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中)
巨鹿泽与襄国郡治所龙冈城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多里,大军亥时出,天亮时刚好赶到。城里的官吏早就是被张家军打服了的,哪里敢多做抵抗?还没等羽箭射到城头上来,一干文武已经打开城门,跪在门口恭迎张大王前来巡视。
兵不血刃夺了郡城,张金称心情甚佳。一边派出亲信入城维护治安,以免有人趁乱惹事,给张家军脸上“抹黑”,一边命人将襄国郡的大小官员叫到跟前,和颜悦色地说道:“老子为人讲信誉,不像尔等那个狗屁朝廷,前脚拉完了屎,后脚就趁热坐回去!尔等尽管放心,既然尔等没短过老子的保安费,老子自然要要保尔等的平安。此番只是借道经过,等大军过完了,尔等该敲鼓的敲鼓,该打锣的打锣,该给朝廷的报信的报信。说打得老子落荒而逃也好,血战夺回郡城也罢,尽管吹!反正只要没真跟老子动手,老子也就不难为你们!”
“不敢,不敢。大,大当家对我等有不杀之恩,我等感激不尽。岂能再胡乱吹嘘,坏,坏了大当家的威名?”一干倒霉蛋官员听闻能保住性命,早已暗中念了不知道多少回佛。此刻听闻张锦程居然让他们继续当地方官吏,还要向朝廷虚报战功,吓得额头冷汗之冒,一个劲儿的摆手称谢。
“让你们吹你们他娘的就尽管吹,拿老子的话当放是屁么?”张金称眉头一竖,张口便骂。“换了别人来当郡守,老子还得跟他打一场才能把他打服,还不如你们几个用着顺手呢!想活命的,就别跟老子客气。否则,莫怪老子不讲道理!”
您老什么时候讲过道理来着?众官吏心中暗骂,口中却只有唯唯诺诺。唯恐说错了半个字,惹得张大王火,将众人的心肝挖去做下酒菜。好在张家军正忙着赶路,仅仅在城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而去。临行前,顺手将市署、府库里准备上缴给朝廷的铜钱和米粮洗劫一空。
损失的那些财物,都能从大户和百姓头上再刮出来,并不足以令地方官员们挠头。但如何向朝廷汇报,却让大伙彻底为难了。按张金称说的写吧,未免吹得太过,谎言万一被人捅破,众人性命难保。可说是不战而降吧,按大隋律例,好像也是个死罪。没死在张金称手里却被朝廷给剁了脑袋,做这种傻瓜也实在需要些勇气。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有一个书吏想出了个好主意。建议郡守大人以不变应万变,就当大伙集体做了一场白日梦,事实上什么事情都没生过。反正如今天下变乱纷纭,未丧城失地,就不会引起朝廷的太多注意力。只要大伙自己不主动上报,无论是京师还是东都,谁还会派人查查张金称是否进入过龙冈城?除非朝中大佬们闲的蛋疼!
众官员闻听此计,纷纷叫好。立刻派遣衙役张贴布告,安抚百姓,严禁传播流言蜚语,更不准大白天说梦话,否则定以从贼罪论处。把百姓们吓唬住后,又匆匆忙忙写了几封信,快马送往周边各郡。以同僚的名义提醒各郡官吏,张金称倾巢而出,刚刚“绕”过龙冈,请大伙小心谨慎。
说来也怪,张金称对内虽然禁止喽啰们探听此行去向,对外却毫不提防。有一拨襄国郡的信使几乎就在他眼皮底下快马加鞭地跑了过去,他既不阻拦,过后也不派人去追。任由张家军出泽的消息以风一般的度传开。
大军迤逦南行,越沙河、翻磐山。一路上凡是按时缴纳了保安费的城池、堡寨,敲打一下便走。对那些不肯缴纳“保安”费的寨子、堡垒,则血战而下,彻底将其烧成白地。就这样打打停停地走了小半个月,搅得整个河北南部的各郡县一日三惊,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放百姓进出。正在各郡将士枕戈待旦的时候,张家军却突然又失去了继续劫掠的兴趣,在武安郡和魏郡的交界处,捡了个名叫滏山的废弃要塞驻扎了下来。
滏山地处太行支脉,上窥武安,俯览魏郡,地势十分险要。万一张家军哪天玩得高兴,稍不留神就可以逆着浊漳水穿过太行,直接杀进河东上党郡去。这下,非但河北道南部的地方官员心中惶恐,河东郡南部的地方官员们也坐不住了。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写进东都去,请朝廷增加剿匪兵力,早日还地方以安静。
“那朝中的狗官,真的会像咱们期望的一样昏?”非但大隋的地方官员们忐忑不安,张金称麾下的寨主们心里也直犯嘀咕。此番主动出击,大伙可是几乎将巨鹿泽中能打的战兵全带上了。而作战目标却非常邪乎,居然试图把右武侯将军冯孝慈从黎阳的高墙后逼出来,到地形不利于骑兵展开的滏山一带进行决战!
“管他呢,朝廷要是不肯帮忙,咱们这趟就算练兵了,反正泽地那边有老二和娟子两个带兵看着,一时半会儿没人攻得下!”张金称生性乐天,丝毫不把大伙的担心当回事。“他要是肯帮忙呢,咱们就在这太行山外给冯孝慈点儿颜色看看。也让河北各地的老少爷们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英雄,什么样的人是假把式,见了官军只会撒丫子!”
后半句话逗得大伙轰然而笑。巨鹿泽的弟兄素来对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不甚敬服,上一回高士达的心腹窦建德遇到冯孝慈不战而走,但随后巨鹿泽众弟兄却拼了性命将冯孝慈从家门口赶回了黎阳。如果这回大伙真的把宝压对了,顺利砍下冯孝慈的脑袋,此后以实力为尊的绿林道上便不会再有什么高大当家。各洼各寨的英雄豪杰纷纷投奔过来,巨鹿泽的势力必将一飞冲天。
“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能看清楚。不能凭着黑灯瞎火的几声叫唤!”听见众弟兄会心的笑声,张金称愈踌躇满志。看了一眼八当家卢方元,继续补充,“大伙既然提着脑袋造了反,自然也是谁有本事跟着谁。能不能将狗皇帝拉下马不说,总得把路越走越宽敞,不能罐子养王八,越养越抽缩。”
“属下能追随大当家真是三生有幸!”卢方元也是个聪明人,感觉到了张金称目光里的压力,赶紧站起身拱手表态。他是高士达以总瓢把子身份安**巨鹿泽的钉子,但一年来却因为高士达与张金称二人实力的对比生了根本性变化,不得不放弃了当初进入巨鹿泽的初衷。眼下甭说巨鹿泽和豆子岗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官军切断,即便高士达有命令送过来,卢方元也要主动将命令向张金称坦白。否则张金称只要稍稍动动手指头,自然有人上前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给大卸八块。
“也不一定要跟着我。将来要是有人比老张出息,你们尽管跟他去!”张金称笑着摆手,示意卢方元不要误会,“出来混么,谁还不图个好前程?跟上个有本事的,老大当了总管,大伙就都是将军。老大当了皇上,大伙就都是开国王爷。到那时想种多少亩地,就种多少亩地,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婆。你要是不嫌腰疼,娶上三百六十个也由得你。到时候****轮一个,轮完了刚好过大年!”
“哈哈哈哈!”众寨主、堂主们被大当家的话逗得前仰后合,鼻涕泡都汩汩冒了出来。就是,出来混的,不就图着那点好处么?要是整天过得像个行脚的穷和尚,谁还把脑袋往裤腰带上别?什么吊民伐罪、什么替天行道,那都是狗屁。老子自己就是天,照顾好了自己啥都有了。
陡然间,张金称又把语锋一转,板起脸来强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娶多少女人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你有那个体力。但也得人家女孩家情愿!咱们现在可以抢,将来就不能随便抢了。当贼和当官不能一样,要是当官的全拿自己当贼,这天岂不乱了套?!”
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众寨主堂主们,除了少数有心机的几个,其余全都皱起了眉头。本来只是几句玩笑话,怎么说着说着,又强调起军纪来了?这回出泽,因为大当家过于强调军纪,已经在喽啰们中间引起了很多的不满。如果再一味地严格下去,恐怕不少弟兄,特别是久经沙场的老弟兄,就要离心离德了。
张金称猜到大伙心里的不快,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解释,“以前咱们造反,就是因为被官府逼得没活路了。将来咱们要是当了官儿,总不能逼着底下的百姓造咱们的反吧?以前咱们不知道该往哪走,老想着过一天算一天,所以不必担心百姓怎么看咱们。可眼见着大隋朝就要完蛋了,咱们就都必须看得更长远点儿。想想怎么当官儿,想想怎么跟其他英雄争这个天下!所以我这次出泽,对弟兄们要求严了点儿,严得大伙觉得我换了一个人。不过我老张还是给大伙留着余地,没真正拿哪个开刀!这次,咱们就算适应,既往不咎。老子先给大伙提个醒儿,回去好好管教各自的弟兄。下回,再有谁故意违法军纪,要是被老子砍了,你们可不要过来求情!”
话音落下,众豪杰心里俱是一凛。自从去年娶了柳儿之后,张金称的脾气变好了许多。但脾气变好了,并不意味着他从此成了病猫!捋他胡须的人早晚都是个死,他的话在弟兄们中间还是说一不二。
“冯孝慈已经被咱们打趴下过一回。”张金称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留下一抹无法抗拒的威严,“这回他如果出来,老子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他要是不肯出来,就是认了怂,今后见了老子的旗号都得躲着走。总之,就是那一句话,今后整个河北绿林,就得看咱们的了。谁要是烂泥扶不上墙,趁早滚蛋,别给老子扯后腿!”
扬名、立万、招兵买马、进而问鼎逐鹿。几个月来,巨鹿泽上下一直忙碌的便是这件事情。所以张金称宣布打完冯孝慈后,他便要建立自己的旗号,众弟兄谁也不感到意外。而一旦旗号竖起来,他们便不再是土匪了流寇的身份。因而严肃军纪,逐步巩固队伍在地方上的威信也是应有之意。想到这层,几个核心人物互相看了看,以杜疤瘌为率先开口表态,“大当家这话说的,不就是要弟兄们收敛些么,这有什么难做的!谁还不是个苦出身,要欺负,也欺负那些有钱人去,欺负小老百姓有什么意思?”
二当家薛颂留守巨鹿泽,因而三当家杜疤瘌开口之后,便等于给所有弟兄开了个头。四当家王麻子想了想,赶紧跟上:“就是。寻常百姓家的积蓄,哪有庄主、堡主们多!从今往后,咱们抢,也尽量抢大户。至于女人,当然也是穿金戴银的小姐,比劈柴挑水的丫头看着顺溜。虽然不常弄到手,但这好比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大伙纷纷表态,宣布自己麾下的弟兄从今往后严守军纪,不给大当家添麻烦。待众人逐一表明了态度,张金称想了想,又道:“这回明明已经拿下了龙冈,我没有赶走那些朝廷官吏,而是又把龙冈交到了他们手上,便是这个道理。龙冈归朝廷管,咱们抢了,砸了,百姓们只能怪朝廷不能保护他们,怪不到咱们头上。如果龙冈归了咱们官管,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丢人的便是咱们。这做贼是门手艺,做官也是门手艺。不能一味地乱砍乱杀。若论做官,咱们这边,薛老二是把好手,小九子也是把好手,其他人,包括我这个大当家,恐怕都不太灵光。”
“大当家抬举了,我能有今天,还不是全仗着大当家撑腰!”猛然间听到张金称将话题转向自己,程名振赶紧起身施礼。他知道自己的快崛起已经引了很多矛盾,所以平素行事处处低调,能不显山露水尽量不显山露水。
“你是咱们巨鹿泽的千里驹,怎么抬举都不过分!”张金称目视程名振,对自己麾下爱将的表现非常满意。自从程名振入泽后,他做什么事情都顺。简直是如虎添翼,如龙乘风。这种感觉令他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放手干,老子看好你。打完了冯孝慈,老子立了字号,先封你个大将军!”
第一章 秋分 (一 下)
虽然当众宣布将军务全权交给程名振处理,张金称却多少有些不放心。到了晚上,这种忐忑的感觉愈强烈,他终是无法平复焦躁的心情,吩咐亲兵将老兄弟杜疤瘌和王麻子找来,哥三个一道喝酒解闷儿。
半坛子黄汤落肚,王麻子的嘴巴立刻失去了把门儿的,也不管杜疤瘌高兴不高兴,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张金称偏心眼儿,过分地倚重年青人,让自己这些老弟兄们凡事要看晚辈的脸色,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
张金称等的就是这句话,看了看杜疤瘌,非常坦诚地说道“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老张是什么人你们俩还不明白么?只要我有口肉吃,肯定不会让老兄弟光闻个味儿。”放下酒盏,他继续补充,“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里,的确没一个比小九子能打。我不依仗他,你们让我又能依仗谁?”
“那也不能把他捧上天去!”王麻子也看了一眼杜疤瘌,不依不饶。“弄得现在我寨子里的弟兄都待不住了,总想着有朝一日换个寨主,他们也好跟着扬眉吐气!”
“那是你姓王的手头太死,有好处自己全纂起来,让弟兄们天天喝西北风!”杜疤瘌不屑地回敬了他一眼,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肉,一边冷嘲热讽。“又想要人家尊敬你,又不给人家吃饱饭。这寨主当得也太便宜了些。要是老子跟你一样干,早给人背后打闷棍了!”
“你好,两千锐士让人打回一半来!”
“那我愿意。他怎么说也是我女婿,公是公,私是私。公事上我不难为他,回到家,他敢放肆,我就拿棍子敲他脑袋。”
“谁敲打谁还不一定呢?说的好听。”
“反正我们是一家。你姓王的不服,肯定挨敲!”
