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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家园txt下载     家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持槊 (二 中)

    当晚的军议中这个过分冒险提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王须拔和窦琮两人几乎带走了河东、博陵两家的所有骑兵而带领步卒到塞外与胡人作战在众人眼里那简直和主动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战斗失败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守军的士气整个长城防线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离开。如果你出现意外谁来组织防守?”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万一李旭回不来的后果他的脊背就直凉。那意味着他将独自背负起全部的责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为心腹幕僚赵子铭也不赞同李旭领兵跳到外线作战。“属下觉得将军这个想法过于行险。”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动目标他犹豫着劝阻:“步兵出即便小胜也很难彻底解决敌人。万一被狼骑咬住便轻易不得脱身!”

    “大将军肩负重担的确不该以身犯险!”见到连赵子铭不支持李旭的谋划其他将领纷纷插言。无论来自河东还是河北众人这段时间都已经把李旭当成了整个防线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经百战而只曾一败;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战术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长处。换了另一个人来统筹全军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难说更甭提打赢这场没有任何把握的恶战了。

    一团纷乱的议论声中唯独以王伏宝为的窦家军将领保持着沉默。他们对突厥狼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如履薄冰。长期流动作战养成了他们避实就虚的习惯打不过就跑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习惯考虑王伏宝现李建成等人过于强调保持整条防线的重要性。长城很长绵延肯定有数千里。白天王伏宝匆忙中看了一下对此有大致的印象。这么长一条防线想让半个突厥人都通不过根本没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主动出击也未必不是一个抢占先机的选择。趁突厥人不备拣其薄弱处狠狠捅上一刀然后再快跑回来…

    “出塞作战我军不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进度上没任何优势!”陈演寿的声音好像北风吹过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难受。这个权重而傲慢的老人自从窦家军到来之后就一直冷眼相待。这使得王伏宝很生气因此他决定不管对方说得是否有道理都要从其中挑一点骨头出来。

    而骨头几乎是明摆在眼前的。出了长城之后地形并不是立刻变做一马平川。连绵的群山还要延续很远大队人马只能从山谷之间绕行。“这位老将军说得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那个以偏盖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开口王伏宝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陈演寿脸上的惊愕快意立刻让他忘记了身边一切。“我们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样不熟悉长城附近的山势。所以地利肯定还在我们手里。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山窝窝埋伏下待敌军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后顺着山谷向深处跑突厥骑兵有胆子就追在山沟沟先饿上他十天半个月大伙都省了动刀子!”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将军所说敢情是好!”刚刚当上郎将的老兵雷永吉学着对方的口气尽情挥。“咱们专挑死胡同将突厥人向里边引最好还是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深山老林!”

    “那咱们的人如何走出来?”有人笑着质疑。

    “不出来了!一命换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个刀头打滚的莽汉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长安城头的功劳换取的军职。所以无惧于生死甚至对以命换命的战术有一种近于痴迷般的热衷。但他的提议显然只有调节气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该设想的过于一相情愿之处。

    “恐怕突厥人没那么傻非得被你牵着鼻子走!”

    “去打埋伏带少人合适?人少了未必见效。人多了补给怎么运?”

    “这个……?”王伏宝被问哑巴了。搔了搔头皮满脸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经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长城附近的马贼做向导!所以他们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随便跟着咱们钻山沟。”李旭挥了挥手及时把大伙的话头拉回正题。“但王将军的提议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适合骑兵行走。咱们带人自山路起攻击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万一战事不顺快退向山区也是一个应急的选择。我当年出过塞知道这些情况。事实上商贩从来不走王须拔和窦琮将军两个带领骑兵所走的那几条大路因为那会多绕行数百里。”

    凭着当年出塞做商贩时用双脚走出来的经验李旭对自己此行有相当大的把握。突厥狼骑也好部族武士也罢习惯了骑马的人肯定不愿意推着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岭。对于以步卒为主力的中原军队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就多了好几条。他们甚至可以选择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从长城和燕山之间冲出去。提前送给骨托鲁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凭险据守只会把主动权交给入侵者。所以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咱们必须打乱突厥人的部署。”想到这李旭大声总结。

    “如果从小路出击仲坚你就无法带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说得自信口风略微有些松动。

    “不用太多的人。否则辎重也供应不上。我需要一万五千体力充沛正当壮年的老兵。自己携带干粮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笔用柄端指点面前的舆图。自从辽东之战后河东李家的将领和旭子本人都养成了重视舆图习惯。所以在座的大多数将领对于图上演兵的做法一点都不陌生。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笔吸引到了舆图上距离长城不远处的一条黑线旁然后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声轻叹。

    流花河是条季节河春天的水源主要来自燕山上的积雪融化。所以河道与燕山贴得极近几乎是草原与山区的天然分界线。远道而来的游牧部落到了这里肯定会在河畔做一次较大的休整。在他们精神松懈之时一万五千中原士卒突然从没有大路的山坡上杀下来对于毫无防备的部落牧人而言无异于承受了一场雪崩。

    只是如果想达到李旭预计的战斗目标。那一万五千名弟兄就得用从定远堡出完全凭双脚翻越黑瞎子岭和摩天崖两座高山。期间大部分山路都是野兽和贪图节省时间的行商们踩出来的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军队通过。

    “正是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们”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内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继续补充。

    “可万一……”李建成依旧有些犹豫想说几句阻拦的话又怕坏了旭子彩头。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

    “万一李将军回不来怎么办?不如让俺老王打这头一阵!”王伏宝看不惯河东将帅们畏畏脚的模样走上前主动请缨。

    “王将军和弟兄们远道而来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先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熟悉了周围情况再做安排为好!”李建成赶紧出言阻拦。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险更怕窦家军刚刚到达便全军覆灭。在他眼里窦家军的出现只具备象征意义。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达成。而打仗的事情还是博陵与河东两家的正规兵马比较靠谱些。

    “那我就带领弟兄们顶上来。补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须拔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李建成说得也有道理瓮声瓮气地答应。

    被他这个莽张飞在中间来回搅和河东与博陵的将领们反倒无法再阻拦李旭的决定了。如果必须有人领兵主动出击到外线作战的话终究是李旭带队成功回来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经出过塞而别人对长城外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据王、窦两位将军送回来的情报。有支人数大约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骑兵一天后便能顺着大路杀到长城脚下。还有几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约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先到达的骑兵肯定不敢独自起进攻会在城下宽阔的谷地扎营。而跟在其后面的几个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见大伙不再反对自己的谋划李旭继续安排整个战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带领的这支兵马将正插在那支骑兵和几个后续部落之间趁虚而击。只要打垮了那些战斗力不强的牧人骑兵们的处境就极其尴尬!”

    他尽量不提阿斯兰等人的名字也尽量不去想对方的模样。实际上如果攻击奏效阿斯兰等人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霫族骑兵们不及时后撤击溃了几个大部落后李旭就可以引领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将敌人直接堵在长城脚下……

    那是当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来的骑兵综合了中原军队配合默契与塞外牧人勇敢坚韧的优点整个东部草原无任何队伍可与之匹敌。同时这支骑兵也是与阿史那骨托鲁关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们被围无论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争夺汗位的本钱还是为了安抚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随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鲁都不得不放弃他原先的计划倾力前来相救。

    那样敌我双方的决战将正式展开。

    酒徒注:最近忙于筹划新书所以更新稍慢。下周要回国开年会更新可能更不稳定。酒徒在此向大伙致歉。但厚着脸皮求个人情家园的第一卷十一月即将上市届时请尽力支持一下购买和宣传都是有效支持的方式。等所有各卷出齐了一并购买的想法恐怕不现实第一卷的销量将直接影响书商的出版信心。想想指南录和明的命运酒徒自己都很难过。

第六章 持槊 (二 下)

    天再次亮起来后李旭带领一万五千名勇士离开定远堡不管脚下地势的变化径直向北。

    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以前他以行商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时候。那时他年青体壮内心里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这一回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如山路边凸起的岩石心中却满是焦虑。

    的确焦虑。当着所有高级将领的面作为实际上统帅的旭子永远要充满自信。要用自己的热情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内心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样坚强。

    他手头满打满算只有十四万勇士并且来自三家号令很难做到整齐划一。而敌军几乎是无穷无尽恐怕连动员令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后到底有多少人会参与这场关乎数十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他最擅长的是带领骑兵长途奔袭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现在条件却刚好翻转了过来对手拥有数十万匹正值壮年的好马随便拉一个牧民上马便能疾驰如飞而他却不得不凭着两条腿的部族去与四条腿的战马比拼度比拼对战局的把握。以往的战斗中他骄人的射艺总是能在敌将预料之外送出致命一击。这一次按照每个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计算至少有上百个阿斯兰在黑暗处等着他…….

    与阿斯兰比拼射术李旭没有半分获胜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将亲手把阿斯兰、侯曲利甚至杜尔等人送上不归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蓝的儿子平安长大今年应该有七岁了吧?”虽然明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会令自己心情更乱。但在行军途中旭子依旧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与阿思蓝等人一道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丧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虽然苏啜西尔和苏啜附离兄弟两个利用了他然后又为了攀附更强大的后援而果断与他翻脸。但在内心深处旭子却对除了苏啜部族长兄弟外其他牧人没任何恶感。

    他的射艺学自苏啜部那个冬天部落公库将来之不易的箭矢敞开了供其挥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来自苏啜部的铜匠师傅。虽然铜匠师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谢家可如果没有苏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轨迹根本没可能与铜匠交汇。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铁所打造那块被陶阔脱丝舍命捞上来的石头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为阿思蓝儿子的降生礼物。而在不久之后旭子却不得不杀死那个孩子的父亲。也许那也等于将美丽温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蓝一并杀死。草原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几乎无法生存更何况阿思蓝与族长的弟弟苏啜附离相处得并不和睦……

    可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打乱阿史那骨托鲁用兵计划的机会。后者可以驱赶别的部落替突厥狼骑打头阵可以不计牺牲地驱赶附庸部落轮番上前消耗长城一线的中原守军。但后者却未必能够做到对苏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抛开阿思蓝等霫族骑兵本身对骨托鲁的重要性不谈光是陶阔脱丝母族这层关系骨托鲁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他需要陶阔脱丝手中的银狼为自己号召其他部族。他需要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围保证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鲁已经不需要甘罗的影响了呢?自从听闻阿史那家族几个重要掌权者都参与了南征之后这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萦绕在旭子心头。有着上一次战败的经验阿史那骨托鲁不可能不考虑甘罗临阵追随旧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卫者是谁的情况下此人依旧带领麾下部众南侵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甘罗的支持甚至陶阔脱丝的支持。

    想到这些旭子真的觉得非常疲惫。他甚至想放弃想按照时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议退守内长城。那样博陵军所承受的压力将小得多他也许不用这么早与昔日的朋友一决生死。没人能指责他这么做是懦弱敌军的数量足够成为大伙后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围那些信赖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将心中的想法压下去继续挺胸抬头。

    旭子不敢辜负众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承诺。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这里虽然没有指天立誓没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诺却如同惊雷般回荡在耳边永远无法装作听之不见。

    “告诉弟兄们我们只能坚持到底没有道路回头!”走在山羊踩出来的小路上李旭对身边的张江低声吩咐。这句话对大伙来说很残忍自出以来至少有二十几人不小心掉进了山涧中粉身碎骨。但这句话却很能激士气从队伍中央向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

    “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

    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

    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

    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

    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

    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

    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

    “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

    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

    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

    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

    角声迅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

    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脱沙哥快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自内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第六章 持槊 (三 中)

    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

    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

    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

    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

    “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

    “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是瞻。

    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

    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

    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中原人有何对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钟诸位长老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旭带着几分抱怨意味说道。他记得霫人所有传统也记得霫人的所有礼节。事实上在某个特定时间他几乎将霫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虽然这个想法其实是一相情愿。

    “附离附离大人说得极是!这这次的确是白天鹅的子孙做得不对!”那弥叶长老难得认了一次错直憋得老脸通红。每一根血管在额头上都清晰可见。“但草原草原上两年遭遭受的灾难非常非常严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贪心…….”

