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雀 (四 上)
第二章黄雀(四上)
一直走到清河城下,程名振依旧没能从震惊中恢复正常。
李仲坚兵败身死,曾经让大伙寝食难安的博陵六郡正在罗艺的虎贲铁骑下苦苦挣扎,随时都有可能覆灭。而他近一年来的很多准备,都是建立在“博陵军奉命南下,洺州三县当其冲”这个假设的基础上的。如今,博陵军马上就灰飞烟灭了,他的很多准备都落在了空处。更令人郁闷的是,如果早知道博陵军会有如此结果,他根本没必要急着跟杨善会、卢方元等人打一连串的战争。如果不主动北上攻击卢方元和杨善会,他的后路就不会被桑显所抄,当然也不会出现在精疲力竭时刻不得不面对瓦岗王德仁部的威逼,更不会出现毅然投靠窦建德这个没有办法的选择。\
归根到底,这一次,程名振还是吃了信息闭塞,缺乏大局观的亏。而窦建德在关键时刻坐收渔翁之利,恐怕也不能仅仅用“运气”两个字来解释。王伏宝有句话说得很清楚,窦建德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河北其他豪杰的动静,他对于这片土地上生的每一场战斗都全力去打探,并且从中偷师,分析和了解每一个绿林同行和对手。
这就是目前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之间的差距。他善于经营一隅,而窦建德却总是着眼全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所以洺州军百战百胜,却越打越弱。窦家军接连战败,却一飞冲天。\所以,洺州军最终变成了窦家军的一个分部,其实一点儿也不冤。
窦建德是个很细心的人,看出程名振一路上心事重重后,就尽量在战事安排上不派遣洺州军做主力,以免给洺州军的将士们落下他试图借敌人之手消灭异己的印象。为了让程名振对自己安心,他不仅没有调走程名振麾下一兵一卒,还从自己新招募的喽啰中分出了两千人给洺州军,全是没根没基的普通喽啰,队正以上职位全空着,留给程名振亲自任命。
这种大度的举动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刻意装出来的,都令人无法不感动。在清漳城外立好营寨后,程名振带了王二毛、张瑾、段清等核心将领,亲自前往窦建德的中军致谢。\窦建德当时正在吃饭,听了亲兵汇报,立刻将碗筷向旁边一推,站起来冲左右吩咐:“先把它拿下去,待会儿给我热热。再找人烧一壶好茶来,我跟程将军边喝边聊!”
左右答应一声,转身去准备。窦建德一边换衣服,一边又皱着眉头追补了一句,“在后营的柜子里有李密送来的新茶,你们找老孔拿钥匙取。程将军小时候在蜜罐子泡过,太差的茶叶估计未必能合他的口儿!”
亲兵们再次答应一声,飞也般跑走了。心中却忍不住暗自纳罕,“不就是一个落了架的草鸡么,怎么值得窦天王如此重视?”
同样的话落在被强行征辟来的大隋饶阳县令宋正本耳朵里,效果却截然不同。\自从失陷于贼营之后,他曾经试图激怒窦建德以求了断,也曾经试图学进曹营的徐庶,以无声的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抗议。但这些办法都没起到任何效果,窦建德委他以行营主簿的高位,出入总将他带在身边。有什么谋划,无论他肯不肯开口,也总是让他在一边旁听。
如此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宋正本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窦建德麾下很多人明显缺乏远见,而平昌县主簿凌敬身为文人,却只懂得点头附合,身上毫无半点文人应有的风骨。宋正本忍无可忍,冷嘲热讽,窦建德立刻从冷嘲热讽中得到他真正需要的信息,丝毫不以那些嘲讽为意。
宋正本能看到,窦建德不止对自己一个人很宽厚。对于所有被携裹来的文人墨客,对所有前来投奔他的绿林豪杰,甚至对那些被打服后强行纳入豆子岗体系的乱世草莽,窦建德都很宽厚,很包容。这种宽厚有时给人一种非常迂阔的感觉,但渐渐地,这种迂阔却融化了几乎所有人。
大隋朝已经摇摇欲坠。但天下不会永远动荡下去。一乱一治,几乎是自古以来中原大地的定数。作为一个曾经怀有“治国平天下”梦想的读书人,宋正本必须在无数乱世英雄中给自己找一个真正值得辅佐的对象。借助这个英雄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且像司马相如、诸葛孔明一样名垂千古。窦建德是值得追随的明主么?宋正本不清楚。\但通过连日来的观察与碰撞,他至少知道了一个现实,窦建德的个人品质比大隋天子和自己见过的所有达官显贵都优秀得多。换个角度讲,窦建德除了出身比较寒微,说话有些太直白外,身上基本上具备了典籍上记载的,很多开国明主的必须的特点,尤其是他的胸襟和气度,令古往今来的很多英雄都望尘莫及。
正胡思乱想着,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人的笑声已经从外边传了进来。“不急,不急,我四下把清河城团团围住,再让王伏宝和杨公卿两个带着亲兵于外围巡视。他***杨善会又没长着翅膀,难道还能飞出去?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最近一直在打仗,都累坏了,不妨先休息几天,让别人先上。\等大伙都不成时,你再带洺州弟兄杀上去给杨善会最后一下子…….”
“主公厚爱,末将感激不尽。但末将和弟兄们三番五次受到主公的照顾,不能无所回报。就借杨善会的人头用一用,算是给主公的见面礼!”
“不必不必,你能加盟,已经是最好的礼物!”窦建德的话很实在,毫不对程名振隐瞒洺州军对豆子岗声势的壮大作用。“杨公卿、徐元朗跟我离得近,容易把话说开。你距离我那么远,没想到也能如此痛快就答应下来。以后河北各地的其他豪杰听说了,心里自然会琢磨琢磨。我老窦再派人去劝他们,也就事半功倍了!”
说着话,主从二人依次入门。\宋正本不知道双方接下来准备谈什么内容,站起身准备回避。窦建德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宋先生别忙着走。程兄弟对清漳一带情况熟,刚好能把咱们的谋划补充一下。你就在旁边听听,顺便再指点窦某几句!”
面对如此热诚的笑脸,宋正本还真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甩袖离去。刚准备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窦建德已经把程名振也扯了过来,“程兄弟来得晚,估计还没人给你们介绍过。这个是宋主簿,原来是饶阳县令。河北大地上唯一洁身自好的清官。就是运气背了些,逢上了乱世。你们两个以后多亲近。都是读书种子,或许能说到一起去!”
程名振在前几天已经见识过宋正本的驴脾气,赶紧笑着见礼。\宋正本对于他,倒比对其他人客套些。也笑了笑,拱手还了个半揖。
窦建德看得奇怪,忍不住开口问道:“宋先生今天心情看样子不错么?以前我手下的人你可是见谁奚落谁!”
宋正本苦笑着摇头,“那些只会杀人越货的东西,宋某当然懒得理睬!而程将军在平恩一代活人数万,值得宋某还他个半礼!”
窦建德眼睛闪了闪,呵呵而笑。今天对他来说算得上双喜临门,先,程名振能主动请缨,说明自己连日来的努力颇具成效。这第二个喜讯么?宋正本既没乱摆架子,又难得没开口乱数落人,说明这个酸书生的态度已经开始软化,变相承认了自己的主公地位。\
他心里得意,嘴上的话说得便更加热情。都坐着说话。这里没什么外人,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你们两个随便些,我自己也随便些!”
“在正式场合,你也够随便的!”宋正本心里暗中嘀咕了一句。人却顺着窦建德的意思坐了下来。
亲兵们跑上跑下送来热茶,窦建德亲手斟了两碗,一碗捧给宋正本,一碗捧给程名振,“这是好茶。具体好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两个可能尝得出来,我老窦喝纯粹就是个糟蹋!”
程名振赶紧站起身,双手接过。本想客套几句,目光看向宋正本,现对方只是欠了欠****,就理所当然地喝了起来。只好“入乡随俗”,端起茶盏慢品。
窦建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撅着嘴吹凉了,然后一饮而尽。“味道太淡了些。不够煞口。要我老窦喝,还是那个江南的茶砖来得实在……”
“咳咳…….”宋正本差点没把茶水喝到气管里去,呛得大声咳嗽。窦建德赶紧起身,亲手替他捋背,“先生慢些,先生慢些,茶叶还有,如果先生喜欢,尽管拿走!”
程名振差点也被呛到,用茶盏遮住嘴边拼命喘气。输送往塞外的茶砖一般为最粗的茶叶所压制,比起手中这盏明前毛尖来,简直是土坷垃跟珍珠相比。难得的是窦建德不识货,更难得是窦建德这个人,居然毫不在乎地在属下面前自爆其短。
“我窦建德是个粗人,一步步被逼着才走上今天这个位置。所以,我才更需要大伙的帮衬。为了我老窦自己活下去,为了咱河北的父老乡亲在这乱世中能活下去,两位,今后拜托了!”窦建德突然收起笑容,郑重请求。
本书。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四 中)
第二章黄雀(四中)
“主公何必如此?”程名振赶紧站了起来,肃立拱手,“但有吩咐,尽管名言。程某莫敢不从!”
人非草木,虽然以前有过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窦建德最近这些日子所付出的坦诚,无论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足以换回他全力的回报。
再看宋正本,也是默默地站了起来,长揖及地。“唉,宋某在城破之日没勇气以身殉国,也只好如此了。但愿大王日后之作为,不会令宋某的祖宗蒙羞吧!”
“你放心,宋先生。如果想干坏事,老窦我早就干了,何必拖拖拉拉地等到现在!只要你尽力帮忙,远的不说,这河北的父老乡亲,将来肯定会念你一个窦建德心情大快,咧着嘴巴答应。
宋正本又叹了口气,默然归座。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而死。窦天王将来也许未必是真命天子,但他对宋某人的诚意,比起当初刘玄德三顾茅庐也不逊多让了。就这么着吧,也许天意便是如此,凡人挣扎不得。
“你也坐,别站着,站着说话我不习惯!”安顿好了宋正本后,窦建德转过身来,双手将程名振按回座位。\“今天即便你不来找我,傍晚的时候我也会去找你。不过不是为了打清漳城的事。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即便一时半会打不下来,困也能把杨白眼困死在里边。反正李仲坚一败,天下立刻乱成了一锅粥。黄河以南是李密带着瓦岗军在搅合,官军一时半会儿没力气北上。而咱们的北边呢,又被罗艺给搅合得稀巴烂,也不可能有人来给杨善会助拳。再加上姓杨的上个月刚败在你手里,元气大伤这个前提。城里的人能坚持上两个月才怪!”
程名振和宋正本一齐点头,都认为窦建德分析得极为准确。窦建德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些都是我反复想过才想明白的道道,日后即便与现实有差错,也不会差得太离谱。我今天想找你们二位聊得是更长远的,将来,咱们准备怎么办?”
“主公心中有何打算?”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追问。
以前在平恩县,关于将来,他着实考虑不多。主要是因为强敌环伺,他稍有不慎便会落进万丈深渊,与其坐在那里做春秋大梦,还不如脚踏实地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但现在的情形与以前不一样了,李仲坚身死后,在未来两三年之内,朝廷没力量再顾及河北。这牌广袤的土地,正是英雄一展身后的大好场所。
窦建德看了一眼宋正本,现他的目光中也怀着跟程名振同样的疑问。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要说最长远的打算,肯定是问鼎逐鹿了。说是吊民伐罪也好,说是救民于水火也罢,最后结果其实都一样。都要取杨家天下而代之。如果我老窦连这点儿志气都没有,也没必要硬拉着你们跟着我折腾。咱们几个都不是手握这金印出生的贵公子,这辈子的富贾荣华全得凭自己去争。我老窦日后做了一郡之守,你们才能做一郡的主簿和郡丞。我老窦日后做了一地之霸,你们大伙才能做得管仲乐毅。我老窦哪一天如果当了皇帝,你们也跟着出将入相。你们两个别笑,这都是实在话。万一我老窦无福,做不得真命天子,你们两个也得跟着完蛋。总之,咱们今天既然坐在一起了,日后必然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程名振与宋正本相顾莞尔,不得不佩服窦建德敢作敢当。寻常人这时候即便揭竿而起,也会扭扭捏捏地打一个什么“清君侧,诛奸臣”的旗号,谁也不会如窦建德这般实话实说。\
“可那都是远的,饭总要一口一口吃。”窦建德呵呵一笑,将话题转向眼前。“如今第一紧要的是,咱们如何应对河北目前的局面。不瞒你们,罗艺前些日子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约我北上,一块跟他去欺负李仲坚家里留下的孤儿寡妇,平分博陵六郡。”
“大王答应没有?”宋正本闻听此言,脸上当时就变了色,急不可耐地追问。
“还没。我琢磨着这事儿有点不靠谱!”窦建德轻轻摇头,“我不太相信罗艺,那小子太阴。前年薛世雄奉命南下剿我,人没等过拒马河,就被一伙人给偷袭了。之后全天下都说是我派人干的,天可怜见,我当时正在豆子岗帮高大当家跟徐元朗两个开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连夜飞到千里之外的拒马河去!”
此战程名振和宋正本两个也听说过。都觉得非常蹊跷。今天听窦建德亲口抱怨,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冤枉”了这位窦当家。从那一仗带来的结果,薛世雄忧愤而死,部属被罗艺吞并的事实上来看,冒着窦建德名号在拒马河畔偷袭薛世雄的,必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无疑。\想来也只有纵横塞上的虎贲铁骑,才有一夜之间毁掉三万大隋边军的能力。绿林豪杰手中的兵马,无论是全盛时期的洺州军也好,现在的窦家军也罢,对上三万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去不去正面交手都需要掂量掂量。
“其他人怎么想?”宋正本皱了皱眉头,又问。
“还没公开商议此事。我私下找过几个人问,都建议我去打。博陵六郡最近几年一直没经过什么大乱,又被李仲坚精心治理过,眼下肥得几乎流油!”窦建德犹豫着回应,“如果放任罗艺全吞了六郡,日后我肯定要直接面对虎贲铁骑的威胁。那可是大隋一等一的强军,而咱们这边连五千匹劣马都凑不齐!”
“谏言大王北上的,统统该杀!”不待窦建德把话说完,宋正本怒气冲冲地强调。
程名振第一次跟窦建德谈这么多,出于谨慎,没有急着表明态度。此外,他也想借机听听宋正本的高见,看看这位被窦建德推崇的狂狷书生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杀就算了,他们也都是出于一番好心。\”窦建德笑着摆手,“先生有话尽管说明白,窦某照着做便是!”
宋正本看了看窦建德,又扫了一眼程名振,幽然问道:“大王可知此子虽然只有几千兵马,三个县的地盘儿,这些年来却在强敌环伺之下如何活了下来?而前有张金称,后有高士达,个个声势浩大,却都那么快就倒了下去?”
“根基不稳呗!”窦建德叹息着点头。“程兄弟展虽然慢,却是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而高大当家,嗨……”
作为继承者,他不想指摘已故者的错误。但是,即便是在高士达活着的时候,二人的意见也有很多相左之处。如果当日高士达但凡能听得进去一点儿不同建议,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高士达不死,河北这片土地上就永远没有他窦建德露头的机会!
“那大王可曾想过,这位程兄弟根基如此扎实,又怎会甘心为你所擒?”
话音落下,窦建德和程名振几乎同时变了脸色,齐齐用恼怒的目光看向宋正本。宋正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舌头恶毒,摇了摇头,笑着点评,“程兄弟走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极端,只顾埋头展,不顾天下大势。\就如同蒙眼拉磨之驴,奔行万里,足未出户!”
长了如此恶毒的嘴巴,也就是在窦建德手下混才能平安无事。换了张金称,早就拉出去挖了心肝做下酒菜了。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过耳,心里却知道宋正本说得丝毫不差。窦建德以前也指点过自己,只是不像宋正本说得这般辛辣罢了。
“两个都不对,那宋先生说该怎样才好?”窦建德怕程名振受不了气,赶紧笑着接过宋正本的话头。
“有志问鼎者,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待之过缓。审时度势,风起之时振翅高飞,直冲云霄。风停之时敛翼蓄力,静待天变。动时若苍鹰博兔,静时若巨蟒盘岩,这才是真正的王道!”宋正本深吸了一口气,侃侃而谈。这些天他憋坏了,一开口便无法再停下来。
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不住点头,深为宋正本的见解感到佩服。这书生狂狷也罢,恶毒也好,肚子里还着实是真有些干货的,不枉了大伙连日来对他三番五次地忍让。
“大王今日之所为,便是极动之态。借着李仲坚败亡,瓦岗军实力大损,朝廷无暇北顾的三重机会,席卷河北南部各郡。\但同样的便宜不会一直有,人在关键时刻要懂得收手,克制住心中的贪欲,才能确保不把已经到手的基业再丢出去!”
“先生说,如果我北上响应罗艺的话,就是贪多嚼不烂了?”窦建德想了想,试探着问。
“正是如此。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此乃天道。而罗艺趁乱伐丧,乃不义之举,人神共愤,大王又何必受其所累?!”
不伐丧乱,只是上古时代诸侯们才讲究的道义,放在眼前未免有点儿僵硬。窦建德心中不甘,继续试探着反驳道:“可那罗艺得了博陵六郡后,岂不是如虎添翼?”
“哪那么容易得去?”宋正本对罗艺的行为嗤之以鼻。“大王如此担忧。那河东的李渊岂不是同样头疼?且不说博陵六郡人心都向着李仲坚的遗孀,但凭着李氏夫人出于太原李家这一条,河东李渊就不能坐视不救。”
“所以宋某以为,眼下博陵六郡虽然式微,却未必会那么容易被人吞下。窦大王与其为罗艺去锦上添花,不如为李夫人雪中送炭。既能博取一个好名声,让全天下都晓得大王乃一个难得的义士,非同寻常草莽。\又能坐山观虎斗,收取猎人之利。总之,博陵六郡跟塞上虎贲拼得时间越长,越惨烈,留给大王腾挪的时间和空间越大。待虎贲铁骑被磨得锋芒尽失,大王再提兵北上,也不为迟!”
一席话,说得窦建德茅塞顿开。“先生真乃管乐之才。老窦我捡着宝贝了!如果咱们豆子岗再有几个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天下肯定就是咱们的!”
坐在一边旁听的程名振也是受益匪浅,挺直了身体,冲着宋正本拱手道谢:“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今日才明白,所谓朝问道,夕死可以是什么滋味!”
“程将军言重了!”宋正本恭敬地回礼,“刚才宋某言辞虽然激烈,却也是有点儿替将军惋惜的意味。将军如果善于把握时机,恐怕跟窦天王也有一争。只不过,那样,河北各郡的百姓就更苦了。还不如跟窦天王并肩而战,重塑太平盛世!”
后半句话窦建德爱听,呵呵地笑着打断,“就是,就是。咱们绿林道打来打去,除了祸害百姓之外,恐怕没半分意义。偏偏咱们这些人,当初也是平头大百姓。\可惜总是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转过头来,就忘了当初造反的原因!”
不用宋正本强调,程名振现在也提不起再跟窦建德争一短长之心。双方实力差着不止一筹半筹。先,在战略眼光方面,他就承认自己远不如窦建德。此外,窦建德麾下武有王伏宝,文有宋正本,可谓人才济济。而程名振自己麾下勇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像宋正本这样具备谋臣之才的。
“主公说的,也正是程某心中所想!”拱拱手,程名振再度向窦建德表态。“程某无法容身与苛政之下,所以这辈子能看到秩序重建的那天,就已经心满意足。至于封侯拜将……”他笑了笑,让所有人看清自己的脸孔,“更是锦上添花,谁都想,但走到哪步却是要看缘法了!”
“程兄弟能文能武,将来做个一方总管戳戳有余!”窦建德笑着许诺,“至于宋先生,无论他高不高兴,老窦这辈子都要把他留在身边早晚受教的。”
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很不满意窦建德现在的形象。人君需要有人君的架子。窦建德现在的做法虽然有利于拉拢人心,日后却未免会多恩少威,影响政令的执行力度。\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可以慢慢去磨着他改变。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帮助窦建德把基本展方略给定下来。想到这,宋正本收起笑容,郑重建议:“放弃北上与罗艺汇合,暗中支持博陵六郡抵抗强敌,这只是大王需要做得第一步。否则,即便大王得了六个郡中的三个,万一罗艺突然翻脸,眼下咱们的弟兄也不是虎贲铁骑的对手!”
窦建德也知道自己麾下的喽啰战斗力不强,点点头,低声附和:“的确如此。咱们绿林豪杰打仗,总是仗着人多。要么就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耍一点阴谋诡计。但在真正的有实力者面前,人多未必管用,阴谋诡计也未必见效。就好比拿鸡蛋去砸铁锤,无论你扔多扔少,换着什么法子扔,终不能奈何对方分毫!”
“宋某曾经听人说过,大隋先帝倾举国之力,才打造出了一支虎贲铁骑出来。而罗艺这几年失去了朝廷的供给,为了奉养麾下这群虎贲,把幽州刮得天高三尺。所以凭着咱们现在这点儿家底,想打造同样一支强军出来,恐怕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夫不可能做得到。程兄弟在洺州练过兵,应该知道其难度!”
程名振郑重点头,“的确如此。甲杖兵器,样样都是吃钱的货。懂行的工匠也非常难找。至于马匹,养一匹好马的耗费,足够养十名普通士卒!”
“但大王也不必为此丧气。争天下第一凭的是天命,第二凭的是地利,第三凭的是人心。而人心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得了人心,恐怕天命不足惧,地利亦不足凭,百万雄师也无用武之地!”唯恐窦建德被说得失去信心,宋正本大声补充。
这话说得有点儿虚,窦建德恐怕不太能听得进去。宋正本想了想,继续道:“所谓人心不仅仅是百姓的拥戴。轻税薄赋,赈灾屯田,与百姓休养生息。本身也会让地方上愈富足。地方上富足了,各行各业跟着也就繁荣了起来。百姓手中的余钱会越来越多,商旅必然闻风而至。商旅多了,生铁、木材、皮货供应就会越来越充足。有了钱,有了物资,再有了足够的工匠,自己就可以打造铠甲兵器,不必再等着从官军手里抢!”
“人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没人天生喜欢受穷。咱们这边富足,外人那边穷困。外人想打进来时,百姓自然会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产奋起拼命。届时大户人家出钱出粮,普通百姓出力。五丈之城旬月可起!而大王兵去打别人,即便守将愿意作战,士卒百姓家都在本地,有谁愿意继续跟着此人过苦日子?”
