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百日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浮霜的日子过的很是轻松惬意。
府内上下人等对她莫不是敬之怕之,大厨房天天上赶着巴结不说,绣庄也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便赶好了新衣。管库房的柳幸家的很快便将那欠着的一吊钱补上了,还特特的送来了下个月的月钱,说是庆典当前,恐郡主不够用先支的。
蔷薇当下便将那霉烂的一吊钱扔到了送银子的仆妇脸上,骂道:“王爷赏赐都是数十两上下,谁还稀罕这一吊钱?”那婆娘只得陪着笑脸讪讪的去了,自此对芙蓉苑的用度物品再不敢克扣不提。
舒坦日子总是如指间沙,止不住的溜得飞快。一晃眼便到了九月二十八,前头已经筹备了有三五日了,正日里天还未亮,各院的仆妇、掌管事务的管事娘子都静候在海棠苑门口,等着王妃起身发话。
黑压压占得一院子的人,连个咳嗽的声音都没有,直等到辰时正王妃起身了,珍珠才出来传话道:“今日外院设宴,事关我们王府体面,都给我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看仔细了!前日里已安排的事务,妈妈们各司其职,管茶水的分班行事,不可怠慢了客人;管盏碟的都交接清楚,谁值上短了就算在谁头上;管花草的时时照看,若有不好的,尽管拿来内院调换;负责待客的礼数给周全了,外客自有师爷们接洽,你们负责招呼好诸位夫人,命妇以上的,皆领至怀香阁王妃坐处,泷水王妃娘家人也领去怀香阁。小厨房一并人等都到大厨房王妈处听用,不得推诿偷懒……”
一通交代下来,便发了对牌。众人忙碌起来,上库房领东西的、搬运摆设的、筹备物品的,满院的人影攒动,来往奔忙。
却说这日范大家也免了课,浮霜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过后方才起身。芍药和蔷薇伺候着穿了衬裙,丁香拿过一套凤尾裙,上身是水红色交领短襦,下身是用五色彩条拼接成的裙摆,每条彩缎上均绣着花鸟纹饰,又以金线镶边,格外考究。
浮霜摇摇头,挥手道:“太艳了,换一件。”
丁香劝道:“今日是大日子,豫州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来,听说还有泷水、福祁的豪门富户。郡主可不能像平日里那样穿着,淡青、水绿、这些颜色都过于素净了。”
“宾客又不是来看我的,穿这么艳做什么?”浮霜不悦的皱起眉,“让想出风头的去出风头,岂不是各得其所?”
最终丁香拗她不过,浮霜穿着件白色对襟宽袖褙子,下着深蓝色长裙便去了前院。
前院的怀香阁是款待女客之所。浮霜带着四个丫鬟进得苑内的时候,已是众客纷纭了。她也不与院内人等言语,径直去了正房,推开门冲着堂上正在说话的王妃魏氏做了个揖,还未等她回神发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王妃魏氏此时正与五六个命妇说笑,突然见她进来了,唬了一跳,只觉得面生。
浮霜一直未曾去魏氏处请安,魏氏也端着架子没召见过她,同住王府近两个月了,却还是头一回照面!
一旁芭蕉低声凑到王妃耳边说明白的时候,浮霜已经出屋去了。魏氏听闻她便是浮霜,当下又气了个半死。谁家闺女当着众客对嫡母是这般做派的?作揖?作哪门子的揖?不知道见了父母长辈是要跪拜的吗?
她却不知,浮霜至此也只对睿王作过一个揖而已!
屋内众命妇见一少女身着素色衣服进屋冲王妃行礼,尚没瞧仔细那少女模样,她便已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禁交头接耳起来。坐在王妃左首的左都御史夫人林氏忍不住问道:“王妃,方才进来那人是谁?”
魏氏皱眉道:“还不是我那新来的好女儿。”
“哦!原来是她!”林氏惊道,“莫不就是她前日将您气病了的?”
当下一屋子的命妇丫鬟均脸上露出八卦神色。
睿王抬了个平妻的事,全豫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越级上位的女人被传得神乎其神,都道是国色天香、祸国殃民的尤物,否则王爷又怎会为得她破例?
可偏偏月余都无人见过那位新王妃,今儿见了这新郡主,虽未看清楚她模样,但那气度风貌已是不凡,对王妃魏氏又是如此做派,可见是在睿王面前得意的。
不少命妇心下便算计起来。魏氏出身并不高,泷水魏家不过是商贾之流,不知怎得就攀上了高枝,独宠睿王府多年。各家命妇表面上敬畏非常,其实内里多有不服,想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小姐尚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又怎会真个儿甘心?这回有新人上位,便多有人心存看好戏的念头。又有聪敏的,已想找门路结交新王妃了。
却听魏氏说道:“我虽愿意,但不知王爷怎么想的,也未将那女人接来府里,只留在了乡下。独接了这闺女回来,许是从小未经管教,这孩子什么规矩都不懂。进了府里这么许日子,从不知道上王爷和我屋里请安问好。给她请了教习,也是得过且过的,我近日身子又不好,也懒得管,且看王爷这么纵着吧,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呢。”
听闻新王妃根本没来豫州,不少人便歇了另拜码头的心思。
左都御使夫人平日做派最是严谨,闻言便道:“大家闺秀,怎么能如此目无尊长、不知礼法?说小了是不懂规矩,说大了便是不孝!将来嫁到谁家去……那……那都是要丢人的。”
她原本想说谁敢要,随即又想起外面的传言,说睿王独看中这女儿,要许一门好亲,寻思着自己也莫要将话说绝了,若真花落自己家,不谈这孩子的品性,光是攀上这门亲的好处,自家老爷恐怕还是会喜欢的,方才改口成了丢人二字。
“可不是吗?刚刚进来作个揖便走,谁家姑娘见了嫡母能这样?”
“就是,要在我们府里,晨昏定省若都不来,那是不给饭吃的!”
众人忙又顺着魏氏的意思评说起来。既然王府内还是魏氏掌家,面上的功夫还需做足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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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疑惑
却说浮霜出了怀香阁正屋,一院子的人便都将视线盯在了她身上。她倒也无所谓的很,仰头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一院子的命妇贵女窃窃私语。
这一个月来,她频频去秦国公处探望,却总也没和季清允见着面,心中不免焦急,眼看着呆在豫州的时间不多了,即便是此刻百日庆上人多口杂,也等不得了,得尽快寻到季清允才好。
出了怀香阁,浮霜便在前院满处溜达,因平时不常来,走着走着便迷了路。府内身着统一服饰的丫鬟们来往穿梭,又有小厮童儿瞎跑,她身穿一袭白色褙子,不华丽也不十分显眼,又被四个丫鬟围着,竟然没引起人注意。
绕过一个院门,又穿过条长廊,周围逐渐出现了身着不同服饰的宾客。男客和没有品级的贵妇们都在前院招待,此时已近午时,前院摆满了桌席,豫州城内的宾客都已到了,秦国公夫人柳氏娘家人也到了,唯独剩下泷水魏家的人还没到,因此大厨房也尚未开席。
浮霜正往人堆里瞧,却听到院门口一声通报:“泷水魏老爷到!”紧接着长随童儿层层的通报了进来。不一会儿,一群人簇拥着从府门口走来,所有人目光都迎了上去,却见走在最前方迎客的世子季清诚与一少年联袂而入,后面跟着的胖子才是泷水魏家的老爷魏庆华,世子爷的亲舅舅。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停留在那年轻人身上。
一袭麻衣,无半点装饰,却被那玉雕般的容貌衬得灼灼生辉。满院子的富贵尽都在那嫡仙般的气势前,变得市侩俗媚了。
怎么睿王府的宴席竟然会请他?浮霜皱起眉,愈发的不解,却听到身旁蔷薇惊喜道:“郡主,你瞧!那不是……”
浮霜冲她摇摇头,蔷薇后半句话硬吞到了肚子里。
顾寒之被睿王世子季清诚拉到前桌上,安置到了主宾席,随后落座的魏庆华陪着坐了次席。顾寒之心中有些不耐,又不喜欢这等场面,刚想起身推脱,却见世子举杯长声道:“诸位大约不识得,容我来介绍。这位便是峨眉山十全道人的关门弟子顾寒之,举世无双的少年英豪。前儿个杨姓大盗俯首之事便是他的功劳!”
众人闻言忙窃窃私语起来,十全道人的名头谁人不知?那真真是峨眉山上的老神仙,自个随不问世事,带出来的徒弟却名满天下,很是不得了的!而中秋庆典上的大盗伏诛也是人尽皆知的新闻。
世子接着又道:“今儿他又是立下一桩大功!赶巧我舅舅来赴宴的路上,遇着了悍匪,若不是他及时出手相救,恐今日我们便无缘高乐了!来!我先代舅舅敬你一杯!”
说罢便给顾寒之斟上了酒。
顾寒之也不退却,起身接了便一口干尽。放下杯道:“我原想着救人救到底,方才送了魏老爷来豫州,现如今事毕,谢酒也领了,是时候该走了。”
一片魏庆华忙拉着劝道:“恩公说的什么话?一杯薄酒就完了?我魏某人的命也忒不值钱了!好歹等王爷这酒席先过了,事后还容我重谢呢!”
世子道:“正是这理,我父王和大哥还没出来呢!你怎的就走?我今儿与你一见便投了缘,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武艺,真是我平生仅见的,且不说舅舅的事,也该留下你多住几日才是!”
说话间秦国公季清允抱着儿子满脸喜庆的走了出来,传话说王爷有事,就不出来宴客了,让诸位随意。宾客们忙站立道好,又添上好些个话庆贺。
浮霜看着席上顾寒之被季清诚一杯接一杯的劝酒,季清诚脸上笑容洋溢,很是热络的模样,心中疑虑重生。
中秋夜后,世子来她苑中探问时,还对顾寒之十分的唾弃,可现如今便推崇备至起来了?岂不怪哉?难道仅仅是因为今日他出手救了魏老爷吗?
她心中隐约觉着这后面藏着某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季清诚最是狡猾的一个人,能耐到未必有,可心眼子却比旁人多上十倍不止,他此番惺惺作态,结交顾寒之又是所图何事?
“郡主,我们也该往后头去了。若给人瞧见了不好呢。”芍药低声说道。
浮霜点点头,转身往后面行去,绕过长廊和屏风,便回到怀香阁苑内,五六张席面已经开了,今日的主角秦国公夫人柳氏坐在王妃魏氏下首,清韶清婉等也俱在,却没有特意等她,也未曾给她留位置。
见她来了,近百号人均停了动作,眼神调转过来,谈笑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王妃魏氏自和左都御使夫人谈笑,看都没看她一眼。旁的命妇便都留意看起好戏来。
魏氏准备将她晾上片刻,再责问她方才行礼的事。可没想到她不理浮霜,浮霜也没老实的站在跟前。只见她命蔷薇寻了副碗筷,径自走到最靠近的席位上,冲席上众人道:“方便挤挤吗?”
