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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家园txt下载     家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吴钩 (二 下)

    一时间二人都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只是在地上闷闷地坐着一碗碗地饮酒。他们都不再是多年前逃难到塞外的少年了一个穿着厚厚的熊皮袍子一个穿着四品武将的常服。但对于自己的国家他们却依然像多年前一样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像成熟的桃子般一点点烂掉除了心痛之外想不出任何可以让其重新焕活力的办法。

    这些喝闷酒简直是一种折磨喝得越多心中的郁结也是越深。“唉!”半晌潘占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度开口“我这次来找你…”

    “塞外的收益是吧先在你们部落寄放着吧。说不定哪天我会亲自去取!”李旭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兵荒马乱的他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分出精力去保护那些身外之物。易县那边不缺吃穿历城那边也有二丫和管家打理。与其把大笔的财货运回中原来惹流寇窥视不如暂时寄放在塞外至少那里还能保证片刻安宁。

    “我也觉得先放在羽棱部好一些但王妃非叫我找到你跟你说明一下。”潘占阳有些醉了不小心洒了半碗酒在皮袍子上。他惋惜地看了看滚动的酒珠又给自己倒满以近乎嘟囔的声音抱怨“她一直念着你的恩德所以没找到你的话不准我回去覆命!你当年不会已经收她入房了吧对了你是她的主人做这些事情也没人能说什么!”

    “别胡说小心你家可汗割了你的舌头。我当年逃命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找女人!”旭子气得扔下酒碗低喝。

    在喜欢胡言乱语方面潘占阳倒是一点都没变。并且现在胆子更大连自家王妃的**都敢乱猜。

    “每个部落的风俗不一样。契丹人对成亲之前生的事情根本不看重。即便成亲后被人抢了老婆连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抢回来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他们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责任不能让女人来背!”潘占阳撇了撇嘴回答。

    “那也不要胡言乱语伤人名节。她现在毕竟已经是王妃很容易受到别人忌妒。”

    “忌妒别人得有忌妒的本钱!”潘占阳翻着白眼反驳“若你们仅有主仆之义她为何对你念念不忘。其实你这个人除了有人死心眼外根本没什么其他好处!”

    “每个人都有所坚持你也未必例外!”旭子眼里被潘占阳气得苦笑不得大声回答。有人记挂的感觉令人心里很舒坦但除了舒坦外又勾起了他记忆中的许多往事。“你在草原上还听说些什么吗?比如突厥和苏啜部之类的事情?”

    他期待着一个详细的消息但潘占阳显然没理解他想问些什么所以干脆拣自己所知道的对最关键的情报提供。“现在的可汗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名叫咄吉号称始毕可汗。气度很是恢弘整个草原几乎都匍匐于其号令之下。对大隋他早有难窥之心只是近几年老天屡降大雪突厥本部的粮草和战马凑不齐整所以将战事一拖再拖!”

    “唉!”旭子又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里更加失望。这些情报对他一点用处没有。如果强行写奏折上去只会落下勾结外番的口实起不到任何提醒朝廷做防备的效果。“却禺呢他还活着么?后来没在草原上了疯般找你?”

    “却禺这老家伙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当年本想趁着始毕可汗初立汗位不稳时建些功勋以便顺利夺位。谁料数十万石粮草被我等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他拉不下这个脸来所以找借口说你当时勾结了很多马贼甚至几度冲破了他的围追堵截。可越这样说越显得他实力差。结果我到了契丹第二年就听说他失了权。现在仅仅作个伯克跟在始毕可汗身边听吆喝罢了!”

    “恐怕他说得是实话!”旭子举起酒碗苦笑了连声“的确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冲破了他的堵截但那些人不是我勾结的。实际上当晚放火的也不只咱们三个人!”

    当年参与放火的还有刘弘基、张亮、牛进达、吴黑闼。现在除了刘弘基外其余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就在当天下午大伙在于阵前准备一决生死。这些话旭子很想找人聊一聊但潘占阳显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看来这人到哪里都不能说实话!”听旭子说当晚放火的的确还有其他人潘占阳先是楞一下然后快总结。“我说呢咱们三个怎么可能放起那么大的火。原来还有人暗中帮忙。不过无所谓了人家始毕可汗就是为了要寻错吞并他的部众。所以无论这火是三个人放的还是三百人放的其实都一样。即便当时没起火估计始毕可汗也能抓住却禺别的短处。反正要收拾他有错没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却禺的部众被始毕吞并了!”旭子的手一抖也泼了半碗酒在身上。不顾形象狼狈他胡乱用衣袖擦了擦颤抖着声音追问“那那骨托鲁呢启民可汗的侄儿与却禺交情颇深的那个?”

    “你说的是阿史那骨托鲁啊他现在得意着呢。却禺被逼得交了权原来的地盘都归了骨托鲁管。他现在号称骨托鲁汗地位仅仅比始毕汗的弟弟咄苾差一点。他的可墩据说出自苏啜部和咱家王妃是手帕交每年夏天都会到部落里来住几天。有她在背后撑腰咱家王妃的地位在羽棱部牢不可破。几个其他部送来的女人忌妒得眼睛绿就是分不了半分宠走!”潘占阳摇头晃脑洋洋得意根本没看见旭子的眼神突然间又由明亮转为黯淡。

    “原来如此!”李旭笑了笑淡淡地道。年少的梦全部结束了陶阔脱丝嫁给了骨托鲁从而为其部族和阿芸赢得了富贵平安。她当年的选择没有什么错她要的那些都是自己给不了的。草原上的鹰也只有和草原上的鹰比翼才能幸福。

    有股涓涓细流在旭子心头流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他还希望自己能更醉一些。多年来那个把“露水夫妻”当作诗情画意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其心里一直徘徊舞动每每想起便是一股深深的酒意。

    “我还见到过你的狼叫甘罗对不对?”潘占阳见旭子转眼间醉态可掬端着酒碗靠过来与他手中的酒碗碰了碰问道。

    “是叫甘罗它现在过得开心吗?”旭子将碗中酒一干而尽利落地向对方亮了一个陶底。

    “它又不是人我怎么能看出它开心不开心!”潘占阳也干了一碗酒大声嘲笑“要不我说你这个人愚呢居然关心一头狼的心情。不过你放心好了它现在地位可是崇高得很走到哪里都被当作神仙一样。寻常人要是冒犯了它不用它威就会被部民们活活给打死!”

    “那倒好。它的毛色怎样样还是银亮银亮的?除了你们的王妃还有谁能靠她近?”旭子不再跟客人碰碗开始独自慢慢品。像个吝啬的酒鬼般仔细品尝着碗中每一滴的滋味。

    甘罗身边一定是陶阔脱丝。有甘罗在她的地位就会很崇高。这是当年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能得到今天的效果的确令人很欣慰很欣慰。酒碗的倒影中李旭看见了自己满脸的卷曲的胡子“恐怕甘罗现在见了我也认不出来的吧!”他咧着嘴自问自答“应该不会它应该记得我的味道!”

    “你身上现在全是血腥味!跟原来一点都不像!”潘占阳不合时宜地打击了一句。随即又笑着补充“不过我也没好哪去全身都是羊膻味儿。”

    “是么?”旭子低下头冲自己的胸前嗅了嗅。他只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其他味道根本分辩不出来。

    “别闻了你天天杀人早就习惯了。就像我看见你们皱眉头明知道你们嫌我身上膻味重自己其实什么也闻不到!”

    “我们都不复是当年!”旭子想了想慢慢总结。

    “我们当然不再是当年。谁还想像当年一样到处躲着怕被官府捉去填沟渠!”潘占阳大声附和表达的意思却和旭子完全不一样。当年的他并没有在背后留下什么遗憾所以更享受今天的生活。“不过甘罗未必会忘记你此物极其有灵性。整个草原上除了我家王妃和骨托鲁的可墩其他人都根本无法靠近。”他用手在半空奋力比划着仿佛在介绍一个草原少年“这么高像一头小马驹。毛还是银亮银亮的一丝掺杂都没有。”

    “跑起来像一道闪电!”旭子轻笑总结。

    “对就像一道闪电!你形容得真贴切!”

    ‘其实更像一道流星!’旭子微笑着在心中暗想。

    当年的草原上曾经流星若雨。

    酒徒注:三更晚安。这几天看西方人表演他们的博爱忽然想起了狼和小羊的故事。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想求公平除非那头小羊也长着尖牙。

第二章 吴钩 (三 上)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真像在做梦!”潘占阳换了个半卧的姿势懒洋洋地总结。酒和霄夜的双重作用终于使得他感觉到了一些热伸手将领口处的皮毛缝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肤。

    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风吹出来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无法令其恢复原来的颜色。“你看上去像个了财的马贼!”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让人给你烧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顺便去去这身老泥!”

    “木桶里扑腾不开我习惯了在‘泡子’里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来的大锅四野没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这里水很多但找不到个僻静地方!”潘占阳摇头拒绝。脸上的神态越来越像个未开化的胡人。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说话渐渐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费劲下什么聘请什么媒。吹个口哨她就乖乖地跟着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蜡烛地上的草比床还软!”

    “色鬼你就不怕草丛里钻出条蛇来!”旭子见对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笑着骂道“你可完完全全变成胡人了一点不像读过圣贤书的样子!”

    “圣贤书读了有用么?”潘占阳举着酒碗忿忿不平。“小时候家里人告诉我好好读书将来能谋个好前程吃穿不愁。结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朝廷又不按时开科了。百万大军去东征回来一半都不到。好在当年我跑得及时否则现在就是辽东一捧土!”

    “也不全是这样!”旭子不打算赞同他的意见“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么。”

    “像你这样能活着回来还能获得功名的有几个!”潘占阳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放下酒碗嚷嚷。“十个里有一个么?还是百个里有一个?他***狗屁朝廷如果当年他不把大伙逼得走投无路你我会去那鸟不拉屎的塞外么?他***狗屁朝廷如果他给大伙一条活路会有那么多人造反么?”

    旭子没法回答对方的质问像他这样出身寒微却能取得战功顺利升迁的在大隋朝十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有才华的人得不到出头昏庸者身居高位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朝廷毕竟给了他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他毕竟像个草根般从缝隙中艰难地探出了头看到了石块上面的阳光。

    “有时候我更愿当个胡人!”潘占阳手掌在空中比比划划为自己的说辞壮声势“你看胡人野蛮吧一个部落之内的男人也打来打去。但他们重英雄你有本事将别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咱们大隋呢整个都是为世家开的。只要你不是那几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没用。原来还有个科考让底下人看到些希望。这几年科考也懒得开了说什么唯才是举。狗屁有才没才怎么衡量还不是他们几家说得算!”

    大隋朝选才渠道不通畅旭子无法否认。但他依然不愿听别人指摘朝廷的错特别是潘占阳这样一个身穿胡族服饰的人。“这几年不是乱么估计过些年就好了。从魏晋形成的传统本朝一时也难以扭转得来!”

    “将来会好?我怎么看不到。”潘占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政令出于世家他们会给自己找麻烦?依我之见他们巴不得别人永远不出头!如果这些掌握了权柄的家伙懂得为国而谋那也算。偏偏他们遇到什么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摆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头!”

    “唉!”旭子叹了口气不再辩解。潘占阳说得都是事实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见。他无法改变所以只好选择麻木。

    “世家当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时间越长越会病入膏胱!”见旭子闭口不言潘占阳越说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头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么几乎每个郡县都有。可到了东都裴大人和虞大人还叮嘱我不准向你们的皇上说实话。跟我交代说如果陛下问起来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几颗汗珠从旭子头上渗出来被烛光照得晶亮。独孤林回京师之前大伙在一起曾提过几个权臣串通起来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独孤林回去后会用地方上生的事实将杨广从太平盛世的美梦中唤醒。但从潘占阳口中听来杨广显然还在梦游。不知道是独孤林没有机会接近他还是他自己赖着不愿意恢复神智。

    “你对皇上怎么说难道你就不想说几句实话?”抱着一线希望旭子低声问道。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乞丐趴在地上等着一次施舍。

    “你们的皇上根本没问。我看出来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阳的回答里带着和李旭心中同样的失望。“仲坚我今天大胆问你一句!”他翻转身用胳膊支撑着脑袋目光与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为他殉葬么?”

    “胡说!”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声反驳。“大隋朝不会亡大隋大隋朝还还有重振的机会!”因为站得太猛他的头有些晕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墙面。

    这是他曾经为之流过血洒过泪的大隋怎么可能轻易亡国呢?况且乱世到来对大伙有什么好处少数人可以趁机谋个出身大多数人却要赔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厉兵秣马为政者却丝毫没有察觉。世家大族眼中有家无国根本不管朝廷会不会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离失所。得不到出头之日的豪杰纷纷扯旗造反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朝廷难道还能久长么?”潘占阳也坐直了身体有条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视李旭但目光里没有丝毫尊敬。

    “你已经见过了徐茂功!”旭子用墙壁支撑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来我这里之前你去过瓦岗寨对否?”他笑了起来双眼中慢慢射出一丝寒意。“别说谎骗我趁着我还把你当朋友。否则……”不用继续黑刀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确见到了徐茂功。但不是主动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岗军给捉上了山。他当时很忙根本没跟我多说话。只是留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将我送下了山。”潘占阳将身体向后挪了挪低声解释。旭子身上的杀气太重压抑得人无法呼吸。但有些话他必须说清楚否则误会将永远藏在心里。

    “你不是说穿着这身衣服山贼也会以礼相待么?”李旭将黑刀挂回墙上冷笑着问。

    “瓦岗军的确也没慢待我。现我是个胡人后他们就将我献给了李密。然后我遇到了徐茂功被他认了出来。李密和茂功一道问了我些塞外的情况问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还仔细。看得出来他们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比朝廷要清楚许多!”

    提起对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厌恶“你觉得他们能取代朝廷然后就想替他们做说客对不对。但李密到底懂什么除了装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权臣有什么两样?你可以说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后呢提出了任何解决办法么?除了破坏劫掠将天下搅得越来越乱外他还做过些什么!”

    潘占阳又向后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觉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确不是个能成大业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势。纵横捭阖在群豪间游刃有余。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尽快剿灭他。除了他和茂功之外北方还有很多豪杰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领但他们在一起将大隋颠覆掉却是几年之内的事!”

    几年的部落大梅禄不是白当的他现在阅人的本领和分析时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大隋将乱群雄并起这是一个灾难也是一个天赐良机。

    “你不止见过瓦岗军领。你也不光是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轻轻摇头嘴角处浮上几分冷笑。他终于明白潘占阳的任务了恨不得一刀将其杀死“你来中原主要目的是为了窥探。如果中原还保持着强大你们契丹羽棱部就拒绝和突厥同流合污。如果中原衰落了你们就要响应突厥人的召唤对不对?”

    他缓步上前盯住潘占阳的眼睛。从对方游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这个人曾经期盼过他但绝没有机会再欺骗他第二次。

    “我我主要还是找你。但你说得也没错契丹诸部势弱必须找强者来投靠!我提醒过大隋朝廷要他们防备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没人肯相信我的话!我已经尽到了责任我……”潘占阳被旭子的目光逼得头皮乍不得不站起来将手搭在了身边的兵器架上。他背后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长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极其干净。

    “所以你就准备勾结突厥把大隋父母之邦给卖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着潘占阳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确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毕竟是咱们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儿你朋友亲戚也在这儿把它给卖了你能分到什么好处!是名垂千古还是升官财?你就不怕将来自己的儿孙问起来你年青时的作为么?你就不怕夜深人静时面对自己的良心么?”

    多日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爆他追问声一句接着一句震得窗户嗡嗡直响。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潘占阳满脸是汗用兵器架支撑着身体喃喃回答:“大隋朝廷无半点治国之才大隋百姓已经流离失所。”

    “那都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旭子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大隋的缺陷永远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们如何对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杀死女人和小孩都作为奴隶。房子焚毁财产搬空农田全变成牧场。对中原来说那绝对是灾难而不会是幸运!”

