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八十八)纠结
“您打算在哪家餐馆请客?”施特拉塞尔问道。
“在菜做得好的那家,饱饱地吃一顿,各种各样的……您会喜欢的,呵呵。”
施特拉塞尔笑了笑:“那太好了。”
“我们的生活很艰难,”俄国人说道,“但终归还能够存在。”
“拉倒吧,”施特拉塞尔心里说,“你们要是知道中国人拥有了什么,就不会这么说了……”
“如果愿意,您可以去法式餐馆,大概您经常去那里,布劳恩博士和米勒将军就常去那里……”
“对,我在那里喝过几次咖啡。”
“其实只要是不吃中国饭菜,我是很高兴的。”
“是吗?失败使俄国人丧失了平庸的爱国主义,那我们去犹太人那儿吧,他们会给干干净净的母鸡。您对这有何感想?”
“我认为西斑牙菜更好些,我很喜欢烤乳猪。”俄国人笑了一下。
他们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来到了一家西班牙餐馆。
“中国人的攻势很猛,英勇的苏联人民虽然努力作战,但情况已经变得很不利。”俄国人坐下后说,“我们很想知道,德**队什么时候出发帮助我们。”
“德**队正在做着准备。”施特拉塞尔说道,“你知道,英国战役结束后,德**队需要休整,现在隆美尔将军的非洲军团压力也很大,我们已经派出了10万人去俄国,现在抽调更多的兵力有困难,当然,我们可以借助盟国的帮助……”
听到这里,俄国人难看地咧了咧嘴。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施特拉塞尔问道。
“天气变化时有感觉,骨头疼。”俄国人回答道,“这是以前负的伤,中国人留下的。”
“也许是盐的反应?为什么您把骨头疼与负伤联系在—起?”
“因为我—动不动躺了8个月。可我从前打网球,每星期打三次。生活悲剧把这样强烈的打击反映到了骨路上。总之,我就是这样的感觉。肌肉恢复起来并不这样困难,可要使骨胳康复,重新煅炼全部关节,就不是5个月的事,起码要一年时间。”
“您太不小心了。为什么要亲自去前线视察呢?”
“斯大林同志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两个人都笑了,俄国人说:“您不仅俄语说得好,而且像我们一样思维。不会去干与我们作对的事吧?”
“与你们作对?天哪,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是盟友啊。”
“听说中国人试图通过瑞士政府和德国政府谈判?”
“政治就如同做生意,威信非同小可。在你们与中国人接触时,我也在考虑你们的威信。历史是不会饶恕可鄙的同盟的。”
“首相先生,您认为,如果我们让整个欧洲归属中国人,历史会饶恕我们吗?”
施特拉塞尔微微一笑:“不要提理论问题,还不到时候。”
菜陆续的端了上来,两个人开始边吃边聊。
“中国人的力量正在衰竭,他们维持不了多久这样的攻势。”俄国人说,“如果有德国的更多帮助,中国人将会很快被打败。这对德国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是这样。”施特拉塞尔点了点头,咽下了口里的肉,“陛下同意派遣20个师到俄国去,还有更多的‘豹’式坦克和‘鼠’式坦克。”
“20个师,好象还有些少。”俄国人说道,“你知道,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光在西伯利亚的移民就有5000万人,这些人都可以用于作战。”
“中国人本来就多,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这是我们没有法比的。”施特拉塞尔说道,“我们已经把最后的机动兵力都给你们了。”
“为什么不考虑用‘终极武器’打击中国?”俄国人问道,“中国人都是垃圾,象蝗虫一样危害着整个世界,对蝗虫不需要怜悯。因为我们不消灭他们,他们就会吃掉我们。”
听了俄国人的话,施特拉塞尔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他紧紧地盯着俄国人,似乎是想要看穿俄国人一样。
“别担心,我们会保守秘密的。”俄国人随随便便地说道,“我们知道,你们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这对我们来说,真是难得的好消息。”
“现在只是爆炸试验取得了成功,离具体的武器实战化,还有距离。”施特拉塞尔平静地回答道,“投射工具就很麻烦。”
“是啊!你们给我们的火箭飞的都太近,打不到中国本土。”俄国人点了点头,“不过,不是可以用战略轰炸机嘛。”
“飞机容易在飞行过程当中被拦截击落,而且投弹后,飞行员怎么能够脱离危险,还不能保证。”施特拉塞尔说道。
“你们缺少象我们这样的人,哈哈。”俄国人笑道,“你知道,苏联可从来不缺乏这样的英雄。”
“我知道。”施特拉塞尔说道,“也许到时候,我们会考虑使用苏联的优秀飞行员来完成这样的作战任务。”
“那太好了。”俄国人显得很高兴,他举起了酒杯,“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的,不是吗?”
施特拉塞尔点了点头。
“为胜利干杯!”俄国人提议道。
“为胜利干杯。”施特拉塞尔和他轻轻碰杯,用不大的声音说道。
在吃完饭从餐馆回到自己的官邸之后,一位机要秘书送来了战报。
“莫斯科被包围了,首相阁下。”秘书说道,“苏联政府已经迁往列宁格勒,斯大林又发表了讲话,号召人民起来战斗。”
“噢。”施特拉塞尔象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这一份,是关于日本的。”秘书说道,“美**队今天收复了洛杉矶,日本陆军已经从美国本土撤出,正在返回本土。”
“噢。”施特拉塞尔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秘书简单汇报了一下其它情况,将文件在他的桌上摆好之后,便离开了。
施特拉塞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马上去看那些文件,而是打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了里面的一封信。
看着印在信封上的那条张有翅膀的张牙舞爪的中国怪龙邮戳,施特拉塞尔长叹了一声,将脸埋在了双手之中。
“还是不要一同毁灭吧……”他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世界足够大,容得下我们这些国家……”
莫斯科战场,中**队控制区。
许杨林高高地站在指挥帐篷前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手举起望远镜,朝北方山下的急造公路上搜索。许杨林三十岁上下,身高只有一米七,肢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纤细的,但它们之间相互搭配得那么紧凑、和谐,人们不仅不会认为他体型瘦小,反而会觉得他长得俊秀精干。他的脸至今仍是娃娃型的,圆圆胖胖,周遭有一圈柔和的轮廓线,五官不大却彼此分明,严格合乎最佳比例,仿佛个个都经过了能工巧匠的精琢细磨。许杨林脸上的表情经常是明朗热情的,略带一点幽默与俏皮,腮窝里两个女人似的酒靥像两口蓄满快活的湖,随时准备在适当的时刻向四外漫开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灵气,似乎只要眼珠一转,就会有—个新鲜的主意闪现出来。而且,一旦他对你开口说话,还会很快让你生出一种印象:说话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阅历不丰富的人听许杨林讲话,不小心就会认为他无疑具有雄辩的天赋;见多识广的人听许杨林说话,也会马上想到,此人所以要对你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并非真想让你相信这些话,而只是想赢得你的好感,让你明白作为一名陆军军官他是优秀的、见闻广博的,如此不知不觉地你就能忘掉他身材纤细这个事实。许杨林还是好动的,即便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体态和神情也给人一种马上就要起跑或跳跃的感觉。和许杨林相处是愉快的,哪怕是最苛刻的人,听他讲着,快活地笑着,手疾眼快地处理着团参谋长的公务,也会于不知不觉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虽然有一些弱点,但仍不失为一个热情、聪慧、机灵、浑身上下充满生命活力、绝对能把本职工作干得呱呱叫的人。
现在,他在山下发现了什么,放下望远镜,回过头对身后的传令兵刘小强说:“小强,去找团长,就说军长来了。”
刘小强动了动,又站住了,嘴噘起来,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从体型上看,这个年方二十岁的警卫员恰好同许杨林构成强烈的反差。如果可以把许杨林看成一个纤巧的、经过艺术家精雕细刻的作品,刘小强就是一个出自某位崇尚原始艺术的雕刻家之手的、粗放而笨重的、缺少了耐心刻镌的作品。对小强的身板、胳膊腿以至于脸盘和五官都出奇地大,大与大之间并不谐调,互相冲突,整体上给人一种厚重、结实而有力的印象。刘小强原来并不在师部给师长当警卫员,他是战前才从连队调来的,原因是他枪打得准,身大力不亏,到战场上能背得动负了伤的长官。看他并没马上执行自己的命令,许杨林有些不满地说道:“小强,你怎么了?快去快去!”