反正她就是为了混到庆典结束,好去寻季清允的。若真坐到主桌上,脸冲着王妃吃饭,她还不舒坦呢。
那席上众人俱都愣了,随即自然的让出了些空间,芍药忙又寻了个凳子搬来给浮霜坐下,几个丫鬟又忙着布菜端茶,浮霜便自顾自的吃将起来,丝毫没有羞怯的模样。
主桌上魏氏气得扬倒,浮霜此举不但是不敬她,连带着王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有主人反倒客席上挤个位置的?她已将自己故意不留位置的事忘了个彻底。魏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紫,随即冷哼一声掉转头与左都御史夫人继续说话,众人忙都会意,也热络的大声交谈起来。
季清韶死死按住清婉的手,以防这块爆炭不顾场合的闹将起来,只低声在她耳边道:“且缓缓,容她得意,等会我自有办法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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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射覆
宴席吃到一半,王妃突然问道:“今儿是大喜的好日子,可曾请了戏班子来?”
清韶起身笑道:“母亲放心,自是请了豫州著名的庆虹班来的,就设在水榭边上。待用完膳,就开局,那儿既通透又畅快,景色还好,岂不妙?”
魏氏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这单单的用膳,雅坐着,未免无趣。”
清韶笑道:“若不如我们来行令吧?”
众命妇忙笑道:“三郡主这主意好!”接着便有人说这个令,那个令的。清韶温婉一笑道:“若说行令,诸位都是行家,我们年轻的倒见识少了,也不会那许多,唯有射覆还算是知道的,不如就射覆吧?”
旁人一听,忙又道好。
浮霜放下筷子,冷冷一笑。好一个季清韶,选这个酒令中的祖宗,那是故意来寒颤她的吧?贵女间聚会,行酒令谈诗词那是常有的事,也是深闺女子比拼才德最常用的法子。若是谁在其间说不出个所以,便会被人暗地鄙视,今后再想混入圈内便难了。清韶故意选了最难的射覆,分明就是欺她读书少。
上辈子记得季清韶故意出题难她,自己苦思冥想,仍旧不免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不过今日么……
季清韶俯身和丫鬟低语几句,不一会儿翠玉等便带着小丫头们端来了好些个托盘。托盘上盖着帕子,下面形状起伏也不知藏着何物。
清韶道:“射覆原是用易经推算的,未免太难。如今我们不如就行个简单的。以唐诗宋词为选,覆者以此出题,射者也以此解题如何?”
众人忙笑道:“郡主这可是来考我们了!”
清韶道:“我为令官,若射者猜着了,我便自饮一杯;若猜错了,射者便罚一杯;若想不出词句破题,射者便须得罚一海如何?”
众人忙都说好,如此饮酒方才有趣。
说话间便开始了,清韶先接过一托盘道:“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说罢她便指向了身侧的柳氏。
却见此物圆整,被帕子盖着微有起伏,也瞧不出是什么。
柳氏眼珠一转,心道,这是温庭筠的《菩萨蛮》中一句,原是: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再看托盘上物体形貌,定然是铜镜了。便笑道:“郡主这是臊我们呢!若答错了可真要罚酒?”
旁人忙笑道:“自然是要罚的,怎得没说就怕错呢?一杯而已。”
柳氏方道:“我便用杜牧的一首来猜吧。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此物定然是铜镜!”
翠玉揭开帕子,果是铜镜,众人都笑了,清韶举杯自饮,笑道:“嫂子好学问。”
挨个下来,有猜到的也有未猜到的,一时间席上笑声迭起,很快便轮到了浮霜。
还未等清韶开口,浮霜端着碗碟起身道:“姐姐莫要玩笑,我不会答,这就换位置。”
众人哄笑,左右人忙拉住道:“哪有这个理?不会答也得答,否则先罚一大海!”
这厢清韶已开题道:“迟迟好景烟花媚,曲渚鸳鸯眠锦翅。”此番拿过的托盘上低低的盖着一物,高低起伏,将帕子支起了个古怪的形状。
清韶出了这题,心下得意。魏承班的这首词本就生僻些,其间夹带之物又多,有芙蓉、梳妆盒、鸳鸯、花蕊等等,她这谜底却又不是这些直白的东西,原本就极为难猜。更何况浮霜这等初来乍到,说不定她连覆题都听不懂呢!
一旁清婉用袖子捂着脸呵呵笑了起来,姐姐这词说的她就未曾听过,想必那土包子定然是不知道的,且看她当众出丑,落实了不通文墨的名头才叫人解气!
就连王妃魏氏也不禁流露出笑意。
浮霜闻言微微一愣,心道这是唐朝词人魏承班的一首词《木兰花》,原句是:小芙蓉,香旖旎,碧玉堂深清似水。闭宝匣,掩金铺,倚屏拖袖愁如醉。迟迟好景烟花媚,曲渚鸳鸯眠锦翅。凝然愁望静相思,一双笑靥嚬香蕊。说的是美人思慕情郎的场景。清韶此举倒也难不住她,但若是简单的答了,到没意思了。
既然是她们先不给她面子的,那便莫怪她不给她们里子!
心念一转,浮霜起身笑道:“姐姐这词正应了景了,方才我迷路去了前院,才知道今儿来了位贵客。端是如玉般的好人品,听闻便是我们中秋庙会上遇见的那位剑客,斩了江洋大盗的那个!我叨念了这许久,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模样,真真是剑如锋、人如玉,不知会惹得多少女孩儿‘凝然秋望静相思,一双笑靥嚬香蕊’呢!姐姐这谜我猜着了,香蕊,又是香樟树的别名,那帕子底下是香樟树叶吧?”
旁人起哄道:“谁叫你说出谜底的?射者以诗词代!快喝一大海吧!”说着便端过酒盏来灌了她。浮霜笑着推拒不了,便尽喝了,酒罢,芍药丁香忙上前给加菜按茶,浮霜却没吃几口便俯桌睡去。
她能说出题目的后两句,又能猜出覆底,即便是未用诗词来射,也不算丢人了。
主桌上众人脸色各异,季清婉气的直跺脚,怪姐姐这题出的太简单,拉扯着清韶的袖子,便要让她再出一题为难为难浮霜。清韶却红了脸,眼神迷离起来,她只觉得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滕然升起,似喜欢,又似惧怕,撩拨得她魂不守舍。
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见那人了,却不成想今日偏偏他上门来?这莫不是老天给她的福气?以圆她痴念吧?
接下来的几个令季清韶行的是乱七八糟,连覆底弄错了,又被人罚了几海。
而王妃魏氏此时已顾不得看眼中钉丢人,她听到中秋庙会上的剑客,便已魂飞魄散,唬的脸色泛青、浑身颤抖起来。寻思莫不是那剑客查到什么,寻上门来复仇了?
身旁珍珠见她神情慌乱,忙低声道:“王妃,可是酒上头了?奴婢这便去给你取醒酒汤。”
魏氏一把抓住珍珠的手,紧紧的攥着,却咬牙一言不发,脸色青白转换,过了好半晌,方才勉强恢复了镇定。开口冲众客笑道:“我身子不大好,又略微多喝了些,就不陪诸位听戏了。由两位郡主代我招呼诸位,请见谅。”
众人忙道不敢。
这厢季清韶已经喝高了,她原就为了显示才学,做了令官,酒自然比旁人喝得多,再这么一罚,却真的上了头。待到饭毕众人起身去听戏时,她脚步都虚浮了。
翠玉碧潭扶起她道:“郡主,要不我们先回去歇歇吧。”
清韶朦胧着醉眼,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她尚未见着那人,又怎么舍得回去?
众丫鬟无法,只得扶了她去水榭。
这厢酒散人走,芍药等人刚要扶起浮霜回去,却见她猛的直起身,眼色清明的问道:“都去看戏了?”
“是的,都散了。”丁香忙答道。
“前院的人也去了吗?你去前院看看,务必寻到秦国公,就说我在水榭西侧,假山上的撩意亭等他,有要事相商。”浮霜吩咐道。
丁香闻言转身便走,浮霜想了想又叫住吩咐道:“他若推脱不来,你便说事关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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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恳谈
顾寒之喝了几盅酒,又被睿王世子季清诚拉着询问曹家一案,心中不免很是烦乱。
他不过是路遇不平,恰好救了魏庆华一命,没想过事后那许多,却不知怎的被卷入睿王府来了。
师傅虽极少约束他们行止,大师兄却常常教导他,官宦人家最是藏污纳垢,无事还是避着些好。更何况天下诸事若沾了利这一字,不免失了初衷了。他原就并无求谢之意,承了情反倒不美了。
散了宴席他便想走,却被季清诚、魏庆华拉着不放。说是若请不动他多住几日,少不得备了厚礼上峨眉山去致谢。他恐他们扰了师父清修,不得已方才答应了。又接着众人去往水榭听戏的当口,溜出来,寻了一处清净的亭子,坐看景致。
不得不说,睿王这花园子是建的极好的,远远近近的桂花,幽香清远,又显得富丽堂皇。
突然他远远的瞧见一个姑娘拾阶而上,沿着假山便朝亭子处来。
顾寒之起身想避出去,又恐迂回下山反倒撞了面,便索性翻身跃上了八角攒顶的飞檐。此时虽是中午,但他所处被山石遮掩了,倒也不怕人瞧见。
那姑娘走得近了,他好奇探出头望了一眼,却见那姑娘身着白色对襟褙子,背后绣有一只水仙花,下着墨兰色的长裙,看起来十分清新雅致,却既不像贵女又不像丫鬟。
那姑娘走到亭中,转过身冲着山下左顾右盼,顾寒之瞥见了她样貌,心道:怎生是她?
他清楚地记得中秋月夜那满身是血,却依然气势凌然的少女。也忘不了那血腥弥漫中的,淡淡玉兰花香……
那夜的腥风血雨中,他眼中只有她,心底莫名萌生狂喜,就仿佛前生失却的珍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眼前。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的念头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再难忘记!
正愣神间,却见睿王大公子秦国公季清允沿着石阶逐级而上,迎着那少女走来。
“大哥,初次见面,浮霜这厢有礼了。”浮霜站在亭口,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季清允左右查看一番,见并未他人,便走进亭内坐下道:“你为何非要见我?”
浮霜在他对面亭台上坐下,挑眉反问道:“你又为何非要躲我呢?”
“我没有躲你。”季清允泰然回道,“你我之间并不相熟,也无利害关系,我有什么必要躲着你?”
浮霜笑了:“因为你害怕。”
“我怕什么?”季清允心中薄怒,瞪目膛声道。
浮霜却不害怕,反倒前倾身躯道:“你怕自己被我说服,所以方才不敢见我。我这话说得可对?大哥。”
季清允闭口不言,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
浮霜接着道:“大哥你可有否想过?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也是避不开的。权利如棋局,当入了局,不进则退,容不得你犹豫。况且你的事其实并不只关你一人,还有你的妻妾,你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儿,一干人等的安危福祸全都系于你一身。若真有一天鸟尽弓藏,你又指望他们能有何下场?”
“你莫要胡说!”季清允起身喝道,“简直是危言耸听!什么鸟尽弓藏,我是王爷的亲子,你离间我们父子是何道理?”
“我说的是实话,还是离间,大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浮霜朗声道,“会战江淮卫氏之前,你便是王爷手中利刃,无你王爷便无以平定天下;可会战之后,无论是天下两分还是一统江山,你都会变成一柄豁了口的旧剑,弃之不便,留之却又伤己,你说到那时王爷又会怎么样?”
季清允抿紧嘴角,一言不发。不用到那时,现如今父王已然防备他了……
浮霜一摆衣袖,正色道:“即便王爷尚念父子之情,世子又如何?世子一向志大才疏,又没有战功可依仗。他若要上位,你想他会拿谁做筏?
