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抵达
润州来的车队于十二月初八终于抵达了豫州城下,此时豫州刚下了一场新雪,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车队的马匹原就兼程赶路,马蹄已损,如今一打滑,便接连着摔坏了几匹马,于是队伍便只得停顿在城门口,等着人去城内找了马来替换。
且不说那一百多辆车马上密密封封的东西,就是护车管事们身上的衣裳,都引起了城门口人群的围观。
颜色艳丽、纹理平滑的洋布面料,是土布无法比拟的,有好事者上前搭讪攀谈,触摸间柔软的质地,更是令人惊叹,如何巧手的纺娘才能制出此等稀罕物啊?看样子,竟然不过是有头脸的下人便穿得起的东西!
“这叫洋布,”车队二班领头墩子接过围观众人递上的旱烟,抽吧了两口,得意洋洋的靠在车轴上敲了敲烟灰,炫耀般的介绍说,“是外洋大船从红毛国运来的,价格并不贵,在我们润州,有脸面的人多少都有一两件洋布衣裳,出门见客、过年过节拿出来穿,才算得上体面。现今儿只有乡下人才穿着土布呢!”
一番话说的豫州人脸上无光,虽说两地战事罢了,好歹也曾经是宿敌,如今人家光鲜的从润州来了,自己却灰头土脸的被比成了乡下人。
墩子眉飞色舞的又道:“见个洋布就稀罕成这样了?真正稀罕的那都在我们车上呢!外洋来的好东西,保准叫你们看直了眼!
“这许多好物!你们此番是来豫州,莫不是来进贡的吧?”围观者中有人问到。
“进贡?我们润州定王与你们睿王同为藩王,哪儿来的进贡一说?”墩子将那旱烟往那人身前一戳,不高兴的回道,“我们是来下聘的!前个我们大郡主嫁来了豫州睿王府,如今也该是睿王郡主与我们世子晚婚了,所以才特特的赶了几千里路来下聘,这事难道你们不知?”
众人皆摇头说不知,又有人笑墩子胡说,睿王爷的两位郡主,一位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另一位也已经定给北地怀王了,又怎么会突然和定王世子定亲呢?
墩子急了,挣着脖子红着脸和人争辩,立刻引起一阵哄闹。
车队总司富顺挤进人群,一巴掌扇在墩子的后脑勺上,骂道:“给我少说两句,好好看东西!这可是聘礼!少了一样你就拿命来偿吧!”
墩子忙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闭了嘴。众人见这模样,心下已信了七八分,又有人喊道,似乎听说睿王府来了位新郡主,于是便都信了。人群一哄而散,睿王嫁女去润州的新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酒坊、客栈内能换银子的消息呢!
富顺见人散了,方走到后方车轿前躬身道:“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放出话去了,您猜的一点儿都不错,睿王季景斋根本没把与我们联姻的事公开,豫州城里都没人知道!还当我们郡主是白嫁来豫州的呢!简直是岂有此理!”
董亭侯坐在车轿内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方问道:“下面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按照您的吩咐,只宣扬说我们是来下聘的。大人请放心,这等小民关于宣扬八卦,那可是再快没有的了,恐怕要不了两个时辰,不到傍晚,整个豫州城便都知道了。”
“很好。”董亭侯沉声答道。
车内,他闭着眼睛靠在坐垫上,一旁夫人拔拉了个手炉给他揣上,却换来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老爷,都已经到豫州了,怎的又叹气?”李氏忍不住问道。
亭侯摇了摇头:“季景斋这手是准备毁约吗?他竟然真的隐瞒了联姻的事。”
李氏道:“不应该吧?怎么说我们郡主都嫁来半年了!这事又假不得的!”
“你又知道什么。”亭侯叹道,“如季景斋这等枭雄,小儿女诸事根本不值一提!别说是他的世子已经娶了我们的郡主,即便是郡主已经生了小公子,那也是该弃便弃,毫不犹豫的!”
“那还是人吗?”李氏掩袖惊呼,“嫁入他们家便是卫家的人了,他怎么能……”
董亭侯苦笑道:“若非他够恨,又怎么能独掌季氏?你不看他季氏旁支已经凋敝殆尽了吗?他对自己家人都下得了手,又何况个外人!”
“寻马的人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呢,您看您是怎么着?要不,我派人先护送您去睿王府?”外面再度传来了富顺的声音。
董亭侯在车内回到:“好,那我就先带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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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季静斋得知润州的聘礼车队到时,心中略微有些不悦。他先让世子娶来了定王郡主,却将嫁女的时间推后了半年,就是为了借这半年间隙,散布润州定王卫氏嫁女求和的谣言,从而稳定北面局势。如今这下聘的车队一到,谣言便不攻自破,竟比他记得的时间要早了不少。
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车队怎的就停在城门口了?”他沉声问道。
堂下长随道:“回禀王爷,他们的车队折损了五六匹马,便搁在那儿了,车队已经派人去马行调马了,想必不久便能抵达王府。”
“可派人盯着了?”季景斋又问道。
长随忙道:“派人盯着呢!车队的人在城门口便宣扬是来下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季景斋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董承秀这老狐狸,是怕他反悔不成?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片刻方止。想了想便道:“让世子去接,就安置在前院握瑜轩好了,对外就说我病了。”
那长随愣了愣,忙领命去了。
季景斋捻须冷哼,董承秀啊董承秀,你不是急吗?我偏让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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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谁嫁
蔷薇领着小丫头们去大厨房取午膳的时候,便察觉到众丫鬟们打量她的眼神有几分古怪。她们或交头接耳,或低声轻笑,仿佛酝酿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从四郡主在王府内树了名头,奉承巴结她们四大丫鬟的人便多了,平日里见了面,别说二等三等,即便是一等大丫鬟,那也是会冲着她行礼的,哪里会有今儿这情形?
她心中不安,却碍于脸面没去问,直到回程从槐香苑门口过时,碰上瑞珠带着小丫头们站在苑门口踢毽子,一个鸡毛毽子直飞她面门。蔷薇闪头避开,那毽子从她耳边飞过,落在了身后。
“站在那儿的,麻烦给我们捡回来吧。”小丫头朵儿叉着腰叫道,她身后瑞珠也面带嘲讽的望了过来。
蔷薇心头火起,遥指着朵儿的鼻子便骂道:“你个瞎了眼的蹄子!拿乔拿到你姑奶奶这儿来了?”
瑞珠拍了拍朵儿的肩膀,笑道:“蔷薇啊,我说你如今怎么还这么嚣张?难道还不知道?你家郡主就快要嫁到润州去了,听说润州定王府的世子是个疯子,配上你家郡主的性子,倒还真是门好亲!恭喜啊!蔷薇,届时做了通房姨娘,可比留在府里混三等丫鬟要强太多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朵儿和一众小丫头们都附和的笑了起来。
蔷薇听到这话,惊得脸都白了,哪里还顾得生气,她想强辩两句,又想到大厨房众人的神情,愈发心中害怕,忙带着小丫头们直奔芙蓉苑。
入得苑内,浮霜正在学琴,范大家闭着眼睛在上首坐着,蔷薇也不敢吱声,只得按捺住心头急火,只憋到课业结束。
送走了范大家,蔷薇忙近前道:“郡主!可不得了了!外面都传王爷要将您嫁去润州定王府呢!”
众丫鬟一听,不禁都变了脸色。世子妃就是润州嫁来的,虽说应是当家主母,可现下里谁不知道,世子妃简直就是王府内头一号的隐形人,平时不得随意出苑子,王妃也不要她问安,做下人的更是没将这等主子放在眼里。
若不是肚皮争气,来了不久便怀上了,还不定是什么个光景呢!
前车之鉴摆着,若是四郡主真嫁去润州,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浮霜百无聊奈的抬了抬眼,扫视了番众人。很新闻吗?看把这些丫头给吓得!
见浮霜没动静,蔷薇当她是唬魇住了,忙又道:“郡主啊,还不快去求求王爷,都说润州定王世子是个疯子,若真嫁去了可怎么好?”
浮霜冷冷一笑:“你若怕,届时不和我同去便罢了,又没人逼你。”
听到这话,蔷薇眼泪都下来了,她抽出帕子哽咽道:“奴婢是真心为郡主着急……”
浮霜转过身,看着她叹了口气:“真不真心,倒是无所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未指望你们将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人活在这世上,不过都是些利害关系,谁也不欠着谁。
但你们若聪明,自然想的明白,这连月来我们芙蓉苑的气势、地位,招了多少人的嫉妒红眼?你们跟着我,只要安分守己,无论到何处我都不会亏待你们,若想留下,我也不拦着,届时也只得你们自己在这王府染缸中挣扎罢了。”
一番话说得蔷薇等都警醒了,满府均是势利眼的小人,又有几个善心的?她们眼下将各院多多少少都得罪了,若是不跟着郡主出嫁,留在王府恐怕就是做小伏低、忍气吞声,一辈子再难出头!
“再说,也别急着捕风捉影的传话,王爷一日不发话,这亲事一日便定不下来,你们又急什么?”浮霜淡淡的又补了一句。
正说话间,外面小丫头喊了一嗓子,还未来得及通报,门帘便被挑开了。季清婉大刺刺的走了进来,满脸的得意和嚣张。
“听闻有人要嫁到润州去了,我来看看新嫁娘可欢喜?”她被五六个丫鬟虎视眈眈的护卫着,进了屋便堂而皇之的在上首坐下。
浮霜冷冷的撇了她一眼,这丫头怎的就学不乖呢?非得上赶着来找抽?
一屋子芙蓉苑的人都杵着没动,清婉的丫鬟便不得不自行去斟茶递水。瑞珠才走到耳房拿茶叶,就被蔷薇赶上前抢了罐子道:“没茶了,要喝茶回去喝!”
另一厢丫鬟碧钗去提水,走到门口也被鸠尾堵住了去路。
清韶只得干坐着,不过此刻她兴致正高,倒也无所谓,接着又道:“下聘的车队正午前就赶到王府门口了,是世子哥哥接待的,人就住在前院。听闻他们此番从润州带了丰厚的聘礼来,有西洋座钟、南洋画扇、恐怕都是你这土包子没见过的。我好心先说给你知道,免得届时看花了眼,丢了我们王府的脸面。”
浮霜莞尔一笑,淡淡的说道:“你见了不就罢了,说给我听做什么?我又不会嫉妒你的聘礼丰厚。”
听到这话,清婉怒了,挑明道:“别装蒜!我这是说你呢!现在全府谁人不知?要嫁去润州的人正是你,季浮霜!”
“哦?”浮霜故作惊讶道,“你能肯定吗?别人云亦云误了自己的事。我可没听王爷说起过。倒是听闻王爷要给你改一门好亲呢!”
清婉一惊,愣了片刻,随即笑了:“你当我好唬的啊?”
正是个好唬的傻丫头!浮霜笑道:“我听王爷说,北地怀王有不臣之意,已经数年没来豫州朝贡了。对此他很是不满,想着该给他个教训。若是将你改嫁到润州去,一来可以回了与润州定王的联姻,二来也等同于在打怀王的脸,好叫他难堪的下不来台。”
这半真半假的话把清婉给吓呆了,她直勾勾的盯着浮霜,额头上渐渐浮出一层薄汗。瑞珠等也惊的面无人色。
如今府里传说要嫁去润州的是四郡主,那也是基于其余两位郡主都已经定亲的前提下的,睿王本人可未发话。谁都知道睿王偏疼四郡主,若说王爷私下里和她说过这类的话,倒也可信,否则一个乡下来刚来的土包子,又怎么知道什么怀王李王?更何况北地怀王不稳的事,府内众人也是都知道的,前后一对照倒真是有鼻子有眼了。
浮霜嘴角挂着笑意,平心静气的瞅着季清婉,看起来十分的胸有成竹,确实不像突然得知要嫁去敌境……季清婉只觉得眼前发黑,想起方才在自己苑里,瑞珠说的传言,那定王世子是个出了名的疯子,若真的是自己嫁去……
心中一急,脑中一抽,她猛的翻了个白眼便晕了过去。
瑞珠等忙上前去救,大呼小叫的掐人中、按耳垂,好半天才缓过来。季清婉也顾不得挤兑浮霜了,她浑身乏力,双脚虚浮的被丫鬟们架了出去。
“好走,不送!莫再来了!”浮霜站起身,咯咯笑着挥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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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嫁妆
唬走了季清婉,屋里几个丫鬟脸上都露出了笑容。鸠尾关上了门,笑道:“还是郡主镇定,我就说王爷怎么会舍得郡主去润州,原来是准备嫁五郡主啊!蔷薇姐姐道听途说,倒是累我们虚惊一场。”
蔷薇笑道:“虚惊也好,只要不是真去便罢了。”
浮霜给气笑了:“你们两个懵货!我吓清婉的话你们还真信了?”