    “自己家里遭了灾就可以到朋友家里抢么?”李旭接过那弥叶的话头继续追问。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他手下的刀却丝毫没有停止动作无论哪个长老的盘子变空立刻就有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嫩肉敬上去。

    那干净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数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们没有对方那强大的腕力第二他们也不会有对方那种沉稳的心态。刀刀见骨新鲜的血沿着刀尖淌满半熟的羊肉散出草原食物独特的香甜味道。粗犷中带着豪迈野蛮里透着大气。不用吃但欣赏这种娴熟的刀功已经很过瘾。

    老狐狸那弥叶没有闲暇如妲妮那样欣赏旭子的刀功他有些傻想不出措辞来接对方的话头。弱肉强食在草原上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灾找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转嫁损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问题是中原这个部落显然比霫族诸部强大得多如果再说什么弱肉强食的混账话对方顺着话头咬过来霫族诸部的结局就像摆在对方托盘中的那头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帐。这笔帐可就有了无数花样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将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鲁也败在了附离大人手下…….

    “附离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动!以为中原空虚。”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与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对方的深浅。见他挟大胜之威依旧肯坐下来谈判心里起了侥幸的念头代替那弥叶长老作答。

    旭子的语锋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时糊涂听信别人的煽动。不知道部落南迁后留守月牙湖畔老营的人还剩多少。算不算一时空虚。如果过路者也听信别人的煽动一时糊涂不知道诸位还有家可回么?”

    “那个!”众长老们登时苦了脸。南下之时大伙的确没起过再回去的念头。可现在战败了必须再向回转万一被人趁机攻打恐怕整个霫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记得霫族北方是室韦各部正南为汝水诸奚东边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们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韦、契丹、靺鞨诸部也跟着来了没有?”正在众人焦急莫名的当口李旭继续追问。

    “这?”众人更加紧张额头上汗珠一颗跟着一颗向外冒。据大伙所知跟着骨托鲁汗南下冒险的只是与突厥关系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胆小怕事的部落推脱距离远粮秣不足迟迟没付诸行动。

    如果大伙打赢了南下之战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风浪。偏偏大伙打输了势力大损的消息很快就会在草原上风一般传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着不断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诸位长老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直面前托盘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层白腻腻油腻后长老们才用目光推举出一位代表来请求李旭给大伙指一条生路。

    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胜利者讨价还价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典。如果还不知道感恩的话也许更大的灾难会接踵而来。

    对方是附离长生天指定的附离。与他作对其实就是在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袭击的时候受到袭击。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受到袭击时连还手的余地都不曾有。

    “附离大人!”舍脱沙哥举起面前酒盏按中原之礼将坐姿由盘膝改为长跪。“我等被长生天抛弃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错。既然长生天假您之手让我等得到教训。望附离大人念在当年大伙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等指点一条明路。长生天在上附离大人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遵从。如有人违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将共同切下他的脑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愿长生天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

    “如果违背誓言愿天上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众长老一同改变坐姿长跪向李旭求告。

    这已经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过。他半夜里带领弟兄们从山上杀下来只是凭借对霫族宿营传统的熟悉才一击得手。真要将对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计自己一方战损光将这几万牧人全部杀掉就得耽搁一两天时间。届时无论是已经赶到前方的阿思蓝和遥遥在后的骨托鲁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逼迫霫族退出进而瓦解塞上诸部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盟。如果霫族诸部在后退的途中还能将中原的强大传播出去的话将比一次遭遇战给阿史那骨托鲁带来的打击还要严重。

    权衡利弊之后旭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舍脱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郑重承诺“长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将向为自己族人打算一样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违背誓言愿受长生天降下的任何惩罚!”

    说罢宾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后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第六章 持槊 (三 下)

    饮干了酒李旭便开始细细地与长老们商讨对彼此双方都相对有利的和谈条件。他先前已经答应了不驱赶霫族武士为自己而战此刻自然要坚守这个承诺。但是作为战败者诸霫部落也要为他们的莽撞付出代价。特别是把众部落送上战场的苏啜附离家族尽管其今天不在场也必须承担起部族共同领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须在和谈结束后立刻拔营北撤。李旭不要他们立刻以牛羊来赔偿中原的战争损失但诸部今后五年之内每年必须拿一百匹好马一百头壮牛和一千头绵羊运往博陵为今天的莽撞赎罪。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损失将由霫族牧人自己负责补全博陵军只按到达的牛羊实际数量接收。

    博陵军不掠夺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时必须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释中原将士们的仁慈。并且将中原将士的勇敢坦诚地告诉与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观者角度看来在这一条款中诸霫部落占了个大便宜。其实即便旭子不要求这样做他们也会成倍地夸大中原军队的力量。只有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夸到了天上诸霫部落也不会被周围的邻居现自己的软弱。他们才可能熬过战败的打击一点点恢复元气。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在妲妮看来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让女人心动。条件的内容是博陵军不按照草原传统残杀诸霫部落的男丁以惩戒他们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长老们必须立刻派遣信使去长城脚下将诸部最精锐的战士撤回来。同时长老们必须罢黜苏啜附离这个部落大汗重新选择白天鹅的领头者。

    “附离附离大人。苏啜苏啜附离有阿史那骨托鲁做靠山!”必识那弥叶等人不敢违背刚刚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贵手。众部落之所以抛弃原来的共同领而选择苏啜家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陶阔脱丝和骨托鲁二人的婚姻纽带关系。经过徐大眼当年的整训苏啜部的武力本来就是霫族诸部最强背后再有突厥王庭作为后盾即便长老们得出了废掉苏啜附离的共识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还是得屈服于苏啜部的马蹄之下。

    “你们尽管作出决定。过后骨托鲁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如果骨托鲁胆敢向你们用兵我会带领中原将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许诺。

    “多谢附离大人!”舍脱沙哥怕那弥叶还说出什么令李旭不痛快的话来赶紧代表大伙答应。苏啜部有骨托鲁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让附离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鲁再强大不过是一个突厥小汗。而附离大人现在于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论实力并不比骨托鲁来得差!

    况且与附离大人交手手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两个有没有命活着返回还不一定。大伙又何必为了两个将死的之失去了附离大人的欢心?

    还有一个优厚条件是李旭能够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鲁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过下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舍脱沙哥的记忆中中原人很少出现缺粮情况。既然通过战争无法为部落弄到补给通过其他手段一样可以让部落起死复生。

    想到这他将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带着试探的口吻询问“附离大人您在苏啜部的货栈已经被苏啜附离抢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们几个的部落开个货栈么?”

    “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应。通过契丹部的另一个货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设在苏啜部那个货栈的结局。多年来两个货栈不但为他提供了滚滚财富而且给博陵军筹集了大量的战马、皮革。损失掉其中一个对博陵军今后的展影响甚大。舍脱沙哥提议重开双方之间的商道则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附离大人开恩秋后派遣商队运一批粮食过来?”见李旭答应得爽快舍脱沙哥再次开口祈求。

    “粮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个部族大举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粮食即能减弱战火他又何乐而不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后即会有商队到你们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们也可以派遣商队来涿郡用战马、小牛和皮革换取粮食和盐巴。并且可以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凡是没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购买救命的粮食。那些坚持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来只有一把刀粮食一粒都没有。”

    “谢附离大人成全!”舍脱沙哥双手按地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有了李旭这句承诺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会饿死太多的人。只要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青草就会芽牛羊就会生崽霫族武士凭着积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边的弱小保证自己种族的绵延。

    “附离附离大人对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愿意永远供奉大人为银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愿让舍脱沙哥一个人把好处占尽抢着说道。

    “附离大人本来就是长生天指定的银狼使者!”必识那弥叶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是苏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绝了长生天的恩赐。所以我必识部在此立誓宁可全族覆灭也绝不再听奉苏啜部的号令!”

    “我舍脱部立誓!”

    “我舆图部立誓!”

    各部长老知道苏啜附离大势已去索性壮士断腕。但对于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两个人心里的鬼门道他们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苏啜部失去了统领白天鹅们的资格接下来实力最强的就是舍脱部和必识部。所以两个部落才对附离大人如此巴结奉承。但由这两个部落其中之一成为白天鹅的领又实在令人不愿接受。

    舍脱部的族长太年青为人有些蛮横。长老舍脱沙哥又过于狡猾。由该部为头领其他部落肯定会受到欺压。必识部更甭用提那弥叶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亏。让必识部的人戴上天鹅王冠天鹅们肯定只向钱眼里边飞!

    思来想去大伙对选择哪个人做新的天鹅领犹豫不绝。虽然李旭没有命令大伙必须在今天作出选择但没有一个领作为核心大伙很难共同对抗苏啜部的威胁。

    目光必识那弥叶和舍脱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他长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视相对着点了点头然后膝行数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白天鹅已经失去了他的头领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长生天既然选择附离大人指引我等我等愿意推举附离大人为我等的头领双手奉上天鹅王冠!”

    “野力部愿意追随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这回立刻抓紧了讨好李旭的机会。如果仅仅作为附庸大伙将来的死活与眼前这个银狼使者没多少关系。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饿死。

    能做到长老位置的家伙哪个不是狡猾如狐。听到舍脱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弯弯绕。当即十三部长老立刻推开桌案同时到李旭身前长跪誓要代表整个部族奉附离大人为白天鹅之。

    “白天鹅挥动翅膀世上就没有它们飞不过去的高山。白天鹅排成*人字没有风雨可以阻挡他们翱翔…….”不管旭子答应不答应众长老们含泪高歌。舍脱沙哥那个有关长着翅膀的银狼的梦他们都曾经听说过。而飞跃高山大河的附离大人不就是长着翅膀的银狼么?