“团长……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让我跟着!”憋了半天,刘小强才将一句话嘟哝出来,同时还朝指挥帐篷背后那广大一片树林为难地看了一眼。
许杨林也下意识地朝那浩瀚的林间望了一望。红黄的阳光和乳白的晨雾还在林子里拥挤着,缭绕着,翻腾不息,搅汇成混沌迷茫的一片。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阳光和雾气深处。平日最有主意的他今天却没了主意,只得对刘小强发起火来:“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快去,找不回团长我撤了你!”
刘小强赌气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个兵,你撤我什么?撤了我还是个兵!我压根儿就不想到团部来侍候你们!但还是转身向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跑去了。
许杨林回过头,继续用望远镜朝山下望。时间每过去一分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就加重一分。
两辆蒙着迷彩伪装网的越野吉普车在山下急造公路上疾驶了十几分钟,转了三道弯,又被一大团从谷底缓缓上升的浓雾吞没了。等它们再次出现在望远镜里,距离山岭反斜面半腰中的第6步兵师前沿指挥所只有百米之遥了。
许杨林回头朝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再瞅一眼,眉际闪过一丝绝望的表情,随即便消逝了。事到如今,他倒不慌了,脑瓜里还迅速闪过一个“现在就看我如何表演了”的愉快念头,一边从岩石上跳下来,整整军帽和腰带,赶到营地中央的空场地上,迎候越来越近的吉昔车。
营地南侧是一面陡直的绝壁,下面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斜坡。斜坡的两侧扎着第6师前沿指挥所的四五顶帐篷。两辆吉背车一前一后驶进帐篷中间,停了下来。
从第一辆车里走下了军长胡琏。从第二辆车里走下了师长赵震。然后分别从两辆车里走下了军司令部作战处的何副处长、师里的一位作战参谋、军长和师长的四个身材高大、荷枪实弹的警卫兵。
军长胡琏的车还没驶进营地,他就是这儿的中心人物了;等他下了车,营地里的一切——人、声音、脚步、目光——便一概以他的存在为存在,气氛也以他的神情目光的变化为变化了。胡琏身材本来是高大的,现在却显得有些枯缩了,一套三号军服穿上去还显得空空蔼蔼。他戴一顶软软的军帽,他的眼皮松弛多褶,低低地垂下来,但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那目光依然是犀利的和莫测高深的。胡琏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拐棍,下车后他先将野战指挥所的营地打量了一番,这时,肃立在空地边缘的人们惊讶地注意到,军长眉间隐隐深藏着愠意。不止一个人马上想道:那场业已迫上眉睫的战争在军长心里形成的压力之巨大,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站在胡琏身旁的师长赵震是个身高体壮的胖子,五十多岁,秃顶,两腮吹气一样向外鼓胀,喷火似的红润,神情威严,目光锐利,只是过分腆起的肚子给了他一些臃肿和老态。师长下车前好像就对什么事不满,下车后刚刚随军长用内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这块营地扫视一遍,蕴藏在眉眼间的不快就愈发显著了。
同军长师长不同,军作战处副处长何朝宗是一个堪做美男子标本的人:他身高一米八,胖瘦适中,挺拔匀称,长着一张俊美的、保养得很好的脸;哪怕是在一向潮湿多雨的战场上,身上的一套军装也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脚下那双棕黄色牛皮鞋的鞋面锃光瓦亮,鞋底似乎还是下车后刚刚沾了一点湿土,那双于小腹前搂着一只公文包的手上,居然还戴着洁白的手套。此时他笔挺地站在军长和师长身后,神态宁静、安详、超脱。
这一行人下车后刚刚站稳,许杨林就定了定神,向胡琏快步跑去,双脚“啪”地一个立定,举手敬礼,响亮地喊道:“报告军长,第六机械化步兵师第三团参谋长许杨林向你报告:我团目前正在进行战前准备。请军长指示!”
“唔。”胡琏鼻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瞅了他。
他显然认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师长是认识许杨林的,可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师长第二次朝营地内打量了一个遍,粗重的眉毛诧异地扬起来,大声问:“你们团长呢?”
如果许杨林在这种情势下会心生慌乱,他就不是许杨林了。
他将原来就立定的双脚又“啪”地一碰,半面朝左转向师长,眼睛一眨也没眨,仍用底气很足的嗓音高声回答道:“报告师长:江团长去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就回来!”
师长严厉地盯他一眼。显然,他对许杨林的回答既不满意,也不相信。
“他去处理什么公务?……明天就要打仗了,谁批准他随便离开指挥位置的?!”师长大着嗓门说道,心中原有的不满化成清晰的愤怒,在声音里表现出来。
3团参谋长一分钟也没有迟疑,他面不改色,当即回答了师长的诘问:“报告长官,团长并不知道长官要来视察。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处理完那件公务,马上就会回来!”——灵机一动,他就转移了话题——“请长官们进帐篷休息!”那一点诧异和怒意一起原封不动地留在师长脸上了。他是准备向许杨林手指的指挥帐篷走去的,并且已经朝前迈了一步,但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军长并没有听从3团参谋长安排的意思——军长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与许杨林的谈话,胡琏双手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做出一副就这样等下去的架式,一边眯细眼睛,冷漠地眺望着北方蓝天下高耸人云的大山诸峰。一种找不到位置的尴尬猛地涌上师长心头,他重新站住了,脸色也更难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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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八十九)沙盘
许杨林的神情有些发怔。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是他没料到的。
方才他几乎认为自己已巧妙地将两位长官的注意力从团长身上引开了,此刻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两位长官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儿陪他们了。
营地里静极了。许杨林又听到了从指挥帐篷后林子里传来的清脆婉丽的鸟叫声,他发觉自己的脑门上开始出汗。
十分钟过去了。
营地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相反却更加紧张了。胡琏望着迤逦在南方蓝天下的诸山群峰,目光变得痛苦起来。
又过了十分钟,从指挥帐篷后面的林子里,才匆匆走出了三个人。
刘小强肩扛两枝气枪,汗淋淋地走在前头;他的左侧,稍后一点,是因为过多呼吸了清晨新鲜空气而红光满面的彭焘;右侧稍远一点,闪出了营里唯一一位女性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猛地看到营地中央定格似的站立着的一群人,他们同时一惊,停住了脚步。
营地里许多人的呼吸都骤然急促起来。那个年轻可爱的女军医同彭焘一起出现在林边,让每个人都立即想到了什么,面部毫无例外地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的和僵硬的表情。
胡琏最后一个望见他们。他慢慢挪动着双脚中间的藤条拐棍,转过身子,久久地瞅着林边的三个人,目光若有所思,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看出一个谜底。
师长赵震第一眼看到林子边的景象,脸上就浮现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时才会有的红潮。他仿佛就要脱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处理什么“公务”了!这就是他去处理的“公务”!