众丫鬟忙又愣住了,蔷薇急道:“到底是谁嫁啊?”
“我怎么知道?”浮霜事不关己道,“无论如何,我先前说的话你们可要想明白,去润州也未必就是坏事,不去换一个人嫁,说不定更差。”
“什么不是坏事?还有什么比嫁一个疯子更差的?这可怎么好!!郡主还是尽快去和王爷问明白才是。”蔷薇又道。
浮霜掉转身,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们在外,都给我闭紧嘴巴,莫要惊慌。我的事自然不用你们烦,去也好不去也好,还容不得你们啰嗦。”
她这话一说,众丫鬟便知道动了气了,忙都不敢再提。四郡主的脾气就这样,好的时候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恼,但若真的触了她的逆鳞,可是说变脸就变脸的。
却说季清婉回了自己苑内,躺了一下午,到近傍晚时才缓过神来。她抽着鼻子哭湿了两打帕子,却也不敢去问王爷。
“郡主,莫伤心了,还未定呢,若是赶着去求王妃,王妃想必不会让你嫁去那鬼地方的!”瑞珠劝导。
季清婉眼睛肿的和桃一样,可怜巴巴的抬头问道:“求母亲真的有用?”
瑞珠叹息一声,有没有用还不得去求了再说,总不能真等着嫁到润州去吧?
清婉想了想,哭也的确不是办法,忙喊人端水洗脸,上了粉换了衣服直奔海棠苑。
海棠苑内,魏氏正在用晚膳,被突然冲进来的小女儿给惊到了。清婉一头滚到她怀里哭道:“母亲,救我!”
魏氏唬了一跳,汤勺摔到地上跌了个粉碎。
“母亲!”清婉眼泪婆娑道,“听闻润州来下聘的车队到王府了,父王要将我嫁到润州去呢!他们都说润州定王世子是个疯子,我才不要嫁给一个疯子!”
魏氏闻言心中一跳,润州车队抵达豫州的事她是知道的,说是给郡主下聘,却也没说给哪个郡主,诚儿被王爷派去接待时,也曾问过,王爷却骂了他一句多事。
可府里不都是在传,要去的是那野种丫头吗?又怎么会是她的婉儿?是不是搞错了?
她忙抚着女儿背安抚道:“别听下人浑说,要嫁也该是那野种,你可是有了人家的。”
清婉抹泪道:“我刚去了芙蓉苑,那狐媚子说,父王曾和她提过,要给我改嫁到润州去,说是因为北方怀王不安分,王爷才准备毁了我原定的亲事呢!”
“你怎么好听她的?尽是些混话!女孩儿家的亲事哪有说改便改的。”魏氏虽嘴上这么说,但心中却也不禁犯疑,若确定是那野种去润州,为何诚儿问王爷时,王爷却偏不说呢?
“真的吗?真的不会改?”清婉惊喜交加,心中释然。
“定然是不会的,你放心,母亲给你作保。”魏氏说着,心下却打定主意,等会得去王爷处探问清楚才好。
安抚走了小女儿,魏氏望着满桌子的菜,却没了胃口。她心里七上八下开始不踏实起来。想了想她找来了芭蕉,吩咐道:“去问问柄儿,王爷今晚留不留在府内?若不出去,可方便见我?”
芭蕉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回来禀道:“王爷正在沐浴,似乎今晚不打算去外宅了。王爷说了,王妃若有急事,可往醉石轩书房寻他。”
魏氏闻言,收拾好仪容,又换了身衣裳,便带着丫鬟们往醉石轩行去。
行至醉石轩二层楼上,魏氏深吸了口气,扯平了衣摆,方才抬脚跨了进去。屋内燃着龙涎香,沁久弥芳。季景斋刚刚沐浴完毕,头上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斜倚在椅背上批阅公文。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的说道:“闲余人等都出去。”
珍珠等人便退了出去,魏氏在侧面席位上落座,想了想没有急于开口。
片刻之后,王爷发话道:“有事吗?”
“诚儿百日接待了润州来客,傍晚便去我那儿支银子采买东西。我不知这些人因何而来,欲滞留多久,也不知道王爷打算如何待他们,所以无从定规格,便打发了他,没有给准信。想着他明日还是要来问的,所以便想先探探王爷的意思。”魏氏转弯抹角的开了口。
季景斋放下书,转脸望向魏氏,见她小心谨慎的侧坐着,心下厌烦。却也知道是该告诉她了,便道:“此次是定王派来下聘的,便按照接待怀王的惯例好了。此外你也得开始筹备了,我想着大约就剩一两个月的时间了,浮霜便要嫁去润州。你须得将嫁妆一应事物都给办齐全了才是。”
听到浮霜二字,魏氏一颗心落了地。她笑脸如花的回道:“这样的大事,王爷怎的不早和我说?两个月的时间如何能够?冠帽鞋袜等小件倒也罢了,可绣庄缝制嫁衣、木匠打造家具,怎么说也得小半年,还未算上采买寻访的时间。若不然便都在外间购算了,我让我兄弟从泷水……”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景斋一声冷哼打断了,魏氏忙收了口,小心翼翼的打量王爷的神色。
“别给我说推脱的话!”季景斋怒道,“你看看定王府送来的聘礼单子!我睿王府怎能输了他?若是嫁妆给的不像话,还当我蜀中打仗打穷了,无钱嫁女呢!”
说着便甩了一张礼单给魏氏。
魏氏忙打开来看到,只见上面写着:洋座钟四座、洋座表二对、各式盆景六对、小镶珠石各样盆景四对、绿通玉如意二对、白通玉如意二对、绿玉陈设二对、白玉屏风一扇、白玉圆盒二对、檀木插屏二对、白玉盘二对、白玉大盘二对……零零总总看的魏氏眼花缭乱。
“可……可是……两个月实在……”她面露难色的支吾道。
季景斋一拍桌子,低喝道:“不行就从韶儿和婉儿的嫁妆里拨!我知道你给她们两个预备了有小五年了,东西大约都齐了吧?先不管那两个,她们出阁还得有段时日呢。无论如何得将浮霜的凑齐了,至少要比定王送来的聘礼多两成!”
见王爷发怒,魏氏不敢再说了,心中只憋屈的紧。清韶和清婉的嫁妆,都是她花费了多年心血,从各地收罗来的珍品,现如今竟然要平白陪嫁给那野种?
然而对于季景斋的话,她却从来都不敢不听的。
季景斋打量见魏氏脸上的神情,心中厌弃。商贾之女就是锱铢必较!成天记挂那几个钱有什么用?与定王停战议和,是为了养精蓄锐,伺机再起!若连这几个嫁妆都出不起,让定王、甚至是北地怀王瞧出他季景斋此刻外强中干,再生出许多事来,岂不是因小失大吗?
女人!真是不堪与谋也!
第四十六章 摊牌
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窗外的漆夜逐渐泛了白,浮霜睁着眼睛一丝睡意也无。
她知道,去润州的事已成定局,并非如她白日所说的,还有回转余地。
清韶自不必说,虽说皇帝已经被架空,但是早已造册下封的皇后人选,不是说换便换的;而北地战事未启,清婉的亲事便不会改;原本她若能赶着前月招季景斋厌弃,季景斋还来得及另选庶女出嫁,可偏偏下聘的人已到,再拖也不成了。
看来即便是重生,老天爷也并不允许她擅离这棋局的啊!
一丝笑意浮现她唇角,好!若真的要逼她下,那便下好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她又怕得了谁呢?
回想起来,上一会润州聘礼车队是大约开春才到的,没想到这次却提早了月余。上辈子,她在得知自己将被嫁到润州去时,装过病,卖过傻,却未见成效,按照季景斋的话便是:即便是你病的还剩一口气,死也得死在定王府内!
此番她便不会再如此示弱,既然季景斋你非要落这一子,那就别怪我阵前倒戈!
睿王府上下人等,她已在季清允心中落下了嫌隙的种子,又探得了清韶的弱点,如今季清诚的秘密也得窥了个七八分,唯独季景斋本人不好琢磨。
而偏偏季景斋却是她今后最关键的对手……
她双手绞紧被褥,暗恨不已,想必过不了几日季景斋便要以母亲逼她就范了,两世为人,她还从未见过有谁比季景斋更狼心狗肺的!为了天下霸业,子女可以卖、女人可以卖、亲朋好友无一不可卖!
若真让他得了天下,她死也不会甘心!
而卫东鋆呢?若助他得了天下,他又会否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浮霜闭了闭眼,对于那个男人,她亏欠良多,上辈子实在是她错了,也罢,这辈子就算是还与他吧!
映像中的卫东鋆是个极其古怪的家伙,世所少见的肆意狂放、随心所欲。礼法、宗族、规矩、传统……在他的眼中统统都不值一提,那才是活得精彩的一个人!其实重生以来,她性子里的肆意,多半还是受他影响。总觉着人活一辈子,若真能如此的毫无顾忌,该有多好?
后续诸多思路逐渐在她脑海中展开,事实上这几个月,她早已梳理出两条计划,不去润州有不去的法子,若去,自然也有去的法子……
朦胧中她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芍药传话说王爷在醉石轩等她,浮霜揉揉眼,心道,这会子定王府的人来早了,怎么连季景斋也等不及了?
入得醉石轩,堂上睿王高坐,神态炯炯,若不是浮霜心下知晓,明面上瞧,还真是一幅慈父模样。
她依旧没有行礼,只做了个揖便坐下,季景斋虽有不悦,却没为此等小事发作。
其实算起来,这还是入府之后,两人第二回交谈。
睿王季景斋清咳了一声,方缓缓开口道:“你母亲在昌平的宅子,近期我已经派人修葺过了,又扩了两间。原本你们两人带着丫鬟婆子,稍显窘迫,如今她一人倒也宽敞。宅内一杆仆妇,多上不得台面,我已另派人伺候,一切安妥,你可放心。”
浮霜双手握拳,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母亲周围我已经安插了人,一切尽在掌控,你不要想玩什么花样心思。
却听季景斋又道:“你初回府内的时候,我便和你说过,要给你寻一门好亲,其实人选早就定下了,便是润州定王府世子。如今天下两分,定王在江淮一带势力斐然,家族兴旺,倒也配得上你。你且好生准备准备,预计开春便得嫁过去了。”
浮霜垂着头,一言不发,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季景斋见她不吭声,当她羞怯,便又道:“子女婚嫁,莫不是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身为我的嫡女,嫁过去便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倒也算得上尊贵。
我养你这么大,又扶持你成了嫡出,自是对你寄予莫大希望的。你当知道,我与定王乃争霸对手,迟早有一天要一决雌雄。你身为我睿王的女儿,若我败了,你便什么都不是,别说世子妃,即便是已成王妃,都能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
可若是我赢了,我季景斋便是新朝皇帝,你便成了公主,届时天下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无数英豪都巴不得做驸马爷呢!所以你可要好生想明白。
明日吴先生便会去你苑中,教你些手段技巧,你到了润州之后,自有用处。”
“王爷这是要我去润州做奸细?”浮霜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季景斋眯起眼睛,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突然从案上拿起一物抛了过去。
只见一把折扇掉在了地上。浮霜迟疑了片刻,俯身捡起了那柄折扇,她心下疑惑,这当口给她一柄折扇是做什么?抬头瞥了眼季景斋,见他脸色玩味,浮霜心知这这扇定不同凡响,于是摆弄了片刻,方才寻到了异处,旋开了扇柄,竟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剑来。
剑细如竹筷,锐利无比,浮霜轻抚上去,便瞬间被割破了手指。
“不,我不只是让你去做奸细。”季景斋沉声说道,“必要的时候,你得替我把这柄剑刺进卫东鋆的胸膛里!”