眼看着一对老哥俩双双瞪起了眼睛,张金称赶紧做和事佬。“喝酒,喝酒。没有的咸淡别扯。疤瘌说得对,公事上,咱们都得仰仗小九,私下里,他却是咱们大伙的晚辈,谁都可以敲打他。麻子你也别泛酸。我要是把军务全交给你,你肯定每天整到二半夜,照样整不明白。虽然我仰仗小九多些,但哪天他真的敢对你们之中任何人不敬,我肯定出头收拾他!眼看着咱们巨鹿泽越来越大,这长幼尊卑,还是必须要的。”
三人都是老江湖了,有些话点到之后,彼此心中立刻清清楚楚。王麻子刚才是借着抱怨自己被冷落的机会,提醒张金称不要任由程名振做大。而杜疤瘌则借着打击王麻子的同时,明确自己的态度,女儿、女婿和自己是一家人,忠心耿耿为巨鹿泽卖命,不会起异心。但也希望张大当家有所回报,别又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至于张金称,则将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挥到巨鹿泽内部秩序上,暗示自己在军务上会继续放权,大当家威严却绝对不可挑战。
“喝酒,喝酒!不扯咸淡,有些人不服,自己出去跟杨白眼叫劲去。窝里搅合不算本事!”杜疤瘌举起酒盏,笑着响应张金称的号召。
形势比人强,王麻子即便心里再不高兴,也只能憋着。举起酒盏跟两位老兄弟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仰痛饮。一半酒浆进了肚子,另一半却全洒到了脖子里。
“看你哪个狼虎劲儿,就跟几辈子没喝过酒似的!”张金称达到了一半目的,转而开始修理王麻子。“当寨主必须有个当寨主的样子。咱们将来若是立了字号,像你这样吃饭都没个吃相的,给你个太守当当,你也当成看城门的。”
“那,那叫什么来着。我刚刚学会了一个词,沐,沐,沐猴而冠!”杜疤瘌赶紧趁机痛打落水狗,成心让王麻子下不来台。
“我这是真本色。不像某些人,给点颜色就想开染缸!”王麻子抹了一把脸,抖着半脖子的汁水反唇相讥。
“行了,行了,咱们几个谁不知道谁啊。都努力改着点吧,也给年青人带个好头!”张金称笑着从侍女手中抓起一块雪白的缣布,丢给王麻子,“你先擦擦,我突然想起个差事来让你去做!”
听闻有事情要做,王麻子心中的怨气立刻小了很多,胡乱抹了把脸,将比苏绸还昂贵的缣布像废纸般丢到脚底下,“你说,哪怕是去把冯孝慈引过来的任务,我保证也不皱眉头!”
“我看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与其跟我们在这里一道干等,不如真的顺着浊漳水北岸穿越太行,到河东道干上他一票!”张金称用手指敲了敲酒桌,低声吩咐。“去回,多放几把火,多杀点儿人。给朝廷那帮家伙在火上浇浇油!”
“大当家是说?”王麻子瞪圆眼睛,满脸的麻点抽搐成了一个团。几个时辰之前,张金称还当众强调军纪,现在却私下叮嘱他要努力杀人放火。这个转变太大,他实在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让你钻到河东去干咱们的老本行,杀人放火!”张金称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悻然道。就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还老想着跟年青人争地位,换了程名振、段清、王二毛之中的任何一个,只要听自己开了个头,肯定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提醒还好,越提醒,王麻子越感觉天旋地转,“老张你白天……?”
“你这头笨猪!我张金称怎么有你这么个兄弟!”张金称狠狠踢了对方一脚,恨不得将王麻子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榆木疙瘩做的。“巨鹿泽是咱们的老巢,咱们老巢周围的地方,将来都是咱们的根基,当然不能再随便抢掠。而太行山西边,咱们一时半会儿肯定顾不上。既然还不知道是谁的地盘呢,咱们还跟他客气什么。你尽管去抢,去烧,我的军纪只照顾到太行山以东。过了太行山,就彻底无效!”
“那倒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王麻子眯缝着三角眼,多少明白了些张金称的用意。对于新的军纪,他是反对声音最高之一。当强盗不抢,不烧,那还能叫强盗么?而张金称这个安排则刚好称了他的心,单独出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具体目标,也没有具体任务。这种好事到哪里去找去?到底还是大当家,明白老兄弟的心思!
张金称的确明白王麻子在想什么,虽然他的心思王麻子根本猜不到。“你穿过太行后,自己注意安全。别逞能,打不过就缩回来。到了咱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我肯定能罩得住你!”
“那是,那是!”王麻子没口子答应,唯恐张金称再度反悔。老兄弟的脾气他知道,主意定得快,变得有快。“我今晚连夜动身,保证把上党郡搅成一锅粥!你和疤瘌哥等着看好吧。”
杜疤瘌瞪了他一眼,虽然对其得意忘形的小人模样很是无奈,却依旧有些难舍难分,“别贪图县城,府城,打几个堡寨就够。县城和府城的城墙太高,等你攻进去了,人家的援军也杀到了!”
“我哪有打县城的本事啊。称手的兵器、铠甲,都在你女婿手里攥着!就凭我手里的镰刀、锄头,也就城外耪耪地!”王麻子根本不知道好歹,悻悻地抱怨。
“你这人真不知足!”张金称拍了他一巴掌,笑着打断,“你们几个捞了好处,什么时候分给小九过?人家小九拿命换来的称手家伙,又哪次落下过你们?”
“有本事自己去打,我们肯定不分你的!”杜疤瘌气得鼻子都歪了,臭着脸奚落。“就是别被人给收拾了,害得我去接应你!”
最近几次单独行动中,程名振自官军手里抢到了大批优质的铠甲和长槊、陌刀、角弓等杀人利器。每每有所斩获,他总是将其分成三份,取三成“孝敬”给大当家张金称,四成交给老营由几个寨子均分,只留下最后三成来武装自己的部属。因此,以张金称为的各位寨主都拿了程名振的好处,吃人嘴短。王麻子在战利品分配方面挑事,纯属不知好歹,恩将仇报。非但惹得杜疤瘌满肚子不痛快,连张金称也无法站在他这边。
“打就打,老子麾下的弟兄又不是泥捏的。”王麻子得不到支持,只好悻然作罢。“河东那地方肥着呢,老子吃得满嘴流油时,有人可千万别眼红!”
说罢,他也没心思再喝下去了。把酒盏向桌上一放。顺手拎了条鸡腿叼在嘴中,施施然而去。
此刻已经接近亥时,大部分喽啰都已经睡下。听到自家寨主的命令,少不得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收拾行头,干粮,准备出。
早有人将消息报给了程名振,让他大吃一惊。有心欲到张金称面前出言阻止,想了想,又默默地折回到舆图前。
“这大当家也真是的!”段清、周礼虎、张猪皮、韩葛生、王二毛等人正在程名振的军帐中商议下一步行动安排,听到张金称朝令夕改,心里都愤愤不平。
“肯定是王麻子那家伙又在大当家面前下了蛆!”张猪皮于巨鹿泽中混的时间最久,也最清楚张家军内部情况,冷笑了几声,低声建议,“九寨主如果不方便出面,我去找五当家。王麻子最怕五爷,每次撒酒疯,都被五爷狠狠地收拾!”
“大当家自己不动心,别人下蛆有什么用?!”王二毛冷笑着看了张猪皮几眼,一语点破玄机。自打周宁去后,他就像变了个人般。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模样,要么不说话,说话就丝毫不留余地。
众将领默然,都明白王二毛说到了点子上。张金称的确对程名振等一干年青人非常信赖,但在同时,他又试图依仗原来的那些老弟兄,牵制崛起的新人。这一手玩得既不高明,也不漂亮。总是被大伙轻而易举地识破,总是让人心里疙疙瘩瘩。
程名振对已经生的事情心中雪亮,微微笑着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众人都非常沮丧,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正想跟大当家提议,派人主动杀入河东呢,没想到四当家抢在了前面。那更好,上党郡的乡勇不多,四当家带着他麾下的弟兄去了,足以将太行山西面搅翻天。如果河东与河北两道的官吏一刻不停地向朝廷告急,冯孝慈即便在朝中有人撑腰,肯定也遮盖不住。只要他肯离开黎阳,咱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看到受了委屈的人都宁愿忍让,大伙心中的怒气也就慢慢消了。张金称做得再不对,毕竟也是这支队伍的大当家。整个巨鹿泽的基业都是他和一些老家伙们创立的,大伙偶尔吃点儿小亏,也就忍了吧。
“冯孝慈是个百战老将,虽然上回在咱们手里吃了亏,主要原因却是因为轻敌大意。上次他退得快,麾下弟兄基本没伤到筋骨。这回咱们如此大摇大摆地撩拨他……”张猪皮不想于王麻子带队西进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指着舆图,低声分析。
“啃的就是硬骨头。不啃硬骨头,怎能证明咱们的好牙口?”王二毛冷笑着打断,双手抱肩,根本没把可能面临的风险放在眼里。
“我是担心他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张猪皮笑了笑,继续补充。“他要是想将咱们一网打尽,肯定不会单独行动。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手里都有不少郡兵,清河杨善会估计也会趁机出动!光是冯孝慈一个不可怕,真正打起来时,咱们就要以一敌三。”
“张老哥总是喜欢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无非是兵来将挡,咱们还怕过谁来?”
众人被张猪皮的分析说得心中一凛,七嘴八舌地数落。
张猪皮却不生气,笑着等程名振给自己解惑。程名振略一沉吟,低声说道,“张老哥说得的确有道理。但这一仗就怕打得小,大了反而不怕。杨善会在咱们手里吃过大亏,即便赶来助拳,也不敢轻易冲在第一线。魏征和魏元长都是硬茬,不过以先前咱们跟他俩交手的经验看,他们受制于元宝藏,根本无法自作主张。而那元宝藏不过是个守窝的狗熊,舍不得离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即便他来了,也会小心翼翼,不愿意替冯孝慈当前锋。所以那两家不来助拳时,冯孝慈见势不妙,还有机会离开。若是清河与武阳的郡兵都来了,冯孝慈就真的死定了!”
第一章 秋分 (二 上)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投靠土匪,或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一亮,又迅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四顾。果然现“风”、“山”、“6”、“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第一章 秋分 (二 下)
输光了拉倒,人死卵子朝天。作为一方大豪,张金称身上缺乏很多成为绿林霸主必要的气质,惟独不缺的便是赌性。当年没造反时,穿越马贼横行的燕山往来塞上贩货,其实也是赌,赌自己运气好,不会被贼人半路劫了货,落得人财两空!赌赢了,每年便能比老老实实种地多攒仨瓜俩枣。带头杀官造反,还是赌。赌一旦不当场战死,便能扬眉吐气地过几天人过的日子。之后他火并好朋友孙安祖、驱逐窦建德,寻机剪除八当家刘肇安,几乎没有一次不是行走于悬崖边缘。稍不留神便要搭上性命。然而,他一次次地赢,赢得惊险刺激,赢得盆满钵圆。
所以,听完程名振的整个计划,他于震惊过后,心中更多的是兴奋。程名振推荐的玩法可比他先前的那些玩法过瘾多了。如果将他前几次赌博比做掷色子压大小,程名振制定的进一步方案简直就是双6、天九、甚至黑白子,不到最后一步很难看到输赢。
“赌,咱们要赢就赢一把大的!”当程名振的进一步方案被张金称亲口介绍给几个核心寨主的时候,大伙的表现几乎和张金称听到这个方案时一模一样。新的方案虽然比大伙先前商定的那一个更危险,但其背后所收获,却让看到无不两眼通红。大伙本来都是一无所有,输光了不过还是一无所有。瓦片不怕跟玉碰,纵使碰得粉身碎骨,那玉上掉下来的渣渣,也够重新再买几车碎砖烂瓦的。
在几个寨主的协力支持下,张家军四面出击。一个月内,将滏山临近的县城、堡寨逐个梳理了个遍。兵临城下勒索钱粮,绑架肉票收取赎金,有几次甚至杀到了魏郡治所安阳城下,把四门堵得严严实实,直到看见援军的旗号不慌不忙地扬长而去。
看到贼军的气焰如此嚣张,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兵紧追不舍。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张家军在恒水河北岸以逸待劳,半渡而击。却无奈府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双方厮杀两个多时辰,张家军战败,丢下两千多具尸体落荒而走。而冯孝慈麾下的府兵伤亡不足三百,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随即,匪郝老刀领兵前来报复,双方在漳水河南岸又大打出手。凭借个人勇武,郝老刀阵斩隋将三人,夺旗五面,最终却因为临敌指挥能力与冯孝慈相差太远,不得不率部放弃漳水南岸所有土地,退往滏阳县附近休整。
四天后,恢复过精力来的官军强渡漳水,一日连破张家军四垒。漳水河全线失手,郝老刀抵挡不住,带领残兵败将退往滏山大寨。
冯孝慈进驻滏阳县,以通敌罪将滏阳县令杨仪、县丞余子明以及一干兵曹、捕快等尽数诛杀。然后挥师临水,在距离滏山十里的平原安营扎寨,与张金称的主寨遥遥相对,
“你去告诉张金称,老夫来了。无论他想干什么,老夫奉陪到底!”将临水县令杨文鼎责打了二十脊杖后,冯孝慈将战书摔在他的脸上,怒气冲冲地命令。
“将军,将军大人,卑职,卑职冤枉!卑职实在冤枉啊!”杨文鼎匍匐在地,不敢接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告。
“既然吃了我大隋的俸禄,就该有殉社稷的自觉。贼军从滏山一直打到了安阳,你临水县与张金称的老营近在咫尺,却没受到任何攻击。老夫说你没通敌,这天下有人会信么?”冯孝慈冷冷地挥了挥手,命人将杨文鼎架起来,丢出中军。“如果张金称杀了你,老夫立刻向朝廷上本,要朝廷下旨表你之忠。如果你敢半路逃走,哼哼,老夫已经杀光了滏阳县所有官吏,不在乎将临水县的官吏也清理一遍!”