许杨林意识到今天自己心里真有点慌了。他的目光飞快地在胡琏、赵震、团长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再过一秒钟,胡琏或者赵震就要冲彭焘发火了!不,胡琏和赵震一旦发火,他这个当面对长官撒谎的人也躲不过一场难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彭焘迎着胡琏的目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很自然地、一点也不做作地咧开嘴笑了。他在林边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胡琏,又没走得太近,远远地立定,双脚后跟一碰,因为没戴军帽,仅做了一个两手中指紧贴裤缝的动作,随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胡琏行了个注目礼,“军长——!”
指挥帐篷背后的林子里一只鸟儿不失时机地、久久地叫起来。不知是因为鸟叫,还是因为彭焘方才那满不在乎地一笑,人们悄悄注意到,胡琏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赵震本来是要冲彭焘发火的,但胡琏投有发火,自己的一团火就只好憋在肚子里。然而他脸上的那种愤怒的和厌恶的神情却变得更为强烈了。
周围的人蓦然明白一场危机已经过去了。紧张的、不自然朗表情纷纷从他们脸上消失,换上来的是偷偷对视时忍俊不禁的一笑。许杨林的机灵劲儿又复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挥帐篷前,撩开门帘,喊:“请请!请长官们进帐篷休息!”
胡琏最先挪动了双脚。
其次是赵震,走近彭焘时故意将怒气冲冲的脸扭向一边。
然后是军作战处的何朝宗。走进帐篷之前,没有谁注意到他向彭焘飞快地眨了贬左眼。
最后走进帐篷的是彭焘。许杨林仔细观察了一番,发觉刚刚发生过的事对他竟投有丝毫影响。彭焘依旧是容光焕发、镇定自若、自我感觉良好的。许杨林油然意识到:尽管跟随彭焘很久,自以为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论,仅仅是他几分钟前那大方、勇敢、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学上许多年。
一时间,他对团长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许多。
一行人进了指挥帐篷。
这是一顶由四块军用篷布拼接起来搭成的特大帐篷,占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盏白炽灯泡高高地从篷顶正中央吊起来,亮如白昼地照着帐篷内的一切——进门走上两步就是一具特大号的作战沙盘,面积足有四米见方。周围已提前摆好了十几把军用折叠椅。中间的空炮弹箱上,放着一只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镇细瓷白底蓝纹二龙戏珠图案的茶杯,显然是为客人准备的。它们共同占去了帐篷内三分之一的空间;沙盘的右侧是几张军用折叠桌,一张行军床,几部电话和一幅挂在帐篷壁上的大幅作战地图。这里分明是团的前沿指挥中枢,它占去了帐篷内又一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帐篷后部第三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布置成了下榻处,由一道横扯在铁丝上的枣红色天鹅绒帘布与前面的沙盘和指挥中枢隔开。
不知是警卫员一时疏忽,还是居住在其间的主人习惯如此,那道帘布并没有拉上,于是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客人们眼前:一张铺有军毯和狗皮的行军床;床前铺着一块用于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块枣红底色掐花工艺的名贵地毯;床头篷壁上悬着一把小提琴,下面一张军用折叠桌上,是一台体积很大的收音机,行军床的另一端,面对帐篷的出入口,还摆着一只真正的衣橱;衣橱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纸箱和木箱,大都开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易拉罐饮料和各种酒瓶,一只法国人头马的空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前沿指挥所应有的简陋和实用的风格不谐调的、过分奢华的,但它们还不是最惊人的风景。最惊人的风景是一幅悬在主人床头的彩色图片。图片印制精美,上面是一个比真人还大的美国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饱含某种暗示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走进帐篷里的人,让你无法躲开。这时,帐篷里的情调和气氛;对于每一个进来的人来说,都突然变得有点暖昧和具有挑战意味了:胡琏是低着头走进帐篷的,一进门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战沙盘。他停下来,像方才在外面一样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钟,没有从沙盘上移开目光,他没有望见帐篷深处的景象。
赵震进门后,又用那种内行和挑剔的目光将这顶帐篷内的景物扫视了一遍。他的视线刚和外国女影星相遇,两颊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时才会泛起的深紫色的红晕。还是碍于胡琏在场,他没有当即把自己的怒意发泄出来。
一尘不染、举止优雅的何副处长进来后,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一扫,帐篷内所有的景物就都在他心中了。但他仅仅眯细眼睛,局外人似的微微一笑——胡琏仍是他们这群人的中心,胡琏已经低头去看地下的作战沙盘,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作战沙盘。
很快,他们都被眼前的沙盘吸引住了。
这是一具制作得精致考究的沙盘,逼真地显示着整个山区的地形地貌及由侦察得来的敌方的防御态势。沙盘中沟壑纵横,山头林立,为标志众多的峰峦梁崖、山腿突出部而插上的三角形小旗子就达六百多面。不仅大的地貌特征表现得清晰准确,甚至连某一座高地上的雨裂沟,某条山谷中的一片小树林,每座山峰隆起过程中形成的一层层梯台,山脊线流动延伸时每一处细微的起伏,统统得到了教学示范式的细腻展现。哪怕是一点艺术修养也没有的人,站在这具沙盘前,也会被它内含的完美深深震惊。
先是胡琏一眼盯住它时的眉梢耸了一耸;接着是军师机关的两位参谋军官——戈铁和第12机械化步兵师的作战参谋杨兆中——公开对沙盘制作者表示出了惊佩的目光;最后赵震也不能不为之微微动容。他是内行,明白世界上只有一种军人能制作出如此堪称一流艺术品的作战沙盘:他们不仅在军事地形学诸方面造诣深厚,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们还必须从生命深处对人类的战争活动持有偏执式的狂热与爱恋。
当别人的目光集中到沙盘上时,彭焘的目光则轮流注意着众人脸上的表情;一直留神观察着团长的许杨林则发觉:假如说走进帐篷前彭焘的脸上还只是容光焕发,此刻却已经神采飞扬了。
“好吧,彭焘,再把你们团的打算给我们讲一遍。”良久,胡琏才从沙盘上抬起头,用沙哑的嗓音说,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更加阴郁了。
彭焘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的眼睛顿时透亮,脸上现出那种每当需要表现自己的优秀时必定会泛起的兴奋的光芒。他站在沙盘的另一边,举起一根长长的示意棒,用自信咄咄逼人的目光望了望沙盘四周的人,最后停在胡琏身上,不假思索地、大声地、倒背如流地讲起来:“据各级敌情通报和我们自己掌握的情况分析,现盘踞在基比夫山主峰001号高地及以东之一号山岭一线的敌人兵力大约有一个营,其分布情况如下:一个半连左右负责在主峰地区重点设防,另一个半连分散在一号岭地区,成点状部署设防。我军目前准备用于此次作战行动的兵力是两个加强步兵团及两个遂行火力支援任务的炮兵团,兵力对比7比1,炮火是12比1,按照攻防作战的一般常识,我方实际上只需要四倍于敌的兵力。因此我认为,我军用如此众多的兵力打这一仗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他停了一下,用一种愈加明亮的、兴奋的、现在又添加了一些讥讽的目光看了看众人,意识到自己因为敢于当众批评军师长官的作战决心而在人们中引起了暗暗的震动,不禁感到心情愉快。“战场上投入过多的兵力,有时只能增加无谓的伤亡和指挥员的负担,”他停了一停,终于说出了自己连日来一直想说的话。“因此,今天我代表我们团全体,再次向军师长官请求,将攻击基比夫山地区的全部战斗任务交由我团独立完成。作为三团团长,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仗打不好,任务没有按时完成,我决不活着见你们!”