“至于野战,那是大王和王将军、程将军所长,在下就能多置喙。但有一点可以强调的是,敌军也好吃粮,战马需要草料。再强的兵马,饿上十天半月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虎贲铁骑虽勇,避其锋樱,跟他旷日持久的硬耗下去。双方拼的便不是士卒之勇,而是彼此的根基之深了!归根到底,这还是人心和钱粮问题。”
酒徒注:窦建德不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但其在治理地方上的确可圈可点。在其兵败身亡很多年后,河北百姓还在偷偷地祭祀他的灵位。而那时已经是唐代的贞观后期,民间殷实异常,斗米市值才三个钱。
本书。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四 下)
第二章黄雀(四下)
这番话之中很多都是书上有过记载的陈词滥调,但从宋正本嘴里说出来,却变得如此生动真实。联想到过去高士达、张金称等人迅败亡的事实,窦建德心里翻起一阵阵惊涛骇浪。而程名振则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战斗中的得失,心里一时也是风起云涌。
战斗转入长时间的僵持,打的就是根基。也就是各自的家底和人心。如果早听闻宋正本这番教诲,他根本就不会与桑显和硬撼。放弃清河、平恩两县,收缩兵力据险而守。只要坚持得时间稍长一点儿,桑显和的补给定然出现困难。
如此,洺州的军的实力将得到极大的保全,再也不会受到瓦岗军王德仁部的要挟。
一时间,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个都停止了说话,各自对着茶水,愣愣地出神。宋正本见状,也将下面的话头停住,端起茶盏来慢慢品味。
茶是地道的好茶,只是烧茶的人属于门外汉,放了过多的香料,却让茶叶的本味迷失在佐料当中。眼前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都堪称良材美玉,却又都在不断变幻的世事中迷失了自身。如果可以令他们焕出应有的光泽的话,宋正本不惜作一块磨玉的青石。
过来好长之间,窦建德才像做梦般回过神来。长长地嘘了口气,以稍有的庄重口吻说道:“多谢先生指教,窦某感激不尽。\如蒙先生不弃,军中长史一职,将专为先生而设!”
“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宋某还在乎多说一些么?主公,连日来怠慢之处,宋某这厢一并赔罪了!”宋正本战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窦建德施了一礼。
“这话从何说来,这话从何说来!”窦建德立即从胡凳上跳起,双手扶住宋正本。“只要先生言之有物,就是再给我些脸色看,窦某也不在乎。请坐,请坐,先生还有什么高见,今日请一并教诲窦某知晓!”
“那可能就要浪费些功夫了!”宋正本面露出微笑。“我有一策,可替主公经营半个河北,不知道主公有兴趣听否?”
肯定有!今天咱们三个不干别的事情了,就听你的谋划!”窦建德连声答应,表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先生上座,我命人准备些酒菜。咱们晚饭就在这吃,边吃边聊!”
“还是上顿的剩饭么?”宋正本笑着打趣。
“你们两个吃新的,我拿上顿的对付一口…….”窦建德没听出宋正本话里的玩笑意味,信口回应。说到一半,才感觉自己有些过于随便了。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大声补充,“咱们三个今天谁都不吃剩饭了。拿剩饭去喂马吧,***,今天的事情可喜可贺,老子也借机奢侈他一回。\”
程名振不知道这几句的背景,瞪着眼睛愣。窦建德回过头来,讪笑着又向他解释。“这不是因为豆子岗地方穷,我得带头节俭么?要不然,我天天大鱼大肉,却让弟兄们吃糠咽菜,那岂不是会被大伙背后戳脊梁骨?”
“主公懂得与士卒同甘共苦,正是我辈之福!”宋正本由衷地称赞了窦建德一句。自从深陷“匪巢”以来,他曾于多个角度观察窦建德。非常惊愕的是,即便做了事实上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身上依旧保持着质朴本色。对于被他携裹入伙的读书人,如凌敬和孔德绍等,窦建德给的待遇优厚有加。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却厉行节俭,绝对可以用“食不重荤”四个字来形容。
程名振得知真相,对窦建德愈感到佩服。想了想,笑着建议:“主公也别太苛待自己了。否则让我们这些做属下的也食不下咽。我手里余粮和干肉都有些,这就命等在帐外的弟兄们回去拿,晚上就可以送到中军入库!”
“你还有弟兄等在外边?”窦建德楞了楞,霍然想起自己接上程名振时,曾经看到几个来自洺州营的陌生面孔。“坏了,坏了,咱们这里边聊得高兴,可是让他们在外边久等了。来人,赶紧准备一桌酒菜,让洺州营的弟兄们添添肚子!”
“不必,他们只是跟我来拜谢主公,顺便请缨攻城而已。\既然主公已经有了破敌之策,就让他们先回去待命吧!”程名振摆摆手,笑着替弟兄们拒绝了窦建德的好意。窦家军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紧巴巴,他没必要再给人添麻烦。否则初来乍到就被人看见开小灶,很容易引起同僚的排斥。
见程名振执意如此,窦建德也不多客气,“那也行!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吃食,未必如你那边伙食好。粮食你就不必给我送了,营里的存粮够我支持两个月。干肉、干菜什么的,你多少匀给我点儿。打起仗来难免有彩号,给大伙熬汤补补,恢复得也会快些!”
程名振拱手领命。转身出帐吩咐人去执行。将王二毛等人送走后,他又赶紧转了回来,洗耳恭听宋正本的教导。窦建德“赐”下的酒宴果真如他事先说的一样简单,不过是两荤两素,外加一坛子浊酒而已。饶是如此,依旧让三人吃得大快耳颐。
“如果能尽早结束北面的战事就好了。我现在一占据了两个半郡,学着程兄弟的样子屯田,日子很快就会宽裕起来。豆子岗中许多已经抡不动刀枪的老兵,当年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原来是没地可种,现在是有的是荒地了,却没时间去种,唉!”一边吃,窦建德一边畅想未来。
“时间很快就会有的,只要主公谋划的仔细些。\”宋正本喝了口酒,慢慢说出自己对窦家军短时间内的展规划。“主公现在所据之地,东临大海,西靠太行,这两侧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威胁。太行山那边,曲突通和尧君素两都忙着防备李渊南下,也无暇东顾。正北边河间郡的郡守王琮年事已高,自保都困难,当然更不会找主公的麻烦。至于博陵六郡,就像属下刚才所言,咱们雪中送炭过去,日后彼此之间非常容易相处。属下以为,于今之计,窦家军并不急于把地盘扩得太大,而是先应该把河北南部这几个郡真正联结在一起。重新沟通驰道,整肃地方。让商旅能夜宿于野,百姓能闻犬声不惊…….”
他的想法很系统。先,窦建德需要做几件有影响力的事情,证明自己真的与其他打家劫舍的绿林豪杰有所不同。这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生于幽州与博陵六郡之间的战争。幽州大总管罗艺同室操戈,趁乱伐丧,是非常让人不齿之举。而窦建德只要给予李仲坚遗孀以少量物资上的支持,就可以博得义士的美誉。
其次,宋正本建议窦建德暂时放缓地盘的扩张,以避免跟其他强大的地方势力生接触。北边的河间郡夹在罗艺和李家两大势力之间,虽然其主人王琮无力自保,窦家军却没有必要代替王琮去做那个饺子馅。留着河间做为缓冲地带,可以大幅减少与罗艺生战争的机会。而在攻下清河郡后,窦家军应该立刻转头南下,将临近清河的武阳郡、临近平恩县的魏郡,还有大隋屯粮重地汲郡控制在手。这样,窦家军便拥有了一块东临大海,背靠太行的完整地盘,防御起来相对容易得多,战略纵深也比原来大得多,不会轻易再出现偶尔失败,立刻一蹶不振的境地。
当拥有了一块相对完整的根据地后,接下来,如何经营展便成为重中之重。除了已经被程名振和李仲坚二人验证有效的屯田策略外,宋正本又补充了整修运河、连接水道和重新打通大隋建国初期通往各地驰道的建议。这样,既能保证窦建德出的政令能够尽快落实到治下各地,同时,又能保证军队和物资的快移动。在沟通道路的同时,宋正本建议窦建德对盘踞在各地,至今未响应窦家军号令的山寨,村堡,庄子痛下杀手。铲平那些盘踞在乡间的各类势力,保证地方的治安和商旅的安全……
此外,既然要重建秩序,就应该摒弃原来的那些绿林称呼。该设官位的设官位,该设武将勋的设武勋,由上到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治政体系。
“大隋之败,其实并非完全由于征辽所致,而是多年积弊,在征辽未果后一并爆。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豪门权重,把持朝政,劫持察举。使得朝中官吏尽出于豪门大姓,朝廷所定之策皆有利于钟鼎之家,而无视于小民。\换句话说,从朝廷到地方,都在劫贫济富,为政者却丝毫不知收敛。长此以往,使得贫者无法安生,而富贵者愈骄奢。就像沙基金塔,表面上光鲜无比,上层却慢慢把自己的根基压塌了。”说起大隋的败亡,宋正本的话语里边依旧充满了惋惜的味道。
“是这么个理儿。当年我还算个小吏呢,都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普通百姓更是除了造反之外只剩下死路一条!”窦建德点点头,低声赞同。
“古往今来,所有造反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造反之后该怎么办,却至关重要。古之举义者,行事多有不成。比如陈胜吴广,****暴秦,功当居。最后却都落得身死名丧的下场,何也?宋某以为,非陈胜、吴广行事违背了天命,而是其造反之初,缺乏一个长远打算!”宋正本笑了笑,慢慢将话头向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上引。
“主公所行,乃汤、武鼎革之事,所谋必须长远。使得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此乃第一要务。第二,便是改变人才选拔制度,使得无论寒门庶族,还是亲信贵胄,皆有人位列朝堂。无论富贵贫贱,其言皆可入上位者之耳。第三,革除大隋积弊,轻赋税,少徭役,体恤民力。第四……”
“有些事可以现在就着手做起来,有些事情可以先做一部分,待将来时机成熟再慢慢完善。但整体的目标和施政原则不能变,徐徐图之,以恒持之。\古人虽然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可如果朝令夕改的话,就如同烹鱼之时不停翻锅,没等鱼做熟了,骨头架子已经被折腾散了。属下这些天通过亲眼观察,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若有缺失之处,还请主公和程将军指教。”
对于一些策略的具体实施步骤,宋正本也有相对成熟的方案。一部分是借鉴于大隋开国之初没有坚持到底的善政,另外一部分是他多年治理地方经验的自我总结。窦建德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经济之道,不禁听得如醉如痴。程名振的治政经验比窦建德略多些,却从没成体系的总结过,因此在旁边也受益匪浅。宾主三人一一言,我一语,不懂就问,有问必答,谈谈说说,酒喝了一坛又一坛,一直喝到后半夜方才尽兴而散。
程名振酒量本来还算可以,但一天之中接触的新东西太多,想得太多,头不仅也有些晕了。“如果窦天王真的能将宋先生所言之策都逐步落实下去,未尝不能成就王霸之业。嘿嘿,汤武鼎革,汤武鼎革。届时程某也少不了云台拜将,嘿嘿……”
步履蹒跚出了中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欲上马,心头警兆忽起,猛然回头,月光下恰恰扫见了几道晃动的黑影。
“谁在那?”程本能地握住腰间横刀,低声断喝。窦建德的队伍扩张过快,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若是某个人对窦建德图谋不轨的话,今天刚刚看到的希望可是又要化为泡影了。
“我,当然是我了!程将军么?你今天跟老窦喝得真够痛快的!”来人躲避不及,只好笑呵呵地走了出来。“我刚才想过来看看老窦,见你们喝得正高兴,就没进去。呵呵,老窦今天肯定得趴下,他可是有段时间没这么喝酒了!”
借助头顶上的皓月,程名振认出了此人乃窦建德的左右臂膀之一,天公将军曹旦。赶紧收起戒备,陪了个笑脸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多喝。主要是窦天王问起一些今后的方略,宋先生说得非常精辟,所以散得就有些晚了。怎么样,曹将军现在还没睡?”
“姓宋的?那酸丁除了损人外,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好屁?!”曹旦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宋正本的厌恶。“读书人没几个有好心眼的。嘴里说的是一套,做起来肯定又是另外一套。他想偷驴,就忽悠着你上前拔橛子。万一出了事情,就将责任一推二五六。老窦也是,总想着拿这帮家伙充门面,说什么更容易安顿地方。却不仔细琢磨琢磨,那些家伙怎可能跟咱一条心!”
程名振无法苟同对方的意见,只好微笑不语。“我可不是说你。程兄弟你虽然也读过书,但属于没把良心读黑的那个!”曹旦是个自来熟,笑呵呵地靠了上来。\“怎么着,程将军喝尽兴了么?如果没尽兴,可以到我帐里再整点儿。我那倒有几坛子好酒,一直没舍得开封。你若肯来,我打开了招待你!”
“多谢!”程名振笑着拱手,“还是改日吧。明天还要攻城呢,你我若是喝个烂醉,恐怕会让窦天王难做!”
“那倒也是!”曹旦晃晃脑袋,表示理解。“我留着,你随时都可以到我帐里痛饮。你程兄弟的本事,我老曹是佩服的,值得一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得追随左右,实在是程某之幸!”程名振点点头,嘴上的话愈文质彬彬。
斯文与礼貌对他来说,相当于另外一层铠甲。只可惜曹旦根本感觉不到这层“铠甲”中所包藏的拒绝意味。笑了笑,继续出言拉拢:“我跟伏宝也是近亲。你既然已经跟他拜了把子,今后就是我曹旦的好兄弟。将来如果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惹了你,尽管前来找我,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对了,姓宋的刚才跟老窦说明天谁打主攻了么?本来我跟老窦已经商量好的事情,这酸丁非要从中插一脚!”
“宋先生说的全是今后的规划,没有涉及明天的战事!”程名振心里越不痛快,连带刚才跟窦建德交谈时带来的兴奋感都慢慢变冷。“他说他是文官,不会轻易言及武事。我的明天的任务倒是定了下来。\因为我初来乍到,窦天王意思是让我先带人给大伙先打打下手,运个粮草,抬个伤员什么的……”
几句话,他替自己和宋正本撇得清清楚楚。曹旦闻此,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很不见外地说道:“嗯。你刚来,对咱们窦家军的情况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先在旁边观战也好。虽然你程兄弟在河北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但毕竟没攻过城,不知道其中关窍。嗯嗯,明天如果能抓到杨善会,我肯定把最后一刀留给你,让你替张大当家完成了心愿!如何?”
说罢,得意洋洋地看着程名振,静待对方答谢自己的人情。
“我跟杨善会其实并没有什么私仇。他是官,我是绿林,相互之间厮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程名振后退半步,尽量跟曹旦保持一点儿距离。“窦天王刚才开导过我,说成大事者不能老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杨善会在清河郡很得民心…….”
“***,他的民心还不是靠咱们弟兄的脑袋瓜子堆出来的。”曹旦不管不顾地大骂。“他是好官!尽职尽责地杀光了境内的绿林豪杰。咱们就活该倒霉了,打输了要被他杀。打赢了还是拿他当爷爷供起来!***,不行,我得跟老窦说说去!”
程名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扯住曹旦的衣袖。“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搅窦天王休息了吧?再说,咱们私底下议论的事情,怎好拿去惊动他老人家?”
曹旦涅斜这眼回头,满脸都是不在乎,“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吧?你们读书人还讲究个直言敢谏呢?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跟你打听出来的。”
程名振大窘,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声音依旧有些变了调,却不知道该怎样跟曹旦解释明白。人家是窦建德的大舅哥,可能什么话都可以直来直去。而自己毕竟是个新来的外人,牵扯得越深麻烦越大。
正惶急间,曹旦突然又笑了起来,“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老窦那人,年龄越大心肠越软,过几天,说不定就给弟兄们每人一本佛经了。走吧,咱们两个找地方喝几盏去,别在这大月亮地上干站着!”
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二度提议,令程名振非常难以拒绝。有心不答应,却怕恼了曹旦这厮,日后被他寻小鞋穿。如果答应了,又实在难以预料跟对方混熟后,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就在此时,远处又慢慢走过来两个高大的黑影。一左一右护住程名振,闷声闷气地禀告,“程将军,夫人派我们来接你。问你今晚还回不回营安歇!”
“曹将军,您看,我这…….”程名振赶紧抓住这把救命稻草,愁眉苦脸地向曹旦请示。
“谁家婆娘这么大胆,竟然管起男人的事来!”曹旦眼睛一竖,大声替程名振抱打不平。猛然想到一件事,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谁要你娶了杜疤瘌了女儿,自作自受了吧!呵呵,小两口的家务事,老曹可管不得。你自己解决吧,咱们改天再聊!”
“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程名振如蒙大赦,赶紧顺坡下驴。跟着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走出老远,才慢下脚步,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营中有事情生么?”
“没有,只是大伙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们两个过来看看!”伍天锡拍拍腰间横刀,非常自信地回应。刚才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和雄阔海二人凭着勇力也能杀进去,舍了命也要救程名振出来。
“窦天王不会摆鸿门宴!”程名振长长地松了口气,背上浮起了一层层凉意。“总体上说,他还过得去!唉!”
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家军里,总是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他,同时也有无数的失望!
本书。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__*),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五 上)
回到自家大营中,把当晚的机遇跟杜鹃说了说,程名振的心情很快也就释然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半大孩子,不会因为曹旦一个人的行为便对整个窦家军改变看法。况且既然在世上行走,肯定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必然是好人也有,恶汉也多。能在左右逢源时守住心中方寸之地,也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过于较真儿。你总不能指望着周围的伙伴个个都是吃斋念佛的居士,遇到自己就会礼让三分吧?那还叫什么绿林!
“阿爷当年也说过,位置越高,面临的明枪暗箭也就越多。倒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喽啰来得清闲,谁也没工夫注意到你,自然谁也不会嫉妒你,或者强迫着拉你站队!”杜鹃的观点跟程名振差不多,也没把曹旦的鲁莽举止当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凭心而论,眼下在窦建德这里,程名振受到的排挤要比当初在巨鹿泽中时少得多。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他初来乍到的缘故,民间有云,“最好交情见面初”,日后相处的久了会有什么变化,如今谁也不敢保证。
“如今世道大乱,天下豪杰都抢着当皇帝。你我夫妻即便现在就金盆洗手,恐怕也找不到个可以过安稳日子的地方!”程名振呵呵而笑,摇着头说道。
金盆洗手,是前两年夫妻刚刚挖出一部分宝藏,高兴得无法安眠时所说的玩笑话。杜鹃以为,既然丈夫手中有这么一座子孙后代吃十辈子都吃不完的“金山”,放弃平恩三县,找个没人的地方过小日子也罢。程名振自嘲胸无大志,当初少年时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衙门里谋个月进肉好三吊的“金饭碗”,娶个媳妇一块儿伺候老娘。所以也赞同杜鹃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直没条件去实施,迤逦拖延下来,在二人心里反倒渐渐陌生了。
“唉!”杜鹃轻声叹气。几天来,窦家军众位豪杰看向丈夫目光里所包含的尊敬意味,她能清晰地体察得到。平恩程公子,河北九头蛟!顶着如此响亮的名号,“抽身”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在这天下大乱,“英雄豪杰”们求贤若渴之时,谁又肯放着程名振这样的人才在自己的治下隐居。谁肯放心让程名振在自己治下隐居?
程名振笑了笑,没有说话。妻子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只是人走得越高,肩头上的背负越重。年青时没有什么阅历,自然会终日想着快意恩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如今他却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洺州军一干老弟兄,王二毛、张瑾、雄阔海和伍天锡这群豪杰的未来,全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不能说大伙这辈子都会福祸与共,至少在短时间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杜鹃也笑了笑,低声追问:“你觉得窦建德这个人怎么样,算得上个有本领又有心胸的么?”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张金称在临别时曾经叮嘱程名振,要他日后如果投靠别人,一定要找个既有本领,又心胸开阔的真豪杰投奔,否则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天下。虽然那样做风险更大,但至少不会再次面临“椽子太大撑破屋顶”的尴尬。程名振连日来一直思考的也是这件事,笑了笑,很放心地回应,“目前看来,他的心胸气度都比别的豪杰强得多。更难得的是他那份眼界,简直是走一步看三步!”
杜鹃紧绷着的心神立刻放松下来,带着几分疲惫说道:“那就好,虽然我们是被逼无奈才归降了他,但我就怕这一步走错了,接下来步步都错。如何你后悔了,咱们现在撤回平恩,也许还来得及!”
“撤回平恩已经是不可能了。但咱们多少也留个心眼便是!我看窦大当家是个磊落人,不会起相害之意。所以今后我如果回营晚了,你不必担心,更不能再派雄阔海和伍天锡这样身板的壮士去接我。免得被人瞧见,凭空再搬弄出是非来。”
“嗯!”杜鹃委屈地答应,“我今天……”
“今天没事。他们到时,酒宴已经散了。窦天王喝过了量,没送出门来。曹旦忙着拉拢我,也未必注意得到!我是说以后。你关心我,这个不用说我心里也明白。但如果有什么意外,几万大军中我一个人杀不出来,再搭上雄阔海和伍天锡两个也是白扯。”
杜鹃眨着眼睛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个人的勇武在江湖寻仇时有用,在万马军中很难确定能起多大用场。除非你身后还有一大票兄弟结阵追随着,可无论到哪里赴宴,也没有带着几百号人一起去的先例。
“那下次,为一个人去,可好?”
“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带着大伙立刻走,走得越远,我也就越安心!”程名振将杜鹃的手指握了握,继续强调。
杜鹃微微笑了笑,不与程名振争执,将话题换成了一个:“除了窦建德外,其他人怎么样?你刚才说,那个曹旦是个混不吝,其他人呢?我就认识王大哥和红线,他们两个倒是好人,值得信任!”
“我接触的也不多。就目前来看,可以说是良莠不齐。但这也验证了窦天王的确有过人之处。无论什么样的豪杰,到他这里都能容得下,并且都能派上用场。”程名振五指屈伸,将窦建德麾下的核心人物一一数落。“差一些的,如杨公卿、徐元朗咱俩就不说了。都是原来的打家劫舍的草头王,所凭无非就是‘胆大心狠’四个字而已。咱就数其中出类拔萃的。王大哥你见过,他虽然没读过兵书,却是个顶尖的将才。人品、武艺、心胸,没一处不是上上之选。其他的,如阮君明、高雅贤、殷秋、石瓒,也都算是一时豪杰,本事不在你我之下。”
“我怎么能和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比?”杜鹃轻轻白了丈夫一眼,嗔怪。
“你本身一直不比我差,真的。”程名振笑着解释,“太平盛世的时候,肯定显不出你的好来。而乱世当中,却唯有你在背后能让我放心。其实我虽然读过几本书,却也不是被书本束缚之人。你喜欢做女中豪杰尽管做便是,我肯定不会干涉你!”
听丈夫如此夸赞自己,杜鹃心里禁不住暖暖的,就像喝了样甜。她不擅针线女红,也不太懂猜男人的心思,厨上灶下,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婚后这些年来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尽职,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丈夫什么。今天被程名振一句,“唯有你在背后能让我放心”,说得块垒顿消,神清气爽。
“真的,这些年来,亏得你在我背后。”程名振握住妻子的手,郑重重复。有些话,他一直没说起过,但心里却明白得很。自己当初能在巨鹿泽,后来能在平恩三县站稳脚跟,与杜鹃的辛勤付出密不可分。特别是几次大战之时,若不是有杜鹃护着老弱病残退往深山,他绝对不可能放开手脚。
“别说这些了,接着说窦天王麾下的事情!”杜鹃轻轻地白了丈夫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
程名振轻轻咬了一下妻子的耳垂,笑呵呵地继续。“其实论起武将,咱们这边也不少。我真正佩服的是窦天王网络文官的本事。宋正本、孔德绍、凌敬,见识都非同一般。今天宋正本还给他献了安定河北之策,日后窦天王如果按此推行下去,恐怕会大有作为!”