“将军大人…….”杨文鼎的哀告声噶然而止。张金称虽然不讲理,好歹收了“保安费”后就真的没有攻打临水县城。而冯孝慈老将军比张金称更不讲理,他甚至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一上来就把人往死里逼。
明晃晃的横刀面前,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除了硬着头皮去贼营下书外,杨文鼎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好在最近张金称脾气不错,接到战书后,也没难为下书之人。先是好吃好喝招待了一番,然后将一封“亲笔书写”的回信塞给杨文鼎,让其转交给冯孝慈将军。
“大,大当家……”一想到回去后还要面对冯孝慈那张阎王脸,杨文鼎的眼泪立刻涌了满脸。“大当家开恩,容在下在山上先躲几天。您把在下关起来吧,在下愿意做您的俘虏!不,请准许在下当您的肉票。肉票!在下乃荥阳杨家之后,您抓了在下,日后肯定有大笔赎金拿!”
天呐,还有主动想当肉票的?众寨主们被惊得大眼瞪小眼。张金称却丝毫不肯考虑对方的要求,从腰间拔出尖刀,奋力向桌子上一插,“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老子既然收了你的保安费,自然不能再抢你绑你。吃完了饭赶快给老子滚,倘若赖着不走,老子就拿你当下酒菜!”
“大,大,大大……”想到张金称的特殊嗜好,杨文鼎吓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抄起张金称给的信,连连作揖,“在,在下,在下这,这就走!”
“快滚,快滚!”张金称用力挥挥手,命令侍卫们将杨文鼎和他的随从从酒桌旁叉起来,丢出山寨。
赌局已经开始了,这是第一次下注,双方斗的便是一个气势。
在贼军那里没找到避难所,倒霉县令杨文鼎只好慢慢吞吞地向回爬。等到他捱回冯孝慈的军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本以为冯孝慈看到张金称的信后肯定会勃然大怒,拿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撒气。谁料冯孝慈将信仔仔细细地读完后,脸上居然泛起了笑容。
“你先下去吧,让老夫想想怎么回答他的质问?想好了,少不得还要劳烦你跑一趟!”老将军收起信纸,笑呵呵地命令。
“那,那,那卑职就先走了?”杨文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倒退着向帐外蹭。一不小心被地上的毛毡绊了下,“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滚出去!这等货色,居然也堪为地方父母!”冯慈明突然又翻了脸,上前一脚,将杨文鼎踢出了五尺开外。
“老将军息怒!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帐中众将强忍笑意,纷纷上前替杨文鼎说情。好说歹说将冯孝慈劝回了帅案之后,再看杨县令,已经连滚带爬冲出了军帐,唯恐爹娘没给生了四脚腿。
“这等货色,这等货色!”冯慈明怒火难消,拳头捶得帅案咚咚作响。“也不怪几个蟊贼就能纵横千里,我大隋的地方官员都如此窝囊,是个人便能将他们打得不敢出头!”
“他毕竟是个文官,没见过什么大场面。”鹰扬郎将赵亦在旁边笑着相劝。“自从先皇定鼎以来,河北各地已经三十余年没闻金鼓。此人敢去张金称那里下书,还敢带着张贼的信回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哼!这等货色也能被委以官职,也怪不得百姓造反!”冯慈明心内余火未散,冷哼一声,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军帐中除了几个汲郡太守张文琪派来帮忙的郡兵将领外,其余都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所以他也不怕被人偷偷地向朝廷高密。又骂骂咧咧地数落了几句,将帅案上的信拍了拍,低声命令,“你们也看看吧,这是张贼写给老夫的回信。无论文理还是字迹,都比那姓杨的县令强了一百倍!”
众将领半信半疑,凑到帅案旁默默观看。乍看之下,还真的大吃一惊。回信是以标准的右军体书写,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笔一划都透着洒脱。能把字练到如此程度的,整个朝中也找不出几个。而信的内容居然完全用骈文写就,四四六六,一气呵成。非但气势磅礴,文理通达,字字句句中还透着股子自信和正气,仿佛他们是官军,冯孝慈等人才是作恶多端的山贼一般。
“这是张金称请了教书先生捉刀的吧!”鹰扬郎将赵亦达不敢相信贼军中有如此文雅人物,想了想,撇着嘴质疑。
“你看那字的间架结构,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所写么?”冯孝慈摇了摇头,不住冷笑。“真正的贤才全都没有出路去当了贼,草包软蛋却凭着祖上的余荫做了地方官。还能怪我大隋朝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么?我早就说过,土匪不是出自山中,而是出自朝中。可这话就是没人听!”
也不怪冯孝慈话里总是充满怨气,近半个多月,他几乎日日受到朝庭的责难。开始时语气还比较温和,只是催促他尽快履行职责,平定叛乱而已。到了后来,简直是满纸的威胁喝斥,宣布如果他继续在黎阳按兵不动,朝廷就要另派一位主帅来。同时追查相关人等的消极避战之罪。而冯孝慈却认为,眼下不是出击的好时候。张金称气势汹汹,肯定是有备而来。即便府兵们能打败他,倒下一个张金称,紧跟着还有王金称、李金称扯旗造反。不如徐徐图之,一面安抚百姓,梳理吏治,从根本上消灭土匪的来源,另一面将几伙悍匪限制在固定区域地,不断分割之,蚕食之。最终一举犁庭扫**。
但河北与河西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一般向东都送,朝廷中尽管有来护儿与苏威两个反复替冯孝慈辩解,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众口铄金,在段达、宇文述、裴蕴等人的合伙诋毁之下,到后来连很少过问政务的皇帝陛下杨广都了怒,命令虞世基亲笔誊写圣旨给冯孝慈,督促他出兵剿匪,否则将依照吐万绪的前例处置。
大将军吐万绪因为长时间与流寇僵持,又不肯给朝中权臣送礼,所以被杨广下旨处斩。冯孝慈当然不敢步他的后尘,接到圣旨后,才不得不将刚刚恢复了元气的府兵拉出来,追到滏山下与张金称一决雌雄。
抱怨归抱怨,仗还得去打。弟兄们也希望决战前能尽量对敌手的了解多一些,所以很认真地分析来信的笔迹。经冯孝慈一提醒,他们还真的现,此信的确出于一名武将之手。单看那起笔、落笔两处的力道,就能得出此人手臂沉稳,腕力非凡。
“想不到张贼麾下,竟有此等文武双全人物!”轻车都尉刘克己书法方面造诣最高,第一个得出结论。
“想必这人就是程名振了!”鹰扬都尉赵亦达低声附和。“此贼和张金称两个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咱们从黎阳引到这里来,恐怕不只是为了炫耀一下文采!我总觉得,恒水和漳水两战,贼军都没尽全力。看上去损失巨大,实际上却是在向咱们示弱!”
“的确如此。张贼这次胃口很大!”话题转到军务上,冯孝慈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他想拿老夫的脑袋立威,老夫就亲自给他送到家门口。现在,跟咱们文四骈六的掉书包,恐怕也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把我们拖在山下,然后找机会动手罢了!”
话音刚落,郡兵校尉周文立刻上前进谏,“那老将军何必遂了他的意!咱们的兵强马壮,弟兄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早日跟他决战便是,让他没机会使阴招!”
军帐中议事诸将,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五品以上。像周文这种郡兵校尉,如果不是看在太守张文其几个月来粮草供应无缺的面子,根本连门口都没机会迈进。见到他如此不知道长幼尊卑,一干将领纷纷侧头,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冷笑。也有人性子急躁,干脆直接质问道:“周校尉说得轻巧,贼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之便。我军初来乍到,人困马乏,拿什么跟其硬拼。弟兄们个个能以一当十的确不假。但弟兄们也是肉做的,如果毫无把握就带着他们上前,不是故意谋害他们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众人鄙视下,周文立刻面红耳赤。“我,我只是觉得,不能把主动权交给贼人。他们越想怎么干,咱们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鹰扬都尉赵亦达扫了周文一眼,不屑地追问:“那周校尉以为敌军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肯定不想现在就跟咱们厮杀!”周文向后退了半步,四下拱手,“如果诸位将军不信,周某可以带本部兵马先给大伙探探路。待周某麾下这三百弟兄全打光了,大伙再继续商议如何进山便是!”
这话倒是带着几分男儿气,不由得人不重新打量他。冯孝慈想了想,笑着出言阻拦,“周校尉勇气可嘉,但你肩负运送保护粮草的重任,不能轻易受伤。老夫的确想尽早跟张贼决战,他故意拖延时间的伎俩,老夫也心知肚明。但老夫也在想一件事,张贼凭什么本事将老夫这万余精兵一网打尽?他欲一战而定乾坤,老夫亦不想老是拖拖拉拉跟他纠缠个没完没了。所以先让弟兄们休息两天,一方面看看敌军的动静,另一方面等待武阳元宝藏与清河杨善会的消息。他们两个早已接到老夫的亲笔信,如能渡过漳水,三面合围,河北定能一战而安!”
“就怕杨善会和元宝藏不肯帮忙!”周文听冯孝慈没有战决的打算,非常失望地提醒。“将军也看到过,这些地方官员是何等货色。说实话,除了汲郡太守张大人外,卑职还真没见过一个有担当的!”
冯孝慈被他说得一愣,心中暗道:这后生说得也倒是实在话。如果杨善会和元宝藏都被张贼打怕了,想一战而竟全功恐怕有些难度。可直接冲上前跟十几万贼军拼命,即便获胜,也是个惨胜。到时候张贼向巨鹿泽里边一缩,老夫肯定没力量继续收拾他。转眼贼军疗好伤口,再度出泽搅乱地方,朝庭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们必然又要借机打击异己。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先将攻势缓上一缓。一方面可以让麾下将士养回些连日征战所消耗的体力,另一方面,也能观察一下敌军的进一步动向,以静制动。此外,上次敌军之所以偷袭得手,是借了巨鹿泽周围的复杂水道。而这次主战场却位于山下,贼军并无上次的地利可趁。并且眼下秋粮刚刚入库,各地的堡寨、府库里边都有些积蓄。即便粮道受到威胁,大军也不会像上一次一样,转眼便断了炊烟。
想到这,老将军用手指敲了敲帅案,低声命令,“决战不必急于一时。既然贼军目前跟老夫来文的,老夫也不能被他们笑话失礼。咱们文来文对,先周旋两天,顺便熟悉一下这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让弟兄们稍作休整。三天后,无论武阳和清河两地有没有动静,咱们都率部攻上山去,砸烂了张金称的贼窝!”
三天时间,不过是弹指功夫。冯孝慈真真假假跟替张金称捉刀的程名振打了几场笔墨官司,从朝政聊到民生艰难,再聊到天下大势,谈着谈着,就把光阴耗过去了。与此同时,出人预料,清河与武阳两郡也作出了积极响应,杨善会带领五千郡兵渡过漳水,直插滏山后的邯郸,时刻准备切断张金称部的退路。武阳郡的魏元长和魏征两个也奉郡守元宝藏的命令,率部扑向清漳,隔着河与张猪皮、王二毛等贼对峙。
“王贼麾下有多少兵马!”接到友军的书信,冯孝慈在舆图上看了看,皱着眉头追问。
“据说是千余骑兵。魏元长正在征集船只,准备强行突破!”鹰扬郎将赵亦达明白主帅在担心什么,笑着回应。
千把蟊贼,虽然是骑兵,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各地秋粮都存在城内,骑兵攻城,简直是痴人说梦。又仔细查探了一遍其他各路蟊贼的动向,冯孝慈终于下定了决心。“命令弟兄们整顿衣甲,擦亮兵器。今日巳时整,咱们先跟张贼会一会!”
“遵命!”众将领擦拳摩掌,大声回应。就在此时,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突然从营盘北侧传了过来,“呜、呜、呜呜——”声音低沉,吹得人心烦意乱。
“小子倒是反应迅!”仅仅凭着号角声,冯孝慈便猜到了敌军的意图。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命令,“派人加急送信给杨善会,请他将营地再向前推进三十里,卡住武安。让他放心,如果张贼败向武安,肯定已经成了残军,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张贼没败,也会先打老夫,不会调转头来攻他!”
“是!”幕僚答应一声,记录下将令,用印,交给亲兵快送出。
冯孝慈点点头,继续补充,“给魏元长写封信,让他不必过河,隔着河牵制敌军便是。如果贼人向他那边撤退,立刻半路劫杀。不要担心损失,他损失多少,老夫过后给他补充多少!”
幕僚们将这条命令记录之后,找恰当的信使送出。冯孝慈亲自检点兵马,杀出了营盘之外。
众将士与贼军交战多次,已经非常了解对手的打仗风格。贼军通常不肯正正经经的列阵而战,所以官军也不过多浪费精力,不慌不忙整顿队列,在营前依照左、中、右、后四个方位排出了一个“十”字。中军突前,两翼分开。后军作为预备队,时刻准备冲上前在关键时刻给敌军以致命一击。
只是,这次贼军的表现却有点出乎人预料。他们只来了三万人,数量仅仅是府兵的二倍多一点儿。却整整齐齐地排成了锋矢型,前锋尖利,两翼陡峭,长长的后队拖出一里许,方方正正,整整齐齐。
“好一个将门之后程名振!”冯孝慈心头的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仰天赞叹。那是大隋府兵最常用的攻击阵型,带了一辈子兵的他非常熟悉。此阵长于进攻,短于变化。一旦进攻失利,则主将很难全身而退。
呜呜,呜呜,呜呜,悠长凄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天地为之变色。下雪了,第一波雪花伴着羽箭落下来,绽放出姹紫嫣红。
第一章 秋分 (三 上)
第一章秋分
猩红色的战旗,土黄色的号铠。前方的队伍是那样的熟悉。在童年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名振曾经梦想着成为身穿黄色号铠中的一员。在同一面战旗下,刀劈突厥,马踏南陈,为背后的大隋立下赫赫战功,像悬云台,名留青史。
可以说,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带领着另外一支队伍,向父辈们以之为荣的大隋战旗起决死冲击。但现实就是这样荒唐,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葬送父辈们的血染荣耀,不惜任何代价。
就在他一闭眼睛的刹那,敌我双方已经有近千人倒在了血泊中。大隋府兵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弓箭手射出的破甲锥几乎都集中在某个固定区域。张家军的大部分喽啰还穿着单衣,三棱形的箭簇非常轻易地边撕开了他们的衣服、皮肤、肌肉、入体长达半尺。中箭甚至来不及出惨叫,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旋转着倒了下去。
相比之下,喽啰兵们的战绩乏善可陈。除了少数持着缴获来的角弓的精锐,其余弓箭手射出的羽箭尽管占据了地形和风向的双重优势,也散乱不堪。大部分被官军中的朴刀手用盾牌格落,小部分侥幸命中目标,却仅仅是在皮甲上钻了个洞,连重伤都没能造成!