    “大伙赶紧都起来都起来!”李旭没想到一番谈判到了最后居然出现了如此结局哭笑不得。当一个六郡大总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果将草原上的杂事也管了恐怕将来会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应白天鹅的子孙就会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鹅们只有落入猎人的陷阱!”舍脱沙哥一边哭泣一边叩头。花白的鬓披散下来就像风中抖动的枯草。

    旭子不忍让对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想了想低声应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说。大战在即我暂时也没时间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们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员当起来那样麻烦!”必识那弥叶听李旭口风松动赶紧大声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们的共主。诸部之内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大可汗平时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起了纠纷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战时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还负责下属部落之间的互相协作比如物资交换灾难救援等调度任务。并从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报酬。

    如果大汗的权力**很强如苏啜附离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白天鹅们按照自觉地方向飞翔。

    而对一个权力**不强的人而言这大可汗其实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当。

第六章 持槊(四上)

    李旭素来喜欢用带领骑兵风驰电掣但近两年随着博陵军大小战事不断马匹的缺口越来越大。如果将霫族诸部纳入麾下则等于给博陵军在塞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养马场。每年秋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良马供应。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个口头上的保护承诺罢了。在攻破长城防线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愿意分兵去收拾诸霫部落这种疥癣之痒。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长城下铩羽而归突厥人肯定元气大伤更没力量去跟诸霫部落为难。

    反复比较其中利害旭子不仅对舍脱沙哥等人的提议怦然心动。刚要点头答应下来背后却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脱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热的同时行军长史方延年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几个一直按剑肃立。他们听不懂座中长老和自家主帅那抑扬顿挫的突厥话但能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中判断出和议基本已经达成了。

    有关谈判的目标和底限都是众将在退兵之后抓紧时间探讨过的所以方延年不担心自家主帅吃亏上当。他担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长老们会趁机提一些看似对博陵军有好处却于背地里隐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诸位长老突然来到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的行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满了警惕。“跪着做什么?耍无赖么?如果磕几个头就能赚到天大的便宜我反过来给你们磕头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则简单得多。在他看来诸长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当年在街头做混混的行为大有类似之处。无非是打输了架赶紧拜对方做老大。然后借着老大的声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扬威。

    但老大的声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过节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门拜老大时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即便心里再欢喜脸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来不能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让自家主帅做决定时谨慎些所以咳嗽声很轻。听在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耳朵里却如同半空中接连打了好几个霹雳。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推旭子为霫族诸部的大可汗并非只为了一个银狼侍卫的传说也不是因为李旭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扑面的缘故。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确在心里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盘算。草原上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统可千百年来类似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少。以他们两人对旭子脾气秉性的了解认定对方即便做了霫族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时间到草原上号施令。而他们两个凭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拥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来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个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亲口布的哪些命令是他们代替大可汗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长城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谁料想未来的大可汗本人没看出这拥戴背后的诸多盘算两个不懂突厥话的亲卫却横生枝节。万一他们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离大人不快将已经达成了协议也推翻掉。众老天鹅们过后还不被族人们拔光了羽毛倒挂于高杆之上么?

    想到这些不待李旭开口舍脱沙哥与必识那弥叶两个赶紧补充。“其实其实族中规矩都是大可汗与各部长老们商议后制定的。如果附离大人愿意接受我等的拥戴尽可以将规矩中您老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头鹅翅膀刮起的风托着大伙的羽翼向前飞。头鹅指明方向群鹅只会追随!”野力拔比奇唯恐万一李旭不愿意接受众人的拥戴让天鹅王冠落在必识部的人手里跟在后边许诺。

    “长着翅膀的狼王啊请你接受白天鹅子孙的忠诚。只有追随在您的身后我等才有飞跃雪山的勇气……”其他几部长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呜咽着唱了起来。

    见长老们态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虚职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肠软对于讨价还价方面却是从小跟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做生意培养出来的天分。既然认定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妨就把价格谈的仔细些。尽量不把长老们重新逼到绝路上至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将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搀扶起来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一边与对方喝酒吃肉一边详细询问霫族诸部的日常政务运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么?有什么特权?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号令就像当年苏啜西尔那样十三大部准备怎么做?以及成为大可汗后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从自己驱策?大可汗有没有权力任免麾下某个部落的埃斤等等诸如此类统统问了个清楚。

    十三大部的长老们事先没做过准备所以想统一口径也来不及。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前霫族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汇报。其具体结构不像中原朝廷那样复杂但也绝不是像先前那弥叶长老所说的那样大可汗绝不插手各部运作。只是因为部落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大可汗对下属埃斤的羁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羁縻力度弱得多并且很少过问埃斤职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诸如日常税赋战时出兵、出粮等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后李旭想了想大声说道:“你们原来的习俗我不会干涉太多。但我到各部的命令必须原样执行。平时除了我任命的梅禄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布政令。而谁来做梅禄必须由我指定诸部无权否干涉。否则这大可汗我决不会做!”

    他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刻意用中原话重复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长老们和背后的弟兄们都没异议了才接着进行下一条议题。

    第二条议题是参照先前达成的协议这回中原与阿史那家族的战争诸部可以作壁上观。但将来李旭与其他人交手无论对方实力多么强大霫族诸部都必须按照规矩出兵出力。当然缴获的战利品李旭也会按出力大小分配不会让部族武士们空手而归。

    “附离大人即为头鹅我等绝不敢敷衍您的号令。”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

    第三条议题是为了增加大可汗对各部的约束力。旭子根据自己在苏啜部的经验微笑着提出“照老规矩各部埃斤还是世代相传兄终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为大可汗立下的战功大可汗有权力任命他做新的长老!”

    如此各部独力性将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权力会逐渐得到增强。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长老占据了多数后即便偶尔某个部落出现苏啜西尔那样的豪杰也很难再导致新的纷争了。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都是过来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当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样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强将这条答应了下来。

    “代替我处理日常政务的梅禄分为左右两个只有两个梅禄意见一致时政令才可以下达。第一任左梅禄就由舍脱沙哥担任必识那弥叶长老做右梅禄。遇到与其他部落开战、报复等大事必须得到我的同意后诸部才可以统一行动!如果哪个部落受到了梅禄的欺负或者不公正对待可以到我的军帐告状。证据属实的话我会主持公道废黜该梅禄。凡被我废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让他担任长老。”

    如果将这条也答应下来就意味着李旭已经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从此就成为附离大人的追随者并永远受其保护。同时各部也会失去很多自由丢弃一部分传统将来的前景难以预料。

    众长老们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悲凉。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呢?恐怕十三头大天鹅回到月牙湖畔后很快就会为了一顶王冠打个白羽乱飞。再想想临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胁长老们把心一横举着酒盏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无人能及。草原上将传遍您的威名白天鹅的子孙世代追随于您的羽翼之后……”当天带着一点点悲凉味道的牧歌声从霫族北返的队伍中传出来顺着风传穿越远。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重现在草原之上违背他命令的人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抛弃。”与霫族诸部北返的同时另一个恐怖的预言开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传说中那匹银狼有三个脑袋六双翅膀。随时会从天空中扑下来将冒犯他的人开肠破肚。

第六章 持槊 (四中)

    望着长龙般远去的队伍周大牛等人心头不仅涌上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队伍中还能骑在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万以上并且个个高大硕壮。但他们却连回过头向流花河对岸完全由步卒组成的博陵军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唱着悲凉的长调走向茫茫旷野……

    对手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如果他们遭到袭击时能够依据营垒奋力自保只需坚持上一整天的时间博陵军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团团围困住。但霫族男人们的作战意志远远配不上他们健硕的身体他们不但迅选择了投降而且在过后根本不仔细追究敌人到底有多大实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长老们稍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谈判的侍卫走路的模样都有些趔趄。在杀入部落营地之前博陵精锐已经连续翻越了两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个***。如果不是看在李将军亲自挥舞着黑刀冲上了第一线弟兄几乎都没有力气举起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随着这些牧人北返的脚步草原上将有无数试图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拣便宜的小部落开始犹豫。连与突厥人最亲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鲁汗这次南下还有胜利的希望么?既然没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让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没想到他们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边的时德方低声叹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军此番主动出击的结果。而现在他却跟大多数将士们一样对即将爆的恶战信心十足。有李将军在大伙可能输掉么?谁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规矩?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将军作为曾经与部族武士并肩作战者又在中原战场历练了这么久对敌我双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鲁强得多!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们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来!”站在李旭另一侧的张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敌人的实力。从事后诸葛的角度他觉得大伙于凌晨疲惫之中商议出来的和谈目标实在过于谨慎了。既然对方连推举李将军做大可汗的让步都肯做要求他们缴纳些牛羊做战利品他们应该也不敢不答应。这样博陵军此番出击就能满载而归对防守在长城上的联军弟兄的士气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们就会有人饿死。”与张江等人的意见相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周大牛却心怀慈悲。“人到绝路都会拼命。况且咱们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万一被突厥狼骑从背后缀上又是个大麻烦!”

    “就这样的狼骑?”时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袭战的全过程与他事先的设想大相径庭。以前通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以及李旭的谨慎态度使得他认为塞上狼骑一定战力强悍至少和博陵军骑兵可以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所谓草原上的骑兵不过尔尔。他们的确是骑在马上的确擅长操控牲畜却无法称之为士兵。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互为支援死不旋踵这些博陵军日常训练中一再强调的东西部族武士们一条都没做到。他们当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却总是不顾号令毫无组织地冲上前来无谓地送死。一队训练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击败三百名这样的勇士。以此类推眼下大伙身边这一万五千博陵精锐遇到五万塞上骑兵也未必会输….

    “这些不是狼骑。部族主力都不在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众离开的李旭笑着回过头低声解释。通过一场伤亡不大的偷袭战彻底砍掉骨托鲁的一根手指这样的结果让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但大伙却不能因此而起了轻敌之心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大将军说他们他们只能算农夫?”听了李旭的话时德方迟疑着着问。

    “的确如此草原上的孩子会走路时就开始学着骑马十几岁便能纵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咱们的孩子学着种地时他们学着骑马。咱们的孩子学着礼仪时他们的孩子学着劫掠……”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当他们生活的地域出现重叠时难免就会有冲突的生。从小就被教育着谦良恭让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孩子肯定会吃大亏。

    但中原人的坚韧与协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无法比的。他们会一点点在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壮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将牧人赶离自己的家园。

    而草原牧人们遭受挫折后往往会选择逃避。他们喜欢用未知的力量来解释失败就像这次他们将自己看成了长生天的使者。

    为了瓦解骨托鲁麾下的联军旭子刻意没有纠正舍脱沙哥等人对自己的误会。生有翅膀的银狼王这个称号他很喜欢。对于讲究弱肉强食的部族武士来说越是强大神秘的力量越会令他们丧失作战意志。

    “但他们却不懂得齐心协力也没韧性!”时德方不愿意李旭过于涨敌人威风小声辩解。“大将军轻松就击败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彻底臣服。以后咱们六郡对于霫族来说就是天朝上邦处处都高他们一头!”

    “大将军今后就是他们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长老们的选择方延年等人也是满脸自豪。能带着四十几人直闯对方大营并令敌军作出舍弃自家原来领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来也就是骠骑大将军李旭一个人。即便是数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骠骑大将军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们打败哪个部落都要照此处理让他们都推举李将军做大汗!”周大牛仍旧沉浸在敌营之行的兴奋中笑着提议。

    “那得有个汗名叫仲坚大汗可不成!”时德方笑着凑趣。没能辅佐李旭在中原问鼎逐鹿作为谋臣的他非常不甘。现在刚好能通过征服草原部族来弥补。

    “还用找么就叫附离大汗!反正他们都称大将军为附离!”方延年顺着时德方的话题延伸。跟着李旭身边与舍脱沙哥等长老谈判时他总是听见对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离”两个字眼。过后自己跟通晓突厥话的向导询问了才知道“附离”在突厥话中是“狼”的意思。而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则是牧人送给李将军的名号。既然这个名号在草原上如此响亮何不将其彻底利用起来。

    “对就叫附离大汗!”众将领哄笑着响应。草原上拥有五百部众的人都可以自称为汗李旭目前拥有六郡的封地数万部属叫个可汗理所当然。

    见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扫了众人的兴。“附离汗可不行突厥人称汗会在名头前加一长串东西有时是山川河流有时是功绩…….”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又低沉下去。自从那年离开之后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舍脱沙哥等人面前。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夺取了苏啜附离的可汗之位。

    虽然对于旭子本身而言这个汗位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但对于苏啜附离而言却是他们部落挣扎了很多年牺牲了很多东西才换回来的一点点回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轮回。跟舍脱沙哥等人谈了近一个时辰长生天旭子的思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如果长生天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今天的作为。是夸赞自己机智善良还是以牧人的思维方式笑自己不够狠辣?如果陶阔脱丝呢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想?!”猛然一个美丽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然后迅模糊。上次两人重逢时陶阔脱丝为了避免让阿史那骨托鲁误会刻意保持了与自己的距离。而自己当时也没觉得对方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可这次不同了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会退让。背后就是家园无论为了谁什么理由他都没有退让的余地。

