒霉,居然要听这贪得无厌的家伙号令!

    王二毛是个自来熟,进了聚义厅后,立刻跟众人称兄道弟。大伙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会儿,时候也就到了正午。王德仁拍拍手,命人摆开酒席,再度开饮。博望山英雄与洺州军豪杰杯来盏去,百般前仇,尽泯于哈哈一笑。

    房彦藻几度暗示王德仁,要求他趁机出手将洺州军将领一网打尽。王德仁就是视而不见。捱到最后,房彦藻忍无可忍了,放下酒盏,笑着打了个哈哈,笑着建议:“光是喝酒没意思,军中讲究个赏罚分明。咱们还是来行个酒令,赢者不饮,输者认罚,如何?”

    “咱们都是粗人,哪玩得起如此精细玩意!”王二毛已经喝高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要行酒令,你跟教头单独切磋去。其他弟兄,不如来讲笑话。说了之后,把大伙逗乐则算过关。谁笑了,自己喝一碗。在座一人不笑,则罚说笑话者饮酒一碗!两人不笑,则罚两碗,以此类推,大伙觉得这法子如何?”

    “好,听王兄弟的!”众人群起响应,根本不理房彦藻的茬。

    房彦藻要的只是给众人下蛆的机会,不在乎任何形式。笑了笑,点头同意,“如此,房某就随大流好了。从哪里开始,怎么个说法,请王兄弟指明!”

    “房长史学问最高,当然第一个说。其他人,按照从左往右,从上往下顺序,然后再从下往上轮!”王二毛想了想,大声提议。

    “好!”众人再度响应,然后都将酒盏填满,眼巴巴地瞪着房彦藻的第一个笑话。

    “嗯嗯!”房彦藻清清嗓子,计上心头。“话说北海里边有条大鱼,长几千里。数千年而生,数千年而长,数千年化身为鲲鹏,其翅膀,不知道又是几千里宽。两翅膀一振,便是十万八千里远,从北海飞到南天门,也就是半日光景!”

    他学问渊博,一张口就是庄子的逍遥游,听得众人大眼瞪小眼。房彦藻心中得意,说话声越来越高,“有猫头鹰看到了,以为鲲鹏要抢自己嘴中的死老鼠,就跳起来,大喊大叫,嘎,嘎,嘎嘎嘎嘎!”

    说罢,他举起双臂,上下挥舞。宽大的袍服飘飘荡荡,还真有几分猫头鹰护死老鼠的神韵。在座众人本来不想笑,看到他那份滑稽模样却都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房彦藻抿了口酒,继续补充,“猫头鹰只看到眼前的死老鼠,却不知道九霄之上,另有一番风光在。这人啊,做事一定要看远些。切不可学那猫头鹰!”

    众人一听,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没等想好如何对这尖酸刻薄的家伙反唇相讥,就听见王二毛抢先一步,笑着说道:“长史这话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哦!王将军有何见教?”房彦藻已经表达完自己的想提醒王德仁的意思,心情大好,笑着询问。

    “那鲲鹏有几千里大,而夜猫子只有巴掌大小。如果鲲鹏想抢它的食物,自然轻而易举。所以作为夜猫子,多小心点儿总没什么坏处。”王二毛喝干自己碗中的酒,带着几分醉意解释,“如果我是那夜猫子,非但要藏好自己的死老鼠,还要躲得远远的。免得鲲鹏大人哪天心情不好,随便冲我挥挥爪子,我可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是的,是的,夜猫子有夜猫子的活法。鲲鹏有鲲鹏的活法。谁也没资格笑话谁!”众人听罢,顿觉扬眉吐气,笑呵呵地附和。

    房彦藻正想出言反驳,坐在他下的贾强邦却不给他机会,拍打着面前矮几,大声喊道“该我了,该我了,我看你们听完后谁敢不笑!”

    喊罢,清清嗓子,大声道:“话说我们家乡有个健忘症,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时间长了,他老婆就开始嫌弃他,跟邻居有了**。”

    故事虽然粗俗,却比上一个更入在场者之耳。除了房彦藻轻轻皱眉外,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儿。讲了健忘症的几件蠢事后,贾强邦手舞足蹈,将整个故事渐渐带入了gaochao,“有一天,健忘症的老婆对他说,6机先生是个聪明人,你去找他,说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病。健忘症一听,就跨上马去了。前脚出了门,他老婆立即把奸夫迎到了家中。正在二人行苟且之事的当口,谁料健忘症突然想起没给6机先生准备礼物,又慌慌张张跑回来了。健忘症的老婆赶紧拉下帘子,把奸夫藏在床上。然后迎上自己的丈夫,端茶倒水献殷勤。一碗水喝过后,健忘症毛病又开始犯了,指着地下的靴子问,‘那是谁的靴子?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健忘症的老婆吓了一跳,赶紧将靴子捡起来,笑着回应,‘不是你刚刚脱下让我洗的么,怎么这般快就忘了。’健忘症一听,心里愈犯迷糊,指着房子问道,‘我在哪,这地方看起来好生熟悉。’‘当然是在自己家了?’他老婆无可奈何地回答。‘我自己家?那躺着床上的男人是谁?’健忘症越来越迷糊,随口问道。他老婆见瞒不过,索性把心一横,‘躺在我床上的,不是你还能有谁?’‘对啊,不是我还能有谁。那他是我,我是谁?’”