浮霜一惊,瞬间抬起头,狐疑的望着季景斋!怎么回事?上辈子他可没给她这柄剑让她做刺客,更没将要她去刺杀卫东鋆!定王的疯世子卫东鋆的名头传扬在外,骗尽了天下人,当年季景斋也同样,总觉得定王一旦过世,润州便在无人可持,天下尽都在他一掌!
可如今他怎么突然说起要刺杀卫东鋆了?他几曾何时将卫东鋆放在眼里过?
堂上季景斋见她惊异,以为她是被杀人之言唬住了。便捻须笑道:“虎父无犬女,你生为我季景斋的女儿,杀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生死存亡之间,不是他死便是你亡,难道你也下不去手?”
浮霜忙收敛起惊容,按下心头疑惑,她垂着眼帘沉寂片刻,再抬眼时已清谷无波。
缓缓收起短剑,她摘下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随即猛的一抬眼直视季景斋道:“若王爷答应我一事,我便依王爷之言,安安分分的嫁到润州去。”
季景斋没想到她如此好说话,原本以为至少要哭闹一番,再加威逼一次,方才能安抚下浮霜,却没想她竟然主动提出交换要求。
“什么事?”他欣然问道。
浮霜脸上缓缓绽开艳丽绝伦的笑容,只见她凤眼微张,气势勃发,摄人心魂。
“如王爷所说,生死存亡之间,又有何顾虑?若有一日,浮霜为了活命,需将这剑刺入王爷胸腹时,还请王爷莫要怪浮霜才是。”
第四十七章 论嫁
“若有一日,浮霜为了活命,需将这剑刺入王爷胸腹时,还请王爷莫要怪浮霜才是。”
这话一出口,屋内四下寂静。季景斋狐疑的盯着浮霜,浮霜镇定的望着季景斋,两人均神情难辨,沉默不语。
季景斋皱起眉头,心中疑虑丛生。怎的浮霜这丫头和他记忆中大相径庭?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来?若真将她纵去了润州,会否……他摇摇头,暗自冷笑,季景斋啊季景斋,你何曾胆小如此了?竟然会顾忌一个黄毛丫头?她恨也好、怨也好,又能怎么样?天纵奇才,出一个黄口小儿卫东鋆便罢了,也只有卫东鋆堪配作你的对手,季浮霜又算得了什么!
不听话又如何?使手段又如何?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丫头片子罢了,届时只要昌平那女人在手,也不怕她不服帖!
再者,润州诸事已尽在于胸,即便她送来假消息,也误不了什么事的,倒是换一个人去,说不定反而会引得世态变迁。
打定了主意,季景斋朗声长笑:“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脸上的慈祥之色尽改,双目杀气顿生,气势夺人。
“你若有胆量、手段,尽管使来便是了!我季景斋戎马一生,难道怕你个小丫头不成?”
“谢王爷,小女子便依王爷吩咐行事了。”浮霜不卑不亢的起身作揖,心道:季景斋,我话可都说明白了,也算不得骗你,既然你未将我视为对手,那便别怪我翻脸无情!
浮霜离了醉石轩,回了院中,四个丫鬟忙上前伺候。打水、拿衣裳替换、摆饭……正忙碌间,却听浮霜道:“都想好了吗?若不愿跟我走的,赶早的说,我也好早些调换人。”
屋里众人忙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转头望向浮霜,心知这回是得了准话了,要嫁入润州的正是四郡主。
丁香率先噗通一声跪下了,垂着头道:“奴婢誓死追随郡主。”
芍药微微一愣,随即也跪下道:“奴婢也愿意去。”
鸠尾左右看看,傻傻的跪下道:“奴……奴婢……也去。”
唯有蔷薇杵在门口,揪着帕子心中犹豫。
浮霜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你难,四个人中也唯独你是家生女儿,不比她们都是单在这儿的,你若不愿去,便直说,我不勉强。”
蔷薇咬着下唇,望了眼窗外。孙嬷嬷正在院内指挥小丫头们洒扫,时不时的也往正屋这头观望。父母、兄弟、姐妹……一家子的人却是舍不得的,可若当真留下……
她一家五口是借着姑母孙嬷嬷的脸面,才得在王府内混饭吃的,后来因她出挑,早早的便升为了一等丫鬟,一家子更是有了体面。现如今若是四郡主一走,她独个儿留下,恐怕家人都得跟着倒霉,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想起瑞珠,想起那朵儿,想起过去被自己指着鼻子骂过的丫鬟婆子们……蔷薇一咬牙,跪倒在地,哽咽道:“奴婢愿去润州,望郡主不弃。”
浮霜定定的望着蔷薇,心中叹息。有时要强倒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当前可信可用的人又多了一个了……
她的目光从蔷薇身上逐渐转向其余三个人,蔷薇、芍药、丁香、鸠尾……这四个中至少有一个是季景斋的人。按照他的心性,是不会放心任何人的,若不安插个人在她身边监视,那才是怪事。
如今蔷薇首先可以去了疑,如果她是季景斋的人,便不会犹豫去不去润州。若说先前都是在做戏,可真招了自己厌弃,岂不是多此一举?
剩下的三个,芍药老成少话、丁香和气人缘好、鸠尾略显年少呆愣,却不知究竟是谁戴着张伪善的面具,又或者并非一个,而是几个?
浮霜冷冷一笑,即便是又如何?去了润州,便都是她的班底。忠心有忠心的用法,不忠心也有不忠心的用法,这天下就没有无用的人,只有不会用人的主子,只要手段得当,即便她们真有别的心思,也管保使不出来。
“既然如此,便都起来吧。赶着预备下,大约也就是开春,便要随我离开豫州,你们有亲眷朋友的,尽早道别安顿。芍药,每人支五两银子,作为迁家安顿费。”
“谢郡主赏赐!”众丫鬟齐声道。
浮霜吩咐完,便拿起碗筷,细细的吃起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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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和堂内,董亭侯喝了两碗茶,只觉得肚中水饱,再也喝不下了。见伺候的丫鬟又给斟上了一钟,他忍不住问道:“王爷大约还有多久才能来?”
那丫鬟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董亭侯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车队是十二月初八抵达豫州的,如今都十六了,整整八天,他都未得见睿王。
前院客房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睿王世子每日笑脸相迎的陪着,偏就不让他见正主,搅合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火急火燎。这不?大冬天的竟然嘴上都生了一溜排的火泡了。
今儿好容易得了信,说王爷病情大好,可以见客了。于是他上午卯时末就起了身,赶来醉石轩候着,可如今这都快己时三刻了,睿王却还未出来。
董亭侯端起第三杯茶,送到嘴边,方才回过神来,哀叹一声,他再度将茶盏放下,抬眼望屏风后的回廊望去。
又过了片刻,屏风后才响起了脚步声。董亭侯敛神坐好,却见睿王季景斋大袖宽幅、带着个童儿从里间走了出来。
“累亭侯久等了。”睿王抢先笑道。
董亭侯起身行礼道:“不敢!王爷身体可大好了?”
“好!好!”季景斋在首席落座,“这几日诚儿招待的可周?”
“甚好。”董亭侯道,“世子待客细致妥帖,我等感激不尽,唯有一样,我们车架上的聘礼贵府尚未收整,还堆在车上,不免令人难以放心。”
他拐弯抹角的提出聘礼一事,实是有责问季景斋的意思。季景斋又哪里能听不出来,这段时日也晾他也晾够了,季景斋展颜一笑,说道:“亭侯不必忧心,许是下人不知事,我又病着没交代,方才耽搁了,不过既然东西来了王府,倒也不怕有失。”
董亭侯听到这话,一颗心算是落了地。睿王这意思很明确的,聘礼收下,便不会再悔婚,如今便是定婚期的事了。
他刚想开口,却听到睿王季景斋说道:“霜儿是我膝下引以为傲的郡主,也是豫州最出名的美人。我希望她嫁到润州之后,能获得理所应当的地位和荣耀。”
董亭侯闻言忙道:“自是当然!王爷请放心,我家王爷说了,我们三郡主嫁来豫州,承蒙睿王和世子关照,未至半年便有了身孕,他很是感激。霜郡主去了润州,王爷定当视为亲女,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那便好。”睿王笑道,“如此一来我便可放心了。事不宜迟,嫁妆事物已基本齐备了,烦请亭侯回去给定王带句话:就说开春雪化,郡主便出嫁润州。”
第四十八章 昌平
恒顺十一年腊月十八,润州来下聘车队终于踏上了归途,董亭侯心满意足的带着好消息返程往回赶,豫州城内关于睿王与定王联姻纳和的事也传扬开了。
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此事还是值得庆祝的,江淮与蜀中迄今以来的停战,因这联姻,将极有可能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又怎么能不让人欢喜呢?
睿王府里也是喜气弥漫,谁都没想到第一位出阁的,竟然会是刚入王府还未满一年的四郡主浮霜。
本以为浮霜失了宠的下人们,见不仅王爷重视此事,王妃还拿出梯己,给四郡主添妆,心下不由暗叹,四郡主还真是宠眷不衰!忙又小心谨慎的巴结侍奉起来。
浮霜的日子过得很是轻松惬意,除了每日跟着两位教习学习,便是忙于缝制嫁衣,基本连苑门都极少出。季清韶被罚禁足,季清婉几次吃瘪,也不敢再贸贸然登门挑衅。此刻去润州的事既然尘埃落定,浮霜便也不再没事找事的折腾,睿王府又恢复了一贯的表面平和,一晃便过了月余。
这一日醉石轩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吩咐,因二十日之后便是四郡主出嫁的好日子,特安排送郡主去昌平,与生母冯氏话别。浮霜得到消息,心下激动不已。
她明白季景斋这手是为了警告她,给她脖子上套枷锁,但对于能见到母亲,浮霜还是十分欢喜的,算起上辈子,她前后已经有六年未见过母亲了!