一轮羽箭射罢,喽啰们的士气迅下降。锋矢阵的前三分之一还在高前冲,后三分之一却有很多人在袍泽的尸体前放慢了脚步。“他***,冲上去。胆小后死!”阵尾督战的三当家杜疤瘌立刻翻脸,抡起刀背一通乱抽。后排喽啰背上吃痛,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上前玩命。中间位置的袍泽被他们推动,整个阵型顺着地形的坡度隆隆前行。官军的第二波羽箭却又像冰雹般砸了下来,砸在锋矢阵的中央,将其切成若即若离的两段。
背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程名振却充耳未闻。他甚至没有整顿队形,鼓舞士气的打算,只是裹在锋矢阵中央靠前部分,一味地加快度。护在他周围的亲兵个个身经百战。现主将舍生忘死,也都豁了出去,挥舞着长柄陌刀,狼一样惨叫,“嗷嗷,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几名身受重伤的喽啰自知性命难保,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厉声相和。凄惨的叫声让所有弟兄心中一凛,同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愤。“啊….啊…啊啊……”冲在最前方的所有喽啰都叫了起来,声声透着绝望。很快,这绝望的叫声感染了冲锋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亦举起简陋的兵器,大声回应。
“啊….啊…啊啊……”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活着又有什么可留恋!倘若战败,大伙的脑袋少不了要被挂在城头上,还不如奋力一搏。
“啊….啊…啊啊……”既然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们活得舒坦。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再过二十年,天地间还会出现一条好汉。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很容易受到环境的感染。当整个军阵的核心都抱上必死之志的时候,其余弟兄也迅忘记了恐惧。羽箭的封锁还在继续,死亡就在身边。昔日的袍泽一个接一个倒下,跑动中的人却疯了一般,根本不想做任何停顿。
冲上去,冲上去,临死拉一个垫背的。
冲上去,冲上去,新郎官程九爷都冲到最前方了。谁的命比他还金贵。
古语云,临阵不过三矢。指的就是在一百步左右的羽箭有杀伤力射程到两军相接这段距离上,防守的一方的射击频率。除了极少数天才的射手和武艺精熟的大将外,一石半的角弓,能直接置敌人死地的射程最远不会过一百二十步。而一百二十步的距离,高冲击的战马只需弹六到七下手指的功夫,人的跑动度稍慢,十五个弹指,也可以完成两军相接。
第三波羽箭落下,又放倒了五百多名绿林好汉。第四波羽箭因为双方距离过近,已经只能采取平射,大部分被排在锋矢阵最前方的喽啰们用盾牌隔开,少数落入阵中,杀伤力骤减。没等府兵们将第五支弓箭搭在弦上,锋矢阵最前方的朴刀手突然将木盾当做暗器向前甩去。厚重的木盾在半空中打着旋,挂着风,直接切在了前排府兵的脸上。
没料到喽啰们居然用如此方式起打击,站在最前排的府兵登时被砸得晕头转向。与此同时,程名振的第一道将令终于在人群中央响了起来,隐隐带着股血腥。“举刀,挺矛!干翻他们!”,他大声呼喝,丢下插着三支雕翎的木盾,将先前单手提着的长槊稳稳地端平。
弃掉盾牌的朴刀手立刻举起钢刀,跨步冲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敌人。紧跟在朴刀手身后,一路受其保护的长槊手也平端铁槊、木矛和白蜡杆子缨枪,撒开双腿,将跑动的度挥到极限。这都是几个月来程名振日日不断训练他们做的,大伙几乎形成了本能。一旦将兵器端起,便是勇往直前,百死而不旋踵。
“前军,稳住!左右两翼、斜向上前,切断他们!”老将军冯孝慈不慌不忙,挥动手中的令旗。“呜呜——呜呜——呜呜”身边的传令兵立刻举起号角,将他的命令通知到全军。“十”字形大阵缓缓开始移动。即将与对方相接的前军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很快恢复了镇定。一直以羽箭向绿林豪杰招呼的左右两军丢下角弓,提起兵器,呈剪刀状,慢慢向前迫近。
“轰!”交战双方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起,血浆迸射。刹那之间,府兵前军便如遭受重锤的岩石般,碎掉了厚厚一层。而锐利如刀的锋矢阵列也立刻变钝,前排勇士冲锋度骤然下降,后排的喽啰却因为跑动的惯性继续压上来,或将挡在路上的府兵将士捅翻。或被训练有素的府兵将士砍倒。
层层叠叠的尸体倒下,地面上很快就淌满了红色的泥浆。交战双方却没有一方退缩,前仆后继,不死不休。这是勇气与意志的较量,这是男人之间尊严的较量。后退将终生抬不起头来,战死将永远成为英雄。
地形的效果慢慢开始显现,借助着脚下土地的坡度,训练和装备远不如对手的喽啰们居然与府兵们杀了个旗鼓相当。前方的弟兄不断倒下,后方的弟兄如同潮水般涌上前,一浪紧紧跟着一浪。
锐利的横刀砍在单薄的葛布衣衫上,瞬间切开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在体力即将崩溃的刹那,满手老茧的汉子们却忍痛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短刃,狠狠地捅进对手的小腹。两个人同时倒下,然后彼此拥抱着在血泊中翻滚,撕打。直到其中一方完全丧失了意识,另外一方才停止攻击,倒在对方的尸体旁,大笑着合上双眼。
雪花66续续飘落下来,盖住地面上的尸体,殷红。而那浓重的殷红色瞬间又与白雪融为一体,汇聚成股,成溪,成河,默默地顺着山坡流下。
这是人世间最凄凉的场面,也是人世间最壮烈的场面。生命在最后时刻汇成一曲绝唱,任何乐器无法相伴,任何曲调无法比拟。
几乎每个人都陶醉在这华丽的乐章当中,如醉如痴。时光变得缓慢,甚至停滞不前。过去未来,痛苦快乐,恩怨情仇,一切都顾不上再想,也懒于再想。你所能把握的就是现在,稍有疏忽便会丧命。毫厘之差决定生死。手中的兵器不再沉重,身上的伤口也没有了感觉,生涩的招数,僵硬的步伐,突然间都变得娴熟无比。出招的动作仿佛是在跳舞,而牛头马面则在两旁踏歌相伴,砍翻一个,再砍翻一个。他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活得精彩,活得开心,活得热烈。活得像一团燃烧滚动的烈焰,无论谁试图靠近,就将他烧死,烧残,烧成一堆灰烬。
无论是谁!哪怕是父辈们过去的同僚。哪怕那些黄色的铠甲和红色战旗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在两军刚刚相接的刹那,程名振还稍稍闭了下眼睛,合着口中的血浆咽下心中的痛楚。到了此刻,他却已经完全被血腥气所迷,被刀剑相撞声所染,整个人疯狂得像头出笼的豹子。手中的精钢槊锋是豹牙,脚下的包铁战靴是豹尾。无论是谁敢招惹,用钢牙咬碎他,用铁尾打翻他。将他的尸体踩入血泊中,塌在他的尸骸上狂笑着宣布自己的胜利。
老子只想活着,哪怕是贫困与寒冷交加,白眼和轻蔑接踵,都认了,都可以忍。但你们为什么不让老子活下去?老子不想杀人,不想害命,但你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告诉老子善良是错误,宽容是罪恶。好了,老子知道了!老子改了!老子不再做人,老子是一头野兽。嗜血而生,啖肉而活,在成堆的白骨当中寻找生命的快乐!
杀!
男儿当杀人。
杀!
一将功成万骨枯!
杀!
在那尸山之上,血海当中,是老子的归宿。从此与牛头马面为伴,夜叉阎罗为伍。
既然这世道只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老子不吝于举起刀。
杀!杀!杀!
杀!杀!杀!
注1:像悬云台。汉光武帝曾经在云台上悬挂二十八位开国功臣画像。所以在汉代之后,唐代之前,像悬云台是武将的最高梦想。
第一章 秋分 (三 中)
第一章秋分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投靠土匪,或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一亮,又迅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四顾。果然现“风”、“山”、“6”、“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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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 (三 下)
第一章秋分
流寇们不计伤亡的攻势只持续了半刻钟,但这半刻钟的时间对老将军冯孝慈而言却像数十年一样漫长。敌人这一手肯定是蓄谋已久的,他知道,否则前后两支流寇的间隔不会这么短,这么巧。不会配合得如此流畅,如此自然。流畅到负责警戒的游骑兵只能仓促地出一声警报,自然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调整!
好在老将军身经百战,临敌经验非常丰富。快瞭望了一下战场情况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整部署。“后军弟兄向帅旗靠拢,用弓箭寻机歼敌。右军弟兄在后军之外变为圆阵,密集防守!”
毕竟是大隋最早建立的十二府兵之一,右武侯的将士们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迅在主帅的命令下改变作战策略。他们以朴刀和皮盾为墙,以长矛和铁槊为栅栏,彼此掩护着向中央靠拢。队形越来越密集,密集得像一只缩卷起来的刺猬。随着新的临战阵列慢慢成形,绿林好汉们处心积虑创造出来的局部优势很快被抵消了。他们在郝老刀的带领下疯狂地撕扯着钢铁刺猬的外壳,但每次拔下一根硬刺,都要付出三倍以上的代价。
战斗经验和装备的欠缺,已经不可能只凭着勇气来弥补,觉自己一方的士气越来越低,郝老刀怒不可遏,“他娘的,没吃饱饭啊。别给老子丢人了,赶紧扯呼!”
“风紧,风紧!”
“扯呼,扯呼!”
左右亲信扯开嗓子,将郝老刀的最新指示传达出去。“扯呼,扯呼!”“风紧!风紧!”大小喽啰们立刻精神一振,齐声叫喊着,拔腿就逃。根本不忌惮将自己毫无防护的背后暴露给官军。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府兵们先是被土匪的突然战术改变吓了一跳,然后迅明白对方在捞了个大便宜之后,又撒丫子跑路了。气得破口大骂,抓起长弓、短弓就是一阵攒射。怎奈自己一方队形过于密集,内圈弟兄只有通过抛射才能不伤到外围袍泽。而没等羽箭从半空落下,喽啰们已经连滚带爬地撤出了致命射程之外。个别人大腿、**上插了两三根雕翎,却一瘸一拐地像只兔子般蹦跳着逃命。左一兜,右一转,顷刻间在小雪中失去了踪影。
“大帅,追不追?”鹰扬郎将赵亦达不敢再自作主张,挤到老将军冯孝慈身边求教。敌军的战术完全不合常理,很难预料到他们下一步究竟要干什么。如果是两支正规军交手,双方将领绝对不敢这么干。这简直是拿主将的名誉和弟兄们的性命在做赌注,无论输了赢了,都未必见得光彩。
“等等,等等游骑兵的信号!”冯孝慈扫了一眼遍地是尸体的战场,皱着眉头回应。他不敢再小瞧程名振,对方能使出如此疲懒招数,定然是建立在其对大隋府兵和江湖豪杰两方作战特点都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如果刚才程小贼转身逃命时官军原地保持不动,贼人的第二波攻势就根本捞不到任何便宜。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失误,导致近千名官军战死。眼下战场情况未明,万一程贼还准备了第三波攻势,右武侯再度分兵,可就正中他的下怀了。
正犹豫间,彤云下又传来几声低沉的号角。紧跟着,远方薄雪上出现了一条黑线,一万多名手持各色兵器的江湖豪杰呐喊着向官军冲了过来。
“保持阵型,先用羽箭招呼他们!”同样的伎俩再使第二次,也太瞧不起右武侯了!看到敌军来袭,冯孝慈迅做出决定。目前他身边还有三千多弟兄,敌军的人数几乎是自己人的五倍。但在装备和作战技能方面,官军拥有对方无法比拟的优势。三棱破甲锥在百步之内可以穿透两层牛皮。而土匪们用柘木或竹板制造的单弯弓,射出的羽箭却很难穿透官军的铠甲。
仿佛心有灵犀般,八当家卢方元与老将军冯孝慈打起了同样的主意。站在圆阵百步以外,他将队伍拉成了一个双层半环状。前排由朴刀手举盾遮挡住伴着雪花飘落下来的箭雨,后排弟兄则抓起各种各样的弯弓,齐齐地将羽箭向官军射去。
双方同时采用了曲射战术,羽箭在雪花之中来回穿梭。刹那间,黑黑白白,甚为壮观。但落下之后,杀伤效果却十分差强人意。官军射出的雕翎攻击力大,却被土匪们用漫长的阵型和厚重的盾牌抵消掉了全部优势。土匪们射出的羽箭穿透力弱,却因为人数众多,目标又集中在一个固定范围而威力倍增。才三轮对射过后,冯孝慈的帅旗就被扎得百孔千疮。护身的软甲上也插了几根用竹枝和铁皮做成的“土箭”,虽然没扎进肉里,却颤颤巍巍,要多恶心人有多恶心人。
“砸,砸,砸死他们!恶心死他们!”八当家卢方元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这招不灵光,连命令声都带着起哄的味道。其麾下的土匪更是一群泼皮无赖,居然一边射着箭,还一边戏谑地唱起了俚歌,“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那俚歌在军中也有流传,唱起来非常齐整,绝不像土匪们这般南腔北调。偏偏这南腔北调的歌声极其打击人的精神,又射了五轮过后,官军们胳膊没乏,心先乏了。瞄准时有一搭没一搭,射出的雕翎也有近半没等到达指定范围便被风吹落在地上。
“大帅,这样下去咱们肯定吃亏!”跟在冯孝慈身边随时听候命令的周文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向老将军提醒。由于报仇之心过于急切,他在军中的人缘混得极差。很多话本来有道理,经他的嘴一说,反而让大伙都产生了抵触情绪。
“吃什么亏,他们被射死的人肯定比咱们多!”鹰扬郎将赵亦达看周文最不顺眼,代替冯孝慈大声呵斥。
文有心再说几句,告诉冯孝慈土匪们的目的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起哄。看到众位将军铁青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自觉闭上了嘴巴。
“你说得有道理!”正失望间,冯孝慈的鼓励无异于雪中送炭。老将军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惨笑着道,“他们是为了乱我军心,疲我士卒。就这么大会儿功夫,老夫派出去的游骑兵已经被他们砍得差不多了!”