第六章 持槊 (四 下)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后李旭带领麾下将士拔营回返。鉴于阿史那骨托鲁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追上来所以博陵将士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两股急于冲入中原抢劫的牧人张江和周大牛各带一队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部族武士们打得溃不成军。战败的武士们策马远遁众将士望着远去的烟尘大笑也不认真去追。

    如此一来博陵军上下对突厥狼骑的战斗力愈瞧不上。都道“骨托鲁小汗有种便来到了长城脚下大伙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牧人们心中对李旭却愈敬畏多次转述之后将圣狼侍卫的谣言越传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无名高山的转角处挡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骑兵。虽然此时霫族武士们已经接到了各部长老遣人用快马送来的命令知道博陵军与自己不再是敌人。当看到突然出现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锐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舍脱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识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将目光又同时投向苏啜部的阿斯蓝从对方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诧。在接到长老们的命令后三人都非常不情愿。特别是苏啜部的阿思蓝若不是考虑到自家后路随时可能被李旭切断的风险甚至想调遣本族武士挟裹着其他部落的英杰继续南进。当看到了博陵将士后三人终于明白长老们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老狐狸们并非被李旭的虚名给吓破了胆他们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实力。

    对手并不像苏啜附离和阿史那骨托鲁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他们富有但绝不软弱。就在不远处猎猎飘舞的战旗下随便一个中原儿郎拉出来身手都不会比霫族武士差。特别是中原儿郎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那种有我无敌的气质。哪里是来自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垂老部落分明来自一个百战百胜的强大民族。

    这个民族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打了这么多年仗阿思蓝对敌人的强弱程度几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开始为自己部族的命运而担心起来据他所知苏啜附离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苏啜附离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经改奉李旭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将失去的汗位夺回。那时苏啜部与必识部、舍脱部还有其他散落于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鹅的子孙们将进行一场恶战而届时李旭只要将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让苏啜部万劫不复。

    ‘如果我现在趁人不备射杀了他……’一个阴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蓝的心头。那样苏啜部所面临的劫难将轻一些白天鹅的子孙也许不用再自相残杀。但那有可能么?阿思蓝记得多年前附离(李旭)的射艺已经不逊于自己况且自从附离从山坡上出现后哥撒那与侯曲利两个就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自己的视线。

    两个小狐狸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狡猾!苏啜阿思蓝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识侯曲利和舍脱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骑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严阵以待的中原儿郎足有一万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杀了李旭恐怕身边这四千部族武士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杀了他……阿思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凉。他的儿子与阿史那却隅的女儿早有婚约。陶阔脱丝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鲁除了麾下的两千武士外苏啜部的其余部众都以贵宾的身份与骨托鲁的嫡系部众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颤抖着试图将手伸向马鞍旁的角弓时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二人突然让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试图阻挡阿思蓝的任何行为而是策马直奔对面而去。阿思蓝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汉拎着数个皮口袋踏着阳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兄弟临行前请喝了这袋子马奶酒你我也许今后很难再相见啊每逢春来温暖却像酒浆一样淌过心头…….”

    那个壮汉用精确的霫族语言唱着霫族人为朋友送别的长调毫厘不差。

    仿佛有万丈寒冰在心头轰然而倒。阿思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尔和陶阔脱丝三人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汉人少年这长歌。如今那个少年脸上已经长满了胡须但唱歌的腔调走路的神态却丝毫没变。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正从万马军中向他走过来腰间没有刀背后也没有弓。

    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不知不觉眼中溢满了泪水的阿斯兰策马冲了出去边冲边自腰间解下横刀丢弃在地上。边冲边从马鞍旁解下角弓抛于枯草丛内。此时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袋马奶酒便可与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离!”“附离!”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两个飞身下马紧跟着是苏啜阿思蓝。三人废话不说直接从李旭手中抢过一袋子酒解开袋口皮绳仰面便向嘴里倒。李旭剩余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后拎出其中最鼓的一个鲸吞虹吸。

    须臾之间四个装马奶的袋子都瘪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蓝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人都不再是当年模样但很多感觉却与当年一样清晰。“附离你…….”哥撒那想问对方从何而来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刚被人家抄过现在问未免太刹风景憨笑着闭上了嘴巴。

    “附离…….”阿思蓝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笑了几声伸手去摸第二袋马奶酒。

    “呵呵呵呵!”四个人的手几乎不约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开皮绳子弟兄们的注视下开怀痛饮。

    那些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来献给李旭的味道极其甘冽。阿思蓝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来新的酒袋子才意犹未尽的长叹了一声放慢了动作。

    “这是几个袋子上有我们部落的标记!”放下酒袋后必识侯曲利指着脚边的空皮口袋笑着说道。

    “那弥叶长老送我的他说霫族诸部都会酿马奶唯有必识部的方可称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酒的来历。

    “若论缝制东西的手艺却要推我们舍脱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众人脚边有几个装酒的皮袋子边角上都缀有细细皮穗做工极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脱部了。

    按照长老们的决定李旭已经是霫族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拥有最好的物品送于大汗做礼物。但轮到阿思蓝说话时他的地位却有些尴尬。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公推李旭为汗时并没有征求苏啜部的意见。此刻阿思蓝虽然是苏啜部中地位仅次于苏啜附离的第二人物却不拥有长老们才具备的对部落命运的决策权。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附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李旭笑着摇头“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蓝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带领士卒杀到苏啜部的营寨门口你策马避开任由我进去杀人放火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阿思蓝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后那一万五千不动如山的儿郎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四千多各怀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了。阿史那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驻守的长城。那道长城他昨天刚刚见到过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也不知道从哪里结束。汉人将长城筑在了群山之巅而苏啜部呢当敌人杀来时苏啜部有城墙可依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想到这儿阿思蓝继续强调。骨托鲁和苏啜附离都不是李旭的对手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报复。届时李旭身后的中原武士还有侯曲利、哥撒那都会杀到苏啜部门前来。这是苏啜部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年他们为了讨好阿史那家族而设计赶走了银狼侍卫他们必须要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第六章 持槊 (五 上)

    “阿斯蓝你这又是何必。苏啜附离对你还不够坏么?他做的那些事情连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后都会脸红!”舍脱哥撒那原本就与苏啜附离合不来见阿斯蓝执意要为苏啜部死战到底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不懂!”阿斯蓝苦笑着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但附离懂他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即便是附离当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为时也曾离开部落到咱们月牙湖畔来躲避灾祸!”必识侯曲利的口才远好于舍脱哥撒那接过众人的话头大声道。

    当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诸部的豪杰们人尽皆知。近年来苏啜附离兄弟对阿斯蓝家族的排挤打压月牙湖畔的汉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结构与中原的家族不一样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决定还需要长老们点头。否则性情耿直的阿斯蓝早就被苏啜附离兄弟赶出部落了。

    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阿斯蓝却依旧要为苏啜附离而战在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看来其行为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蓝没有回应也找不出太好的说辞来回应。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里灌酒。仿佛喝完了这顿就再不会有下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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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凄凉的眼神先是让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蓝近年来的遭遇。当年阿史那却隅为了逼苏啜部就范主动将自己未出生的女儿聘给了阿斯蓝没出生的儿子。在当时来说这对阿斯蓝及其家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荣耀。待阿史那却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争斗中失败之后这桩婚约带给阿斯蓝家族的却只有灾难。而以阿斯蓝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因为却禺家族的没落就主动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却禺掌管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看阿斯蓝不顺眼心胸狭窄的苏啜附离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蓝依旧要为部族而战。不需要理由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义务。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确理解。突厥狼骑打到长城脚下中原豪杰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将士杀向草原时难道就不允许草原男儿挡在其马前么?

    今天李旭身后便是长城。他日阿斯蓝身后又何尝不是牧人们的家园?

    为此旭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与好朋友相对而引鲸吞虹吸且尽今日之欢。

    “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附离!”必舍脱哥撒那见自己费了半天吐沫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生气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李旭又灌了自己几口抹着胡须上的酒珠回应。“除了南下之举外其他选择都没什么错!”

    “我本不该南下!”阿思蓝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抹了一把金黄色的短须脸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凄凉“但我却不得不来!”

    “你的确不得不来但此番我送你走却不希望在长城脚下再见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举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脚步已经略显虚浮。摇摇晃晃趔趄了几下待再度站稳身形时刚刚避开了阿斯蓝等人的正面将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万五千弟兄全部展现。

    长槊如林旌旗猎猎。

    主帅在山坡下与敌军将领谈笑生风士卒们却如山岩般巍然不动。除了周大牛等少数几个为李旭拎送酒水的亲卫外张江、方延年、时德方等武将文职都笔直地站在弟兄们之间安稳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蓝等人身后的部族骑兵们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闻到了酒香他们的喉咙就不停地上下移动。有人性子急干脆从马鞍后解下随身的酒袋自顾喝了起来。还有人仗着曾经跟李旭有过一面之缘笑嘻嘻地从队伍中跑出来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过酒袋去他们一概来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战我已经输了。不会纠缠不清”阿思蓝迅看了看不远处中原儿郎们如山军容苦笑着承认。对方那边才能真正称得上军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贤者训练出来的骑兵!”收起笑容后他又继续补充。无论实力相差如何悬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严。长生天可以降下风雪却不能强行按弯勇士的脊梁!

    “苏啜部的骑兵想必没有全部带在你身边!”李旭快扫了一眼乱哄哄的部族骑手们然后轻轻摇头。

    “我部精锐尽在附离埃斤身侧。我所带的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接受训练的新人!”阿思蓝跟着摇头。“所以附离我劝你不要将骨托鲁汗的实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站出来是不是?”李旭又抿干了一袋子酒带着几分熏然意味回应。他知道阿斯蓝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但和对方一样在外敌杀到家门口时他别无选择。不管部落的头人和长老过去对自己是好是坏。也无法再计较朝廷和权臣们如何糊涂昏庸。

    “当然否则你就不是附离!”阿思蓝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离你是阿思蓝!”李旭举起酒袋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蓝你是附离!”阿思蓝用力将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两眼隐约已有泪光。

    他二人在这厢喝得洒脱却把舍脱哥撒那急得直跺脚。如果阿斯蓝与苏啜附离两个联手整个苏啜部必然不肯遵从十三家部落长老推举李旭为新任大可汗的提议。届时恐怕月牙湖畔难免要刮起一场血雨腥风。死得都是白天鹅的良种子孙反而令旁边的野驴、狐狸白白捡了大便宜去。

    没等他上前再劝必识侯曲利快伸出手从背后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绳。“放心阿斯蓝和附离两个打不起来!”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边低语。

    “那他们……?”哥撒那被几个朋友的古怪行径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虚举着皮口袋凑到李旭和阿斯蓝两个身边与二人交相碰了碰将皮袋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蓝脸上也涌满了熏然之意。“附离你听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附离!生了翅膀的附离(苍狼)”

    “我也当你是阿斯蓝驰骋草原的阿斯蓝(豹子)!”李旭一边喝一边回应。

    “阿斯蓝和附离本来应该是兄弟!”阿思蓝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蓝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是很强烈但足以驱散眼中阴影。

    “阿斯蓝不想跟我开战。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胜利者一样屠戮他的族人!”强烈的紧张之下旭子紧握皮口袋的手微微颤将小半口袋酒全洒在了胸甲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作为一个中原人他根本没有打算过按照草原规矩将战败者全部贬为奴隶。当年他就不认同苏啜部这种残忍行为现在依然不认同。

    “如果好兄与骨托鲁开战阿斯蓝你怎样做?”想到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问道。

    “附离你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我已经败了没资格再当你的对手。等我带着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鲁之间的仗已经打完了!”阿思蓝想都不想边喝边答。

    “如果我打赢了骨托鲁呢?”李旭问话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语言一字一顿地追问。

    “很难他们人太多!”阿斯蓝颓然摇头。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叹息着道“你别指望甘罗帮忙。为了摆脱甘罗的影响骨托鲁至少做两年的准备!”