第二日她便早早的起了床,穿戴一新,坐了马车出发了。
昌平位于蜀地东北边地,距离豫州大约有十五日的行程。王府派了十多辆大车,驼了吃穿住用的东西若干、盆罐器具若干、衣裳被褥若干,取暖的火炭炉盆若干,又因先前魏老爷在豫州附近遇匪的事,王府大总管特调派了随从亲卫二十余名,再加上丫鬟婆子等,浩浩荡荡的三四十号人便上路了。
因此番队伍里只浮霜一人是主子,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浮霜急于见着母亲,催了车队快行,每日除傍晚打尖,也只吃午饭的时候歇息片刻。此际严冬刚过,天气还冷的很,众人原本以为跟着个娇滴滴的郡主出行,定是停停走走,惬意万分,却没想竟和急行军似的,不免心中叫苦不迭,却明里谁也不敢抱怨。
十五日的路程,生生十三日便赶到了,这十三日来,浮霜度日如年,终于昌平城在望,浮霜方才命令车队停下休整。出嫁前的最后一面,她要欢欢喜喜的见母亲,万不能让她担忧害怕。
车队歇在河边,小丫头们去河边凿了冰,又在路边燃起了火,烧化了冰端进车轿内。浮霜放下手炉,由鸠尾伺候着洗了脸,又由蔷薇芍药等伺候着重新梳头换衣,车队前后休整了有一个时辰,方才重新启行。
进入昌平城内,一切如故,小小的一座城,因临近边地,人口并不繁茂。街上来往的行人,见到如此豪华的车队,忙都退避让路,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浮霜坐在轿内,撩起轿帘往外探望。她细细的将昌平城内一草一木、一楼一屋都记在心中,她生长了有十多年的地方,虽不见得都是愉快的记忆,却依旧令人难舍难分。
母亲的出身不高,是昌平一乡绅的独女。浮霜的祖父早亡,祖母也常年卧病,家道中落,颇为贫困。母亲虽容貌出众,却因惦记奉养祖母,推拒了无数求亲的人家,只求一上门女婿支撑门户。可战乱年月,男丁寡少,又有谁家好儿郎肯上门入赘?最终,一次偶遇,母亲被睿王看上了,方才得以安生。
原以为能平安福顺的一辈子了,却不知反倒事与愿违,生下浮霜后,睿王便未再登过门,除了每月送来些许银两之外,几乎不闻不问。昌平城小人寡,母亲是睿王外宅的事人尽皆知,先前见睿王常来常往,邻里众人倒还恭敬友善,不敢造次;后见门可罗雀了,生事的便来了。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母亲这样失了宠的外宅?天天隔墙谩骂的有,门前调戏的有,浮霜还未满三岁时,祖母便被气的病故了,此后便是母亲一个人顶着风言风语,艰难困苦的将她拉扯大的。
因此浮霜对于母亲的感情是极深的,她知道母亲所谓的隐忍不仅仅是因为性格柔善,多半也有为了她的缘故。
行至宅门前,浮霜下了车,阻止了蔷薇上前敲门。一个人沿着刚刚修葺过的外墙缓缓前行,一众人等只得跟在后面,不声不响的静候。
墙上是新涂的石灰、刚垒的瓦片,苑内的石榴树依旧翻墙而过,此刻隆冬将尽,石榴枝细细条条的卷曲着,缠绕在一起,上覆新雪。
浮霜贪婪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上辈子她出嫁润州之后,便再没机会回昌平。为了母亲她顺着季景斋的意思,一次次的出卖卫东鋆,却不知季景斋早为了所谓大局,放弃了昌平一地,假做退避,任由北地怀王铁蹄踏破昌平城,生灵涂炭……
东鋆最后从蜀中送来书信,命她自缢。同时讽刺般的书写了昌平一事,信上说,睿王季景斋为了骗得怀王轻敌,假装一路溃退,根本未派人驻守昌平,也未曾告知城民、组织撤退,整整一座小城,顷刻间灰飞烟灭,片甲不存。
这便是她殚精竭虑换来的结果……
眼泪浮上眼眶,却又被她生生的压了回去,季景斋狼心狗肺!此生她誓死不会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行至大门前,浮霜扬起灿烂的笑容,敲开了门,一位面生的仆妇探出头来,见到她的穿戴,忙扯开嗓子通报:“四郡主回府探望王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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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母亲
众人尚未进得院内,却见一位娇娇弱弱的女子直奔出来,一把搂住了浮霜。
她抚着浮霜的头发,哽咽直呼:“我的儿……我的儿……”话却说了一半便泪涕滂沱,再难抑制。
与浮霜八九分相似的容貌,柔顺婉约的气质,冯氏不过刚刚三十出头,端是个绝色美人。众丫鬟却不禁暗自叹息,没了四郡主那种夺人的气势,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便也仿佛失去了灵魂。
浮霜心下激动,原本再无缘得见的母亲,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了,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如同被掰开了般生疼。脸上却依旧笑容璀璨,她扶着冯氏,摘下帕子给她擦泪道:“母亲当欢喜才是,半年未见,怎得一照面就哭成这般呢?”
冯氏哽咽难言,被女儿拉着进了主屋,众丫鬟忙都跟进去端茶递水。
浮霜打量了一番重新修缮过的房子,心下到有几分满意。虽说规格远不比上睿王府,也算是气象一新,舒适合用了。
她挽着冯氏在案边并坐,贪婪而又细致的将冯氏上下打量了几番,方问道:“母亲这半年来可好?隔壁那陈家妇可又上门闹过事?母亲尽管说与我知道,若她再如此不堪,我定打上门去让她知道好歹!”
“没了,没了。”冯氏擦擦眼泪说道,“自从王爷来了旨意,又接了你去豫州,再没人敢上门闹事了。后来王爷派人来给我们修屋子,又换了一众仆妇,家里倒也安稳了些,现下一切均有人照应,不用我操心,你也不必挂心才是。”
说话间她抬手抚摸浮霜身上的绸缎,又看了看她头上的金钗,方才问道:“你在王府过的可好?可有人欺辱?告诉娘实话,可不必为了这些身外物委屈自己。”
浮霜心中一暖,忙道:“哪有的事,娘你是知道女儿的,若有人敢造次,早就给我大耳瓜子扇了,又怎么会有委屈?”说着她拿了案上一桔子拨开,往冯氏嘴里塞了片,撒娇道:“女儿不久便要出嫁了,此番是离别前特来见娘亲的。”
冯氏听到这消息,惊道:“出……出嫁?要嫁去哪儿?夫婿是何人?人品可好?怎的这么快便出嫁了?为娘都不知晓呢!”
浮霜笑着拢着冯氏的手道:“睿王爷嫁女,哪有不好的?母亲且放心,此番睿王与江淮定王互为姻亲,结永世之好,女儿便是嫁去润州的。夫婿是定王世子,年少有为、为人良善,定不会负女儿,母亲不必顾虑。”
旁的丫鬟们听闻,心中嘀咕,还年少有为、为人良善呢!都说是个疯子,可见是郡主在宽慰新王妃呢!
“江淮定王?”冯氏只觉得心惊肉跳,“怎的是江淮定王,那不是王爷的大敌吗?”
“已经不再是敌人了,”浮霜安抚道,“双方早就停战,再不动干戈了,母亲不知道吧?定王郡主早已嫁到我们豫州,为睿王世子妃,如今肚子都怀上了呢!哪里还能有差?”
听到这话,冯氏心中方安,琢磨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道:“可……润州还是太远了。”
浮霜撒欢的揉到冯氏怀里,笑道:“母亲可要我嫁的近?隔壁那陈家整日里算计,想我嫁给他们那傻儿子,若不女儿嫁到隔壁去,便再近没有了。”
冯氏气笑着扯她的嘴道:“就属你个能说会扯的!远也好近也好,母亲又怎么舍得你嫁给那傻子?也罢,只要夫婿人好,家里稳妥,倒也是门好亲。”
笑闹了一会儿,冯氏抚着她的手道:“嫁去润州,可不能像在家这般了。你打小家没有父亲教养,家里长辈也不多,去了润州,那王府自然是非比寻常的。不说别的,家中公婆长辈、妯娌姑嫂,你可得都敬重顺从。做人媳妇,不比做姑娘,即便是将来有了儿子、儿子大了娶了新媳,只要公婆在堂,便都是晚一辈的,可不能拿大……”
浮霜细细的听了,她知道母亲这是为她好,然而润州定王府,更是繁杂古怪的地方,若是真如现下贤惠媳妇般的晨昏定省……浮霜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才对。
终了,冯氏拍着她手背道:“你嫁出去了,母亲我也算是完了最后一桩心事了。下半辈子,只要你平安康泰、一切安好,我便不再奢望别的了。王爷如今这安排甚好,外界战事频繁,世道不宁,我又不懂规矩,就在这昌平旧宅,陪着你祖父祖母的灵位,倒也舒坦。你若有机会……”她原是想说能有机会回来一见,后又想到定王府规矩也该是多的,别再生事招女儿回来罢。
浮霜听到她这番话,心中凄凄,什么安排甚好?什么战事频繁世道不宁?季景斋定然又拿她来挟持母亲,以防母亲生心思逃跑!
她抬头扫了眼站在一旁的四个丫鬟,冷声说道:“母亲不必自苦,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打发了人去豫州找王爷要!王爷说了,虽说此番是门好亲,但好歹我也是替联姻停战出嫁的,算是造福百姓、劳苦功高,因此才特封母亲为王妃。既然母亲是王妃,就该有个王妃的体面。现下住的宅子不说,吃穿用度也当按照王府规格来才是!若您降低了身份,将来女儿在润州也是要被人笑的。”
听到这话,丁香忙插话道:“来的时候王爷就吩咐了,昌平这儿一切都按照王府规格,这不?吃穿用度的东西我们此行都带来了,就等郡主和王妃叙完了话,好抬进来尽都换上。”
鸠尾也禀道:“郡主,可都是些好东西呢!听说不比海棠苑的物什差!”
冯氏忙道:“哪里需要这样?我现下的东西用着就很好,不必了。”
浮霜按住她道:“母亲且不必替王爷省钱!该有的咱们就要有!你们也别杵着了,快去搬进来让我看!”
于是一众丫鬟忙出屋忙活去了。
第五十章 出嫁
恒顺十二年的春季比往年要迟了许多,出嫁前一日夜里,狂风骤雨疾驰,一夜之后,豫州城内却满城红梅怒放,引得世人称奇不已。
浮霜身穿红绸金银绣线对襟大袖衫,上披凤冠霞帔,脚穿凤缕百子鞋。芍药丁香四人扶着她入前院拜别高堂,浮霜顶着个盖头,中规中矩的给睿王和王妃魏氏行了个全礼。魏氏脸上好看了些,撇了眼睿王,方又褪下手腕上一玉镯给浮霜带上,却挤不出半点软话。
浮霜接了镯子,未作停留,行至王爷面前,朝季景斋一个万福,口中说道:“王爷,浮霜这便去了。”
“好,”季景斋道了一声,想了想又嘱咐道,“除了你母亲给你预备的嫁妆,我又备有黄金万两,由吴先生管着,你去了润州,便依计行事。”
浮霜低声答了声是,心中暗自盘算。这一万两黄金是季景斋让她用以收买定王家臣的,派吴先生管账,不过是怕她挪用。吴先生是王爷亲随,为人精明且算的一笔好账目。等到了润州,得筹谋一番,将这笔巨款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一旁魏氏听的心惊,黄金万两?如此大的手笔……她管着王府一应吃用,每年过手的钱银不过两万两,还是白银!眼见着一万两黄金便这么去了润州,不禁心中绞痛。
且不说睿王妃心疼钱,浮霜出了主屋,便乘了软轿行至王府门口。此刻正门已开,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送嫁的车队浩浩荡荡的正停在外院内,一眼望不到头。
由于路途遥远,又是重金出嫁,睿王调拨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队伍随行。原本联姻出嫁,长子秦国公是该送嫁的,他却为了避免嫌隙,婉辞了此事。浮霜心中反倒安稳,看来季清允已有与她联手的意思了,否则也不必如此避嫌。
秦国公不去,就该是世子去的。可近期睿王与北地怀王交恶,季清诚因怕秦国公再添军功,便主张以怀柔政策对怀王,避免兵戈。此番若是送嫁去润州,不免来回费时,他深恐豫州有变,便也装病辞了送亲的差事。
对此,浮霜倒是乐见其成,她还不耐烦应酬两面三刀的世子呢。
吉时已到,车队扬鞭放炮,缓缓启程。浮霜阖眼假寐,这近两个月的路程且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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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雪化,漫山遍野的梅花争相吐芳,顾寒之一边赏景,一边沿着山路直向下行。
突然间,他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叫声。寻声找去,却见坡地下,一中年妇人抱着个孩儿正在哭骂,一句句蜀地村话,听不甚清楚,却撕心裂肺,惨不忍闻。再看那孩子身上血迹斑驳,显见是伤的不轻。
顾寒之忙遥喊道:“可是摔伤了?你莫要心急,我这便带你们下山医治。”说着他便拔出柄匕首,目测了番坡地高度,随即旋身飞下。
大袖翻飞,他身如轻燕,跳跃间很快便靠近了那妇人。
“孩子伤的可重?能动吗?”他问道。
那妇人抬起张枯黄的脸,支支吾吾的说了些方言,又双手合十的朝他拜谢。顾寒之也听不懂,便径自蹲下身,查看那孩子的伤势。
那孩子是个男孩,已有十多岁年纪,身量却不高,此刻正闭着眼睛,身上微微打着摆子,面色泛白。
顾寒之查探一番,见他虽然身上血迹斑斑,骨骼倒未有折损,只是些皮肉伤。却又见他神态不好,怕是撞着什么要害了,耽误不起,于是忙解开腰带将男孩小心的捆扎在自己背上,又扶了那妇人便要往上重返山道。
正攀越间,顾寒之突然心生警兆,猛的收缩腹背。那妇人一刀擦着他的腰腹扎了个空,只划破了些皮肉,随即反手又一刀袭来。
顾寒之一个甩手将那妇人抛了出去。却见那妇人旋身而起,攀住岩石,如大鸟展翅般一个回旋便迎面直扑而来,于此同时顾寒之背上那男孩也突然睁开眼,抬手袭向他的大椎、风门两处要穴!