    “我没有出卖大隋契丹诸部还没决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两年内一定会入寇!我左右不了羽棱部的选择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选择!”潘占阳擦了把汗低声辩解道。

    “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为!无论穿着熊皮还是狼皮你骨子里依旧是个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阳用汗水打湿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语气却依旧激烈。

    “我没说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尽早有一个英雄出来力挽狂澜!”潘占阳从旭子的目光中推测出自己从生死之间跑了个来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机会信誓旦旦的保证。“否则我也不会在中原耽搁这么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带给王妃和他一道劝羽棱部尽量不要响应突厥人的号召。但能拖延多长时间我没有任何把握!”

    “混乱肯定会结束。在此之前我会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从潘占阳面前缓步退开。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阳不是个非常有担当的家伙。所以能逼对方做到这一步已经达到了极限。“坐下继续喝酒吧咱中原绵延了这么多年不会轻易被一场小病击垮!”

    “这就是你一直为朝廷四处灭火的理由!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愚现在现当初的判断一点都没错!”潘占阳侧着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开了个玩笑。“留给中原的时间不多你们那个皇帝明显也是个听不进忠告的人!”

    “中原英雄很多。不尽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对话中都默契地用‘中原’两个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里没这么清楚经过与潘占阳一场交锋他目光已经变得不再迷茫。

    中原的英雄很多不只是只想趁火打劫的王薄只会破坏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觉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着跳出来捞取好处的儒生和跳梁小丑。这片土地上还有张须陀、还有罗艺、周法尚还有还有旭子自己。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刻旭子终于明白了张须陀的原话。

第二章 吴钩 (三 下)

    第二天旭子起了个大早从敌楼中唤出周醒带着他和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亲兵一道送潘占阳北去。“你们几个送潘大人到契丹路过蓟县时将这封信交给虎贲将军罗艺麾下的鹰扬郎将步兵就说是故人有事相求。到了契丹后诸事听从潘大人安排一切以他的号令为尊!”

    “将军命我也去塞外?”周醒用力揉了把眼睛以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一天一夜没合眼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疲倦实在不像个有精神赶路的模样。“我我更愿意在将军跟前护卫!”

    “这事儿比护卫我还重要到了契丹后你就会明白其中原委。那里有我一大笔家产具体怎么用打点谁去了之后潘大人会跟你交代。”旭子拍了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此事若成乃社稷之福。所以必须有个稳妥人去我才放心。路上尽量不要耽搁我在荥阳等着你的回音!”

    一去一回即便不耽搁也得小半年。周醒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军令难违只得将信郑重地收好。“那我去回将军到时候别忘了我!”

    “跟我去部落住上几天保证你到时候都不想回中原。你家将军乃塞上富到时候咱们两个尽情地替他花没十年八载地花不完。”潘占阳见周醒精神不振笑着开导。

    回过头来他又对李旭建议道:“不过你这招未必管用有道是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始毕可汗的确很在乎他这位后母兼可墩但义成公主已经嫁到了突厥十七、八年先嫁父后嫁子像个妓女般来回转手心中对大隋恐怕只有恨!”

    这是旭子和他昨天连夜商讨出来的缓兵之计。先帝在位时曾经于开皇十八年嫁宗室之女于启民可汗号之为义成公主。启民可汗死后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义成公主又转嫁给了自己继子新任可汗始毕。旭子没有办法令朝廷相信潘占阳的示警只好请求对方花钱去买通突厥贵族想办法与义成公主联络。再由义成出面影响始毕可汗的决策尽量为大隋赢得准备时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知道其中艰难可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李旭叹了口气回答。玩这种阴谋诡计宇文士及和徐茂功都要比他在行得多。可那两个人一个忙着为家族抢兵权一个忙着替土匪打江山都无暇他顾。所以只能由他这个最不擅长谋划的人来张罗。

    沉吟了一下旭子又补充道:“我想公主殿下也需要一个外援自己的娘家被人砸烂了对她的地位没任何好处!”

    “那倒是后宫之争不比两军阵前危险少。背后的靠山越硬在男人面前头抬得越高!”潘占阳近几年目睹阿芸如何在羽棱部站稳脚跟所以对女人之间争宠争荣的角逐甚是了解。“只要中原有力量与塞外抗衡义成公主的地位就牢不可破。反之倒是一损俱损的结局。看不出你这愚人肚子里还有这多弯弯绕!”

    “好了抓紧时间走吧。别在路上耽搁。”李旭笑着捶了潘占阳一拳顺手将马缰绳塞给了他。“若是你办事不肯尽心我将来一定会到塞上找你。你们的王妃大人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我要她把你交出来……”

    “那我就跟大汗说你垂涎他妃子的美色!”潘占阳跳上坐骑用力抖了抖缰绳。十几匹骏马快张开四蹄带着他的随从和周醒等人远去。跑上山坡穿过柳林把城市甩在了背后。

    “人吃亏多了总会学些乖!”旭子回转身拉着黑马慢慢向城门走。周醒十有**是瓦岗军派来的细作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就杀了他未免让弟兄们心冷。并且这个人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出了麻烦自己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而派他去塞外就等于不动声色地掐了瓦岗军一条眼线。等他完成任务后从塞上赶回来估计荥阳周围的战斗也见出分晓了。他再想给徐大眼通风报信已经无法挽回残局。

    想到徐茂功旭子猛然又回忆起了昨天战斗中几个细节。运河东岸的生死之战中李密并没有让徐大眼跟在他身边。而在李密受伤后程知节也没有倾全力赶来相救。种种怪异现象说明瓦岗军原班兵马和李密收拢来的江湖豪杰之间隔阂很大。如果善加利用的话也许能收到出人预料的效果。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的向把守城门的士兵还礼。今天的原武城已经从恐慌中恢复了平静所以路上开始有商贩和短工挑着担子行走。一些小孩在路边耍石子玩其中几个胆子大的甚至想过摸摸黑风的棕毛。顽童的母亲则快跑上前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捶衣棒。

    所有这些琐事旭子都没太注意他专注于设想如何避免与大眼在疆场上正面角逐不是畏惧而是不忍。“如果大眼肯弃暗投明就好了我可以用性命为其担保!”在内心深处旭子奢侈地想。然后他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将不可能实现的好梦打碎。

    “仲坚打自己耳光干什么后悔错过了一场因缘么?”罗士信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带着几分调侃。

    “昨天睡得晚所以有些困!”旭子摇摇头笑着回答。“你没去和县令大人一道带领民夫打扫战场么?还是他仍然不肯相信瓦岗军败了。”

    想起胆小的县令大人的种种作为亲兵们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罗士信接下来说的话则让每个人的笑容更浓。“叔宝已经到了带着五千步卒。张大人护送着咱们留下阳武的辎重殿后下午过来会师!”

    “张大人那边没遭遇瓦岗军?还是彻底将其击败了?”李旭精神一振高兴地追问。

    张须陀能这么快赶来显然与瓦岗军没生大的战斗。周醒的推测应该是对的徐茂功舍不得让麾下喽啰妄自送命。张须陀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也保持了其一贯的谨慎。

    罗士信点点头给了旭子一个肯定的答案。“张须陀大人根本没遇到瓦岗军。有几个蟊贼在阳武附近骚扰但大人刚要挥师迎战他们就自行退了。大人昨天本打算直接赶过来但咱们的信使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所以兵马就在阳武城修整了小半夜。”

    “叔宝担心瓦岗军去而复来今早带领一部分弟兄在四更天启程你刚从北门送客人离开他就进了南门。县令大人见来了这么多兵马心神大定。主动把打扫战场的活揽在了身上说让咱们好好休息他要尽守土之责。”罗士信一边笑一边向旭子介绍全部经过。

    “他倒是变得够快!”想想县令王志诚昨天夜里那恨不得让郡兵们立刻拔营的态度旭子笑着骂了一句。

    “当然动作麻利了。县城平安你又答应分一部战功给他。凭着这份保境安民之功他再想办法打点一下还愁得不到升迁么?”罗士信耸耸肩膀对官场上见风使舵的行为甚是不屑。

    “这不是张大人吩咐的么?文人不能得罪否则他们一旦找起你麻烦来比土匪还难缠!”旭子也耸耸肩膀解释。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张须陀大人留下来的传统。有了地方文官的帮忙郡兵的日常事务也容易处理得多。所以看不起归看不起罗士信倒不吝啬旭子分出去那些许功劳。“我是看不上他那热切劲儿生怕你赖帐似的。他也不打听一下跟在咱们弟兄身边今后还怕没有功劳分?”

    “那倒也是!”李旭信口回应。“估计他和齐郡那边联系不多!”

    “不提他。”罗士信今天心情好得出奇笑着把话题岔开。“还有名贵客跟叔宝一道过来找你。是你的故交我已经把他安排到你的临时住处。叔宝带人去张罗酒菜咱们今天中午好好庆贺庆贺!”

    “我的故交?”李旭楞了楞追问。

    早晨刚送走了一个他不明白还有什么人会接踵而来。罗士信却对李旭交往一些来历怪异的朋友早就习已为常点点头幸灾乐祸地补充“当然了人家可是千里迢迢来的。赶快进院子去看吧保证比昨天晚上那个招人待见!”

    说话间目的地已到他伸手推开院门将旭子推了进去。

    县令大人临时给安排的住所显然被人以极快的度收拾过从里到外透着非同寻常。最明显的是与门正对的照壁居然刚刚用白垩重新涂过还正在向下滚灰浆。而三面院墙下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忙着补缺口青砖翠瓦堆了一摞。

    旭子诧异地皱其了眉头回头看罗士信不知道对方因何弄出这么大动作。“咱们不是立刻要西进么你叫人弄这些干什么?”

    “进去你就明白了我这可不是为了你!”罗士信猝狭地笑了笑强调。

    就在此时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有灿烂的阳光从门口映了出来

第二章 吴钩(四 上)

    “轰!”地一下仿佛有一个太阳在顶门上炸开旭子呆立在了当场。那高挑的身材、那明朗的笑容那眉那眼除了头的颜色不一样外几乎是另一个陶阔脱丝俏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一股柔和而坚韧地痛就在此时从他心头涌起涌遍全身涌进每一处毛孔和每一寸皮肤。不是陶阔脱丝他知道只要稍做仔细他就能看出中原人和塞外人在血脉上的根本差异。可那幅略带些俏皮又充满了期盼的表情又像极了陶阔脱丝。不比陶阔脱丝柔比陶阔脱丝硬虽然眼角处多了几分疲惫但眉宇间亦多了几分坚强。

    “你你是萁儿吧!”半晌旭子终于回转过心神来用略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方式因此引得罗士信等人出一片哄笑。听到众人的笑声门口迎出来的女孩如受惊的小鹿般跳了起来转身向屋内逃去。

    难道我猜错了么?李旭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厚着脸皮用目光四下寻求答案。罗士信笑呵呵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进屋进屋。没看人家未叫丫鬟关门么?”

    “还有丫鬟?”旭子更楞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心里又觉得这样冒失地闯进去实在不妥想要退开罗士信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力将他向前一推就手将门重重地拉紧。

    “咣当!”老旧的木门在背后关严“别笑了走了走了!”罗士信扯着嗓子在外边喊。来到大门口看到几个修墙的泥水匠还在忙碌重新折回来一手拎起一个“你们也先出去这墙明天再修。弟兄看好了啊别让闲杂人等打扰咱们李将军!”

    “诺!”院子外亲兵们大声吼了一嗓子。然后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静渐渐袅然。背贴在门板上的旭子听着嘈杂声远去硬着头皮走向了内堂。来的人肯定是唐公府的萁儿很早以前武士彟就向他通报了这一动向。据信中所言唐公李渊对此事反应几乎可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几度修书给远在京师的婉儿以及留在东都的族人命大伙勿必将萁儿截住押到太原去“严惩!”。只是萁儿离家后即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其究竟跑到了哪里。

    “她居然能绕着***找到这弹丸之地来!”旭子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从身体里赶走。他缓缓向前踱了几步伸手掀开了刚换上的门帘。内堂里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个身穿淡粉色的曲裾另一个则是全身湖兰。听到门口的呼吸声淡粉色的少女快抬头向这边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又逃也似的避开去。两颊之上亦在瞬间飞起一片嫩红被窗纱滤过的晨光一照恰似盛开的桃花。

    身着湖兰曲裾的少女见了旭子也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我去给小姐煮茶!”她向旭子蹲了蹲身然后猫一般从旭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屋子中的沉寂被其慌乱的举止被打破气氛却愈尴尬。旭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亦不是。坐在胡凳上的少女则将头垂得更低一双笑脸红得几乎能拧出血来。

    “你累……”经历了诧异失望和尴尬后旭子开口问候。才吐出两个字淡粉色的少女也瞬间抬头两眼亮如秋水。微微张开的双唇之间分明说得是同样的字句。

    二人同时闭上了嘴巴等待对方的下文。屋子里刹那又恢复了寂静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避开避开相遇待旭子再次稳住心神时对方早就又将头深深地垂下。

    “她是来投奔我的!”

    “他就是爹娘为我选的郎君!”

    这一刻他们彼此心中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彼此在一起后的结局应该是什么。但却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头。就这样静静地对着任阳光爬上窗棱在从最高的一个窗格照落。

    “你是萁儿小姐吧从弘化到这一路上辛苦么?”终于旭子恢复了正常像一个兄长般关切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从弘化来?”李萁儿抬起头瞪圆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地问。“你怎么能第一眼就认出我我跟张将军根本没有说自己是谁?”娇羞的感觉散去后小丫头嘴很麻利。但其很快便觉了自己的语病一抹潮红顿时又飞上脖颈。自己离家私奔父亲知晓后肯定会修书找对方要人。来龙去脉人家又怎么会不清楚?

    “我收到几个朋友的信说唐公府的四小姐去长安看望姐姐路上不小心与带路的家丁走散了。朋友托我帮忙打听如果遇到了就给家里回个话!免得爷娘担心。”李旭的回答果然不出萁儿所料但更委婉小心几乎字字经过斟酌。

    “我到长安后曾经托人给家里送过一封信。在齐郡又送了一封!”听对方提及骨肉亲情李萁儿鼓了鼓嘴巴带着几分气恼回答。“如不是刚好跟你错开我已经安顿下来了不需要家里再四处找我!”

    “你已经到过齐郡了?”李旭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冲口问道。从齐郡到原武一路上几乎乱匪如麻。这段路即便是寻常男人也不敢轻易走李萁儿只带着一个丫鬟便千里迢迢追来胆子也着实够大。

    “当然没到过齐郡怎么知道你调往了荥阳。我还到了你的家见过了你家中那位姐姐。”联想到最后两个字的隐含意思李萁儿不由自主将头又垂了下去“她人很好告诉我你去征剿瓦岗贼。她对我很客气……”

    “客客气气地就把你给卖了!”旭子苦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不用细想他也明白二丫存着什么心思。给李萁儿指一条通往瓦岗山的捷径把一头傻羊送入虎口。过后把责任向山贼身上一推自己手上干干净净。

    但跟萁儿他偏不能把话明说。“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是辛苦了!”一向笨嘴拙舌的他想不出太多安慰话尽量放缓了语气问候。

    “不辛苦我知道自己的目标在那里就不辛苦!”李萁儿把头慢慢抬起来两眼中波光如水。

    “你到我这里来。”旭子的被对方的目光看得心里哆嗦了一下想说的话顷刻间忘了一半“我我当然荣幸之致。但但唐公他他会同意么?”

    流淌在他脸上的波光瞬间凝结然后慢慢黯淡“阿爷当然不答应但我我还能回去么?”