最后两句话音韵铿锵,掷地有声,连许杨林听了也心中一动。但胡琏的反应却是彭焘没有意识到的: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无动于衷地拉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下,继续低头审视沙盘。赵震的反应是抬起眼睛,厌恶地瞅了彭焘一眼。只有何副处长嘴角上闪过一丝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微笑。
帐篷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人们本来期望胡琏对彭焘的话表态,现在胡琏不说话,赵震就找到了发泄自己怒意的机会。
“你扯得太远了!”他用明显不满的声调尖锐地对彭焘说,“军长想知道的是你明天如何完成任务!”
彭焘脸上一刹那间闪过一丝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许杨林碰撞一下,似乎在说:瞧这些老古董,他们是信不过我们的!他并没迟疑,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赵震,生气地、大声地说道:“我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经军师两级长官审查批准。我现在再复述一遍:上级给我们团的任务是攻击一号岭地区的苏军。一号岭为一东西横亘的大山梁,在基比夫山主峰001号高地以东绵延达六公里有余,据侦察,梁脊上基本平坦,无险可守,敌人兵力单薄,目前仅在西端之164号高地、中段之3乾号高地、东端之631号高地设点防御,每个点的兵力最多为一个排,其余还有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在梁上其它地区担任潜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难以相互支援,岭前大裂谷以南的高山地区,亦未发现苏军大股兵力活动。我团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个营,分别进攻上述三座高地,将师里加强给我团的5团三营留作团的预备队。具体实施方案是:今晚十时起各营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明晨六时四十分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工兵分队即在雷区为步兵开辟通路,各营尖刀连跟随工兵接敌。待二十分钟后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敌阵地,以我之众,击敌之寡,快速结束战斗并转入防御。”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出人们并未马上理解这一战斗方案的妙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又变得锐利和明亮起来。“这个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作战原则,其实不然;一号岭梁长敌散,若只集中攻其一点,然后逐段克敌,必定延误时间,难以实现突袭的战术意图。目前我即使以一个营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属绝对优势,况且只要突破一点,便可以沿山梁向另外两个点实施水平推进,使敌失去居高临下之势。”最后,他把目光重新转向胡琏,将自己的决心缓缓地说出来。“在充分估计到战斗中可能发生的困难情况之后,我代表3团指挥部和全体官兵向军师长官保证:进攻行动开始后三小时内,全部结束一号岭战斗!”
他说完了,但是由这番话引起的激动情绪还留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彭焘就用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沙盘周围的人们,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话无疑给大多数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胡琏的神情仍是阴郁的,无动于衷的。他看了一会儿沙盘,慢吞吞地站起来,对何朝宗说:“何副处长,你把4团的作战方案也讲讲给彭焘听听,以便他掌握情况,方便协同。”
“是!”
何朝宗声调适中地回答了一声,随即打开双手抱在小腹前的作战图囊,用职业参谋特有的清晰、流利、平板、没有任何感**彩的语调朗声念道:“4团的任务是收复基比夫山主峰001号高地及周围小高地。苏军兵力为一个加强步兵连,四个或五个步兵排,82毫米迫击炮9门,掷弹筒34具,火箭筒12具,以001号高地为主要依托,组织防御。该高地北侧多为深沟大壑,断壁悬崖,部队展开及遂行攻击较为困难,南侧坡势较缓且无断崖,据此,该团决定明天拂晓炮火准备后,由一营两个连从北侧对001号高地实施助攻,其余两个营加一营三连于今晚七时由现集结地向西运动至秃鹫峰,翻越山垭口,秘密进人基比夫山南侧大山峡,并折向东北,明晨拂晓炮火准备前全部潜入001号高地西南之密林隐蔽,炮火准备开始后即从高地南麓分多路向峰顶发起攻击。4团保证明天中午十时前拿下001号高地并周围诸小高地。”
何朝宗合上作战图囊,表示自己的公事完毕。就像一个配角演员,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刚刚结束前台的表演,马上退回到了后台。但是整个剧情却因他的出场发生了逆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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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将门虎子
方才3团明天的一号岭之役还是人们思考的中心,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更大的作战行动的并非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此前胡琏的眼皮一直沉沉地下垂着,现在却高高抬起,从那对三角形小洞似的眼睛深处,直直地向彭焘射出了两道利剑般的光芒。他严厉地、怀疑似的盯了他两秒钟,才开口清晰地说道:“彭焘,我把4团朱永德结束基比夫山主峰地区战斗的最后时间规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正。我也把你团结束一号岭地区收复战斗的最后时间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正,如果你们哪一位不能按时完成作战任务,咱们军事法庭见吧!”
彭焘整个早上一直容光焕发的脸在胡琏冷峻逼人的目光下微微有些发白。周围的人悄悄抽了一口冷气,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想道:今天清晨,无论在3团指挥所还是在整个战区,我军的真正灵魂和主宰都仍旧是这个看上去似乎阴沉不定的胡琏而不是别人。
两道警示性的目光从胡琏侧后射向彭焘。彭焘会意,握紧手中的沙盘示意棒,双脚“啪”地一个立正,目光庄严、凝重,望着胡琏,声若洪钟地答道:“报告胡琏,彭焘明白!”
众人纷纷闪开,给转身向帐篷外走去的胡琏让路,把师长赵震也挤到了一旁。这种场合下赵震习惯了要讲两句,可胡琏竟没有给他一个说点个人意见的机会。最令赵震不愉快的是:由于方才胡琏为3团收复一号岭地区规定了最后时间,他今天早上陪胡琏来3团指挥所视察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赵震走出帐篷之前又朝彭焘的下榻处扫了一眼,发觉进来时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时已被谁用那块枣红色天鹅绒帘布遮住了。赵震盯住这块帘布,不由再次怒火中烧:它哪儿是一块普通的帘布,他绝对有把握认定,它原本是一块团以上单位礼堂舞台上的大幕!