顾寒之一运气,猛的挣开腰带,将那男孩甩将出去。那男孩被困的结实,腰带被顾寒之冠上了内力,如绳索般绷的笔直,将他团团绕住。
男孩挣扎间,尚未来得及解开腰带,却兜头被劲道甩脱,一头撞在了岩石上。只听他惨叫一声,脑袋便开了瓢,翻滚着跌下山谷去,眼见着是活不成了。
中年妇人妇人几招落空,又见男童先行毙命,心道不好,忙转身飞掠撤退。
顾寒之倒没急着追,他翻上坡顶山道,撕下衣摆扎住了腰间的伤口,望着远去妇人的方向,心中气恼。
大师兄常说,江湖上最要小心的便是两种人,一是女人,二是孩童,即便是高手,在这两类人身上也容易掉以轻心、阴沟翻船。今儿倒是真给他碰到了,若不是他在意男女大防,夹住那妇人的时候与身体拉开了些距离,估计第一刀袭身的时候就来不及闪避。
腰腹是脾脏要害,真被扎到了当即便会失血脱力,再好的武功也是使不出来的了。届时岂不是将命都送在这等小人手中?
他心下戚戚,深感侥幸。又因好心救人,反被人偷袭,心情不免阴郁起来。顾寒之处理好伤口,便跟着妇人去处追了下去,这两人分明是设好陷阱,冲着他来到,得问清楚幕后人究竟是谁。
却说浮霜一行已经走了有七八日了,此时也进入了山区。蜀中多山,几乎往外界的通路都是山道,送嫁的车队前行的非常缓慢。
突然山道左侧树林间猛的窜出一人,却是个蓬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只见她跌跌爬爬的冲至车队马前,凄声惨叫道:“官爷救命!官爷救命!有一伙山匪欲追杀民妇,还请官爷替民妇做主啊!”
带队的骑兵都尉见是个女子,又一身狼狈,心中不免恻隐之心顿起,忙道:“怕什么?且往后去,我们是豫州睿王爷的人,看哪个毛贼敢在本军爷面前作祟!”
旁的骑兵卫们便将那妇人纳入队列中,又纷纷拔出佩刀,目光聚焦到山道边的密林处。
马车内浮霜却猛的一睁眼,心道:来了!
第五十一章 挟持
却说顾寒之追到山路下盘,尚未出林子,便看到山道上绵延的车队,也看到了举刀戒备的骑兵们。
他拔剑在手,缓缓走出树丛,朗声说道:“峨眉顾寒之缉拿刺客,请诸位行个方便。”
人群一阵骚动,听闻是峨眉顾寒之,众人不禁有些犹豫。十全道人弟子的名头在外,又怎会是追杀妇孺的山匪?
领头的都尉刚想问个明白,却听到车队后方传来一片惊叫,心道一声不好,忙转过头去时,却见郡主的马车门口一杆丫鬟软倒在地。
他慌忙翻身下马,疾奔至车前,却听到车内传出一声轻笑,方才那妇人说道:“喊你的人都退开!”
“你可知车内是什么人?”骑都尉忙叫道,“她是睿王郡主,未来的润州定王世子妃!你若敢动她一根汗毛,只怕睿王便要你全家陪葬!”
那夫人笑道:“全家陪葬?民女只身单口,却不怕这些,还不都给我让开?”
说完只听浮霜轻哼了一声。
骑都尉心中猛跳,忙喊道:“都退开!”马车附近的骑兵们便都让开了道。骑都尉又又抓过晕倒的蔷薇,一巴掌扇醒她追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看顾的!那女人如何进去了?”
蔷薇吃痛,眨眨眼醒转过来。她混混僵僵的回道:“我……我不太清楚。方才还好好的,那女人一脸惶恐的挤过来,我们没太注意她,都伸着脖子往树林里瞧。然后她靠近了我,我只觉得后脖子一疼,便晕了过去。”
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树林中的强盗身上了,根本没人注意那逃难的妇人靠近了郡主的车架,竟然被她钻了个空子,闯入车内挟持了郡主!
骑都尉知道此事自己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逞能,原本闲杂人等又如何能靠近郡主的车架,此刻见马车内再无声息,心中不禁大悔。
远处顾寒之听闻车队有变,便近前问道:“出了什么事?里面是谁?”
那骑都尉如见了救星般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大侠!快救救我们家郡主,你要追的那刺客,恐怕此时正在轿中!”
顾寒之闻言,皱起眉头:“你家郡主?”
“是!是!我们睿王膝下的霜郡主!”
听闻是浮霜,顾寒之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深悔方才怎么不急于追凶!
他抬头冲轿内喊道:“你且不要乱来!若不伤郡主,我便放你离开。”
静默片刻后,那妇人隔帘问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顾寒之道,“但你若动手伤了郡主,就别怪我将你千刀万剐!”
那妇人大喜,她和那男孩都是西蜀崔巍堂的刺客,有人下帖买顾寒之的命,酬金颇丰,他们又未曾听闻过顾的名声,以为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江湖剑客,方接了这生意。却没成想一招过手,便折了一个,如今她逃至此地,却又遇上官兵,以为难逃一死,现下却竟得了条活路,她忍不住转脸冲着浮霜道:“没想到你还真挺值钱!”
此刻浮霜被她的匕首架在颈间,只觉得心中好笑。上辈子糊里糊涂,被威逼时便以为是遇到了强盗。这辈子才算是闹清楚了,原来本不是顾寒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他招来这女强盗的。
真是每一次见他都是刀剑相加啊!
那妇人推了她一把,低声道:“下车!”
浮霜依言缓缓下了车。
车队众人一声惊呼,只见风华绝代的郡主被那疯婆子持刀胁迫着下了马车,忙都散开包围,却又不敢上前。
顾寒之见到一身凤冠霞帔的浮霜,整颗心仿佛被拧住了般,再难呼吸了。
她这是要嫁人了吗?要嫁给谁?如何……如何这么快?
脑中闪过莫名的思绪,直到瞥见那中年妇人,顾寒之忙回过了神,凝神屏气道:“还不快放了她!”
那妇人扫视周围,低喝道:“都让开!”方又紧盯着顾寒之,见他没有动手的迹象,心中不禁大喜。
“给我调一辆马车,准备些银钱水食,不许派人追踪,行出数里后我自然会放了她。”她冲着顾寒之要价。
骑都尉忙点头应道:“都依你,车子马上就有,要快马也行,不过郡主得留下。”
妇人猛的一拽浮霜,匕首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印。
“你干什么!”顾寒之爆喝道。
妇人笑道:“怎么?这么矜贵?那我更舍不得放开了!我若不带她走,怎知你们不会反悔?”
“你敢!我必杀你!”顾寒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道。那骑都尉也点头附和道:“你自己走也就罢了,又何苦带了郡主去?跑不快不说,我们一众兄弟岂能放过你?”
“屁话!当我是傻子?我若放了她,顷刻便没了命了!”那妇人叫道。
两下里纠缠不清,顾寒之见状便道:“我对天发誓!若你放了她,我顾寒之定然不追究今日之事,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眼神直盯着浮霜,说得义正言辞,最末了却耳根微微有些泛红了。
那妇人却叱道:“我却不信什么誓言!我只信我手中的刀剑!”
此时浮霜突然长叹一声道:“你们如此这般的谈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众人见她被挟持中尚还发话,不禁有些吃惊。那妇人也大为意外,原以为这身娇肉贵的郡主小姐,被刀子架在脖颈处,没晕了就算不错了,此番竟然还能正经说话?
顾寒之是知道她心性的,心中一喜,想是浮霜定有办法以智谋算。
却听浮霜又道:“我之安危,关系到他们身家性命,因此他们定然不会让你挟我逃离;而你若不挟我逃离,又怕他们快马追杀,出尔反尔。所以双方均不肯退让,僵持不下。其实我要说,你们双方都错了。”
她这话说得奇怪,令众骑卫、顾寒之连着刺客不禁都愣住了。
浮霜笑道:“都尉错在不该将我身份地位告知,所谓劫持,必须寻一持价之人,若我身份无足轻重,她反倒不会挟持我,便也无此危难了。而你却错在自视太高,因你甚为惜命,便不敢硬冲,反倒受制。”
顾寒之、骑都尉和那妇人听了,心下叹服,的确如此,若上来不将浮霜的重要身份说白了,许就没有此事。
浮霜见众人包括那妇人都听住了,便扫了眼顾寒之,随即低声冲那妇人道:“你可想知道该如何破局?”
那妇人听到她方才的分析,早已萌生悔意,若自己方才冒个险,乘骑兵卫和顾寒之交涉时,挟了浮霜的马车便走,说不定便闯将出去了,也不至于此刻被五十多骑团团围住。
此时听到浮霜说到破局,心中大急,问道:“该如何才能破?”
浮霜道:“你且凑耳过来,我说与你知道。”
那妇人斟酌片刻,便倾身靠近,架在浮霜颈间的匕首不得已也就绕了个圈,反手持刀。
却听浮霜说道:“你大可以凭我威逼骑兵卫拿下顾寒之,然后趁他们混乱时寻机逃跑。”
妇人听到这主意,心中大喜,双眼泛光。
却又听浮霜道:“只可惜你再没有这机会了。”
第五十二章 窥破
“只可惜你再没有这机会了。”
这话音刚落,中年妇人只觉得小腹一凉,一柄细长如筷的短剑从她腰腹间扎了进去!
她方才留意听浮霜说话,得知妙计后心中欢喜,不免放松了警惕。浮霜一剑扎入,又往外猛的一拽,妇人浑身一颤,丹田脱离散功,她挣扎间想要割断浮霜的脖子,却因方才调整姿势,反手迟了片刻。顾寒之见机瞬间发动,一剑正中她眉心。
中年妇人哑声而倒,浮霜一个趔趄,被顾寒之一把扶住。她刚准备道声谢,顾寒之已松开了她,略带窘迫的致歉道:“是我拖累了郡主。”
浮霜笑了:“哪里的话?最后还是多亏寒之呢,否则说不定反倒落个两败俱伤。”说话间她摘下帕子,擦拭了短剑便要重新装回扇柄中。
顾寒之见她双手微抖,几次都没有对准插孔,心知她还是怕的,并不像脸上的笑容那样若无其事。
他接过扇子,替她将短剑插了进去,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笑道:“还真是个精巧的东西,很适合你用。”
浮霜初次动手杀了人,心跳若擂鼓,她闭了闭眼,缓缓的深吸口气,方才止住了颤抖。旁边众人见刺客伏诛,忙又下马收拾整队不提。
蔷薇抖着腿唤醒了芍药丁香等人,转脸打量浮霜的眼神也不同了。王府里主子打杀个丫头是常有的事,可无论是王妃还是世子郡主,谁也没亲自动过手。四郡主身处险境,竟还能放手一搏,下手又如此利落果敢,真有几分王爷和国公爷的气度,她心中不免生了些敬畏。
山道狭窄,车队绵长,后方的押送队伍压根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突然停了,此刻拔队复行,不免要关照一番。
骑都尉派人去后方通报,又拉着顾寒之的手一个劲的道谢,方才若不是顾寒之出手相助,自己若折了郡主,也就不必回豫州了,还不如集团跳崖来的干净。
芍药等上前告罪,用膏药将浮霜脖子上的血痕细细的涂了,又端了水来给她梳洗。浮霜沾了血的双手虽用帕子擦拭过了,不免心中膈应,现下就着水盆洗净了,心下才彻底恢复了平静。
一抬眼,见顾寒之还在与骑都尉寒暄,浮霜便上前道:“寒之此行是去哪里?”