    这是一句带着几分决然的反问。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大隋民间虽然胡风甚盛但未出嫁的女儿突然离家投奔了某个男人也被视作极为羞耻之事。如果萁儿在与旭子没相遇之前就被其家人截回去对外还有说辞敷衍。如今人已经进了旭子的家便等于名分定了即便被对方无情拒绝也决不可能回头。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李旭被萁儿黯淡下去的目光压抑得难受慌乱地解释道。就这么接受了对方皇上能答应么?杨广事先已经派文公公打过招呼娶正妻必须经过朝廷批准。这是大隋朝律法中明文规定的根本没回旋余地。

    李萁儿没有抬头双目间泫然欲滴“你是不是嫌我是庶出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我从十三岁便准备嫁给你从那时就开始每天练武骑马射箭。我以为你是个大英雄不会在乎那些世俗规矩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好几天就睡在草丛中……”

    她委屈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成串地向下掉。明知道这样失态可能更让人瞧不起却无论如何难以忍住。

    见到对方哭得梨花带雨般模样李旭更加不知所措。“我我几时说过嫌你!”他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低声咆哮“我我只是不不太适应。况且况且我以前根本没见过你更不知道你家人准备将你许给我!”

    “你真的不嫌我是庶出?”李萁儿只选择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收起眼泪追问。

    “我我出身很寒微。怎么会嫌弃和自己命运相同的人!”看到对方满眼的期待李旭不忍伤害她低声回答。

    “那就好。我还以为以为你跟府里的幕僚想得一样必须娶一个正出的女子。我我不会让你失望。我射箭很准马也骑得很好。女红、烹饪也能拿得出手!”李萁儿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唯恐对方反悔般将自己的优点逐一介绍。

    “此事此事还有点其他麻烦。”旭子觉得自己的脑袋登时又大了一圈对方的眼泪如六月的雨来得及时收得也干脆。自己想找一个既不惹她再哭又能将问题解释清楚的捷径却是难上加难。

    “你没见过我我却在十三岁便见过你。那时你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身后带着很多骑兵。我和姐姐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你一点点一点点去远…….”萁儿不了解李旭的难处用手托着下巴做梦般回忆。

    那是在辽东旭子临危受命去迎接大军西返。在萁儿的记忆中姐姐说此人将来会是自己的夫君。那天有一万多将士远行一万多将士都遮不住此人的身影。

第二章 吴钩(四下)

    刹那间旭子就像被人当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几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见过我?”强忍住来自心底的激荡他用颤抖的声音追问。少年时的往事未必没有遗憾只是旭子从来不愿意去想。然而在这一刻李萁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忆。

    他一直以为自己领兵东征时婉儿正开开心心准备嫁衣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却没想到在头也不回远去之的瞬间背后还曾有一道关注的目光。

    蓝天、碧野、萧萧马嘶。一道目光里充满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丢下了么?旭子在心中自问。我守住自己的承诺么他看见烈火中婉儿走到自己面前盈盈一拜。“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手心处传来一阵更剧烈的痛感让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将指甲攥进了肉里他感谢这份来之不易的清醒。视野中萁儿的笑脸慢慢又恢复清晰带着几分调皮与无知粉红色的少女吐了吐舌头笑着回答:“当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着你没了影子才回了怀远。那时候起人家就准备嫁给你人家……”她红着脸再次低头声音细不可闻。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呐喊。他挺直身躯脸上努力堆满微笑“你们姐妹近些年过得还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况怎么样?我记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个非常有名的豪杰!”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爷去了弘化我们也跟着去了。然后姐姐出嫁哥哥们忙着帮阿爷处理公务我一个人除了练武就是学习烹饪女红没意思得紧!”萁儿听见旭子关心起自己的生活心里有些甜脸上的羞涩也融解了不少。毕竟未经世事她觉察不出旭子追问的重点只是自顾絮絮地说就像一个依赖着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儿的描述中建成依旧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经长大可以帮父亲分担很多责任。两兄弟偶有争执但兄谦弟恭反而给家里增添了很多温馨。至于姐夫柴绍她语气中明显透着不满“姐夫的确是个豪杰在整个京师都负有侠名。各地豪杰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为难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误这么多时日!”

    “那是他关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个侠名满天下的豪杰必然有胸怀包容下婉儿的任性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虽然想起这些他能心里有一丝明显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为了讨好阿爷!”萁儿见旭子替柴绍说好话抬起头来鼻子不满地皱成了一个圈。“他派了一堆人给我找麻烦害得我离不开京师。后来是姐姐出面才把我给送了出来!”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惊皱着眉头问。婉儿依旧像原来那样胆大包天萁儿带着个婢女就离家远行可以算年少无知。而婉儿已经嫁做人妇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对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还这么做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当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关一路上那些假扮强盗拦路的家伙被我们姐妹两个联手打得满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义萁儿笑得更开心得意洋洋地汇报。

    她很高兴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有一件事她永远不会告诉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经对她说过想做的事情就尽力去做不要留待将来后悔。“有时候姐姐真羡慕你是庶出呢不用为家族背负那么多的责任!”临别前婉儿曾经叹息着道。

    “那是别人不敢用强伤了你们姐妹。”眼前浮现一干江湖豪杰被两个小女子欺负得惨样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要动手他们未必就输了。想必见你们姐妹一心来……”说到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了赶紧闭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来找你。凭什么三年前问都不问我便准备让我嫁你。三年后又突然改了口同样问都不问我的心思。”萁儿接过李旭的话气鼓鼓地说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梦里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个子勾勒。如今真的见到了本人比梦中所勾勒图画还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风霜。虽然没有姐夫柴绍那样气宇轩昂却比远比姐夫柴绍厚重可靠。萁儿相信这是个值得以终身相托的男人也庆幸自己的选择。

    面颊再度被心事所羞红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旭子声音坚定无比“你别笑我傻三年前我本来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万马军中的模样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听得旭子两耳轰鸣不止。“萁儿当初的事情唐公考虑不周。你千里迢迢的来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咱们不能成亲……”他艰难地将目光从李萁的眼睛上移开艰难地寻找着说辞。能被人倾心相恋是一件令人非常开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儿这样当面吐露心扉他心里定会涌起轩然大波进而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对方。可现在他能给予的仅仅是感动。

    但旭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了他已经在经历了数次风波后逐渐走向成熟。事业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刚才刚才还说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么能出尔反尔?”李萁猛地跳了起来眼泪滚滚而落。

    “我的确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别哭你听我把话说完!”旭子最见不得女人眼泪慌忙说道。“第一咱们本事同族同姓成亲会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说过家谱上那些都是为了光耀门楣的算不得数!”不等李旭把话说完萁儿跺着脚抗议。“你要怕人说闲话我随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爷已经说了只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认我这个女儿。呜呜呜呜…….”

    “那怎么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声阻止。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把骨肉亲情看得极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认李萁这个女儿他将一生也过意不去。“你先在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罗士信他们都可以作证我们之前清清白白什么都没生过!”

    “罗士信不能作证!”李萁儿用力抹了一把泪大喊“人家已经跟秦叔宝和罗士信说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不放心你一个认出征在外才大老远寻来的!况且我已经跟你进了一个房间这么久出去后无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个千里寻夫!’李旭被萁儿说的哭笑不得。他终于明白罗士信刚才为什么将所有人轰走了。妻子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寻来关上门后两口子之间生的事情可想而知。这个该死的罗士信该动心思的时候他傻该傻的时候他的心眼儿比谁都多。

    罗士信唯恐天下不乱秦叔宝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个落泪不止的萁儿旭子感到自己的头如笆斗般大。“你先别哭容我再想想办法。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此事的确比较麻烦。要不要不你先住这儿我再找间院子去住。这事儿对我来说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许是因为委屈也许是因为眼前人太过令自己失望李萁儿哭得如梨花带雨。“想什么你根本想不到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呜呜从弘化到这几千里你以为那么容易么?呜呜你那个美妾巴不得将我向虎口里送连指的路都是错的要不是人家多少会些武艺呜呜…….”

    “原来你知道!”旭子楞住了没想到萁儿明明知道二丫给她指的是条死路还不顾一切地追过来。这就像飞蛾投火根本没考虑到扑上去的后果。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时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刚刚被浇过一桶冷水。

    “我当然知道!”萁儿抽抽鼻子回答。“这种事情我家里生得还少么?我如果连这点小麻烦都对付不了怎么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经来了你休想休想赶我走!”

    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简直无法承担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自己有对方一半果决跟陶阔脱丝也好跟婉儿也罢结局都不会如此遗憾。“萁儿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换了个婉转些的口气他低声道。“父母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如果一个人连骨肉亲情都不顾那就那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是阿爷说他不认我我又不会不认他。阿娘说过等过几年过今年咱们有了娃儿抱着回去阿爷的气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顾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红着脸目光如倒映着桃花的潭水。

    从来没有女子像萁儿这么大胆过一瞬间旭子的脸腾地一下也涨了个通红说话的语气更加不坚定“还有皇上朝廷规定官员之间的联姻需要向朝廷请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对你就肯娶我么?”李萁儿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带着泪的脸追问。

    “这这个得先请示朝廷。”旭子只剩下了最后一点说辞并且很牵强。他已经经历过人事所以被萁儿脸上的火烤得有些口干。喉咙不断地抖动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与萁儿相对。

    “朝廷不喜欢阿爷所以绝对不会允许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儿擦干眼泪叹息声让人打心底软。

    毕竟是世家的女儿死虽然为庶出对朝廷上的风云看得也比寻常人透。但既然已经离开了家她根本就没再想过回头“姐姐提醒过我这个麻烦我知道如何解决!我宁愿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样。朝廷规定你娶妻必须请示却不管你纳谁为妾!”

    她抬头看着李旭脸上表情义无反顾。旭子无法回避那热哄哄火辣辣的眼神只好把头转过来认认真真地与她探讨“娶妾的确没有人干涉但那样太委屈了你也辱没了你的身份。”

    他还想劝对方冷静但嘴里的话越来越像在表白“我只是一个四品武将除了把子力气外什么也没有。未必能让你风风光光也未必能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缺…….”

    “我只要你对我好。”萁儿上前一步伸手环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双臂搂得紧紧。这是她自己争来的决不放手。“我只要你对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她呼吸着旭子胸前浓烈的男子汉气味声音如醉如痴“即便你将来负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所以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

    “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旭子彻底僵住了不敢挣脱也不敢移动。半晌他才缓缓地合拢胳膊环住怀里柔软的腰沉甸甸地像环着世间至宝。

    他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在融化与怀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处。温暖平和宁静满足。虽然然他们彼此只交谈了不到半个时辰虽然旭子明白自己将因此遇到无数麻烦。

    所谓爱就是在最恰当的时候遇到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不能早也不能太迟。

    “在朝廷还管得着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后怀中人抬起头来低声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谁也不能娶!”

    她竖起丹凤眼丝毫不容拒绝。

第二章 吴钩 (五 上)

    旭子慢慢走出自家小院转身轻轻掩上了有些破旧的木门。

    萁儿已经睡着了了结心事后的她先是唧唧咯咯地向旭子讲了一会儿路上的“有趣”经历然后就开始不住地打哈欠。那些在她嘴里的的趣事对于比她大上许多的旭子而言不过都是些略带孩子气的胡闹有时甚至是没有必要的冒险。但旭子没有插言微笑着做了一个很好的听众直到萁儿自己支撑不住侧着身子倒在了床上才替她拉下了纱帘摆正了枕头。

    “她为我受了很多苦!”旭子心中暗道。所以无论萁儿在路上闯了哪些祸他都不应该指责。因为那些对同龄女孩子不异于磨难的经历对于他和萁儿来说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有此足以弥补相互之间了解不足。

    院门附近没有闲人几名亲兵堵在巷子口差不多把整条巷子都给封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士信正在吐沫星子四溅地跟闻讯赶来道贺的吴玉麟胡侃见到李旭出门二人同时迎了上来。

    “这么快就出门了你不跟嫂子多聊一会儿!”罗士信上上下下打量着旭子话语里隐约带着一点调侃。

    “对啊有罗士信替你把大门这种好事你平时求都求不到。弟妹呢安顿好了么?”与大伙已经混得很熟的吴玉麟笑着帮腔。

    “她们主仆都睡了千里迢迢地跑了好几个月很辛苦!”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既然已经决定接纳萁儿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大的喜事由着几个朋友的性子热闹一下也是应该。

    “老吴你是没眼福喽年龄和辈分在那摆着不能闹着看弟妹吧。至于俺么好歹比仲坚小那么十几天平素厚着脸皮找嫂子讨几口酒喝还不至于被人用大棒子打出门!”罗士信故意叹息了一声矛头明着对吴玉麟暗里依旧指向旭子。

    “去俺老吴是个文官岂能向你这粗痞一样没出息。仲坚和弟妹都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会不主动前来拜见众位兄长呢!”吴玉麟的语风也很强健一边数落着罗士信一边提出自己的要求。

    被人夹枪带棒打击了一通罗士信立刻奋起反抗“瞧到底是读书人干什么事情都能讲出一套大道理。怎么着仲坚今天中午咱们是出去吃酒还是在你家里吃?”

    “出去吃吧家里还没收拾好。改天我再摆了家宴请诸位上门!”旭子陪了个笑脸建议。

    三人笑着转身还没等挪动脚步远远地又看见秦叔宝和校尉张江两个并肩走了过来。二人身后还跟着十几名亲兵。有的抬着箱柜桌椅有的拎着锅碗瓢盆还有人抬着一口刚杀过洗净的大肥猪十几样青翠可人的蔬菜。

    “既然弟妹来了咱们好歹也得给你布置个窝。”没等旭子从惊诧中缓过神儿秦叔宝将拎在手中的一串酒篓放下笑着解释。“人家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我觉得咱们也不能过于慢待了原武这地方虽小好在守着运河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不缺!”

    “谢谢秦二哥谢谢诸位兄弟!”李旭连连作揖感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秦叔宝等人把桌椅菜蔬都给买来了再将大伙向外推显然非常失礼。可贸然将大伙领入门又未免太难为了萁儿。“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他红着脸向秦叔宝解释“定亲时她年龄还小后来我忙着四处争战就把婚期给耽搁了!”

    “也就是你李仲坚这么好的媳妇也忍得住。要是我老罗早就八抬大轿抬回家里去了。早进门一天是一天免得别人家惦记!”听旭子说二人还没正是成亲罗士信笑着捶了他一拳打趣。

    “也就你罗士信只要见到漂亮女人就向家里藏!”秦叔宝替李旭报答不平。“说说你已经娶了多少个媳妇了自己还算得过来么?”

    “咱不是罗家的独苗么?”罗士信挠了挠头皮讪笑着回答。他人长得玉树临风家境又富裕所以从十五岁开始娶妾到现在家里的女人已经接近半打。而很多人家的女子又爱其生得俊巴不得爹娘将自己许进罗家。因此罗士信屁股后跟着一堆风流债每每被有专情之称的秦叔宝抓住痛脚。

    “原来士信竟不输于潘安。王县令的房子送错了应该也给士信预备一个大宅院才对。否则咱们出征一年半载士信领回来的女人都没地方藏!”吴玉麟见到罗士信受窘也凑上前痛打落水狗。

    众人轰然大笑了起来放弃李旭转而向罗士信讨教经验。扃得罗士信连连作揖“别胡扯别胡扯。今天是仲坚的好日子你们放着正主不找找我老罗作甚。况且俺家里的女人多却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像仲坚这个既能养在家里又能并肩策马打仗!”

    “是啊没想到弟妹武艺那么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竟然能平平安安的找到这里!”众人的注意力成功被罗士信转移纷纷赞叹其李旭的好命来。

    正当大伙忙着逞口舌之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从里边打开。换了一身婢女装束的翠儿笑着冲众人施礼然后转头向李旭说道:“启禀老爷少奶奶说她已经煮好了茶可以请客人入内品尝了。如果几位贵客不嫌弃的话她今天中午会亲自下厨做几样小菜谢秦爷和罗爷看顾之恩!”