赵震最后一个走出帐篷时满面怒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胡琏正在上车。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罢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车,走过去拉开胡琏吉普车的后门,坐到后座上。
几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又在山岭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驰。
“军长,明天部队就要打仗,我的意见仍旧没有改变。”短暂的沉默过后,赵震开口说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绪恶劣,话一出唇就显得火气很冲。
“半个月前我们就把报告打上去了,可军里一直没有给我们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重申我们的意见:将彭焘从3团指挥位置上换下来,派4团朱团长接替他,指挥3团明天的战斗!”他停了一下,见胡琏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几句,“我们这样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是对明天让彭焘指挥一号岭战斗不放心。我们不能拿着胜利去冒险!”
他终于将一早上都想对胡琏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车座上的胡琏。胡琏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上车后一直沉重地耷拉着眼皮,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赵震心里忽然沮丧极了。
车子颠了一下。胡琏抬起头,睁开双眼,透过玻璃的车窗,阴郁地望着公路右侧峡谷间那起伏不定、被阳光照耀得异常明亮的森林。
赵震却像受到了鼓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今天早上你也亲眼看到了。战前就有人反映他的作风问题,只是因为部队要上前线,我们还没来得及调查处理。这下可好,他倒将那个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战指挥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还有心思带她去林子里打鸟!……你再看看他那个指挥所,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夜总会嘛!”接下去他还想说出对那块天鹅绒帘布的怀疑,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
“军长,彭焘当团长两年了。两年来我对他的印象是两个宇,第一个是‘骄’,第二个是‘娇’。太骄傲轻狂的人容易轻敌,兵法上说骄兵必敷,太娇气的人则很难承受战争中的挫折。鉴于这种分析,我们半个月前才做出了将他换下来的决定。请军长尽快做出决断,一定在今天给我们一个正式答复,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普车又从一大团晨雾里钻了出来,转了一个弯,继续在急造公路上盘旋。赵震注意到胡琏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种沮丧的感觉再次潮水般涌满了赵震的心胸。
半小时后,两辆吉普车在山岭北方大山峡中一条由北向南延伸过来的山腿旁停下来。军直属工兵营的一个排正在这里为胡琏构筑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观察所。赵震下车后发觉他为自己选的这块地方很不错,它地势低,视野却很开阔,不像一般的观察所那样设在某些制高点上,容易被敌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袭击,却又可以从此处对整个基比夫山主峰地区一览无余。
有几分钟时间胡琏站在一片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赵震想起胡琏也许早把他说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胡琏已经从南方郁郁苍苍的山林中转过头来,用一种在他看来是老师责备高年级学生不懂加减乘除一样锐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临战易将,兵家大忌。”
身材高大的赵震似乎被这句话钉在那儿了。斑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松针叶火辣辣地洒在他的秃顶上,让他一时间感到燥热难耐。
入夜,一团缓缓游动的巨大的蟹状云团吞没了西斜的月亮,基比夫山广大地区的夜色晦暗下来。
在一号岭背后的大山峡北侧顶端一座半地下式的、土木结构的前沿观察所里,胡琏面对一个向南的长方形晾望孔站着,没有把手里的电话听筒放在耳边,而是将它远远地擎在一旁,于是,他同赵震的通话便清晰地响遍了这座因实行战前无线电静默而气氛沉闷的野战工事的每一个角落。
“赵师长吗?”
“军长,是我!”
“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军长,自昨晚二十时我师各部队开始按预定方案行动,目前除4团朱永德的迂回部队尚在运动途中,其余部队均已到达指定位置,完成了战斗准备。眼下一切顺利,请军长指示!”
由于胡琏的前沿观察所距战区直线距离不足三公里,赵震的前沿指挥所就被压至更前的一号岭西侧的反斜面上。如果月光一旦明亮,赵震的指挥所和胡琏的观察所可用肉眼遥遥相望;但月光一旦黯淡下去,胡琏透过了望孔看到的就只是最南方的山岭和001号高地的黑乎乎的轮廓了。
赵震的话讲完了,胡琏仍一动不动站着。电话那端的赵震意识到胡琏的沉默,像昨天早上去3团指挥所时一样,他又把握不住胡琏的思想了。
“军长,你还有什么指示?”隔着宽阔的大山峡,他又问。
胡琏像是被人从某种幽微难测的思考中惊醒了,两只脚动了动。警卫员将一把折叠椅挪到他身后,他却仍然站着。
赵震终于从电话里听到了胡琏嘶哑的声音:“赵师长,4团的情况怎么样?”
“朱永德刚才发回的一个电报讯号表明,他们已到达作为折转点的秃鹫峰,准备越过向东北方的甲1号高地迂回!”
“3团呢?”
“刚才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情况正常!胡琏又沉默了。赵震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你的预备队在什么位置?”
“报告军长,5团目前已进至4团原来的集结地。我让他们暂时休息几个钟头,拂晓战斗一打响,立即向前推进,随时听命令支援4团的战斗。”
胡琏这一次沉默时间很久,赵震拿不准他是否应当把电话放下。峡谷北侧的观察所里,人们感觉到的是另外一种沉重:胡琏仿佛正在对自己的某些部署下最后的决心。
果然,胡琏再说话时,语气明显果断而沉重了:“赵震吗?”
“是我!”
“下一个联络时间,你向朱永德传达我的命令:如果不暴露目标就无法按时到达攻击出发位置,我准许他不惜暴露强行前进!如果全部兵力不能同时到位,就分散成数路开进,只要其中一路按时到位,我就算他完成了迂回任务!”
“是!”
“我还要告诉你,在你师的背后,我已命令15师两个团前进至5团和3团原集结地待命,这是我为基比夫山地区收复战斗准备的第二梯次的部队。我希望我能不用这支部队。此事除了你和你的参谋长之外,不得让第三个人知道!”
赵震觉得喉咙发干。
“明白!”
“最后一件事:从现在起,我们俩——我和你——”他特别在后面三个字上又加重了语气,“除非有特殊的、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不得再干预3团和4团的作战指挥。……我的话你明白吗?”
“我……,”赵震迟疑了一瞬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只要你执行命令!”
“是!”
“再见。”
“再见,军长!”