众将领闻声,齐齐抬头远望。这才惊诧地现,在战场的外围,有百余名土匪骑着战马,正在肆无忌惮地堵截追杀右武侯的游骑。若论单打独斗,每名游骑兵至少能干翻三个土匪。可土匪们却是有备而来,十几人对付一个。毫无准备的游骑兵们被砍得只有四散逃命的份儿!
“无耻!”
“不要脸!”
除了大骂对方无耻之外,将领们简直不能找到任何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土匪们的战术。对方完全是仗着人多在欺负官军,从开始程名振的那次主动出击,到现在卢方元这记“明射主阵,暗杀游骑”的阴招,每一次都出动的人数都是官军的三倍到五倍。随着战局的展,官军的人数越来越少,而土匪们却仿佛野地里边的韭菜般,一茬接着一茬。
张家军的无耻招数显然远远不止是这些,右武侯的游骑兵们刚刚被驱散,正北方雪雾后又隐隐出现了几条黑线。每条黑线大概都由一万多人组成,提刀的提刀,持棒的持棒,没有什么和手兵器可拿了,便举着镰刀、锄头、树枝、竹竿。几乎每个人都衣衫不整,但每一个人都斗志昂扬。
放在单打独斗场合,这是典型的车轮战术。两军交手,这种战术却很难说是高明还是愚蠢。如果在敌我双方刚一接触的刹那,冯孝慈果断起反击,并且全军追着程名振厮杀。流寇们的战术便会成为典型的“添油”打法,无论上来多少人,都会被右武侯弟兄打得溃不成军。
然而,冯孝慈却没把握住机会。
他没想到程名振于两军刚刚接触的瞬间,会不惜一切代价起强攻。更没想到程名振在场面大占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转身逃跑。至于对手后续起的几波攻击,在老将军眼里反而不太重要了。在分兵追杀程名振的命令出的刹那,今天的战斗结果已经被决定。
流寇胜!
右武侯完败!
身边的弟兄已经不足三千,士气低迷,身心俱疲。连续涌过来的贼兵数量却过了四万。这种情况下,冯孝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这道命令对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右军后军交替掩护,收兵回营!”咬着牙,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大声命令。一道黑色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淅淅沥沥染红了颏下白髯。
第一章 秋分 (四 上)
第一章秋分
即便战败,右武侯还是右武侯。听到冯孝慈含恨出的命令,众将士们迅变阵,朴刀手在前、轻伤号居中、弓箭手和持长兵器断后,以倒三角阵型缓缓向来路退去。驱重兵赶至的张金称尾随追杀,前后冲了四次都没能让右武侯的阵型生任何改变。到最后现自己一方伤亡实在过于骇人,只好放弃了全歼这支隋军的打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退回大营中去了。
傍晚时分,追杀程名振的那部分官军也6续返回了营地。他们在途中遇到埋伏,逃走的贼军趁机转头厮杀。右武侯弟兄们以一敌十,众寡悬殊。全凭着以往训练出来的一身过硬本事,才于辅国将军吴文忠的带领下从数不清的贼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万余府兵精锐,初战折损便过了四成,士气登时一落千丈。好在日落后雪势突然变大,程贼名振与张贼金称虽然占了个大便宜,气势如虹。却无法跟老天爷作对,只得草草收了兵,在距离官军大营五里外的半山坡上扎营安歇,摆出一幅随时可以起进攻的姿态。
初雪下了整整一夜。
洁白的雪花慢慢将地面上的人血凝结,慢慢遮盖,慢慢抹成清一色的纯白。北国的冬天来的急,风雪中,觅食的野狗和寒鸦都销声匿迹。苍茫大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右武侯和流寇的尸体,生前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死后却紧紧相拥,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脱去身上的号铠之后,你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个属于官军,哪个属于流寇。家中的妻儿老小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都为换取一家人活命的口粮,不得不提起了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眉眼,甚至连手上的老茧都长在同样的位置。如果换在太平年代,他们也许还能放下锄头后,拎着一壶浊酒彼此来往。在醉醺醺间,为家中儿女订下亲事。
而现在,他们只能以刀为锄,从对方的脖颈上割取收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何必不给彼此一条活路?”第二天一大早,冯孝慈就接到了程名振替张金称捉刀的交涉信。信中再度强调了朝廷搜刮无度,官吏贪赃枉法的罪状,借此证明流寇造反有足够的理由。并且要求冯孝慈代为上书给朝廷,准许巨鹿泽群寇接受招安。以襄郡王之爵封赏张金称,割龙冈、南和、内丘、柏仁、沙河巨鹿五县为张金称的领地,子孙罔替,永不收回。
“异想天开!”冯孝慈气得连拍帅案,因吐血而变憔悴的脸上涌起异样的黑色。“把他给我推出去,斩示众!”指着替程名振下书之人,老将军大声怒吼。“推出去,连同陪他来的那几个小蟊贼,全给我砍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右武侯和流寇不属于两国,所以使不在规矩保护范围之内。听到冯孝慈的咆哮,几十名亲兵立刻涌上,拧住杨大胆的胳膊便向帐外推。
那杨大胆昨天刚刚追随程名振打了一场大胜仗,眼下心气正高。被冯孝慈的亲兵拧住了胳膊上绑,也不求饶,只是学着道听途说来的英雄模样冷笑连声,仿佛鲲鹏看到了护食的夜猫子般骄傲。
他如此镇定,倒勾起了冯孝慈的几分兴趣。有心探探贼军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老将军摆摆手,吩咐左右暂且先留杨大眼等人一条小命。然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粗痞,难道真的活腻味了么?还是张贼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在下不懂老将军说什么?”杨大胆耸了耸肩膀,很是不屑。“但在临来之前,我家九寨主说过,老将军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所以老将军肯定舍不得杀我!”
“那我就让你家九寨主算错一次!”冯孝慈肚子内登时又冒起了一股火气,恶狠狠地威胁。昨天战场上输得实在有点冤,今天若是在口舌上再吃了亏,自己这半生英明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仿佛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杨大眼耸耸肩膀,一言不回。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推搡他,他就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试图立威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冯孝慈强压心头怒火,命人将其推回来,继续问道,“你们九当家手里到底有老夫什么把柄,居然让你如此信任他?说出来,老夫可以考虑饶你一人不死!”
“哼哼!”杨大胆本来胆子就大,现冯孝慈有点儿外强中干,更是肆无忌惮。先冷冷地笑了几声,把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然后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家将军昨夜派人打扫战场,从尸体堆中找出了三百多名还活着的府兵兄弟。其中至少有二十余位,官职都比我这个小伙长大。我家九寨主保证过,如果我和前来下书的弟兄死一个,他便砍十个府兵殉葬。如果我们这十来号人全被老将军砍了,那对不住,是老将军害死了自家弟兄。九当家本想将那些弟兄招待几天就放回来的,根本没打算杀俘泄愤!”
“你,你这狗贼!”冯孝慈气得直哆嗦。他先前只想到了斩使立威,却万万没想到,论起不讲道理来,流寇们更是轻车熟路。三百多名弟兄,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被麾下的袍泽们听见了,他这个将军就没有把弟兄们置于死地的道理。更何况昨天右武侯战败时根本没办法打扫战场。而近四千弟兄倒于阵前,其中肯定有还活着的。
看到冯孝慈脑门上都开始冒黑烟了,杨大胆更是有恃无恐,“我家九寨主还说。”他环顾四周,怡然自得,“他已经派人开始收敛战场上的尸体。凡是府兵弟兄的遗体,将一概以苇席包裹了,赶在今天入夜之前用小车给您送到营门口。那苇席可是咱们巨鹿泽的特产,放眼整个河北也是头一号的精细!要是太平年间,一车席子送到市面上,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
“滚!立刻给我滚。左右,拿大棍把他给我打出去!”冯孝慈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扶案怒吼。紧接着,他的身体晃了晃,“哇”地一声,鲜血吐了满地。
“大帅!”看到老将军第二次吐血,右武侯将士们再顾不上对付杨大眼,蜂拥上前围拢住帅案。趁着这个机会,鹰扬郎将赵亦达挥手叫来几名亲卫,命令他们将信使好好送出营地去。并且陪着笑脸请杨大眼向张金称美言几句,请他们好生照顾被俘的弟兄。在机会合适时,右武侯愿意以合理的价格将弟兄们赎回。
“那我可就走了啊?!”杨大眼得了便宜卖乖,仰挺胸,在赵亦达的亲兵护送下,施施然出门。堪堪走出了敌军的视线,腿脚晃了晃,一**坐进了雪地里。
“哎吆我的娘咧,吓死老子了。要不是看在一身鱼鳞甲的面子上,老子才不逞这个能!”一边擦着额头上才冒出来的冷汗,他一边嚷嚷。“下次,谁爱来谁来,老子可不拣这个便宜了!”
“您好歹能弄身鱼鳞甲穿呢!”护送他的几个喽啰一齐撇嘴,“我们哥几个差点把命搭上,就落五百个白钱。不行,不行,回营去,你得好好请我们哥几个吃一顿!”
“好嘞!不就一顿饭么?咱们回去跟九当家说把冯老贼气吐了血,几顿饭没有?”杨大眼咧咧嘴,重新戴好冒着白烟的皮盔,“老贼遇到咱们九当家,是倒了血霉了。打打不过,说,说不过。纯粹一个挨欺负的脑袋!”
“那是,那是!”小喽啰们齐声附和,都为巨鹿泽中有这么一位“英明神武”的九当家而感到自豪。虽然这位九当家用兵狠了些,昨天一战干掉了三千多敌军,自己却搭上了八千多弟兄。
目送着杨大胆等人去远,赵亦达的亲兵也匆匆回中军交令。才靠近军帐门口,却看见老将军冯孝慈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先是叫住大伙问了问几名土匪的去向,然后点点头,很体贴地吩咐,“大冷天的,你们几个辛苦了。每人领一份酒肉回去睡觉,晚上再过来应卯!”
“谢大帅!”亲兵们躬身施礼。目光却忍不住老是向冯孝慈身上瞄。他们记得自己出营之前,老将军刚刚吐过血。怎么才片刻功夫倒又精神矍铄了起来?
“你们都是跟了赵将军多年的老兄弟了,本帅也不瞒你们。咱们刚刚输了一阵,士气有点低。所以得想法给让土匪上一当。那姓程的蟊贼奸诈异常,如果继续跟他列阵而战,咱们人数上实在吃亏……”
“我等愿为大帅赴汤蹈火!”众弟兄闻言,再度抱拳肃立。今日几个蟊贼身上那股得意劲儿,隔着二百步都能看得见。让他们得意,让他们得意,今晚,便是官军一雪前耻的时候!
第一章 秋分 (四 中)
第一章秋分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投靠土匪,或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一亮,又迅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四顾。果然现“风”、“山”、“6”、“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酒徒注:订阅有些少啊,麻烦大家多少订阅一下,谢谢。
第一章 秋分 (四 下)
第一章秋分
“老东西这回估计真的要吐血了!”站在程名振身后的杨大胆等人看不到主将眼睛里的忧郁,自顾着幸灾乐祸。
“要不是九当家在营寨外挖了陷坑,咱们差一点儿就上了老东西的当!”另外一名唤作贾富的亲兵笑着附和。由于最近表现出色,他们每人都混上了一身铠甲。虽然上面的破洞还没来得及修补,大小也不太合身,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挺胸拔背,瘾头十足。
大家都兴高采烈,从普通喽啰到各堂主、寨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尽管在与官兵的持续战斗中,张家军已经损失了一万三千多人。但毕竟眼下胜利属于他们。无人敢惹的大隋府兵被他们击败了。这是整个河北绿林道、不,应该是整个大隋绿林道上无可比肩的奇迹。在此之前,甭说面对面与大隋府兵硬撼,即便是遇到规模过五千人的郡兵,绿林豪杰们都只能躲着走。
听到背后传来的喧嚣,程名振只是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回应。他不想扫弟兄们的兴,也不希望被别人现自己对城头上那幅低垂的猩红战旗还存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这份香火之情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经历了那么多事,他已经学会如何小心翼翼地隐藏起那个真实的自己。他现在是巨鹿泽九当家,巨鹿泽锐士营总教头。身份已经漆黑如墨,倾黄河之水也洗不白,更无可能与父辈们立于同一面战旗下。
父辈们倾半生之力捍卫的,如今正是他试图毁灭的。因为父亲的那个大隋已经彻底断绝了他的活路。为了娘亲、妻子和自己的平平安安,他只能闭着眼睛沿着一条未知的道路走下去,直到黑暗中能重新看到黎明。
“张大当家还等着您去喝庆功酒呢!”见程名振望着远处的城墙半晌不动,亲兵伙长杨大眼再度凑上前,低声提醒。“我看见五当家和八当家都进去好一会儿了,九爷再不抓紧时间过去…….”