    “我等求之不得!”秦叔宝等人听了这句话哪还肯再跟李旭客气。跟在翠儿身后乱哄哄进了小院。大伙七手八脚将正堂布置收拾干净摆好了桌案。也不讲究地位尊卑像胡人那样团团地围了三大桌眼巴巴地等着新人献茶。

    通往内宅的门被轻轻地退开一个身穿淡蓝色曲裾满脸笑容的少*妇缓缓走了出来。新烧滚的茶香瞬间溢了满屋众人的眼睛同时也被笑容所溢满。

    “好一个爽快利落的美娇娘!”纵使阅尽花丛罗士信依然在心中暗暗赞叹。在此之前他曾经见过李萁儿一面当时萁儿风尘仆仆所以看上去虽然美丽却不像现在这般光彩照人。而现在的她脸孔和眼角明显地被幸福感所充满一颦一笑都散着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见过诸位叔叔大伯!不知道贵客登门所以仓卒之间无法准备周全只好请诸位先喝些茶小坐片刻然后再容小女子仔细收拾些菜肴。”萁儿将茶壶交给侍女蹲身微笑着行礼。

    “足够足够!”众人不敢托大都纷纷站起来抱拳相还。萁儿笑着垂下头拎起恰煮的新茶缓缓上前。

    众亲兵本没打算从旭子家讨茶纯属于凑热闹心态才留在屋子中。待大伙觉人数太多了萁儿已经出来见礼再想告辞已经来不及。很多人怕主人家招呼不过来所以都主动用手掩住了茶盏。谁料此间女主人准备得相当充分一壶茶尚未倒尽机灵的侍女早将另一壶滚沸新茶提了出来。主仆二人默契地配合片刻后便将每个人眼前的茶碗倒满。

    这下连秦叔宝都暗自佩服李旭的命好了。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院子外不之客的人数并能这么快做好准备的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想到这他又想起最近官场上的某些传言忍不住多看萁儿一眼。但从对方身上却没看到半分豪门女子常见的娇气反而现了一种难得地真诚。

    与秦叔宝一样众亲兵心里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善良和体贴。他们由衷地替李将军高兴同时亦不想再给李将军添更多的麻烦纷纷起身告辞。旭子和萁儿并肩将众人送出了大门目送大伙走远然后并肩走回来继续招呼留在家中的好友。

    与秦叔宝等人打过招呼萁儿留着侍女在一旁替客人添茶自己径直入了厨房。“看不出来弟妹还是个入得了厨房的!”秦叔宝等人暗自纳罕笑着赞道。旭子陪着笑脸不想否认也不敢承认。几度想偷着跑过去跟萁儿道一声辛苦又怕被罗士信等人当了笑话只好沉住气静坐饮茶。

    本来他决定接纳萁儿一半是因为感动于对方千里来寻的情义另一半却是因为从萁儿身上看到了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而被秦叔宝等人一番折腾此刻他心中除了感动和对年少遗憾的回忆外又多了股淡淡的温馨。

    随着厨房飘过来的菜香这股独属于萁儿的温馨居然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逐渐在旭子心里站稳脚跟淹没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

    萁儿性子比婉儿坚强处事比陶阔脱丝老到而现在的李旭也不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李旭。

第二章 吴钩 (五 下)

    须臾翠儿将烧好的菜肴从厨房捧出摆于桌案之上。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两荤两素没什么特别花样。只是香气浓郁了些勾得人食指大动。座中以罗士信性子最急也不待主人相劝抓出筷子抢先夹了一份。菜刚刚入口他登时将眉头皱了起来随即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鼻孔中吱呜有声半晌后终于将菜吐落肚子同时嘴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俺老罗是越来越羡慕仲坚兄了。有些人命咋就这么好呢!赶快向嫂子问问她还有姊妹没有?我老罗要遣媒人登门求亲。不冲别的就冲这几样菜这辈子都不白活了!”

    “去你的没个正经!”旭子低声骂了一句自己也夹了一口菜放进了嘴里。齐鲁人口味重所以刚才他一直担心秦叔宝等人无法适应萁儿的手艺。此刻被罗士信一夸不由得也有些将信将疑。所以这口菜品味的极其仔细恨不得将每一样调料的分量都用舌尖分辩出来。结果越嚼口感越顺越品舌尖越舒服。禁不住坐直身体又多夹了一筷子。还没等新菜入口就听得罗士信大声抗议道“你还说我我好歹还记得点评一句。你自己倒好恨不得一个人把所有菜给吃完了根本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秦叔宝、吴玉麟、张江三个听了皆笑纷纷举筹就食。一品之下对罗士信的赞叹竟深有同感。只是众人年龄都比旭子大不能像罗士信那边满嘴跑舌头。所以交口称赞弟妹心灵手巧居然能调得一手如此好的菜肴。特别是秦叔宝本来对李旭纳了石二丫为妾就有些不满因此夸起人来更不遗余力。恨不得旭子立刻将大妇迎进门以免小妾受宠久了把持了内宅。

    旭子心中高兴举止酒盏相劝。客人们也举盏陪了舌头和嗓子被酒水一冲越觉得菜味地道。喝了几杯后在罗士信的强烈要求下萁儿从后堂出来给客人敬酒。依照齐鲁规矩她给每人面前的酒盏斟满自己也举酒赔了小半盏然后便托辞不胜酒力笑着退下只留翠儿给诸人添杯。

    “嫂子好像在咱们那儿生活过多年般!”见萁儿行事如此中规中矩罗士信放下酒盏称赞。

    “知道你们都是齐鲁豪杰所以她是临阵抱佛脚学了一些!”旭子笑着谦虚面上难掩幸福之色。

    “这才是难得。知道咱们从哪里来所以入乡随俗还能学得这么像。就冲这份懂得替人着想的心思仲坚也应该知足!”秦叔宝亦放下酒盏以一个过来人身份说道。

    “那是自然想我李旭何德何能得老天如此垂青!”旭子点点头有感而。他曾经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好女子但人生中总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在等着。当时机成熟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缘则恰恰而来不早也不迟。

    说到这他倒有些感激上苍的眷顾了。石二丫也好萁儿也罢都能非常体贴的替他着想。虽然将来三个人相处时难免有些磕绊但这份齐人之福对旭子而言却是莫大的荣幸。

    在一旁伺候的翠儿听姑爷说得坦诚心中高兴捧起酒坛将旭子面前的陶盏添满。刚刚转身又听罗士信已经将自己的酒盏横过来笑着追问:“这位姐姐今日见了仲坚兄你可觉得满意么?”

    凡是大户人家的陪嫁丫头最终结局十有**是做了自家姑爷的妾室所以主人的夫婿品行容貌如何往往也关系到她的一生幸福。罗士信是口无遮拦开个玩笑根本没想得那么深。却把翠儿问了个满脸通红强忍着没转身逃走手中酒坛却颤了再颤几乎把坛子中酒都倒进了罗士信袖口里。

    “俺本想叹叹嫂子得口风你怎么……?”罗士信故意瞪起眼睛来还想继续胡闹。被秦叔宝用力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内。

    “奴婢失礼请主人责罚!”翠儿觉自己闯了祸放下酒坛退到一旁垂请罪。

    “好了好了是罗兄弟自己胳膊来回乱晃你有什么错。”秦叔宝镇住了罗士信转过头来笑着安慰。

    这种场合李旭自然不会责怪自家人。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道:“他满嘴跑舌头活该挨罚。你去伺候夫人吧有事我再叫你!”

    翠儿如蒙大赦逃也般躲进了后堂。听着脚步声去远罗士信又不依不饶地向众人讨公道“看看才成亲就连陪嫁的丫头也护上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了仲坚这我看恐怕要倒过来!”

    “罗将军说得轻松几时把自家的衣服撕破几件给大伙瞧瞧!”张江举着酒盏插言。

    众人再次笑做一团闹得够了吴玉麟四下看了看低声提醒:“从弟妹千里迢迢而来咱们不可慢待了人家。这个宅院虽然不小却有些过于破旧了。不如一会儿大伙出门去替仲坚重新寻一处院子。免得弟妹娘家人将来看了怪咱们这些老粗失礼。”

    虽然旭子一直没向大伙说萁儿的来历但以吴玉麟在官场历练多年的眼光岂看不出其出身高贵来。甭说这份难得的烹调手艺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就连刚才侍酒的美婢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所以他设身处地替旭子盘算希望能帮忙创造一些外部条件使得这份因缘能更加美满。

    “是啊用这宅子做新房对弟妹来说的确委屈。这事儿包在咱们几个身上待会儿仲坚自管在家里陪着弟妹咱们几个四下转转见有合适的宅院就盘下一座来。里边该置办的也置办整齐了反正也用不了几个钱。”秦叔宝略作沉吟后点头同意。

    “那可不成怎好让几位兄弟破费。况且咱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等大军缓一缓精神马上还要向瓦岗进!”旭子见众人说着说着就要付诸实践赶紧出言阻拦。

    他本不是个对生活很挑剔的人况且此番领军前来是为了剿灭瓦岗群盗不是为了享受。按照原来的计划这支兵马在原武停留不了几天。为了几日的休息便出钱买一个大宅院纵使不要自己花半文钱他心中也觉得此举过于奢侈。

    正要说些其他客套话却又听秦叔宝笑着解释:“仲坚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在这原武城里恐怕要住上个把月了。张老将军又接到了一份圣旨朝廷增派了一路兵马前来配合要求大伙会师之后共同进剿瓦岗。这会师之地就在原武所以咱们刚好在此地歇息一阵子!”

    “歇兵瓦岗军刚被咱们挫了锐气这时候不趁势大进在这里等待援军岂不是白白送给敌人机会喘息么?”听完秦叔宝的话罗士信立刻跳起来大声抗议。

    “朝廷圣旨的时候怎晓得咱们已经大败瓦岗军!”秦叔宝耸耸肩膀回答。对于朝廷的旨意他也甚为不满。新来兵马由虎贲郎将刘长恭和御史萧怀静率领二人都是不知兵的此时眼巴巴地跑来帮忙与其说协力剿匪不如说觉得此战有捞头想从胜利成果中分一杯羹而已。

    “也好东都来的兵至少铠甲器械比咱们郡兵精良!”吴玉麟稍做沉吟便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给大伙宽心。

    “就怕他们抢功功劳时积极手中物资器械却半分不肯向外让!”罗士信重重地坐回凳子悻然道。举起酒盏来闷闷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又继续追问“张大人呢他难道就任由朝廷那帮混蛋揉搓?”

    “张大人虽然有光禄大夫之名毕竟不在朝无法让皇上知道军中的实情!”吴玉麟想了想替张须陀分辩。

    “张大人即便在朝此刻陛下也听不到他的谏言。据传旨的钦差说如今东都是越王监国皇上月前已经北巡去了要年底才会返回来!”秦叔宝叹了口气又道。

    “什么?”这次轮到李旭跳起来了不顾众人脸上的惊诧急切地追问道“叔宝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说详细些么?”

    “我和张大人是在圃田迎住的圣旨。那是在五天前传旨的还是那位文公公他说陛下北上去于突厥人会盟已经走了七、八日。怎么仲坚觉得有什么不妥么?”秦叔宝看了李旭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如此紧张。

    “老天!”旭子和罗士信一样重重地跌回了自己的座位。杨广已经走了十余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再追回来。他要去塞上和突厥人会盟却不知道他心目的突厥兄弟此刻正于塞上磨刀霍霍。

    “一头送上门来的大肥羊!”心中响起了突厥狼骑的狞笑声旭子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酒徒注:据正史该年杨广北巡被困于雁门关。

第二章 吴钩 (六 上)

    屋子中本来热闹异常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压抑特别是在李旭将潘占阳的警告转述之后秦叔宝、罗士信等人面色阴沉如水几乎每一双眼睛里都气得冒出火来。

    “这帮养不熟的狗东西亏得咱们大隋一直将其视为兄弟!”校尉张江一边拍打着桌案一边骂震得桌子上的酒水四下飞溅。“朝中那些高官更是王八蛋既然已经有人体现示警他们即使不信也应该派人打探一下怎能拿着陛下去冒险!”

    “恐怕此事十有**是陛下的提议!”吴玉麟对官场的了解比较深说出的话来也一针见血。“陛下一旦做出决定百官很难拂他的意。况且契丹人的示警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谈到大隋域外各族他的见解则远不如对大隋内部官制的评价精确了“几年前那些突厥人刚被咱中原当作贵客邀请来玩一路管吃管住的。照理双方应该更和睦才是怎可能见大隋有事便趁机欺负上门来!”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吴玉麟喜欢拿中原人的行事方法来推测域外民族。这也是大隋朝廷之所以对来自边境的警讯生错误判断的原因之一。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讲究容让远客的失礼。所以他们喜欢一厢情愿地把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推广到国家之前却不知道那些域外民族实际上风俗习惯与中原大相径庭。

    “他们信奉狼!”见到几个朋友的目光都向自己转来旭子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在座诸人中他是唯一到过塞外的也最有言权。“突厥人视狼为圣物所以他们与人交往的方式也推崇强者为尊。你越不懂得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越认为你软弱可欺。当你一旦展示出可以伤害到他的实力他们反而会视你为朋友!”

    狼只和与自己同样有尖牙的生物才能相安无事遇到鹿和羊他们一定会将其吃掉不会顾忌对方的态度。在突厥人眼里此刻的大隋刚好是一头赢弱的肥羊虽然他一直试图塑造万国来朝的假象但因为其没有足够的伤害力所以信奉狼的突厥人非常乐于冲过来咬上一大口。

    听完旭子的话在座众人都彷徨起来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大伙的职位都已经不算太低但于朝中的影响力却不足以左右任何重大决定。即便是最受杨广信任的旭子如果这时候鲁莽地拦阻在北去的车驾前估计也难逃丢官罢职的下场。

    “现在向朝廷示警显然已经来不及。况且如果我们没有足够证据就写奏折的话裴矩大人未必肯将其送到陛下手中。”沉默了一会儿吴玉麟低声分析。“再说咱们的任务主要是对付瓦岗军瓦岗群盗未被剪平之前朝廷不会允许咱们分心做任何事情!”

    自从第三次征辽劳而无功后皇帝陛下对政事已经懈怠。如今大隋政令有一半是出于裴矩和虞世基二人之手百官上呈的奏折也是先由二人过目后才交给皇帝批示。据上次来传旨的吴公公所言裴、虞二人如今连两朝老臣苏威都敢肆意欺凌了其他人贸然去提谏言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唉!”秦叔宝长叹了一声端起面前酒碗一口闷了下去。

    “唉!管好眼前事吧。希望突厥人没旭子想得那么坏。”罗士信的酒盏早就空了他却毫无察觉地将空盏向嘴里倒了倒叹息着附和。

    这几年大伙官越做越大了解的朝廷内幕越来越多随之对前途也越来越渺茫。这样一概朝廷还能坚持多久呢。大伙的出路在哪里?将来怎么办?国事家事一个个问题令人困扰。有时候国事便是家事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自身家族还没有形成的地方武将而言大隋就是他们的根基如果大隋都倒了皮之不存毛将焉覆?!

    “大伙也别太气闷等张老将军到了说不定他有什么好办法!”吴玉麟用筷子夹起一份已经变冷了的菜放进嘴里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动的时候参照一下最信赖的人做什么样的选择在他看来绝不是一个坏注意。

    “也只好这样了!”旭子给每个人的举盏填满琼浆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儿亲手下厨做的无论外边生什么变故都不应该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荠菜仔细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过后的余香涌上舌尖仿佛就是眼前的生活。

    “张老将军不是就跟在秦将军身后么?怎么现在还没到?”罗士信性子急听到大伙选择为张须陀马是瞻巴不得立刻能从老大人口中得到问题的解决方案。

    “他带着辎重天亮后才出估计下午未时左右才能到!”秦叔宝想了想回答。

    “不会路上遇到什么麻烦吧?”校尉张江停住伸向食物的筷子带着几分期盼追问。“我不是咒老将军瓦岗贼花样多!”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解释。

    “这点你大可放心瓦岗贼在你们手里吃亏不小!我早上来时派了斥候四下打探没现任何异常情况。两路贼兵退得都很快慌里慌张的!”秦叔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突然他脸上自信的笑容又变成了犹豫“按道理徐茂功带领的那路兵马并没受到损失怎么也跟着慌张起来啊?不对这里边必有蹊跷!”

    “难道他们会半路对张老将军不利么?”罗士信立刻站起身追问。

    秦叔宝摇摇头用目光示意罗士信不要这样浮躁“不会瓦岗军退得非常狼狈很多辎重都丢弃了。如果是想打伏击这假象也做得太逼真了些”他放下酒盏用食指在桌案上轻敲“看样子倒像是内部出了大麻烦不得不赶回去处理!”