    话音未落,在场诸豪杰已经笑做了一团。贾强邦自己也笑得直抹泪,喘息了片刻,继续补充,“所以说人啊,可以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千万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接下来轮到伍天锡,他不善言辞,随便说了件战场上的趣闻,只逗笑了一半人,只好低头认罚。然后是秦德刚、王飞等,有的效果甚佳,有的效果平平。转眼又倒着轮上来,罚了周文强五大碗,到了王二毛。房彦藻怕对方借机奚落自己,赶紧竖起耳朵,寻找破绽。

    只听王二毛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老家那地方小,民风淳朴。大伙都佩服读过书的大名士,总以跟他们交谈为荣。可这些名士们偏偏都不爱说话,很难能跟他们搭上茬子!”

    说着话,眼睛就有意无意往房彦藻这边瞟。房彦藻被瞟的心虚,连忙笑着出言解释,“正所谓贵人语话迟。惜言如金,本来就是名士风范!”

    “嗯,我也这么想!”王二毛笑着点头,“结果有一天呢,村子里有个叫花子高兴地到处炫耀,6大名士跟我说话了,6大名士跟我说话了!”

    “那姓6的名士向来有楠木菩之称,是最不爱说话的名士之一。大伙听着好奇,就问叫花子,‘6大名士跟你说什么了,讲给我们听听!’”

    “叫花子非常骄傲,昂说道,‘我扯住他的衣袖跟他要钱,他对我说,‘滚!’”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王二毛嘴巴阴损。房彦藻咂吧咂吧滋味,很快就明白自己又被摆了一道,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借着喝酒掩盖脸上的尴尬。

    有这样一个级大笑话在前,后边再想逗大伙笑就有难度了。稀里糊涂之间,程名振也被罚了好几盏,仗着体力好,才勉强没有被灌趴下。转眼轮了近一圈,最后轮到了王德仁。看看几乎气急败坏的房彦藻,再看看兴致勃勃的众位弟兄,他心里好生为难。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还是认罚算了。我这人,笨嘴拙舌的,不会说笑话!”

    “大当家把经历过的有趣事情,说两件也算!”众人不依,笑着劝告。王德仁苦笑着摇头,“哪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没落草之前,我穷得活不下去,天天为下一顿吃什么而犯愁。落了草后,这些年又只晓得杀人放火,算起来,倒是心烦时候多,开心时候少之又少!”

    “不行,不行,大当家不能带头破坏酒令!”众人依旧不肯放过王德仁,非逼着他说一个笑话才算过关。

    王二毛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眼房彦藻,把面前酒盏斟满,笑呵呵地端起,“要不,我替王大当家说一个吧。我们都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

    众人闻言,只好放过了王德仁,转过头来听王二毛讲笑话。房彦藻一看王二毛那架势,知道对方又要借机奚落自己,也顾不上再逼迫王德仁下手加害程名振了,抢先一步,大声提议,“你要讲也可以,但是不能光逗大伙笑。要,要听起来比较有意思,并且让大伙都有所悟才行!”

    “依你!”王二毛痛快地答应。整理了一下思路,笑着开讲,“话说有个北朝的和尚,天天在佛祖面前祈祷,求佛祖指点一条明路,让他能杀了他亲生之父!”

    “这般忤逆,还做什么和尚啊?”众人一听,立刻出言反驳。

    “非也,非也,这和尚是个大大的孝子!”王二毛一摆手,立刻将大伙的精神头给勾了起来。

    时刻要杀亲生父亲的孝子,的确是匪夷所思。正当大伙百思不解的时候,王二毛吃了口酒,继续说道:“他只所以要杀亲生父亲,是因为他是私生子。他娘亲当年出外打柴,被一名鲜卑武将所污,因此才有了他。所以,生下他没多久,他娘亲便郁郁而终!”

    说到这层,众人心里又觉得那个禽兽父亲该杀了。没等开口,又听王二毛压低声音说道,“可他那禽兽父亲既然是鲜卑贵胄,自然护卫众多,寻常人等轻易难以接近。和尚日日求,夜夜求,想是把佛祖辈逼得烦了,一天终于有了回应。降下法旨,说让和尚睡在床上,佛祖自然会施法带他到一处所在。在那里,他将得到唯一的一次杀父机会,错过便不可再有!”

    “和尚大喜。沐浴更衣,怀抱一把钢刀入睡。醒来时果然见到一处树林,一名鲜卑族武将打扮人将一名女子按在地上,正欲行禽兽之事。看眉眼,此禽兽恰为自己日日想手刃的父亲!”

    说到这,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嘴巴。

    “然后呢?”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追问。

    “然后,他的梦就醒了,再也不提杀父之事。”王二毛自己给自己倒满酒,边喝边回应。”从此潜心修佛,终成一代高僧!”

    “那是为何?”贾强邦心痒难搔,迫不及待地追问。

    “因为”王二毛诡秘一笑,满脸苍凉,“因为那禽兽所按在地上之人,依稀正是她娘亲!”

    “啊!”众人忍不住掩口,谁也笑不出来,谁再也顾不上灌王二毛喝酒。如果和尚杀了他父亲,则等于世间再没有他。满腔仇恨也无从谈起。如果和尚不杀其父,则其母自然受孕,然后他降生与世,受尽孤苦。长大后立志杀父为母报仇,岂不又是一个循环?

    这生生世世的循环往复,因果报应,几人体味得到,几人说得清楚

第四章 浮沉 (四 上)

    第四章浮沉(四上)

    一场豪饮,又是到了掌灯时分方才结束程名振等人喝得烂醉如泥,被博望山的喽啰们扶着去客房休息。房彦藻跟着大伙将客人送出聚义厅外,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了回来,冲着王德仁深施一礼:“今日之事,还请王统领早做决断!”