“等我巡视完了防务!”程名振的思路被打断,轻轻摇了几下头,低声回应。伤亡接近七成的右武侯肯定无力再战,即便他们的历史再辉煌也不可能。但他习惯于小心谨慎,不希望再节外生枝。这个借口很冠冕堂皇,无论是张金称还是其他人,肯定都挑不出错来。至于程名振心里此刻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他们不可能猜到,也懒于关心。他们只要相信九当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伙,九当家的安排总是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那就足够了。
待围着营地一圈走下来,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这期间张金称连派了三波亲兵来催,一波比一波说话客气。大伙谁都知道,前几天要不是九当家突奇想在雪地上挖了十几个大坑,胜利就不会来得如此容易。别人忙着胡吃海喝,而九当家却坚持视察防务,这种行为本身就令人钦佩。
又回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滏阳城头,程名振笑着转向中军。城头上那面残破的战旗被夜色遮住了,他不必再为其倒下而负疚。刚进帐门,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浓浓的酒香夹杂着亲切的问候,让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胸口一阵阵泛暖。“看你这张脸给冻得,都快成庙里的周仓了!”杜疤瘌心疼女婿,率先举着一盏滚烫的黄酒送了过来,“先喝一大口暖暖身子,你不回来,我们还都没放开量呢!”
“别空着肚子喝酒,先吃碗肉羹。”张金称伸手推开杜疤瘌,仿佛程名振是他的女婿般,“来几个人,把火盆烧旺一点儿。也别忙着给九当家卸甲,说你呢,等身子暖和过来再卸,想害死他啊,卸甲风,你懂不懂?”
其他寨主、堂主也纷纷起身,众星捧月般将程名振让到紧邻张金称身边的次座上。“九当家坐这儿,大当家特意给你留的座位。先烤烤火,待会我等得好好向九当家讨教讨教!”
“讨教什么啊,就你那两下子,哪看得懂九当家的神机妙算!”有人接过话头,一边开玩笑般打击同僚,一边大拍程名振马屁。
挨了当头闷棍的酒鬼立刻不干了,举着陶碗反驳,“讨教怎么喝酒,不行么?有本事你也来敬九当家几碗!”
“敬就敬,喝酒谁怕谁啊!”众人喧闹着回应。
如此热烈的氛围,即便怀里抱着块冰,也早被烤化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大笑着说道,“只要大当家准许咱们放开了喝,我就舍命陪着大伙。不过这个位子我可不能坐,我才入伙几天啊,坐这里折寿!”
“让你坐,你就坐。别谦让,再谦让就假了!”张金称用力一按他的肩膀,大声命令。“坐,你是咱巨鹿泽第一功臣,老张我打了好几年仗,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简直是怎么打,怎么有。就跟说好了般,每一步官军都在配合咱们。照这种打法,甭说是一万府兵,就是全大隋的府兵都杀过来,咱们也照样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众豪杰被他的话逗得哄堂大笑,虽然知道此语有点儿过分夸张,但心里却充满了豪迈之气。是啊,杨白眼怎么样,见到九当家,立刻拉稀。冯孝慈怎么样,能打得窦建德望风而逃,碰到咱巨鹿泽好汉,照样丢盔卸甲。以前官兵装备精良,大伙看着干眼馋。而现在,六千多幅铠甲,两千多把角弓,都颗粒归仓了。放眼整个河北,还没一家绿林豪杰日子过得如此宽敞。
强行按坐了程名振,张金称继续举着酒盏胡吹,“下一步啊,咱们就等着老冯头乖乖送上脑袋。然后把他的脑袋往高大当家桌子上一放,看看老高会是什么脸色!”
“还能有什么脸色,乖乖地将总瓢把子印信交出来呗!”杜疤瘌也举着酒盏,脸上写满自豪。女婿是他的,程名振打了胜仗,就等于他杜疤瘌打了胜仗。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咱老杜因为膝下无子遗憾了半辈子,但话说回来,别人家十个儿子加在一起也没老杜家这半个儿子本事大。
两个老江湖以酒盖脸,你一句,我一句,比着赛地胡吹。其他寨主堂主们听得过瘾,举着酒碗跟着起哄。转眼间十几碗热酒落肚,大伙才又想起程名振来。张金称命侍从将每个人面前的酒都斟满,笑呵呵提议,“好了,咱们别忘了老九。这会儿他估计也暖和了。来,一起干了这碗,为九当家贺!”
“贺九当家旗开得胜!”众寨主堂主们齐声回应。
“还是亏了大当家居中坐镇!这一盏,咱们先敬大当家吧!”程名振赶紧站起身,举着酒碗推谢。
“功劳就是你的,怎么能算到我头上?”张金称心里那叫一个舒泰,嘴上却愈客气。
程名振笑着摇头,“若不是大当家信任,程某哪有本领调遣这十余万兄弟。所以大当家的功劳,远高于程某!”
见程名振和张金称二人互相推谢不下,郝老刀赶紧上去一步,大声提议,“有道理,功的确是大当家的,不过,九当家的功劳也不小!干脆,咱们一碗酒两敬,让大当家和九当家一块干了!”说罢,目光有意无意间向八当家卢方元那里瞟了瞟,眼里面充满了笑意。
敌人来袭的那夜,卢方元曾经与郝老刀并肩作战,二人之间早已用血凝出了交情。看到郝老刀的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为大当家和九当家贺!”
“为大当家和九当家贺!”各位堂主、寨主们齐声响应,再度将酒碗举到半空。这下,张金称和程名振两个都没话可说了,举起酒碗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解决了谁功劳最大的难题,酒宴的气氛便越热闹。不断有头目站起来,依次给张金称、程名振两个敬酒。张金称心中痛快,一口一碗,绝不推辞。害得程名振也只好跟着如喝水般大碗喝酒,不到半个时辰,脸上已经呈现熏熏醉意。
这一轮酒喝得太急,张金称也开始头晕脑胀,得意洋洋地拍着桌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往外冒,“老冯躲到城墙后头,就以为咱们拿他没办法了。却不知道九当家和我早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王堂主他们赶到黎阳城外,无论打得进去,打不进去,老冯头都得不顾一切回头去救。倒那时,咱们就追着他**撵,可劲儿地折腾他,折腾他出……”
听了这话,帐中大部分人才知道王二毛和张猪皮两个带着千把骑兵不是去阻挡魏征,而是准备去偷袭黎阳仓。一个个目瞪口呆,碗中的酒大半泼到了膝盖上。
“人,人是不是少了点儿?”震惊过后,有人窃窃私语。
“这招够狠的。”有人低声赞叹,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张金称,不敢轻易得出否定结论。
“够狠吧!走一步,看十步,这才是用兵之道!”张金称对弟兄们的怀疑浑然不觉,兀自信口开河,“这就是我器重老九的原因。大伙今后得都跟他学着点。敢这么用兵的人,我这辈子就见过两个……”
他得意洋洋地伸出两个手指,仿佛二人都是他的子侄般,“你们别觉得人少。这招的关键在出其不意。去年个,李将军奇袭黎阳,也不过带了几千人马。当时黎阳守军可是有好几万!这回,能喘气的差不多都被老冯给**来了,剩下的歪,歪瓜裂枣,还,还真未必够王堂主一划拉!”
第一章 秋分 (五 上)
第一章秋分
遣一支奇兵奔袭敌后,出其不意拿下黎阳仓,彻底掐断冯孝慈的活路。这招虽然匪夷所思,却并不是程名振的创。在调兵遣将时,他心中临摹的便是去年雄武郎将李旭千里奔袭,一举端掉杨玄感的粮库之举。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兵法一窍不通的大当家张金称,居然能清楚地看出这条计策的来龙去脉,并且对策略的成功充满了信心,仿佛结果本该如此一般。
不光是程名振一个人吃惊,在座的其他几位寨主、堂主们都纷纷放下了酒碗。他们之中有人甚至连去年黎阳城外生过什么战斗都没听说过,瞪大了醉眼四处打听,“那个,那个李将军是干什么的。咱大当家怎么如此推崇他?”
“好像是大将军的一个晚辈吧!我隐约听人提过!”有人对黎阳之战仅仅听说过一鳞半爪,却非常喜欢充大头蒜,“据说他带着数千骑兵,从涿郡直插黎阳。大旗都进了黎阳城,守城的将领还没弄清楚谁来了呢?”
“胡说,分明是打了一场野战的!”立刻有人大声指出说话的错误。“就咱们去年第一次围攻馆陶那会儿,李将军顺着官道千里奔袭夕阳。守将元务本仓促迎战,被李将军拍马过去砍了他的脑袋!”
“嘶!”旁听倒吸一口冷气,万马军中取上将级的故事,大伙只是在闲谈时听人说过,根本不敢相信。在现实中,以一当十的高手已经非常罕见了。即便是郝老刀那样身手,被二十个手持长矛的壮汉围住,照样得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眼儿。
“那守将麾下的士卒呢,就那么看着主帅被人砍?”
“快,你懂不懂。那李将军据说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飞将军,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他的动作有多快了。黎阳城据说有好几万将士,根本没来得及拔刀,主帅脑袋就被李将军割了!”
酒喝到目前这种状态,即便有人说牛在天上飞,也没谁会感到惊奇。谈着,谈着,大伙就忘记了话头的起因,乱纷纷地说起各种关于神仙、剑侠的传闻。有能缩地成寸,一步十里的。有能将身体藏在麻雀窝里,趁人不注意施放冷箭伤人的。还有能御剑飞升,千里之外割人头颅的。反正千奇百怪,怎么玄怎么来得过瘾。就是没人仔细琢磨琢磨,如果张金称有一个大隋高官做晚辈,他又何必被人逼得扯旗造反呢?随便让那个高官晚辈写张条子,从魏郡到信都,哪个地方官员会不给三分薄面?
这个疑问被程名振藏在了肚子里,在酒宴散后,他悄悄地跟在杜疤瘌身后,低声问道:“岳丈,您和大当家两个跟李将军熟么?我怎么老听大当家提起他!”
“熟!”说起李旭,杜疤瘌也是一脸自豪,“那孩子啊,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人物。当时他才十四岁。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话真的半点都不假!那孩子,啧啧……”
杜疤瘌满嘴喷着酒气,向程名振低声解释,“出塞贩货,那不是一般的辛苦。在路上你得把自己当牲口使,把驮东西的牲口当大爷伺候。八百里燕山没完没了,所有的道都是用脚磨出来的。即便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第一次走那山路,也会累得叫苦连天。但人家旭子,自从离开家门,就一声苦没叫过。当初老麻子眼框子浅,总想方设法欺负他。但人家旭子无论白天多干了多少活,稍稍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关于杜疤瘌和张金称结伴出塞的往事,程名振也曾听妻子杜鹃提起过。大隋推行重农轻商之策,不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很少有男子放弃田地,主动去做行脚商人。如此推算,这两年在大隋新一代将领中风头甚劲的小李将军出身恐怕不是一般的寒微了。甚至拿他跟自己比较,程名振也觉得二人的家世不相上下。
而对方现在功成名就,自己却深陷草莽。虽然从大当家张金称、岳父杜疤瘌一直到底下的小喽啰,都对自己非常友善。但程名振心中却难以摆脱一种遗憾。如果当初还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做一个小小的府兵校尉,而不是巨鹿泽的九寨主。虽然前的地位看起来远不如后辉煌。
杜疤瘌谈性正浓,根本没注意到程名振眼睛里的失落,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年我们的货物卖了个好价钱,大伙都以为了横财。一个个烧包得要死,尽捡着好马往回划拉。人家旭子和徐大眼劝我们买差一点的驽马,以免招人惦记,我们还嫌他多事。结果一入了长城……”
老人摇头苦笑,目光刹那就失去了人间的温暖,“一入长城,官差就围了过来。把大伙辛辛苦苦贩回来的皮子和好马都强征了去,一文钱都没给,每人只给了一张三寸宽的纸条!”
怪不得张金称等人要造反呢。换了谁被逼到了绝路上,也得临死拉几个垫背的!程名振同情地拍了拍岳父的肩膀,以示安慰,“官逼民反,自古就是这样!那姓李的呢,他怎么没跟大伙一起造反?还有,徐大眼是谁?怎么没听张大当家提起过这个人?”
杜疤瘌苦笑着叹气,“人家旭子是什么命儿啊,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倒霉?他和徐大眼两个当时出塞,就是为了躲避兵役,免得去辽东当屈死鬼,根本不是为了做买卖!大伙刚到了塞外,他就被霫人部落族长的女儿看上了。啧啧,那族长的女儿啊,长得就像一朵花骨朵般,不知道每天多人看着。可人家就是看旭子顺眼了,哭着喊着偏要贴上来!不过咱们旭子也不含糊,后来我听说他跟徐大眼两个帮霫部炼出了一支精兵,把规模比霫人部落大好几倍的索头奚部一战就给灭了。嗨,人物到那里都是人物啊,即便搁到巴掌大的池塘里,也能搅出三尺风浪来!”
红颜在侧,宝刀在手,谈笑间,敌国土崩瓦解。这种逍遥日子,程名振只是在梦里见到过,现实中,却是想都不敢去想。“此人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一边羡慕着,他一边继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他后来怎么又成了朝廷的将军?徐大眼呢,后来就留在霫部了?”
“后来我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呃,嗯嗯!”杜疤瘌步履蹒跚,酒臭味顶着风都能晕倒一大片蚂蚁,“官府给我们的那张条子,说是可以回乡找地方父母官领回本钱。孙老大就带着大伙回乡跟官府交涉。结果地方官员先是一推二五六,拖着不给。到后来被孙老大挤兑急了,居然捏造了个偷羊的罪名,把孙老大给抓了起来!”
孙老大,肯定就是被张金称火并掉了孙安祖了!程名振有心查探其中具体细节,屏住呼吸静听。怎奈杜疤瘌喝得实在太多了,说话根本就是前言不搭后语,“呃!痛快,今天喝得真痛快。小九子,你真给我长脸!我打了好几年仗,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呃!当年看到孙老大被抓了起来,大伙都傻了眼。后来你张二伯就核计着再出塞去找旭子,一方面把他和老麻子的孩子送到塞外去,免得被官府抓去征辽。另一方面,想看看徐大眼家里有没有办法,帮忙疏通疏通关系,把孙老大给捞出来。”
“估计李将军不肯管吧。王四叔平时做人做得太绝!”设身处地从对方的角度,程名振抢先得出结论。
“管了。要不说旭子这人仗义呢?王麻子虽然欺负过他,但他能平安走到塞外,也全靠了大伙照顾,嗯,主要是孙老大和郝老五照顾。”
这点有些出乎程名振的预料,但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在巨鹿泽这些当家人身上,缺点与优点几乎一样多。他们对弱不乏同情心,但又缺乏对他人的最基本尊重。他们有时表现得嫉恶如仇,自己做起坏事来又肆无忌惮。李将军当年跟他们混在一起,心中的滋味恐怕也是冷热交杂。既感激他们的照顾,又不屑他们的势利眼!