那骑都尉见郡主与顾寒之熟识,以为顾寒之是王爷门客,更不敢得罪,忙留下浮霜与他说话,自己赶到前方整队去。顾寒之望了浮霜一眼,只觉得那嫁衣刺目,别过脸道:“也无定所,随便走走。”
浮霜又压低声音道:“那事可有眉目了?”
顾寒之知她说得是曹家案的事,忙扫视了眼周围。
浮霜挥挥手,芍药等人会意退了开去。
浮霜跟着顾寒之走到山道边林中,远远的撇着车队众人有些距离了,顾寒之方道:“我去了陇水魏家,他家闭门谢客,说是老爷出门跑生意了。后经详查,实际魏庆华早已带家眷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家子下人做掩护。”
“哦?此事倒是蹊跷。”浮霜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暗喜。魏庆华乃是季景斋的财政大总管,季景斋南征北讨所用钱粮,多半都是由陇水魏家筹集的,也正因为如此,魏氏王妃才能独霸王府多年。现如今无论是因何缘故,魏庆华举家逃亡,必定会影响到季景斋的大局!
只可惜如此一来,曹家案的线索又断了。
“此案我仍旧会查下去,魏庆华拖家带口,又有浮财,不可能长期音信皆无。他既然逃跑,也可佐证你之前的推测多半是对的。于我来说反倒是好事,有个明确的目标追寻,总比茫然无措的好。说来此事还得多谢你。”
顾寒之说完,再度撇了眼她身上嫁衣,忍了又忍,终究按捺不住问道,“你……此番是要出嫁了吗?”
浮霜苦笑:“出嫁……说白了是去联姻的。睿王与定王停战联姻,我便是送出去的那个。”
顾寒之闻言脸上微带出些厉色。
“睿王不是和定王在争天下吗?什么停战联姻?将来若再打起来,你又该如何自处?”他义愤填膺的说道。
“哦?这事你也知道?”浮霜笑道。
“是睿王自己亲口说的。”顾寒之道,“他还让我给师父带句话,说什么十年前我师父给他批的命格错了,原是无缘天下,此番却不同往日,他命数已改,再不由天!让我师傅重新思量,派人下山助他呢!这哪里是甘心与定王两分天下,分明就是暗度陈仓、准备东山再起!要我说我师父怎么会错?数十年给人批命,从未看错过人,我师父既说他无缘天下,他再怎么强求都是没用的……”
浮霜听到他这番话,便呆呆的出了神。她一直以来总想不透一件事,便是季景斋为何执意用她为棋子?
从最初入王府时起,她就表现的格外出挑,不好拿捏。更是对季景斋没有丝毫敬畏,可以说忠诚度极低。临行摊牌时也堂而皇之的展露出挑衅之意,按道理,如季景斋这等疑心病甚重的人,应不会放心派她去润州才是。
可偏偏季景斋还是非要以她为棋!
再者此番季景斋不但要她探听消息,还要她伺机行刺卫东鋆,也令她十分困惑。定王世子卫东鋆在外的名声很不好,天下人都传他是个疯子。直到一年之后,定王过世,他才真正显露头角,名声撅起。按道理此时季景斋应尚未注意到他,更不会知道他才是今后争霸天下的主要对手才是!
可出嫁前季景斋那做派,俨然已经将卫东鋆视为劲敌了,竟不吝使用刺杀一招!他又是如何能未卜先知的?
如今听到顾寒之这话,她突然心中豁然开朗!
“命数已改,再不由天!”
自己转世重生,不也曾有此番感慨、如许豪气吗?
天意难测,难道说转世重生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若季景斋也是重生,所有的疑问便都迎刃而解了!他之所以选定她不放,就是因为上辈子她按照他的密令行事,半点也不敢违逆。他之所以要她刺杀卫东鋆,也是知道东鋆才是他季景斋称霸天下的唯一劲敌!
恍然间,浮霜大汗淋漓。她脸色发白,神情变幻,心中乱成了一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原本就不会偏爱任何人!她季浮霜何德何能,勘得眷顾?
此番重生,唯有依靠自己,前路漫漫,上辈子的经历依仗皆做不得准了!
顾寒之见她突然脸色大变,神情恍然,忙伸手扶住了她。
“怎么了?可是伤口不适?”他急急的问道,方才浮霜在刀剑威逼之下,尚能坦然自若,此番突然变色,不禁令他心中大惊。
浮霜扶着他的胳膊,阖眼定神。重生又如何?先知又如何?她季浮霜重生以来,不就是求个改变吗?若世事皆变,季景斋即便是重生也没甚了不起!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季浮霜斗的是人心,却不是过去!
第五十三章 说服
“我没事。”她站稳身形,抬眼望向顾寒之。
顾寒之清澈如星辰般的眼眸中,关切之情流于言表,真挚而深切。浮霜不禁心中一暖,世间人心多诈,又有几个能初识不久,便真心诚意对人好的?
她急需他援助,却又不愿意对他使心眼、用计谋。想了想,浮霜决定和盘托出。
“我此番去润州,不仅仅是联姻。季景斋还命我偷盗情报,伺机暗杀定王世子。”她沉声说道。
“什么?”顾寒之厉声喝道,“你是他女儿!他如何能让你个弱质女流去做这等事情?”
浮霜冷笑道:“女儿?季景斋心中向来只有功利,并无儿女!天下人他皆可用,从无情意可言。”
“那……你……”顾寒之咬咬牙,脱口而出道,“你若想脱身,我必当助你!”
浮霜松开他的手臂,转身望向山下,连绵的麦田在融雪下展露出来,斑斑驳驳、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此番她若独善其身,这天下恐怕便真的落入季景斋手中了!卫东鋆即便是天纵奇才,又怎么斗得过未卜先知?
为了母亲她不能走!为了自己她更不能走!
何况顾寒之说得简单,他若真的带了她走,季景斋必将通牒天下,又让他的师门如何自处?她怎能害他成为峨眉的叛徒?
“不!我不走!”浮霜缓缓说道,“季景斋以为这天下棋局,他尽没于胸,我偏要扰乱他这盘棋,让他一败涂地!”
她抬眼遥望昌平的方向:“他冷心冷意,视苍生为草芥,原就不配拥有这大好河山!”
顾寒之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苦涩蔓延。是啊,她又怎会如寻常女子那般,胆怯退避呢?可此番嫁去了润州……便再也……
却又听浮霜道:“十全道人纵你们仗剑天下,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历练吧?”
顾寒之微微一愣,轻轻的嗯了一声。
浮霜笑了:“若我猜的没错。老神仙是为了天下苍生。剑术,若不学以致用,不过是一项技艺而已,唯有除暴安良,平天下不平之事,方才有其存在的意义。可你有否想过,一个人走进这乱世之中,又能有何作为?平一人之事、一家之事、又或者一城之事?乱世依旧是乱世,不会有丝毫改变。
朝纲不正、藩王做大,权利之于人心,犹如毒药,欲罢不能。这天下只要有利,则必有争,唯有一家独大,纵览天下,方才能平定乱世,再辟新局。这其中需要有谋,亦需要有剑!此番我不仅仅是为了整垮季景斋,也有在乱世中寻一明主之意,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你……愿借给我这力量吗?”
言罢,她掉转头,逆着阳光,眼神灼灼的望向他。
顾寒之只觉得她身后的阳光刺眼的令他不敢直视,瞬间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如此直接了当,反倒让他措手不及。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顾家躲避战祸,路遇山匪。那时节兵祸连连,人心已如土狗,山匪一刀刺入姐姐的脖颈里,姐姐徒手去抓,被刀刃染红了裙裾。他想执刀反抗,那柄刀太沉,他人却太小。只记得眼前是猩红一片,耳边山匪的狞笑伴随着惨叫连连,直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劈下,他才噩梦转醒。
大师兄砍翻了山匪,擦着剑上的血说:我路过这里,也算是一种缘分,你就跟着我学剑吧。虽然练好了也不过是杀人而已,但为了保护人而杀人,为了救人而杀人,便已是剑术的真理……
“你不必急于回答我,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送我去润州好吗?届时,在润州城下,你再告知我你的选择。”说罢浮霜冲他微微一笑,转身回了车队。
顾寒之望着她的背影,心潮翻涌……你可知,其实不用说服,我也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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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景斋挑起鱼竿,乘柄儿上饵的时候,抓起一把鱼食扔到塘中,引来了一群红鲤翻腾跳跃。
望着水中的鲤鱼,他呵呵的拈须而笑,再会蹦跶的鱼,在案板刀俎之前也翻腾不起来了吧?浮霜那孩子最后还真让他吃惊了一回,不过仍旧只是吃惊而已,她还不是乖乖的嫁去了润州?又能翻出什么大风大浪?
两世为人,一切尽在掌握。润州卫东鋆,那才是个精明的主,即便是那丫头想倒戈,也得看看人家肯不肯信她才是!身为他季景斋的嫡女,只要吴先生按他意思去做,那丫头身上的嫌隙便无从撇清,届时卫东鋆又如何能信得过她?
再者,那丫头不过刚刚入府半载,对于豫州形势也好,布局实力也好,根本一无所知,即便是她反了,又能如何?此番重生,他已经无所谓她递送的消息是真是假了,倒也不必忌惮。
想了又想,季景斋终是按捺住了心中疑虑,如今一切诸顺,唯有浮霜略显古怪,想来也是因为他压制住了魏氏,涨了那丫头气焰所致,不足为虑。他再度甩杆,抛出了鱼线。
片刻之后,一长随绕过假山石直奔垂钓亭间,他满脸的汗水,略显焦急,却不敢贸贸然开口,只站在睿王身后,一个劲的拿眼睛朝柄儿挤。
柄儿会意,俯身凑在季景斋耳畔低声道:“王爷,去泷水的人回来了。”
“哦?”季景斋一挑眉头,“让他回话吧。”
柄儿方才冲那长随道:“王爷叫你回话呢。”
那人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回禀王爷!小的按照王爷的吩咐直去了魏老爷家,魏老爷不在,家中下人说他外出跑生意去了。小的又求见魏夫人,却得知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小的觉着不对,便唬了那人两句,他方老实的坦白说,魏老爷带着家眷不知上哪儿去了,说是一年半载的都回不来。”
季景斋心中冷笑,好一个魏庆华,终究还是跑了,不过……他转身问道:“你可见着魏府总管了,他怎么说?”
那长随便道:“见着了,窦总管说一切照旧,魏老爷离家的时候都交代了的,每年立秋之时,只要他捎书信回来,钱粮便照拨。”
季景斋点了点头,闭口不言了。魏庆华这滑头,倒是挺机灵,恐怕是不看好他季景斋吧?怕倒了大树,他们一众猴儿难以为续,这才举家逃跑,又生怕算错漏了,也不敢断了供给。不愧是商贾之人,两头下注!
上辈子魏庆华也是大约在此时莫名离家的,却连着五年照常供给他豫州兵马吃用花度。如此说来,倒也不必去追索他究竟藏在何处。
魏滑头倒也没看错,上辈子他季景斋最终的确是输了,不过此番已然不同,待得他一掌天下,也好让这等投机小人后悔莫及!