    “长史休要再提!”王德仁心情正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断然拒绝。“王某如果连登门拜访的客人都要加害的话,日后何以在江湖上立足?长史去睡吧,明日一早,我将亲自带人送程兄弟下山。”

    “嗯!”没料到王德仁居然一点面子都不肯再给自己留,房彦藻心头的火往上撞,笑了笑,撇嘴道:“如此,密公那边,房某只好据实相告!”

    “随你!”王德仁伸手将房彦藻推到一边,大摇大摆的去了。几个亲兵瞪了房彦藻一眼,拔腿跟上。只留着房彦藻老哥一个,在空荡荡的聚义厅里呆。

    走出很远,王德仁一肚子的邪火依旧没有散尽,耳边老是回响着酒席上众人说的那几个笑话。房德仁那厮说老子是夜猫子,夜猫子又怎么了,夜猫子至少有块落脚之地,不像你们这些自诩为鲲鹏的家伙,被人撵得如丧家之犬。

    想起房德仁对自己的羞辱。他又禁不住想起王二毛讲的,那个有关乞丐的笑话。自己这些年来眼巴巴地拍李密等人的马屁,跟那个一心想攀附名士的乞丐有什么区别呢?恐怕在李密心中,早就憋着一个“滚”字吧!

    然后就想到贾强邦那句提醒,虽然贾强邦讲的那个笑话,用意是在提醒房彦藻不要忘记本分。可用在自己身上,一样的合适。如果不是自己忘记了自己还是博望山大当家,怎会容忍房彦藻为所欲为,就差入后宅直接睡自己的女人了!

    还有那个杀父报仇的和尚。杀,杀,杀,杀!多少仇怨,比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杀了程名振,窦建德盛怒之下,我博望营也不存在了。到那时候,恐怕在你房长史的眼里,王某依旧是个大傻鸟,上多少回当都不知道长记性。

    想到这,他再也按捺不住,抽出腰间横刀,一刀将路边野树砍为两段。亲卫们被大当家疯狂的举止吓了一跳,全都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等着大当家的进一步动作。王德仁一刀劈出后,眼前却突然一片空明,惨笑了数声,将手中刀平端起来,交给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亲信,“你去,拿着这把刀,到各堂传令。从现在起,没我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诺!”亲笔又惊又喜,双手接过横刀,倒退着走下。作为距离王德仁最近的人,连日来,他们早就看厌腻了房彦藻的跋扈嘴脸。放眼整个博望山,敢不通过王大当家就调动兵马的,除了姓房的那个家伙外,还能有谁?此番将那厮调动兵马的希望也给扼杀掉,看他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有王德仁的佩刀做信物,命令被传达得极为顺利。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整个博望山上下都知道了房彦藻被剥夺了调兵之权。本来有心背着王德仁再行霹雳手段的房彦藻闻听,气得在自己的住所破口大骂,“竖子不堪与谋,竖子不堪与谋!房某志在辅佐密公安定天下,岂看得中你这些许家底!竖子,竖子无知,以燕雀之心揣测鸿鹄!”。骂累了,他心中怒气难消。猛然间看到雄阔海留下的那箱子白银,眼珠一转,又一条毒计涌上心头。

    “哼,你不是想左右逢源么?看老夫断了你的退路!”骂骂咧咧着狠,房彦藻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两锭看上去成色最纯的银元宝,用手颠了颠,估摸着每锭大概二十两的模样,走到门口,冲着替自己站岗的侍卫队正说道:“拿去,给弟兄们买盏酒喝。这些天事情多,辛苦大伙了!”

    “谢,谢长史大人!”侍卫队正觉得手里一沉,心也跟着沉了一下,捧着银子,躬身施礼。

    “你是我从瓦岗山带来的吧!”房彦藻笑了笑,用手轻轻按住侍卫的肩膀。平时他很少折节与粗人交往,此刻猛然需要用到对方,却一时想不起对方名字来,只好用笑容掩盖内心深处的尴尬。

    好在那名侍卫队正只是个粗坯,猛然被赏了四十两白银,还被长史大人按着肩膀说话,感动得眼圈红,躬下身子,低声回应,“是,属下是外黄营的。两年前被密公派来追随长史大人!”

    “两年了啊!真快!你要是不说我还真记不起来!”素来高傲的房彦藻突然像换了一个人般,拍打着对方肩膀,感慨地说道。

    “两年零三个月了!”那侍卫队正咧了下嘴巴,不胜感慨。

    “这么长时间,跟着房某东奔西走,委屈你了!”房彦藻如同个亲兄长般,话越说越热络。

    “不委屈。愿意为长史大人效劳!”握着沉甸甸的银子,亲兵队正正色回应。

    “我的近卫旅中,像你这样的弟兄多么?我是说,从瓦岗山跟过来的?!”房彦藻对亲兵的回应很是满意,略作沉吟,继续询问。

    “不多,也就五十来人!”侍卫队正想了想,低声回应。

    “五十人,足够了!”房彦藻突然意气风,笑着说道。五十人,当年班出使西域,杀匈奴使节也不过用了一百壮士。自己还有五十名嫡系可用,还愁对付不了一个程名振?

    想到对方曾经说过,今晚要登门拜访,他内心愈自信满满,“有人欲坏瓦岗基业,壮士可敢为我杀之?”

    “坏瓦岗基业之人,廖某愿亲手杀之!”忠心的侍卫队正躬下身躯,沉声誓。

    “很好,很好,你把咱们瓦岗寨来的弟兄都召集起来,在我书房外,等我的号令。今夜……”房彦藻大喜,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仔细解释给亲兵队正听。

    程名振不是要亲自来听老夫教诲么?哼哼,只要你敢登门……哼哼……

    整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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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四 中)

    第四章浮沉(四中)

    “谨遵大人号令!”那亲兵队正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准备。房彦藻命人给自己倒了壶茶,一边品,一边静等猎物上钩。等来等去等到下半夜,三壶茶水都落了肚子,猎物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房彦藻有些沉不住气了,找来一个心腹亲兵,低声吩咐,“你,出去看看。那程名振是不是睡死了!无论结果如何,立刻回来汇报!”