我虽刚进府没多久,但仅凭一事便可得知世子的心性。他前几日还特特的与我说,剑客顾寒之中秋缉凶,动私刑犯了王法不可饶恕,想我从口里问出他的模样。今日却对顾寒之推崇备至,笑脸相迎,恨不能结为异姓兄弟。且不说他因何改变,仅此可见他是一个表里不一、心思缜密的人,你觉得他难道能容得下你吗?”
季清允仍旧没有表态,却也未起身便走,浮霜便知道他心动了。
“俗话说,高人观三步、智者看两步,凡人只见当下。”浮霜进一步道,“大哥你是否认为,只要兵权一日在手,便能保得自家安整?难道你认为王爷在位之时,还会容得你大权在握?只要战事一罢,他若真要保世子继位,唯有在世时便将所有障碍全都剪除,即便你是他亲子,在权利地位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同!等到那日你恐怕就后悔莫及了啊!”
说完这话后她便闭口不语了,只静静的坐在季清允对面,细观他的神态。
只见季清允长叹一声,沉声道:“这便是你今日邀我来说的话?”
浮霜冷冷一笑,心道这秦国公还真是和睿王一个脾性,明明已经心动,偏什么事都藏在心底,绝不在嘴上展露,真可谓城府甚深。
她起身笑道:“我这可是肺腑之言,国公若是不愿听,大可告知王爷。他若问起来,我自当句句承认,绝不推诿。我浮霜既然敢说,便不怕认!只不知届时王爷待你如何?又会待我如何?”说着她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忧虑之色,“你我同为棋子,随时可被弃之。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也给你留一条退路罢了。若大哥你信了我,也不用当下做些什么,尽管看以后便是。”
她前后两句一个国公,一个大哥,意态诚恳,却又十分硬气,说得季清允心中浮躁。没想到这刚进府的小丫头,竟然能将事态看的如此通透?句句说在了他的心坎上,季清允不禁有些举棋不定了,隐约间仿佛是在他眼前困局中出现了一条通路,可这路偏偏雾霭重重,也说不清楚能否走得出去……
浮霜淡淡一笑,起身作了个揖,道:“耽搁了不少时间,我也该回院子去了,水榭前堂还有诸多客人等着大哥呢,去晚了恐不好。”
说罢便一挥手下得山去。
浮霜脚步轻快,心中略定。她此番一举两得,若季清允真的将她的话全盘说给季景斋听,季景斋自然不会再放心她做棋子,润州联姻的事恐怕也只有换人了。若季清允听进去了,将来她即便真去了润州,也算是在豫州睿王府内有了个同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或许她更倾向于季清允去告密也不一定……
假山厅内,两个男人一明一暗均注视着她的背影。季清允且不说,檐上的顾寒之却心中跌宕起伏。
天下竟然有如此女子?
言谈间直指人心,直剖大势,有理有据。其中道理乍一听惊人,细细想来却委实如此。
怪道大师兄常叹:乱世之中,武者为人所用,谋者得揽天下呢!
转念一想,方才她话中说到世子季清诚的话,不免令他惊醒,想起季清诚席上不断追问曹家公案,恐怕的确另有目的。顾寒之眉头微簇,打定了心思,住几日便住几日,他顾寒之不习惯恭维讨好,却从不怕麻烦!
第三十二章 出丑
水榭花楼上,季清婉被几个手帕交拉去同坐了,季清韶则压着酒意,在席间左顾右盼,寻找顾寒之的身影。
男客坐在前面,女眷则位于后方楼台处,她伸着脖子不过只能瞧见前方的一众脑袋瓜子,再加上醉眼朦胧,更是看不清了。
她急了,忙命碧潭寻了醒酒石压在舌下,又揉揉眼睛仔细寻找。撇过身材略胖的,忽略掉个矮的,突然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人从水榭门口走来,直至首席世子身侧落座。她的一颗心就仿佛飞到了半空中,绵绵软软的飘忽不定了……
台上昆腔一起,台下痴念蔓延。季清韶迷瞪瞪的凝望着顾寒之的背影,仿佛一瞬间清楚的看到,自己一生的幸福近在咫尺,却又难以触及。
她踉踉跄跄的站起身,翠玉碧潭忙一左一右的扶着,低声问道:“郡主,可是要回去?”
“不!”清韶毅然道,“容我前去问一问他。”
翠玉碧潭心下奇怪,郡主这是要问什么?他,又是谁?
清韶扶着丫鬟走下楼台,缓行到坐席最前方,站定在首席后侧。台上正演到《长生殿》的重圆,庆虹戏班的当家小生正唱到:怎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朦胧中,清韶忘记了周围,只觉得自己成了台上那杨玉环,好不容易劝得唐明皇回心意转。真是诉不出那相思万万千千……
碧潭见她痴痴迷迷的愣神,推了推她不见反应,只得上前喊了声世子。季清诚转过脸来,见大妹妹下楼台来了前席,忙站起来道:“妹妹可是有事找我?”
季清韶酒意上头,又被蒙蔽了心性,只直勾勾的盯着顾寒之的背影,并不答话。
顾寒之为人警敏,察觉有人盯着自己,便也转过了身。
季清韶只觉得眼前一亮,那挺直的鼻梁、清洌的眼神、瘦削的脸颊和那抿得极紧的嘴唇,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顾寒之方才进来时台上刚开场,女眷们大多没有注意到他,此刻他转过脸来,那气度风华立刻就衬得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们失去了颜色,勾得楼台上不少女客调转了目光。众人自然也都看到了被丫鬟扶着,站在他近前的三郡主季清韶。
世子季清诚见妹妹许久未曾言语,只瞅着顾寒之不放,两颊酡红神情迷离,便知道她这是喝高了,因怕她酒后失态,忙笑着掩饰:“妹妹可是要我陪着回去?”说着便去架清韶的胳膊。
清韶两个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就没听到哥哥的话,只听到台上旦角又唱到:路沉沉昏昼不辨,途径野树慢俄延,荒草冷烟鸟惊喧,都只为前盟未了,一灵儿飘飘荡荡将你寻遍。
这话勾起了她的心思,若不是前世为盟,今世又怎会因一面之缘,便再难忘却?
她挣扎开世子,恍恍惚惚的开口道:“都只为前盟未了,一灵儿飘飘荡荡将你寻遍。你……你可还记得我吗?”
她这话是冲着顾寒之说的,坐在近前的人自然都听得清楚,众人即刻交头接耳起来,后排和楼台上众人只见她张嘴,却没听到说话,也均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又有好事者甚至跑下楼来探望。
全豫州的人无人不知,睿王三郡主迟早是要进宫的,未来的皇后娘娘现如今对着个年轻剑客来上这么一句,就算是再老实的人,都忍不住那熊熊而起的八卦之心啊!
顾寒之微微皱起剑眉,一头雾水,眼前这姑娘面生的很,一身绫罗绸缎、雍容华贵,季清诚又喊她妹子,应该是睿王府的郡主了,也不知和方才那名为浮霜的少女是什么关系?他再三瞅了瞅,确信自己并未见过她。
“郡主只怕是认错人了。”他沉声说道。随即掉转身泰然坐下,继续看戏。
台上锣鼓声锵锵作响,如同敲击在季清韶的心口上。她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颗心如同被人从胸腔中强摘出来,浸到了冷水里般寒意透骨。满腔的柔情瞬间变成了酸楚,泪珠儿溢满了眼眶。
这回众人都觉着,两人之间恐怕是真有些什么了,多半是这俊俏的儿郎负心背信,若不然郡主怎生如此模样?可郡主毕竟也是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又是豫州城内出了名的才女,怎么竟然会与外男私下结交?
世子季清诚只觉得脸臊的慌,没想到平日一向聪明内敛的大妹妹,今儿偏喝高了当众失态!他忙拉扯住清韶打圆场道:“我知道你喜欢这唱词,可你也不该胡闹啊!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凭你的身份又怎么能上堂串戏?还不快与我回去!”
他故意将清韶前面那句戏词说成戏迷串戏,想借此糊弄过去。
却不知此时季清韶已然魔怔了,她为顾寒之生了一场病,又惦念了许久,今生若是无缘再见也就罢了,可偏偏又见着了。
病中她就断断续续的做了一场梦,梦中顾寒之仗剑闯入王府,拉着她情深意重的问:可愿意与我一同离去?梦中她几番犹豫,心中是一千一万个情愿,可偏生张不开嘴,终是没有回答。每每醒来都遗憾非常。
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长这么大,对于父王的安排从未违逆,其实并非认命!只不过是被压制在了心底,而今情缘一起,便全然翻涌起来,再难将息!
此番听到他说不曾记得自己,心下不禁悲苦万分、嫉恨重生。又被丫鬟哥哥强架着离去,迷离中还以为自己要被强扯着送到京城了,心下焦急,借着酒劲便嘶喊道:“我问你!中秋那夜,你眼里是否只看到了她?”
这句话似嗔如怨,几乎全场都听着了,众皆哗然。
顾寒之闻言心中一顿,回想起来,中秋那夜台下纷乱,却也想不起来哪一位是这郡主。当时自己眼中心里,的确只看到了浮霜……他脸上微红,佛袖而起,转过脸冷冷的瞪着季清韶。
“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清韶执念难解,挣扎着非要求个答案。
顾寒之眯起狭长的眼睛,冷笑道:“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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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争执
海棠苑正房里屋,王妃魏氏依在湘妃榻上,直愣愣的望着墙上挂的美人图发愣,下首世子季清诚陪坐在脚凳上给她捶着腿,屋里再没了旁人,丫鬟小厮们早已退避了出去。
“你现在的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不先来回禀我?”魏氏抖着嘴唇道,“竟然还真邀请杀星住进府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就不怕他瞧出端倪,半夜里将你我都砍了头去?”说到此处,魏氏打了个冷颤,心底的惊慌再也抑制不住了。
季清诚讪笑道:“母亲也过于胆怯了,殊不知诸事便多败在这‘怕’字上。方才酒席上我已经再三探问了,他对曹家一事所知也不多,是为人所托方才管这闲事的,现如今杨楮已死,线索便也断了,他又如何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为人所托?为什么人所托?托他之人又知道多少?你怎么不问清楚?”魏氏紧紧的抓着榻沿,追问道。
季清诚撇嘴道:“套他的话哪有那么容易?他又不是傻子!而且不但不傻,还为人警敏冷淡,问三句方才答一句的,嘴紧的很,能知道这些已经不错了!”
“那也不该留他住在府里啊!宴席也散了,打发他走就是了!”魏氏埋怨道。
季清诚笑道:“母亲此言差矣,正因为我襟怀坦荡的邀他住下,又上赶着去结交,方才能免了我们的嫌疑。若他真追着个蛛丝马迹怀疑上我们,也会因此而去了疑虑的。正所谓反其道而行之,我这计定然管用,这叫灯下黑。”
魏氏听到这话,想想有些道理,方才怕的好些了。她端起茶盏喝了几口,定了会子心神,又道:“怎生这么巧?你舅舅他难得来豫州一趟,竟然还遇着了悍匪?又偏偏是他出手相助,若非如此,他不会进王府来,我也不必担忧的寝食难安了。”
季清诚闻言脸色数变,没有吱声。
魏氏叹道:“这世道真是不像话了!王爷眼皮子底下,豫州近郊也能有土匪?怎么你大哥还未带兵剿灭了去?亏得王爷成天说他勇猛了得,战功赫赫,竟连自家门口都管制不好,还称什么勇猛?”