峡谷南侧的电话首先挂断了。胡琏过了一会儿才把手中的话简交给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何朝宗。这以后他既投有从瞭望孔前走开,也没有坐到身后那张折叠椅上。他依然站着,凝神眺望峡谷南方夜色笼罩下的崇山峻岭。
月光到底没有再在这道林木森森的大峡谷间皎洁起来。一直陌胡琏站着的何朝宗猛然生出一种想法:胡琏做出最后一个决定是不容易的;自从他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明天全部战斗结束之前,胡琏都不会离开这个了望孔了。
……天黑后全团开始向攻击出发地域运动,彭焘才乘车返回一号岭。
同下午出发时相比,现在他的心境又像之前那样镇定、自信和亢奋了。不仅由5团副团长刘宗胜带给他的那点对于战斗前景的疑虑得到了消除,这最后的视察还愈发增加了他的信心。现在彭焘认为:明天他和他率领的3团不是能在一号岭一线打胜仗,而是—定能照他的计划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一个人的内心有多么深邃,往往是外人难以猜度的。即使像彭焘这样一个将战争视为自己终生职业的人,一场真实的而非虚拟的战争的来临,对他仍显得突然,并会于最初一刻在灵魂深处引发深深的震惊。震惊的原因又是极为复杂的:彭焘多年来一直在渴望战争,但认真想起来,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战争,而是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成就父亲彭庆中上将当年那样的功勋与盛名;但尽管如此,他毕竟也和别人一样长期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之下,他以为自己已经为战争和在战争中履行军人使命做好了准备。其实却像所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一样,当战争真的到来时,蓦然发觉自己不但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甚至没有做好起码的准备,他更适应的是和平的军营生活而非战争。彭焘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任何一场战争中,这一点是他和许多基层官兵心理上最大的不同之处,但他即使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场刚刚到来的战争中,却不能不想到自己要在战争中负担的责任。战争开始后他虽然以参谋军官身份参加了几场战斗,但那时他基本上是同师长赵震一起呆在指挥所里,并没有过以现在的身份指挥一个团作战的经历。彭焘从不怀疑自己作为一名军人是优秀的,出类拔萃的,但大战在即,他对自己是否能够带一个团完成上级交给的任何作战任务,内心隐秘处仍不能没有那么一点点小的忧虑(他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只承认它是人在面临重压下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点点焦灼)。彭焘是沿着下面一条心灵的小路走进战争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就比全团甚至全师任何一个人更快地明白了这场事变对于自己和每一个别人的全部意义。首先他想到的是:作为一名团长,即使他承认对自己的能力有一点隐忧,却仍然要责无旁贷地带这个团走向战争,去完成任何一项作战任务。既然如此,这一点担忧和焦灼的存在就是没有必要的了;其次,这次战争不只构成了对他实际带兵能力——也包括运气——的严峻考验,也为他在军界建树功勋迅速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遇。彭焘内心的目光这时已转向周围:固然他没有带一个团投人实战的经验,可是和其他也要投入战争的团长——譬如父亲的老战友,同在当年“驱除张唐”战争中立下殊勋的朱岱真上将的儿子朱永德——相比,他相信自己又是优秀的了。朱永德也会想到这场战争对他意味着什么。在考验和巨大的机遇之间,朱永德会像自己一样首先想到如何抓住和利用这个机遇。如此一想,彭焘不但觉得自己不该让那点自我怀疑和焦灼在自己心中留存,而且还在与朱永德能力的对比中相信了它们的存在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朱永德都不为自己的能力担忧,他有什么理由怀疑自己?在国内的时候,彭焘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战争准备之中,他带部队向前方移动,然后展开大规模的战前适应性训练,研究这场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可能会给他和部队带来的难题并一个一个具体地解决它。他全身心地沉湎到这里面去,以为自己已在经历战争,可这一时期他经历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沙盘作业和实兵演习,竟没有注意到随着这些战前的活功,正在走来的战争的真实感和沉重感正一点点被某种新的游戏式的紧张和激动所替代。战争准备活动本身就具有某种游戏性质,这种游戏式的战争准备活动反过来又强化了他那天之骄子式的自信,也使最初的一点怀疑和焦灼不再出现。有一阵子彭焘以为它已经完全被消除了,其实没有。等部队有一天真地开进战场,游戏式的战前准备活动结束,战争的真实感突然沉重地回到他心里,原有的那一点隐隐的自我怀疑和焦灼,就又悄悄从心底冒出来:战争就要打响,彭焘却突然对自己亲手制定的一号岭地区进攻战斗方案生出了一点新的不安。
这个方案是他反复考虑敌情、地形、任务诸方面的情况后制定的,并经过了军师长官的批准,作为一个自认为是一流军事专家的战地指挥官,他无法接受来自任何方向(包括自己的内心)的怀疑:但同样是由一流的军事素养造就的敏锐的直觉,却也在悄悄提醒他注意到这一方案其实并无过人之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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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一)提前进攻
之所以如此,则又似乎因为制订方案时他的思绪不是自由的,而是囿于别人划定的框框之内的。所有那些敌情、地形、任务都是不可改变的,仗也只能那么打。朦胧中,他觉得在自己的这种无可奈何之中,就可能隐藏着天才军事家应该能够意识到的更深一层的危险。至于它是什么危险,他又不清楚了。彭焘处理这种心理矛盾的态度又是同他那高傲的性情相一致的,简单地说,那就是:既然他坚信自己的军事才能出类拔萃,并且看不出那种所谓“深一层的危险”是什么,他当然没必要再去理会它!
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心境迎来了战前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以为自己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没想到仅仅是暂时被回避了。这一天他过得异常紧张和激动:先是胡琏和赵震来到一号岭,差点将他从3 团的指挥位置上换下去;接着是刘宗胜,用自己的方式清楚地表达了对他的作战方案的不信任。来自上头的不信任他有办法对付,刘宗胜的不信任却让他心境大变,毕竟这是出自一个真正的军事专家内心的不信任,后者的实战经验比自己还要丰富!彭焘当即决定撇下所有的事情,驱车到各营去:战事已迫上眉睫,他没时间也不能够再怀疑自己的作战方案,能够怀疑的只有执行该方案的部队了!
身为一名战地指挥官,又处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参加过几场战争的彭焘如果能冷静地做一番思考,或许就会明白此刻出现在部队和团指挥所内的普遍的亢奋情绪,既是战争给参战者心理上造成的沉重感的歪曲反映,又是进人战区后他的自信、坚定、胜券在握等等精神特征在全团官兵心理上引起的折射。但他今晚迫切渴望从心底去除掉那最后的一点怀疑和不安。
一个新的作战设想在彭焘头脑里变得清晰起来。 军师长官原来为各部队规定的发起攻击的时间是明晨六时四十分,完成全线炮击之后,步兵才能发起冲击。由于今夜3 团各分队占据的攻击出发地域距离一号岭三座苏军高地仍有1000到三千米之遥,即便炮击开始时就让工兵在雷区中开辟冲击通路,步兵随后展开冲击,接近高地时炮击肯定也结束了,接下来冲击部队就可能被迫转入强攻。今天早上他对军长夸下了速战速决的海口,但具体想到一场强攻式的战斗,他又有些心虚了:工兵分队仓促之际能为步兵开辟出的冲击道路宽度是有限的,于是步兵一次正面对敌展开的兵力也是有限的,敌人只要在山头上架起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封锁住冲击通道,高地就有可能久持不下。明天他与朱永德竞争的只是结束战争的时间和完成战斗的质量,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就将失去所有看来垂手可得的胜利!
必须缩短攻击部队向高地运动的距离。最好能在炮击尚未完结时摸到敌人鼻子底下,才能使攻击行动成为奇袭而不是强攻!
他必须在这一点上下些功夫!