    “诺!”心腹亲兵点点头,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脚步声还没等落下,门外已经响起了事先约好的暗号声,“贵客到,请到书房品茶!房大人已经恭候多时!”

    “来了!”房彦藻头皮一紧,心脏不争气地狂跳了起来。猛吸了几口气,他将紧张的心情压下,自己暗暗骂自己,“不就是个小蟊贼么?还能比翟让能耐了去!房彦藻啊房彦藻,你可越活越没出息了!”

    心中这么想,眼睛却片刻不得清闲。看侍卫们是否埋伏妥当,看埋伏是否会被人现破绽,紧紧张张重新巡视了个遍,终于看到远处灯笼一闪,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人抬着个硕大的箱子走了进来!

    “狗贼,居然还妄想贿赂老夫!”房彦藻心中登时起火,脸上却堆满了笑容,“程郡守,有请,有请。没想到你喝了那么多酒,还没忘了来看老夫。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我与房大人有约在先。岂敢不守信用!”程名振也是谈笑风生,压根儿看不出一点对房彦藻的不满来。

    宾主双方寒暄着走入书房。房彦藻亲手倒了两盏茶,一盏给程名振,一盏给伍天锡,“先喝盏茶解解酒吧。老夫客居与此,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二位。只好准备清茶一盏,也算聊表寸心!”

    “房大人言重了!”程名振碰过茶水,轻轻放在身边桌案上。“我对大人的谋略,一向仰慕得很。有机会当面请教,实乃三生之幸!”

    ‘小子,还挺会拍马屁!’房彦藻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轻轻摇头。“不行了,老了。今后天下都是你们少年人的。我们这些老家伙迟早要让位。咱就拿你程郡守来吧,一幅假字画外加一箱子白银,便差点逼得老夫在博望营无所立足……”

    “误会,误会!”没等房彦藻完,程名振立刻高声喊冤。“我哪敢算计大人!我读书少,根本分不清字画真伪。至于银子,晚辈知道大人嫌少,这不又赶着补了一大箱子来么?”

    ‘你以为做买卖呢,还带讨价还价的!’房彦藻忍无可忍,一瞬间面沉似水,“呸,你休要侮辱老夫。实话告诉你,老夫不会替你写那封信。并且,老夫还会告诉密公,无论如何不能输粮与窦建德,以免养虎为患!”

    “这就是您房大人不对了!”程名振也突然冷了脸,嗓门瞬间提得老高,让屋子外的埋伏者都能清晰听见,“瓦岗军粮草甚多,却缺乏金银辎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窦家军治下连年战乱,百姓食不果腹。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两家贸易,以金银换粮草。与瓦岗军何损?与河南河北百姓何损?大人只想着不养虎为患,便闭眼不看瓦岗子弟军饷难筹,河北百姓嗷嗷待哺的现实,不有违你读书人的良心,与人谋者本分么?”

    “好一张利嘴!”房彦藻被骂得满脸通红,想要驳斥,却一句合适的话也驳斥不上来。翟让死后,因为头顶上没有了制约,李密将瓦岗军疯狂扩张到四十余万众。凭着上洛仓的存粮,这四十万张嘴的吃食问题暂时还无需担忧,但将士们的军饷却捉襟见肘。以至于每次作战后的赏赐都无法支付,只能暂且以欠条的形势放到将士们手里,待东都洛阳被攻破后一并兑现。

    为此,瓦岗军上下颇有怨言。非但原来隶属于徐茂公的瓦岗内营作战时出工不出力,连素来唯李密马是瞻的外营将士也是军心浮动。

    这些,都是房彦藻无法否认的事实。短时间内也没有解决之道。可问题是,程名振从哪得到的消息,并且得到得如此详细?想到这儿,房彦藻愈觉得程名振留不得,重重咳嗽两声,举起手指茶盏,“嗯!嗯!算了,老夫不跟你争论。来,喝口茶,去去火气!”

    “程某今晚到此,也不是跟你争论来的!”程名振冷笑连声,“买卖不成仁义在。大人既然不愿帮忙,请允许程某将昨日送来的银两带回去!”

    罢,低头便去拖昨夜雄阔海留下的箱子。房彦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得美!甭这箱子银两,你已经落入老夫陷阱,还能走得脱么?”

    罢,将茶盏重重往地下一掷。“当啷”一声,摔了个粉碎。程名振理都没理,伸手抓起两锭银元宝,直接向房彦藻脑门砸去。然后将今晚带来的礼物箱子一脚踢开,抽出横刀,自下向上横扫,刀如匹练!

    “啊!”房彦藻没想到程名振动手时如此利落,闪身欲躲,哪还来得及。先被银锭子砸了个七荤八素,然后被程名振的横刀扫中,满肚子坏水都喷射而出。

    “死去吧你!”伍天锡人随刀走,先架住房彦藻尚在挣扎徘徊的身躯,然后用钢刀顺着脖颈一抹,登时房彦藻的人头给抹了下来。只见他,一手持刀,一手提着房彦藻的人头,凶神恶煞般冲向书房门口。房彦藻事先埋伏好的刺客还没等入内,一脚被他跟着珠帘劈翻了两、三个。

    “啊!”众刺客厉声惨叫。一半为伍天锡的刀锋,另一半为房彦藻被杀的事实。程名振弯腰抱起前天雄阔海送来的箱子,顺着窗户奋力丢了出去,“分银子,谁拿到算谁的。房彦藻拿了钱不办事,老子跟他算的是私仇,与闲杂人等无关!”