    “李密死了!”张江猛地一拍桌子疯狂的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李密死了仲坚兄在两军阵前射了他一箭然后他又被马拖着跑了那么远十有**拖断了气!”

    这个想法太大胆一时间令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如果李密死了瓦岗军的确会像秦叔宝所描述的那样仓惶而退。但这几乎不可能李密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练过武的被战马拖着跑几十步很难要了他的命。

    “不死也是个重伤。否则对瓦岗军震动绝对不会这样大!”秦叔宝笑着总结然后举盏提议“为了李密的死干!”

    “干为了李密的死!”屋子里的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酒香气盖住淡淡的惆怅。

    酒足饭饱后秦叔宝等人不顾旭子的推辞主动替去他寻觅新的宅院。而旭子本人则被大伙勒令留在家中与不远千里来寻找夫君的“弟妹”一叙离别之苦。“其实我也是刚刚认识她”旭子心中暗自嘀咕嘴上却不敢实话实说摸着差点被大门撞到的鼻子向内堂走。今天的酒喝得有些高他感觉到自己的头有些晕但两只眼睛却越明亮。

    为无能为力的事情担再多心也没有用。他于内心深处安慰着自己同时用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萁儿又睡下了脸正冲着床外。透过纱帘看去她的睡姿很可人就像一条悬在水中的鱼。

    翠儿坐在桌案边的胡凳上胳膊垫在脑袋底下也睡得正香。两个女孩子都是刚刚及笈正值贪睡的年龄所以根本未被旭子的脚步声从美梦中吵醒。曾经有一瞬萁儿的身体动了动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但很快又安宁了下来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

    “她们是为了我才受了这么多的累所以我一定要护得她们周全!”旭子站在萁儿的床边心中默默地告诫自己。这个她们里边显然也包括了二丫。“如果乱世注定要到来至少我能守护好身边的人!”他蹑手蹑脚地搬来另一把胡凳摆在床边坐稳默默地欣赏萁儿脸上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

    那些风霜也是为了他而染的如果听从家人的安排也许此刻萁儿正在平平安安地于自家的后花园里荡秋千。想到阳光下那灿烂的笑声旭子心头不禁一热伸手拉开床帘轻轻地低下头去。

    “老爷客人走了?”就在此时翠儿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吓得旭子差点没抻了脖颈。他赶紧收起紧凑的双唇回转头看见脸上压出几道印痕的翠儿正瞪大着眼睛吃惊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猛然翠儿明白了自家老爷打算做什么。慌得如小鹿般跳出了门。“我去收拾碗筷!”一边逃她一边大声解释。

    “这精灵古怪的小妮子!”旭子幸福地笑了笑将目光从门口收回。随着萁儿主仆的到来他的生活无形增添出了许多色彩甜蜜而明媚。当他再度低下头去的时候却现萁儿也被惊醒了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要挖掘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你…”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巴。看着彼此的脸颊慢慢变红就像有股火在上面滚。

    “客人走了么?”将自己的眼皮轻轻合拢萁儿以极其细弱的声音问。

    “已经走了!”旭子低声回答“他们一直在夸你的手艺将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真的?”萁儿再次瞪大眼睛话语里带着些不自信意味。

    “真的!”旭子点点头低声鼓励“他们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菜。一直夸我有福气呢!”

    “那那郎郎君喜喜不喜欢萁儿烧的菜!”李萁的脸越来越红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郎君二字说出口。对不对别人的口味她不想在乎。但旭子是否欣赏却是她始终担心不已的事情。

    “当然喜欢了!”看着李萁儿红得几乎滴出血般的脸旭子按耐不住轻轻地凑上前用嘴唇碰了碰说道。

    只一碰几乎就将火焰扩散到了全身。萁儿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脖颈、耳朵都瞬间变得通红。“郎君郎君喜欢就好。”她闭着眼睛睫毛上下眨动梦呓般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所指的是自己烧的菜还是李旭刚才的行为。“翠儿翠儿还在。咱们咱们还没拜过堂没拜过翁姑…….”

    看到萁儿那幅娇羞脉脉的模样旭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止被误会了。小丫头虽然胆子大得可以把天包起来却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根本分不清爱怜和**的之间的差别。不敢在把火继续烧下去他稍稍将身体正了正笑着说道:“我爹娘还在上谷呢想见他们可不容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让人说不出闲话!”

    “我不在乎别人说!”萁儿的眼睛又试探着张开望着李旭辩解。见对方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醉意恐慌之余她心里又约略有些失望。凑过去用头轻蹭了蹭旭子的胳膊怯怯地问道“郎君生气了么?如果郎君真的等不及。今晚待翠儿安歇了妾身妾身就随随你反正我已经决定要把自己交给你…….!”

    “没有你别多想。我下午就去找张老大人由他给咱们两个当月老!”旭子被萁儿怯生生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热坐正了身体大声承诺。“我一定尽力给你举办个婚礼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婚礼!”

    他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窗外的鸟鸣声都瞬间沉寂下来。静静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二人轻轻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的目光内不再有刚才的羞涩和误会只有信任天长地久的信任。

    萁儿伸出一只手放进旭子满是老茧的大巴掌里脸上带着安宁的笑容仿佛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旭子用握刀的手紧紧的握着持重有力。

    这一刻他们不再需要语言。

第二章 吴钩 (六 下)

    十天后旭子和萁儿在众将士的祝福声中拜堂成亲。没有人觉得这样做与军法有什么不合一个弱小女子千里寻夫的传奇足以赢得齐郡子弟的尊敬。为了给女方家里一个台阶下大伙没公开萁儿的身份。由着她随母亲改姓为张同时拜老将军张须陀做了义父。年过半百的老将军显然对这双天上掉下来的佳儿佳婿非常满意婚礼之后至少有一整天高兴得都没合拢嘴巴。

    埋伏在原武城中的瓦岗细作将自己看到和听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送上了山。接到线报之后枕戈待旦的大小喽啰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日在运河边上的战斗败得太惨了全依仗着程知节带领最后能战的三千余人虚张声势才避免了一场全军覆没的命运。那一战中当场被阵斩的大头目近三十人小头目和喽啰的伤亡过了四千。还有很多人伤势极为严重虽然被大伙拼死抢回了山寨但能否从判官UU小说逃过一劫尚不可预知。

    最令豪杰们担心的就是李密这位头顶真命天子光环的人被战马拖着跑了三十几步半边脸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当时为了救他吴黑闼用飞叉射死了战马。结果死去的畜生倒下时又不偏不倚压住了他缠在马镫里的腿。虽然事后翟大当家请了远近闻名的郎中来将断骨接回了原位但从郎中脸上的表情来看李密受伤的那条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李军师吉人天象应该无性命之忧。但他腿上的断骨碎得太严重小的只能勉强接好能否恢复原状还得看老天是否垂怜!”再一次给李密敷好了药膏有着赛扁鹊之名的郎中张仁厚低声汇报。

    “你不是号称妙手回春么?怎地什么都要靠老天。要是求神拜佛就管用老子去庙里烧香好了何必来请你!”王当仁性子燥用单手指着郎中的鼻子大骂。他当日也挨了李旭一刀虽然不致命但伤口被雨水浸过后有些感染每天痒得心烦意乱。

    听了王当仁的嚷嚷声很多人也闯了进来。“醒了么军师醒了么?”房彦藻带头追问。回答他的是一个愤怒的眼神和一个充满畏惧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望了李密已经昏迷了十二天完全靠一点蜂蜜水和参汤在吊着命。如今山寨中已经人心惶惶如果李密再不醒来众豪杰可能就面临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这混饭吃的骗子成心不给密公好好治!”王当仁被几个同僚抱开却不肯就此甘休挥舞着手臂提出指控。

    “当仁别乱说医者皆有父母之心岂会见死不救。况且密公腿上的伤那么严重的确非人力所能及!”喝止他的是牛进达群豪之中唯独此人懂一些江湖医术。

    他本是一番好心替郎中开脱谁料对方却不领情。“也并非人力所不及只是小可学艺不精当不起此大任而已。”赛扁鹊从墙跟下收拾好药箱一边抬腿向外走一边反驳。

    “难道还有其他人能治么?”听见赛扁鹊说李密的腿还有救几个豪杰同时拦在他面前追问。

    “那个人姓孙名晋字思藐是个从过军的郎中。最擅长的就是这些战场上常见的金疮和摔压伤。只是此人行踪不定即便你们能请到他李军师的腿骨也已经长结实了无法再行矫正!”赛扁鹊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慢吞吞地回答。

    “放你娘的狗屁!”这下非但王当仁连王伯当、李公逸这些“文雅人”也说起了粗话。孙思邈是近两年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神医据传能生死人肉白骨。但这个人居无定所瓦岗众即便倾全寨之力去找他没半年也不可能将其请上山。而眼下各营兵马乱做一团有的嚷嚷着要徐茂功重新指掌兵权有的提出来要回乡单干根本无法再坚持半个月。

    “你们只问我谁能治。又没说这个人一定在左近!”赛扁鹊胆子不大脾性却硬得很。挨了骂也不还嘴冷笑两声后缓缓回答。

    众豪杰气得几欲抓狂有人甚至从腰间抽出刀来准备杀人泻忿。正当大伙乱作一团的时候纱帐内突然出了一声叹息。

    “唉!”仿佛心里有很多不甘脑袋上缠满白布的李密动了动身体仰天长叹。

    “密公醒了!”一瞬间所有人都放弃继续找郎中的麻烦扑上前围着李密的床榻问道。

    “我醒了好一会儿了。听见你们在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郎中没一点英雄气度!”李密在白布下苦笑了一声沙哑着嗓子回答。

    “我们不是着急么?没想到这骗子还是个神医。赛扁鹊***不愧有扁鹊之名!”王当仁惊喜交加嘴里将郎中的层次立刻从骗子升级为神仙。

    “密公终于醒了您要是再躺几天咱们的基业可就没了!”房彦藻也围上前激动得直擦眼角。李密是他们这伙人的核心也是他们这伙人的立身根基之所在。如果李密一死瓦岗寨的大权显然要重新回到徐茂功、程知节等人之手。那些人素来瞧不起后入山的读书人翟大当家又是个有名的甩手掌柜顺势展下去大伙的下场可想而知。

    “没那么严重毕竟翟大当家在这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基业岂是一场胜败就能毁去的!”李密咧了咧嘴脸上传来的痛楚立刻扯得他直皱眉头。“咱们那天败得很惨么?弟兄们伤亡如何?”

    “密公不要担心弟兄们虽然战败伤亡却不到两成!”张亮怕李密过于操劳影响了伤势将房彦藻推到一边代替他汇报。

    “子明就会说瞎话。”李密虽然睡了很久心智却一点也不糊涂“被人攻了个出其不意而我这个主将又生死未卜咱们可能只伤亡这么点儿人么?扶我起来我坐到桌边去看看战报!”

    “伤亡的确只有四千多。是程知节带着他的本部兵马稳住了阵脚。不信密公问问其他人看大伙是不是和我说一样的话!”张亮不敢听从李密的乱命退开半步陪着笑脸安慰。

    李密的目光从众将领脸上一一扫过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不再坚持要起身批阅公文笑了笑说道:“伤亡不大士气却是大损。恐怕没有几个月修整上不得战场了。子明扶我一把我躺太久了需要下床活动活动筋骨!”

    “哎!”张亮上前半步伸手去抱李密的腰。刚要用力衣服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扯住。“别动他除非你们不想让他的伤痊愈!”赛扁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来过来瞪着张亮等人冷冷地喝道。

    “你!”张亮不敢违背又将李密放了回去。本想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坚强的李密甚为失望用手肘支撑着床榻奋力抬背。连试了几次左腿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而脸上和脖子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令人头晕目眩。

    “我伤得很重么?”李密有些急了伸手扯住赛扁鹊的衣裳。他是练武之人虽然此刻在病中力气也非赛扁鹊这种普通人所能抵挡。瞬间将对方扯了个趔趄紧接着“嗤”地一声对方衣服也被他扯开了条大口子。

    “不重没有内伤!不过你脾气越燥伤口越难好!”赛扁鹊也上了火一把将李密的手甩开气哼哼地呵斥。

    “李某鲁莽了大夫莫怪。子明待会儿取两吊钱赔了大夫的衣裳!”李密很快从失态中清醒讪讪地笑了笑道歉。

    “衣裳倒是小事。你伤若好得慢这些豪杰们又要怪我混饭吃!”赛扁鹊用手抚了抚衣裳上的褶皱冷笑着回答。

    “是弟兄们鲁莽李某代大伙一道赔罪!”李密于床榻上再度拱手“请大夫明言我的伤到底有多严重。怎么我觉得一条腿没有力气脸上也痒得难受?”

    “你的脸上全是擦伤我给你敷了药已经开始重新长肉了再有半个月才能见风。将来可能会留一些疤但男人么脸上有些疤也无所谓。”赛扁鹊是个尽职的郎中虽然恼恨李密等人无礼还是好言安慰。“但左腿不大容易好战马将腿骨压折了。今后可以骑马但步行时也许得借助拐杖!”

    “是么?”李密的脸被布包着所以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在下已经尽了全力。你吉人天象才能有这个效果。如果换做旁人也许永远醒不来了!”郎中点点头回应。

    “多谢。大夫先休息去吧。我不动便是了!”李密轻轻动了动头吩咐。

    目送着赛扁鹊出门他眼里始终带着笑。“去他娘的吉人天相!”同时一个悲愤的声音于他心头狂喊。他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但这个天命让他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一张脸一条腿对于一个时刻在意在自己形象的人来说这简直比杀了他还叫人难受。

    “李仲坚!”片刻之后李密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李仲坚在哪儿他没有趁势攻上山来么?”

    “李仲坚和张须陀于原武会师但他们没有趁机东进。而是留在了原武。据细作探明他们停留的原因是由于李仲坚新纳了一个妾需要请人吃喜酒。据说他的妾室为张须陀大人的义女。”张亮再次上前低下头汇报。

    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就是郡兵们没有趁势东进的缘由。无论张须陀还是李旭都不是那种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莽夫。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稍纵即逝的战机。

    “李仲坚不是那种人!”与张亮想的一样李密也不认为娶亲是郡兵们止步不前的原因所在。“子明难道你也学会了捕风捉影了么?”

    听了李密的指责张亮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尴尬。多年来他一直负责李家与江湖朋友的联络还从来没让家主失过望。“咱们在原武的眼线靠不近军营而徐茂功安插在李仲坚身边的眼线又恰好断了。所以所以才导致线报这样含糊!”

    “眼线断了被现了么?”李密吃了一惊追问。

    “没有被现但在两军交战的第二天他就被姓李的派去跟那个来过山寨的潘占阳一道出了塞。具体什么任务他自己也不清楚!”张亮想了想回答。

    “潘占阳那个契丹人的管家?”李密皱着眉头努力把几件事情联系到一处。以他的目光当然看不到此刻塞外的风云变幻。因此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任何头绪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

    “茂功呢他怎么说?”

    “徐统领回山后便急着炼兵趁着您昏睡这厮居然要求各营裁撤老弱把精锐都交出来统一整训。翟大当家不管他大伙也拗他不过所以正等着密公来主持公道!”房彦藻终于又得到一个说话机会站在人群后低声打小报告。

    运河畔一战后瓦岗军原班兵马气焰大涨。其他外来各营已经无力与之相抗。一旦徐茂功将各营精锐抽调出来打乱重组很多人就要丧失手中的权力。所以大伙日夜盼着李密醒来。只有李密心机才能压制住徐茂功的强势。

    但李密的表现却非常令众人失望。冲着房彦藻摇了摇头他低声吩咐道:“传我的将令在我卧病之时军中大小事务全交给茂功。各营兵马去芜存精由茂功重新整训。老弱一概钱遣散女人和孩子集中到老营安置!”