第五十四章 缘分
浮霜邀了顾寒之同行,领队的骑都尉便命人匀出了一匹马,顾寒之骑着马前后行走于浮霜轿旁,默默无语。
他心中烦乱,如万丝缠绕,理不出头绪。
只觉得心很痛、很沉,莫名的委屈。
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起了大师兄。记忆中的大师兄嗜酒如命,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清朗刚直,师兄们都说那是因为他来得太迟,所以没见着大师兄未曾陷入情障时的模样。
大师兄喜欢在峨眉山下嘉州城西的一处酒庄喝酒,而且每一次都会选择二楼临街的那个位置。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只因为那个位置能看到酒庄隔壁,林府后花园的亭楼。郁郁葱葱的花木中,只有那不起眼的一方飞檐展露,既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笑声,却是大师兄对心中那人唯一的念想。
他常叹大师兄太痴,即便是天仙般的美人儿,又怎值得英雄气短如斯?大师兄却说:你不善饮酒,方不知酒之甘醇。等你善饮了,便自然知晓。
而今他知晓了,却是满嘴苦涩味道……
他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想挣脱,却又无从挣脱。车轿行走颠簸,那帘内的每一声笑、一声轻叹、又或者飘散出的,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都牵扯着他的神魂,挣扎不已。
突然那轿帘被拉开了,浮霜笑着将胳膊搭在了窗棱上,冲着他道:“翻过这座山,便是遂州,我请你去最好的酒楼喝酒。”
一笑一颦间,顾寒之所有挣扎犹豫,灰飞烟灭……
他不禁微微红了脸,争辩道:“为何不是我请你?”
浮霜大笑,心知他清高,便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谢了。”
顾寒之愈发窘迫,忙策马驱前,朝前队行去。浮霜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拉上了轿帘。
马车内芍药温好了茶,斟了半杯递给浮霜,幽幽的道:“郡主此番是嫁入定王府的,路上与旁人多语,给人瞧见了恐不好。”
蔷薇却瞥了眼浮霜,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他不是旁人。”浮霜却道,“今儿便给传话下去,到润州后,就说顾寒之是我族兄。”
“哪儿有不同姓的族兄?”蔷薇低声轻喃了一句。
浮霜肆意的笑了:“我说是便是,不是也是。”
说罢,她执起茶,慢慢的饮着,思绪万千。
她需要顾寒之,离了他,润州局势繁杂、魑魅如许,即便她两世为人,算无遗策,也未必能保得了自身平安。可她也知道,即便自己再坦诚相待,都撇不开利用二字,顾寒之如此清逸飘渺的一个人,却要被她拖累至凡尘权欲中去……
他不是眷恋红尘利禄的人,自己欠了他的,却又能拿什么来还?
佛曰: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上辈子她和他缘浅,这辈子几番相遇,却似缘深。不知老天又有何安排……
芍药蔷薇两人,见她脸上神色不愉,以为她是动了怒了,便不敢再提什么男女大妨的事了。
车队徐徐下了山坡,便进入了遂州城内。遂州城不大,原是个小村,后因睿王出战江淮,此地为必经之路,为了调拨钱粮用度、休整马匹,便从别处迁了人口,渐渐发展成了一座城。
送嫁车队进了遂州,便霸了整条主街,浩浩荡荡的车队停靠在遂州最著名的齐岳楼时,几乎整个遂州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人群指指点点的议论着,马匹、车辆、甚至是仆妇们的模样和衣裳对他们来说都是新奇的。骑都尉得了浮霜吩咐,却也不敢挥鞭驱赶人群,只带着五百骑将车队外围挡了个结实。
芍药蔷薇等早带人进了齐岳楼,包下了整个酒楼,车队上下共计近千号人酒楼根本住不下,大部分的下人还得宿在车上。齐岳楼的掌柜脸笑的如同开了花,往昔兵马过境虽人数比这多,可却是连吃带抢的,他有时赚不了多少反要折进去不少,而面前这送嫁车队当不会如此行径,自然是大生意上门了。
他带着几个小二,陪着笑脸跟在蔷薇身后,按照她的指挥搬了屏风盆栽等物,在二层隔出了个隔间。齐岳楼虽说是名店,可小城人寡,又哪里有豫州大酒楼那般的包间呢?蔷薇看了越发觉得不像样子,又指派着他们换了桌椅,方才迎浮霜进来。
浮霜跨进店堂时,顾寒之跟着她身后,只轻声的说了句:“好麻烦。”
浮霜笑了,她初进王府的时候,也对如此做派很不习惯呢,不过久而久之便觉着自然了。
她在隔间内落座,打量了一番周遭,开口道:“规矩越多,越显得与众不同。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是多了这规矩,旁人见了便自然而然的敬畏几分。普天之下,没有人比皇帝的规矩更多了,有人说正因为他是天子,所以规矩多,在我看来恰恰相反,是因为规矩多了,他才成了天子。”
顾寒之细细听了她这话,觉出几分味道来,不禁问道:“难道守规矩,却是为了彰显身份?”
浮霜摇摇头:“只有看不透的人才守规矩,因为无权、无势,所以不得不守。真正厉害的是创立规矩,想怎么做,便成了规矩、又或者根本没有规矩,如此这般才是真尊贵了。”
“说得好!”顾寒之大赞,“我们峨眉山上却没有那许多规矩,想必是因为师父也参透了的缘故。”
“老神仙自然比我等看得通透。”浮霜浅笑着回答。说话间,蔷薇等人已经布上了菜,因浮霜先前就吩咐过,倒也没有弄的太过油腻,只是一道山药兔肉、一道香芹木耳、一道浇汁鱼片、一道炒山菌,外加一海碗的白藕腔骨汤。顾寒之扫过一眼,心中诧异,这一桌子菜,到有三四样是他爱吃的。他抬头望向浮霜,却见她点箸轻笑,心中不禁一暖,这究竟是凑巧呢?还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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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吴先生
用罢了饭,两人却没有急于回房休息。
闲谈间,浮霜和顾寒之颇为投契,于是这一谈便不觉着时间了。顾寒之曾跟着他大师兄天南海北的闯荡过几年,见识自然是广博的,给浮霜说起各地风貌,却是十分有趣。而浮霜总能适时评点几句精妙之语,又让顾寒之觉着十分贴切,你来我往的,两个时辰便一晃眼就过去了。
芍药蔷薇等人轮替着用过了饭,便侯在隔间内,眼见着这两人越聊越精神,连一路上的车马劳顿都忘了,不免心中焦急,郡主和顾公子这般总是不妥的,落在旁人眼里,嚼舌腹诽的多了,到了润州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来呢!
芍药咳嗽了两次,蔷薇打了三个哈气,丁香叹息了五声,鸠尾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然而聊天的两人根本毫不在意。
最终无法,芍药只得上前低声道:“郡主,天色晚了……”
“……有机会真得去那儿看看。”浮霜边说边抬头瞥了眼窗外,黑沉沉的果然已经入夜了,便问道:“几时了?”
“亥时一刻了。”芍药回道。
浮霜微微一愣,竟谈了这许久?却听顾寒之道:“未曾想这么晚了,也该歇了,你一路辛苦,又受了伤,别困乏病了。”
浮霜知他说的是脖子上的划伤,便笑道:“丁点小伤又算得什么,你方才还说起你们平日练功受的罪呢,那样的都无事,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你自不比我们。”顾寒之笑道,“我师父也有几个女弟子,却都是身强体健的,如像你这般,早也折了。”
“哦?峨眉山上还有女弟子,如此说来该是英姿飒爽的很啊!”浮霜闻言又有兴趣了。
眼见着两人又开了新话题,蔷薇急了,忙道:“郡主!该歇息了!”
她的声音颇大,浮霜和寒之闻言,均都笑了,顾寒之也道:“是该歇了。”说罢便要往楼下行去。
“公子,上房在三楼。”鸠尾忍不住提醒。
顾寒之微微一顿,淡淡的说道:“我住不惯上房,普通的就好。”说罢,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浮霜轻叹一声,心知是劝不得的。顾寒之为人清高,最是不愿欠人情,明日他许还会自己结算房钱。他孤身在外,本不富裕,偏又被她拖来了这最贵的酒楼……
他不愿欠她的,却又让她欠下多少啊!
上了三楼客房,众丫鬟们一阵拾掇,待得洗漱完睡下却已是亥时三刻了。朦胧中浮霜一觉香甜,第二日早上,却被屋外的一阵吵嚷声闹醒了。
她睁开眼,已是大天亮了。蔷薇忙上前打起床帘,芍药鸠尾伺候着洗漱。浮霜忍不住问道:“方才是否有人在外叫嚷?”
丁香拿了帕子给她抹干了手,细细的将镯子戒指等物给戴上,回道:“是吴先生,一大早就来求见郡主,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是啥事。我见他如此没规矩,便让他回去,可他偏不听,只侯在屋外呢。”
吴先生?浮霜闻言皱起了眉,怎么?这家伙竟然先自己撞上来了?
一路行来,这吴先生带着家眷车辆吊在车队最后,平时歇息时也多避着她,此刻又是何事引得他来的?
浮霜按下心思,决定晾他一晾,便不再问了。穿戴停当后她又问道:“顾公子可醒了?可用了早膳?”
蔷薇忙回道:“顾公子早起身了,此刻正在酒楼后院舞剑,早膳倒是没吃,说是等郡主一道。”
浮霜走到窗边,打开雕花窗棱,却见庭院中衣玦翻飞、剑光忽闪,煞是好看。她静静的观望了片刻,直到落英满地,顾寒之敛息收剑抬头朝窗口望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一个交汇,顾寒之微微脸热的垂了头,浮霜却朗声道:“昨晚吃了你的,今日早膳我来请。”
说罢她转身走出去,理都没理恭候在门口的吴先生,便径自下了楼。
片刻之后,两人在席间坐定,浮霜见顾寒之额角挂汗,便摘了自己的帕子,递将过去道:“擦擦吧,大冷天的别吹了风受寒。”
她这举动虽有些暧昧,可话却说得坦荡,丝毫没有扭捏之态,倒没啥旁的意思,顾寒之犹豫片刻,方才接过帕子,脸还是不由红了个透彻。
浮霜心中好笑,顾寒之这脸皮嫩的毛病着实可爱,她发现自己仿佛越来越喜欢逗他了。
待得小二上了菜时,却见吴先生凑了过来。
这吴先生名叫吴进珅,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个头不高,细瘦的一个人,偏留了撮稀稀疏疏的胡子,假充学问,样貌看起来到有几分猥琐。
他原是恒顺五年的举人,年纪轻轻便得了案首,本想着一举夺魁弄个进士一甲及第,没成想恒顺六年朝廷便停了科举。此后四处混迹,均不得志,最终由人引荐归至睿王麾下,混了个门客师爷。
他为人能耐是有的,学问也是有的,又多年辗转磨平了脾气,很是会溜须拍马奉承人。很快便得了王爷欢心,将诸多杂务都交与他打理。此番特遣他陪嫁润州,也有从旁监督浮霜的意思,因此吴先生对浮霜并不多尊重,原想着捧郡主个面子侯在门口也就够了,待得浮霜出屋却当没见着似地,他心中不免气恼起来。
浮霜与一外人谈笑风生,却将他这王爷的亲信搁置一边,连个脸面都不给,吴先生越想越觉着没脸,之前他教导过浮霜几日技艺,又因临行时王爷的话中也隐有让他留心,霜郡主是否会做大的意思,他便将自己暗自定位为了郡主的西席。
他上前插话道:“小人有急事禀告郡主。”
浮霜自顾自的和顾寒之说笑,当没听见似地。顾寒之却不懂这些内帷纠纷,只不住的瞥吴先生,心中略带几分诧异。
直到吃了个七八分饱,浮霜想着也晾够了,头也不抬的冲吴先生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吴先生看了眼顾寒之,心中有些犹豫,却听浮霜又道:“寒之是我族兄,诸事皆不需瞒他,你若不愿说,也不必在此耽搁了。”
闻言顾寒之眼神闪烁,心中微动。吴先生却暗道一声不好,这还没到润州呢,怎么这剑客倒成了郡主的族兄了?