    “不想死的分银子走人。想死的上来吃俺一刀!”伍天锡扯着嗓子怒吼。后退半步,6续从新抬来的箱子里取出头盔,盾牌。分给程名振和自己草草穿戴。然后将房彦藻的人头往腰间一系,与程名振两个背靠着背,侧步从房彦藻的书房中杀了出来。

    明晃晃的火把下,满院子大课银锭乱滚。房彦藻预先埋伏下的死士们眼睛都直了,不知道该先抢银子,还是先劫杀程、伍二人给房彦藻复仇。

    见到此景,程名振立刻火上浇油。一边毫无犹豫地向外冲杀,一边大喊:“房彦藻给过你等什么好处,值得你等为他卖命!瓦岗寨翟大当家,可就死在他跟李密手里!”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伍天锡跟着大声补充。

    后半句话没等完,挡在二人前路上的死士们立刻纷纷退开。翟让死了,死在李密跟姓房的二人的阴谋中。这姓房的早就该死!今晚不过是遭了报应而已,与大伙何干!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寨中央也乱了起来。“房彦藻造反了!”“救火,救火!”“房彦藻把大当家杀了!”纷乱的喊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很快,夜空便不再是一片漆黑,聚义厅,仓库,马厩,山寨中几个重要场所纷纷冒起了火头。浓烟翻滚,将恐慌和混乱不断向四下飘散。

    程名振一看,就知道其他弟兄的攻击也都已经得手。大喊一声,“让路!各位后会有期!”与伍天锡二人彼此掩护,从死士中间透阵而出。众死士们互相看了看,忽然爆出一声叫喊,低下头,迅向银锭子冲去。

    他。老子为谁杀人啊。拿了银子回家是正经。房彦藻时王八蛋,李密是王八蛋,王德仁也是王八蛋。跟在这些王八蛋身后,早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各自回家,至少还能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一时间,居然没人追杀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个,任由二人凶神恶煞般从房彦藻的住处闯了出去。向前跑了没多远,负责接应的王二毛已经赶到,双方合兵一处,又6续接上四处点火制造混乱的王飞、段清等,纠集成一团向外闯去。

    此时的博望山大营,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几个主要将领,如贾强邦、秦德刚、周文强等人早已睡下,被吵醒后短时间内根本弄不清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也无所侍从。一些当值的低级军官,因为手中没有王德仁颁的信物,即便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也调不动兵马,只得先往聚义厅方向跑,等着大当家做出决断。而底层小喽啰更是稀里糊涂,只有少数几个猜测到外边的混乱是被人故意制造而出,大多数喽啰居然真的相信是房彦藻在谋反夺位。毕竟有李密火并翟让的先例在,房彦藻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足为奇。

    在如此混乱的状态下,程名振等人愈如鱼得水。前后两波抬箱子上山的喽啰,一共二十四人,再加上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锡、段清、王飞五个,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攻击队形且战且走。遇到大波拦路者,就根据雄阔海和王二毛两人私下核对过的草图绕路而走,遇到小股巡夜的喽啰,则杀开血路,直冲而下。

    山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山下枕戈以待的雄阔海当然早就被惊动了。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两百弟兄,他毫不犹豫地便扑向了博望山的寨门。一边冲,一边齐声高喊,“奉王大当家命令,入山平乱,诛杀房彦藻!”

    老实人撒起谎来,忍令人上当。把守山寨的喽啰听见雄阔海的喊声,又知道山下这个黑大个是大当家的贵客,竟然不辨真伪,主动打开了第一道寨门。

    “都火烧眉毛了,还守个鸟寨门。跟我进去,杀房彦藻,救大当家!”雄阔海骗死人不偿命,伸手抓过守寨门的小头目,拎鸡一样拎在胸前。

    “救,救大当家!”在雄阔海的逼视下,小头目早已忘记如何思考,扯开嗓子,冲着碉楼,帐篷里的弟兄重复。两伙人混在一起,气势汹汹冲向第二道寨门。还没等冲到门口,里边的人已经听到了喊声,打开了大门。

    “守个鸟门!跟我上,救大当家!”第一道寨门的小头目主动上前,冲着把守第二道小寨门的小头目大喊。正缺乏主心骨的第二道寨门防守者一听,立刻举起刀矛,跟着大队向里冲去。

    越是混乱时刻,人们往往越喜欢盲从。这就好比树林失火,很多动物都会奔向同一个方位,哪怕火头正从那个方位迫近。,雄阔海呼喝指使,6续招呼了不知多少明岗暗哨加入队伍。开始时还有人带头的大汉是谁,面孔看起来怎么如此陌生。到了后来,加入者干脆连问都不问了,一心只想着入内杀掉房彦藻这个白眼狼,保护大当家王德仁的安全。

    接连骗过了三道寨门,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寨门的守将是个老江湖。经验颇为丰富。站在木制的寨墙下看聚义厅方向的火头,就觉得今夜的事情生的蹊跷。因此命令自己麾下两百多弟兄谁都不得轻举妄动,原地静候王大当家的指示。

    雄阔海带着聚集起来的喽啰乱哄哄冲到寨墙下,扯着嗓子大喊,“开门,一道去救王大当家!”守将听了,非但不肯回应,反而命属下张弓搭箭,指着栅栏外的人喊道:“带队的人是谁,出来,拿大当家印信来验看!”

    “娘的,这个时候,哪来的狗屁印信!”雄阔海破口大骂,指望着从气势上把对方镇住,再度蒙混过关。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守将越听越不对劲儿,闪出半个身子,探着脑袋询问。

    “爷爷是你们王大当家请来的救兵!”雄阔海怒吼,“弟兄们,给我上。这小子被房彦藻收买了。诚心不让咱们过去!”