“就是说话总带着刺那个?”杜鹃心中愈感到安稳,推开程名振热烘烘的嘴巴,笑着去整理床铺。
“嗯!”程名振点头回答。走到妻子背后,与她一道忙碌。偶尔挨挨擦擦,尽显夫妻之间的亲密
屋子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嫙妮起来,点在桌子上的蜜蜡突突跳动,喷射着滚烫的热浪。杜鹃一边抓紧收拾,一边用话头拖延时间。“他脾气虽然古怪,但的确一身正气。那姓孔的呢?除了拍马屁外,我可没见他做过什么!”
“曲意逢迎,也需要一番本事。否则不是天天把马屁都拍到马腿上?”程名振笑着抱住妻子,不让她继续逃脱。“人家说事君如事夫。不但要懂得给他逆耳忠言,督促他上进,以求夫荣妻贵。而且还要懂得揣摩他的心思,顺着他的意思,夫倡妇随……”
“话都让你说了!”杜鹃很快就喘不上起来,扭过樱唇,婉转相就。“是不是这样就算……”
她的话被程名振堵在了喉咙里,渐渐变成轻柔的呢喃。二人已经成亲好几年了,一直为了自己和别人而忙忙碌碌,聚少离多,至今尚未开枝散叶。这不能不说是美满之外的一丝遗憾。如今,程名振已经把洺州军交了出去,窦建德看样子又是个能成大事的英雄。二人的未来不再是黑漆漆一团,而是充满了光明和希望。如果再添个孩子,让他行走在光明和希望中,多好!
父母经历过的苦难,他永远不必再经历。父母承受过的伤痛,他永远不必再承受。他为见证盛世而生,而不必是为了承受动荡而生……
是夜,红影摇烛,雨疏风骤。
第二章 黄雀 (五 中)
第二章黄雀(五中
第二天,夫妻两个都起得迟了。好在窦家军正值大肆扩张之际,还没来得及制定什么级别的将领每天必须到中军应卯的规矩,从而避免了另外一场尴尬。
堪堪到了上午巳时,前景城县丞孔德绍奉命而来。送上窦建德亲笔书写的一张收据,上面写着从洺州营处得到干肉五百斤,干菜两千斤,还有干制的野兔、山鸡等各百十头。对于物资匮乏的大军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之举。所以窦建德代所有伤号感谢程将军高义。他日若有所获,必然如数奉还。绝无亏欠云云
“窦天王太客气了。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洺州营既然入了窦家军,自然是所有物资都可归天王调遣。些许干肉干菜,实在犯不找再劳动孔先生亲自跑上一趟!”程名振不敢怠慢,冲着孔德绍拱手施礼。
孔德绍后退半步,大咧咧地摆手,“天王说,今后大伙是一家人,自然打下城市堡寨来,所有物资按战功分派。但以前属于各营的,还是由各营自行处理。他虽然是总当家,也不能强取豪夺!”
程名振略一转念,立刻明白了窦建德这样做的意思。眼下投靠窦建德的不止洺州军一家,像杨公卿、崔元逊、范愿、刘雅、王小胡等人,各自也有各自的营盘和财货。如果窦建德今天不明不白的拿了洺州营的干肉干菜,改日就可以随便拿其他各营的财货。而其他各营的主将却未必像自己这般大方,稍有争执,必然使得刚刚团结在一起的河北群雄再度分崩离析。所以,程名振也不再多客气,微微一笑,命人将收条仔细藏好,以备将来找窦建德兑现。
孔德绍见程名振如此郑重,知道不用自己再多废话,对方已经领会了窦建德的意思。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也用不了几天了。眼瞅着的事情!我军横扫半个河北,很多大户都逃进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郡城里。一旦清河城破,物资粮草自然就能得到充足补充……”
“窦天王不是准备收降杨善会么?”程名振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按照窦建德昨晚透漏出来的意思,他对清漳城内的百姓将以安抚为主,不会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去抢掠对方手中的财物。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窦建德立刻就变了主意?
孔德绍故作粗豪地笑了笑,骂骂咧咧地透漏,“对于杨善会,自然是安抚为主。这厮在清河郡颇有些人望,天王需要用他出面来快平定地方。但城中的其他富豪,平素就多有为富不仁之举,又不知道进退,这种关头上,竟然还敢出资帮助杨善会整顿兵马守城。城破之后,肯定要一个个拉出来,仔细甄别!”
说着话,还故意做出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跟富豪们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般。
程名振不喜欢孔德绍如此做作,笑着试探道:“先生可是出身于曲阜孔家?那可是受万世景仰的高第!”
能跟孔夫子攀上亲戚,孔德绍岂肯轻易否认?赶紧收起装出来的粗豪模样,斯斯文文地回应,“不才正是曲阜孔氏之后,只是年近半百依然无所建树,实在有些愧对祖宗!”
话说了一半儿,他才猛然意识到程名振在试探自己的出身。干笑了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虽然是大贤之后,但在族中也是一个弱枝。家中总共有田产才不过六百余顷,还尽是苦受盐碱之害的薄田。因此窦天王当日进入景城之后,亲口许了不会夺孔某的祖产。呵呵,其实河北各地这些年乱下来,空出的无主荒地已经够多的了。屯垦,开荒,都有上好的河边地可用,像我家这种小门小户,根本不入天王他老人家法眼!”
“既是大贤之后,程某刚才失敬了。”程名振不置可否,为千百年前的孔姓祖宗向孔德绍再度施礼。
这回,孔德绍不敢再装粗鄙了。后退半步,平礼相还,“程将军的意思,孔某会尽力说于天王知晓。清河城坚,不宜以强力取之。如果能让城中文武主动请降,我军即便少收些补给,又有何妨?”
“小子初来乍到,哪敢在军政上过多置喙。孔先生是大贤之后,身负祖宗遗德,肯定早就准备劝谕窦天王!”程名振抿了抿嘴,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孔德绍领教了年青人的厉害,也不敢再蓄意欺瞒。笑了笑,低声解释:“类似的话,其实宋兄曾经跟天王提起过,天王也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只是今天一大早,曹旦就嚷嚷着要杀光城里边的人,以儆效尤。所以最后才折衷成了现在这般结果。以将军的慧眼,也应该看出来,如今很多事情天王他也不能一言九鼎。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有商有量的,大伙才能劲往一处使!”
程名振本来也没有为城里边富豪请命的打算。那些人又不是他的亲戚,是死是活,是不是倾家荡产,与他有什么干系?刚才他之所以拼命拿话挤兑孔德绍,其实是不想被人小瞧了,以免日后此人跟自己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如今既然孔德绍已经开始服软,他也就不再过分相逼了。拱了拱手,笑着道:“也不急于今日。孔先生乃天王身边近臣,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日后程某有劳烦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帮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孔德绍偷偷喘了口粗气,连声答应。他今早听说昨夜窦建德、宋正本和程名振三人喝酒喝到后半夜,心里边拈酸吃醋,所以才主动请命前来送信。本想着找机会挤兑一下程名振,却没料到挤兑人的机会没见着,自己差一点儿栽在年轻人的手里。
“先生不必客气。”程名振摆摆手,笑着示好,“先生从中军赶来,想必走得也热了。不如在我这里喝几盏凉茶,润润嗓子再回去覆命。我这儿的茶叶虽然比不上天王那里的好,但也还勉强能拿上台面!”
“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孔德绍又是作揖,又是摆手,“天王给杨善会的考虑时限是今日正午,过了正午便会督军开战。我得赶紧回去,以便随时奉诏。程将军的任务是救治伤号对吧?此事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棘手。待会儿四下里共有十几支兵马梯次攻城,每支兵马的伤患都得单独集中。否则日后各营统领找起来,现人对不上号,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后半句话,已经等于在变相指点对方该怎么做了,不由得人不感激。程名振拱手致谢,然后亲自送出帐外。临别瞬间,趁着他人不注意,将手指上射箭用的指套取下了一个,笼在了对方的衣袖里,“日后若是有空,还请先生时时指点一二。小子将不胜感谢!”
扳指本非中原之物,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少。但五胡之乱时,很多鲜卑贵胄都佩戴此类东西。原本是表示不忘祖先为弓马起家,后来就演变为纯粹的装饰品。纯金打造,上嵌各色宝石美玉。所以能拿出手的,价值肯定都在十吊之上。
程名振指头上的这个,是他听闻孔德绍前来刻意准备的,当然价格更高。孔德绍也是个识货之人,早就被扳指上面的光泽晃花了眼睛。如今觉此物落在了自己的衣袖内,赶紧将手腕向上举了举,笑着答应:“‘指点’二字,孔某是愧不敢当的。但你我都过地方官,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妨经常交流一番。嗯,程将军大才,能文能武。今日曹大将军还在天王面前夸赞过你呢。说你乃青年人中少见的俊杰,而他手下人才匮缺,打起仗来总是力不从心……”
说着话,他跳上坐骑,扬鞭而去。
剩下的话无需说完,程名振已经心里透亮。天公将军曹旦是看上了自己,准备将自己拉到他的麾下。但根据连日来观察,程名振已经现曹旦跟自己的结拜盟兄王伏宝并不属于一个派系。二人虽然表面上没有生明显的冲突,暗中却经常互相叫劲儿。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曹旦现王伏宝兵不血刃拿下洺州后,立即不顾一切地想抢攻打清河的头功,唯恐自己的功劳和威望落在王伏宝的后边。
这两位是窦建德的左膀右臂,想来窦建德也无法厚此薄彼。但洺州营却不应该落在曹旦之手。抛开程名振跟王伏宝之间的结拜之义不提,光是待人的那份磊落,曹旦就照着王伏宝相去甚多。
心中打定了主意,程名振也就不再为尚未生的事情而烦恼。他相信只要自己不主动开口,窦建德便不会轻易许了曹旦的请求,因为他曾经亲口承诺过保持洺州营的独立性,如果这么快就食言而肥的话,很容易令其他前来的投奔的豪杰们担心被随意吞并。
打江山不比做江湖总瓢把子,需找考虑的事情很多,需要权衡轻重的事情更多。程名振期待,窦建德不会让自己失望……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五 下)
第二章黄雀(五下
窦建德的确没让程名振失望。不知道采用了什么说辞,他很轻易地就让曹旦放弃了将洺州营并入其麾下的想法。但此举并没有让曹旦从此对程名振心存怨恨,反之,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曹国舅”只要有空,肯定会往洺州营里钻。
第一次来是攻城失利之后,他借着跟程名振讨教战术的名义赖了一晚上。却意外地现洺州营里的随军郎中配备颇为齐整。除了孙驼子与他的一干男女弟子外,还有十几名江湖游医为处理弟兄们的伤口跑前跑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很多便得到了妥善处理,很多人本来看着已经性命垂危,经孙驼子等人一救治,居然又活了下来。
得到这个惊喜后,他便日日不断地往洺州营跑。或者拜访程名振,或者去看望受伤的弟兄。按曹旦自己的说法,他是觉得跟程名振一见如故,所以恨不能结为异姓兄弟,像传说中的桃园三结义那样,吃饭睡觉都腻在一起。按照杜鹃和程名振的私下看法,这位“国舅爷”除了对洺州营贼心不死之外,又多了一层别的想头。他看中了孙驼子**来的一位女徒弟,所以必讨其欢心而后快。
也难怪曹国舅把洺州营看进了眼睛里。缺医少药一直是绿林豪杰们共同头疼的现状。每次大规模战斗结束,无论胜败,真正当场战死的还不及总死亡人数的两成。其余八成亡故的弟兄,要么是因为伤势过重,没有名医在一旁料理,硬生生地拖延致死。要么是因为伤口感染,把本来的轻伤变成重伤,重伤慢慢变成致命伤,活活病死。而医者对杀人越货的江湖人物往往心存轻蔑,越是名医,越会远离是非。豪杰们请之请不到,掠之又无法攻破官兵把手的高城,往往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兄弟们一个个地病死。
洺州军不同于寻常草莽。孙驼子本身就是个大国手。程名振平素又非常注重弟兄们的伤病处理状况,四处广为搜罗。久而久之,竟在军中积攒出了一大批信得过的伤患医生。这些人中有的是被王二毛、段清等从四处劫持来的,有的是喜欢平恩三县日子安稳,自己主动送货上门的。还有一些人,占医者队伍的七成以上,是孙驼子的嫡传、再传弟子,虽然未必能完全继承老先生的衣钵,处理起简单的箭伤、刀上、石伤、火毒却是驾轻就熟。
自打窦家军开始围攻清河第一天起,各营豪杰便充分体会到了窦建德安排洺州营统一收拢伤患的好处。以往麾下弟兄们受了伤,能否再痊愈归队,基本上全凭个人的体质运气硬扛。而现在,经孙驼子等人“妙手”一忙活,活下来的保障至少上升到了七成。
无论官军还是绿林,老兵总是最金贵的。他们是一支队伍能否继续存在的筋骨。新喽啰打完了,只要老兵还在,队伍随时都可以补充起来。如果老兵都战死或病死了,一支队伍也就完全挎了。新招募来的喽啰没人带着根本不敢往前冲,稍遇挫折肯定一哄而散。
是以,不单单曹旦一个人喜欢往洺州营里边钻。阮君明、高雅贤、殷秋、石瓒等将领在战斗空隙间,也喜欢往程名振跟前凑合。就连当年反出巨鹿泽去的杨公卿,虽然明知道不会在孙驼子这里得到任何好脸色看,打着看望麾下受伤弟兄的名义,接连都来了好几回。
孙驼子等人的存在令大伙心里觉得格外踏实。程名振将各营伤患分别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碰触到了各位豪杰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儿。再加上程名振这边伙食着实不错,众人想跟他保持距离,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里的刺痒。
随着将领们的往来,有关战事的进展便自动往程名振耳朵眼儿里边钻。不用刻意去探听,他都知道大伙遇到了一些麻烦。杨善会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此人既然能将张金称一举擒杀,所靠的绝对不仅仅是阴谋诡计。此外,某些绿林豪杰们的“威名”也加强了城中抵抗者的决心,虽然窦建德承诺过会对城中富户加以甄别,只诛杀几个平素为祸百姓,罪大恶极者,决不殃及无辜。但能在乱世中立住足的豪强,谁家手中没几条人命案子在?即便从来没有跟绿林道和周围百姓结过什么怨,其家族与别的豪强也是同气连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受牵连。况且口头上的承诺向来不足为信,这年头无论官府还是绿林,都有秋后算账的习惯。攻城时你窦建德说得可以比唱得还好听,待守军打开了城门,你两眼一翻,来个死不认账。让大伙找谁去喊冤去?
起初豪杰们心气甚高,遭遇到一星半点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窦建德答应各营损失多少弟兄,日后他就给补充多少。程名振这边还能将伤者救会一半儿来,怎么算,这趟买卖最后都是只赚不赔。多投入点本钱也是应该。但过了三、四天,“本钱”稍小者,如杨公卿和石瓒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们两个在绿林道上的资历本来就不比窦建德差多少,所以说话也不太在意场合,分头探望完自家的伤患,聚在一起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么下去可不叫个事儿!”杨公卿急头白脸,仿佛被人欠了两斗麦子,“老石你说是不?这攻城都攻了二十几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两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给打下来,弟兄们的尸体岂不是跟城墙堆得一样高?”
“谁说不是呢,这杨白眼还真烫手!”石瓒出生于燕地,说话口音远比他人要硬。“攻城1攻城!却没几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头顶上像射蛤蟆般射,却连泡尿的撒不上去!。”
“挨几箭倒问题不大,反正只要没伤到致命处,程爷这能给医好。”另外一名从河南流窜过了的绿林豪杰咧着嘴附和,“可姓杨的往下泼热乎大粪,也忒恶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当场折了四十多个,烫死的也就占一半,其他全是给臭死的!”
“不行,咱们得跟老窦说说,这么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后万一罗艺南下,咱们也没力气再守!”
“对,得跟老窦念叨念叨!”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道去中军找窦建德,敦促其改变战斗方式。窦建德口才甚好,几句话便重新鼓起了大伙的士气。但士气只坚持了没几天,很快,大伙又开始起了牢骚。这回不仅仅是伤痛麾下弟兄折损太大,并且对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质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须攻下来。你们看看舆图,清河城处于什么位置!”面对众人的质疑,窦建德没有采取强力来维护自己的权威,而是掰开揉碎跟大伙讲道理。
舆图这东西对于在座绝大多数绿林豪杰来说,都属于新鲜玩意儿。以往大伙打仗,完全凭得是对财货的嗅觉。哪有钱粮可抢,哪防备松懈就打哪好了,何需要看他个劳什子舆图?但既然窦大当家把舆图给摆出来了,众人给他面子也要装模作样的看上几眼。一看之下,还寻到那么点儿门道出来。
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济渠的哽嗓咽喉处。控制了此城,就等于控制了一半永济渠水道。日后无论向南还是向北,运兵运粮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离众人曾经藏身的两大巢**,巨鹿泽和高鸡泊都不算远。确切一点儿说,是位于巨鹿泽和高鸡泊之间的战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军若想南下的话,就得绕道巨鹿泽以西,或者高鸡泊以东。左右都要多转四五百里。而巨鹿泽和高鸡泊都是绿林豪杰们的福地,在这两个泽地里再藏上几万兵马,关键时刻杀出来切断官军的后路,保管让前来进犯的敌军有来无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关键。巨鹿泽、高鸡泊和清河城这三点组成的防线往北,便是博陵军大总管李仲坚的地盘儿。虽然眼下李仲坚下落不明,罗艺带着虎贲铁骑跟李家遗孀,李渊的次女李琪儿打得难解难分。但日后无论是李渊的女儿还是罗艺在博陵六郡站稳的脚跟,都有可能挥师南进。到那时,守住了清河城,便等于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门户。绝不会再重演当年高士达等人被官军打得一溃千里的惨局。
“咱们河北绿林,过去也曾达过!”待大伙都沉寂下来后,窦建德郑重总结,“可以说,无论是张金称大当家,还是高士达大当家,都曾经比咱们现在达。可他们两个的结局呢?头天晚上还风风光光,一仗下来,就血本无归。我老窦既然接替高大当家挑了这个大梁,就不能再带着大伙重现同样的结局。所以我接纳了宋先生的指教,要趁着别人顾不上咱们这片的时候,先给大伙打下一块完完整整的地盘来!”
哦!原来是那酸丁在背后怂恿的。众将明知道窦建德所持战略目标长远,却依旧把憎恶的目光转向了宋正本。
这是多年积怨所致,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开。窦建德重重咳嗽了一声,将大伙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脸上,“我已经决定,让宋先生作咱们的行军长史。也就是咱们的军师。日后,谁对宋先生不敬,就是对我窦建德,对大伙全体的不敬。你们听见了么?”
“啊!听,听见了!”下面的回应七嘴八舌。惊诧里带着羡慕。行军长史的职别不显赫,却是一个权力非常重的角色。可以说,在行伍当中,除了主帅之外,行军长史第二个具有调兵遣将权力的高官。宋正本才投靠过了几天,便轻而易举地成了除了窦建德之外的二号人物,如此“乱命”,怎可能让大伙心服。
“我知道你们不服!”窦建德目光炯炯,仿佛一直看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攻城拔寨,宋先生不但不如你们当中任何一位,甚至连给你们端洗脚水的小杂兵都不如。但除了宋先生之外,你们谁考虑过咱们今后要怎么办?谁能给我窦建德指出个道道来?”
“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窦建德干不了。要像以往那样混,这个大当家的位置请你们另推旁人。只要我窦建德在一天,就想着带着大伙往活路上走。当大将军、当大总管,当皇帝,当王爷。别人当得,咱们又怎么当不得?”
“天王说得对!”
“天王威武!”
“我们跟着你干!”
群雄被说得热血沸腾,跳着脚表态。
“想跟着我干,就按照我的道道来!”窦建德挥动手臂,趁热打铁。“打仗,你们在行。谁也别装孬种。还那句话,损了多少我老窦日后给你们补多少,一个都不会缺你们的。出谋划策,宋先生在行,所以包括我在内,大伙都要听他的。至于打下来的地盘如何治理,咱们得都跟程名振学。你看看人家,三个小县城就能把日子过得流油,看看你们,前前后后扫过上百个县了,走到哪糟蹋到哪,日子越过越抽抽,比他娘的贪官还不如!”
众人呵呵大笑,脸上难掩一丝丝惭愧。造反之初,恐怕没有人不抱着替穷人出口气的想法。可到了现在,大伙对百姓的祸害的确比贪官污吏还要严重。也不是大伙得意之后就忘了本,治理地方其实是一门大学问,大伙不懂,也没人教,当然是越折腾越穷了?
“咱们接连打了这么多天,杨善会即便浑身是铁,也早被扎满窟窿眼了!”话锋一转,窦建德又把众人注意力转到眼前战事上来。“我跟宋先生在这核计过,到现在为止,咱们已经伤亡了一万三千多人。就算十个换一个,城里也有上千死伤。杨善会刚刚打过一场败仗,手中总共还剩下多少兵?咱们觉得吃力,他肯定更是吃力。大伙再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天早上,姓杨的就会认耸!”
听窦建德如此一说,众人的士气又慢慢开始恢复。心道,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明天再卯足了劲儿驽弩,说不定破城功就是咱的。
“如果谁现在就想撤,我老窦也不阻拦。阵亡的弟兄算我老窦欠你们的,将来肯定给补上。但日后有你在的地方,老窦我都绕着走。决不再拉着你们做赔本买卖!”停顿了片刻,窦建德开始火上浇油。
这个节骨眼儿上单独撤退,等于先前做的事情全白干了。众人也不傻,谁也知道其中利害。哄笑了几声,七嘴八舌地说道:“看您说的,把咱们大伙都瞧成什么人了?”
“窦大哥放心,我明天亲自带队往上冲。看看杨善会还能撑到几时!”
“既然如此,窦某就拜托诸位了”窦建德站起来,冲大伙做了个罗圈揖。“大伙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咱们辰时攻城,不破此城,誓不罢休!”
众人欣然领命,纷纷起身告辞。窦建德坐在帅案后想了想,又低声喊道:“宋先生和程将军暂且留步,伏宝,镇远,你们两也留下,咱们有事商量!”
程名振已经混在人群中走到了帐口,听到命令,只好无奈奈何地折回。曹旦本来就唯恐把自己落下,抢先几步冲到窦建德身边,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着?明天给姓杨的最后一击么?我亲自带队上,你尽管瞧好吧!”
窦建德白了他一眼,默然不语。过了片刻,看看将士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才低声叹道:“已经半个多月了,要可以打下来,早就打下来了!多你一头烂蒜能管什么用?”
曹旦挨了数落,却不气恼,摸着头盔嘿嘿傻笑。窦建德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是想跟宋先生、程将军商量个合适的办法出来。你在一边听着就行了,不懂就别乱插嘴!”
曹旦连连点头,捂着嘴巴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窦建德命人给宋正本和程名振上茶,然后清清嗓子,低声提议:“弟兄们士气已沮,再硬打下去,恐怕结果会糟糕。二位都是知兵之人,有什么好办法不妨明言。清河城咱们是必须握在手里的,否则,宋先生的策略就无从谈起!”