季清诚捶着她的腿,依旧没有搭茬。
魏氏却自言自语道:“明日你舅舅返乡,我可得多派些人手护卫。我早就跟他说过,如今这乱世不太平,出门在外定要注意,蜀中首富之家,多少人盯着呢!若不多带护卫侍从,什么祸事都有可能发生!看!可给我说着了吧?他偏偏以为豫州附近就安全,轻车简从的上了路,还真就被匪类盯上!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兄弟,若再有个闪失,娘家便几乎无人了,阿弥陀佛!他可得长命百岁呢!”
季清诚闻言冷冷一哼:“母亲真是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乱操心!方才还怕有人走漏了风声,让顾寒之对我们起疑,现下里又关心起舅舅来了。难道母亲没想过吗?如今知道我出身来历的,除了你我,也就只剩下舅舅了!母亲怎么不怕他将我们给卖了呢?”
“胡说什么!”魏氏怒道,“他可是你舅舅!”
季清诚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魏氏迟疑片刻,软下了口气道:“当初你的事便是你舅舅一手操办的,又许了曹静南万两白银,封他的口。若不是他,你焉有今日?他又怎么会将自己抖出去?”
季清诚冷笑道:“您的好弟弟,我那亲舅舅的为人您又不是不知道,真个是扶不上墙的东西!除了满脑子的精算盘,想了法子的往兜里搂钱,他还知道什么?吃多了酒就管不住嘴的蠢材!留着他迟早是个祸害!”
“你说什么?”魏氏翻身坐起,死死的盯着季清诚片刻,方道:“你……你……难道所谓的悍匪竟然是你指使的?”
季清诚斜眼冷笑:“母亲真是个慈悲的人啊,对曹家都能鸡犬不留,换成舅舅难道就下不了手了?简直就是舍本逐末!母亲做事没首没尾,却还不许我补救不成?要知道此事干系甚大,莫要因为您一时糊涂,拖累我……”
“啪”的一声响,他话尚未说完,魏氏便一巴掌扇了上去。季清诚当即便肿了半边脸。
“你个不孝的东西!”魏氏破口大骂,“你真个是眼里没人了?他可是你嫡亲的舅舅!你……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季清诚挨了打,捂着脸便起身怒道:“嫡亲舅舅?哪门子的嫡亲舅舅?母亲且好生保养着吧!儿子现下大了,自然青出于蓝!就不劳您费心了!”说完便转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诚儿!”魏氏心惊胆战的张口喊道,却哑了半声咽回了肚子里……
她跌坐回榻上,心中七上八下,额头突突的直跳!胸中又一阵心寒。
当年那事若是能瞒着诚儿一辈子,或许今日也不必如此了吧?只恨那曹静南!听说王爷定了诚儿为世子,便上门来讹钱,竟然还给闹到诚儿那里,让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真真的可杀!
自此诚儿便愈发怪癖了,许是心中有怨,又或者患得患失,性格也变得阴郁起来。
如今更不比三年前,诚儿眼看着就过十七了,年岁越大,越难辖制,成天不知在外结交些什么朋友!如今她的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若他真铁了心要害他舅舅……魏氏心慌意乱,她不过是个深宅妇人,就算是有能耐手段那也是出不得府的,而这事却又偏偏不能求助于王爷……
该怎么办?她连声叹息……
得想办法保得庆华一家老小平安才是,若……若不得已,就只有让他先离开蜀中了!
魏氏咬着指甲心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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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传言
三郡主酒后失态的事,愣是没人敢往王妃魏氏耳朵里传。谁都知道,三郡主是王妃的骄傲,哪个不长脑袋的撞上前去回禀这事,岂不是自找没趣吗?
于是,当百日宴第二日,睿王季景斋来海棠苑内责问此事时,魏氏那还真的是被蒙在鼓里的。
“看你教的好女儿!”季景斋刚落座便执起桌上的茶盏扔了出去,茶杯摔了个粉碎,茶水溅了珍珠芭蕉裙角上都是,她们却如同鹌鹑般的杵着,谁也没敢吱声。
魏氏小心翼翼的陪坐在桌对面,察言观色的轻声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季景斋横眉瞪目道,“你走出大门口去听听!现如今整个豫州城都传遍了!我季景斋的女儿竟然与一剑客浪子瓜田李下,还当庭责问人家是否记得她!好一个大家闺秀!真是懂规矩!平日里你到底是怎么给教的?!”
“这却是怎么说的?”魏氏惊慌失色,“清韶是最懂事、最听话的了,怎么会……”话说了一半,她瞥见珍珠等人的脸色,心道一声不好!莫非还真有此事?
“你且不必和我辩解!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我还冤枉了她不成?”季景斋怒道,“告诉她,就说我说的,禁足三个月!不许她跨出听泉斋半步!且再不许她喝酒了!便是庆典生辰也不许!别忘了她将来可是要送到上京去的,若有什么差错……”说到此处,他狠狠瞪了魏氏一眼:“我只拿你是问!”
魏氏被他阴冷的眼神一瞥,禁不住一颗心都要迸出嗓子眼了。季景斋放下话便起身佛袖而去。魏氏望着他的背影,呆愣了有好一会,方才有气无力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没人来回我?”
珍珠芭蕉等人忙都跪了下来,珍珠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昨日王妃您酒醉,我和芭蕉姐姐就陪着您回来了。今儿一早听小丫头们说,看戏的时候郡主喝多了酒失态,我还以为她们背后议论主子,是浑说的,赶着给罚了,这会儿还在院外头跪着呢!没成想竟是真的。不过王妃要问,也不能听那些丫头们的传言,还得喊郡主身边的丫鬟婆子来说清楚了才好。”
魏氏瘫软在座椅上,撑着头道:“那还不快去喊?”
珍珠答应了一声,忙起身去了。
片刻之后,季清韶身边的陈嬷嬷和碧潭低着头,一路跟着珍珠来了海棠苑。进了屋陈嬷嬷便连忙跪倒地上磕头,碧潭慢了半拍,也跟着跪下了。
“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魏氏低声说道,她始终是不信自己最依仗的大女儿会醉酒失态。
“回王妃,奴才虽是郡主的教养嬷嬷,但昨儿真未跟在郡主身边,只留在苑内看屋子了,请王妃明察。”还未等碧潭开口,陈嬷嬷便率先撇清自己。
魏氏也没精神和她计较,只看向了碧潭。
碧潭浑身一抖,忙伏地道:“奴婢该死!昨儿是奴婢跟着的,郡主在席上便喝高了,奴婢问要不要回去,她却说王妃您既然已经回了,又把众女客交给她和五郡主,便不能只顾自己舒坦,也不放心五郡主一人操持,便强撑着要去水榭。奴婢劝说不得,便只得跟着去了。后来……”
说道此处,她额角冒汗,不免支吾起来。
“后来什么!还不快说!”魏氏执起手边的团扇便扔了过去。
扇子打在碧潭后背上,她只俯低身子没敢抬头,接着说道:“去了水榭看戏,郡主便瞧见了中秋那夜缉凶的剑客。王妃您是知道的,郡主自打那夜便病了,一直养到前阵子才好,如今见了那人岂有不勾起她后怕的?当即便魇住了,全然忘记周围,这才失了态。”
碧潭避重就轻的说完,便微微抬起头,查看王妃的神色。郡主曾说过,聪明人说话是要说到人心坎上的,王妃那么疼郡主,自然是不高兴听到对郡主的诋毁之言的,顺着王妃的心思说,方才能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魏氏闻言一颗心方才落回了胸中,若真如此,倒也情有可原,得替清韶与王爷分说分说才是。
她转念一想,又问道:“那怎么有人说清韶问那剑客可曾记得她呢?这浑话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碧潭眼珠子一转,忙又道,“郡主分明说的是:你还记得我?她那是见着了那剑客,生怕他记得她目睹他杀人,方才问的,却不曾想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传得如此难听。”
这话虽然牵强,却合了魏氏的心思,魏氏脸上松懈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是,清韶从来都是最懂事明理的,即便是喝醉了酒,又怎会与一外男拉拉扯扯?得跟王爷说明白了,让他下道旨,禁了外面那些人浑说才是!”
却说睿王季景斋离了海棠苑,便赶往前院客院,他推开客院大门,便见一清俊异常的后生正坐在院中手谈,那模样、那气度真是平生仅见!他心下叹息,如此说来,也怨不得小儿女失态。
季景斋只在院门口一站,顾寒之便觉察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棋,起身微微拱手行礼道:“想必是王爷当面?”
季景斋捻须长笑,快步走上前,扶着顾寒之在原处落座,叹道:“昨儿长孙百日,却没想到十全道长的高徒亲至,亏得犬子挽留,若不然不是错过了吗?”
顾寒之微微一笑:“王爷缪赞了,我不过是恰逢路过而已。”
“这便是我季某人的运道了。”睿王笑道,“十多年前,我曾有幸上峨眉山,拜见过贵师。”
“哦?”顾寒之诧异道,“王爷见过家师?”
“不错。”睿王道,“贵师不吝赐见,还给我批了个命数呢!”
顾寒之闻言不禁心下奇怪,师傅自过百岁后,便不再见外客,已经闭关二十多年了。平日山上诸事都是大师兄代为料理,就是他,虽说是拜在师父门下,其实都是大师兄一手拉拔长大的。怎么十多年前竟然会给睿王批命?
“不知批的是何字?”他忍不住问道。
睿王淡淡一笑:“贵师说我:无缘天下。”
第三十五章 无缘
“贵师说我:无缘天下。”
季景斋这话说完,两人之间沉寂了片刻。季景斋细细端详顾寒之的神色,而顾寒之却不禁有些怔忪。
顾寒之很清楚,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易经八卦已经如火纯青,他批命卜卦从来都未曾错过。既然十多年前就给睿王批了这命,可十多年来睿王却仍旧招兵买马,与润州定王角逐天下,显见是并不信这命的。此时此刻说这话,却不知是何用意?
片刻之后,季景斋笑道:“若不然,我们来一局?”
“王爷请。”顾寒之抬手便开始摆棋。
将自己下了一半的棋收拢干净,寒之为客,王爷让他执了黑子,两人便一子一子的下了起来。
“贵师有多年不见外客了吧?”季景斋落下一白子,随口问道。
顾寒之点点头:“数十年了,若说起来,王爷上次倒是有缘法才能碰见。”
“世外高人啊!怪道福泰安康、长命百岁。哪里像我们俗人,有所欲、有所求,有放不下的、也有舍不去的。不过这人那,也要到了老神仙那岁数才能尽都看开。老神仙恐怕也是明白这道理,所以容你们师兄弟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顾寒之落下一黑子,笑道:“师父向来是宽待我们的,他常说人各有命,莫要强求。我们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也有行错步岔的,吃了苦头方有记性,师父说这便是人生历练了。”
“说得好!”季景斋一拍棋罐大笑道,“吃一堑长一智,错了一次必不会再错!”
他微微前倾身,意态诚恳的说道:“老神仙不涉世事,你们却年轻,却不知又如何?”
顾寒之心意一动,知道事来了,他故意装作没听懂般的抬头问道:“晚生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季景斋手指棋子,却不落下。只见他昂首豪言道:“谢家江山代代承继,这百余年来均是儿皇帝当朝,尚且不能通读文章,又如何能体恤下民、治国安泰?
且京中党争不断,宦官为道,闹得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等虽驻守边地,却本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愿承一人之力,匡助正道。却也得众人来助才是。可惜老神仙是不问世事的了,却不知你们兄弟有否壮志豪情?”