    罢,举起镔铁大棍,带头冲向木墙。

    “放箭!”守将毫不犹豫地命令。连续两排齐射,将雄阔海等人迫退。“他是洺州军的雄将军!不会有假!”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有博望山的喽啰主动替雄阔海辩解。守将闻听,心中一惊,冲口大喊道:“拿下他,他才是真正的刺客!”

    “别上当,他被房彦藻收买了!”雄阔海大声反驳,再度带人冲击寨门。守将一边命人放箭,一边大声疾呼,“别上当,谁是刺客,大当家来了就知道了!”

    这句话非常有服力,被雄阔海携裹而至的大小喽啰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脚步。光凭两百洺州军,想要攻破一道寨墙非常吃力,正在双方胶着间,程名振等人也退下来了。冲着守将一挥刀,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

    两百多博望山喽啰在失去了寨墙保护后,哪承受得起同样数量洺州精锐的前后夹击。顷刻间,队伍便土崩瓦解。伍天锡一刀将挡路的守将砍翻在地,然后又一刀劈开寨门门闩。王飞、段清两人合伙一用力,整个寨门轰然打开。

    “进去救王大当家!晚了就来不及了!”雄阔海挥舞着大棍,冲着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博望山喽啰命令。随后喊了声跟我来,转身杀向了山外。

    眼睁睁看着程名振、王二毛等人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博望山的喽啰们居然连伸手阻拦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是雄阔海这个貌似憨厚的家伙骗了他们,带领大伙冲击了自家营寨。可到了王大当家面前,大伙跟谁去解释?谁有肯听大伙的解释?

    负责断后的王二毛见到博望山众喽啰个个六神无主模样,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对方地位尴尬。叹了口气,大声喊道:“如果无路可去,就跟着我们走吧。到了洺州,再做打算!”

    “洺州?”博望山众喽啰看了他一眼,木然回应。随后,有人惨然一笑,举起刀来,跟在了下山的队伍后。

    “杀进去救火,也会立下功劳!”王二毛又丢下了一句话,转身跟上队伍。剩下的博望山众喽啰们闻听此言,动了动,然后呼啦一下分成了两波。一部分高喊着刚才雄阔海创造出来的口号,“杀房彦藻,救大当家!”,继续往里边冲。另外一部分,包括前三道寨门的防守头目,都跟着洺州营冲下了博望山。

    到了山下,身后的混乱还未停止。程名振不敢耽搁,将带来的洺州营弟兄分成两个旅,一旅带在身边,另外一旅由王二毛带着负责断后,夹着博望山上跟下来的喽啰快北撤。堪堪撤到了山外,在一处高坡上,他命令队伍重新安营。生火做饭,原地休整。

    此刻,东方已经大亮。夏天的晨风带着野草的清香和露水的湿润,一阵一阵钻入人的鼻孔。众将领聚在一起,纷纷为昨夜的偷袭得手而感到庆幸。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经此一役,博望山再也没有听命与瓦岗的理由,运粮的道路畅通无阻。

    几个博望山叛出来的小头目惊魂未定,互相推搡着走到程名振面前,先宣誓效忠。然后试探着建议:“大,大当家。咱们,咱们还是快些走吧。这里离博望山非常近,王,王当家转眼就能追上来!”

    “我等的就是你们王大当家。”程名振点点头,低声回应。

    “等,等王大当家!”几个小头目一听,吓得魂飞天外。他们已经被雄阔海所骗,已经无法再于博望山中容身。如果程名振为了向王德仁示好,将他们几个再交还回去。大伙非被千刀万剐不可。

    “饶命!”不知道是谁率先跪了下来,重重叩头。紧跟着,所有小头目,还有在不远处做饭的博望山小喽啰都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请程大当家开恩,千万别把我等送回去。我等即便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程大当家!”

    看看众人那幅惶恐模样,程名振忍不住哈哈大笑:“想哪去了,你们!你等既然跟了我,我怎能辜负你等。我等王大当家,只不过是有几句话跟他交代。想必,以我跟他的交情,他不会为了几百个喽啰跟我翻脸!”

    “交情!”众喽啰更不明白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在人家家里杀人放火,还口口声声这是交情。这究竟是哪门子交情?

    可望着挂在伍天锡腰间,尚在滴血的人头,大伙谁也没胆子反驳。只听着远处的马蹄声越追越近,越追越近。的、的、的的,犹如催命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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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四 下)

    第四章浮沉(四下)

    转眼之间,追兵已至。现洺州营和被携裹的喽啰们只管起火做饭,一点防备的意思都没有,心中迷惑,犹豫着停在了二百步之外。

    “叫程小九出来见我!”王德仁全身披挂,举着兵器叫嚷。昨夜之乱,程名振下手只要再稍狠一点,就可能把他砍死在被窝里。因而,此刻尽管他占据兵力的优势,依旧不敢贸然起进攻。

    “姓程的,出来!”“有种就出来,别耍什么阴谋诡计!”贾强邦、秦德刚等人个个怒不可遏,跟在王德仁身后破口大骂。

    程名振笑了笑,打马而出,遥遥地冲着王德仁等拱手,“王大哥,贾大哥,秦兄弟。程某何德何能,竟老大伙如此远送。客气的话咱别多了,山高路远,诸位后会有期!”