    “别管那些我只问你如果我打赢了这仗你准备怎么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蓝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答案。

    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阿斯蓝心中的醉意也瞬间消失。直起已经不再年轻的腰身他再度郑重强调。“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杀到月牙湖边请踩着阿斯蓝的尸体过去!”

    “也许我单人独骑会捧着酒去!”李旭诡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轰然相碰“时候不早干了这袋诸位兄弟尽管上马!”

    “捧着酒……?”阿斯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般咧嘴而笑。

    “当然捧着酒!阿斯蓝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够吃了么?”李旭将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衅般大笑

    “什么话你若是来我一定亲手放翻你!”阿斯蓝愤然作色举起酒袋仰头下倒。

    那酒味儿先是浓烈如刀然后甘冽如泉接下来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余韵萦绕在舌根喉咙之间连绵不绝。直到告别的双方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张江、时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语所以李旭最后与阿斯蓝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从自家主帅和敌人的脸色上他们推测出双方彼此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这个默契的具体内容大伙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

    “那个金黄胡子的野人似乎输得极不服气?”又走了一段山路张江心痒难搔凑到李旭身边低声打听。

    “大将军今天放走了他会不会是放虎归山?”明知道没有自己说的这种可能时德方还是低声提醒。“突厥人向来言而无信他们虽然不是突厥人却也是喝狼奶长大的!”

    “不会十几个部落共同达成的协议。单凭一两个人很难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围拢过来的亲信们一眼低声解释。“况且经历此次战斗他们都觉中原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当然不愿意再给阿史那骨托鲁当刀子使!”

    “但那个苏啜部不是没参与那天的公推么?”方延年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每个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苏啜部虽然强但也不敢贸然向其他十三个部落动手。阿斯蓝是担心我报复苏啜部所以坚持要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舍脱部和必识部的将领不愿霫族的牧人自相残杀所以劝阿斯蓝背叛苏啜附离!”李旭知道众人的好奇心轻易不会得到满足索性一口气把刚才的交锋解释清楚。

    阿斯蓝、哥撒那与侯曲利三个虽然都是草原豪杰中的翘楚心思深邃程度与中原的宇文述、李渊、裴矩等人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规矩又被中原老狐狸们反复“淬炼”过的李旭轻而易举地便猜透了阿斯蓝等人的心思。

    阿斯蓝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灭。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却担心苏啜部因为推举新可汗的事情向他们起报复。所以阿斯蓝要为自己的部族血战到底侯曲利与哥撒那则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李旭“绑在”他们部落的勒勒车上。三个人的选择不同却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将来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灭族屠部这种愚蠢事。他苏啜部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中原而感到血脉卑微。离开苏啜部后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是牧族而自视品种高贵。

    在他接触过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却禺这种老狐狸有苏啜附离这种短视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蓝、哥撒那这种热血汉子中原也有王须拔、程咬金这种磊落豪杰。至于普通百姓牧人也好农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饭。他们习惯也许各异本质却没什么差别。

    虽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职位只是一个噱头将来未必做得真。可出于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几个好朋友将来自相残杀。所以他先用话挤住阿斯蓝逼迫对方许下不再追随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两个南下的承诺。然后遵从草原的习俗宣布自己日后将捧着美酒上门去拜会昔日的朋友。

    草原习俗拜会朋友时如果带吃食是对方极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与朋友共享的。对方捧着酒袋上门自己当然不能举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苏啜部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支持一个受到十三部长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还是选择继续支持处处与自己为难又新近战战败逃回的苏啜附离做埃斤对于阿斯蓝而言答案就立刻变得异常简单。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赢长城之战!

第六章 持槊 (五 中)

    大军迤逦回到长城脚下早有细作将凯旋的消息报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闻报立刻带着陈演寿、崔潜、王伏宝等一干留守文武从缺口处绕路迎了上来。见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数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喘息着道:“既然打赢了为何还要绕个***不按原路返回来。我已经派了四拨斥候出去寻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讯为兄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出塞与骨托鲁那厮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这位大舅哥的关切有几分是真但从对方鬓角间却清晰地看到了数缕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对方的肩膀晃了晃大声回答道:“小路太消耗体力去时急着与人拼命大伙还都能咬牙坚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队不可。况且还有四千多部族骑兵落在后边不亲自送送他们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热情。一边从他的大手下挣脱一边笑着抱怨:“你这家伙就是‘古道热肠’!怎么样见到当你那些老朋友了?他们没跟你当场拔刀子?”

    “没有喝了几碗送行酒。高高兴兴地散了!”李旭从建成肩头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后握掌为拳轻轻砸向崔潜的胸口“这些天劳烦建成兄、陈叔和诸位将军了!弟兄们的士气如何军需还供应得上么?”

    “弟兄们听说了大将军已经砍断骨托鲁一臂的消息士气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轮他们出塞转转赶在狼骑聚集之前再拆几根骨头棒子呢!”崔潜笑着斜退开半步将身侧的王伏宝让到李旭的视野中央“军需补给暂时也无需担忧窦王爷又遣人送了一批粮秣过来说是十天之内便到涿郡!”

    “多谢窦王爷!”李旭闻言赶紧向王伏宝等窦家军的将领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马的粮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来承担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气大伤。窦建德能在自身物资供应也不宽裕的情况下还设身处地地替博陵考虑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爷出资。大部分都是从运河上过来的。”王伏宝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动解释“我家王爷不过又添了些给你凑了个整数而已!”

    “运河?”李旭的眉头轻轻一跳惊问。北运河为大隋远征高丽的运粮通道从黄河岸边汲郡一直延伸到蓟县。这条水道南端连着洛阳、瓦岗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诸侯”除了窦建德外没一个与博陵六郡有过交往。其中谁能如此慷慨地帮助自己就实在令人难猜了。

    他这厢眉头紧皱李建成那边却不愿意耽搁太长时间。快凑过来低声建议“大将军野外风劲弟兄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具体军务咱们是不是先返回长城内再说?”

    “愿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赶紧顺着李建成的口风将话头打住。转过身向肃立在长城脚下的弟兄们用力挥手“从黄花豁子那段被冲毁的长城入塞!回营后先休息用饭。都尉以下将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将照常应卯!”

    “诺!”将士们齐声答应转身沿山坡下谷地绕向最近一段被洪水冲出长城缺口。那缺口处于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损严重。突厥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前本为商队和马贼们过往的捷径。去年秋天和今年开春涿郡太守崔潜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并在沟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块搭建了一座简易敌楼数个箭塔。

    将士们迤逦从沟谷下通过却不因为道路的突然变窄而混乱了军容。每每走到狭窄处总有低级将校主动站出来将本部队伍变细待通过后又快恢复原样。

    望着弟兄们的背影李旭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欲与前来接迎自己的将领们一并入塞却又被李建成轻轻扯住了绊甲丝绦。他狐疑地转身看见后者满脸微笑。

    “弟兄们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无赏岂不有损士气?”李建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绵纸折成了方块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将军从长安城里的大户那边讹诈来的你不花白不花。这次的数额我已经命人替你准备好了稍后便可以从我那边的辎重营搬出来。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报个数儿我一定想办法替你筹措!”

    李旭带着几分愕然打开纸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牛肉若干、铜钱若干、精米若干。并随后列出了合适的按人头分配方案。看字迹显然是李建成亲手所写!他心中又是一阵恍惚笑了笑将纸片交给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说的跟大伙宣布。告诉大伙这是唐王给的筹措的让大伙放心享用!”

    “诺!”周大牛接过纸片拔腿跑到队伍正前方跳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将军有令此番出战者每人赏钱五百精米两斗肉干儿半斤。今晚即可领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将军有令”跟着周大牛跑过来的亲卫们齐声高呼将嘉奖令重复送进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虽然尚武但弟兄们打了胜仗的赏赐却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没功劳者捞不到喝汤的勺子也毫无怨言。似这般以人头为单位不问功劳大小的成规模奖赏的行为极其罕见。所以弟兄们乍一听周大牛的话都楞了一下然后便大声欢呼起来。

    “是唐王给筹措的”待欢呼声起了周大牛才如梦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个人声音哪里压得过上万人所出的喧闹非但弟兄们听不见连李旭这边也只能听个影影绰绰。几个负责传递命令亲卫扯了嗓子将周大牛后半句话重复了数遍听到的人依旧聊聊无几。

    “呵呵呵呵呵”王伏宝在旁边看得有趣捋着胡须傻笑。

    “怎么样大将军麾下的弟兄们士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吧!”李建成笑着向李旭追问。

    “多谢唐王安排!多谢建成兄统筹!”李旭笑着回应。

    “谢大将军!”将士们的致谢声如山崩海啸震得长城瑟瑟落土。

    “有劳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赏赐来源的张江带领一干高级将领围拢过来齐齐向李建成致意。

    见众将如此给面子李建成脸上的笑意更浓长揖还礼“诸君何须谢我?我不能亲自持槊出塞与你等并肩作战已是孱弱。如果这些小事也做不了岂不是尸位素餐么?!”

    “世子乃一军之帅怎可轻动?这等阵前厮杀的粗活还是交给我等来干。世子能在城头为我等击鼓足以壮三军之威!”时德方善祷善颂笑嘻嘻地代替大伙回应。

    “有世子在三军后顾无忧!”方延年等人跟着嚷嚷。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六郡将士做得如此体贴即便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的陈演寿老前辈也不好再挑剔什么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钱居然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帮子强迫自己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转过处看见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头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叹气。

    河东兵马中的其他将领心里可没有陈演寿那么多花样想法作为武将他们最热衷的是杀敌建功。因此当大队人马刚一去远立刻三三两两拉住博陵军中与自己相熟的将领向对方打听此番出塞袭击敌军详情。当听说博陵军用两夜两天赶了近二百里山路并且抵达目的地后还立刻能投入作战时大伙都张开了嘴巴低声吸了口凉气。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长普通农夫带足干粮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两夜两天的时间内赶完。但放在燕山之间则足以让野驴吐血。而博陵军赶完路后立刻冲进了人数数倍于己的敌营当中一战而溃之这是怎样的一种强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强军沙场争雄还用愁对方兵强马壮么?

    想到这些一个军中流传已久了说法再次涌上众人的心头“若于李将军起了冲突大伙最好别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东与河北向来同气连枝!”有人偷眼观望士卒们走过后的谷地暗自庆幸。从过去所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来看李大将军已经稳稳成为唐王家族中的一员。大伙不用担心与他为敌也不愿惹上这样的对手。虽然对于很多武者而言这未免是一种遗憾。但与这样的人做朋友远比做他的敌人安全得多。

    况且他脸上还洋溢着足以让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诚让你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无论再危险关头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冷箭!