顾寒之却不答言,连落数子,吃下了季景斋整一条长龙。季景斋原棋力就平平,况且此时心思不在这棋上,当发觉时已落下风,只得讪讪而笑。
顾寒之吃掉最后一子,抬头笑道:“王爷,晚生此刻若答应你,恐怕就不能如此这般爽快的下棋了吧?”
季景斋闻言皱起了眉头。
顾寒之又道:“恕晚生不才,晚生不习拘束,更无意功名利禄,只愿做个仗剑江湖的浪子,却不愿束缚于军帐之中。恐怕要辜负王爷的美意了。”
季景斋闻言愣神片刻,倒也不怒,他哈哈大笑道,扔下手中余子,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只烦请你一件事。”
“王爷请说。”
季景斋起身而立,遥望天边云际,心中豪气干云再难将息。
“请务必替我给老神仙带句话,就说:世事易改、命数可变,彼一时此一时,十多年前他批我命格,说无缘天下,他固然没错。可今时却不同往日,我命已改,再不由天!请他务必重新思量,如若愿派人下山助我,我季某人许诺,假以时日,天下必尊峨眉道教为国教!”
因这话是代为传递,顾寒之便不能代为表态了,他只得躬身而立答应带言。
季景斋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便去了。只留下顾寒之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思绪万千。
他们峨眉山位于蜀中,尽都在睿王治下。师父恐怕正因为算出了睿王无缘天下,怕被牵涉其中,引火烧身,这才闭关封山不问世事的。
竟没想到时隔多年,睿王还在打他们的心思。其实剑道原就与兵道不通,仗剑天下的豪客却未必能马上善战,也不知睿王如何才能弃了招揽的主意?
正寻思间,突闻院外声响。顾寒之掉头看去,只见一个娇俏的丫鬟正从院门外笑眯眯的往内窥望。
碧潭见他回望过来,红着脸害羞带怯的推开院门道:“请公子安!我家郡主命我来致歉,昨儿她喝高了,多有冒犯,请公子见谅。”说着便端着个蒙着帕子的托盘走了进来。
顾寒之淡然道:“我当没那会事便罢了,倒也不必专程来致歉。”
碧潭却笑眯眯的将推盘放在了石桌上,揭开看时,却是一套玄色交领儒衫,银绸滚边、金丝暗纹,又有玉佩、香囊等物。
顾寒之见状脸色微变,冷然说道:“你家郡主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顾某人吗?”
碧潭微微一惊,忙道:“这如何说起?”不禁心道,这人怎生连生气都如此好看?
顾寒之拂袖而去,说道:“请姑娘回去跟你家郡主说,我顾某人虽无钱无势,却也用不着任何人施舍,若她觉着我身穿麻衣,丢了你们王府的脸面,便叫她大可放心,不几日顾某定是要去的。”
“公子快别这么说!”碧潭忙道,“我家郡主可不是这意思,原是想世子爷男人粗心,代客未免有不周之处,茶水糕点、替换衣服必不比女孩儿想得周全,方才命奴婢送了来的,并无其他意思。”
顾寒之脸色稍谕,沉声道:“劳她多虑了,不必如此。我不惯绫罗绸缎,况且你家郡主私送衣物给我,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还是拿回去吧。”
“那可不行!我若办不成事,回去是要受罚的。公子就当可怜奴婢,收下吧。”说完碧潭放下东西便要离开。
顾寒之冷冷一笑,执起桌上一枚棋子便扔了出去,击中了碧潭的腰背,碧潭只觉得后腰一麻,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了。
她惊慌失措的大喊起来,想回头讨饶都不能,唬的魂飞魄散。
顾寒之拿起衣物搭在她臂膀上,笑道:“还是麻烦姑娘带回去吧。”
第三十六章 香囊
季清韶躺在床上,脸上蒙着帕子,只觉得宿醉未醒,额角如针扎的般疼痛难忍。耳边王妃魏氏还在叨念,滔滔不绝,如蝇飞虫绕,更令她平添几分烦躁。
“我的乖女啊,这会你可不能再病了!不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我等会儿就去找你父王,定让他下道令,不许他们乱说!我们睿王府的正经郡主,岂是那等闲人配嚼舌根的!府里多嘴的丫头我都已经打杀了,你且放心!”
魏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接过翠玉递上的茶水,喝了几口,想想眼睛一酸,又摘下帕子开始抹眼泪。
“我苦命的儿啊!偏生遇到那天杀的冤家!我就说你哥哥胡闹,这样的人也往府里领,看把你给拖累的!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还未出阁呢!这不是要逼你上绝路吗!亏得你是注定要入宫的,否则以后可怎么好?……我的老天爷啊!太造孽了!怎么那野种偏生无事?中秋也好,昨日也好,她就像于己无关似的,这……这让我可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父王不问青红皂白,甚至都不许你前去辩白辩白就下了禁足令!让人怎么能心服?我看定然是那野种在他面前进谗言了!我就知道凡做大事者,身边必有小人,我得和王爷说说去,王爷应明察秋毫,一碗水端平了才是!”
床上季清韶一阵心烦,母亲嘴上说着去找父王,屁股却像生根了似的,挪都不挪。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母亲这人在父王面前还能说出来个什么?恐怕父王一瞪眼,她还未张口便胆怯了。
其实此刻她反倒释然了,外面的传闻也好,众人的嘲笑也好,她都不在乎了。虽说是酒后说出的那话,可真是肺腑之言,是她长这么大,从未敢说的真心话。若是平常,她一千一万的不敢出口。如今只要让他知道自己这心,便算是夙愿以偿了吧?
对于自己的命,她季清韶也算是挣扎过了……
只可惜……最后换了句:与你何干?是啊,又与她何干呢?即便是前世盟缘未了,今生今世他们只怕是不能够了……
想到此处,怨念迭起,充斥在胸间,萦绕不去。还是那句话,他眼里是否只看到了季浮霜?
闭了闭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湿了帕子、钻入鬓角不见了。季清韶长长的呼出口气,却呼不出胸中的憋闷。
过了有两盏茶的功夫,王妃魏氏好容易说累了,那许多话翻来覆去的也没啥新意,见女儿始终未发一言,以为她是心结未开,羞愤难当,想了想又宽慰了几句这才离开。
等魏氏离了听泉斋,侯在外面的碧潭方便捧着东西进了屋。
“回禀郡主,我送去了,那人没收。”她将托盘往桌上一搁,揉揉手臂哀叹道。
清韶闻言猛的摘下脸上帕子,从床上坐起身,直愣愣的盯着那托盘上的衣服,和衣服旁的香囊。
那香囊是她亲手做的,不过是想借着送衣服的当口,将香囊也送与他,却没成想他竟然不要!
她为了他可以舍去脸面不顾!为了他可以清白名声不要!他怎的连个想头都不肯给她留下?
难道她求的还多吗?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何其残忍?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她?
痴念一起,她猛的起身拿了把剪子,抢过香囊便绞,待碧潭翠玉拉开时,那香囊已经不成形了。
“好端端的,郡主又发什么脾气,依我说,那人不识好歹便罢了,昨儿郡主虽失态,他个大男人难道还怕失了名声不成?郡主做什么要去上赶着道歉?这会子人家敬酒不吃,郡主又白白的气坏了自个儿身子!”翠玉一边叨念,赶着上前收拾起碎布断坠。
碧潭却不说话,她只细细的看着季清韶,心中模糊有些明白了。
季清韶绞完了香囊,跌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呼了口气,她拭去眼角的湿润,心中魔念横生。也罢!我若不能让你记在心头,一辈子不忘;不如就让你恨得难以忘怀吧!
顾寒之……季浮霜……顾寒之!季浮霜!
此时此刻,浮霜却不知自己已被人惦记上了,她听完蔷薇绘声绘色的描述王府内的最新八卦,心中甚至还有一丁点的可怜季清韶。
虽是她起的由头,却没想到捅出这么个大笑话来。真真是始料未及啊!
她掩嘴藏住笑意,忍了片刻,方道:“你们一个个出去嘴巴都给我闭紧了,别太张狂,此刻王妃王爷那里多半都是不喜的,被撞到了她手里,我可救不了你们。”
“那是自然!”蔷薇笑着说道,“也只在郡主面前说罢了。听闻海棠苑都发落了几个丫头了,均是嘴巴不好的,我们又怎么敢出去乱说?”
“这才聪明。”浮霜又道,“即便是要笑,也得背着人在屋里偷笑。都只为前盟未了,一灵儿飘飘荡荡将你寻遍。这词真好……真好……哈哈哈……”说着她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了,又勾的一众丫鬟们笑声迭起。
既然这辈子与季清韶再难相安,便没啥可忌讳的了,即便是小人一把,心中也十分爽快啊!
至于顾寒之……世子竟然将他留在了府中,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收起笑意,浮霜不禁又有些担心,她总觉着世子对顾寒之是敌非友,绝不是面上装出来的好意。
是不是该给顾寒之提个醒?又该提个什么醒呢?浮霜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尚且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她起身走到案前,铺开纸执笔在上面写了一个诚,一个顾两个大字。随即咬着笔头沉思起来。
顾寒之是因为中秋缉凶才被季清诚盯上的,想到此处,她又在两个字的下方写了个曹字。
曹家灭门案是三年前,那时季清诚不过十四岁,尚未成年。他难道和曹家有什么瓜葛,或者说与那江洋大盗杨楮有什么瓜葛不成?笔悬在空中,再未落下,一滴墨滴在了纸上,印染了那个曹字,逐渐变得模糊难辨了。
模糊难辨……季清韶双眼一亮,得找机会去查查三年前那个案子的详情才是!
第三十七章 旧案
柴芹很满意现下的差事,前个他足足花了一百两纹银,才疏通了关系,从巡街衙役班子调至了都察院库房守门。如今虽然明里衙门是辰时初便开门,可他即便是辰时末才来也无人管,用过午膳,若无事也可先行回去,真是再舒服没有了。
豫州睿王的小朝廷编制混乱,这都察院原是皇帝老儿跟前听命的钦差,在睿王这儿却不过是维系治安罢了,豫州兵马司在近郊驻军,又有哪个毛贼胆肥了敢作案?
即便是当年那十分罕见的曹家灭门案,前个也已经真凶伏诛了,都察院通体上下更是无事可做。大伙只记挂,若是哪一天王爷一统天下,小朝廷正了法度、循规蹈矩起来,都察院上下岂不是都该成了二三品的大员?
平日里玩笑,牛督察使和王副督察使就常以大人互称,他们一众人等也跟着‘某爷’的混喊起来,十分有趣。
今儿个两位督察使均未来点卯,院里只有几个小吏的看着门,柴芹打了二两酒,弄了些小菜,进了卷宗库房便关了门,自斟自饮起来。喝了半响,约莫快到申时二刻了,柴芹便收拢碗碟,正准备回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响动,随即库房大门便被人推开了!
他抬头一看,却见五六个面生的汉子闯了进来,一进屋便拉扯着他道:“世子查案!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柴芹愣了愣神,却已经被揪住了衣襟,他尖声叫道:“我……我……我是守库的!可不是闲杂人!”
“啪啪”两个嘴巴一扇,他老实了,只听一壮汉道:“说了出去便出去,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随即他便被人拖将出去,直扔到了院子里,却见几个看门的小吏胖头肿脸的也站在院里,如鹌鹑般不敢吱声。
他忙闭了嘴,心想世子查案?什么世子?难道是睿王世子爷吗?