“唉!”宋正本叹息着点头。一时却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他曾经向窦建德建议过以战迫降,但前提是城中富户的利益在战后必须维持不变。以曹旦为的武将们非常排斥这个主意,认为那样有违于大伙起事的初衷。此外,窦家军的物资补给现状,也容不得窦建德对富豪们过度地宽容。
王伏宝这些天来一直领骑兵担任战场外围警戒,没有参与战事总结和谋划。见大伙都神色严峻,犹豫了一下,笑着说道:“我过去在茶馆听人讲古,总是说古人打一个城市,喜欢围住三面,让开一面给守城的人逃命。这样,里边的人就无法齐心,仗就容易打得多。而咱们打清河,却把此城围得连个苍蝇都飞不出……”
“要肯跑,咱们来之前,杨白眼早撒丫子了。何必等到现在?”没等王伏宝把话说完,曹旦气势汹汹地反驳。
“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么?关键是有人连续攻了这么久,却没任何结果。”王伏宝一竖眉毛,反唇相讥。
“是啊,我不行。换了骑兵上,两丈多高的城墙算什么,战马蹭地一下就窜过去了!”
“骑兵下了马,照样不比某些人差!”
二人素来就彼此不服,此刻战事不顺,看着对方更不对眼儿。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嘲讽起来,尽捡着对方不爱听的说。窦建德气得一拍作案,厉声怒斥:“够了,你们都不是小孩子,闹什么闹。再不闭嘴,就都给我滚出去!”
王、曹二人立刻没了话,相对着吹胡须瞪眼睛。窦建德懒得再理睬他们,将头转向程名振,“程将军,你跟杨善会有过多次交手经验。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打?”
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程名振斟酌了很长时间,才低声回应,“主公先前的布署没有任何错误。杨善会这回的确是打算与城俱殉了,所以才没有弃城而走。围三缺一,和四面合围,对他来说恐怕没什么分别!”
见程名振帮礼不帮亲,曹旦立刻高兴起来,冲着王伏宝挤眉弄眼。意思说,看吧,连你把兄弟都不支持你。还跟我较个什么劲儿?
王伏宝对程名振的了解远比曹旦深,白了第三者一眼,冲着程名振轻轻拱手,“兄弟,你把话说得明白些,让当哥哥的也学上一招!”
“也不是说你的话完全不对。围三缺一,的确是瓦解对方军心的高明手段!”程名振拱手还礼,同时替王伏宝原回了场子。“问题是在于,此时杨善会和城中大户已经无处可去,所以咱们无论几面进攻,他都不肯逃了!”
“此话怎讲?”后半句话让曹旦听得也是一愣,顾不上再跟王伏宝争风,迫切地追问。
程名振看了看窦建德,从对方目光中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其实,这还是窦天王教导过的,看事情要放眼大局。”
“你别扯我,这回我也没看出子午卯酉来!”窦建德手捋断须,呵呵而笑。
“杨善会不是胶柱之辈,换做往年,他早跑了。对张大当家和对高大当家,他又不是没跑过!”程名振点点头,继续补充,“但这次和往年不同。南边的路基本上已经被咱们切断,他无处可去。而北边,博陵六郡在罗艺的铁骑下苦苦挣扎,结局难料。杨善会和城中富户逃过去,在罗艺那照样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几句话,说得众人眼前豁然开朗。杨善会不是不想逃,而是根本没地方逃。为了养活麾下的虎贲铁骑,在朝廷拒绝继续提供支持后,罗艺在幽州刮地三尺,可以说,除了与他麾下将领有关的人家,其余百姓,无论贫富,都几乎被他刮了个盆干碗净。杨善会带人去逃难,以罗艺的秉性,肯定也不会单单放过他们这伙外来落魄户。
而往南逃窜,路上要遭到窦家军迎头痛击不说,即便到了武阳郡,也站不住脚跟。武将郡兵的战斗力还不如清河郡,郡守元宝藏又不是个有担当的家伙。如果他为了讨好程名振,以免除自己已经翻了四倍的“保安费”,把杨善会绑了当蒲包送出城,杨善会可是有冤屈都没地方伸。
既然已经没了退路,就无怪乎城中富户与杨善会上下齐心了。想明白了此节,窦建德愈感觉前途迷茫。“他,早知道这样,把西去的道路给让开一条好了。他翻过太行山,找李渊去也行啊。我根本没打算要姓杨的狗命,他这是逼着我……”
“恐怕杨善会此时也是后悔不迭!”程名振笑了笑,轻声打断。
“怎讲?”窦建德立刻来了精神,大声追问。
“主公曾经说话,半个多月的硬仗打下来,城里的人也耗成了强弩之末!”程名振笑着补充,“他原来打的是破釜沉舟主意,可如今战事连绵,越看越没盼头。失去了希望,想必原本跟着他的富豪们对其也甚为不满。现在就是看谁能耗过谁了。如果继续打下去,早晚有破城的那一天。但主公体恤下属,不想伤亡太多,所以,我想……”
“有什么话快点说,你可急死我了。”曹旦不满意程名振句句话都绕上窦建德,急得直拿老大的拳头捶地。
“你安静一会!”窦建德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程将军,请继续。别理这厮,他是临阵拼命的好手,顶多做个樊哙。而你和宋先生,却可和张良、萧何比肩!”
“不敢!”程名振和宋正本一起拱手。“如果想战决,还是得从瓦解杨白眼军心上着手!城中富户虽然支持他,却未必都想陪着他一块去死。眼看着城池早晚会被攻破,有些人绝望之下,必然心思动摇!”
“你是说让我分儿破之?”窦建德一认真,话立刻变得不像平时那样粗鲁。
程名振笑了笑,“正是,主公英明。原来主公试图招降杨善会,如今看来,他肯定是不会降了。既然如此,不如转作他人的功夫。对城里的人说,此番灾祸全是因为杨善会杀了张金称才引起的。咱们这次前来,只想杀杨善会一人给张金称报仇。与城中其他士绅百姓无关。非但如此,如果有人肯帮助咱们打开城门,擒住杨善会的话,主公必有重谢!”
“可我先前曾经写信给杨善会……”窦建德有些犹豫,不想出尔反尔。
“先前主公答应的条件,杨善会已经拒绝了!”程名振低声提醒,眼神中闪着某种快意。如果能置杨善会于死地的话,他不吝于再踏上一脚。毕竟张金称被此人千刀万剐,以前巨鹿泽落在此人手里的弟兄,也没一个得到善终。
“对,姓杨的不识抬举,怪不得大当家!”曹旦又按捺不住地跳起来,对程名振的提议表示支持。按照他的想法,那些大隋的狗官本来就应该一个不留。包括宋正本和孔德绍,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早就应在他们的脖颈处抹上一刀。
窦建德想了想,还是举棋不定。“杨善会对咱们虽然狠了些。于城中士绅却有些恩德。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大伙……”
“生死面前,有几人还记得交情!”出乎程名振预料,宋正本也站起来附和他的建议。带着几分尖刻,这位窦家军长史冷笑着道:“如果出卖了杨善会能买得自家平安,他们才不在乎杨善会的死活。主公尽管放心,这封晓喻城中军民的信,宋某知道如何来写!”
窦建德还有些惜才之意,看了看大伙的表情,却不得不放弃了。杨善会对草莽英雄们虽然恶了些,可比较曾经以一县之力打得绿林群雄闻风丧胆。如果能收归属下,为将为吏,都是上上之选。可比起眼前这几位来,杨善会毕竟还是没到手的桃子。总不能为了他让亲信寒心。
想到这儿,他笑着做出决定,“写两份,一份写得文雅些,给城中士绅,就由宋先生执笔。另外一份,是说给士卒和百姓听的,大实话就行,宋先生不用管,让……”
他看了看,目光落在王伏宝的脸上,“就让伏宝来写吧。镇远,你找人多抄几份儿,今天半夜,用弓箭一一送进城去。务必把咱们的意思让城里人知晓!”
曹旦起身领命,王伏宝却愁得直皱眉,“我,不会写字,这,这你也是知道的……”
“你口述,让程将军替你代笔。”窦建德站起来,笑着打断。“以后你有空,就跟程将军学着读书写字。镇远,你也别笑,你今后跟宋先生学写字,三个月后我要看效果!”
闻听此言,一直幸灾乐祸的曹旦立刻愁得直嘬牙花子,耷拉着脑袋走了。程名振跟王伏宝两个在中军内找了个清静所在,商量着将信的内容搞定。无非哄骗城中人互相怀疑,从而达到乱其军心的目的而已,对二人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
办完了公事,王伏宝却不肯让程名振离开,拉着他的衣袖,低声追问:“你不是曾经答应过老窦,不再记恨杨善会了么?今天怎么又弄了这么一条毒计来杀他?”
“有么?”程名振笑着反问。看看王伏宝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人瞧破,索性也不隐瞒,四下看了看,将声音骤然压低。“我当然可以保证自己不再记恨他。可我无法保证他是否会记恨我。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眼中陡然流露出一缕凌厉,让王伏宝看起来亦感觉陌生……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六 上)
第二章黄雀(六上
做起正事来,曹旦的手脚倒也一样利索。从王伏宝和宋正本手里拿到两个版本的劝降信后,他立刻召集人手誊写了三百余份,连夜派人射进了清河城内。
第二天窦建德督师攻城,城头上的抵抗明显减弱了许多。个别地段甚至有喽啰兵杀上了城头,只是后继乏力,才不得不又撤了下来。
“城里的军心散了!”窦建德见此,也不再过多消耗大伙的实力,过了正午便草草结束了战斗。等到半夜,果然有大户人家的家将偷偷地从城墙上坠下,跟窦家军联络里应外合事宜。提出的条件是大军入城后,除了杨善会和他支持他的几个死党后,其余诸家诸户一律不得侵扰。凡参与献城行动者的家族,非但其家中浮财不得被劫掠,城外的土地、田产亦不得充公。如果窦建德肯当着麾下诸将的面答应,家将自有办法传消息回去。来日窦家军起进攻时刻,内应便会打开清河县的东门,迎接大军入内。如果窦建德不肯答应,城中士绅将与杨善会共同进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窦建德粗粗向家将带来的内应名单上瞅了瞅,现很多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的名字也在里边,心里觉得不靠谱,笑着对前来谈判的家将说道:“壮士能不能先下去休息片刻,容我跟手下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也不需要耽搁太久,半个时辰足够!”
“无妨,反正我也没打算再活着回去!”来者早已做好了当死士的准备,点点头,笑着回应。
窦建德命人将使者引入偏帐奉茶,自己立刻派出亲兵,飞马将程名振、宋正本、孔德绍、王伏宝和曹旦等人请来,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应该不会有假,这上面写的都是清河郡有名的大户!”宋正本粗略浏览了一遍士绅们给窦建德的信,小声分析。
“人名的确没错,但会不会是个圈套?”窦建德有些犹豫,迟疑地询问。
“都这时候了,帮着杨善会骗主公,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宋正本摇摇头,冷笑着反问。
“嗯,说的也是!”窦建德叹了口气,接受了宋正本的分析。照今天白天的情况看,清河县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城中士绅帮助杨善会设圈套伏击窦家军,顶多也就是增加些义军的损失。压根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反而会惹恼窦家军,城破后拿更严厉的手段对付他们。与其做这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的确还不如从了,借此保全自家平安。
“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太不公平。说起罪责,名单上很多人比杨善会更该死!”曹旦还有些不甘心,喃喃地提醒。
杨善会过去杀义军杀得虽然狠,但毕竟他身为大隋官员,肩头上有维护地方安宁的责任。而今晚联络献城的那些家伙里边,有几户民愤极大,小斗借贷,大斗收租。霸人田产,谋人祖业,种种坏事几乎都干了个遍。义军当中不少底层军官早就惦记着要替天行道,如果窦建德轻易地放过了他们,恐怕会让很多老弟兄失望。
“主公如今谋的是天下,而不是公平!”宋正本狠狠地瞪了曹旦一言,低声断喝。“况且放过这几十人,可以少折损数百乃至数千弟兄,主公又何乐而不为?”
“咱,咱们当初起兵时,可,可是……”曹旦气的话都说不上来了,冲着宋正本直跺脚。大多数绿林豪杰跟他一样,对士绅阶层怀着朴素的仇恨情绪。作为一个整体,对方曾经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如今风水翻了过来,他们肯定要出尽心中恶气。但宋正本刚刚被窦建德任命为行军长史,当面辱骂他,就等于辱骂窦建德本人。曹旦虽然人鲁莽了点儿,却不是完全缺心眼儿,因此只能把怒火全压下来,呼哧呼哧大喘气。
看到他这般模样,窦建德知道他心里不服。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镇远不要这样,咱们现在以争天下为目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放过他们几十号人,可以让弟兄们少些伤亡的话,给他们一条活路未尝不可。况且今后日子长着呢,他们不再作恶,咱们自然管不到他们。他们如果还是不知收敛的话,你再砍他们的脑袋也不迟?”
“嗯!”曹旦强忍着怒气回应。
“杀人要依照国家法度。他们既然投奔了主公,便是主公的臣民。国法为大,即便主公自己,也不能乱之!”宋正本很不识趣,得了便宜还继续紧逼。
这下,连向来跟曹旦不合的王伏宝都有些看不过眼了。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他们这些人,平素欺负老百姓欺负惯了,怎么可能会把爪子收起来。我看他们出卖杨善会也就是一时之计,过不了几天,他们肯定还会再出卖咱们!”
“那咱们就有足够的理由了。无论国法军法,都容不得背叛!”怕王伏宝把招降的事情就此搅黄,程名振赶紧接茬。
王伏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程名振现在越来越让他觉得古怪,说这个结拜兄弟心肠好吧,他为了要杨善会的命可谓使尽了阴毒手段。说他阴险毒辣吧,今天他又为不相干的富户们说起了好话。也许这就是窦天王一直推崇的大局观,可这种大局观着实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对,他们日后犯了法度,我自然不会容情。但如果他们不再继续为恶的话,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没等王伏宝和曹旦再说,窦建德大手一挥,做出了最后决断。
“诺!”王伏宝和曹旦两个难得同病相怜的一回,堵着气拱手。
“你们两个啊!”窦建德气得直摇头,“日后你们会明白的。平素多读些书,肯定没坏处!让使者进来吧,我当着你们几个面答复他。”
须臾之后,城内士绅们公推的信使再度被领入中军大帐。窦建德先将在座诸人介绍与他知晓,然后缓步从帅案后走出,来到对方面前,大声说道:“这份名单里的很多人,我本来准备破城后逐一问罪的。但既然他们有悔过之心,过去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你想办法传话给他们,说我答应了全部条件。但是有一条,如果他们出尔反尔的话,城破之后,我定然按照名单屠过去,鸡犬不留!”
这番话说得既宽宏又冷峻,逼得使者不由自主后退了好几步。想了又想,他才缓过神来,拱手为礼,“天王好气度,让晚辈实在佩服。既然如此,晚辈就回去覆命了。明日一早,大伙儿静待天王的攻城号令!”
“且慢!”窦建德心头突然灵光乍现,伸手拦住使者,“只半个晚上时间准备,你们来得及么?”
“临来之前,晚辈曾得高人指点,说是天王十有**会答应。即便不答应,讨价还价之后,也能达成协议。只是未曾料到,天王做事如此痛快!”信使顺利完成了任务,肩头上的担子松了,人立刻开朗起来。
“谁他猜老子心思猜得这么准?”窦建德大惊失色,冲口骂道。
“一个恰巧被困在城里的过客而已!”使者笑了笑,对出谋划策者的身份滴水不漏。
“如果我不答应呢?”窦建德心里觉得好笑,斜着眼睛问道。
信使楞了楞,迅又退开了几步,肃立拱手。“某实话实说,天王听后,千万不要生气。某来之前,听过一个典故,叫做图穷匕现。不知道天王听说过没有!”
未等窦建德做出反应,程名振已经抢上前,用肩膀将窦建德护在了身后,“哪来的莽汉,欺我军中无人不成?”
“只是说说么?”信使耸肩冷笑。“这位是程将军吧,你的武艺虽好,却未必比得上我。你若不信,他日有缘,咱们两个可以私下里切磋一二。今日某家忙着回去覆命,就不多耽搁了!”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偏偏拿这个使者毫无办法。生气的是,这家伙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依然满脸桀骜,简直有些目中无人的架势。笑的是,城中也的确没有人才,居然找了这么一个怪脾气的家伙来当信使。也就是窦建德急着破城,不会太认真跟他计较,否则,一定会将其用大棒子揍出帐去。
“壮士留步,敢问尊姓大名?”气过之后,窦建德心里反倒对此人生出几分敬意,绕过程名振,毫无畏惧地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某……”信使再度犹豫了片刻,见窦建德丝毫不怕自己暴起行刺,笑了笑,大声回应:“你是个豪杰,某真心佩服。某姓刘,没大号。小名叫黑炭,你叫我黑闼也可以。”
“刘黑闼!”窦建德郑重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目送使者离开,眼中充满了爱惜。
本—书—泡—书—吧———更—新。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六 中)
第二章黄雀(六中
“一莽夫而已,狂妄自大,早晚误事!”见窦建德一直望着刘黑闼离去之处呆,宋正本毫不客气地点醒。
“我只是喜欢他这份过人的胆量!”窦建德讪讪地回过头来,低声向大伙解释。
“光傻大胆而有什么用?”宋正本两眼上翻,满脸轻蔑,“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不赶紧回去覆命,又何必节外生枝说什么不相干的混话?万一激怒了主公怎么办?岂不是白白误了他主人的大事?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武而不知轻重,这等蠢货,亏得有人还把他当豪杰看待!”
一番话,无处不说在了点子上。窦建德哑口无言,只好用讪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曹旦本来看宋正本一百个不顺眼,唯独此时,觉得这酸丁也有可亲之处。咧着嘴吧,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窦建德把脸一板,冲着他吼道:“笑什么,还不回去准备明早攻城的事情。如果有了内应还拿不下清河,仔细你的皮!”
曹旦吐了下舌头,飞奔而出。窦建德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程名振郑重致谢:“程将军刚才舍命相护之义,窦某此生不敢忘!”
“主公言重了!”知道窦建德不过是表示一下,程名振避开半个身子,“即为武将,保护主公乃程某肩头之责。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反正,我念你的好处就是!”窦建德笑了笑,将话题岔往别处。“明日攻城时,你带人马更在曹旦身后。他家的田产祖业当年都被地方大户所夺,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饿死过半。所以心中的恨意一直难以消除。你盯住了他,维持军纪,别让他乱杀无辜!”
“末将不敢!”程名振后退半步,叉手肃立。
“有什么不敢的!”窦建德皱了下眉头,伸手把腰间横刀解了下来,“你带着我的腰刀去,奉命巡街。无论是咱们的弟兄,还是城中的乱兵,如果有胆敢趁火打劫者,当街格杀,无需请示!”
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程名振心中一凛,走上前,双手接过横刀。窦建德怕他第一次做事缚手缚脚,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叮嘱:“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好了,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等大队人马都进城时,我也就跟着进来了。杨公卿、殷秋、石瓒他们几个跟我有过约定,过去的错误绝不会重犯。如果他们约束不住自己的下属,就不能怪我心狠不讲情面。”
吃了这么多定心丸,程名振心中即便再忐忑,也得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了下来。窦建德笑了笑,将头又转向了王伏宝,“你还是负责在外围巡视。城破之后,定然有人会趁乱逃走。别人可以不管,但杨善会必须给我捉到。假如让他换了衣服逃走了,你自己拎着脑袋回来见我!”
王伏宝拱手称是:“主公尽管放心,即便杨善会插上翅膀,我也把他给你射下来!”
他是窦建德的近亲,平素一直管窦建德叫天王,老窦之类的胡乱称呼。第一次学着别人的样子改口叫主公,弄得双方都很不习惯。窦建德楞了一下,苦笑着摇头:“你就别装什么斯文了。鸡学鸭子叫,肯定学不像。一个称呼而已,没必要太认真!”
“非也!”不待王伏宝回应,宋正本抢先插嘴,“名号,秩序,职位,都是建立基业的根本。如果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政令就很难畅通。打下清河县后,主公还是早些跟大伙商量商量。早定官秩,正名位……”
“把各地都连成一整片之后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窦建德对此并不太热心,皱着眉头回应。“弟兄们都刚刚走在一起,过于庄重了,反而会显得生分。等大伙互相都混熟了,彼此知道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见识和能耐。再操持这些东西也不迟。”
“主公之言有理。整合全军乃当前第一要务。其他事情不妨稍稍靠后!”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孔德绍接过话头,笑着附和。
宋正本有心再劝几句,听孔德绍不支持自己,转头看看,又现程名振目光飘忽,好像也对此不太感兴趣,只好耸了耸肩膀,不再坚持。
窦建德怕他失望,笑着解释:“我知道先生完全是为了我好。但是饭要一口口吃。杨公卿他们这些人散漫惯了,此时能听从我的号令,已经非常不容易。如果现在就太严格地约束他们,反而容易让他们离心。”
考虑到程名振也是外来投奔的力量,顿了顿,他继续道:“先生和程将军都是读书人,比较在乎礼节。换了曹旦和王伏宝他们,就觉得越随便越显亲近。而眼下军中,十个人中倒有九个是不识字的庄家汉,你让我如何勉强他们?”
这番话说得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听得频频点头。“主公所言极是,臣刚才的言语太鲁莽了!”
“你是长史,出谋划策是份内之责。没什么鲁莽不鲁莽的说法!”窦建德摇了摇头,笑着鼓励。“就像你当日答应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好。没必要顾忌太多。如果大伙给我提建议时都要瞻前顾后,那我很快就要变成聋子了!”
众人相顾莞尔,都觉得窦建德把话说到了大伙的心窝子里。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窦建德笑着吩咐,“都回去睡一觉吧,明天估计又要忙活一整天。早晨我会在中军安排其他人的任务,你们几个任务已经明确的,就可以不过来了。多留一点时间自己做准备,也省得临阵磨枪。去吧,去吧,我也累了。打这种烂仗,最为耗神!”
众人笑了笑,各自告辞回营。第二天上午,按照与内应的约定,窦建德亲自到城南领军,杨公卿威逼城北、石瓒督师城西。三面攻打甚急。唯独在城东一侧,由曹旦和程名振二人各自带了千把弟兄,稀稀拉拉地虚应故事。
城内的兵力本来也没剩下多少,杨善会调度起来捉襟见肘。很快就上了窦建德当,顺着对方的意图将城东的兵马抽调半空。曹旦觉时机已到,策马来到城门口,冲着上面大喊道:“你等还坚持什么劲儿?这座城再坚固,还能守得了几天?窦天王进城后,抄家又不会不抄穷人的,你等把命搭在这儿,最后自己能捞到个啥?”
城上的乡勇已经精疲力竭,听了曹旦的话,个个看着自己满是老茧手,无言以应。他们当中,十有**都是富豪家的佃户、家丁。平素累死累活,勉强也就混个半饱。稍微惹主人家一不高兴,自己全家老小就得卷铺盖滚蛋。所以根本无所谓什么忠心。先前之所以拼命苦撑,是看在杨善会昔日相待之德,和大户人家提供的高额赏金面子上。如今守城已经无望,赏金和情谊看起来就不再那么具有诱惑力了。因此人人心灰意冷,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
见城上半晌连支箭都没射下来,曹旦知道里面的军心已经乱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蛊惑:“窦天王说,官府不干正事儿,让大伙都活不下去。他只好代替官府,给所有人找一条活路。别的事情他不敢答应,但以后在窦家军的地盘里,肯定人人都有地种,官吏半夜不会到你们家砸大门!”