    酒徒注:呜呜我多少年没病过了居然又堕落到了挂水的地步呜呜

第六章 持槊 (五下)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为人极其谦和即便刚刚凯旋归来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将领们都如平常相待言谈之间没有半点轻慢意味。所以无论是李建成的麾下还是王伏宝的部属都愿意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借机表达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伙想从李旭的话中听到有关战场的精彩描述却是万万不能。提起数日前的奇袭战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连周大牛这种往日喜欢将一说成二的人翻来复去不过也是“弟兄们赶了两日夜路累得要死。”“对方防备疏忽为我军所趁之类!”具体定谋、破营以及浴血奋战经过一概从简概括。

    河东与窦家军将领先是心痒难搔转而一想类似这种以少破多一举擒之的大捷李将军从出道至现在已经不知道创造过多少回了也难怪博陵军将领们提不起精神头来吹嘘。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对着燕窝鱼翅胡吃海塞偶尔吃回咸菜豆腐也许觉得新鲜你拎着几只猪蹄髈当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念到此节众人对博陵军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几分。有的心中便想着‘下次与敌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将军身后见识见识。即便不能与其并肩冲杀在其背后摇摇旗子敲敲战鼓日后于同僚面前提起来脸上也有光彩。’有的则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没有福缘将李大将军收于麾下。有此人在日后左军弟兄再见到刘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当天下午李建成在中军摆下庆功宴自己掏钱给出征将领们涤荡征尘。作为盟友王伏宝和他麾下的主要将领也在被邀请之列。酒过三巡陈演寿再度询问起战场经过这回博陵军的几个核心人物做了些准备由方延年出马代表大伙做了详细综述。经过读书人加工整理过的战况听起来就比上午仓促问答时条理清楚多了精彩之处也足以让人目凝神张。只是比起从武将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几句概述来多了几分花哨少了几分与霸气与从容。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大伙都非常坚信那就是有李将军在骨托鲁未必能翻得起什么大浪。如果骨托鲁还打着驱赶爪牙前来拼消耗的主意大伙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数次之后不用最后决战胜负便已经揭晓。

    如果长城之战打完李大将军肯定不可能再与河东翻脸。那样凭此人手中所拥有的实力、战功以及他跟李渊家族的姻亲关系日后其在官场上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所以出于单纯的仰慕也好出于为日后前程铺路的打算也罢河东众将待李旭都如众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边倒显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来就是个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异也仅仅是一笑而过。

    庆功宴罢一些中级将领6续散去。李旭、李建成、陈演寿、王伏宝等核心人物又抓紧时间整理目前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以免因为李旭离开这几天造成主要将领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几方面搜集到的情报综合起来大伙现最后决战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动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传开后无论跟突厥王庭的关系是亲是疏那些盲目追随骨托鲁前来打秋风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为了稳定军心骨托鲁汗必须尽快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用实际行动告诉东部草原群雄突厥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还是十拿九稳。此外突厥人在河东境内试探性进攻的连续失利也是导致始必可汗与骨托鲁等人改变先前驱虎吞狼战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刘武周麾下行军长史宋金刚所率领的马邑军先后三次在李婉儿面前大败亏输如果阿史那兄弟再无建树恐怕那些边塞上的大小汉人可汗们也不得不考虑考虑突厥这棵大树是否牢靠的问题。

    “情况越来对咱们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绍联手东向勤王留守东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将京师到洛阳之间的数个郡县全部放弃掉了并且屯重兵于渑池附近拒弘基于门外!”带着几分酒意李建成继续向大伙通报。这是从长安昨天刚刚送到的喜讯对李家的展至关重要。东都方面退守渑池后便无力再对河东郡各地进行骚扰。而李家刚好能将一部分兵马从黄河岸边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将军呢?他如何选择?”论及军务李旭口齿立刻伶俐的起来将手中茶盏捏于指尖一边把玩一边追问。

    “曲老将军已经宣布愿意听从新皇号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伙暗示。

    众所周知新皇不过是李家树立的傀儡。效忠于新皇便等于效忠于李家。如此一来李家的实力又增强了不少对河东地区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以上。

    王伏宝见不得河东将领那份骄傲劲儿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个见硬就躲的软骨头他投降了有什么奇怪的。今天投降你们李家明天说不定就卷着你们李家送的金银投了瓦缸军了。到了后天还说不定去跟谁呢!”

    这话立刻引起了公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驳博陵军中一些与曲突通相熟的将领纷纷喝道:“王将军哪里话来。曲突通老将军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头。有些人名气越大反而见识越短行事越瞻前顾后!”王伏宝毫不客气醉熏熏地反驳。

    他也不是诚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里火气较大又实在看不惯李建成的行为。这些日子几乎每个窦家军将士都感觉河东与博陵两家将领惺惺相惜对自己却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军将士对窦家军冷淡倒也罢了毕竟人家曾经将河北绿林几十万联军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骄傲的资格。而河东兵马凭什么跟在窦贾军面前摆谱儿?大伙都是客军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骑面前还指不定谁先尿裤子呢!

    “王将军莫非喝醉了么?曲老将军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贵客。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贵客莫非觉得我这个主人软弱可欺不成?”李建成听王伏宝越说越刺耳脸色一沉大声质问。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总管在这儿?你想做主人也得先问问博陵将士们答不答应!”王伏宝面上粗鲁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转眼之间便将李建成白天犒赏出征将士的真实目的揭了个底朝天。

    这下所有河东将领都坐不住了腾地一声跳到了李建成身后。窦家军将领又怎能由着自家主将被人欺负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宝身边凑。把个老长史陈演寿急得劝完自己人又拦对方直忙了个满头大汗。

    “我记得大伙说好了击败大敌当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敌军本领太差想先替他们趟道不成?”眼见着两伙人就要打起来时德方冷笑一声淡然道。

    这话相当有力气直噎得河东与窦家将领同时翻白眼儿。想跟时德方叫劲又碍着李旭的颜面没办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气。

    到了这个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盏笑着向众人劝道“大伙都是些酒后醉话醒了就忘又何必那么认真。咱们都要在沙场上脊背靠着脊背了难道还能因为几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愿惹李旭不快耸了耸肩冷笑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战场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冲着姓曲的那样的人!”王伏宝也冷笑一声悻然归座。

    “王将军有所不知当年突厥破雁门曲老将军是第一波顶上去的。我后来伏击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曲老将军!”李旭又笑了笑低声解释。

    闻听此言王伏宝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大窘赶紧再次站起身拱手赔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将军不知晓其中情况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见若是对上突厥狼骑在座诸君不会有一个软骨头。外敌杀到家门口无论谁遇到了都会奋不顾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个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宝大笑。

    “就是这话对外能拔刀而战就是豪杰。至于自己人跟自己人窝里斗么输赢都未必是什么本事!”王伏宝也跟着大笑回应。

第六章 持槊 (六 上)

    第六章持槊(六上)

    但凡从生死之间打过滚的人心胸都不会太狭窄。况且大伙此时又面对着共同的仇敌。所以王伏宝稍一改口河东将士也不再追究他恶语伤人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就这样在笑声中悄然化解。

    军议依旧由李建成来主持林林总总陈说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却觉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军情也是从左耳朵听进转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难有半点印象留于心头。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与尧君素两位老将是目前在河东境内唯一还支持江都的两根钉子。东都兵马回撤后两位老将军的退路便全部被刘弘基与柴绍堵死麾下士气必然一落千丈。所以当他听说东都兵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与尧君素二人的命运。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验证了他的推断曲突通对大隋彻底失去了信心尧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坚持几天也避免不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此事对于河东李家以及长城防线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曲突通投降后京师的兵马就可以沿漱水与汾河直线北上支援雁门与涿郡再不用到绕冯翊郡这个大***。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远在江都的杨广再无北返的机会?虽然是为了抵御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与河东联手。但细算下来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他!想到此节李旭心里不觉一阵黯然。

    照目前的度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内天下便再无任何诸侯有实力与李渊抗衡。五年之内中原便会重新统一于李家旗下。大隋将不复存在制造了无数灾难又给予过自己无数机会的皇帝陛下将无处容身。而自己将成为唐王家族的武将大隋的掘墓者越两位师父的预期出将入相。慢慢成为下一个李渊、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么?旭子不知道。他只觉得对曾经经历的某些日子非常厌倦。厌倦到不愿意去重复。而如何让这些日子不重复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经许诺给时德方等人一个未来一样其实博陵军的未来具体在哪里他这个领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这种时候天下已经没有师父再能为他提供指点。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领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与迷茫。这种四处全是路却没一条指向终点的迷茫感觉如毒蛇般缠住了他让他四肢无力鼻尖麻。仿佛睁着眼睛做噩梦总想醒来却一动不能动。

    作为三军主将在军议上一言不的行为肯定会引起关注。很快大伙都停止了言将目光全部转向他这里。看到旭子脸色灰青鬓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过来兄长般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切地询问道:“仲坚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议论剩下的军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没事大伙继续!”李旭本能地向后仰身避开李建成的手掌然后又迅将身体挺直讪讪地回答。

    “其实我们议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将军已经与薛举达成合约随时都可以赶来支援。如果大将军觉得有必要的话就为此做个决定!”时德方的心思转得快猜到刚才自家主帅肯定魂飞天外了借着征询意见的方式将先前的议题重复了一遍。

    “陈老前辈的意思是让李世民将军留为后援不忙着赶往前线。但张将军以为目前形势展还很难估测多一支部队前来咱们获胜的把握也会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将军与薛举那边已经言和了就应该立刻赶过来!”方延年一边总结刚才的各种观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着两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过神来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伙争议内容。李世民带领唐王麾下的右路军前方扶风抵抗薛举的进攻这个情报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当时表现出来的实力博陵军上下都认为那将是一场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的恶战。而李世民却能在抵达扶风后立刻稳住局势不可谓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并没受损的情况下薛举为什么能与李世民握手言和?这一点就实在令人费解了。除非有人能从背后牵制薛举或者说薛天王也认为在突厥狼骑南下叩关之时中原豪杰的确不该再争个你死我活

    对整个长城防线而言这些悬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来帮忙而世子建成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掺和进来抢走率众抵御外辱风头。所以最后的决策只能由李旭这个名义上的统帅来做只有他的资历和威望才能让决定做出来后所有相关的人都没话说。

    “我也赞成让世民所部右军作为后备!”李旭略一沉吟然后迅给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环视众同僚他在左军将领脸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悦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他于心里得出如是结论与此同时自己初次与李建成兄弟见面时世民对长兄的敬爱和依恋情景快闪过眼前。

    “如果唐王准许我建议请李世民将军带领所部兵马进驻太原!”顿了顿李旭接着补充。他不想过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间的争端所以干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领兵到太原驻扎。如果长城防线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门也可以取道井陉关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战而溃自然前方再没右军什么事儿李建成也不必过于担忧自己的锋芒被弟弟所掩盖。

    “我今晚连夜修书将仲坚的建议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李建成得偿所愿非常高兴地说道。

    “有劳世子!”李旭笑着拱手。

    解决了李世民这个大麻烦其他议题便再不存有争论。前线缺少器械缺少粮草储备将士们的生存条件也十分艰苦因此一切来自后方的援助都是受欢迎的。至于对付外敌的策略到目前为止派遣骑兵和少数部队到沿着长城外反复出击的计策还是卓据成效的所以已经回到赤城堡的王须拔等人还要再出去一次赶在骨托鲁的大队人马没杀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来打秋风的部族。至于罗艺那边的新动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备。

    此外鉴于幽州军目前含混的态度大伙还得再派出数千兵马到上谷去接应即将送往前线的粮秣。运粮的船只抵达河间郡与涿郡的交界处后为了防止幽州军的截留便不能再走运河只能逆着拒马河——涞水而上。官兵和民壮们要在涞水大拐弯处南麓将粮秣卸船然后沿6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怀戎。