    “可徐茂功那天也打了大败仗!虽然没损失人却狼狈逃回连战旗和辎重都丢弃了!”众豪杰一听立刻着了急七嘴八舌地汇报。

    当日另一路兵马也是完败从这一点讲徐茂功才能一点不在李密之上。况且他为人过于严苛在大伙眼里根本不是个称职的军师。

    “这就是茂功高于你我之处。他不是战败是不想咱们瓦岗军分崩离析!”李密在病榻上轻轻摇头点破。

    他不想让瓦岗军分崩离析!没人曾经预料到这个答案刹那间很多人无地自容。

第二章 吴钩 (七 上)

    如果在李密所领兵马于运河畔惨败的同一天负责牵制敌军的徐茂功却打了个大胜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务后从容退回毫无损外营诸统领还有与瓦岗军内营大着嗓门儿说话的勇气么?

    如果内营将士以此为理由要求李密将兵权交出并且要求前来依附的外营兵马从此唯内营的马是瞻群豪们肯低头么?

    如果双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后结局是什么?

    不必问谁都知道最后的答案。

    徐茂功以溃败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内营诸将趁机逼宫。也同时避免了刚刚壮大起来的瓦岗军面临一次分裂。无论他最后求的是什么这份心胸外营众将无人能及。想到这就连素来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彦藻都惭愧地低下了头叹息道:“大伙平时都看不惯这姓徐的谁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怀!”

    “当日咱们能平安脱身也多亏了内营将士!”牛进达亦叹了一声在旁边附和。密公原来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虽然他凭着过人的号召力动辄聚众数万但无论是在黎阳城外还是在运河岸边他都被旭子打了个落花流水。

    一方面牛进达佩服自己当年的同伴实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面他心里也对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丝怀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个人吴黑闼、张亮以及王伯当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样的神色。特别是王伯当他所部兵马与瓦岗军内营很早之前就开始合作充分了解当年那支看似兵微将寡的瓦岗军和现在这支拥有数十万弟兄的瓦岗军之间的差别。“密公说得没错咱们的确应该重新整军。徐统领已经暗中让了大伙一步咱们理应知恩图报。”

    “不光是知恩图报这是公事与私交无关!”躺在床上的李密用力摇头眼神中痛苦中夹着绝决。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他的心胸被无形间拓宽了许多。“第一大敌当前咱们瓦岗军闹不得分裂。第二咱们原来那种领兵方式过于儿戏。内营三千人就能稳住阵脚。咱们两万余却被人像羊一样赶。这已经证明了茂功当初的主张没有错!”

    “此番战败皆因某大意轻敌!”李密顿了顿又道“所以待伤好之后某当亲往翟大当家处请罪给枉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说道激动处他双眼微红一股清亮的泪从眼角淌出润湿了腮边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责!”见李密说得坦诚众将心里大为感动连些许对其爱卖弄的不满都打消了纷纷出言劝告。

    “此番战败大伙皆有过失责任不该密公一个人来担!”房彦藻最善于把握李密的心思抢先带头劝阻。

    “是啊大伙麾下的兵不堪用实在怪不得密公!”王当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职山寨中缺了为自己说话的人跟着表示愿意分担战败的责任。

    紧跟着张亮、孟让、杨德方、郑德韬也纷纷上前力劝李密不要离任。李密向张亮做了个手势要求对方将自己上身抬起来背后塞了两个枕头。然后斜坐着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领了。然治军之道重在赏罚分明。如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将来如何能服众?此番战败让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愿虚军师之位以待高贤。此意已决大伙勿劝!”

    众人见李密脸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紧张。七嘴八舌地苦劝他不要自暴自弃李密就是不听。房彦藻无奈只好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道:“密公想置我等于死地否?我等来聚瓦岗全是因为密公。若密公辞军师之位我等亦只好各自散了免得将来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执意不再主事我等也只好回家去了!”孟让等人跟着搀和。

    “不可。我乃引咎辞职让贤与人。与诸位无干况且茂功才能的确远在我之上!”李密见大伙闹着要散伙连连摆手。动作一大他脸上的创伤又被抻动直疼得呲牙咧嘴。

    “密公何等话来徐统领故意战败自污就是不想与密公争军师之位。密公若是执意请辞不但冷弟兄们心冷亦枉费了徐统领一番好意!”牛进达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后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话虽如此我等也不能让翟大当家难做!”李密却不过众人的盛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泽无莆不兴莆无泽不长!密公莫非忘了当日卜者之语。况且翟大当家又不是没打过仗岂会苛求这一时之成败?”王伯当接过话头笑着开解。

    这两句批语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贾雄当日替翟让占卜前程时得出的结论。翟让的姓氏与泽相近而李密的封爵为莆山公所以贾雄从卦像上算出翟让这辈子如果想成就功业必须依仗李密。同样李密如果想得偿心中所愿也离不开翟让。

    作为瓦岗军大当家得翟让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将兵权交给李密除了敬畏对方的名气和那句李姓当代杨家的预言外与这两句卦辞也不无干系。

    “好一句泽无莆不兴密公难道小小一败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壮志么?”没等李密再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爽朗的问候。

    众人闻声扭头看见翟让带着司马王儒信和内军统领徐茂功二人大笑着走了进来。“密公我推荐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让与众人点头寒暄一边问道目光中不无得意之色。

    “多谢兄长觅得如此神医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此番恩德无以为报。愿今后牵马执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赛扁鹊将自己的从昏睡中醒来的消息通知了翟让挣扎着将身体坐直拱手称谢。

    “什么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说了么咱们是一辆车上的两个轮子离不开你也少不了我!”翟让为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将李密搀扶住笑着说道。“你只管尽心养伤这些日子先让茂功替你操练士卒。等你伤好了山寨中事还由你来做主!”

    外营众将先前还担心翟让因为一场战败就失去了对李密的信心闻听对方如此说暗自佩服对方气概了得。“也只有翟让这样的大当家才容得下密公这种真豪雄!”吴黑闼暗中赞了一句将目光看向牛进达。恰恰牛进达的双眼也转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头转开去。

    “此番兵败罪皆在我!”虽然翟让已经表示不会剥夺军权李密依旧主动请罪。

    “别说了谁还没打过败仗不成!”翟让将大手一挥制止李密的继续表白。“我打过的败仗比你还多若一败就降职现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喽啰了。茂功早就跟我说了是李仲坚那厮狡诈加之官兵训练有素器械优良。非你指挥不利之过。咱们兄弟吃了这一次亏今后齐心协力把场子找回来便是。何必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况且当下官军大兵压境你若再撂了挑子岂不是乱了军心?”

    “李密考虑不周请大当家治罪!”听完翟让一番话李密羞愧莫名匍匐于病床上不敢抬头。

    “没罪咱们这又不是杨广那厮的朝廷还不准人家说话了。你躺好别动了伤口。其他事情咱们等你伤好以后再商量!”翟让抱起李密将其身体放平又亲手加了一条薄单子在其身上笑着叮嘱。

    大伙见李密和翟让依旧亲密无间亦按照先前商议的结果纷纷表示愿意将手中兵马交给徐茂功重新整训。徐茂功客套了几句见众人的表情不似作伪很高兴地答应了。

    “虽然咱们这回吃了个小亏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里也未必是件坏事!”看到一直纠缠不清的麻烦突然间被理顺翟让非常高兴捋着胡须说道。

    “我等当年是没遇到劲敌难免妄自尊大。这回被李仲坚那厮打醒了将来再不会犯同样的错!”李密侧过头来笑着补充。

    “嗯!翟大当家居中坐镇。密公在外纵横捭合徐统领在内调兵遣将我等阵前厮杀何愁官军不退!”王伯当、吴黑闼等人对这样的结果也非常满意主动表示愿意听从徐茂功调遣。

    “对徐统领以后尽管下令哪个王八蛋敢不听招呼咱们大伙一起揍他!”王当仁、李公逸等人6续加入笑着表明态度。

    “愿与诸君同心协力共创瓦岗大业!”徐茂功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团团做了一个揖大声回答。

    “我等驽钝愿事茂功以师父之礼!”房彦藻长揖让相还。

    众豪杰相视大笑顿时间觉得天高地阔连吹过来的山风都带上了几分男儿之气。

第二章 吴钩 (七 中)

    谁也没料到遭受到一场重击的瓦岗军反而因祸得福在敌军的逼迫下其内部几派势力快放弃前嫌达成整军协议。这种突如起来的团结景象甭说底层小喽啰看了无法理解就连一些核心将领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但是当李密拄着拐杖出现在徐茂功身后时大伙明白该是敌人做梦的时候了。

    徐茂功用兵谨慎却不擅长出奇制胜。李密用兵飘忽细节处却总欠斟酌。二人能力刚好互补彼此配合起来则相辅相成。他们根据事先商定的协议一边将各营兵马打散重整一边凭借着瓦岗周围的地形与官军周旋。从夏末周旋到秋中虽然败多胜少但官军再也无法重现运河畔的辉煌。

    前来进剿的官军有两支一支是张须陀和李旭所带领的齐郡地方兵马。另一支是来自洛阳的内府精锐。两支官军在人数上相差不多但战斗力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多次交手后瓦岗将领们很快就总结出一个经验。如果遭遇到以轻甲和横刀为主的官军一定要谨慎。虽然他们的装备看上去与瓦岗军相差无几其战斗力却决不可轻视。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鲜长槊如林的官军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冲上去肯定大有斩获。

    入秋后因为形势所迫张须陀不得不放弃一口将瓦岗军吃掉的念头。他以郡兵为主力步步为营挨个山头蚕食瓦岗军的领地。至于朝廷派来的那支“生力军”则被其委派做侧应负责对被打散的残匪进行围追堵截。

    瓦岗军在徐、李二人的带领下果断放弃主寨化整为零不断于群山中转移阵地。张须陀如愿吃掉了几支行动缓慢的匪众却始终都没与贼军主力接触上。而负责协从围堵瓦岗军的虎贲郎将刘长恭和御史萧怀静所部府兵则鸿运当头每每正碰上瓦岗精锐。双方交战的结果千篇一律府兵们因为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敌军突破防线然后“浴血奋战”将阵地重新夺回。只是他们当将包围圈再度封闭起来后瓦岗军主力早已带着缴获来的辎重押着俘虏走向另一个山头了。

    如是几次连程知节都开始感谢起朝廷的“关心”来。“要不说皇帝老儿心肠好呢居然派了这样一帮熊包来拖张须陀的后腿。”他一手牵着从敌军手中抢得的高头大马另一手举着先皇在世时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长槊。寒光闪闪的槊锋上还挑着一件从俘虏将领身上扒下来的镀金掐丝荷叶甲。“再这样打半年光萧大御史送的货就够咱们再扩建一个营的。体贴啊真是体贴!”

    “不是陛下派我们来的!”走在程知节马前的俘虏模样长得虽然细嫩了些却不愿意听贼人如此编排自己的主公大声抗辩。

    “不是皇上派你们来的难道别人还敢矫旨调兵不成?”谢映登在一旁听得有趣笑着追问。

    对于被抓到的官员子弟瓦岗军通常不予以诛杀。而是依照翟让定下的规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宝铜钱作为赎金。即使其家族拒绝支付俘虏主动加入瓦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虏的小将心情虽然彷徨却不是非常害怕。回头轻蔑地看了谢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训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般口吻说道:“皇上夏天时就去塞上与突厥人会盟了怎会在意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若不是虞大人想给陛下一个惊喜谁愿意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吆就像我们请你来似的!”王当仁脾气没有谢映登那么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虏的头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挨了打的俘虏气鼓鼓地转过身大声强调。

    “我们知道你是高公子家里有很多钱。你放心我们要的赎金绝不会少以免坠了你的身份!”王当仁又用槊杆敲了对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亲点的朝散大夫!”俘虏更怒干脆将叔叔的官职也报了出来吓唬人。

    “知道再罗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来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脑袋。何况他手下的走狗!”单雄信也赶上前凑热闹一槊杆敲在俘虏背上打得对方一个跟跄。

    挨了打的俘虏这回终于老实了抱着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泪顺着腮帮子向下淌个没完。

    谢映登见到俘虏那个熊包样叹了口气打手势要求将士们不要继续欺负此人。“这个虞世基把战事太当儿戏了!”他摇摇头低声点评。眼前的俘虏无论从长相还是心智明显都是个还没长大的傻小子。像这样的傻小子每次瓦岗军与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马活擒好几个。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们安插到军旅中来明显是抱着让他们混军功的念头。而参掌朝政虞世基大人连这样的队伍都敢向瓦岗山派原因当然是以为自己一方有了必胜的把握。

    “我听咱们的人说虞世基总是向昏君撒谎说天下英豪就要被剿灭了。估计这厮平素撒谎撒得太顺嘴结果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已经分不清事实和谎言的区别!”程知节也叹了口气附和。

    如果朝廷是个政治清明的朝廷他们这伙人也许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伙还是希望皇帝别那么昏大臣们别那样尸位素餐。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态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众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这小子押远一些!”与谢映登相对着叹了几声气后程知节命令。

    几个亲兵闻声上前推着俘虏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经是八月了山林的颜色极为鲜艳。一片片金红金红的叶子就像被画笔染过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虏的影子去远程知节深深吐了口气“呼这世道!映登你还记得咱们安插在李仲坚身边的细作最后一次送来的消息内容么?”

    “他说被李仲坚派道塞外去联络什么契丹和突厥人。”谢映登皱着眉头回忆。好不容易安插的细作被人支走给他收集敌军动向的任务增加了许多不便。对此事谢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复分析过都认为细作的身份没有被敌将识破。但李仲坚将贴身亲卫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却谁也猜不出来。

    徐茂功知道对方在塞外有一大笔财产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贪财之人。大战在即他决不会为了些身外之物过度分心。

    至于郡兵突然停止进攻、坐视战机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经真相大白。不是因为李旭好色误事而是因为张须陀不敢违抗来自东都的圣旨。当其余所有解不开的谜团的答案都浮出水面后李旭派亲信出塞的安排则愈显得怪异。

    “此人处处料敌机先实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愿与他一交!”程知节的目光从连绵起伏的山头上掠过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对他一直很推崇。咱们跟他交手这么多次无论事先做了充分准备也好突然遭遇也罢一次都没站到便宜!”谢映登也带住战马望着周围火一样的树叶说道。

    李旭的武艺有着明显江南谢家的痕迹如果谢映登所猜不错对方口中那个磨镜老人就是谢家失踪多年的族叔。当年在南陈覆灭之时江南才俊纷纷更换门庭唯独谢家最有才华的继承人为了一个女子远走塞外。

    “那家伙机敏得就像一头狼绝对不会随便做些无聊举动!”程知节对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于猜测其行为的目的。

    “我觉得他派人去塞外与昏君出巡关系甚大!”几乎同时谢映登开口说道。

    二人快互相看了一眼身体里就像被照进了一道阳光从头亮到了脚。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为了昏君出巡则意味着他私下认为昏君在塞上会有磨难因为没有办法让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测所以不得不暗中布置。

    昏君万一遭难!则天下必将大乱。对瓦岗军来说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顺利令张须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进而争夺天下!

    “必须将这个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统领!”谢映登兜转马头急切地说道。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一边大声呼喊程知节的官爵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令旗。

    “徐统领有令。调程知节、单雄信、王伯当三人及其所部兵马火赶往白马峪截杀敌军!徐统领请诸位将军先行他稍后便赶上与大伙汇合!”