“旭子把张季和王可望都留在了霫部帮他照顾货栈。还给了你张二伯一大笔钱,让他拿着回中原疏通关系。结果那县令贪得无厌,拿了财宝却不肯放人,总想着从咱们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来。你张二伯和郝老刀忍无可忍,只好杀人劫狱。然后孙老大、你张二伯,还有王麻子、郝老刀、窦建德我们几个就进了高鸡泊!”
张金称居然为了救孙安祖而不惜杀人劫狱?又一条出人预料的消息震得程名振眼前金星乱冒。实在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他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问道:“那后来张大当家怎么又杀了孙安祖。他们不是过命的交情么?”
“那没你的事!”先前还满脸熏然的杜疤瘌立刻被吓醒了酒,伸手把程名振拉到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恶狠狠地叮嘱,“小九,有些话千万别乱说。那事与你无关,你别打听。没任何好处!反正你小子记住就是了,无论将来我在不在,你都别招惹大当家。听到了没有?”
“知道!我小心便是!”程名振被杜疤瘌脸上的表情吓得心头一紧,连声回应。“您放心好了,我又跟姓孙的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也不能问?你就当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杜疤瘌看了他一眼,继续强调。“那事,是咱们巨鹿泽的禁忌,谁也不能提!你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其余的事情,有我帮你照应着。只要我老疤瘌一天不死,就没人能够欺负鹃子你们两个!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两个,嗨,鹃子你们两个就金盆洗手吧。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去躲起来,反正咱们手里的钱已经够花几辈子了!”
“看岳丈您这话说的!”程名振笑着挠头皮。杜疤瘌很少如此这么正经地跟他说话,正经到让他很难适应。“您胳膊腿儿这么利落,肯定是个长寿的命!”
“唉!”杜疤瘌仰面吐了口长长的白烟,仿佛心中隐藏着无数愤懑。“我这几年杀人放火,做得孽太多了。早晚得受到报应。但你和娟子不同,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能不乱杀就别乱杀,这老天爷啊,说不定哪天就醒过来!”
“嗯!”居然被一个悍匪劝说要积德行善,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他低声回应。手上稍稍加了些力气,搀扶着杜疤瘌向寝帐走去。
营地内的欢乐气氛还没散去,几乎所有喽啰们都喝得醉眼惺忪。看到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二人经过,不少喽啰都主动上前示好。杜疤瘌的身体虽然晃晃悠悠,嘴巴上却偏偏逞能,“别扶我,别扶我。有我女婿呢,你们喝你们的。小九子,咱们爷俩回我的帐篷里边继续喝。我得好好试试你的酒量!”
听他如此一说,喽啰们都知趣地退了开去。翁婿两个醉熏熏的前行,转眼来到杜疤瘌的寝帐之外。两个掠来的女人听到外边的脚步声,赶紧弓着身子迎出了帐门。
有女眷在场,程名振当然不能继续往里走,停住脚步,低声说道:“您老回去歇着吧,我再去巡一下营!”
“别,别走。咱们爷俩还没唠完呢!”杜疤瘌却毫不在乎,扯着程名振的胳膊向帐篷里边拉。
程名振挣扎了一下,陪着笑脸解释,“天太晚了,您老还是注意下身子骨。明天弄不好还要跟姓冯的打一场,睡得太晚了,到时候手上没力气!”
“也是!”杜疤瘌讪讪地搔头皮,“我忘了这茬了。你去吧!我自己喝!”
目送着程名振转身,老人眼里充满了欣赏。多好的女婿啊,鹃子就是有眼光。“记住我跟你最后说的那句话!”猛然想起了刚才的交谈,他追了几步,再度低声向程名振叮嘱。“还有,我想起来了。那个徐大眼,你刚才不是问他么?”
“啊!”程名振不得不停住脚步。
杜疤瘌又是羡慕,又是得意,嗓门突然加得极高,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那徐大眼啊,他现在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瓦岗寨里边坐第二把交椅,仅次于大当家翟让!”
第一章 秋分 (五 中)
第一章秋分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投靠土匪,或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一亮,又迅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四顾。果然现“风”、“山”、“6”、“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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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 (五 下)
第一章秋分
“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角声穿透夜幕,回荡于漳水两岸。隔着河对峙的两座军营却死气沉沉的,不曾被角声引起半点儿波澜。自从半个多月前到现在,双方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聊透顶的沉静。没人怀疑敌人会不会踩着已经结冰的河面趁黑杀过来,也没人打夜间偷袭的主意。
不但将士们习惯了这种无聊的对峙,连漳水两岸的小动物也习惯了那悠长低沉的角声。夜间出动觅食的它们该扒雪的扒雪,该挖洞的挖洞,仿佛附近驻扎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军营般。只有饿晕了头的乌鸦,偶尔会伸长被冻僵的脖子抗议几声,“哇!”“哇!”,催促战斗尽快开始。
只要战斗一开始,便意味着血肉横飞,便意味着数不清的美食。可惜,远道而来的它们到冻死之前也没盼到本该生的战斗。官军和流寇仿佛有默契般,谁也不肯踏过那条已经变得非常狭窄的漳水河。谁也不肯率先向对方出第一支羽箭。
“唏嘘嘘!”伏枥的老骥也出不甘心的嘶鸣。它们已经步入暮年了,也许此战便是它们今生最后一次驰骋。但主人们却丝毫不理解它们焦躁的心情,只是打着灯笼来加一点夜草,便又打着哈欠回军帐安歇。
“散了睡吧!平安无事!”贵乡县丞魏德深用手捂住嘴巴,疲惫不堪地感慨。长时间的对峙,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涩。如果真能做得了这支队伍的主儿,他宁愿冲过河去,痛痛快快地跟敌人打上一架,胜也罢,败也好,至少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袍。可他仅仅是武阳郡贵乡县的县丞,上头还有一大堆这主簿、那主簿给羁绊着,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力可用。
掌管粮草军需的主簿储万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开始动手收拾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所谓舆图、米筹,大多数都是摆出来装装样子的。武阳郡太守元宝藏早有命令,只要贼兵不过漳水,武阳郡将士就不得主动出头,以免引火烧身。理由是:如果右武侯能打败张金称,犯不着武阳郡兵前去添乱。反之,如果连右武侯都战败了,武阳郡兵去了也是一样白给。还不如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免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看着储万钧带头收拾桌案,其他主簿、司仓们也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又平平安安过了一整天,大伙虽然形神俱疲,但心情还是非常愉悦。毕竟没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河对岸的贼军虽然不多,可都是骑兵!武阳郡兵凭着两条腿去跟四条腿硬撼,即便侥幸赢了一场半场,又能讨到多少便宜呢?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有魏德深和魏征这种疯子,才总是想着舍生取义。
武阳郡长史魏征唯一没跟着大伙一块收拾的人,他面前摆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几乎将涿郡以南,黄河以北的大半个河北道给包了进去。主要的道路、山川、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个别战略要地,还可以用朱砂涂红,以示其与普通地点的差别。
盯着纵贯河北道的清、浊两条漳水和永济渠,魏征的眉头紧锁。在他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事件是孤立的。凡事有其果,则必有其因。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联络起来,可能就构成了一个惊天阴谋。而只要抓住其中关键几个点,便有可能料敌机先,甚至抢在敌人前面,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
王二毛驻扎到清漳县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杨善会率领所部郡兵穿过平恩,赶到邯郸的时间也过了十天。十几天前,王二毛所部贼军与杨善会所部郡兵最近时彼此相距不过二十余里,如此近的距离上,这对老冤家居然没打起来,这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以魏征对清河郡丞扬善会的了解,此公绝不是个心胸开阔,吃了亏却从不想找回场子的主儿。而王贼二毛这半年间的表现就像一条疯狗,只要见到大隋旗号,肯定会扑上去咬两口。
该找场子的没找场子,该疯的也没疯,莫非他们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情?杨善会心中的要事,魏征多少能猜得到。此公把所部郡兵驻扎在邯郸,就是要等着关键时刻上前“摘果子”!张金称万一战败,肯定要退往巨鹿泽。届时杨善会只要把所部兵马向前推进二十里,就可以牢牢卡住张金称的退路。
但王二毛到底想干什么?魏征就猜不到了。若说此人驻扎在清漳是为了堵截武阳郡兵过河,他带的人也忒少了点儿。如果不是郡守元宝藏三令五申不准主动生事,魏征敢保证,麾下郡兵只要来一个平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王二毛的防线!可能会有所损失,但损失肯定能控制在武阳郡的承受范围之内!
如果说王二毛悬师清漳,意在威慑吧?好像也不太对。诚然,贼人可以采取“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那种无赖策略。只要武阳郡兵渡过漳水,他们立刻放弃清漳,逆向渡河,趁虚杀入武阳郡捣乱。可那样的话,武阳郡顶多损失几个堡寨,郡内的各大县城却不会被如此少的贼兵攻破。而在漳水的另一侧,张金称本部就可能受到两路官军的夹击,形势将非常严峻。
百思不得其解!魏征曾经跟很多同僚探讨过贼军的用意,可大伙不是笑他杞人忧天,就是很轻蔑地认为贼兵属于胡乱出招,不该以理度之。换了别人如此排兵布阵,魏征还可以接受同僚们给出的答案。可用兵的人偏偏是程名振!对于这个刚刚崛起对手,魏征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此人连杨善会都能轻而易举地骗到,岂是胡乱出招之辈?他肯定在玩着什么阴谋,只是这个阴谋藏的太深,让人一时难以察觉而已。
“玄成老弟,行了!你再看,也不能从舆图上看出花来!”见魏征迟迟不动,众文武官员们笑着打趣。如果魏征不肯回寝帐休息,大伙谁都不好意思先走。虽然魏征的官职不高,但他却是太守元宝藏最信任的心腹。万一被他在元宝藏面前讲上几句,大伙没三年五载甭想再有机会出头。
“噢!看我这记性。”魏征这才现所有同僚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惭愧得直拍脑袋,“什么时辰了?诸位该休息尽管回去休息,我再用米筹推算一遍,也就睡了!”
看到魏征那意犹未尽的模样,储万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追问,“推算什么?咱们不是已经推算好几遍了么?王二毛没胆子主动起攻击!咱们只要不过河,就能确保武阳郡平安!”
“我想算算除了武阳之外,王二毛还能威慑到哪?”魏征打了个哈欠,满脸疲惫。“大伙别等我,我这个人是属夜猫子的,晚上比白天还有精神!”
说得好听!几名低级幕僚气得直翻白眼。您老人家不睡,谁敢不尽心伺候着!肚子里边骂归骂,大伙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慢。一边起身,一边笑着响应,“那我等也不睡,看看玄成老弟到底有何新现?万一被咱们蒙对了,说不定可以将张金称一举荡平呢!”
后半句话就纯属借题挥了。魏征知道自己惹了某些人不痛快,耸了耸肩膀,非常桀骜地回敬道,“魏某虽然愚钝,但也知道既然拿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对得起这份工钱。否则日后别人议论起来,说魏某个尸位素餐。魏某即便自己听不见,晚上也睡不踏实。”
话音落下,很多人立刻变了脸色。想抓个把柄反唇相讥,但魏征平素持身甚正,律己极严,他们还真难挑出什么毛刺来。正憋得难受间,行军主簿储万钧又上前做和事老,“说笑,说笑。玄成老弟言重了。大伙都是朝廷命官,守土之责,怎敢轻易忘记!来来,反正这夜长着呢,大伙听听玄成的分析再去安歇也来得及!”
听到职别最高的储主簿都话了,其他人无论高兴不高兴,也只好怏怏陪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县丞魏德深见状,也笑着踱转回来,一边慢慢向舆图靠近,一边笑着打哈哈,“我说玄成老弟,如果你今天再推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可得请我们大伙吃宵夜。这大冷的天,多说一句话都浪费很多体力!”
“一定,一定!”魏征笑着拱手。对于同样桀骜不驯的县丞魏德深,他反而怀有几分敬意。与其他官吏不同,县丞魏德深虽然总想着早点开溜,却并非无心公务。相反,正是因为心中志向得不到施展,总是被郡守元宝藏打压,魏德深才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很不积极。如果被放在两军阵前,魏德深却总是身先士卒,无论面对多少敌军脸上都没半分惧色。
“那我等就叨扰玄成了!”听闻魏征肯破费,众人精神又为之一振。郡兵中的油水不多,有权力在钱粮方面开口子的就有少数几个人。而魏征恰恰是这少数几个人之一,有时他说句话,比主管粮草辎重的储万钧说话还管用。
“如果能给敌军一记重击,回去后我在醉风楼摆宴给大伙庆功!”接过众人的话头,魏征趁热打铁。“我总觉得,需要探一下河对面的深浅。否则,大伙每天都睡不安生!”
“早该如此!”魏德深用力一拍桌案,抢先回应。“是实是虚,打完了再说!老是等着挨打算什么鸟事情,咱们是官,他们是贼。自古只有官兵抓贼,谁听说过贼抓官兵来?”
众官吏纷纷侧目,心中对魏德深好生鄙夷。天下本无事,就这种庸人喜欢到处点火。打仗难道就不死人么?就拿这么点俸禄,还值得大伙真把命给搭上?
“不是简单的渡河作战,而是要把敌军堵住,确保他玩不出更多花样来!”没等大伙出言挤兑魏德深,魏征已经把手指关节重重地砸在了舆图上,“我仔细看了一下,贼军陈师清漳,最可能威慑到的地方有三个。其一是临近的清河郡,眼下运河与漳水都结了冰,贼军不需要寻找渡口,便可以长驱直入。他们都是骑兵,一日夜便可杀到清河郡城之下。到那时,杨善会恐怕只能回军先救自己的老巢!”