城上的民壮听了这番言语,愈提不起作战的精神来。如果不是几个官府的胥吏盯得太紧,早就有人站起身自谋出路了。几个平素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的胥吏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互相用目光打了个招呼,站起身慢慢走到城楼上。俯下身子,冲着外边喊道:“窦天王说话,可否做得准?”
他们不问窦建德说的哪句话。但城上城下关键人物心里都明白。曹旦抬头向上看了看,抽出横刀,在自己手掌心狠狠一抹,举满手的热血誓:“天王说过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老子在这里对着苍天大地保证,如果有半点没兑现的地方,就让天雷劈得老子尸骨无存!”
话音刚落,城门立刻四敞大开。几十名家丁和胥吏打扮的人,挺身立在城门两侧,“将军快请,别再耽搁功夫……”
“有人献城!”乡勇们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惊慌地喊道。还没等他们决定是逃走还是内奸搏斗,曹旦已经催动战马,直接冲过了瓮城。手中横刀急挥,将试图靠近瓮城内门的人,无论敌我,尽数扫翻于地。
“杀!”跟在曹旦身后的亲兵见夺门得手,立刻群起响应。上马道的上马道,控制城门的控制城门,眨眼功夫,已经彻底将东门掌控在握。
“王老五,李拐子,你们两个带三百弟兄顶在这儿,其余的人,跟我杀进去,夺南门,接应大当家入城!”曹旦举起血淋淋的横刀,大声招呼。众喽啰答应一声,跟在他身后呼啸而入。将挡在面前的活物兜头一刀,统统剁做两段。
本—书—泡—书—吧———更—新。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六 下)
随着冲入城中众喽啰的呐喊,东门已经失守的消息很快传遍的全城。疲于招架的杨善会愈无法调度全军,仅能确保自己周围的几百乡勇不立刻陷入混乱。但西、北两侧城墙上,守军的斗志立刻像退潮般消沉了下去,有人丢下兵器,跑下马道自行逃命。有人则直接跪在了袍泽的尸体上,俯下头颅,任凭敌军宰割。
见到守军濒临崩溃,杨公卿、石瓒等人立刻亲自带队,向城内出了最后一击。云梯上的喽啰宛若下雨前的蚂蚁,翻翻滚滚往上爬。一旦于城头上落下脚,立刻挥舞兵器,在自己周围砍出一个血淋淋的可控圈子。后续的弟兄紧跟着跳进这个圈子,刀砍斧剁,将守军赶羊一般驱散。更多的人6续加入,把扩大战果不断扩大,进而夺取整段城墙。
杨公卿性子最急,不待麾下弟兄们开拓出绝对安全的落脚点就跳上了城头。横刀一挥,他将两名跪地请降的乡勇扫下了城墙,然后又是一脚,踢飞了一个凑过上拼命的守军武将,稳稳地站在了城墙正中央。
“下去几个人夺门,这里有我盯着!”冲锋陷阵的感觉让人迷醉,不顾周围还有刀光闪动,他冲着身边的亲卫命令。
亲兵们不敢顶嘴,蜂拥扑向下城的马道。就在此时,一名披着厚厚的牛皮甲,浑身是血乡勇突然从死人堆中跳了起来,双手抱住了杨公卿的腰部。
“去死,去死!”杨公卿大骇,挥刀向对方背上乱剁。无奈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刀刃处用不上全力,只能对方剁得血肉纷飞,却不足以一下致命。抱着他的乡勇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惨叫着力,迅将二人推向城墙边缘。“去死,去死,救我!”杨公卿喊声已经变了调,凄厉异常。
脚下突然失去着力点,紧跟着,整个人失去重心,翻出墙外。他知道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了,惨叫闭上了眼睛。千钧一之际,腰间突然又是一紧,勒痛的感觉火辣辣地将希望涌遍了全身。
“是绳子!”杨公卿不用睁眼,就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外转了回来。双手抓住绳子,顺着对方拉动的力量拼命上窜。三下两下,他又重新站立于城头。松开手,顺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水,喘息着说道:“谢谢兄弟,今后姓杨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杨将军别客气,人都有失手的时候!”回答声音很熟悉,熟悉里边透着谦恭。杨公卿睁开眼睛,这才看清楚救自己的是窦建德麾下的一名唤作阮君明的武将,平素曾经一道喝过酒,彼此之间好感颇深。
“***,这回老子丢脸丢到家了!”杨公卿从脚下捡起一把横刀,骂骂咧咧地上下挥舞。
“窦天王知道将军喜欢身先士卒,所以让我时刻不离地跟着你。他还让我给你带话,冲锋陷阵的事情,自有弟兄们代劳。杨将军乃千金之躯,不可轻易以身犯险。”
如果是在平时,有人以这种口吻对他说话。杨公卿早大嘴巴子打回去了。都是刀头上打滚的人,谁有资格教训谁啊?可今天,刚刚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的他却心服口服,冲着城南方向拱了拱手,低声道:“那我谢过窦当家了。放心,日后杨某绝对不再像今天这般鲁莽!”
说罢,他将刀指城门,继续大喊大叫,“给老子快点儿,再耽误一会,汤都被人家喝光了。麻利着,早晨没给你们饭吃啊!”
已经冲到城门口的亲兵闻听,出手愈狠辣。片刻功夫,将城门附近的乡勇杀了个干干净净,砸碎门闩,推开大门。
“窦天王还让我给将军带话,今天奉命严肃军纪的是程名振。他对弟兄们都不熟悉,所以一旦无意中有所得罪,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抢在杨公卿继续飙之前,阮君明再度提醒。
“谁?”杨公卿呲牙咧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楞是咽了回去。窦建德安排程名振负责监督军纪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防止各路豪杰进城后过分纵容属下。程名振是个新入伙的,平素跟谁也不熟,所以哪个犯了军法的人被逮到,都很难蒙混过关。事后主将们即便护短找茬,也不能怪罪程名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毕竟这次重出豆子岗后,窦建德已经三番五次地强调过不准滥杀无辜。程名振奉命执法,无错可挑。被抓住现行的人掉了脑袋,只能自认倒霉。
想明白这些,杨公卿的命令立刻变了,“进城之后,都给我长点儿出息。该分给你们的,过后一文不会少。谁手贱乱抢,可别怪我不罩着你们!”
“诺!”涌入城中的喽啰们乱哄哄地答应着,分头向城内扩大战果。至于杨公卿的话他们到底听进去了多少,谁也不敢保证。
“也活该让姓程的收拾收拾!”看到属下如此混乱的德行,曾经跟程名振打过交道的杨公卿恨恨地说道。抓起横刀,绕下马道,自己主动追上去严正军纪。
由于攻击次序实在混乱,程名振入城的时间稍微拖后了些。在瓮城内翻来找去,他才于俘虏堆中将献城有功的几位“义士”们给翻了出来。“你们谁对城里的街道熟,跟着我去维护秩序,别让乱兵趁机祸害百姓!”上下打量着这几人,程名振低声命令。回答他的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哭喊,“好汉爷,好汉爷饶命啊。城里的东西大爷随便拿,就放过小的这一回吧!”
“窦天王有令,秋毫无犯!”程名振为之气结,提高了声音重申。
已经见识了曹旦杀人模样的“义士”们哪还敢再提城破前的约定,哭鼻子抹泪地哀告:“小人那是不懂事,好汉也您别往心里去。小人下有八十老母,上有未满月的幼子…”
“带我去维持秩序。”程名振气得大声断喝,“住嘴,都别哭了。去得晚了,如果城内生乱匪冒充窦家军残害百姓之举,我拿你们几个是问?”
这压根儿就是不讲道理了!除了窦家军喽啰外,城里怎么会有乱匪?可在此节骨眼儿上,偏偏越不讲道理的话越管用。几位“义士”被吓得停止了啼哭,哀哀地求告道:“那,那好汉爷不能让我们去顶缸!”
“费什么话,赶紧着!”王二毛也走了上来,大声催促。
众献城有功的“义士”被逼无奈,只好低头耷拉脑袋头前带路。才走出不到两条巷子,前方果然出现了趁火打劫的事件。一名做过差役的人眼尖,认出杀人劫财的是城内有名的几个无赖子。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赵二狗子,你在做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他***少管闲事。老子是窦天王的帐下先锋官,正奉旨……”被唤作赵二狗的无赖还没吹嘘完,被王二毛一箭射穿了喉咙。没想到窦家军会替城内的百姓抱打不平,几个正在施暴的无赖登时吓傻了眼,僵立在现场不敢动弹。
“拿下!”程名振竖起眼睛厉声断喝。
雄阔海和伍天锡二人带着洺州营弟兄冲过去,三下五除二将无赖子们捆了个结结实实。“拉到十字街头,斩示众!”程名振继续命令,声音里不带半点怜悯。“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在一片哀哭声中,趁火打劫的无赖们被拖至街道交叉口,一刀一个,当场结果。
刚杀完这波无赖,不远方的街道旁又窜起了几处火头。“是老孙家绸布店!”当过捕快的带路上低声汇报。“带路,给我围了那里!”程名振毫不犹豫,将身边的卫士分作两波,一左一右包抄了过去。
正在杀人放火的是一群来自城外的好汉,看服色,肯定是窦家军哪位将军的下属。觉自己被洺州营的弟兄包围,还毫不在乎,继续大捆的捆地从店铺内往外抢绸缎。
“全给我射死在这儿!”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在一片惊愕的眼神中,洺州营弟兄拉开角弓,用羽箭射穿了同行们的身体。
“没死的统统补上一刀,已经死了的枭,都挂在布点门口的拴马桩上!”根本不理睬死是什么来头,程名振丢下一句话,转身扑向下一处混乱点。
负责带路的“义士”们几曾见过如此狠辣的手段,吓得连连伸舌头。同时,他们也终于的相信,眼前这位将军不是做样子给百姓看,的确是在严肃窦家军的军纪,兑现窦建德事先给大伙的诺言。
越靠近城中心,混乱点越多。特别是市署衙门、官仓、县衙这三处所在。因为可能积聚着大笔财富,所以不但城中的无赖和窦家军的某些败类试图趁乱一笔横财。某些从城头上溃退下来的乡勇,也结着队伍往里边闯。
程名振赶到市署的时候,刚好是两波抢劫,溃兵和喽啰们之间生了冲突,提着刀,不顾一切地互相乱劈。他挥了挥手,带领雄阔海等人加入战团,三下五除二将几、溃兵们杀了个干净。还没等另外一伙人迸出个谢字,程名振又一挥手,带领弟兄们向同行举起了刀。“我是……”喽啰们被砍了个措手不及,一边拼死抵抗,一边试图亮出身份。伍天锡怎肯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轮着陌刀扑过去,抡圆了一扫……。霎那间,残肢断臂乱飞,血光映红了半边天。
“杀人了,杀人了!”靠近市署衙门的另外一伙打劫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叫。“奉窦天王军令,趁火打劫,就地诛杀。”
“残害百姓,就地诛杀!”
“**妇女,就地诛杀!”
“乱闯民宅,给大军脸上抹黑,就地诛杀!”
“……”
一连喊了十几个杀字,程名振才让众亲兵停止了呼喝。再看市署周围的劫掠,无论来自谁的队伍,吓得丢掉到手的财货,一哄而散。
借着这股威势,洺州营又扑向了官仓、县衙和城内有名几家豪绅的院落。每到一处,都是先杀乱兵立威,然后重申窦建德制定的军纪。刚开始时还有人不信邪,试图聚众抵抗,后来现洺州军的陌刀真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人脑袋上砍,都吓住了,骂骂咧咧地跑开,把差一点儿到手的财货留在了原处。
“封了所有人家的前门,每处留一个队站岗。没有窦天王的手令,就是神仙想往里闯,也见一个给我砍一个!”程名振叹了口气,大声吩咐。
经过这一次行动,他算是把同僚们给得罪遍了。像王伏宝这种通情达理的人还好说,知道自己是为了窦家军的将来展,不得已而为之。像杨公卿,石瓒这种横行惯了的,还不知道背地里要怎样数落自己。
可这个黑锅必须他来背。窦建德当初将任务交给自己的时候,程名振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今天的结果。窦建德欣赏自己,信任自己,那是半点儿也不虚假。但窦建德同样不会让麾下任何一个将领在声望和人脉上对其构成威胁。洺州营的战斗力人尽皆知,平恩三县又是难得的富庶,王伏宝是自己的把兄弟,曹旦这些天来又一有空就往洺州营跑。换了任何人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恐怕也要提前预防几手。
这算阳谋还是阴谋,程名振不太清楚。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根本无法拒绝窦建德给予的任务,也不应该拒绝。虽然在接下这个任务后,他心里隐约苦。
“不是我老张心胸狭窄,换了别人,同样容不下你。椽子大了就会捅破屋顶……”刀光与火光之中,张锦程的临别赠言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将来你若是跟人啊,一定能要跟个有本事也有心胸的,否则,还真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天下。那样做风险大,但至少图个心里舒泰!”
本书。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七 上)
第二章黄雀
给洺州营带路的人中,有几个便是城中豪绅的子侄。见程名振为了维持窦建德对大伙的承诺,居然真的对害群之马痛下杀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冲动之余,什么话都一连串往外掏。
“姓杨的真他娘的坑人。忽悠我等说如果窦天王入了城,肯定像上回张金称那样,把来不及逃走的人全杀掉!早知道窦天王这么仁义,大伙说啥也不跟着他!”
“可不是么,又要出丁,又要出钱出粮食,把家家折腾得底儿掉!如果早知道义军都是程将军这样子,咱们早就把城门给打开了。”有人看了看程名振的脸色,试探自己马屁是否拍对了地方。很奇怪的是,从眼前这位年青将军的脸上,大伙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完全掩盖了真实面目,仿佛历尽了很多沧桑,早已古井无波。
“是啊,这年头,大隋朝马上就完蛋了,咱们给谁当差不是当啊。一样的缴粮纳税……”
“我早就说过,窦天王不会滥杀无辜,你们就是不行。这回呢,知道好歹了吧!”
程名振无法告诉众人,是因为城中的抵抗太激烈,才迫使窦家军改变的策略的事实。只好笑了笑,点头不语。众人见他笑得亲切,胆子愈大了起来。有人见识稍深,四下瞅瞅,偷偷问道:“敢问将军,您既然姓程,跟平恩程名振可是一家?”
“这就是我家程将军,你们这些没长眼珠子的家伙!”段清听得有趣,忍不住凑上前斥骂。
“啊!怪不得如此仁义!”众“义士”先是满脸惊诧,随后便挑起大拇指,“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我等早就听说将军的大名。都说您是一个大义,大义士,大英雄,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是义贼吧!呵呵”程名振笑着打断。“能当个义贼我就满足了,至于英雄二字,愧不敢当!”
听闻自己的以前的努力并没完全白费,至少在民间博得了个好名声,他的心情略好了些。随便闲谈了几句,转头向身边的弟兄命令,“通往县衙的主街上,再多加派两百人人手。都警醒着点儿,免得有人不甘失败,对窦天王起什么歪心!”
“哪敢,哪敢啊!”几个献城的“义士”回应得比弟兄们还积极。“那一整条街,都赖窦天王和程将军您两个的大德才得以保全。谁那么不知道好歹,还敢恩将仇报?”
说着话,几位“义士”互相看了看,试探着建议道:“窦天王降下如此大恩,咱们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否则一旦有人日后给程将军进谗,咱们不是对不起人么?”
没等程名振弄清楚他们几个是什么意思,那个做过衙役的人已经跳了出来,“对,对,上次各家各户欢迎杨善会凯旋的香案还在。蜜蜡、高香也都是现成的。赶快,咱们通知各家准备准备,希望还能来得及!”
“老费,你地头熟,你帮忙张罗!”众人七嘴八舌,公推做个衙役的那个人为,负责组织迎接义军仪式。
程名振花了很大力气才整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有心反对,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此举对他没任何坏处,并且可以堵住很多人的嘴,又何乐而不为呢?反正香案蜜蜡都是现成的,闲着也是闲着。
想明白了此节,他立刻指派了十几个机灵的弟兄,拿着自己的手令,跟在老费等人身后去各家各户“通报”窦天王即将入城的消息。那些富贵人家心里正不知道如何讨好窦建德,听老费一张罗,立刻欣然从命。
不到半柱香时间,县衙附近的主街上,所有尸体便被拖进了胡同。各家各户门前挂起灯笼,摆好香案。有几个似模似样的老带着一干男女,手持高香,对街跪拜。
窦建德恰恰入城,走到衙门口,现这种排场,当时被吓了一跳。当他问明父老们是“主动”前来恭迎自己,不觉喜形于色,回顾左右,大声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得了活人的心,不好过那些死物金银珠宝?’
几个刚才还在窦建德耳边不停地投诉程名振的将领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咧着嘴巴地左顾右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程名振的确杀了他们手下的弟兄,但程名振也的确为窦家军赢回了人心。以往大伙打家劫舍,百姓们不望风而逃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有谁会让大伙真正享受英雄般的待遇,沿街焚香,对天祈福?
窦建德知道大伙的观念眼下还停留在当年做流寇的阶段,笑了笑,大声指点:“原来咱们是做山大王,意图在给朝廷捣乱,杀人放火的事情做过也就做过了,不算什么大错。如今大隋朝眼看着就完蛋了,咱们准备自己给自己打江山,安百姓以定天下,军纪就得严明些。否则得了小财去失了人心,外敌一来,百姓争相给他们带路,咱们不是自己找死么?”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连带着对程名振的怨恨也减轻了不少。窦建德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名白老跪在香案后,赶紧跳下马背,屈膝将对方搀扶起来,“您老人家这么大了,可别在地上跪着。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大王进城后秋毫无法,还分出兵马来为我等守门。这份恩德,如同再生,即便是受小老儿一拜,也是使得!”老汉分明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一席话说得井井有条。窦建德听在耳朵里,喜在心上,双手扶着老汉,继续与对方拉家常,“你老人家高寿啊,看起来筋骨健壮得很呢!”
“劳大王问,小老儿今年已经七十有三,空活了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像大王这样的英雄豪杰!”老汉拉着窦建德,笑呵呵地恭维。
“七十三了?”窦建德嘴里重复着这个数字,好生感慨,“属虎的吧,跟我阿爷一样年纪!”
“嗯,嗯!”老汉连连点头。“敢为英雄,令尊身体可好?”
窦建德立刻被触动的心事,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当年我被狗官诬陷为匪,家父受我拖累,被狗官放火给烧死在……”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低头抹泪。老汉这回没了词应对,陪着他叹息了几声,黯然道:“英雄节哀。大隋朝廷失德,数年来,家破人亡不知凡几。英雄今天能秋毫无犯,日后定然能重建盛世!”
“承您老吉言!”窦建德收起眼泪,跟老拱手告别。步行先前走了几步,又看到一个华服少年,跟在家人跪在香案后,也上去搀扶起来,低声道:“赶紧起来,刚才城破时有人闹事,没吓到你吧?”
“一开始有几个坏蛋砸我家大门!”少年可不像老那么有阅历,见窦建德满脸坦诚,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差点就攻进院子。我们都以为今天肯定要死了。结果关键时刻又来了一伙好汉,把先前那帮坏蛋给杀散了。窦天王,你是好人,那些坏蛋肯定不是你的属下。”
窦建德听得一愣,旋即破涕为笑。“我是好人,窦某今天也成了好人。”
回过头,他扯开嗓子对跟在身边的将士们喊道:“你们听见没有,咱们是好人,不是贼!”
仿佛还不过瘾,他深吸一口气,把声音提到最大:“老子今天再强调一次,咱们不是贼,倚强凌弱,仗势欺人才是贼。咱们今后要安天下,绝不能再有祸害百姓之举。刚才被杀的那些败类,不是我窦建德的兄弟。日后谁要是祸害百姓,无论是谁,大伙都可以杀了他。提级来见我,我给你们记功,和战场击杀敌将同等功劳!听到没有?”
“听到了!”窦家军众豪杰深受触动,齐声回应。
“窦天王威武!”
“窦天王英明!”被老费等人强拉出来迎接窦建德的百姓大多数本来心怀忐忑,听到窦建德叮嘱属下的话,以齐声喊了起来。
听到周围自内心的欢呼,窦建德深受感动。大步走至街道中央,向侍卫伸手,“刀来,与我拿一把刀来!”
侍卫们不知道他下一步准备干什么,迟疑着递过一把横刀。窦建德拔刀出鞘,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然后高高举起,“大伙听着,今天,我,窦建德重申军纪。所有军民百姓都可为证。以后破城,只杀恶贼,无犯百姓。有趁火打劫,人人都可杀之……”
“噢,噢,噢!”他的话被周围的欢呼声做吞没。
非常兴奋地喘息了片刻,待周围的欢呼声渐衰,窦建德再度举起刀,当众立誓:“诸位弟兄,父老乡亲,我,窦建德今日与你等立誓。从今往后,全军上下,杀一无辜如杀我父,辱一民女如辱我母。此誓,天地共鉴。”
说罢,挥刀自刺手臂,将一股炙热的血珠射向晴空。
酒徒注:窦建德原话:往在泊**为小盗,容可恣意杀人,今欲安百姓以定天下,何得害忠良乎?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加油吧!
第二章 黄雀 (七 中)
第二章黄雀(七中
比起京师、洛阳这些重镇来,临清城并不算大窦建德在衙门口当众立的誓,不到两个时辰就传遍的全城。百姓们将信将疑,谁也不敢确定一伙臭名昭著的土匪说出来的话会算数。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大伙彻底明白窦建德与高士达,张金称这些人的确大不相同。这位豆子岗新任大当家进入府衙之后,并没像前两位那样将官府判了重刑的囚犯都当做好汉释放,而是仔仔细细地了官府留存的卷宗,把涉及“通匪”案和被大户人家污蔑入狱者,以及因为极小的事情吃上官司者甄别出来,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对于那些涉案杀人、入室行劫和**的重犯,则维持了原有的判决,该问斩的问斩,该继续蹲监的蹲监,一点儿没有因为对方是江湖同道而法外容情。
受杨善会的影响,清河郡的官员执法非常严苟,因为府衙的大牢人满为患。窦建德落草之前做过捕头,宋正本和孔德绍也算地方干吏,饶是如此,三人依旧费了足足五功夫,才把所有案件调阅完毕。一番梳理下来,大牢里的人犯足足减少七成。外边的百姓对窦家军的怀疑也迅降低到和牢里的犯人一样少。
无论在哪个朝代,青天大老爷总是最受百姓拥戴的。哪怕这个青天大老爷出身实在含糊了些。百姓们都不是傻子,心里都会比较。张金称在这里做过什么,杨善会在此地是怎么做的,窦建德又是在做些什么,大伙有目共睹。相比之下,谁更值得相信,谁更值得拥戴,就不言而明了。
信心一恢复,市面上的生机也跟着一点点恢复。柴米油盐,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都需要通过交易来获得。而市集往往又是信息最集中的地方,真真假假,家常里短,都在买家和卖家提货数钱的时候快传播。
“窦天王是个好人,他跟别的大当家不一样!”