不一会儿,却见四个俊秀水灵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头戴垂纱斗笠的女子走了进来,柴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那几个丫鬟,不觉得哈喇子都流下来了,直到一行人进了屋,他方才回过神来,心道:不是说世子吗?怎么看却是位小姐呢?
他低声问了身旁的小吏,小吏苦着脸小声说道:“哎呦我的柴爷!你管他是男是女呢?方才人家进门便露了王府的腰牌,李爷那多嘴的也就问了一声,我们众人便吃了这许多苦头,你看!脸还肿着呢?你还有甚可问的?”
旁边那位李姓的小吏忙道:“可不是吗?就我这张嘴!平日里跟你们爷来爷去的混惯了,却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其实谁不知道,即便是王府门口看门的,都比你我高上不止一点半点。既然都是王府的人,爱查便查去,别说都察院了,就连这豫州,乃至整个蜀中,还不都是王爷家的?”
柴芹觉着这话也对,便不揪心了,想着等督察使回来,大家伙把事这么一佐证,倒也没啥干系。
却说浮霜进了屋,众丫鬟们见那杯盘狼藉的一桌吃食,忙掩着鼻子都给收拾了。四名亲随捧着杂物也退了出去。芍药帮着浮霜卸下了斗笠,浮霜便道:“拿三年前的旧案宗卷来看。”
四个丫鬟忙上书架上去翻找,一通忙碌,却终是没找着。
“怎么回事?”浮霜等了片刻,不耐烦的问道。
芍药近前回道:“这里面乱七八糟,十分没有章法,旧年的卷宗和今年的又混放在一处,真真是难找的很,不如将那管库的喊进来问?”
浮霜点点头,于是芍药忙给她重新戴上了斗笠,蔷薇则出门和一亲随低语几句,那亲随坏笑着走到柴芹面前,拎起他的衣领便往里拖。
柴芹大惊,忙满口告饶道:“我的爷爷啊!又关小的什么事了?不都让你们随便看了吗?”
那亲随也不答话,只将他推进房内,再度关上了门。
柴芹从地上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却见如花似玉的几个丫头正一溜排的站在他面前,那戴斗笠的小姐垫着个帕子,端坐在凳子上。
“姑娘们饶命!小……世子爷饶命!”柴芹这人十分乖觉,知道这行人是打着世子名头来的,显见着是个小姐却也硬着头皮,当面喊起世子来。
蔷薇扑哧一声笑了,丁香等也忍俊不禁,浮霜淡淡一笑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想查阅曹家一案,你把三年前的宗卷和现下的结案宗卷拿出来也就是了。”
柴芹忙直起身,跑到后方书架上,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堆踞摊在了案上。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也不得乱走,就侯在门口,有事还要喊你进来问的。”蔷薇吩咐着带了他出去。浮霜便翻起卷宗,一页页的细看起来。
第三十八章 案情
曹家一案始于恒顺八年,也就是三年前的腊月二十三。
曹府乃官宦世家,传至曹静南已是第五代了,虽然子息繁茂,却纨绔者众多,全族也仅曹静南一人得了个六品文书,在睿王小朝廷内挂职。
按照宗卷上所录,那日天降大雪,彤云密布,朔风大作。豫州城内人烟罕至,大多数人家都早早的闭门歇息。
曹府南北临街,西侧是豫州有名的香火寺庙白鹳寺,东侧则与工部员外郎何大人的府邸毗邻。按照何府众人口供:那日因天气不好,申时末便闭门谢客了,到了半夜听到隔壁曹府内传来叫嚷声,以为是风雪声混淆视听,便未去探问,至第二日天晴开得府门时,只见隔壁曹府门户大开,阖府上下七十八口早已全都毙命。
宗卷上记录的并不详细,虽是惨绝人寰的大案,可战乱之时自不比太平盛世,当时睿王在外征战年余未归,豫州城内无人坐镇,官府也就未将这六品小官的灭门惨案当做一回事。想也因是豫州,方才会誊写宗卷立案,若是换成昌平等乡里边地,更是无人问津了。
最终因寻不到凶手踪迹,也查不出任何线索,都察院便寻了个街口卖菜刀的郎客,咬定是他持刀行凶、谋财害命,斩了他头去,匆匆将此案了解完事。
直到今年中秋,顾寒之众目睽睽下斩杀杨楮,并将其头颅附带状纸一封,寄送到都察院门庭,方才重新改了卷宗,算是真相大白。
前前后后,看的浮霜一肚子气,这帮都察院的废物!灭门大案竟然如此草率了结,不去缉拿真凶,反倒构陷冤案,如今致使她无从查起。
“简直是狗屁不通!”她气狠狠的将宗卷扔在地上,骂道,“如此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的都察院竟也能存留至今?告诉外面的,将院里众人给我杖二十!”
蔷薇得令,到门口通传了,院内传来一阵乱叫,有的叫嚷道:“好歹我们也是官身!”,又有人喊:“世子爷开恩!”可无论他们怎么喊,终究是被众亲随拉至院中拔了外裤打起了板子。
劈里啪啦的板子声迭起,可怜那几个小吏,有的三年前也未当值,白白的替故旧同僚挨了这罚去。
一众人等皆喊冤枉,其中叫的最凶的便是那柴芹。
刚花了一百两银子谋了这差事的柴芹觉着自己委实冤枉,当年那事他也不是不知道,却不是他们下面的人怕麻烦不愿细查,而是另有缘故,此时被打急了,他便忍不住嘶喊道:“冤枉啊!世子爷!当年那事可不是小的等罪过!”
浮霜在内听闻他话中有话,忙喊了声:“停!”
院中板子声方止,众人皆心存侥幸,全都眼巴巴的望向柴芹,巴不得他说出点道理,好免了大家这顿板子。
浮霜接过斗笠戴上,说道:“让他进来回话。”
柴芹第二次被带进屋内问话,方晓得眼前这女子可不是个好性儿、容易拿捏的主,也不敢再肆意打量那几个丫头、或者满嘴胡扯了,只一躬身跪倒,呐呐的不敢开口。
“我问你,你方才说‘当年那事可不是小的等罪过’,那却是谁的罪过?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浮霜淡淡的开了口。
蔷薇一步跨前,喝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柴芹耷拉着脑袋,忙回道:“三年前小的还在巡街衙役班子供职,虽不曾管西大街曹府地段,但恰巧和管那片儿的同僚一屋里同住,倒也知道些曹家灭门案的前后事宜,这事便说来话长了。”
“什么说来话长?还不挑重点的回!”蔷薇又道。
“不,有什么尽都说了,不急。”浮霜道。
“是!是!”柴芹忙道,“若说曹家曹静南,当年在豫州城西也算是小有名声的,他好歹也算是个六品小官,当面众人多少得喊声曹爷,其实背后都叫他曹算盘。他长相忠厚,为人却奸诈,心里的算盘打的忒响,生是个做生意的料,可偏偏错步了仕途。
他和邻居何大人关系并不好,何大人读书人出身,没有祖上封荫,最看不起曹静南这种斤斤计较的小人。当年那案宗我也翻过,何家人都说听到哭叫声,却因大雪天冷没去查探,其实即便是大晴天他们多半也不会去问的。”
“芍药,看赏。”浮霜淡淡一笑道。芍药忙拿了一两碎银赏了柴芹。
柴芹大喜,方才还是挨板子,这会儿就得钱了?还没说到重头戏呢!他立马来了精神,越发绘声绘色道:“我那同僚说过,当时那场面真叫个惨啊!曹府内血流成河,深深的浸红了积雪!别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唯独曹府内艳红满地。上至曹静南七十多岁的老母,下至丫鬟婆子,一个不落的送了命!就连个尚未满月的娃儿都没放过……”
众丫鬟闻言花容失色,胆小的鸠尾甚至捂着嘴,低叫了一声,浮霜却道:“继续说。”
“是!”柴芹接着说道,“这案子,我顶头上司薛总捕头原是准备详查的,豫州府内好容易来了桩大案,正是督察院上下邀功请赏的契机,贵人您想,又有谁愿意草草结案呢?可前个薛总捕头才召集了我们一杆衙役,说是要各人放下手中的事,全力以赴的巡查此案,偏第二天他便改了口。”
“改口?他为何又要改口?”
“这谁知道呢?”柴芹一摊双手,“薛捕头没说,我们兄弟也有想问的,却被告诉了句少问为安。后来依他的法子找了个卖菜刀的结了案,上面的两位正负督查使也未说什么,可见是上面压下来的,这么牵强的结论鬼才会信。我们兄弟都猜,这倒霉的死鬼曹静南一定是在官场上得罪什么人了,他天生就该做生意去,何苦趟仕途这浑水呢!”
官场上得罪人了?浮霜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却摇了摇头。真要是官场上的恩怨,通常祸不及妻儿。若真要祸及妻儿,也不用如此一般买凶杀人,直接构陷通敌,便可叫人全家丢了脑袋。
第三十九章 初识
谁有本事在豫州买凶杀人,事后还能买通上下,粉饰太平呢?浮霜心中一动,又问道:“如今那薛捕头何在?”
“薛捕头?”柴芹叹息道,“那也是个没有运道的,曹家一案后不到半年,薛捕头便在一次缉凶途中,不慎掉进河里淹死了。”
死了?浮霜嘴角勾起冷笑,此事越发有意思了。
“那当时的督察院正负督查使可是现在的两位?”她又问道。
柴芹摇摇头:“不是,当时的正负督查使一位姓钟,一位姓陈。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钟陈两位督查使伙同薛捕头,构陷了那卖菜刀的郎客,白冤了人家一条性命。后来不知怎的,终究还是犯了事,前年便被睿王爷给流放了,现下的两位督察使是那之后就任的。”
如此说来,收拾的倒是挺干净的。浮霜心中愈发起疑。曹家灭门案,和后续的收尾,手段大异,就仿佛不是一个人做下的。前者为了除掉曹家满门,买凶杀人如此明目张胆。后续收拾掉薛钟陈三人却各寻事故,又等了数年方才动手,真是暗度陈仓,让人明眼看不出来。
若说这一前一后,倒是收尾的很像是狡诈奸猾的世子季清诚手笔。
如此说来,季清诚刻意接近顾寒之,越发佐证了他与此案脱不了干系。那他又是为了掩护什么人呢?这人恐怕不是犯案的江湖大盗杨楮,像杨楮这样的身份,就算是死一百个,季清诚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究竟是谁值得睿王世子亲自收尾,又与曹家有如此深仇大恨?
浮霜闭着眼睛思索了片刻,方站起身道:“芍药,赏他五两银子喝酒。”说罢便走出了库房。
回了王府,她考虑了再三,还是直奔前院客房顾寒之处。
此时已至傍晚,艳霞漫天,凉风习习,顾寒之正于院中舞剑。
只见他淡青色的衣袖翻飞,带动漫天碧叶,转身腾跃间,煞是好看。数十名丫鬟童儿纷纷扒着墙头门缝,正朝内偷偷窥望,均捂着嘴巴,心中惊叹却不敢吱声。
浮霜行至近前,芍药轻轻咳嗽了一声,门口的下人们忙掉转头,见是四郡主来了,忙都低头耷脑的一哄而散。
浮霜率先推开门,步入院内,却见一剑夹风带劲的冲着她面门击来!浮霜身后众丫鬟连声惊叫起来。
“你们偷看无妨,谁敢进来打搅……”顾寒之话说了一半,见是浮霜,忙一收手,撤回了剑势。
浮霜倒没被吓着,她不过微微有些吃惊,随即展露一笑道:“每一次见面,都是刀光剑影啊。”
她轻轻柔柔的话,令顾寒之腾的脸就红了。仿佛瞬间被窥破了心思,他扭过头急于掩饰。
浮霜诧异的瞥了顾寒之一眼,心想怎的一句玩笑话便脸红了呢?莫非是自己话说的唐突了?