    “呸,你个缺德带冒烟的小王八蛋!”“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人!”“无耻小人!”6续追上来的博望山骑兵纷纷斥骂,只待王德仁一声令下,就准备冲上去将程名振撕成碎片。

    雄阔海伍天锡等人见状,各带着二十几名弟兄围拢山前,将程名振护在当中。正在做饭的洺州营将士也放下了手中炊具,拿起刀矛,迅整队。

    更远处,草木摇曳,山风阵阵。仿佛有大队人马在行走,又好像只是被惊动的鸟兽,令人分辨不清。

    王德仁见此,心中愈忐忑不安。他轻轻摆了摆手,命属下兵马稍安勿躁。策动坐骑又往前走了数步,跳下马背,从马鞍后取下一个包裹,双手捧着放在地上。“这是程大人的东西,王某愚蠢,居然妄图据为己有。既然程大人目的已经达到了,王某就把礼物还给大人!”

    罢,打开包裹,将曾经令自己爱不释手的那套宝冠、金甲放在了身前。紧跟着,秦德刚、贾强邦头目等纷纷下马,将程名振给的礼物一一放置于地。连同程名振用力赚房彦藻的那个大箱子,还有里边的白银,也被两个喽啰抬了过来,丢在了两军之间的空阔处。

    “王大哥这是什么意思!”程名振装作不懂,苦笑着问。

    “我这乡巴佬没福气,消受不了程大人的礼物。所以主动还给程大人。望程大人念在我等恭敬的份上,把房先生的头颅也给还回来!”王德仁连连苦笑,声音里透着莫名的悲愤。

    “姓房的人头,程某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带回平恩去!”程名振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回答。转头看看伍天锡,大声吩咐,“拿来,我亲手还给王大哥!”

    “这!”洺州营众人纷纷阻拦。王德仁含忿而来,谁也料不到他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大伙儿用疑兵之计暂时可以逼住他,使得他不敢贸然起进攻。但程名振一旦脱离众人的保护,很难保证王德仁不愤而走险。

    猜到大伙的心思,程名振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以双方都能听见的高度道:“我跟王大哥无冤无仇,他怎会害我?拿人头来,既然王大哥要,我便让给他。”

    罢,越众而出,拎着人头,大摇大摆地走到王德仁近前,双手奉上。

    王德仁本来计划用激将法激出程名振,然后趁其不备而杀之。眼下看到程名振毫无防备地向自己走了过来,心里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凭着过去打交道的经验,他相信程名振不会杀到伸长脖子让自己杀。对方敢置身于险地,肯定是有恃无恐。而房德仁的死,让博望山瞬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短时间内再受到任何击,都可能令整个山寨分崩离析。

    “你这……”想到这层,王德仁伸手拦住跃跃欲试的左右亲信,大步迎上去,从程名振手上抢过房彦藻的头颅。“你这狗贼,王某恨不得剥你的皮,吃你的肉!”

    “如果将我剥皮吃肉,可以解决王兄眼前之困的话,程某就把性命交给王兄,又有何难!”程名振大度地笑了笑,丝毫不以王德仁的态度为忤。

    “你这……”王德仁气得几乎不出话来。房彦藻已经死了,自己跟李密,是程名振潜入博望山中刺杀了他,李密会相信么?如果瓦岗军前来报复,自己拿什么挡。如果此刻杀了程名振,固然可以一泄心头之愤,窦建德领兵来报复,自己又拿什么去挡?

    “要我,王大哥应该感谢我,不该跟我绝交才对。咱们两个,其实是同病相怜!”程名振的话又从耳边传来,听得王德仁心中好生凄凉。

    “我是不是还该摆香案叩谢你的大恩大德?”冷笑着,他厉声反问。明知道这话没什么效果,还是忍不住想泄一下。

    “有些话,不好明,王兄可肯借一步话!”程名振四下看了看,指着距离两军都比较远的一处小树林道。

    “你又玩什么鬼花样?”王德仁本能地退开半步,凝神戒备。“有话当面,我自家兄弟,不需要防备!”

    “如果是关乎博望山生死的话呢?”程名振含着笑问。仿佛内心早有成竹在胸。

    王德仁一听,脑袋登时嗡了一声。博望山生死,博望山生死,博望山大营如今的确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因此,即便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也不想再被程名振比下去,咬了咬牙,冷笑道:“随你!你选地方,我跟你过去就是!”

    “大当家!”秦德刚等人伸手欲拦阻,却被王德仁用眼睛给瞪了回去。“他能做什么?他敢做什么?都退下,各自看好手下弟兄们!”

    众堂主悻悻退下,王德仁大步流星跟在程名振身后,走向树林。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大不了自己死在程名振手上。弟兄们含忿一拼,姓程的也难逃一死。

    程名振不管对方心里如何诋毁自己,找了块石头,率先坐了下去。“王大哥,请坐。咱们兄弟几句掏心窝子话!”

    “有屁快放!”王德仁满脸怒火。找了块跟程名振面对的树墩,悻然做了下去。

    程名振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想问王大哥一句,如果我不杀房彦藻,王大哥跟着李密那厮,能成大事么?”

    “窦建德也未必是成大事的人!”王德仁不正面回答程名振的话,只顾着反唇相讥。

    “这一点,咱俩没必要争!”程名振脾气变得相当好,怎么被顶也不懊恼。“无论窦建德日后能不能成大事,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加害我。但是王大哥你呢,有把握么?”

    “放你娘的狗屁!”王德仁被戳到了痛脚,嘴巴却硬得像块石头。“老子不靠任何人活着。李密想杀我,得看老子的刀答不答应。你甭想替窦建德做客。实话告诉你,你拿他当主公,老子却看不上他!”

    “王大哥快人快语!”程名振笑了笑,不计较王德仁出口成脏。“兄弟我从没想着把你往窦建德那边拉。否则,就不必跟你私下交谈了。若能当众服你归降,岂不是又一场大功?”