“窦天王比杨郡丞强,至少他处事不糊涂。”
几天来,类似的议论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人心里依然存着戒备,趁着附近没有兵丁巡视的时候,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姓窦的比杨郡丞强?说不定他都是装出来的!”
“唉嗨,说话你可得凭良心。以前市署那些差役怎么抽多少税,现在人家窦家军抽多少税,比较比较不就知道了么?”立刻有人竖起眼睛来,低声对同伴进行反驳。
“可不是么?以前被人家白吃白拿,可没见你这么大的胆子。今天没人白拿你东西了,你反倒皮痒的不是?”出于各种心理,旁边的同行们也凑上前,对“诋毁”窦家军的人齐声谴责。
“以前那是为了剿匪?要不是土匪们……”被声讨者还是不服,但声音却变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剿匪,我呸。还剿匪呢,拿了那么多钱,也不都干啥去了。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让人家给剿了!”同行们不理解被声讨者的苦衷,声音瞬间抬得更高。
最近四、五年来,杨善会多次战败,每次重整旗鼓所需要的钱财很大一部分都会摊到商贩们头上。为了平息民愤,也为加税找个合理的借口,官府在征收的同时,通常会把土匪入城的后果描述的非常凄惨。久而久之,人们自然会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共识,那就是所有地方官府私设的苛捐杂税都是因为张金称、窦建德、程名振这些强盗的存在才不得不征收的。官老爷们是被逼无奈,大伙要恨,也应该恨到土匪身上,不能认为官老爷们贪婪或者无能。
目睹了窦建德入城后这三天多来的表现,大伙原来的那点儿毫无基础的共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很多人心里都涌起了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早知道窦家军如此守规矩,大伙又何必凑钱帮着杨善会养兵呢。早让窦家军打进来一天,早就不活得那么辛苦了。每日累死累活难得温饱不说,哪天稍不留意被官府寻了错处,就有可能家破人亡。即便窦建德目前的行为都是装出来的,至少他为人还算厚道,不会因为一文钱的小错儿砍大伙的脑袋。(注1
被声讨者不敢在还嘴了。窦家军的喽啰就在不远处巡视,万一被他们听了去,自己不是纯找不自在么?“只是可怜了杨公他老人家……”四下看了看,他在心底叹息。杨善会对与土匪有瓜葛的人下手的确狠了些,但这些年来,清河郡也全仗着有一个杨善会在,才没像临近的襄国、武安两郡那样,被土匪糟蹋得没一处安身之地。只是他的恩德,这么快就被被保护的人全忘记了。被城中富豪们联手出卖,城破时力竭被俘,被窦家军绳捆索绑,像拖狗一样拖过长街,这些事情大伙都当没看见,或者看见了,却全当做跟他们没半点儿关系。
杨善会是在城破之日被窦建德亲手活捉的。当时他现已经无力回天,便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带着二十几名死士冲下马道,直扑窦建德的大旗。没等走完预计路途的一半儿,死士们就被人海吞没了。杨善会手刃数人,精疲力竭,这个时候,却现围困自己的喽啰兵全退了下去。
目标就在眼前,持刀向自己致敬。为杨善会大喝一声,集中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扑将上去。他期待自己能跟窦建德同归于尽,怎奈双方武艺差距实在太大。只是一个照面,窦建德便打落了他的兵器。随后轻飘飘一个转身,将横刀压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杀我!”杨善会扭头,以颈试刃。窦建德的撤刀动作比他的脖子扭得还闪开,然后横扫一腿,将其当场踢晕。
对如此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窦家军上下恨不得立刻将其碎尸万段。窦建德却拗不过自己的爱才之心,吩咐大伙将杨善会绑起来押入监牢,先磨一磨其心中傲气后再做定夺。
窦建德审了五天案子,杨善会在监牢里关了五天,前三天每日一醒来,便立刻对窦建德破口大骂。到了第四天头上,他终于骂不动了,抓起窦建德命人送来的酒水,大吃大喝,然后蒙头大睡。到了第六天空空荡荡的大牢和对自己满眼敌视的牢友,他连吃喝的兴趣也没了,带着几分熏然之意,笑着对看守自己的喽啰说道:“窦大当家忙完了么?烦劳你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想见见他!”
喽啰们天天盯着他怕他寻死,正巴不得早日解脱。猛然间现他的口风变了,以为他果真如窦建德说的那样被磨平了傲气,赶紧跑着去向大当家回禀。
窦建德正在二堂与宋正本、王伏宝、曹旦、程名振等一干文武商量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武阳郡的事宜,听闻杨善会屈服,心中大喜。立刻命人给杨善会除去镣铐,沐浴更衣,以贵客之礼迎到二堂品茶。
喽啰们领命而去。过了片刻,杨善会收拾齐整,坦然而入。看到窦家军几个主要人物都在,包括曾经多次打败自己的程名振也在场,他叹了口气,冲着大伙四下拱手。“大隋清河郡丞杨善会,见过诸位英豪!”
“杨公不必客气。我等仰慕杨公,如禾苗待露。”窦建德率先迎上前,笑呵呵地还礼。
有大当家带头,其他人无法不跟随。或者板着脸,或陪着笑,一个个6续跟杨善会打了招呼。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不待窦建德开口,杨善会抢先说道:“蒙窦当家厚爱,让杨某在牢狱中自省。某这几天也想清楚了,大隋朝如今已经如日薄西山,的确没人可以回天!”
窦建德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真诚的笑容,“杨公既然看清楚了,何不加入我军共谋大业?杨公之才堪比管乐,加以时日,何愁他日不钟鼎而食。”
“年少时素有此志,谁料蹉跎至今!”杨善会叹了口气,再度打量座中众人。他没想到窦建德一介草莽,说起话来还能像读书人一样咬文嚼字。更没想到窦家军麾下居然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宋正本、孔德绍,凌敬,王仲卿、何思谋,这些人原来都是他的同僚,此刻在这种场合相见,难免有些尴尬。因此一个个都尽力不与他的目光相接,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清晰地劝告,“降了吧,就跟我们一样。窦建德是个有帝王气量的人,绝对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昔太公白垂钓,谁敢欺之老?”听杨善会的叹息中充满了不甘,窦建德以为他心思已经动摇,继续苦口婆心的劝告。
他的话里引用了商周交替的典故,把对方比成了辅佐周武王伐纣的姜子牙。宋正本与孔德绍听见了,微笑着点头。王伏宝、石瓒和杨公卿等人听不懂,但也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恭维话,也跟着笑呵呵地看着杨善会,等着他的答复。唯有曹旦不太高兴,瞪圆了眼睛跃跃欲试,只等着杨善会说错一句话,便跳上前将其拎出去砍死。
“陛下虽然昏聩,却非残暴不仁之主。”杨善会轻轻摇头,低声反驳,“而杨某之才,更不敢与姜太公相比。窦将军胸怀大志,麾下有如此多的文臣武将,又能约束士卒,与百姓秋毫无犯。王霸之业,想必指日可待。但这份霸业中,杨某却不想再锦上添花了!”
“杨公何必如此固执?”窦建德没料到杨善会突然把话锋转了方向,听得一愣,直接追问。
“很简单,人臣之份而已!”杨善会拱了拱手,笑容看起来非常平和。“这些天,我骂也骂够了,想也想明白了。窦将军有心胸,有眼界,也有本事。杨某为你所擒丝毫不冤。但社稷将灭,不可无死节之臣。将军日后问鼎逐鹿,想必也不希望麾下的文武兵败之后,立刻倒戈相向吧?”
最后这半句话,曹旦总算听明白了。气得两眼一瞪,直接扑上前来,“既然不降,你他娘的啰嗦什么。老子这就给你个痛快,也省得你再浪费粮食!”
没有甲胄镣铐羁绊,杨善会身手又恢复了平日的灵活。侧退半步,避开了曹旦的锋樱。然后非常客气地拱手施礼,不卑不亢地说道:“窦将军善待之德,杨某不敢不报,所以特地前来求死。但以将军的本领和人品,却没资格做那举刀之人!否则,杨某死不瞑目!”
“你”曹旦扑了个空,气得大声咆哮。“反了你,挨刀还要挑三拣四!”
正准备再度扑上去,封死杨善会全部退路。窦建德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断喝:“混账,你眼里还有我这的大当家么?”
“我……”曹旦心里不服,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窦建德。窦建德双眉紧皱,目光锐利如刀。两人的眼睛刚一对正,曹旦立刻败下阵来。咬住牙关,委屈地申诉,“他,他根本没打断投降,你,你费这力气……”
“有杨公这样的对手,是你我之幸!”窦建德又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回头看向杨善会,他的笑容里立刻充满了惋惜,“杨公,你何不再多想想。实在不愿为窦某谋,窦某亦可以送你一笔细软,让你颐养天年。”
“算了,窦将军的情意,杨某心领了!”杨善会摇头拒绝,“如今之际,恐怕城中士绅皆欲我死。杨某为他们奔走了十几年,索性成全了他们的最后的愿望。将军不杀我,此地人心难安。将军不杀我,我亦无颜自老于林泉之下。不如大伙都省省事,今日一了百了吧!”
说完,他的目光在窦建德周围的文武官员脸上扫视。扫过宋正本、孔德绍,杨公卿等人,直接落在了程名振脸上。
程名振心知不妙,赶紧将头扭到一侧。杨善会却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拱手施礼,“杨某自打领兵剿匪以来,鲜有败绩。即便偶遇小挫,亦能吸取教训,反败为胜。唯独曾两次失手于你,并且一次结局比一次惨。以将军之见,此乃命否?”
“这…?”程名振被逼得无处可逃,沉吟着回应。“杨郡丞剿匪十年,杀人逾万。奈何匪越剿越多,此乃时耶,运耶?”
“这?”杨善会也被问了一楞,皱着眉头沉吟。
“人都想好好活着!”程名振苦笑了一下,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白话说道:“有钱有势的大人们想好好活着,没钱没势平头百姓也想好好活着。若二者已如水火不同炉,杨郡丞以为,哪个天生该死?”
“这…”杨善会又楞了一下,打量着程名振,仿佛从来没见过对方般。片刻之后,他又长叹了一声。冲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各自深施一礼,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当日,窦家军斩杨善会于校场。悬三日后,以故隋郡丞之礼葬之,。
注1:一文钱弃市法。隋代的一种苛政。认为无论罪行大小,犯罪者若无悔改之意,即该杀。即便偷了一分钱,也可以判处死刑。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二章黄雀(七下)
清河郡失守,杨善会以身殉国。消息很快沿运河向南北两个方向扩散,整个河北为之震动不止。特别是巨鹿泽以南各郡,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很多人头顶上都塌了半边天。
长时间以来,由于杨善会这个执拗的武夫存在,河北绿林豪杰的目光总是被吸引在清河郡附近。无论是惧怕于此人狠辣,还是不屑于此人狂妄,绿林豪杰进攻或者防御的对象总是以清河郡为主要目标。其他各郡,如武阳,魏郡,甚至往北一些的信都,河间,皆因为杨善会而减轻了很多压力。如今,杨善会也死了,大隋在河北南部最后一个支撑点也跨了,谁将成为绿林豪杰的下一个重点攻击目标?
愁,无法纾解的愁。大隋官员们长吁短叹,却不敢再寄希望于朝廷。自打李仲坚兵败身死后,瓦岗军已经势力膨胀到了东都洛阳的近郊。留守洛阳的朝中大佬们连自身安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再理会远在数百里外的匪患!至于扬州那位陛下,就更甭指望了,据说他老人家已经连续四个月没露过面儿,整天躲在后宫中与妃嫔们昏头胡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朕之大好头颅,将斩于谁手?!”
绝望,彻头彻尾的绝望。而人在绝望之时做出的选择往往都不可理喻,明知道漂浮在眼前的仅仅是一根稻草,也要像救命的绳子一样牢牢地拽住,唯恐稍有松懈,便失去这最后的救赎。
武阳郡光初主簿储万旭就是这样一种人。自打听说窦建德与程名振两人联手攻破清河郡后,他就立刻停止了武阳郡兵的粮草供应。魏德深几次找上门,他都以秋粮尚未入库,官仓存贮已尽为借口搪塞。眼看着秋粮入了库,他又直接躲到了乡下去,赖着官府的调粮批文不肯用印。
郡丞魏德掘地三尺,终于将储万钧堵在了一个乡绅的家宴上。谁料当着阖郡士绅的面儿,储万钧先是振振有词大倒苦水儿,说自己这个管家难做。然后语风一转,长声哀叹道:“不瞒诸位,今年的秋粮的确已经入库,并且数量比起去年来还增加了不少。可咱们武阳郡,今年要赔给程名振的粮草辎重可是去年的四倍之数啊!我这几天反复核算,现把几个官仓的存储全算上,都无法满足程名振的要求。正准备跟郡守大人提议,向阖县父老募捐呢?哪里还敢再拿出许多来,干些毫无用处的勾当?”
“你……,姓储的,你欺人太甚。”魏德深被挤兑得无地自容,抽出腰间横刀来就准备跟储万钧火并。众士绅见状,赶紧七手八脚的将其扯住,好言劝慰。但从始至终,却再没人接魏德深重整郡兵这个茬儿。
也不怪大伙冷漠。实在是郡兵的表现太令人寒心。储万钧说得很有道理,如果魏德深不三番五次主动去撩拨程名振那头老虎,武阳郡的日子根本不会过得如此艰难。根据前年双方达成的协议,只要武阳郡每年把“保安费”按期送过漳水河,洺州军就绝不主动犯境。结果呢,魏德深一年之内两次主动挑起事端,两次战败。他可真轻松,战败之后上下嘴唇一碰,就要就调拨物资重整旗鼓。可郡上呢?本来还堪承受的一笔钱粮支出,转眼变成了原来的四倍。官库支付不起,就得从士绅们口袋里往外掏。一次不行还得来第二次,谁有那么大的家业,经得起魏得深如此折腾?
如果能折腾出个结果来,也算魏德深有本事。可他跟程名振交手就从来没赢过。如今程名振身背后又多了个窦建德撑腰,即便让魏德深重新将郡兵补充完整又能怎样,他还能比杨善会还有本事?能挡住窦建德和程名振两人的联手一击?
明眼人都知道,指望着魏德深打败程名振和窦建德,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明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大伙干脆不做那个梦了。听天由命算球!况且人家窦建德不像张金称和高士达,人家对士绅百姓秋毫无犯。窦家军在清河郡的作为早就传过来了,虽然这伙人身为土匪,一言一行却绝对堪称王者之师。反正大隋朝已经没指望了,窦家军打过来,刚好省了大伙再找新的靠山。只要他肯讲道理,给谁缴纳赋税不是缴呢?
即便程名振对武阳郡仍然心存芥蒂,士绅们也没必要紧张。参照窦家军在清河的旧例,只诛恶,胁从不问。以前三番五次带兵马找洺州军麻烦的是魏德深,如今冤有头,债有主。程名振想报仇,尽管找魏德深报去?与阖郡父老有什么关系?
鉴于以上种种心态,魏德深最终也没能从储万钧手里讨到一粒粮草。二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刀剑相对。最后,郡守元宝藏不得不出面调停。在老郡守的直接干预下,储万钧勉为其难地打开官仓,根据目前武阳郡兵的实际残存规模,支付给了魏德深可以供一千五百人消耗两个月的米粮。至于重整旗鼓的打算,魏德深连想都甭想了。有那功夫,元宝藏还不如去求求程名振,让他看在过去武阳郡上下一向恭谨的情分上,减免部分保安费呢元宝藏再度把洺州贼黄牙鲍从里请出来待为座上宾的现实,魏德深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武阳郡上下抛弃。
在武阳郡死牢里几进几出,黄牙鲍的胆子也彻底炼了出来。不顾自己小命儿还攥在人家手里,吃饱喝足,一抹嘴巴,立刻向元宝藏回应道,想花钱免灾,这回根本没戏!
“不是草民我不帮忙,郡守大人,您应该也知道,所谓冲突一次,保安钱粮便翻一番的言语,根本就是程将军的一时气话。他这个人生来心慈手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当然更不会把诸位逼得没有退路!可您这边做事也忒莽撞了些,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打上门去。如果我家将军不做任何反应,不是让周边各郡县纷纷效仿么?”摊开双手,黄牙鲍的脸上写满了爱莫能助。
“鲍壮士,鲍壮士,您先别急,耐下心来听老夫说几句话!”元宝藏恨不得将黄牙鲍的两颗大牙给敲下来泄愤,脸上却不得不堆满了笑。“老夫早就知道,程将军是个仁义之人。但很多事情老夫也往往身不由己。所以才导致双方的误会一再加深。如今,武阳郡如同待宰羔羊。若是鲍壮士肯帮武阳郡过了眼前这关,阖郡上下,将永远铭记壮士的大恩大德!”
“你这人怎么听不明白呢?不是我不帮忙,也不是程教头不肯手下留情。是窦建德,关键是窦建德那边。他不点头,我家教头也没办法!我这么说,您清楚了吧!”黄牙鲍撇着大嘴,牛气冲天。
程名振已经依附于窦建德旗下,根本不可能单独再做出任何承诺。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元宝藏仿佛终于明白了这个事实。叹了口气,低声道:“程将军是勇于担当之人,武阳郡离洺州军的驻地又近,他至少能做得了一半儿的主吧?您只管把话帮忙带到,剩下的事情,元某会慢慢再想办法!”
“也中,带个话儿又不费什么力气。但我劝您还是别指望了。窦建德不是我家教头,没那么容易好打!”黄牙鲍推脱不下,只好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答应。言语之间,他对窦建德很不尊敬。同时对于程名振依附于窦家军的结局,非常地愤愤不平。
只要对方帮忙传话,元宝藏好像就已经满足。陪着黄牙鲍吃饱喝足,千恩万谢地将对方礼送出境。待转头回到郡守衙门,他便一头扎进了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久久不肯出来。
亲信们怕老太守急出病来,赶紧请长史魏征前去开解。待魏征风风火火走入书房,却现元宝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端着盏浓茶,坐于窗前细细品味。
“东翁……”魏征很担心地呼喊了一声,唯恐元宝藏是在强装镇定。心中有郁结,泄出来最好。总是憋着,早晚会憋出病来。
听出魏征在呼喊中所包含的关心,元宝藏转过脸,轻轻颔,“玄成,坐吧,喝茶,自己给自己倒上。我正准备派人你请你呢。你来得正好!”
“东翁,水穷处必有云起,自古天无绝人之路。东翁,凡事看开一些,没必要过于焦虑!”魏征依言落座,非常担心地开解。
武阳郡危如累卵,元宝藏这个时候表现得满脸轻松,绝不是什么正常表现。如果换了魏征自己,恐怕早就记得火烧火燎,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品茗为乐?
“玄成多虑了!事到如今,老夫还有什么好急的。喝茶,难得清闲,咱们宾主好好聊聊!”元宝藏扫了魏征一眼,非常镇定地劝告。
“东翁……”魏征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大厦已倾,无木可知。也许像元宝藏这般坐以待毙是最好的选择。可全郡上下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郡守大人的身上,他这般逃避,也忒不负责任了些。
“玄成是不是觉得老夫已经放弃了?”仿佛猜到了魏征的想法,元宝藏笑着追问。
“东翁素有惊人之举,属下很难预测!”魏征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他不想把元宝藏说得太不堪,对方现在最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实话实说。
“呵呵,还是玄成知我!”元宝藏得意地笑了笑,仿佛自己真的胸有成竹般。“外边的那些人啊,根本不知道老夫的深浅。你坐吧,有些话我先跟你透个底儿!”
“东翁请讲!”魏征彻底被弄晕了,拱了拱手,郑重说道。
“记得我当年花钱替你们几个摆平官司的事儿么?记得我跟你说过,你不应在老夫麾下虚耗岁月的话么?”元宝藏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把话题引向陈年旧事。
“东翁相待之德,魏某永不敢忘!”魏征眼里陡然涌起一股水雾,咬咬牙,沉声回应。如果元宝藏真的要等死的话,自己就陪着他死吧。毕竟双方宾主一场,相待甚厚。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要你感激!”元宝藏轻轻摇头,对魏征的反应迟钝甚为不满。“你当初没问我上下打点的钱是哪里来的,我也没主动告诉过你。上次我说如果换了明君在位,你当立于朝堂,指点”江山。但我也没告诉你过明君何在?你我的出路在哪?如今,是时候了,老夫当跟你交代几句实底儿!”
“东翁!”魏征轻轻出一声惊呼,猛然间,生过的几件事在心头逐一联系起来。所有的事情都预示着一个答案,他不敢想,却隐隐猜到,那可能是事实。
“老夫当年,曾是是楚公的心腹,深受其厚待!”不待魏征继续追问,元宝藏缓缓介绍。“所以少主将东征大军的粮草散入民间时,你来提醒老夫,老夫却无所作为。后来少主兵败身死,馆陶县令林德恩欲杀程名振灭口,老夫也听之由之。”
这是更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在记忆中都已经黄。如果当初元宝藏以郡守的身份干预馆陶县众人对程名振的陷害,也许不会把程名振逼入巨鹿泽。也许河北大地今天的情况会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但是,那都是魏征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林德恩勾结杨玄感的罪行被揭出来的话,非但其本人要被挫骨扬灰,连同元宝藏和魏征自己,可能都会性命难保。
所以,程名振当年必须被牺牲掉。只有牺牲掉他,才能保住大伙的秘密。所以,武阳郡今天的结局无可逃避,就像是早已写好的命运,只待时机一到便显出答案。
“少主死后,密公流落江湖,四处飘荡!”不管魏征对此事怎么看,元宝藏自顾说道,“但密公到底是个有福之人,朝廷布下天罗地网,却最终被他逃脱。那时候,便有了“桃李子,皇后绕扬州”之谣,老夫推测,其中李,指的正是密公。之后种种,越来越验证了老夫的推断!“关于桃李子的童谣,元宝藏也曾经旁敲侧击地跟魏征提起过。但在当时,李密正被李仲坚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魏征实在无法将其狼狈的模样跟天命之子联系起来。谁料转眼之间,李仲坚便被朝廷自己给收掉了。而李密经历了一场磨难后,反而轻易地从裴仁基手中获得了虎牢关。并且得到张须陀旧部,悍将秦叔宝、罗士信等人的鼎力。
综合前后,魏征不得不承认,冥冥中的确有命运的存在,将李密从绝境中一次次拉回来,转而推向更高的巅峰。如今,李密已经被河南各地的土匪流寇们公推为共主,带着蒲山公营在黄河以南催枯拉朽。而曾经收留李密的瓦岗寨大当家翟让迫于形势,却不得不转头仰李密的鼻息。可以说,如今李密已经成了大隋最强的一支绿林武装,瓦岗寨的真正掌控者。距离民谣中的真命天子,几乎近在咫尺!