她挥挥手,朝众丫鬟示意,芍药蔷薇等犹豫了片刻,还是退出了院去。浮霜径自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冲着兀自杵在门口的顾寒之正色道:“小女子浮霜今日拜访,实有要事相商,顾公子不如坐下细谈?”
顾寒之偷听过她和秦国公的对话,自然知道她不是莫名其妙的季清韶之流。他收剑入鞘,行至石桌前将剑往桌上一搁,抬起头与浮霜照了个面,方又觉着有些太近了,脸上越发热辣起来。
浮霜扑哧一笑,上辈子顾寒之几次出手相救,却循规蹈矩的与她保持距离,近身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如此容易害羞的家伙。不过他这模样又比平时生动了几份,倒是很有趣呢!
于是她便忍不住调侃道:“刚刚舞完剑,公子脸上这许是热的?”
顾寒之窘得越发上脸了。他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从气海直往上蹿,涨得整个脖子都红了。他有生以来初次感到胆怯,自己也诧异非常,面对这么个柔弱女子,自己又怎会胆怯呢?
浮霜轻声低笑,却又怕他恼,忙收敛起笑容。毕竟是这辈子初次见面,她对他是熟稔的,而他则不然。
“我今日前来,为的是曹家一案,却不知顾公子认为,曹家灭门案终结与否?”她话题一转,入了正题。
顾寒之闻言,皱起眉头道:“郡主的意思是……”
“莫叫我郡主,只唤浮霜便可。”浮霜道,“公子于中秋斩杀杨楮,并送至都察院结案。是否认为曹家一案就此了结了呢?”
顾寒之微微一愣,随即坦言道:“原本我觉着此事已了,可到了贵府,却不免改了主意。”
“哦?”浮霜挑眉笑道,“却不知公子为何改了主意呢?”
顾寒之道:“我因魏老爷的事,在百日庆上来了贵府。世子便与我一见如故,非要强留下,又三天两头的来我处下棋聊天。顾某自诩并没有什么能让世子高看一眼的地方,他又常问我曹家一事,因此顾某心中存疑。”
他知道浮霜和世子的关系并不算和睦,倒也不忌讳在她面前说这话,其实最初他起疑心还是因为浮霜说给秦国公的那段话。否则光是季清诚好奇般的探问,也不至于引起他警惕。
浮霜笑着点点头:“我对此案略知一二,若愿帮公子细查此案,却不知公子可否告知,是因何理由追查此案?此刻知晓的又有多少?”
顾寒之闻言,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半响,沉默不语。大师兄常说,人在江湖,须谨慎行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他尚弄不清楚自己对浮霜的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事关曹家,不由得他不警惕,毕竟他和她还未到交浅言深的地步。
迟疑了片刻,他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帮我查此案?”
浮霜浅浅一笑,左顾而言他:“难道公子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之中时,也需先寻个理由吗?”
顾寒之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早就知道她词锋凌厉,自己不善言辞,定然是说不过的。他定定的望着她,想看她有几分真意,却见那一双凤眼烁烁生光,宛如藏星纳斗般深邃、又如琉璃般剔透。
逐渐的,他再度红了脸,心跳若擂鼓。
浮霜笑了,顾寒之心下微恼,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仿佛脱离了狼,真真是令人难堪,他别过脸,不再看向浮霜,义正言辞的说道:“曹家一事,我自会查探清楚,无需他人相助。”
浮霜闻言便低声道:“公子莫要小觑我。我虽是女子,对豫州诸事,及王府内务,多少知道的还是比公子多的。”
顾寒之叹道:“却不是小觑,你毕竟是个女孩儿,不比男子便利;曹家一案干系甚深,你又何必牵扯于内?”
打量着他温润如玉的脸,浮霜心道,顾寒之果真比记忆中更加清高倔强,看来还是应该坦诚相待的好。
第四十章 推断
浮霜收敛起笑容,沉声道:“公子可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
顾寒之闻言皱起眉头,不解她的意思。
浮霜起身,缓步于庭院内,幽幽然说道:“实不相瞒,公子别看我此刻身居华府,锦衣玉食,其实如履薄冰、步步维艰。睿王府并非生我养我之地,睿王待我也并非亲女。我不过是他牟利的一枚棋子罢了,若不自救,终有一日必将弃子难容。现下唯有放手一搏,才有可能脱出困境,另辟出路。因此这府内上下人等,皆是我筹谋的对象。曹家一案,牵涉世子季清诚。寻得背后真相,于公子是行侠仗义,于我却说不定便是救命良药了!”
她这番话言辞恳切,又直白坦荡,就连算计人都说得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令顾寒之不由暗暗吃惊。因先前听到过她与秦国公的对话,他知道浮霜这话说的只真不假。如今她初次见面,竟然便敢直剖于他面前,可见对他信任。想起自己方才对她还多有疑虑,顾寒之不禁心下惭愧。
“公子可是还不放心?”却听浮霜又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个弱女子,公子难道怕我如何?”
艳眼下,少女亭亭玉立的站着,定定的望着他,脸上的挣扎、忧虑,偏带着几分倔强,最终化为了信任的目光……
顾寒之只觉得心脏猛的跳漏了一拍,他避开她的眼神,心神大乱。曹家一案,于他至关重要。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将愧对于大师兄在天之灵。可偏偏他虽身负绝技,却少闻世事。对于查案、破题之事并不擅长,查了有小半年也只得了个杨楮,对于其后之人还是一头雾水。
如今因机缘巧合,来了这睿王府,又听到浮霜一番话方才疑心起世子。可也仅此而已,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查探。
睿王世子自不比杨楮,峨眉山通体上下均在睿王治下,若得罪睿王太深,不免给师门招祸,因此他自然不能拘了世子逼问。在王府内住了数日,只觉得世子愈发可疑,却因不善言辞,也未能套出什么话来。
其实浮霜最初提议的时候,他并不是不心动。毕竟他知道这女孩儿虽然年少,却机谋过人,正是他所不及的。可偏生浮霜又是睿王郡主,他码不定她与世子今日为敌,他日会否为友,更怕她此番是来诓他的,方才严词拒绝。
此刻浮霜坦诚布公,说明了自己所图,反倒去了他疑惑,令他无以推脱。若真不接受浮霜的提议,倒像是弃她不顾似的,她一个弱质女流,却不得不处心积虑,拉拢探问以保自身,更令顾寒之心中萌发了一丝怜悯,侠义之气顿生。
“既然如此,就劳烦郡主了。”他沉声说道。
浮霜转过身,绽开笑颜:“唤我浮霜便是。我可否也称你为寒之?”
顾寒之微微一愣,略带尴尬的点了点头。
浮霜笑道:“那你我便将所知之事,相互说个明白吧?”
接下来两人一番谈话,浮霜方才知道这事的前后因果。
顾寒之是十全道人的关门弟子,名义上的师父自然是十全道人,其实传授他技艺的却是大师兄乔焕笙。
乔焕笙年长顾寒之近二十岁,平日里待他如兄如父,顾寒之也自然视其与旁人不同。
半年前乔焕笙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临终前交代了曹家之事,托他定要查出曹家灭门案的元凶,并寻到曹静南的一侄儿。顾寒之方才知道曹静南的这侄儿不是旁人,却是大师兄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追溯起来又要说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乔焕笙初次学艺下山,酒醉后路遇匪类,救下一女子,一夜朦胧,没想到那女子竟以身相许,第二日方知道她是曹家庶出的二姑娘。
乔焕笙年少气盛,虽是与那女子有了首尾,却不是他自愿,心中原已有人,愤怒之下没肯娶那女子,只将她送回了曹府后,便回了峨眉山。
后来乔焕笙情路坎坷,心系之人嫁与他人,他发誓终身不娶。却又收到了那女子送来的书信,说是腹中怀了他的麟儿。
当时恰逢他失意,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待得后悔寻去时,只得知曹家因那二姑娘尚未成亲,便生下私孩子,觉得有辱门楣,在孩儿落地时已将其送至他处,了无音信了。
他虽不爱那女子,也打算孤身到老,却想着若人世间有一孩儿能传他衣钵也甚好,便奔波各地去寻找那孩子。期间恰逢机缘,救下了顾寒之,心下喜欢,便代师收徒,留在自己身边聊以慰藉。
寻了有数年,也未曾有丝毫线索。乔焕笙不得已带着顾寒之回了峨眉,令其正式拜在十全道人门下。又过了十多年,当得知曹家惨案,下山去时,已为时晚矣。
临终之时,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曾亏欠的那曹家姑娘,以及流落在外,尚不知死活的孩儿,唯有将诸事一并托付给了顾寒之。
大师兄七七之后,顾寒之拜别师父,下山寻访,找了半年,得到江湖消息,说江西有一浪客,酒醉后与人夸耀,吹自己曾在蜀中犯下大案,因有人依仗,得金数千、全身而退。他追查下去方寻到了杨楮,又一路追杀到蜀中,令其授受,却未能问出其背后的人。
浮霜将自己查探到的消息与顾寒之的话前后一对照,案情却也没有太多进展。现下唯一知道的便是,世子季清诚定与此事有关,他若非参与其中,至少也是知情的。否则又怎会下手处理后续那几个人?
她将自己的推断说与顾寒之知道,顾寒之方才明白季清诚刻意拉拢自己的目的所在。
“于你看来,季清诚掩护的又该是谁呢?”顾寒之忍不住问道。
浮霜沉思片刻,道:“先不说其他,就说杨楮。你方才提到,他号称自己因曹家一事,得金数千。如今战乱频频,能花得起如此大价钱买凶杀人的其实并不多。豫州城内,睿王季景斋自然有这钱,但若是王爷要取曹家满门的性命,又何须买凶?直接一道令杀头便是,所以自然不是他。其余能出得起这钱的,至少也是一二品的大员,又或者是民间商贾富豪之流。
出得起钱只是其一,其二还需值得季清诚出手掩护,那可疑人便更少了。睿王季景斋疑心病重,两个儿子都极少与豫州小朝廷内的官员联系结交,生怕落得他忌惮,季清诚尤为谨慎,更是不可能为了朝臣出手,如此一来我们又可以排除官员。而富豪商贾……”
说道这里,浮霜淡然一笑,胸有成竹的总结道:“值得季清诚掩护的,恐怕只有那位被你救回来的,陇水魏家的魏老爷了。想必只要追着魏老爷查下去,即便他不是真凶,多半也与此事有牵连。”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顾寒之豁然开朗,心下佩服。竟然仅从钱银之事,便能推出这许多线索。如此一来倒是简单了,碍于身份,他不便逼问睿王世子,却的确可以从魏庆华身上入手!
顾寒之起身做了个揖谢道:“若能寻得此案真凶,顾某感激不敬,必将重谢!”
浮霜眼中带笑,坐着大刺刺的受了他这礼,却道:“若果真如此,浮霜却不要谢,只有一事相求,不知寒之可否答应?”
顾寒之爽快道:“尽管说来,顾某当竭尽所能!”