第二章 吴钩 (七 下)

    白马峪是位于瓦岗北麓的一个小山豁位置不算险要却刚好卡在瓦岗至东郡府城的官道上。对于熟悉瓦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们来说他们想去府城有无数条捷径可走。对于来到东郡没几天的官军而言那里却是他们唯一能走的通道。

    “应该是股大风!”程知节顺口讲了一句黑话转头命令身边的三营兵马掉头向北。他在瓦岗山的座次仅次于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挥这三个最精锐的营。而王伯当和单雄信此刻也乐于听从他的号令因为大伙都明白值得瓦岗军出动全部精锐对付的敌人肯定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顺着一条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个时辰后众豪杰现了此行的目标。猎物就在远处的山脚下大约有一千二百多人。沿着并不宽阔的官道策马疾行。在这支队伍的最后还跟着八百多匹空着鞍子的坐骑毛色光鲜个头高大。再往后则是他们的主将。骑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骠之上浑身的铠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块滚动的岩石。

    “加快脚步截住他给密公报仇!”王伯当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句。双方彼此之间还隔着一道河谷和一处缓坡所以他不怕敌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对方的主将烧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脸上伤疤和手中的拐杖全凭此人所赐。

    李密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没有真名天子的传说做背景他凭着绝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学问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麻脸瘸子形象尽毁。将来即便瓦岗军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家伙也不会甘心再拥立李密为君。

    作为临时主将程知节心中对敌人的恨意不似王伯当那样浓。此刻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来的任务。“雄信你的营留下两百人拖后收拾辎重。其他弟兄放弃战马和重盾咱们走直线翻鲤鱼背肯定能在白马峪将敌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决定。鲤鱼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骑兵无法攀爬只好顺着官道绕行。山民出身的瓦岗喽啰却可以直接越岭而过比山下的敌军少走近二十里。

    “小声向后传走鲤鱼背。放弃坐骑和重盾。”旗牌官贾文斌将程知节的命令整理加工变成一道切实可行的指示。

    “小声向后传放弃坐骑和重盾走鲤鱼背!”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将命令快向后传递。程知节和王伯当等人率先跳下坐骑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带头走进另一条更为陡峭的小路。谢映登和单雄信安排完了善后事宜立刻跟进。六千多将士向山风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黄色的树林后。

    山脚下的骑兵仿佛对来自头顶的危险也有所察觉猛然加快了度。马蹄声如雷鸣穿过密林送入瓦岗将士的耳朵。众将士们听到后脚下越用力。两支彼此之间怀有血海深仇的队伍就这样一直一曲比着赛扑向了同一地点。

    “他们要去救昏君!”一边跑程知节一边和单雄信等人分析。“否则府兵不会给他们提供战马。那些漂亮的战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齐郡的人买不起这么好的坐骑!”路有些陡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把长槊竖起来当拐杖。这马上杀人的家伙显然不合手每每挂住头顶上的老树枝带得秋叶纷飞如雪。

    “能威胁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万以上狼骑。带着一千多人就敢与十万敌军拼命那厮对昏君真够忠心!”谢映登的喘息声犹如风箱中间夹杂着他的见解。

    诸将中只有程、谢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实意图。所以周围的几个头领听得满头雾水。但随着程知节和谢映登二人一个说一个解释大伙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战的重要。

    “杀了他们不但给密公报了仇。也给天下群豪解决了个大麻烦!”不知道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过于兴奋王伯当的耳朵、脖子和脸都红得像被血浸过一样。“咱们瓦岗军凭此大功足以号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敌人再说!”单雄信在背后拍了王伯当一巴掌打断他的好梦。六千瓦岗军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占优势外其余条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层士卒对运河一战还心有余悸临阵时能不能将这一个多月的整训效果挥出来尚不可预知。

    听了单雄信的话众将不再憧憬胜利后如何分分享战果而是切实地在心底比较起双方的战斗力来。“瓦岗军不占优势侥幸击败对方自己损失也要过半!”程知节皱着眉头盘算。“如果杨广真的被突厥人杀死了瓦岗军算是功还是过?”

    这个问题过于深奥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伙绕到白马峪前列阵封住了路口。程知节依旧没理清一个头绪。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影响了全军的士气以至于远处的马蹄声刚响起来有人已经紧张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络地羽箭在天空中飞过带着一点秋日的闪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马前。觉前路被堵训练有素的斥候们立刻拨转马头一边远遁一边吹响了手中的号角。“呜――呜――呜”凄厉的角声伴着乍起的山风令人不寒而栗。“呜――呜呜-呜呜”几声短而急促的号角快回应紧接着大队的骑兵转过官道快向峪口扑来。

    马蹄声隆隆敲打得人头皮跟着颤。充当前锋的官军将领是个老手快调整了阵型以伍拾骑在距离峪口二百步出摆成了一个攻击阵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敌我双方都不可能一上来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击只略做试探就嘎然而止瓦岗军以伤亡百余的代价稳住了自己的防线同时也让对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尸体。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敌我双方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郡兵们等待后续人马的到来以便在下一次攻击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岗军等待士卒恢复体力以便洗雪当日兵败之耻。

    李旭、罗士信、秦叔宝张须陀麾下的三员虎将依次出现在阵前。徐茂功、张亮、吴黑闼瓦岗军其余的几个好手也6续赶到。双方在二百步距离外遥遥对望彼此之间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还有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水。

    程知节看见对面敌阵中的几个主将在商议然后他看见李仲坚策马出阵。“此人怎么改用槊了?”他心里感到非常诧异。与此同时听见吴黑闼在身边关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废话。上次密公就是被他这样骗到的。那厮的箭射得比当年还准……”

    很快吴黑闼闭上了嘴巴。因为徐茂功根本不肯听他的劝看到敌军的主将出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数息之后牛进达抽出横刀护在了徐茂功身侧。为了以防不测程知节和谢映登也先后上前护在了徐茂功另一侧。

    瓦岗军的紧张模样引起了敌军的一阵鄙夷的唾骂仿佛要示威般秦叔宝和罗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侧。紧跟着吴黑闼越众而出持钢叉与牛进达并肩而立。五步对三骑如果把战马也算在内的话瓦岗军并没有占多大优势。

    “长枪兵准备如果双方动手立刻上前护住主帅!”留在本阵的张亮做好最坏打算命令一队瓦岗军老兵时刻待命。对面的骑手立刻做出反应二十几人端平长槊摆出一幅冲阵姿态。

    战场上的气氛紧张得都能闻到烟味只要有一股不测之风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这种红热的气氛下骑在马上的旭子突然开口脸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阳光般瞬间温暖了许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来你们都在这儿!”李旭微笑着向几个老朋友拱手施礼。

    “没那么容易死在你这狗官之手!”吴黑闼毫无风度地以骂声相还。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亏他心底积怨甚大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对着旭子的大腿来上一叉。

    “黑子别让人笑话咱们瓦岗军!”徐茂功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责了一句吴黑闼然后以礼相还“我从塞外回来后一直在这儿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拜将封侯!”

    拜将封侯是两个人年青时共同的梦。当年他们翻山越岭一边品味着生活一边交流着对未来的梦想。李旭的梦想是做个县尉让那些横行乡里的衙门帮闲都收敛起嚣张气焰从此对父亲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梦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知道一个出身商吕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树不比任何血脉高贵者差。

    那也是个阳光明媚的秋天那时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险。

    但那时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应。

    现在他们却不得不向对方举起了刀。

第二章 吴钩 (八 上)

    旭子笑了笑轻轻举起手中的长槊。在那一瞬间吴黑闼等人以为他就要动手本能地用兵器护住了徐茂功。令众人感到尴尬的是旭子却没有向前策马。“这是一杆好槊!”他用手掌反复擦拭乌黑莹润的槊杆唯恐上面落下一丝灰“可惜我一直没学好怎么用!”

    “也许你更适合用刀!”徐茂功推开吴黑闼的叉和谢映登的刀迎着长槊走过去。“与人交锋当然什么顺手使什么!”他说话的语气非常温和就像与旭子在交流习武心得。但谁都知道不是简简单单的对白听得众人心里落落的嗓子眼里跟着苦。

    “把槊还你!”旭子在马上将长槊倒过来槊柄伸向了徐茂功。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他单手握着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间将槊锋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没这样做他笑着上前接过马槊然后慢慢向后退。那一瞬间什么都没生但从程知节这边看去丈八长槊平端在徐茂功双臂上却仿佛有千钧重。

    瑟瑟秋风卷着落叶从众人身边飞过飘然如蝶。头顶上的天空很蓝四野里的阳光很亮正是个流血的好季节。程知节感到心里有些冷向前几步将徐茂功掩在了身后。他知道那杆槊对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着什么所以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徐茂功分心。“还有什么废话?”他用槊锋指向了秦叔宝“没什么废话了就过来决战是单打独斗还是列阵而战随你们挑!”

    “我还有话没说完刚才说得是私事!”李旭摇了摇头示意秦叔宝不要理睬程知节的挑战。两军交锋不是江湖比武单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们之间必有一场死战但不应该是今天!”

    “休得罗嗦要战尽管战!想凭两句废话让咱们让路门也没有!”王伯当唯恐徐茂功心里还念着旧情赶紧用吼声打断李旭的话。

    他嚣张的模样实在令人讨厌就连旭子胯下的特勒骠也看不惯了长嘶一声前蹄高高竖起。全身戒备的王伯当吓了一跳快向路边蹦开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却没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声不禁来自敌军还有部分来自瓦岗本阵。喽啰们素来佩服勇士对方没出招之前就急着逃避的行为实在无法得到他们的尊敬。

    “笑什么有本事来跟我决一死战!”王伯当刹那间红了脸挥舞着兵器咆哮。他必须找回这个场子否则就会失去弟兄们的拥戴。回答他的还是一声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赔礼“王将军切莫和我的战马一般见识我还有几句话要跟茂功说明白!”

    “你尽管讲这几个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们共同进退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徐茂功将长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着槊杆大声回答。

    自己这一边的主将已经话王伯当不能在胡闹。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后。“反正你今天说出个天来我也不会答应让路!”他一边听双方主将交谈一边在心里狠。徐茂功和吴黑闼等人与对方有旧交他王伯当心里可只有恨。

    程知节和谢映登二人也向前凑了凑不是因为担心徐茂功的安全。他们两个人能看出来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没有杀气。相反从二人的举止中他们能看到深深的悲伤。

    少年时的友情最珍贵因为那时的友情没搀着世间任何尘杂。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贩之子称兄道弟盗贼的后代可以和将军的后代一道纵酒高歌。长大后他们却能清晰地看见彼此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出乎王伯当意料李旭并没有试图用彼此之间的旧情来说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诚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们困在雁门关了。昨夜我已经接到了勤王诏告。雁门关中守军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长时间!”李旭将自己的声音提高的几分好像试图令所有人都听见。

    这是他在后半夜时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没怀好心在会盟时突然难。虽然事先得到了义成公主的示警御林军还是吃了个大亏不得不护着陛下退入雁门关凭险据守。突厥人则将雁门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终日杀人放火乐此不疲。

    “那关咱们鸟事?”不等旭子说完吴黑闼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皇帝老儿继位后从没干过什么好事儿他早死一天大伙早开心一天!”

    “他是咱们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一种力量迫使吴黑闼闭上了嘴巴。“你们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败我我死而无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里那将侮辱整个中原!”他侧转头将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门四十一城已经落入敌手三十有九雁门关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长驱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愿与其相接艰难地向旁边躲闪。“杨广是个王八蛋但他也是咱们中原人的王八蛋!”军阵中有喽啰在低声议论。与吴黑闼一样饱受官府欺凌的他们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对面的敌将说得有道理那王八蛋应该死于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样宰掉。

    “你去过草原知道突厥人怎么对待失败者。”李旭的目光又转向牛进达和吴黑闼。牛进达和吴黑闼的嘴巴张了张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话。他们二人当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购买战马知道突厥人弱肉强食的本性。如果对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样长驱直入所过之处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软心活之辈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觉有些心虚。他们转头将目光看向守在本阵的张亮想由对方哪个主意。却现张亮亦垂下了头不知道因为天气热还是心里急脑门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过去!”就在众人犹豫不绝的时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头。“你等与我瓦岗之仇不共戴天!”他单手用力将长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须给山寨一个交代!”

    “对你们的皇上死不死不关我等的事。赶快撒马来战咱们看看谁是真英雄!”一直在担心的王伯当听徐茂功拒绝了对方的请求高兴地跳起来大声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罗士信见交涉失败将长槊抬起来指着徐茂功等人怒骂。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们刀枪底下见真章!”

    “对有本事就撒马过来看爷不打断你的脊梁骨!”瓦岗军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阵回骂。

    “呵呵爷还怕你不成。爷今天即便战死了那也是为了抵抗突厥人毁我家园而死。你们呢却是替突厥人做了马前卒认贼作父为虎作伥!”罗士信鼻孔中连声冷笑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屑。

    他本来就是个胆大包头的主说到气头上更是肆无忌惮。“你们瓦岗军想借突厥之手杀了皇上然后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这算盘打得倒是响。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没几个有骨头地一旦他们见不到援兵协裹着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孙子。到那时候我看在天下豪杰眼里你们瓦岗军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会投降!一句话让所有人心里打了个突。在瓦岗众眼里杨广任人惟亲贪财好色是个十足的无道昏君。这样的糊涂皇帝当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气。所以罗士信描述的情况极有可能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举动瓦岗军便成了千夫所指。

    刹那间疆场上一片寂静。就连像王伯当这样报仇心最切的人都闭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个决断。呼啸的山风也赶来凑热闹卷着树叶在天地间飞。

    “无论如何你必须给瓦岗军一个交代!”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徐茂功将身体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做出回答。“你我是敌非友我不能凭几句话便让开道路!”

    “我等拦在这里不是为了杀那个昏君而是为了当日之仇。所以咱们今天按江湖规矩!”程知节抢过徐茂功的话头大声呼喝“出一个人来与我单挑。若赢了老程手中这杆槊咱们瓦岗军就放你们过去。如果输了别夸口凭这点儿人便能救出杨广!”

    “不只我这一路接到号令的各地兵马都会赶往雁门!”旭子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变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节这家伙才能想得出。他将手探向腰间准备亲自出马。没等将黑刀拔出来秦叔宝已经策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我来会一会瓦岗英雄!”秦叔宝将手放在背后向李旭示意同时冲程知节出邀请。

    “好老程来奉陪!”程知节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长槊抬起与秦叔宝的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对手致意后二人又同时转身向后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敌我双方的将领见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阵。即便有人不赞同按程知节的提出的方式解决双方恩怨战斗已经开始了大伙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宝策动战马急冲。手中长槊如同出水乌龙直扑程知节胸口。电光石火之间程知节用槊向外格去。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过二人手中长槊分开。程知节被战马的冲力逼得快后退然后侧步旋身槊锋横扫。秦叔宝竖起长槊相迎。又是一声闷响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织雪亮的槊锋晃得人眼花缭乱。

    “咚、咚、咚!”瓦岗军敲响战鼓为他们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声如雷鸣般压了回去。听到催阵鼓秦叔宝和程知节愈精神抖擞。两杆长槊分分合合时如苍鹰垂击时如惊鸿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个回合后吴黑闼议论。

    比武讲究是公平二字程知节为了抄近路追赶敌军翻山时弃了坐骑。而秦叔宝胯下的黄骠马却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冲刺之时度极快。多出一匹战马的优势秦叔宝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几乎每个回合开始他都能凭坐骑的冲击力将程知节逼退数步。

    “咱们得把这事儿说明白!”牛进达点头赞成吴黑闼的观点。还没等他们二人开口喝彩声又起两个比武的将军快分开。每个人脸上都淌满了汗每个人心中都对敌手充满了敬意。

    “我在马上你在步下。这样打起来对你实在不公平!”跑出三十余步后秦叔宝再度兜转马头冲着程知节喊道。

    “你这将军倒是甚讲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艺在伯仲之间程知节也不敢托大郑重回应。

    “不如我们比一比力气!”秦叔宝笑了笑建议。不待对方回答他胯下的黄骠马突然开始冲刺如一道闪电般从两军阵前掠过。没等众人弄清他要做什么耳畔突然听见一声喝:“嗨!”秦叔宝手中长槊乌龙般飞出直刺到路边的岩石上。

    “轰!”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五尺长的槊锋都没入了石缝中。秦叔宝冲着还在颤抖的槊柄点点了头好像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然后拨转战马向程知节喊道:“程将军能把槊从石头中拔出来就算秦某输了。我齐郡子弟就此回转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岗喽啰大声替程知节打气。秦叔宝的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锋也比寻常马槊长出尺余。所以光从兵器上众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视。但程知节的臂力一直是整个瓦岗军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汉子所以大伙心甘情愿看到一场精彩的较量。

    “好个狡诈的秦叔宝!”程知节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后笑着骂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双手握住槊柄倾尽全身力气向外拉。“嗨!”“嗨!”接连两次力马槊在岩石缝隙中晃了晃却不曾退出半分。

    “程将军加把劲儿!”张亮带领将士们高呼。出于对敌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动了战鼓在战鼓和呐喊声中程知节瞪圆双眼再度力。槊柄于其手中左晃又摆就是无法退出。

    “这场比试俺老程输了!”片刻之后将已经磨红的手心向四下举了举程知节大声宣布。说罢不顾周围失望的叹息声他再次抱住槊杆横向猛地用力“咯嚓”一声将槊锋折断在山岩中。

    “将俺的马槊赔给你!”折断了秦叔宝的兵器后出了一口恶气后。程知节捡起自己的马槊倒提着递到对方面前。

    秦叔宝伸手去接在双方同时握住槊杆的时候彼此又较了一下力气然后他和程知节相视而笑转身返回了自家军阵。

    “今天便放你们过去。待你们从塞上回来后再分胜负!”徐茂功向对面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命令自家兄弟撤离峪口让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中郡兵们收拢队形快从瓦岗军身边跑过。“谢谢!”经过程知节身边时秦叔宝指着手中的长槊低声说了一句。那槊是程知节送给他的分量和长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节笑着点头。他知道秦叔宝在谢什么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会将这份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后一个人拿出来下酒。

    马蹄带起的烟尘渐渐去远把寂静的瓦岗群峰留在的身后。阳光斜照在山岩上给断裂的槊锋镀上点点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单雄信非常遗憾地捡起地上的槊杆低声点评。刚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敌军走后自己也尝试着来拔一下没想到程知节居然了彪将这么好的一杆槊硬给折断了。

    “密公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张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评价这次失败的比试又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我本来就想放他们过去。”徐茂功将目光从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来笑着说道。见众人惊诧地看向自己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三人是张须陀的臂膀他们走了正是咱们的机会!”