元宝藏一直跟李密有联络。元宝藏为官不算贪婪,手中却总有花不完的钱,来源自然是李密。包括上次魏征等人战败,用了打点朝廷的钱,恐怕也是从李密处所得,算起来,从那时起,魏征的命运已经跟李密产生的关联。
接下来,其他种种看似混乱如麻的谜团便一捋即顺了。桑显和背后偷袭程名振,瓦岗军王德仁部非但不仗义援手,反而让开道路,为官军创造有利条件,想必是得到了李密的指使。而在当时,元宝藏突然改变了对魏德深毫不信任的态度,他放手去跟程名振周旋,恐怕也是在努力给王德仁创造吞并洺州军的机会。只可惜王德仁功亏一篑,关键时刻被窦建德捡了个大便宜。导致洺州军投向豆子岗,瓦岗寨偷鸡不成,白白蚀掉了一把细米。
捋顺了所有谜团的魏征不寒而栗。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元宝藏可能跟瓦岗寨有所牵连。却没想到,双方之间已经勾结了这么久,这么深!而他自己,多年来戮力剿匪,到最后却万万没料到,自己每天为其出谋划策的东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匪类!
“玄成明白了!”元宝藏的声音阴阴地传来,如同一把刺入心脏的利刃。
魏征的瞳孔猛然一缩,身体瞬间僵直,“明白了!”简简单单三个字,从此刻的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字字重逾万钧。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元宝藏亲切地笑着,面目慈祥如嫡亲长辈,“玄成可愿跟我共商大事?!”
“属下……”魏征不敢看元宝藏的眼睛,喘息着回应。“属下受东翁大恩,一直无以为报……”他知道自己无力抗拒已经降临的命运。身为元宝藏的私辟从属,他的身家性命早已跟元宝藏紧密相连。倘若元宝藏被朝廷捉拿归案,他一样得身败名裂。况且元宝藏既然能利用装病的办法将他骗到书房中“交底”,自然会有所准备。如果此刻他胆敢说一个不字,魏征知道,隐藏在附近的武士取自己的人头易如反掌。
“老夫一直看好你,觉得你是个人才!”看魏征果然被自己压制住,元宝藏也悄悄松了口气。如果有可能,他当然不希望跟自己的心腹刀剑相向。毕竟魏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多年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
“东翁过奖。一切均赖东翁栽培!”魏征的脸色苍白如灰,惨笑着回应。从这一刻起,他明白自己不再是大隋武阳郡长史魏征,而是地地道道的流寇,并且还属于流寇中的狗头军师那类,人人望而生厌。
“玄成的才华胜过老夫十倍。老夫已经向密公推荐过你,日后他必将对玄成有所倚重。”为了安抚魏征的心,元宝藏笑着许诺。“密公上应天命,下得人心,代隋而立当时早晚的事情。届时,玄成可是开国元勋,比萧、王诸贤,亦不逊多让啊!哈哈,哈哈…”
成为萧何、王猛那样的帝王臂膀,几乎是每个读书人的志愿。可今天,这番鼓励却丝毫激不起魏征的豪气。苦笑了一下,他幽然道:“属下不才,做个寻常小吏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为帝王谋的本事?东翁真的是过奖了。他日若修成正果,重建太平,属下情愿退居林下,颐养天年!”
“年青人何必如此颓废!”元宝藏轻轻摇头,壮志满怀。“老夫还指望因你而留名史册呢?算了,算了,那都是久远的事情,咱们先说眼前。关于窦家军南下的事情,玄成大可放心。老夫在给程名振的信中,偷偷夹了一封给窦建德的信。向他表明了老夫乃密公从属的身份,谅你窦建德现在的实力,也不敢与瓦岗军起冲突!”
“东翁好谋划!”魏征的思路有点跟不上趟,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元宝藏的安排。拜托黄牙鲍给程名振送信,实际上确是借机通知窦建德,武阳郡已经属于瓦岗寨的势力范围。以程名振现在的身份,想必不敢把给窦建德信私自扣留。如此,提出天下绿林携手推翻暴隋的窦建德,便没有理由跟江湖同道开战,更没有必要去招惹如日中天的瓦岗寨,武阳阖郡上下得安。
“老夫还写了一封信,已经派人送给了博望山中的王德仁,请他带领麾下弟兄进入武阳,协防此城!”唯恐魏征不安心,元宝藏继续交底。“此外,瓦岗寨三当家徐茂功,日前也率领数万大军杀过了黄河,兵锋直指汲郡。汲郡太守张文琪肯定挡不住他,如果窦建德执意南犯的话,徐茂公便可放弃攻打黎阳仓北上与王德仁汇合!”
此番安排可谓天衣无缝,怪不得元宝藏有心情品茶自娱了!魏征咧了咧嘴,由衷地为元宝藏的老谋深算而感到钦佩。元宝藏笑了笑,继续道:“但有一个麻烦,需要玄成帮老夫解决掉!”
“东翁请讲!”从震惊和沮丧中稍稍恢复过些许的魏征站起身,肃然拱手。
“坐,坐,对玄成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元宝藏放下茶盏,笑着示意魏征放松心情,“储主簿一直跟老夫同气连枝,不会擎肘。但德深那边,恐怕有些麻烦。他素来执拗,万一王德仁入城时,他突然起兵捣乱,届时恐怕……”
“魏郡丞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我可以去劝劝他。东翁,请给属下一个机会!”魏征大急,红着眼睛祈求。武阳郡丞魏德深能力有限,为人却非常忠厚。魏征一直拿他当做自己的好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他身异处。
“玄成莫急!”元宝藏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早就预料到魏征会替魏德深求情。“你劝他,肯定没任何效果。他那个人素来是一条道走到黑,谁也拉不回来。但老夫跟他交往多年,也不想刀剑相向。所以想请玄成寻一个办法,将他远远地支走!”
“这是个两全之策。大人希望我将他支到哪去?”魏征毫不犹豫地答应,唯恐元宝藏事后反悔。
“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咱们跟他永不相见!”元宝藏想了想,沉声叮嘱。
魏征躬身领命,转身出门。没等走远,元宝藏又笑着叫住他,低声提醒,“德深乃忠义之士,玄成不妨在这“忠”字上做一做”
“属下明白!”魏征快点头,逃命般离开元宝藏的书房。回到属于自己处理公务的场所,他翻出朝廷过去下达的公文,慢慢开始临摹。
作为对书法和金石均有心得的名家,模仿东都几个大佬的笔迹,并用滑石伪造印章的勾当,对魏征而言绝对没什么难度。但如何让魏德深放心地离开,却着实令人头疼。洛阳的危机远在黄河以南,窦家军的兵锋却咫尺。
思前想后斟酌了许久,魏征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将伪造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吹干,收好,他不带随从,只身前往魏德深练兵的校场。
校场上只有稀稀落落几百残卒,正有气无力地坚持操练。指望他们来抵挡窦家军,显然毫无可能。魏征叹了口气,走近在校场旁边的营房,径自来到魏德深的中军所在。
门虚掩着,没有卫士站岗。魏征上前敲了敲,里边没人回应。等了片刻,他顺着门缝往里扫了一眼,看见魏德深趴在桌案上,正在无聊地**一支毛笔。
“德深好雅兴!”魏征推开门,直接闯了进去。
“玄成,你居然会来我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魏德深一愣,随即站起来,哈哈大笑。“我这儿可是好些日子没人登门喽,唯恐给他们带来晦气!也就是你魏玄成,胆子大,心也大!”
“我本来就是晦气之人,还怕什么晦气!”魏征苦笑,仔细打量好友,现几日不见,对方头已经全白,干皱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只有心死的人才会如此憔悴。魏征心里苦,脸上却不得不挂上虚伪的笑容,“有紧急公文从东都来,我怕迟了误事,便亲自给你送了过来!”
“什么?”听到“东都”两个字,魏德深的精神立刻一振,从魏征手里抢过公文,迫不及待地展开。里边的内容很清楚,瓦岗军威逼洛阳,朝廷命令他见到公文后,立刻带兵南下勤王。但带多少人,走哪条路线,沿途如何补给等问题却写得含糊不清。只是催促他尽早上路,免得耽搁大事。
朝廷做事一向糊涂,却未必糊涂到如此地步。抬眼看了看好朋友,魏德深惨笑着问道:“玄成,你看我带多少弟兄走合适?”
“德深兄随意!”魏征心里一凛,苦笑着回应。“反正留下多少,都已经于事无补!”
魏德深盯着魏征的眼睛,瞬间从里边读懂了全部暗示。“于事无补,是啊,于事无补”放下公文,他幽然长叹。“留在这里,只能为大伙招来祸患。与其像杨善会那样被人所卖,还不如我自己离开!只是不知道我走之后,武阳郡能得平安么?”
“应该……”魏征心里凄凉,一边说话一边咬牙,“应该有八成希望吧。郡守大人早有安排!”
“好,好,我明白了。多谢玄成苦心!”魏德深喟然长叹,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恨全部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是最后一个障碍,他走了,留下的人就好办事了。至于东都来的公文是不是伪造,又何必过于较真儿。
“多谢德深兄成全!”魏征面红过耳,长揖及地。
“其实,应该我多谢玄成!”魏德深苦笑,后退几步,长揖相还。二人互相看了看,又对着做了两个揖。谁也不再啰嗦,就此告别。
当夜,武阳郡丞魏德深带领六百残兵离开校场,赶赴洛阳。
第二天早晨,武阳郡城头飘起了瓦岗军的大纛。
早起谋生的百姓们抬头看了看,有些傻。很快又低下头去,匆匆前行。这年头,添饱肚子已经很困难了,谁还管城头上的旗帜怎么变幻。那都是英雄豪杰们才需要关注的事情,与大伙儿着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第三章 飘絮 (一上)
第三章飘絮(一上
收到元宝藏的信之时,窦建德正在行军途中。完他大惊失色。皱着眉头向程名振追问:“信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会送到你的手里?”
“末将麾下一名姓鲍的兄弟被元宝藏所擒,元宝藏让他带信给末将,他不得不从。给主公的信就夹在同一个信囊里,末将不敢隐瞒,赶紧给主公送了过来!”程名振心里好生沮丧,拱拱手,低声回应。
“哦,原来如此。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窦建德闻言,先是楞了楞,然后恍然大悟。元宝藏把信加在给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于窦家军内初来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将信吞没。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没接到元宝藏的信,继续攻打已经变成瓦岗军属地的武阳郡。可被对方一封信就吓得中途撤军,自己这个大当家也做的太令弟兄们失望了。以后若是跟瓦岗军争夺天下,大伙谁还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气。
想到这层,窦建德放松了语气,笑着问道:“那位鲍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将军为人仔细,想必已经问过他的话了!”
“属下已经问过了,主公如果需要,现在就可以把他叫过来!”程名振轻轻点头,回应得没精打采。他倒不是因为窦建德说话时小心翼翼而沮丧,毕竟双方刚刚走到一起,还需要时间来适应彼此的习惯。他之所以觉得晦气是因为此事又牵扯上了瓦岗军。以自身的经验来看,凡事与瓦岗军、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没一件令人顺心的。王德仁刚刚背后捅过自己一刀,转过头来,却又变成了江湖同道,挡着自己不得向武阳郡上下寻仇。
“不必!”窦建德轻轻摆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阳郡还剩多少残兵?士气如何?”
“六百出头,士气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报出窦建德需要的数据。“我军若挥师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残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窦家军现在的实力,也有足够的把握攻破武阳。但瓦岗军的存在令此战变得骤然复杂起来。听从宋正本的劝告,眼下窦建德打的是天下豪杰携手推翻暴隋旗号。正是凭着这面大旗,他才能顺利地将河北各地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逐一收拢于麾下。如果这个时候就跟瓦岗军反目,难免不落人出尔反尔的口实。即便武阳郡的实力再弱,战事进展再顺利,底下也会有人议论纷纷。
可放着武阳郡不打,对窦家军的展又极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间偏上位置,如一个水闸般,把东侧的平原、渤海两郡与西侧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断开来。日后如果窦家军与瓦岗寨有了龌龊,瓦岗军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窦家军的势力切成完全独立的两段,尾难顾。
除此之外,洺州营诸位弟兄的感受窦建德也不得不考虑。武阳郡三番五次地主动向洺州营寻衅,洺州营早就准备下重手讨还血债。如果他出言阻拦,身为主将程名振可能不会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们会是什么反应就不好说了。稍微处理不妥,很容易乱了军心。导致刚刚归附于旗下的洺州众分崩离析。
想了一路,窦建德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该怎样做。堪堪天色将晚,他命令大伙提前结束行军。在运河东岸扎下大营,一边让士卒们有充足时间休整,一边召集心腹将领商量怎么应对新的形式变化。
同样的问题落到宋正本眼睛里,就完全没有了难度。“武阳郡我军必须拿在手里,否则日后肯定要受其擎肘。此乃问题的关键所在。至于元务本的信,谁能证明已经交到了主公手上?”
“这……”头一次见到文人耍无赖,窦建德有些不适应,“这岂不是要陷程兄弟于不义?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骗于我!”
“只要主公心里明白,末将不在乎外人说三道四!”程名振赶紧表白,对宋正本的机智深表佩服。一句没收到信,责任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反正窦家军又不是瓦岗寨别部,李密的实力再强横,难道还敢到窦建德的老营来追究不成?
“对,咱们给他个一推二五六!”曹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边煽风点火。“便宜不能都让他瓦岗寨占了,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被他从中隔一档子?”
其他人见曹旦带头,也纷纷鼓噪起来。都觉得没必要给瓦岗军什么面子,先把眼前的实惠捞到手才是正经。窦建德见群情激荡,很无奈地压了压手,尽量婉转地解释道:“我是说,我是说宋先生的理由经不住推敲!元宝藏既然敢送信给我,肯定已经料定了程将军不会私吞信件这一层。况且以我军目前的实力,暂时还不宜与瓦岗军结仇!”
后半句话才是他心里最主要的矛盾。瓦岗军纵横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将广。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宝、罗士信等勇将,实力可谓如日中天。而窦家军却是刚刚形成规模,内部自身整合还不彻底,战斗力无法保障。贸然与瓦岗军开战,肯定是败多胜少。
绿林道上向来讲究谁拳头硬谁有理。大伙听了窦建德的言语,心里虽然愤愤不平,表面上却不得不暂且安静下来。收拾掉元宝藏,随便一支队伍出去都绰绰有余。可一旦徐茂公、程知节这些人领军北上寻仇,任谁都得仔细掂量一二。
见大伙士气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摇头。“主公之言大谬。我军与瓦岗寨之间也早晚必有一战,与取不取武阳郡无关。李密志在天下,岂容我等在其身侧徐图展?还不如早展露出些实力出来,让其不敢轻举妄动。”
窦建德本来就不甘心退让,听了宋正本的话,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请明言?”向对方深施一礼,他很恭敬地请求,根本没在乎后者说话的语气对自己有多不礼貌。
“很简单,就像群狼瓜分地盘,实力相近反而相安无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的关键。“主公今日若做退让,李密和他麾下将士必然会觉得主公软弱可欺。天下绿林同道也会觉得主公实力太弱,不值得追随。如果这次先给瓦岗军以颜色,李密吃痛,必然会重视我等。他现在志在攻取东都洛阳,在目的达成之前,轻易不会做出对自家实力损耗过大的举动。而待他攻下洛阳之后,即便我等没招惹他,他也将取河北之地以为大业之基!而那个时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毙!”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连连点头。窦建德仔细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争天下装不得斯文,该动手时绝不能瞻前顾后。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诺怎么办呢?他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按道理,瓦岗军这个时候插手河北,已经是不义在先。但天下豪杰却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业刚刚起步,实在不宜,实在不宜言而无信!”
“又怎么言而无信了!”宋正本没想到窦建德身为绿林豪杰,拘束比自己这个读书人半点儿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声反驳,“主公先前说天下绿林携手抗暴,关他元宝藏什么事?他先是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然后又不肯为大隋尽守土之责,见事不妙立刻改换门庭。这种鼠两端之辈,算得上哪门子英雄豪杰?”
“对,他是大隋郡守,怎么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众人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况且谁也没见到信使回到我军大营。程将军都未必收到了元宝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转给主公。而我军堪堪兵临城下,元宝藏却突然挑起瓦岗旗号,谁能确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岗之名?”
“对啊!谁看到他跟李密有来往了,不全凭他自己空口白牙地”众豪杰乐得直跺脚,满军帐都响起了甲胄碰撞之声。
太开眼了,今天真是太开眼了。读书人不讲起理来,可比江湖豪杰无赖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担什么欺主的恶名,连黄牙鲍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时与大军汇合。反正他耽误了信,坏的是瓦岗军的大事,与窦家军这边根本没什么牵扯。
“先生之言的确有理!”窦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气儿给喘过来。元宝藏可谓机关算尽,只是遇到了宋正本这旷世奇才,其所有谋划便全都打了水漂儿。“元宝藏信中曾经明言,瓦岗军王德仁部已经进入了武阳。如果遇到他,我等该如何应对?”
“信使什么时候离开的武阳?路上可曾耽搁?他离开时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问。
看到窦建德将目光转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回应:“昨天下午离开的武阳,当时还没看到瓦岗军的影子。鲍兄弟是个警醒人儿,信没送到之前,再劳累也不会停下来休息!”
“单人独骑肯定比大军移动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时间,未必能进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轻骑,在半路上缠住他。然后挥师直取武阳。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战便于瓦岗军无关。如果他已经入城么?”宋正本眉头轻索,眼中闪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让他白跑一趟了。当日他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的帐,刚好一并算清!”
老辣,果断,做事主次分明,决不纠缠无关枝难得是将争地盘抢好处的举动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把道理占了十足十。到了此刻,程名振看向宋正本的目光里只有佩服二字,再无其他想法。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除了喝彩之外,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来。
给下一步行动指明了方向后,接下来的事情宋正本便不想多操心了。捧了盏热茶,在一旁细细品味。窦建德命人支开舆图,立刻开始调兵遣将。将敌我双方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标清楚后,用手向武阳郡城所在一指,大声命令:“镇远,你部吃过晚饭后立刻拔营启程,直接杀到武阳城下。不用管城上是谁的旗号,到了后,随即伐木做云梯,连夜攻城。只要双方一交上手,即便元宝藏把主公老子搬出来,咱们也不买他的帐!”
“得令来!”曹旦早就憋着要抢功,听见窦建德一上来就点自己的将,高兴得话都不利落了,声音拖得老长。
窦建德白了他一眼,继续叮嘱:“但是也别拿弟兄们的性命不当回事儿。能打元宝藏个措手不及,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实在打不下来,就缓上一夜,等明天早晨大军到齐了后再四面环攻。”
“诺!”曹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领命而出。
不待他去远,窦建德已经将目光转向王伏宝,“你带着所部骑兵迅南下,从武阳城西侧绕着过去,尽量别惊动城里的人。如果能把王德仁拦在半路上,就缠住他不放。如果已经拦他不住,就给我封死了他的退路!”
“诺!”王伏宝肃立拱手,然后上前接过令箭。
第三道军令给了杨公卿,除了王伏宝所部之外,此人麾下战马最多,行军度“有劳杨寨主也走一趟,从东侧野地里绕过武阳,插到博望山下去。如果王德仁肯听劝,不跟咱们动手,你就按兵不动。如果王德仁不识抬举,仗着有瓦岗山撑腰非跟咱们较个高低,你就直接把他在博望山的老巢给我端下来!”
“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杨公卿笑了笑,上前接过这个不错的肥差。他巴不得王德仁不听劝,因为后者急匆匆赶往武阳给元宝藏助拳,老窝里的辎重细软肯定来不及全带走。到时候只要双方在前方一交手,他立刻给王德仁的老窝来个大清洗,保管什么都不会给对方剩下。
窦建德的眼皮以别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程度跳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抽出剩余的令箭,他将会向将领和前来投奔的各路豪杰分头派了了出去。直到剩下最后一支,才拿起来,笑呵呵地交给程名振:“入城后维护治安和安抚百姓的事情,还是要烦劳程将军。我知道,城中的士绅百姓个个都欠了你一大笔钱。入城后,开了府库,可以优先补充洺州营!”
“本来就是吓唬人的话,主公不必挂怀!”程名振笑了笑,郑重接过令箭,“只要不误了主公的事情就好。至于钱财细软,还是统一由主公分派为妙!”
窦建德就是欣赏他这种斯文有礼的态度,点点头,笑着道:“元宝藏以前欠你的债,我估计把武阳郡刮地三尺也还不起了。不过也不能太亏了你,这么着吧,官库里的粮草充公,市署衙门里的钱财归洺州营独享。洺州营这几个月一直在打仗,损失颇重,的确也应该大力扩充一下!”
“如果只是替主公维持地方的话,三五千人已经足够了!”程名振略一犹豫,低声回禀。此刻军帐中已经没几个人,并且都是窦建德的心腹,所以他的声音虽然不高,话却说得很开,“主公要成大事,早晚得统一号令。所以即便扩编,也从中军开始,末将不能,也不应该抢先。”
窦建德的目光又是一亮,里边充满了赞赏之意思。比起曹旦的大大咧咧,杨公卿的骄横跋扈,程名振可谓最对他的心。“你说多少人够就招多少人。我替你下一道令,让你有个名头,不招别人非议就是!至于整军,宋先生也提醒我过我,但最近太忙,我还没顾得上细想。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现在就不妨说出来!”
程名振本想请窦建德参照大隋府兵旧制,将麾下所有兵马整编为一体,以便形成更强的战斗力。但又不愿因此得罪同僚,犹豫了片刻,笑着回应,“此等大事,末将万万不敢胡乱出主意。还是找机会将大伙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议为好。无论汉制、隋制、还是高氏鲜卑的军制,都有可取之处。主公跟宋先生不妨拿来参详,去芜存菁。”
“你这小子!”窦建德笑着摇头,“得了,我不难为你。还是让宋先生先拿个方案出来,待打下武阳后,大伙共同商议吧。今晚你不必赶着行军,明天一早,咱们一道入城!”
“还是让程将军先走一步,免得曹将军杀得一时兴起!”听窦建德要把程名振留做后队,宋正本赶紧出言阻拦。
窦建德一愣,随后想起曹旦的鲁莽性子,苦笑着点头,“先生说得极是。程将军还是紧跟着曹旦那厮为好,那厮,唉!那厮从来就没让我省过心!”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个,都会成为作者创作的动力,请努力为作者加油吧!
第三章 飘絮 (一 中)
听着程名振的脚步远,窦建德眼里写满了赞赏。{p“如果别人都像程将军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劳神。镇远他们几个,唉!”冲着正准备告辞的宋正本,他不断地摇头。一边说,还一边不忘了向门外看上几眼,仿佛程名振身影还印在暮色中一般。
看到窦建德谈性未尽,宋正本笑了笑,低声道:“主公此言未必准确。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程将军有程将军的长处,王将军和曹将军之才能也未必比他逊色太多。只是看主公日后怎么用他们几个罢了!”
“哦!”窦建德的眼神亮了亮,嘴里出好奇的惊叹。“先生的意思是,程将军还有不如人的地方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几乎无处不合我的意!”
宋正本又是微微一笑,不肯附和窦建德的说法,“属下仔细揣摩过程将军打过的几场恶战,佩服之余,总觉得他用兵过于喜欢行险,所以胜负总是悬在一线之间,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所以属下以为,程将军之才,堪为谋划军务的行军长史,却不适合做独领一军的大将。若是让他独自带兵出战,即便捷报频传,主公这里也未必能心安!”