之前,他虽未见过顾寒之,但大名是听过的,阖府上下都知道那是峨眉山老神仙的弟子,武艺很是高强,此刻却成了霜郡主的‘族兄’,不免令他心中一惊。
第五十六章 下马威
“到底有没有事?”浮霜皱起眉头,不耐烦了。
吴先生忙道:“回禀郡主,是这样的。小人昨儿在客栈歇下,方察觉落了件要紧之物,未曾带上。因此物关系甚大,便派了小厮回豫州去取,没成想被宋都尉给拦了,还将那小厮绑了,说他是逃奴,要送到润州官府查办。小人无法,又说不过那都尉,只得来寻郡主了。”
浮霜闻言心中冷笑,这吴先生还真当她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落下要紧物必须去取?这是骗谁呢?多半是想遣人回去通报昨日山道上遇险,外加她结交顾寒之的事。
她转过脸,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起吴先生,只看得他略微有些不自在了,方道:“宋都尉是王爷派来给我押队的,吴先生又是王爷身边的老人,我总不好偏了谁。既然宋都尉说是逃奴,吴先生却说是听命办事的,那也罢,我去问一问便知。”
说着便招呼蔷薇芍药等给她拿斗笠。
吴先生心中有些着急,他原想着不过是件小事,既然有他出面作保,霜郡主也顶多是招来宋都尉查问一番,不会深究,没想到她竟然亲自去与那小厮对峙。他打发那小厮回豫州,的确有通报昨日那事,最主要的还不是郡主遇险,却是为的顾寒之,此番若是那小厮顶不住漏了口风……
他忙上前阻拦道:“小事一桩,又何须郡主出面,郡主身份高贵,总不好让那等下人牵绊了,还是小人去和宋都尉再斯磨一番吧。
浮霜却笑了,眼神锐利的说道:“吴先生且不要领会错了,如今我嫁去润州,吴先生是我的陪嫁账房,宋都尉无故扣下吴先生的人,便是在打我的脸,我怎能不问?我又不是为了先生,却是为了自己的脸面。”
说得吴先生脸色苍白,陪嫁账房?霜郡主这是在警告他呢。他忙争辩道:“王爷命我来是为了督促郡主……”
浮霜冷笑一声:“吴先生可是觉得我手中没有你等的卖身契,便拿你无可奈何?你说此刻我若唤了宋都尉来,让他强迫你在卖身契上画押落印,可是难事?”
吴先生脸色大变,掐着嗓子嘶喊道:“你……你敢!我要上书!我要上书王爷!”
浮霜抚袖轻笑:“吴先生莫要给自己脸上强贴金,我自当不会如此,如此类小事,你若想报给王爷知道便报好了,我恐怕届时倒霉的还是先生自己。”
吴先生被她说的背上冷汗直下,他是知道睿王季景斋为人的。王爷从来都是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的人。虽说此行他有监督之责,但润州计策中霜郡主是无可替代的棋子,而他却是可以随便置换的小卒,此刻尚未到润州,他便和霜郡主交了恶,恐怕王爷只会发落他一个人。
于是他脸色讪讪的闭了嘴,又推至一旁,只垂着头做恭顺状,再不敢拿大了。
浮霜也懒得管此类小事,待得芍药拿了斗笠来时,她却已回身坐下了。宋都尉之所以拦下那小厮,恐怕也是生怕王爷知道路上遇险的事,在他是失职之罪,当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为好,又怎肯让人回去通报?
没想到正巧也合了她的心思,顾寒之的事她暂时还不想让季景斋知晓,届时骑兵返程的时候,只要与宋都尉达成默契,此事自然不会捅到季景斋面前去,只是这吴先生,却得尽快收拾妥帖了!
她冷眼扫了下吴先生,曼声道:“先生还有事吗?”
吴先生猛的一愣,忙擦擦额角的汗低头去了。
打发走了吴先生,浮霜便招来蔷薇嘱咐了几句。丁香端上了茶水,给浮霜和顾寒之倒上。
顾寒之举杯慢饮,随即开口道:“他是什么人?”
“睿王季景斋的幕僚,此行派来替我管账的。”浮霜随意答道。
顾寒之皱眉,他从方才的对话中听出未必只是管账这么简单。
浮霜却耸耸肩,状似随意道:“且不必管他,要对付他很容易。”
想了想,顾寒之话入正题:“昨日你说要择一明主,此番去润州,难道是选定了定王?”
“是也不是。”浮霜道。
“此话怎讲?”顾寒之道。
浮霜用筷子夹起一粒咸花生,扔进吃了一半的粥碗里,看着它缓缓沉下。犹豫片刻,决定直说:“我看中的人是未来的定王,现在的定王世子。”
“定王世子?”顾寒之对天下局势了解不多,愣了片刻方才想起定王世子便是浮霜的未婚夫婿,心中不禁有些郁郁起来。
浮霜用筷子搅了搅那粥,花生在白粥中若隐若现,她语调轻快的说道:“正是!定王世子卫东鋆。我此番便是要去和他做笔交易,我助他夺得天下,他便还我身家自由。”
听到这话,顾寒之的一颗沉寂于底的心,不由又再度扬起。转瞬间他仿佛觉着屋外的阳光都灿烂了几分。
“你……你确定他便是明主?”他忍不住问道。
“季景斋急于除掉的人,自然是我拉拢的对象,此其一;能与蜀中抗衡的也唯有江淮卫氏,此其二;至于其三么……”她想了想道,“你恐怕不知,定王世子卫东鋆的名声可不好,世人都传他是个疯子。可我却觉着这疯子的名头恐怕有几分不实,否则也不至于连季景斋都忌惮他。一个不惜毁掉自己名声都要隐忍的人,定然不是个简单的人,这便是我选择他的第三个理由。”
浮霜只挑了能说的说,其实还有很多,回想起来,上辈子卫东鋆虽然古怪,但做出的事却委实很大气,从未为了自己的霸业横征暴敛,对润州的民计民生也十分关注,比起季景斋的冷酷无情,更得威望。
顾寒之想了想道:“可你毕竟是季景斋的女儿,他又怎会信你?”
浮霜淡然一笑:“我自然会让他信的。”
顾寒之只觉得她直视自己的双眼,格外的明媚澄净,充满了自信和力量。随着她的话语起伏上下的那颗心,不由也安定下来。
却听浮霜又道:“你此番可是打定主意助我了?”
顾寒之微窘,只觉得自己被窥破了心思,忙别过头道:“我还要考虑考虑。”
浮霜闻言大笑。
第五十七章 海船
少年站在海岸边的礁石上,眺望着远处港口缓缓驶入的海船。风吹乱了他的鬓发,舞动在他俊秀精致的眉眼前,挡了视线。他却兴奋的双眼圆睁,学着那些水手们的模样将手指嵌入嘴唇间,吹出不成调的口哨。
礁石下,一众的小厮亲随绕着石头围成了圈,焦急的喊着:“世子爷!世子爷!小心石头滑!”
卫东鋆嗤笑了一声,盘膝在石头上坐下,望着下方众人焦急的面孔,心中不屑。当年跟着父王南征北战的时候,可没这些个麻烦鬼跟在屁股后面,那时他连刀枪箭雨都不怕,如今在府里却被照看的如同娃娃,真是无趣的紧!
他再度调转了目光,望向那海船。硕大的三张主桅帆挂满了风,借力飞一般的行入了港口,船上的水手们上下攀爬,有的奔到索子那儿拉帆,有的则去控制转索和卷索,还有些敏捷的滑溜着细绳,便从船舷上迫不及待的跳下来,跃到围观的人群中去了。
这是从南洋回来的船队,满载着瓷器、丝绸和茶叶出港,倾销一空后,只搭载了很少的当地土产归航,船舱里却满当当的都是米粮。
润州的海外贸易刚刚开始,也是去岁大涝后,他的夫子董亭侯才和父王提议的。说是听外洋来的商船说,南洋地广人稀,土壤肥沃,如派官家商船去南洋,或许能淘换些粮食回来救急。原本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救急法子,并没抱太多的希望,却没想大获成功,好歹运来了七八船的粮食,也算是给润州的饥荒灾年雪中送了炭了。
他观望了片刻,翻身从五米多高的礁石上跃下,又引来众人齐声高呼:“世子爷小心!”
“走!跟我上船!”他挥着手喊道,“元寿、元吉、跟上!”
众人中两名贴身小厮苦着脸奔上前阻拦:“我的爷哎!王爷还等您回去呢!”“豫州的送嫁车队这两日便要到了,世子爷还是回去的好!”
“又不是我要娶的!”卫东鋆甩脱元寿、元吉,“若来了就让老头子自己去娶!”
说罢便不管不顾的骑上马朝码头狂奔。
端坐在梧山堂正屋厢房内的定王卫齐峥猛打了两个喷嚏,一旁的王妃武氏忙接过丫鬟煮好的茶,给他满满的斟上。
“王爷,今年开春晚,天气还冷着呢。您别急着脱皮袄,还是多捂几日为好。”
定王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拢在手中暖袖。他瞥了眼周遭众人,王妃武氏已经换上薄袍,几个爱俏的妾室甚至为了显露颜色,换上了褙子和单衣。他个男人却裹着裘衣还有些微冷,可见是身子虚乏了。
长叹了口气,定王问道:“东鋆回来了吗?”
王妃武氏不吭声,一旁的丫鬟接话道:“还没呢,世子爷一早便出去了,没说去哪儿,就说晚上用饭的时候才回来。”
“不是叫他在府里呆着,哪儿也别去的吗?”定王怒道,“这小子怎的就是听不进去?”
“他何时听过你的话?”武氏垂着眼帘道,“要真像东淳那么听话,就不是润州城的混世魔王了。”
定王闻言微皱起眉头,没有言语,心知武氏这一日三劝又来了,自己耳朵都听得生了茧子,她怎的就不甘心呢?
武氏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大儿子的不是,就仿佛世子卫东鋆那通身上下就无一处好,根本不是从她肚皮里蹦出来似的。不一会定王就被她这老生常谈弄得昏昏欲睡,一旁的妾室和丫鬟们有的也不禁困乏了。
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屋里只听王妃一人说话,待得她平日的劝词都说得差不多了,定王睁开眼道:“昨儿前方来信,豫州的送嫁队伍已经抵达宜城了,不日便抵达润州。府里可都准备好了?东鋆的大婚可不能简慢呢!”
武氏闻言脸上不悦,说了这许多王爷还是偏心,只记挂着东鋆!她憋着嘴道:“不劳王爷操心,内宅的事,妾身都安排好了,总不会丢王府的脸面,就怕届时东鋆这个新郎官不省心,拖累众人。”
定王笑道:“东鋆是知晓轻重的,定不会如此。”
正说话间,屋外进来一童儿,低声通报道:“二公子给王爷来问安了。”
武氏听闻,瞬间笑脸如花:“王爷你看,才说到他孝顺,他便来了。”
屋外卫东淳用袖子捂着点心盒,躬身站在门口,直到屋内定王喊了声进来吧,他才整整衣服走进了梧山堂。一进屋,他兜头先给王爷行了个礼喊了声父王,又给王妃行了礼喊了声娘亲,随后挨个点头冲诸位妾室姨娘问好,方才将点心盒子呈上。
“孩儿今日听毛尚书授课,说到郯子鹿乳奉亲。儿子便想,虽及不上郯子,也该多想着父母才是。便去了城西头的景芳轩,买了他家著名的八珍糕回来孝敬父王和娘亲。”
武氏忙接过打开,递到定王面前道:“还是淳儿有孝心!八珍糕补中益气,开胃健脾,正和你父王用的。”
那糕虽从城西拿到城南,因被东淳用宽袖捂着,倒还冒着热气。定王也笑眯眯的道了声好,一家子和乐融融、笑语纷纷。
又说得半会子话,已到了晌午用饭时间,定王再度发话询问,得知世子还未归来,他脸上不禁有些不悦了,用午膳的时候众人瞥见他的脸色,谁也没再敢多说。
饭后定王小睡了片刻,待到傍晚时,只听到门口一阵喧闹,一骑卫奔至中院方才下马禀道:“睿王郡主的车队已经抵达城西门了!”
定王忙穿袍快步出屋,喊道:“来人,给我速速将世子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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