第二章 吴钩 (八 下)

    能不费一矛一矢冲破瓦岗军的拦截此结果让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们可没有心思和瓦岗军拼命因为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时分前来求救的钦差大人亲自宣布此去塞上只要杀死三个敌人就可以册勋一转册勋两转就可以升官一级!并且特地强调了这是皇帝陛下的口谕永不反悔。

    这样的赏格显然比与瓦岗军作战高得多因此大伙虽然离开故乡越来越远心中却没多少乡愁。像秦将军那样威名远播像李将军那样少年封侯像罗将军那样把自己的画像挂到皇宫里去这曾经是多少人的梦想。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界界皇上事后不会反悔吧!”也有人对朝廷的信誉不大放心压低了声音向周围的人询问。他的怀疑立刻被一阵轻蔑的嘲笑声打断“你以为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说过的话转头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么金口玉言你懂么?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个坑儿讲究的就是这信义二字!”

    听了同伴的话多疑者只好红着脸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处。“皇上讲信誉么?”记忆中他隐约听说过圣明天子出尔反尔的谣言但他没有胆子公开指摘大隋天子。况且大伙此刻都在兴头上谁也不能扫众人的兴。

    有道是将是兵之胆有秦叔宝和李旭这样的勇将带着众将士的胆气自然也跟着大了不少。郡兵们在剿匪时也经常以寡击众因此并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单薄。参照以往的经验敌人越多最后大伙分到了级也多在一次战中分到三个敌人级很普通的现象。照同样的数量推算到了塞上后只要能连续在三场恶战中活下命来回到齐郡后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伙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后在世家子弟面前说话时腰杆子能直起几分。

    “到时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浆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荠他爹面前转悠。看老家伙还敢不敢再瞧不起我这当兵的女婿!”有人想着自己成为武官之后的情形乐呵呵地憧憬。

    “就你那小样儿先照照镜子吧。给猴子带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铁槊来!”周围的袍泽带着几分善意打击。

    “你们别瞧不起人。是骡子是马咱们走着瞧!”

    大伙说笑着高高兴兴地向北赶。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这一方的几个主将并不像周围弟兄们一样开心。相反自从与瓦岗军脱离接触后中军将旗下的气氛一直很沉闷。甚至连那些负责保护主将的亲兵都受了些影响一个个把脸绷得紧紧仿佛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李将军腰杆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队伍中央的旗杆。他的冷静与坚强大伙都能看得见但是几个往来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体绝不像外观表现出来的那样结实。所谓坚强不过是一层冰封住的外壳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轻轻一击也许就能将他彻底击垮。

    没有人愿意看到旭子受到伤害所以张江和罗士信二人一直试图找些话题来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们二人做得显然不是很成功虽然每个话题说完旭子都礼貌的笑一笑点点头。但那只是礼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见谈话的任何内容。

    “没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结果把自己绕了进去!”张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话题。

    “那姓程的没一点儿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整个河南还有谁的力气能和秦二哥相提并论!”罗士信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岗军说得更不堪一些只要能把旭子的心从失去朋友的沮丧中拉出来“别说是他就是单雄信和他两人轮流上都没戏!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岗诸将说不定真会来个车轮战。”

    果然李旭不愿意污蔑自己的对手展颜一笑说道:“你们两个别埋汰人了瓦岗军没那么龌龊!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马力程知节徒步向外拔本来就吃了不小的亏!”

    “你就会涨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罗士信见花招奏效继续装疯卖傻“小心秦二哥听了不高兴。”说完他把头转向秦叔宝不住地向对方使眼色。

    “程知节的力气比我持久!”秦叔宝却不肯接这个话茬想了想郑重说道。“我跟他交手时手臂一直被震的麻但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我估计他是不想把槊拔出来所以根本没用全力!”

    “你跟仲坚倒是投缘!”罗士信没想到引出了这么一个窝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愤愤地说道。

    “不是我谦虚而是事实如此。他最后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圆胳膊也绷得很硬但脚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迹却没前两次深!”秦叔宝笑着摇头补充“最后为了怕别人上来拔他干脆弄折了槊!”

    “你是说程知节故意放了咱们一马?”罗士信瞪大眼睛满脸疑惑。

    “不但是程知节一个人有意相让瓦岗军如果不想放咱们过去即便输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着接过话茬总结。

    “这伙人虽然和咱们道不同却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秦叔宝回头望了望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这样的结论让旭子的心情又轻松了不少虽然与大眼从此成为陌路但毕竟自己当初结交的是一个豪杰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欺负平头百姓的流氓惯匪。“我现在有点担心张老大人从东都来的那帮家伙不中用。瓦岗军得知咱们离开肯定会借机反攻!”

    “咱们临行前张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接下来几个月他不进攻凭手头兵力稳守阵脚应该没什么问题!”秦叔宝的目光从背后的群山间回转又落到了身边的战旗上。这是几个月前齐郡父老替即将出征讨伐瓦岗的子弟们做的已经被风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图案依然清晰。

    那是一头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远方心中包藏着无数沟壑。父老们将此旗送给郡兵是期待他们威如出山猛虎。谁也没想到这头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远行距离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张大人眼里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还重。咱们担心也没有用只能尽量去回!”罗士信终于说了一句条理清楚的话语气中隐约带着些不满。

    去回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大伙不敢做任何耽搁在东郡补充了必要的辎重后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员早已准备好的河船。渡过黄河后他们沿着官道向西两天后在河内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补给接着掉头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

    沿途地方官员见人数如此少的一支队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惊诧得一个个都瞪圆了双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内郡守唐祎拉住旭子的马缰绳结结巴巴地告诉。平定杨玄感之乱时他和旭子有过一面之交因此不忍心看着故人去送死。

    “多谢唐大人提醒这条路最近比绕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时间。况且眼下各地哪里还太平呢!”旭子笑着向唐祎拱了拱手道谢。

    “李将军还是象当年一样勇猛!”唐郡守叹了口气松开了手里的马缰。这还是他当年认识的旭子正直热忱。眼前形势也和当年一样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辞路途遥远而按兵不动李将军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可惜我大隋没第二个李将军!目送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暮色中唐祎在心中感慨。这支兵马不可能赶到雁门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个大匪窝随便一个大绺子都拥众数万。千余郡兵送上门还不够给对方打牙祭。

    也许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心态从那以后唐郡守就日日等着故人的消息。他自问没有与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气却不愿让故人暴尸荒野。令他有几分失望又万分庆幸的是五天之后外界传言那支不怕死的骑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区抵达上党。沿途没有任何一支土匪试图与之为难甚至有一些结寨自守对官府和土匪都不怎么买帐的村落主动为其提供了粮草。

    “难道李将军的威名如此之盛还是太行山群匪都转了性子?”唐祎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数十年后他与一个曾经为太行山头领的人在酒宴间相遇方才从对方的话中找到了答案。

    “杨广那厮该死但他应该死在咱们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岗军的传书大伙就决定躲开官道。”

    “对杨广那厮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经的土匪后来的将军靠上前搂着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说。“况且领兵的是咱们的旭子不到万不得已谁好意思跟他动刀!”

    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祎和两个不对路的粗鄙武夫醉了个痛快。

第三章 烽火 (一 上)

    从河内、长平一直到上党他们没有遭遇任何一支盗匪。旅途安宁得令人恐慌仿佛脚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间。虽然偶尔在道路边也会出现几个小小的村落但村子里的百姓都消失了连同他们的牲畜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本来该在这个季节收获的庄稼和杂草混在一起疯了般到处乱长。门口、屋顶、房檐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孱弱但不屈不挠的影子。

    播种者不是农夫而是四季不断的山风。是它们将去年散落在农田里的种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檐让其在那里生根芽。半个月后它们还会将新的种子从屋檐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阳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来后开始一场新的循环生生不息。

    如此苍茫的旷野一半归功于朝廷的搬迁令是它将百姓都驱赶到城墙内以防被土匪洗劫。至于入了城后的百姓们吃什么住在哪那不是应烦劳朝中的大臣们操心的小事。于是很多没有福气在城里谋生的人干脆选择当了土匪虽然他们最后难免要死于一场与官军的战斗或一场土匪之间的火并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不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饿得露出皮肤下的骨头。

    与朝廷一道制造了这“盖世盛境”的还有各地的“英雄豪杰”他们抢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后一点家当把对方要么驱赶到城内要么转化为自己麾下的喽啰。当四周抢无可抢之时豪杰们偶尔也会种几块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种得太多以免安宁的生活损毁了大伙的斗志。

    为了避免路上被打个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宝、罗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应急方案。他们甚至准备了一批买路钱以备对一些土匪先礼后兵。令大伙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这些方案一个也没用上。

    有几次旭子凭直觉感受到附近的山梁上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每当他回过头来在马背上尽力远眺的时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树林外又什么也现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惧咱们的名声早就望风而逃了!”罗士信跟上来大咧咧地说道。他的话每每引一阵轻松的笑声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李、秦、罗三人虽然威震东夏他们的名气却传不到河东这里。况且土匪们占据着地利和人数上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太把这支骑兵放在眼内。

    “我总觉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的感觉特别像辽东!四下全是敌人却现不了他们的踪影!”

    “群狼环伺担心也没用。咱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宝加入议论凭多年行伍经验给出建议。这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总好过原地不动。旭子点点头虚心接纳。忐忑的不安的感觉却如雾一样在头顶萦绕不去。

    直觉告诉他丛林深处看过来的目光不仅仅包含着敌意。很复杂甚至包含着一点点欣赏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他几乎已经没朋友了。徐大眼、吴黑闼等人成了死对头。刘弘基和武士彟远在太原。还有几个好兄弟他们当年都死在了辽河东岸那场恶战中尸骨旁早已生满了野草。

    偶尔郡兵们也会经过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墙垒得比长城还高敌楼里摆满各种防守利器。听说过路的兵马是去雁门关勤王后堡寨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表达了谨慎的热情。寨里的长者站在城头上命人用绳索顺下十几个竹筐。里边装满干粮和肉食偶尔还有些浊酒。但他们从来不邀请郡兵们进寨休息虽然双方现在都打着大隋旗号。

    “寨子小不敢请诸位将军入内歇马!”族长大人一边作揖赔罪一边示意墙头上的弓箭手开始准备这年头被土匪保护却被官军打劫情况时有耳闻谁是官谁是匪不能光从旗帜上看。

    “***这老东西居然把咱们当成强盗了!”罗士信对堡寨主人的表现非常不满骂骂咧咧地说道。

    “不怪他们有人杀良冒功!”秦叔宝拉起罗士信一边跟着大队人马继续北行一边安慰。怪不得对方严加防范官军讨贼不利为逃避上司惩罚而拿百姓脑袋顶帐的作为在大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不定本来他们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罗士信心犹不甘望着渐渐被尘烟折断的堡寨恨恨地道。

    这话也不算冤枉那些结寨自保的大户的确和地方上的土匪牵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亲戚结寨自保也好上山为匪也罢都是为了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贼保护下官府交一份赋税土匪那里也交一份两方都不得罪。

    “你总得让他们活下去吧!”秦叔宝的话里包含着叹息与无奈。他年龄比罗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经历的沧桑多了对世间百态也多了几分理解。

    活下去是乱世中的唯一选择。因此无人能责怪他们采用的什么手段。要怪只能怪那些促成了乱世到来的人。是他们将好端端的人间变成了匪巢和地狱。虽然他们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

    由上党向北地形相对变得平缓官道两侧也渐渐有了人烟。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是个懂得体恤民力的好官对治下百姓盘剥的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重。再加上李家本来于河东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区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据负责给郡兵们提供粮草辎重的地方官员介绍河东腹地太平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几支活跃在平原地区的大绺子在夏天时都遭受了致命打击不敢在轻易向平原靠近。

    “朝廷不准许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则咱们河东早就没匪患了!”祁县令周珏是个很健谈的人在与郡兵们交割给养的时候以略带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你说的唐公可是李渊?”罗士信回头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问。

    “你这将军真是无礼咱唐公的名讳也能直接叫么!”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周县令突然翻脸瞪着眼睛向罗士信抗议。“不说官职就凭他的年龄你也不该直呼其名!况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过招呼叫咱们为各路勤王兵马提供便利谁给你们预备粮草吃食!”

    “看不出你这岳父的威信还挺高!”罗士信于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赔上一张笑脸。“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么。况且我这外乡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纪!”

    “算了不跟你这半大小子一般见识!”周县令白了罗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户槽捧上一个账本“哪位将军负责请在账本上签个押我等将来也好找唐公销帐!”

    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半大小子。旭子笑着向前从户槽手里接过账本和毛笔。地方官吏的行为很规矩这与他在别处所见的官员行径大相迥异。能在乱世中还令治下官员的行为有条不紊唐公李渊的确不愧其干吏之名。

    在将自己名字签上去的瞬间旭子犹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儿的消息一直还没有告诉这个便宜岳父知道班师后是不是顺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将萁儿和其父亲之间的裂痕稍做弥补呢?他吃不准自己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对方乱棍打出来。但想想出征前萁儿眼中眷恋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团火热。

    “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临出家门前极尽遣眷的萁儿拉着他的胳膊说道。“你是我的不能随便再受伤!”她的脸擦过他于历次争斗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时留下一串湿漉漉温热的水迹。

    “将军也姓李?”周县令接过旭子签好的账本迟疑地问道。眼前这个黑大个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钉在甲胄外的标记却已经是四品武贲郎将。能在如此年龄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个大隋朝也没几个。他忽然想起官场上的某个传闻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畴县侯李爷么?您您这是从河南来?”

    “我们从虎牢关附近星夜赶过来的。”旭子点点头证实了对方的猜测。紧跟着便听到四下里传来的无数惊叹。“从河南来我的天哪!千里奔袭居然比其他几路兵马只晚到了三天!”

    “太行山的贼人没阻拦您么?”周县令瞪再次圆了眼睛此番却是因为惊诧。“嗨看我这话问的您是咱们唐公的侄儿自然也传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凭着几千残兵打得周围几个郡的流寇望风而逃哪个不要命的还敢惹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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