“那是他本钱小,被逼得没办法!”窦建德低声为属下辩解。
“恐怕是习惯使然!”宋正本轻轻摇头,“开始几次,是因为他手中兵力不足。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中习惯于险中取胜。虽然兵家不厌于诡道,但过于求奇,而不懂奇正相济的道理,恐怕难以长久!”
窦建德这些天来一直在想着如何安置程名振和他的洺州兄弟,心里总是拿不定主意。此刻宋正本的观点虽然与他不甚相合,但基本方向却有些殊途同归味道。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笑着追问:“先生要求太严格了。如果都依照先生所定的标准,,我麾下到底还有谁堪称是大将之才?”
“不多,不多!真数起来,恐怕目前只有一两人而已!”宋正本翘起嘴角,将窦家军目前的几个核心人物来回翻检。“曹旦凶残好杀,不体恤下属,用之为主将,很难令人心服。殷秋勇则勇矣,却心思粗疏,用之追亡逐北尚能勉强,若是与劲敌对撼,势必为智所乘。至于阮君明、高雅贤、石瓒等,只适合奉命行事,难以独挡一面。除了他们几位之外,唯一智勇兼备,才能、德行都足以镇住众人的恐怕就是王将军了。但王将军在军务之外的心思又过于单纯。幸运的是跟着主公身后才不会受到猜忌,如果换了别人……”
宋正本摇了摇头,并没把话全部说完。他不满的是王伏宝私下跟程名振结拜的举动。身为手握重兵的武将,却跟初入窦家军体系,地位未定的外人结为异性兄弟。此举往好处想是为了尽快安抚人心,如果往坏处想,就是试图自建势力。好在窦建德胸怀宽广,不跟王伏宝较真儿。否则,谁也吃不准此事的余波会扩展到几何?
“伏宝就那种人,除了打仗外,其他方面都是稀里糊涂!”窦建德摇头而笑,“并且他跟程名振两个结拜,对大伙都有好处啊,我又怎会怪他?!窦某认识他好多年了,还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只是窦某奇怪。他居然能入先生的法眼,评价居然还在程将军之上!”
“主公以前交托给王将军的事情,王将军可有没做到的?”宋正本笑着问。
“没有!”窦建德仔细一回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王伏宝表面上看上去嘻嘻哈哈,做事却从没让自己失望过。当然,自己也从没把力不能及的事情强压给他去做。
“主公派王将军出马,可曾为他担惊受怕?”宋正本点点头,继续追问。
“没有!”窦建德回答得很干脆。经过宋正本一提醒,他霍然现,自己以往把一件事情交给王伏宝办,从来不会盯着耳根子嘱咐。而换了曹旦、阮君明等,则要交代又交代,恨不能把所有细节都替他们考虑清楚了方才罢休。
“如果有一天主公无法亲领大军与人厮杀,派何人出马会更放心些?”
第三个问题无需回答。宾主双方都清楚地看到了答案。还是王伏宝,只有他带兵,才会让窦建德不牵肠挂肚。也许他会吃败仗,却绝不会败得让窦建德没时间坐好应变准备。
“伏宝还需多加磨练。至少现在看上去,他不像程将军那般持重!”明明已经认同宋正本的评价,窦建德还是替笑着王伏宝谦虚。“他以前没遇上什么劲敌,而程将军交手的,可个个都赫赫有名!”
宋正本轻轻摇头,“尽管对手不同,但王将军用兵却如泰山压顶,让对方根本玩不起什么花巧来。几个月前,属下就是这样败在王将军之手的,当时输得真是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窦建德开怀大笑。这就是宋正本可敬又可亲的地方,虽然这老先生恃才傲物,说话尖酸刻薄。却不是闭起眼睛来死不认账的癞皮。对人对己,都是一根冷冰冰的铁尺子,长就是长,短就是短,轻易不会向某一侧弯曲。
“有什么可笑的?”宋正本语气微愠,脸上明显带着笑意。“输给王将军,宋某丝毫不觉得丢人。他是百里挑一的悍将,而宋某不过一地方老吏而已,长处根本不在领兵打仗上!”
“我不是笑话先生,先生千万别误会!”窦建德赶紧出言解释,“我是觉得开心。不瞒先生,以前我还真没现伏宝的长处所在。亏得当日误打误撞派他去请先生,否则,咱们两个现在还真难坐到一起!”
“那是因为主公跟他太熟了,正所谓‘灯下之暗’!”宋正本耸耸肩,正色回应。
“对,这是我的疏忽!”窦建德痛快地承认。“其他人呢,你好像没说杨公卿、高开道和徐元朗他们几个?”
“主公以为,他们会跟主公永远一条心么?”宋正本看了窦建德一眼,冷笑着点破。
“嗨!”窦建德喟然长叹。“将来的事情,如今怎可能有定论。”
“或主公可以放心地派他们外出坐镇一方?”宋正本语锋如刀,刀刀戳在窦建德的心病之上。
“先生说话可真够直接的!”窦建德无奈地苦笑,不肯回答宋正本的疑问。
“曲意逢迎?宋某何尝不会!主公可愿意宋某如此?”宋正本又看了他一眼,嘴角翘得更高。
“先生还是照旧吧。能听听逆耳忠言,总比被人糊弄强!”窦建德冲宋正本抱了抱拳,低声请求。
“曲言而谏是孔兄之长!”宋正本叹了口气,嘴角终于落了下来,“宋某不是不会,而是不精熟此道。哪天主公听得厌烦了,不妨跟宋某直说。宋某改过便是!”
“咱们两个都照旧。你别嫌我粗俗,没个人君的模样!我也不会嫌你刚直。一方支楞着耳朵专听开心的话,一方专拣好听的说,那是杨广君臣才做的事情。咱们眼前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盘来,摆不起这么大的谱儿!”
“呵呵,呵呵!”宋正本又被窦建德给逗笑了,脸上的冰冷尽数融化。“虽然宋某是被主公劫掠而来,但此生能追随主公,乃宋某之福。绕弯子的话咱们就都别说了。杨公卿、徐元朗和高开道三位,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拿下武阳后,主公需要尽早妥善安排他们三个的去处,以免日后之患?”
“我现在还没个稳妥主意!”窦建德不再隐瞒自己的犹豫。“先生一直劝我早正名位,定秩序,我一直拖着不敢回应。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若是还跟高大当家在世时一样,大伙各端各的碗,各唱各的调子。有好处时一块上,遇到麻烦各自为战。肯定还要走高大当家的老路。不遇到强手则已,一旦遇到,立刻分崩离析。可除了程名振之外,从没第二个人主动跟我说过他的部众不急于补充的话。谁都希望壮大自己的势力,谁都唯恐落后半步吃亏!”
“所以主公更需要拿出几分魄力来!”宋正本很理解地点头,然后出言鼓励。
“哪那么容易!”窦建德继续长叹,“当年他们之所以肯屈从于我,是因为郭绚已经杀到了家门口,我不出面,大伙旦夕难保。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咱们已经拿下了小半个河北,前路已经是海阔天空了,谁还记得昨天之困窘?我板起脸,他们还能多跟随我几天。一旦我像先生说的那样正名位,定次序,并且着手开始整顿兵马,触及了他们的利益,肯定有人会离我而去!”
“有些话,无需属下提醒吧?”宋正本皱着眉头问。
“都是当年在豆子岗挣命的老邻居,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窦建德知道宋正本是劝自己在必要时行霹雳手段,苦笑着摇头。“窦某打的是天下绿林为一家的旗号,今天跟瓦岗军兵戎相见已经是被逼无奈。岂能再为了没生的事情戕害河北绿林同道?所以先生不必提醒,即便提醒了,窦某亦不敢听!”
这就有些难办了。宋正本皱着眉头,半晌无语。为了将来的大业,杀个把人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设下鸿门宴将杨公卿等人除掉,既能清除窦家军中的隐患,又能吞并了他的部众,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反正这种草头王早就死有余辜,杀了他只能算为民除害。
可窦建德一心要维护先前的承诺,此举也不能算错。要想得到天下英雄的敬仰,言而有信是必须的品质之一。既然如此,就只能采用几个费力的办法了,并且效果很难得到保证。
“先生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犹豫。出你口,入我耳,不会被第三人知晓!”窦建德觉宋正本情绪不高,强笑着安慰。
“昔日光武定关中时,情况也和主公差不多。为了收天下豪强之心,光武采用了方士之说,反复强调、解释图谶,并且筑坛封将,上应天命,下惑人心……”宋正本迟疑了片刻,犹豫着建议。
“李密现在不是正玩这一手么?”窦建德笑着打断。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屑。关于汉光武刘秀装神弄鬼故事,他在书中多次读到过。但作为一个绿林大豪,造反之举的本身就是在和所谓的天命对抗。否则大伙顺着老天的意思继续给杨广当顺民好了,又何必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
“李法主真是靠此等手段,才窃取了瓦岗军的主导权!”宋正本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儒,他对天命图谶之说也很反感。但此举对于收拢人心,特别是糊弄那些见识不多的老百姓和草头王绝对管用。不然,瓦岗大当家翟让也不会放着第一把金交椅不坐,好端端的非把李密推出来跟自己分享权力。
“亦步亦趋,比落于其后!”窦建德收起笑容,摇头否决。他不想,亦不屑于效仿李密,虽然眼下瓦岗军的实力如日中天。
“第二种办法,便是善用地利之便了!”宋正本搜肠刮肚,替窦建德量体裁衣。“如果主公能尽快做成河北第一人,恐怕杨公卿等辈也无处可去。河东的李渊旗下不需要这种货色,河南的李密麾下此刻兵多将广,亦不需要人锦上添花。况且收容他们,便要与主公交恶,两李始必会做一些权衡。”
“难!”窦建德咧了下嘴,实话实说。“咱们从出豆子岗到今天,总计不过数月时间。能在河北南部站稳脚跟已经不易,短时间内根本没指望跟其他势力相提并论。且不说李密和李渊,即便是罗艺,如果不是被李仲坚的遗孀拖在了易县,恐怕早就打到我的家门口了!”
宋正本先是点点头,然后又喟然摇头。窦建德是个很有大局观的人,他对外界各方势力的评价非常中肯。比起周围各大势力,窦家军只能算个后起之秀。并且所以能崛起还全靠了各方势力暂且顾不上河北南部的这个空挡。如果现在周边任何一支实力将触角伸过来,窦家军凭着对地形的熟悉能和对方周旋,却未必轻易便占据了上风。
而对于杨公卿等人来说,依附于任何强都是一样。投奔实力最大的一支队伍,几乎是他们的本能选择。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证自己和麾下那些死党的最大利益。
“唉!真是难为先生了!”窦建德想了好一会,轻声长叹。“窦某出身寒微,祖上七杆子戳不着,八杆子打不上一个血脉高贵的,无法在这方面跟李渊、李仲坚这些人比。偏偏又不信天命,不敬鬼神。对付几个貌合神离江湖同道,又下不去狠手……”
“这其实是主公的难得之处!”宋正本连忙出言打断。“主公这样是真性情,不似其他人那样,总是笑里藏刀。让人一看到他,立刻想把手放在刀柄上戒备。如果主公实在不想装神弄鬼,又于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现实,在人心上努力也可。只是那样耗费时日最长,见效缓慢!”
“我早听人说过,关山险固,不如人心向之。”窦建德非常痛快地答应。“屯田垦荒,修缮沟渠,打通道路等事,待拿下武阳郡之后便可以着手执行。你那方案,让孔先生和程将军酌情补充,最后给我看一眼就行。需要的钱粮物资,我尽力去筹集。这是长远之计,任何借口都耽搁不得!”
“属下遵命!”宋正本略略躬身,脸色依旧有些不甘。
窦建德在军帐中踱行了数步,猛然像很大决心般站定,回头说道:“天、地、人三项,光占一项恐怕不牢靠。算了,如果能找到什么图谶,吉兆之类的,你派人找找也罢。咱们自己不需要相信,但便宜也不能都让别人全占了!”
“主公之言有理!”宋正本大笑着回应,“我立刻找人做此事,保证做得证据确凿!”。终于能劝动窦建德改变主意一回,他心里非常高兴。凭着天命和人心两条手段,虽然未必就能让杨公卿等人就此驯服,至少能在短时间内,使得他们不敢轻易生背离之念。
“亏得先生坚持!”窦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励属下,“有你为纳言,伏宝为上将,咱们几个必然能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来。至于杨公卿他们,跟着我一天,只要不过分违背军纪,不过分祸害百姓,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们好聚好散。绝不会轻易再像当年一样,做那种让旁人看笑话的蠢事!其实他们几个,只会到处流窜,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样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无本之萍,还不如踏实地跟着我!”
这话,听上去也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笑着点头,非常赞同窦建德的分析。猛然间,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里猛然打了个突,脊背瞬间僵直。
第三章 飘絮 (一 下)
窦建德表面看上去虽然大大咧咧,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见宋正本表情有异,立即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释几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烦躁间,大帐门被呼啦一下推开,窦红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哥,你……”少女的话音中,带着一股固有的娇憨,听起来就令人爱怜。无奈她来的十分不是时候。没等一句话说完,窦建德立刻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什么事情这么急?连通报一声都不懂么?这里是中军大帐,不是咱们家后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规矩,你让我还有什么脸说别人!”
“哥……”窦红线被吓了一跳,迟疑着回应。窦家当年被官府灭门,活下来的只有两兄妹外加一个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间将亲情看得极深,从没试图互相伤害过。猛然间被哥哥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时无法适应,双目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都快被你气死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蝎蝎螫螫的。”窦建德的心倏地一软,说话的语气紧跟着缓和了下来。“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讨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就到偏帐等我一等自己让人弄点吃的,顺带着把脸也洗洗!”
窦红线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望着自家妹妹瞬间耷拉下去的脑袋,窦建德心里愈不落忍。勉强咧着嘴笑了笑,回头跟宋正本问道:“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这孩子,真的是被我给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属下也忘记了刚才说到了哪里!”宋正本摇摇头,给了窦建德一个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驭下之道吧?主公见解其实没错。只是要因人而异,并且凡事还要像主公当日所说,不能急于求成!”
“先生知我!”窦建德如释重负,笑容立刻变得轻松。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虽然事实上宋正本可能已经曲解了他的原话。
他本想表达意思是,自己没必要跟杨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对方即便脱离窦家军序列,对自己所求的大业也构不成威胁。因为这些家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这辈子最大的归宿也就是做个流寇或别人手中的鹰犬,根本无法自立。
而宋正本显然把他刚才的说话的目标扩展到了所有人,特别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杨公卿、石瓒等辈,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诣无疑高出了不止一筹半筹。并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给自己的未来“铸基”,即便不依赖于窦家军,此子也可能独霸一方。所以对程名振这种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备其拥兵自重。具体分寸在哪里,完全依赖于使用自己把握。若是用的恰当,年青人就是一把利剑,万马军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当,这把双面开刃的剑就有可能反噬,让使用割伤自己。
既然已经误解了,索性就将错就错吧,反正日久自见分晓。抱着这种念头,窦建德不打算在同一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关于如何跟绿林豪杰打交道,将他们收归己用,他认为自己还有点门道,至少不会比宋正本这位前县丞来得差。
“主公乃盖世奇雄,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没心思在一个尴尬的话题上耗神,笑着转移双方的注意目标,“关于拿下武阳郡后的近期展方略,我这几天会稍微整理出个大概来。之后会呈请主公过目,凡有与实际情况不符之处,还望主公不吝指点!”
“嗯,有劳先生了!”窦建德轻轻点头。“眼下咱们军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让先生多辛苦些。日后若是在武阳、清河等地现遗贤,还望先生不吝邀其来大营一叙。即便不为了窦某,为了河北百姓重新过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们出来看一看!”
“我军在清河郡之做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传开。打下武阳后,主公再将施政目标一一公布,届时相信很多人会明白,我等与其他绿林豪杰不一样!”宋正本点点头,欣然答应。
读书人必须投靠一个明主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价值。如今大隋已经摇摇欲坠,很多有才学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时机。宋正本相信,自己选择窦建德是正确的,也希望能将自己的选择推荐给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时候窦某就筑一座黄金台,交由先生代我招纳贤士!”提起将来的规划,窦建德眼里也满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宝、曹旦、阮君明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还是要依仗大隋朝的旧官吏和文人。虽然这些家伙或多或少跟义军都有些过节,但那都是可以揭开的事,只要大伙日后同心协力,他绝对不会再翻旧账。
宾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务上了琐事,然后笑着告别。命亲兵取来晚饭,窦建德胡乱吃了几口,却觉得非常没滋味。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妹妹还在偏帐中等自己。心里觉得好生愧疚,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前去赔罪。
窦红线眼前摆的是一样的粗茶淡饭,吃得也一样的少。借着跳跃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两只眼皮都肿了起来,眼角处隐隐还有水渍。窦建德心疼地走上前,打算跟妹妹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不料才到桌案边,窦红线已经迅从桌案边站起身,敛衽为礼:“民女不知道大王莅临,有失远迎,还请大王切莫怪罪!”
“你就别寒碜我了!刚才不是有外人在场,我才不得不做给他看么?!”窦建德一把扯住妹妹的衣袖,陪着笑脸解释。
窦红线轻轻挣脱,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继续说道:“刚才是我不懂事,不怪大王。日后若是民女有冒犯的地方,该打军棍就打军棍,该砍脑壳儿砍脑壳儿。大王千万别为了兄妹亲情,耽误了你的雄图霸业!“
“得,得,越说越没边了不是!”窦建德比自家妹妹大了足足二十岁,端得是长兄如父。“看这哭的,眼皮都肿了。给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来着。我道歉还不成么?你等着啊,当哥哥的这就出去找根荆条来背!”
说着话,他真的拔腿便向外走。窦红线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其扯住,“没正形!还绿林总瓢把子呢,连小孩子都不如!”
“在自己妹妹面前,当什么绿林总瓢把子!”窦建德打蛇随棍上,继续好言相求:“除了你新嫂子外,咱们家就剩下三口人,我再混账,还能真的把你怎么着?刚才我正跟宋先生讲着如何严正军纪,你恰好就闯了进来。如果不说你几句,他又该笑我徇私枉法了!”
“以后我再不会来找你,免得耽误你的大事!”窦红线嘴上不依不饶,脸上的表情却先软了下来。
“我读书的后帐,还有你嫂子那里,你随便进。但中军大帐,你今后得多少小心些!如果不管你,我就没脸皮管别人。今天是我不对,不该事先没通知一声,就开始冲你脾气。以后若是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就肯定是你不对了!你得体谅我,不能给别人看咱俩兄妹的笑话!”望着亲妹妹的眼睛,窦建德郑重强调。
“懒得跟你争!”窦红线把头偏开,不肯跟哥哥对视。她知道现在的哥哥跟原来不一样了。原来兄妹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但现在,哥哥心中却有偌大个江山在,不可能再事事都迁就家人。
“今天找我什么事?”窦建德自管坐下去,给自己倒一盏茶,边喝边问。
“早就凉了!小心喝坏肚子!”窦红线低声嗔怪。抢过茶盏,连同茶壶、茶盘一道端出门外,交给待命的亲兵去重新煮过。
“哪那么金贵,当年大冬天的凉水不也照样喝?”窦建德大咧咧地笑着。“到底什么事情,让你那么着急?”
“也没什么要紧事情!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窦红线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我看到鹃子姐麾下的女兵很能干,所以也想组建一个女兵团。打仗时可用替你们摇旗呐喊,过后还能替彩号裹伤敷药……”
“不行,不行,哪就轮到你上战场了?”没等妹妹说完,窦建德迫不及待地否决。“洺州营的那些女兵我看了,的确都非常能干。弟兄们也都和赞赏。但对于那些女兵来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天天在男人堆里钻来钻去,今后怎么嫁人生子?”
“怎么跟嫁人又扯上关系了?”窦红线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彩霞、红菱她们几个都嫁了,并且嫁的挺好的!”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她们嫁的都是底下的弟兄,互相知根知底,所以也不怕别人挑!”窦建德在此事上非常执拗,丝毫不肯松口。
“我怎么了?”窦红线气得小嘴撅得老高,“鹃子姐不也嫁得挺好的么?你前天还说,程名振能文能武,是个难得的豪杰!”
“你当玉罗刹这名号是好词么?”窦建德耸了耸肩,低声开导。“程名振敢娶她,那是她的福气。换了别人,却未必有这个胆量。你根本不了解男人,跟女人逢场作戏时,大伙自然喜欢找那些大胆泼辣,敢说敢笑的。逗着过瘾,玩着高兴,反正转头即是路人,不必考虑太多。但娶回家里的那个,有谁不希望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即便丈夫出了远门好几年,她也可以不问外边的事,埋下头来一心教导孩子,孝敬公婆!”
“什么道理?”窦红线为之气结。没想到哥哥内心深处居然如此古板。“连自家婆娘都要猜疑的男人,我还不愿意嫁呢?反正我自己抡得动刀,骑得上马,这辈子纵马驰骋,想去哪去哪,至少能图个痛快!”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窦建德笑着摇头,“咱们家如果不是遇到横祸,从你十三岁那年起,没事就要严禁出门了。这些年你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没一天安稳时候,所以我也不能以寻常的礼节来约束你。但日后情况好了,你也该安下心来学一学针线女红。伏宝是个不错的男人,你嫁入他家,他必然能好好待你。但你也要好好伺候他,做好女人该做的事情,不能仗着我是你的哥哥就由着性子胡闹!”
窦红线听得直傻,眨巴着眼睛,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的哥哥。如果不是对这张皮囊熟悉,她简直要怀疑眼前的窦建德是别人假冒。自打记事以来,什么时候哥哥跟自己说过这种歪理儿。窦家当年不算贫困,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户。十三岁就关进绣楼不让出门,你当是那些世家大小姐呢?跟养猪一样养起来,只待夫家领走?即便是豪门大小姐,也不是每家都如此无聊。人家河东李渊的两个女儿都亲自领兵打仗,那可是三代世袭的国公之家,跟河北各地那些乔装大户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没听见妹妹反驳,窦建德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作用。想了想,继续叮嘱道:“伏宝今后要做统兵大将的,你今后见了他,别再呼来喝去,好像他欠了你一样。一旦被他手底下人看见,肯定会影响他的威望!”
“谁答应嫁给他了!”窦红线气得直跺脚。“我不影响他的威望,他也甭指望娶我!”
“什么话啊?”窦建德连连摇头。“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特别是伏宝,他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娶你过门么?”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窦红线非常坚决地否定。
“到底怎么回事?”窦建德警觉地看了妹妹一眼,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你不喜欢他了?还是你又看中了别人?这些日子,你天天泡在洺州营里边……?”
“没有的事!”窦红线又羞又气,掀开门帘,飞也般逃走。“你别乱猜。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管!”
“你……”窦建德向外追了几步,迫于形象,不得不停在了门口。“这丫头……”他不住摇头叹气。太不像话了,跟谁学不好,偏偏去学那个玉罗刹!可她到底因为什么与王伏宝疏远了呢?一团粉红色的迷雾在窦建德眼前晃来晃去,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里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