武阳郡众官吏对杨善会也没多少好感,听到魏征的分析,非但不着急,反而幸灾乐祸,“回师也没用。王贼能跑得很。上次他带得全是兵卒,杨善会使出吃奶的劲儿追都没能追上他,最后反而被他诱进了狐狸洼……”
魏征抬头横了说话一眼,将对方的后半段“惊人之语”瞪回了肚子。都是大隋官吏,偏偏有人喜欢画地为牢。清河郡被贼抢了,武阳郡能讨到便宜么?届时没饭吃的百姓蜂拥南下,武阳郡还不是当其冲?
这个节骨眼儿上显然不是晓之以大义的时机。若说以邻为壑,没人比郡守元宝藏做得更过分。魏征心里明白其中道理,所以嘴上也不做深究,“杨善会已经过了漳水,王二毛却没趁机杀向清河,这说明他的主要目的,不是威慑杨善会!而我等于此恭候多时,王贼却按兵不动,估计他对武阳郡的兴趣也不大!”
“他要敢过河,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众官吏撇着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应。本以为魏征还能谋划出什么惊才绝艳的调调来,不料却还是前些日子那一套。这话还用你魏征说么?早在一个月前,郡守大人就坐好了相应准备。
“大伙莫要忘记了,他所部全是骑兵。杨善会追不上他,咱们一样追之不上!”扫了众人一眼,魏征摇了摇头,把骑兵两个字,咬得非常重。
众官吏体会不到他话中之意,很是不屑地嘟囔:“那又如何,他们又不能骑着马攻城。只要地方官员将贼人阻上几天,咱们便可前后夹击!”
“他可以下了马攻城。骑兵即便下马作战,依旧是骑兵。步卒所威慑范围,不过一二十里。骑兵却能在二百里之外,对目标起长途奔袭。而处于二百里之外的对手,却不会想到有一支骑兵会打他的主意。待他现了敌军,再做准备,一切就为时已晚!”
这句话虽然绕,道理却表达得非常清楚。众官吏这些日子天天与金鼓为伴,也多少对战事有了些了解。纷纷点头,低声应道,“玄成说得有道理。眼下河面结冰,咱们的确应该提醒郡中各县严加防范。别没等咱们追过去,他们已经将县城给丢了!”
魏征叹了口气,轻轻点头。众人的目光虽然还是局限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至少说态度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这让他心中对未来多少又升起一点希望,顿了顿,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咱们和杨善会,都对张金称威胁不大。所以这支骑兵即便想施行围魏救赵之策,也不该打咱们清河与武阳两郡的注意,我刚才仔细算了算,如果以清漳为圆心,以二百里为径画一个圆……”
“嘶!”没等魏征把话说完,大伙纷纷倒吸了口冷气。他们的目光虽然短浅了一些,可毕竟都是地方精英,思维远比普通人敏捷。此刻一经提醒,眼神立刻开始向清漳城之外漂,越漂越远,越漂脸色就越难看。
去年夏末,大伙都曾见识过骑兵的推进度。当时郡守元宝藏还和众人反复推演,官军要经过多少时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一步步攻到黎阳城下。不料雄武郎将李旭却只用了几千骑兵来了个大迂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毫无准备的反贼面前。
当日,黎阳守将元务本麾下拥众数万,却连半天都没能坚持住。此刻,汲郡太守张文琪的部众都追随冯孝慈去了滏山,万一王二毛学着李旭的样子百里奔袭,无兵防守的黎阳仓简直就是一个被剥光了壳的熟鸡蛋。
这下,连最稳重的行军主簿储万钧也变了脸色,瞪着魏征,颤抖着声音问道,“玄成,你几时想到的,怎么不早些跟大伙说?”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魏征苦笑,“若不是大伙说骑兵跑得快,杨善会追不上,我还真未必能想得到。毕竟咱们麾下的郡兵也是以步卒为主,谁没事天天想着骑兵怎么打仗?”
“这,这,这可怎么办?”储万钧急得直搓手,“朝廷的法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冯老将军战败,肯定会被追究。届时我等虽然无辜,恐怕也免不了遭受池鱼之殃!”
“万一贼军拿下黎阳仓,顷刻可聚集起数万兵马来。不用朝廷追究,咱们也没多长时间好活了!”贵乡县丞魏德深伸手将储万钧扒拉到旁边,大声强调。“眼下到处都是流民,谁给口饭吃就跟谁走。黎阳仓内的粮食足足可以养活二十万大军,张金称坐拥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那个程名振,咱们还有活路么?玄成,我连夜去劫营,不劳你下令。如果元郡守过后追究,魏某宁愿拿脑袋抵罪!”
“德深兄高义!”魏征苦笑着点头。“刚才我还听见敌军中有报时的角声传来,他们应该还在等待最佳出手机会。德深兄,你带领本部兵马先杀过河去,从南侧迂回,我与其他将士随后便从正面强攻。咱们两面夹击,拼着死伤些将士,也不能放贼军南下!”
到了此时,谁也不敢再说魏德深好战了。众官吏纷纷转身,小跑着去做战前准备。储万钧为人仗义,临出门,又转过身来,大声承诺,“玄成,我和你一块署名修书给郡守大人,责任不要你一个人来背!”
“元郡守深明大义,未必会追究我等!储兄,待会儿劳你为我瞭阵!”魏征摇了摇头,非常干脆地说道。
储万钧知道魏征是个宁为玉碎的性格,所以也不跟他争谁带队冲锋。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帐。众官吏慌里慌张地将已经就寝的郡兵们叫醒,在刺骨的寒风中列队。然后匆匆动员了几句,便借着夜幕的掩护,快向河对岸摸去。
说来也怪,他们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对岸的贼兵却毫无察觉。眼看着就要临近敌营门口,长史魏征用力一挥令旗,“响箭,出击!”说罢,拎起一杆长槊,战靴在冰面上踩出一串白印,径自冲向黑压压的寨门。
“哧——”“哧——”二十几支响箭交替升空。随即,敌营南侧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虎啸龙吟声中,贵乡县丞魏德深带着两千多兵卒,越过寨墙,杀进沉睡中的营帐。
“放火,放火!径直向里推,别恋战!”一边冲,魏德深一边强调。他是这支兵马中唯一文武双全的将领,深知夜袭的最关键手段。刹那间,贼军大营中便起了无数个火头,红星乱飞,黑烟滚滚。
祸事临头,敌军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十几个喽啰从军帐中逃出来,跳上坐骑,亡命奔逃。魏德深用弓箭射翻了一个,组织人手抓住了另外一个,其余的却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马远去。
转眼之间,魏征所统领的主力兵马也杀到了敌营核心处。七千多郡兵胜利会师,脸上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对着烧成火堆的营帐骂骂咧咧。“他***,空营一座!”
“他***,被人当傻子耍了!”
众武阳官吏面面相觑,心中都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你说,王贼跑到哪里去了!”还是魏征恢复得快,上前踹了唯一的俘虏两脚,厉声喝问。
“想活命,就老实交代!”魏德深抓起一把横刀,狠狠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说出王贼的下落,老子就作保放了你。倘若敢信口胡言,你来看……”
说罢,他将刀猛地一挥,齐齐地砍断了一根木矛。然后又迅横过来,架在了先前同一位置。
睡眼惺忪的喽啰兵咧了咧嘴巴,满脸都是晦气,“当然是去抄你等的老窝了,这还用问?军爷,您来得忒晚了。老子们在空营里等了你们好几天,你们怎么才来!”说罢,他笑着耸耸肩,“我先走一步,几位军爷下次快点!”
“别!”魏征听到此人说话的语气不对,赶紧伸手去拉。还没等他的手伸到地方,俘虏将脖子狠狠一转,只听“噗!”地一声,魏德深来不及回撤的刀刃深深地割了进去,飞溅而起的血光喷了他一身,同时将魏征的手染得通红。
染血的手掌,在火把的照耀下是那样的扎眼。
第一章 秋分 (六 上)
第一章秋分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投靠土匪,或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一亮,又迅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四顾。果然现“风”、“山”、“6”、“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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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 (六 中)
第一章秋分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之外,官吏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书当下,储万钧连夜带了两名精于计算的幕僚赶往最近的县城去筹集“犒师”用的财帛,其余文武官员则由魏征和魏德深二人率领,抓紧时间准备大军出所需的一切物资。
第二日是个极度糟糕的天气,荞麦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停地从彤云中往下掉。武阳郡众官吏自救心切,不顾天气寒冷,带领着郡兵草草开拔。一上午连滚带爬行了二十余里,个个都疲惫不堪。到了正午时分,雪势却愈大了起来。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已经结冰的铠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官员们将头缩进裘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强还能继续赶路,士卒却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声一片。
如此士气,即便能赶到黎阳城下,也没力气跟流贼搏命。官员们两个被逼无奈,只好寻了个避风之所,将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时赶到黎阳,挽狂澜于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让土匪流寇们尝尝这“白毛风”的滋味。最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为百姓除了一群祸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是听见了武阳郡官吏的祈祷,也许是在老天爷眼里,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是官还是贼,都是一样轻贱,一样微不足道。这场大雪还真是从黄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个河北大地都银装素裹。
连绵白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晨云层后才勉强出现了微弱的阳光。富贵人家房顶上青烟袅绕,屋子里边热浪蒸腾。寻常百姓家中却既无取暖的干柴也无果腹的余粮,眼睁睁地就要冻饿而死了。
雪势一停,黎阳郡守立刻命人从仓库中取出存粮,在城内开设粥棚赈灾。这下,坐以待毙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盼头,端着大碗小碗蜂拥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条长龙。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里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连居住在城周乡村的穷人们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跪在城门口请求郡守大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乡绅负责赈济。都跑到城里来做什么?”没有汲郡太守张文琪的命令,守门的差役不敢开门,站在墙上大声斥责。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赈济粮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临时被官府雇佣来的民壮也被城外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劝告。
城下百姓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叩头哀哭。哭了一阵子,见差役们还是没有开门的打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扬起满是冰坨子的脸来,大声祈求道,“请老爷们开开恩,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去吃口热乎饭吧。家里的房子早就没法住人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冻死不打紧,可孩子们可没法再熬下去了!”
“请老爷们开恩!”女人和小孩们齐声哭求,悲惨之处令人不忍耳闻。城头的民壮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没等张嘴,眼圈先红了。一个个回过头来看负责守门的班头赵拐子,请他拿个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赵拐子也非常无奈,又探出了半个身子,柔声劝道,“几位老人家别说丧气话。咱们张郡守可是个大好人。为了赈济大伙,他把家产都搭上了。大伙再忍一日,就一日,最迟明天早晨,粮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赵大爷,您看看我们这样子,还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认得负责守门的班头,撩开百孔千疮的单衣,指着干瘪的肚皮哭道。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班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城下的百姓们又嚷嚷起来,“长顺啊,你个缺德带冒烟的,我记得你家祖坟在哪!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可是你亲叔伯弟弟!”
“长顺哥,我饿!”一名小男儿跪在雪地里,仰着脖子哭喊。
“春子,春子,你看看,我是你五姨丈啊!”有名老也从城头上认出了自家亲戚,扯着脖子哀求。
“狗蛋,狗蛋,可怜可怜你侄子吧!”
刹那间,城上城下哭声一片。都是土生土长的黎阳人,谁还没几个拐着弯的乡下亲戚。这两年民间几度疲敝,一场如此大的雪,不冻死饿死几百号人,那才是真的怪异。有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亲朋,有人也惦记起了自己家中半饥半饱的妻儿老小,拒绝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眼巴巴地望着赵班头请他决断。
“他们,他们可都是本地人!”赵班头向下面又望了几眼,抹着泪和大伙商量。“除了退开那些,剩下的连老带小不过一百多口,还能惹出多大麻烦。咱们偷偷将门开一条缝隙,就算替自己积德了。日后谁也不说,上头也未必会认真追究!”
“那只能开一条细缝,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往里进。最好把瓮城的铁闸也落下,等确保他们都被搜检过了,在一个个地放入!”郭长顺还真是个死较真儿,皱着眉头建议。
众民壮懒得再理睬他,小跑下城墙去开门。才将城门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的老弱妇孺立刻像见了肉的群狼般,蜂拥着向里边冲。
“别,别,一个挨一个的进!”班头赵拐子见到此景,心中好生后悔。俯下半个身子,大声维持秩序。
此刻谁还肯再听他的,人人都唯恐落在后边,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其中有些衣衫褴褛的“女人”力气甚大,三下两下便将城门挤成了全开,连开城的民壮都给夹在了门板后。见到此景,先前退开那些壮年汉子也不讲信誉,撒开双腿,一个赛着一个冲向城门。
郭长顺觉不妙,拔腿就像铁闸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赶快,赶快把铁闸落下。有诈,有诈!”
还没等他跑到拴铁闸的辘轳旁,已经冲入瓮城的百姓中“嗖”地飞出一支短弩,正中其胸。郭长顺惨叫一声,“啊!”张牙舞爪地从城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夺城门!”一名“女人”丢下江湖人用的短弩,从衣服中抽出横刀。跟在老人小孩后的其他“女人”们答应一声,从破烂的花衣服下取出横刀,顺着马道便向城头冲。
失去了这些人的挟持,老弱妇孺们也立刻炸了群。抱起脑袋,哭喊着四处乱窜。偶尔挡了贼兵的路,立刻被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转眼便有几双大脚从倒地的身体上踩过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夺门,夺门!”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群凶神恶煞。结队冲上城墙,缝人便剁。城中的郡兵大多数都被冯孝慈带到几百里外的滏山去了,剩下的民壮全为临时招募,几曾见过这种阵仗。刚一交手,立刻被砍倒的十几个,余惨叫一声,四散奔逃。
“吹号角,命令骑兵直接向里冲!”片刻后,草帽汉子持刀立于城头,威风凛凛。旁边的喽啰兵答应一声,立刻将牛角号吹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远处的树林里,有凄凉的角声相迎。几百匹浑身上下掉着冰渣的战马疾驰而出,在雪地上拉起了一条醒目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