    这样一番折腾比船队直接走北运河经蓟县、桑干河运往怀戎要多花费小半月时间沿途损耗也要增加数倍。但比起被罗艺一口吞下还是“幸运”了许多。

    “我记得王将军曾经说过这批粮秣里边除了窦王爷提供的那部分外还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安排妥当了粮食运输和护送问题李旭皱着眉头问道。

    白天谈及此事时李建成和王伏宝几个显然都不希望让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却愕然现眼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像王伏宝所介绍的那样独自提供了这批粮草的大半。

    只有这个人手头才有那么多余粮。也只有这个人才有本事让窦建德不怀疑他的居心顺利给运粮船提供一切便利。而这个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来心头都会涌起一股温暖。

    此时军帐中已经只剩下三家兵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没必要再故弄虚玄笑了笑低声回答:“我知道仲坚必然会有此一问。窦王爷来信时特地言明此人希望这批粮草全是以窦家军的名义送出。而窦王爷是个磊落汉子不愿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伙只好含混着”

    “是从黎阳仓里搬出来的粮食!这么说你明白谁送的了吧!”王伏宝嫌李建成说得啰嗦抢过话头来大声道。

    大隋黎阳仓里的粮食。以中原之粮养为中原守土之士。送粮之人没想过自己身属瓦岗饱受猜疑。他只记得他是中原人只记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与狼骑拼命。

第六章 持槊(六 中)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据徐茂公抵达黎阳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彻底窃取了瓦岗军主导权的李密以一种近乎于放逐的姿态将杀掉会带来骂名留在身边又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徐茂公驱赶到了黄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里距离窦建德、时德睿以及大隋东都的控制地区都不算远随时都有人会出手替李密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徐茂公不想着如何自保却将可以招募上万兵马的粮秣装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浓浓的酒意在旭子心里流淌。他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

    “嗯!”

    当你的的马蹄声犹在耳畔敲得人头晕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体鹞子般飞了开去溶入漫漫长夜。

    突然间马蹄声与匕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中军帐。王伏宝、陈演寿等人捧着茶盏满脸感慨。李建成脸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伤身世他叹了口气幽幽地点评:“他跟你虽然是异性兄弟却是能生死与共的。嗨!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兄弟!”

    “一个就够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将军也没那么容易从河南脱身!”方延年接过李建成的话头有些自豪地说道。

    也只有自家将军这种光明磊落的汉子才能交上徐二当家这种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换了别人赶上门去套近乎徐二当家也许都不愿理睬更甭说千里迢迢送救命粮了。

    “嗯咳咳!这些话还是别出此帐难免给徐将军带来麻烦。李法主不是个有心胸的!”陈演寿难得替外人考虑了一回在旁边低声提醒。

    帐中大多数人都轻轻点头王伏宝却满不在乎。“不就是背后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么?怕他作甚!徐二当家现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伙就先这么虚应着。如果李白眼敢拿这事说三道四徐二当家干脆反了他娘的。到时候看天下豪杰帮李密的多还是站在徐二当家这边的多!”

    陈演寿听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点了点头然后笑着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让天下还有不少豪杰被他的虚名所蒙蔽。他背后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连瓦岗军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当家再火并起来各营兵马还不一定帮谁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老长史是想让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这条线接起来。此人目前虽然只占据了黎阳附近巴掌大块地盘手中实力在瓦岗军各分支中也排不上号。可瓦岗军的赫赫盛名几乎都是经此人之手打出来的。如果将此人拉到河东李家这边来即便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当得起十万大军。

    仔细想了想说辞李建成笑着开口“父王平时提起当年烧了却禺汗老巢的英雄也总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坚不如派人接他过来。反正赵郡距离黎阳不远沿途无论窦王爷还是时德睿都会给你这个大将军一个面子!”

    “我家王爷早就说过。如果徐二当家肯来他可以亲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宝又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强调。

    博望山距离黎阳只有四十多里。窦建德亲自到到博望山接应摆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窦家军对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东将士听得郁闷一个个向王伏宝怒目而视。被众人瞪着的王伏宝却轻松地摇摇头非常惋惜地说道:“可惜徐二当家也是个耿直性子宁可死为瓦岗鬼也不愿意到我家王爷这里吃香喝辣。李白眼不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谁好谁坏!”

    这番话听得在座中人几乎个个摇头都叹息徐茂公如此好汉却落在李密麾下给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茂公他不是死忠于李密。而是舍不得瓦岗。那份基业是他和翟让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我当年虽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为敌手也敬佩他练兵治军的手段!”

    “如仲坚所说茂公将来还可能与你并肩作战喽?”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热起来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脸上。

    “如果有人先杀了李密攻破了瓦岗山!估计茂公就解脱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么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难了!”李建成摇头叹息。

    单从麾下士兵数量和声威来看此刻瓦岗李密的实力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渊与河间王窦建德二人前一段时间接到李密的书信后也以非常客气地口吻称其为兄承认其拥有天下豪杰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里短时间内攻杀李密荡平瓦岗的目标简直没有达成的可能。当然更没机会收徐茂公于阶下了。

    “那有何难?除非他李白眼这辈子别再打败仗。否则一败必然树倒猢狲散!”王伏宝几乎是诚心跟李建成对着干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反着辩白一番。

    “哧!”河东将士齐声冷笑嘲讽王伏宝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着瞧!”王伏宝环视众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条明显的折线。“李白眼杀了翟让自以为从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岗。他不想想别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贵凭什么还给他卖命。现在他手中兵力最强那些好汉不得不跟着他。如果他败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让的下场!”

    话音落后刚才还嘲笑王伏宝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大伙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宝主要是觉得他这个人说话粗鲁为人跳脱根本没有一个大军主将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粗鲁之人看问题眼光自有独到之处。按照此人说话的角度考虑声名赫赫的瓦岗军的确已经成了一盘散沙。李密不败则已若败一场恐怕这辈子都再难找到翻身机会。

    “那样天下重归一统的时间也会大大加快了!”几个文职幕僚目光闪烁都本能地想到了这一层。

    霎那间李旭便明白了当前的话偏离正题太远赶紧笑着开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当世良将早晚都会赢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咱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说也不迟!”

    “对咱们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陈演寿与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时点头回应。

    “不过喝得痛快!跟李将军在一起仗打起来也痛快!”王伏宝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多了话又摆出一幅粗汉架势大声嚷嚷。

    众人皆笑借着笑声的遮掩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藏了起来。解决了粮草问题后剩下的也就是对敌军的战斗力与主攻方向判断问题。涿郡境内的长城虽然绵延千里但并不是每一段城墙都适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长驱直入必然要选一条相对平缓距离传统官道及河流都比较近的位置。否则几十万大军在山里边转即便不渴死于途中出山之后也没有力气再提刀上阵了。

    从霫族骑兵所选择的道路上推测李旭与李建成都认为骨托鲁有可能选取赤城堡北侧的野鸡岭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侧的黄花豁子为主攻地段。这两处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季节河经过沿着河道走对于携带了大量马匹牲畜的突厥人来说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我如果是骨托鲁宁愿走远些径直杀到你的眼前!”王伏宝对着舆图琢磨了半晌瓮声瓮气地道。

    经过刚才的一番议论大伙再也不敢小瞧他这个草莽出身的豪杰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他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当智勇双全的名将尊敬王伏宝反而不习惯了。用力嘬了几下牙齿然后四下拱手“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顺口说说未必全对。折腾到现在骨托鲁小子想必也知道咱们的主力在怀戎、张家堡一代等着他。他如果从赤城那边入塞无论翻山越岭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终还是要跟咱们分出胜负来。否则把咱们这么一大票人马留在身后他甭说继续南下吃饭睡觉都无法安宁!”

第六章 持槊 (六 下)

    “他若敢来就在这张家堡下的山沟里葬了他!”听王伏宝说得肯定众将领们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袭流花河敌营以一万五千将士破敌十余万的战例在眼前摆着大伙儿对获胜的信心陡增。都觉得所谓突厥狼骑战斗力不过是那个样充其量和流窜于各州郡的盗匪差不多遇见武装到牙齿地官军肯定要铩羽而归。

    “先头替骨托鲁探路的骑兵都算不上精锐。诸位千万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骑的战斗力!”为了避免大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过分掉以轻心李旭只好把曾经对周大牛等人说过的话再次当众强调。

    “那个那个叫阿阿什么蓝的难道他所部骑兵也不算精锐么?”王伏宝非常明显地楞了一下迟疑地问。

    阿思蓝所带领的霫族武士虽然没有机会与长城上的守军正式交战但留守的主要将领都远远地将牧人们纵马驰骋的英姿看了个够。与博陵精锐比较起来对方的军容、军纪也许差了些。但就对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体状态以及将领们对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这支队伍的实力决不比同样数量的河东兵马差。比起王伏宝麾下那三万刚刚换装的窦家军战斗力高出更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仲坚于狼骑交过手不妨将其特点详细跟大伙说说!”李建成肃然坐直身体大声建议。

    他记得当年雁门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飞虎军曾经与败退中的突厥狼骑打过一仗。据参加过那次战斗的将领们描述突厥人的表现非常普通。但飞虎军在河东李家属于精锐中的精锐与眼下他所带的兵马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根据他前几天的观察阿斯蓝所部骑兵已经已经非常难以应付。如果阿思蓝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杂兵则骨托鲁麾下的正规军更令人头疼了。

    李旭点了点头面孔向着李建成与王伏宝声音却提高到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狼骑是以突厥人为主又纠集了与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锐而组建。将士们体格都很强壮弓马也极其娴熟。前几日你们看到的那支骑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狼骑。整个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苏啜部的一千多骑兵有资格与骨托鲁的大队并行。而那队骑兵是当年徐茂公亲手为苏啜部训练出来的曾经一战而灭索头奚全族!并且据我估计在这支队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听了李旭的话众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数万霫族武士中骨托鲁只挑选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队伍由此算去狼骑即便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用十里挑一来形容也差不多。对方号称有兵马四十万而长城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三万人此战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军队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士气不能持久。”李旭无意将自家士气降得过低达到提醒大伙的目的后立刻开始分析狼骑的弱点“若是打顺了他们个个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败仗则一溃千里很难再集结起来。所以第一战咱们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鲁的威风先打下去!”

    “大将军不是说他们弓马娴熟么?如何才能给他当头一棒?”

    “他们战斗力又强人数又多。如何才能战而胜之?”

    王伏宝麾下的将士训练程度不高胆子倒是颇大。听李旭说要刹刹骨托鲁的威风立刻七嘴八舌地追问。

    “长城脚多为山地纵使入塞的那几条溪谷也不能让骑兵充分展开。所以只要咱们人员配置得当狼骑的马上优势很难挥得出来!”李旭赞许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继续解释。“其二论及周围的地形咱们远远比狼骑熟悉。出其不意从侧面动攻击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鲁能不能始终让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条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为了捞好处而来他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没半点好处分给大家已经让各族武士很是不满。如果在战场上再分别待之各部很难不打退堂鼓”

    “如此说来这仗倒是还有得打了!”听完李旭的分析老长史陈演寿笑着点评。语锋一转他又将话头扯到了苏啜部上“大将军说苏啜武士为徐茂公亲手训练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此事说来话长!”李旭理了理思路缓缓回答。“当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经在苏啜部过冬。而那一年冬天刚好索头奚部被突厥人夺了草场不得不打苏啜部草场的主意。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茂公出手帮苏啜部训练了一批武士。而这批武士后来就成了苏啜部争夺霫族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将领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从一个队正位置上放风筝般快窜起来转眼做到博陵军大总管的高职。却没想到在进入军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还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因此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儿。特别是关于徐茂公仅仅用了四个月就让霫族骑兵脱胎换骨的那一段更令人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现场与徐茂公易位处之。

    但细心如陈演寿等却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旭没将所有往事讲述清楚。当年他在唐公李渊府邸对李旭的过往也略有耳闻所以无心纠缠于细节。只是觉得即便事实如李旭所说也就是苏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战争技巧罢了怎么所有狼骑都与苏啜部武士一样强悍?况且突厥人向来不喜欢筑城李旭为何确信他们会携带中原的攻城武器?