浮霜正色道:“若是有了确凿证据,请寒之务必告知于我。若是旁人寒之尽管下手,若是王府中人……”她稍稍顿了顿道,“还请寒之手下留情。”
顾寒之闻言不禁作难,方才自己才夸下海口说竭尽所能,此刻却不便答应。此事多半与季清诚有关,如今证据不足,他不便给师门招祸,可若真查出是世子所为,拼着性命不要,他也是要替大师兄完成遗愿,手刃季清诚的。若是此刻答应了浮霜,又怎么对得起大师兄?
浮霜见他迟疑,心知他所虑,忙笑道:“寒之莫要会错意,我与王府诸人是敌非友,请你手下留情,并不是袒护他们,而是另有所图。先前说了,季清诚的把柄说不定便是我的救命良药,曹家的仇不可不报,只是要看什么时候报,如何报!我季浮霜指天发誓,定然让有罪之人生不如死!”
她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就连顾寒之都隐隐心中一寒。再看时却见浮霜气度优雅,容貌娟秀,就仿佛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于她之口。
还是大师兄说的对啊!谋者杀人不见血!他此刻已经无从评价眼前这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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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离去
幽静的书房内散发着阵阵墨香,季景斋写完了一副字,瞅瞅了,尚觉满意,方才放下笔抬头问道:“听闻四郡主去了督察院,她都做了些什么?”
堂下跪着的丫鬟道:“郡主她翻看了曹家灭门案的卷宗,又招了个名叫柴芹的人来,询问了此案细节,前后共赏银六两。”
季景斋皱起眉头,心想这丫头愈发古怪了,怎么又突然关心起曹家案了?
“她出去之前,说过什么话没有?”他再度问道。
丫鬟想了想,颤抖着声音答道:“奴婢不敢欺瞒王爷!之前郡主在房中笑三郡主酒后失态的事,突然郡主便收了笑,说要出门逛逛,奴婢以为是上市集的,直到出了府才知道是去督察院,也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回来之后,郡主又去了前院客房,与那姓顾的剑客交谈有近一个时辰之久,奴婢等恭候在院外,却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季景斋绷起脸,清韶和浮霜的关系终究是到了这一步,倒也怪不得浮霜,前些日子书房一事便是清韶先开的头。他警告了魏氏,却没防到魏氏借清韶之手出招,不过也罢,浮霜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对付不了,也不值得他看重了,只是这丫头未免变化太大了些……
至于都察院和剑客……她关心曹家案恐怕也是因为顾寒之吧?
对于顾寒之,季景斋心中不是没有芥蒂的。想他以王爷之尊,屈身相邀,却被那小儿一口回绝。偏偏他又不能动手杀他泄愤,唯恐阻碍了招揽贤能的名声,心中暗恨不已。
可得尽快赶走了事!留在府内尚未满十日,便已勾得两个女儿不安于室了,可不是好事啊!
“好了,你回去吧。”他冲堂下丫鬟挥手道。
那丫鬟爬起身,弓着腰退了出去,季景斋想了想喊来亲随吩咐了几句。那亲随得了令,转身出了书房,去库房领了二十金、并佩剑一把、长衫两套,捧着便去了前院客房。
客院内无人,那长随便直行至门口抬手便要敲门,这手尚未落下,门已被打开,却见顾寒之身着麻衣,头发半干的站在门口,显见是刚刚沐浴完毕。
“王爷派小人来……”话刚说了一半,那长随抬头看见美人出浴的景象,不禁呆愣住了,虽同是男人,也不免有些脸红心跳。
顾寒冷之瞥见他手中事物,心下了然,不免暗自恼怒。他二话不说,碰的一声甩上了门。
那门差点砸到长随的鼻子上,他慌忙回过神来,拼了命的敲门。却敲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回应。他手臂生疼,心下气苦,方才若不是自己闪了神,未曾交代完王爷的话,即便是这穷酸剑客赖在王府内不肯走,他也可以回去向王爷回话了,至少不必在此进退两难啊!
逐渐的,他转敲为砸,最终一横心抬脚踹进了屋去。却见屋中空空如也,床铺整齐的堆放着被褥,八仙桌上留了杯喝剩的残酒,其余花瓶、器具等物一个不落,唯独没看见顾寒之的身影。
正对门的窗户打开,布帘被吹得上下起伏,那临窗案上仿佛搁置了东西,长随近前看时,却见一封书信被十两纹银压在案头。
他不敢私拆那信,只得取了又送至醉石轩书房。
季景斋练了数十张字,尚未能平心静气。季浮霜的变化令他心中存疑,不免浮躁难安。此刻见长随捧着东西进来了,便问:“难道他不肯走?”
那长随跪地回道:“王爷,幸不辱命,人已经走了,却没收东西,似乎还留了封书信给您。”说着便至前,将书信递给了季景斋。
季景斋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写着:贵府饮食不够清淡、下人不够本分、待客不够诚意、唯景致尚可。现折钱一日二两,以偿花用。落款毅然是峨眉顾寒之。
季景斋阅毕怒极反笑,好一个顾寒之,公然甩下客栈三等客房的价钱,这分明就是在羞辱他睿王!
他生生的压下火,一把揉皱了信纸,抬头瞥见长随捧着的原本送去之物,心中暗恨。想那黄口小子,不过两袖清风、一身麻衣,难道黄金十两,佩剑一把还折辱了他不成?竟然招来他如此讥讽!真是不识好歹!
转念一想,好在他也算是走了。十全道人的徒弟,他还真不能说杀便杀。况且府中留一剑客,总是不妥的,诚儿也是没有分寸!就算是要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也该看看是什么人再拉进府来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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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来客
百来辆的车队在狭窄的山道上迂回而行,拉得极长,不时有车轮深陷道中,停停走走,甚至比步行还要慢上许多。
靖亭侯董承秀坐在车架内频频撩窗,慨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古人诚不欺我。”
侯爷夫人李氏宽慰道:“老爷您急也没奈何的,路上都耽搁了月余了,也不差这几日。”
董亭侯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一走,毛上书、贾太尉他们定会日日在王爷耳边近谗言,王爷虽素喜世子,却又怎敌得过小人时时叨念?哪怕是晚一日回去,我都挂心不已,难以安枕啊!”
李氏道:“既然都出来了,也没得回头箭。其实要我说,既然都定下睿王的嫡女给我们世子爷了,侯爷又何必专程来下聘?旁人难道替不得吗?省的侯爷出了门子又挂心家里,这一路上的叹息都赶上一辈子了,就是我们听着,心里也不落忍啊。”
“我不来又怎么行?”董亭侯道,“明面上我牵线搭桥,劝得王爷与睿王罢战联姻,是为了休整军队、养精蓄锐。却没人知道我最主要的还是为世子筹谋。眼看着王爷身体每况愈下,春秋两季连连犯病。我总得保世子顺利接位才是。毛上书和贾太尉都是王妃的人,力主王爷废了世子,改立二公子东淳。偏偏吴大将军又从不表态,我孤掌难鸣,力有所不及啊!
今日联姻至关重要,不容有失!虽说蜀中睿王与我们江淮卫氏分庭抗争多年,这联姻也维系不了多久,可只要一日不开战,季景斋一日便是世子的岳父,毛上书和贾太尉想要动手,怎么也得有所顾忌!”
“所以侯爷得亲自来蜀中下聘,是生怕事情有变吗?”李氏道,“侯爷难道是怕睿王听闻外面关于世子的传闻,改将女儿许给二公子?”
董亭侯捻须道:“这倒不至于,睿王为人冷心冷意,从不顾念儿女私情,他对于联姻的女儿嫁给谁倒是不在乎的,我怕的是时隔多日,他改了主意,毁约不嫁女。”
“这又怎么会?”李氏笑道,“我们郡主都嫁到豫州小半年了,若不是他们推说事出意外,须得时日筹备,这才宽了一年时间,否则按道理早就该接人回去完婚了,睿王此时又怎会改了主意?”
“你妇道人家还是眼皮子太浅,世事难料啊。”董亭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撩起车窗,窗外浓荫蔽日、翠色遍野,从山路上往下望去,成片的田地一眼望不到头。蜀中,自古便有天府之国的美誉。虽连年征战,却仍旧田地富饶、物产丰富。这一停战,假以时日,还不定如何光景。董亭侯心下暗叹,自己的联姻罢战之策,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可定王府现下已经没有他法了,江南去岁大涝,粮食欠收。定王钱银粮草上不免吃紧,军中也人人思归,停战势在必行。
之所以早早的先将郡主嫁来蜀中,就是生怕睿王知晓南地情况,取消联姻。若真再打下去,别说福建、广东两地的庆越两王虎视眈眈,就是润州城内,恐怕都得出乱子。所以即便是停战数年,容睿王重续实力,再度雄起,那也顾不得了。
如饮鸩止渴……却不知数年之后又是何等情形!
或许等到世子东鋆顺利上位,能开辟出一方新天地也未可知?
董亭侯想到这儿,心中苦笑。此刻润州上下,相信世子卫东鋆是不世之材的,恐怕只剩下他和定王两个人了吧?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愈发感到难以坚守自己的信念了。
那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生来脾气秉性就与他人不同。平日里喜欢在军营中厮混也就罢了,毕竟天下未定,善战者为先。这孩子好歹也跟着定王打过几次胜仗,年纪虽小却已有薄名。可偏偏为人处世做派古怪,不服礼教、行为荒诞不羁。阖府上下,老的小的,就连军中诸将,都多半被他捉弄过。
明面上人称世子爷,背地里多喊他“卫疯子”,如今这名头只怕早传出润州去了。
这小子就算是跟定王说话也从不用敬语,言谈间如故似友,丝毫不知忌讳,还好王爷不恼。可随着年岁大了,落在旁人眼中,不免诸多腹诽。又因为他是打小就养在已故的老太妃身边的,与王妃武氏也不亲近,生母武氏对他非常厌恶,倒是偏疼小儿子东淳,那武氏成日在定王耳边嚼舌根,巴望着定王废了世子,改立二公子为嗣。
他看在眼中,心中焦急。也曾劝诫过东鋆多次,可偏生那孩子前一刻嬉皮笑脸的答应着,转身便给抛之脑后,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成天搂袖光腿的往海边跑,一点世子的模样都没有。
他原本还觉着东鋆虽狂放,但毕竟年少,正显着机智警敏,可别人却不这么看。世人多遵规蹈矩,见他那轻狂模样,只道是目中无人。相比之下,二公子东淳虽老实木讷了些,但却因此显得温润和善,容易亲近,家臣中不少人都暗地里尊二公子为首,这事儿恐怕除了王爷被蒙在鼓里,早已无人不知了。
世子之位,危在旦夕啊!如此一来,此次蜀中之行就更加事关重要。早日将事情敲定办妥,早点儿接了世子妃过门,也便了去他一桩心事。再者听闻睿王府家教甚严,子女才华出众,若能迎娶个气度斐然的世子妃入府,也好让东鋆这混小子收敛收敛心思。
董亭侯暗自叹息,他年岁已大,壮年时的豪情壮志早就被现实消磨殆尽,现在只求能看着世子安安稳稳的接过王爷之位,便心满意足,就是死都可以闭眼了!
顾虑间,车队已然行过盘山路,进入开阔坦途,车速不禁快了起来。车轴碾压着满路碎石,咯咯吱吱,摇晃颠簸中,老亭侯的一颗心似乎也愈发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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