    “狗屁!”王德仁喃喃唾骂,话时的气焰,却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他心里明白,自己在李密眼中就是块抹布,用完一丢而已,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否则,他也不会主动离开河南,替瓦岗军做什么北向的触角了。

    可不依托瓦岗,博望山又何以立足?河北群雄已经被自己得罪光了,徐茂公的势力近在咫尺。窦建德、迟德睿、韩建紘,这些绿林人物,离开瓦岗山的庇护后,又有哪个是自己惹得起的?

    “兄弟我之所以选择窦建德,是因为迫不得已。除此之外,洺州军根本无法生存。”程名振幽幽叹了口气,实话实。

    王德仁心里一虚,喃喃地道:“当年。当年的事情……”

    “我不是责怪王大哥。其实,如果我跟王大哥易地而处,也时刻想着吞并别人,壮大自己!”程名振打断王德仁的道歉话,笑着点明江湖中千古不变的潜规则。“我是,王大哥的处境其实跟我一样,未必求着有着一日面南背北,只是挣扎求活而已!”

    “还当皇帝呢?光你程小九一个,就足够把我给收拾了!”王德仁心中大有知遇之感,苦笑着道。

    他不是没有野心,而是在绿林中滚打这么多年,野心早被现实给磨得溜溜平。当皇帝,面南背北,做梦时可以想想。梦醒后,还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吧。在这群雄逐鹿的乱世当中,没相应为实力支撑,野心家的下场只能是给别人垫马蹄。野心越大,死得越快。

    “昨夜之事,程某实在是迫不得已。但姓房的一死,其实对大哥有益无害!”程名振笑了笑,继续解释。

    王德仁长长的叹气,仿佛要把满腔的幽怨都吐出去,“话都让你了!如果杀了他没任何后果,还劳你来动手?我麾下那么多弟兄,哪个不觉得姓房的早就死有余辜?”

    “王兄是担心跟李密没法交代吧!王兄好好想想,你真的需要跟他交代么?”见王德仁火气已经渐渐消了,程名振继续点醒。

    “算球了,已经做了!”王德仁反应度也不算慢,很快就明白程名振的意思。“隔着徐茂公,李密也没法拿我怎么样。可你们窦王爷呢,还有其他人呢?”

    “其实,王兄也没必要主动脱离瓦岗!”程名振诡秘一笑,低声建议。“秦来归秦,楚来属楚,这话不知道王兄听过没有?你不主动脱离,谁知道瓦岗军已经不顾你?你不主动脱离,有徐茂公在,李密会主动将你开革么?”

    “对啊!”王德仁激动得直拍大腿。“兄弟你得太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现在,程名振又变成他的好兄弟,而不是不同戴天的仇家了。“可跟李密那边,我该怎么……”

    “房彦藻图谋不轨,以客欺主。这是大伙都亲眼目睹的吧!”站在博望山角度,程名振笑着替王德仁出谋划策。“如此狂悖之徒,你杀了他,有什么错?”

    “我杀了他!”王德仁看看自己的手,苦笑不已。“你程小九好算计。你偷驴,让俺替你拔橛子!”

    “你王德仁忍无可忍,所以杀了房彦藻。然后心里觉得惭愧,主动向李密请罪。然后呢,房彦藻的尸体需要入土为安,念在袍泽一场的份上,你送他南归。通过徐茂公之手转交瓦岗……”

    “送给徐茂公。那徐大眼恨不得将房彦藻挫骨扬灰!”王德仁先是摇头,然后连连点头。

    “徐茂公不会那样做,反而会厚葬房彦藻。但徐茂公日后,定然不再视你为敌!”程名振点点头,仿佛已经看穿了整个事情的走向。“然后,该怎么做,你王大哥自己心里有数!”

    “成,你这小子,鬼精鬼精的!”王德仁拍了程名振一巴掌,长身而起。一拍之后,他心中对程名振的怨恨尽消,拉着对方的手,笑着道:“你,老子算被你吃定了。日后粮船经过,少不得还得为你护航。那几份礼物不还你了,老子要留在做酬劳。还有银两,一文也不还!”

    “王大哥尽管留着。日后有需要钱的地方,偷偷给小弟捎个信来就是!”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热情地回应。

    “莫非你小子真是?”见程名振答应得大方,王德仁的眼睛又热了起来,试探着追问。

    “如果真的像传言所,我还当什么狗屁郡守!富家翁的日子,难道不舒坦么?”程名振笑着反问,很不理解对方竟对一个谣言信以为真。

    “!是这么个道理!”王德仁笑着点头。“无论如何,做哥哥的还是要谢谢你。日后你需要帮忙,也送封信来。做哥哥只要能办到,决不再辜负!”

    程名振轻轻拱手,谢过王德仁的好意。王德仁知道自己此刻的承诺都是无踪无影的勾当,苦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的确,眼下我自己还顾不过自己来呢,未必能帮上你什么忙。但临别前送你一句话吧,窦建德那个人,据我所知,比李密强不到哪去!”

    “窦王爷心胸宽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反驳。

    “我不是故意挑拨离间!”王德仁知道程名振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又以非常低的声音补充,“记得酒席前我跟你过的事情么?李渊得了突厥人的帮助,已经快打到长安边上了。王世充占据了洛阳后,也是屡屡击败瓦岗军。你北边的李仲坚虽然性子执拗了些,打起仗来却绝不含糊。跟他们比,老窦……”

    “王大哥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投身绿林,也不过是为了活着……”

    “活着!真的这么简单。”王德仁又楞了一下,笑着追问。

    “活着!”程名振轻轻点点。

    罢,二人相视而笑。手挽着手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让双方的将士眼珠子掉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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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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