午夜来临之际,这个新的作战设想终于变成了坚定的决心。
这个决心是:各营配属的工兵不是明天拂晓六点四十分,而是比原定时间提前两小时行动,务必在全线炮击前从敌占高地下的雷场中秘密将步兵冲击通道开辟完毕,各营主攻连随即向目标跟进渗透,视情况许可渗透得距敌前沿阵地愈近愈好。一俟明天拂晓我炮火急袭结束,即短距离一鼓作气扑上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做的妙处和危险同样明显:如果今夜他能将部队渗透到一跃即可进入敌阵地的距离,明晨就可以把结束战斗的时间缩短成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危险之一是容易过早暴露自己的企图,使明天基比夫山全线的战争失去突然性,二是今夜部队太靠近敌阵地,可能被明天己方密集猛烈的炮火击伤。彭焘认为自己可以冒险:下午视察时三个营的汇报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一种直觉,即一号岭上的守敌可能比原来估计的还少,哪怕各营在渗透过程中踩响一两颗雷,造成我军整体暴露的可能性也不大。几个月来敌我双方侦察兵一直都在这一带频繁活动,敌人对深夜山林里的一两声雷响不会太介意。当然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暴露,而一旦暴露就等于提前两小时给敌人报了信,明天的战斗就会复杂化,尤其是目前仍在迂回运动中的4 团主力,将会突然陷入极其困窘的境地。彭焘在这种危险面前思考了半小时,最后还是决定不管它!
任何一个战场指挥官也不敢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打十二分的保票,下决心本身就是冒险,军事史上的大家成功的秘诀之一便是敢于冒险和出奇制胜,于此他对另一种危险的思考也结束了:就是各营因距敌太近被我方炮火误伤几个人,也比发起攻击后,距敌太远使突袭变成强攻付出的代价小得多!
腕上指挥官多用表的时针指向二十四时正,他让许杨林接通了三个营的电话,用命令的形式,将自己新的作战决心下达给了每个营的指挥官。,二营营长和三营营长没有表示异议,164 高地下带一营的副团长张涌泉沉吟一下,提出了一个彭焘没想到的问题:“团长,我能不能干脆一鼓作气地摸到敌人山头上去?!”
张涌泉是全团营团两级军官中彭焘私下最欣赏的一个。如果说他自己把战争看成一种艺术,张涌泉简直就认为它是一种好玩的把戏。
他一下就听出了张涌泉话中隐藏的意思。
“张涌泉,你小子给我听着!”他厉声朝对方喝道,“我只叫你向敌阵地渗透,没让你摸上去!要是你给我胡来,过早暴露了我军企图,影响了明天全线的胜利,军长杀你的头!”
“在下明白!”张涌泉用一种活泼的、貌似温顺其实狡猾的腔调回答。刚刚放下电话听筒他便悟出了张涌泉“明白”二字中包含的两层意思:一是团长没让他直接摸到敌阵地上去;二是在不承担责任且能绝对保证不暴露的前提下,团长并不完全反对他摸上敌阵地。一刹那间彭焘站住了,想这后一层意思究竟是不是他的想法,马上他就暗自承认了。张涌泉刚才讲出的是一个对他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一个对他新形成的战斗决心的更大胆的发展:假若各营今晚凭借夜色掩护,一直摸上敌阵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拿下来,明天拂晓结束一号岭之战的时间就会更早!“不,”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冲上山头不可能不开枪,而响枪就不可能不暴露。”
从这时起他的精神就加倍紧张起来。新的作战决心正在被付诸实施,他心里不能不捏着一把汗。164 高地,是的,虽然他刚才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张涌泉的提议,但它对164 高地下张涌泉的约束力是有限的。那家伙会自做聪明地认为自己领悟了团长的暗示。
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让张涌泉真的放弃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件事太玄了,冒的险太大,他不能不为张涌泉提心吊胆。
凌晨四时。一部电话突然抓起话筒。
“哪里?”
“是团长吗?我是张涌泉!”
“情况怎么样?”
“报告团长,我已经摸上了164 高地!”
“你说什么?……胡闹!”彭焘心中本能地一震,吼了起来,“谁叫你们上164 高地的!”一个意念油然浮上脑际,让他心慌起来:也许张涌泉这小于已经暴露了我军企图!
“团长,我没有暴露!”张涌泉说,听得出来,他不仅不为自己摸上164 高地感到内疚,相反还为此兴奋异常,“我是带三连的一个排摸上来的,本来只打算用刺刀和匕首,没想到连刺刀和匕首也没用上!”
“怎么回事儿?!”
“团长,他**的164 高地上根本就投有敌人!”张涌泉哑哑地笑了一下,说。
“没有敌人?”
彭焘一下子没能理解这个意外情况的含意。但话刚出口,他的脸色就微微白了!“张涌泉,你把情况说详细点儿!”他不甘心地说,语气变得更严厉了。
“团长,我一刻钟前带三连一排摸上来,本打算藏在敌阵地前就算了。后来听听敌人堑壕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忍不住就跳进来摸了一遍,一个人毛儿也没碰着。……倒是在高地阵地后面找到一个竹子和稻草搭成的小棚子,棚子里一堆柴灰还热着。我怀疑164 高地可能只是敌人的警戒阵地,白天来几个人放哨,夜里撤回去!”
彭焘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一点说出口的话才是对他的最大威胁:如果海拔最高的164 高地上没有敌人,一号岭另外两个高地——342 高地和631 高地上也可能没有敌人!他已经不再担心张涌泉在164 高地上暴露我军企图了,现在令他的心为之惊悸的是另一种前景:当他把自己呕心沥血制定出的作战方案付诸实施时,他要攻打的山头上却没有敌人!
“不,……这怎么可能!?”有一忽儿他的全部意识都在激烈地反抗这个分明已存在的事实,同时也就承认了它的严峻存在。彭焘的心一下乱得厉害:如果整个一号岭上都没有敌人防御,这仗他还怎么打?!
“团长,既然已经摸上来了,就得利用这个机会!”张涌泉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来,“我想把三连全部拉到山梁上来,埋伏在高地两翼。估计敌人拂晓前后会上山。等我方炮火急袭一结束,立即从侧后冷不丁地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这样明天早上的仗就会变得很简单!”
“你敢保证拂晓前后敌人会回到高地去?”彭焘松一口气,语调仍是严厉的。他已从绝望中窥见了一线生机,却不敢太相信它!
“我敢保证!”张涌泉很干脆地回答,语气也变得严肃了,“我军大集群压在基比夫山一带,敌人不在一号岭上派一兵一卒是难以想象的。但他们兵力有限,想派很多人又不可能,结果就朝这儿派了警戒哨。……团长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打到敌人!”
他的心思又被张涌泉看透了!但彭焘还是受到了鼓舞。不,他还不能让自己的部下相信他们打的只是敌人的一处警戒哨。“张涌泉,你听着,告诉你的人,你自己也要记住:你们打的不是敌人的警戒哨!拂晓时上来的是敌人的一个加强排!……这么重要的阵地,他们不可能连一个排的兵力也不放!”
张涌泉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知道了!”他说。
“我同意你对三连的安排。不过要绝对保证安全,不能过早被敌人发现!也不要让拂晓我军的炮火打到他们!”
“明白!”
放下电话,他一颗高悬的心才落了地,大脑却在紧张地思考一号岭上的新情况。一旦拂晓没有敌人的危险大致可以排除,张涌泉提前摸上164 高地又成了一件好事。如果此时164 、n2、631 高地上都没有敌人,就出现了一个他可以加以利用的宝贵机会!