    当他将最后一个疑问提出来后很快便从旭子话里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骑上次因为没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门不下在勤王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所以他们必然会吸取上次教训携带大批攻坚利器。否则骨托鲁的大队兵马也不该行进如此缓慢!”

    “***那些军中利器制造非常不易突厥人从哪里学了去的?”王伏宝根据自家经验非常怀疑地问。

    即便是窦家军攻城武器也非常简单。并非窦建德舍不得花钱制造那些投石车、井籣、撞车、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间工匠们很少有人掌握这些武器的制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来实战效果也远不如大隋军方原装。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咱大隋边军将领!”李旭苦笑“马邑、娄烦各郡本身就养着大批随军工匠。此外苏啜部大埃斤的妻子来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画出样子来!”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在苏啜部?!!”众人又是一愣惊诧地追问。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亲贵的女儿。论起政治手腕个个拔尖。谈及军械制造这些低贱匠人们才会粗活几乎是一窍不通。因此刘武周和梁师都等人将器械制造的秘密卖给突厥人这个消息还可切实可信。一个来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军中秘密?!

    李旭摇摇头继续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据我推断她十有**姓陈是据现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陈家送往突厥联姻试图从背后牵制大隋南下的一个重要棋子!”

    “啊!”“哦!”众人惊得更是合不拢嘴巴。三十年前南陈送往塞上联络突厥的女人。压抑了近三十年的国恨家仇爆出来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苏啜部明明与中原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却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战车。怪不得骨托鲁等人南下摆出了准备一举将中原彻底毁灭的姿态。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么?”半晌后陈演寿第一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低声追问。

    “我当年怎会探听这些东西!”李旭继续摇头“我当你只是现苏啜部的营地布置与中原的堡寨非常类似。关键处也有箭塔和弩车这些东西存在。而苏啜部腌制冬菜储存粮食干肉的手段也远远强于周围的部落。牧人们公认他们能够快崛起都是亏了那个陈姓女人!”

    包括对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现在他可以非常确定地得出结论将自己逼走以陶阔脱丝为纽带与阿史那家族联姻的计策也是来自陈晚晴。只有背负国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与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两个民族习性的她才会算准自己和陶阔脱丝最后的选择。

    “大陈都亡国快三十年了。这个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听完李旭的话王伏宝叹息一声感慨地道。

    “恨么产生未必需要由头。却总是比其他情分持续得长久!”李建成跟着叹了口气幽然补充。

第六章 持槊 (七 上)

    此言说得老气横秋令闻者无不心里一凉。王伏宝麾下的将领们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这绣花枕头好不无聊没来由地在军营当中伤哪门子春哉?”河东将领却明白李建成是感触自家弟弟视自己如眼中钉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缕恨意!

    陈演寿不愿意自家内部纷争被外人知晓太多赶紧将话题向回岔“就算那姓陈的女人嗨陈家当年男人没一个敢战的怎地女人却如此坚韧?!就算那姓陈的女人通晓所有攻城器械的制造方法具体实战操作恐怕她也不会太清楚!”皱了皱眉头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向李旭“大将军当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会连攻城手段也一并教导了那些武士吧?”

    “当年我们两个自己都没攻坚战的实际经验怎可能教导别人!”李旭笑着摇头。“况且塞外部落都不筑城即便我们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学!”

    “如此长城之险还暂时可凭”陈演寿轻轻颔“云梯可以临时赶制其他器械制造起来却耗时颇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挥其威力之前咱们一定能找到机会毁掉它!”

    “所以必须要隐藏一哨兵马要于长城之外。”李旭用力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持刀砍杀的姿势“先凭借长城消耗掉狼骑的一部分士气。然后趁骨托鲁不备伏兵从侧面杀出直扑其前军。能重创他们便重创他们即便不能重创也要将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烧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顺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随时攻击突厥人的运输线。让骨托鲁一时片刻也安宁不下来!”陈演寿也用力挥了一下手笔冷笑着建议。

    “让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数不用太多有两三千人就够。逆着骨托鲁来的道路杀过去见一个部落屠灭一个部落!”王伏宝补充言语之间露出一口洁白的尖牙。

    在座的将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敌军情况后相应的对策也很快提了出来。由于彼此的经历不同三家将领提出的建议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风格狠辣果决是以博陵军所提出的每一条策略都攻敌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绝不肯一味地被动挨打。陈演寿老成持重因而河东将领们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稳。以他们的方式作战即便一时战事不顺中原兵马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熬上一段艰难时刻就可能找到敌人的破绽将弱势扳回来。窦家军的战术则轻灵飘忽如林中之蛇敌人轻易看不到他的威胁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议综合起来刚好彼此弥补不足。很快一条相对完善的大战策略便摆到了桌案上。大伙根据天时、地利以及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反复又讨论了机会将其中一些疏漏又补充完整了这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春风已经吹到燕山深处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野花香。星光透过深沉夜色给横卧在山巅的长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夜幕之中长城仿佛在慢慢醒来慢慢伸着懒腰舒展肢体。

    “呜——嗷——”野狼在夜幕后狂啸。向山野里的一切生灵展示它的獠牙。长城没有回应或者不屑回应。只有军营里更鼓重复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那是一种令人自豪的节奏。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义。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们是长城的守护者家园的守护者。他们在用生命坚守自己的承诺与职责。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已经是四更时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将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纱上。旭子知道萁儿还在等着自己多年来这种彼此之间的等待与被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军营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务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间互相看上一眼心里就会变得非常踏实。

    没等侍卫们上前叩门小丫头翠儿早已从屋子里跳了出来。“老爷回来了!”她惊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后雀跃着开始安排“芳儿赶快让厨房生火给老爷和夫人热点宵夜顺带把夫人给老爷熬的蔘汤端上来。柳儿去找几个小厮把洗澡桶清洗干净。小柱子再去备几根蜂蜡”

    “不必那么麻烦我不饿。把蔘汤端来就行了!”李旭笑着制止翠儿的忙碌。他很喜欢这种家的气氛热闹、温馨、能让人暂时忘记满身的疲惫。

    “夫人晚饭吃得很少!”翠儿压低了声音打小报告。“老爷即便不想吃宵夜”

    后面的话全憋在了喉咙内。屋门完全打开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微笑着倚在门口看着丈夫分开众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伙愣着干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翠儿吐了下舌头然后继续狐假虎威。内堂的门缓缓关闭将温馨的灯光留在门口。

    旭子以少击多大破诸霫联军的喜讯萁儿早已听人说过无数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自己嫁了个顶天立地的豪杰这一点从弃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怀疑。眼下这个豪杰坚守着当初对自己的每一句承诺无论外界雨多大风如何急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李旭见萁儿神情激动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安慰。

    “别动让我看看你!”萁儿的目光翻来覆去打量仿佛要检视丈夫是否丢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从脖颈直达耳廓抽了下鼻子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大牛他们呢怎么一点儿也不小心?!”

    “一记流矢。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不过只是擦了一下没咬到半点肉。”李旭又笑握着萁儿的手反复摩挲“小伤连药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学寻常女人那小气劲儿干什么?”

    萁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宁愿做个寻常女人!”想想不能给丈夫添乱又强笑着补充“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见不得伤。还痛么?要不要我给你用清水洗一下?”

    “没事?干几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着摇头。自打辽东从军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伤痕足足攒了百余道随便哪一道都比目前这道擦痕深。所以对这点皮肉之伤根本没往心里去。倒是对萁儿的脸色他看得极为郑重轻轻撩开对方的秀以极低的声音劝道:“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看这脸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么严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儿告的状吧。这妮子早该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惊追问:“找郎中看了么?怎么说?”

    萁儿展颜笑容在烛光中摇曳“军中的郎中都是治外伤的找也没用。我这是身子骨缺乏活动下次你出征带我在身边我就能吃得香睡得着了!”

    “已经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断然拒绝。

    “却依旧不能站在你身边为你擂鼓!”萁儿低声抗议。

    “最近我也不会再领军出击了。过几天咱们可以都站在长城上看弟兄们如何杀贼!”李旭辩不过萁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毕竟是将门之女萁儿一愣旋即小声追问:“骨托鲁的大军已经到了?”

    “没有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李旭点点头回答。

    “咱们这边准备好了么?”萁儿想了想又问。

    无论先时多么小心谨慎大战在即李旭的心态反而轻松了下来点点头给了萁儿一个肯定的答案。“万事具备!骨托鲁不来则已来了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去!”

    “弟兄们士气如何?三家将士的心齐么?”

    “有些小龌龊但大局上还能配合得来。王将军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会让小的是非影响了战事!”

    说到士气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节来。拉着萁儿坐好温声慢语地叮嘱:“有时间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伙坐在一起议论军务时他好几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长吁短叹!”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心里恐怕非常紧张!”萁儿不是很愿意接这个任务笑着推诿。在嫁给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这个庶出的妹妹。所以她与自家长兄之间也没太多同胞情分。况且看到一次长兄萁儿便能从对方的话里话外猜到一次娘家对六郡的贪婪。就像对着一伙拿女儿换财宝的市井无赖般令人浑身上下说不出地别扭。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李旭对建成的感觉不像萁儿那般排斥摇着头分析。“今天军议提到徐茂公从黎阳仓里偷偷给我送粮秣建成兄就开始叹气。提到陈姓女人对大隋的恨他的叹息声更沉重!”

    “那我就更无法去安慰他了!”萁儿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给你送军粮?可真难为他!他跟郎君两个不是亲兄弟关系却比亲兄弟还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间恨不得对方立刻死掉”

    这回轮到李旭惊诧了。他先前也隐约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与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缘故。但在自幼就盼望着有个哥哥的他看来亲兄弟即便一时生误会隔阂也总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议萁儿抽空去开解开解建成想办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间的矛盾。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间李家兄弟的关系已经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在怀远镇时他们之间还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后旭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萁儿继续苦笑“在怀远时阿爷正走背运除了一个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头衔兄弟之间没什么可争夺的。而眼下唐公已经变成了唐王将来说不定还有尧舜相代之举!”

    如画江山面前又几人矜持得来?什么骨肉亲情兄弟之谊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摆着。想到这李旭背后隐隐凉。别人家亲兄弟尚如此自己这个便宜捡来的侄儿恐怕到没用之时日子更不好过!

    “这事儿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当年阿爷是恼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图激大哥奋起。可到了后来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丰满事情就开始变了味道。最近听婉儿姐姐来信说二哥又网络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即便阿爷想压制他也非常地困难了。”望着眼前跳跃的烛光萁儿低声替丈夫谋划。“你为了不让我难做已经为我家付出的够多。我不能再让你陷得更深。河东李家是口不见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结果。”

    李旭一愣然后轻轻点头“我本来就没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让建成兄战前分心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加倍小心些”

    话虽然如此但夫妻两个谁都知道待长城上的战斗结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选择。顺势归属于李家么?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让人不寒而栗。不归附李家么?恶战之后的六郡以什么来面对周围豪杰的虎视眈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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