他又把电话要到了164 高地上。
“张涌泉吗?”
“是我,团长。你有什么指示?”
“如果我现在让你派出一个小分队——譬如说一个排——顺一号岭大山梁向东,秘密侦察一下342 高地和631 高地,你能确信他们不会暴露我军企图吗?”
这是个出乎张涌泉意外的问题。但他只迟疑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了:“团长,我把我最得力的一个排派出去。敌人确实没在山梁上埋设地雷。让一营营长带他们去!绝对保证用刺刀和匕首解决可能遭遇的敌人!”
彭焘最后犹豫了一下。这样做他自己要冒更大的风险。164 高地上没有敌人并不等于342 、631 高地上不会有敌人。但他还是狠了心去冒这个险:既然164 高地没有敌人,其它两个地位并不比它重要的高地也就不应该有敌人!
如果342 、631 高地上也没有敌人,二营和三营就可以像一营那样赶在我军炮击之前摸上敌阵地埋伏起来。这样拂晓的战斗就会打得更紧凑,更精彩!
“好吧,我同意下这个命令!”他对张涌泉说,“不过你要他们格外小心,,出了问题我拿你算账!”
此刻他才感觉到这段时间作战指挥室内气氛紧张到什么程度:所有的值班参谋都丢下自己正在干的事站起来,脸上现出惊惶和忐忑不安的神情。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们才像一场危机已经过去那样悄悄松了一口气,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去,脸上再次显现出了激动和兴奋,连同那种他已见惯的、对他的敬佩之情。彭焘从“大厅”走回“卧室”,正是这些表情和目光,让他的心重新高悬起来!
“我是不是太冒险了?……假若342 高地或631 高地上有敌人,难道一营营长和三连一排能保证不让敌人放一枪?”望着洞壁上那幅巨大的军用地图,他高度紧张地想。从164 高地到342 高地,再由342 高地到631 高地,中间各有一公里半的山梁,一营的小分队如碰上敌人的潜伏哨和游动雷区,都会暴露!……但是收回已下达的命令又是他不愿意的,再说张涌泉恐怕已把小分队派出去了!
他用“卧室”里的电话分别给二营和三营通了电话,命令他们配合一营小分队的行动,继续秘密向342 、631 高地抵近,一旦发现高地上有敌人活动的迹象,立即向他报告!
接下来又是等待!他在“卧室”内紧张地走了两圈,拉过一把折叠椅坐下,万分焦躁地等候来自各营的消息,特别是随时会从一号岭响起的枪声!不到十分钟他又站起来,走进“大厅”,让许杨林带两个参谋去设在岭脊线上的观察所,注意听一号岭一线是否有枪声响起!
枪声已经响了。开始只是零星而模糊的几下,接着又密集起来,然后又稀疏了。彭焘浑身一震,命令自己镇静!镇静!他侧耳细听,发觉枪声并非来自一号岭方向,而是来自西南方向遥远的山林之中。很明显,是朱永德的部队还没有到达攻击出发位置就同敌人遭遇上了!
他脸色铁青地站着,不让自己有一丝激动!电话铃又响了。
原来二营和三营接到他的命令之前也就分别派出突击分队,偷偷开始了对342 、631 高地的渗透,现在均已登上高地。二营的小分队还和一营的小分队在342 高地上会合了。二营和三营营长报告的情况是:342 高地和631 高地上也没有敌人!(未完待续。
(六百九十二)拂晓炮击
彭焘思索了一分钟。现在激烈酝酿在他脑海里的念头是:4 团的作战行动已经暴露,它会对他在一号岭上的胜利构成什么样的威胁?怎样做才能消除这一情况的不利影响,变不利为有利,使自己获得成功?!
一号岭上的部队不能再暴露!本来164 、342 、631 高地上就没有多少苏军可打,一旦暴露,担负警戒任务的苏军或者就不会再上来了,那时3 团真会陷入没有苏军可打的尴尬境地!
团的暴露或许还有助于把苏军的注意力从一号岭上引开!
只要他在164 、342 、631 高地的部队不暴露,就会造成苏军对于这个方向的麻痹大意!他随即果断命令二营三营也将上了山梁的兵力增加到一个连,在342 、631 高地两翼埋伏停当,又格外严厉地警告三支作战分队的指挥官,要他们以脑袋担保,不发生枪走火之类的事件!
直到拂晓他都是在岭脊线的观察所里度过的。001 号高地以西山区的枪声时断时续,一会儿听不到了,一会儿又爆豆般响起来。他明白4 团在最后一段进行途中遭遇到了很大困难,但他最担心的还是正南方夜色笼罩下的一号岭,尽管他已向三个营下了死命令,还是不能完全相信那儿不会突然响起枪声!
6点10分。许杨林匆匆跑上来喊他:“团长,一营的电话!”
他快步从观察所回到作战指挥室。参谋们齐刷刷地站着,神情严肃而激动。他猛然意识到随着战斗发起时刻的临近,室的气氛已高度紧张起来。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团长吗?……我是张涌泉!”
“有什么情况?!”
“团长,苏军上来了!”
他激动起来:“多少?”
“大约一个班!”
一个班也行!只要有苏军就行!
“张涌泉,先不要惊动他们!待我方炮击完毕后再动手!”
“明白!”
二营和三营的电话铃声也同时响了。二营营长和三营营长分别向他报告:十分钟前,342 高地和631 高地上也分别上来了一个班的苏军!
“太好了!”彭焘忍不住叫起来!他太兴奋了,几小时以来他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一号岭只有一个排的苏军是少了些,但毕竟有了苏军,他的作战计划可以实施下去了!
华军的炮击已经开始。最初只是一些零星的试射,很快就化作连绵成一片的齐射。在撕天裂云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他的心情亢奋极了!他没有离开“大厅”,一直站在那架同时接通三个营指挥所的电话机旁,手握听筒,看着腕上的表针。他没有亲眼看见炮击的景象,但炮击引起的山摇地动的震颤和回响却让他体会到一种极大的、前所未有的振奋!
6点40分。最后几发炮弹还在飞行,他已经命令各营立即向164 、342 、631 高地上发起攻击!同时让全体参谋军官都看着自己的表!
七分钟后,张涌泉最先通过电话报告:“我营已占领164 高地!”
彭焘微微有些诧异:发起攻击令后他一直从稀疏下来的炮弹爆炸声中聆听着来自一号岭上的枪响,却没有听到!
“张涌泉,我怎么没有从你们那儿听到枪声?”他问。
“我带着三连冲上去,苏军都被炮火报销了!”张涌泉十分沮丧地说。
他的话没有说完,彭焘便从一号岭方向听到了枪声。守在观察所的一名作战参谋跑来报告:枪声来自342 高地!果然,不大一会儿,枪声消失了,二营营长报告:他们已经占领了342 高地!彭焘看了看表,他们用了十分钟时间!三营在631 高地上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才结束战斗。胜利的喜悦充满了彭焘的内心,但他没有忘记命令各营迅速按计划在岭上岭下各大小高地、山脊、突出部展开,构筑工事,转入防御。
他没有放下电话听筒。马上,他听到了,一号岭上枪声大作,其激烈程度与001 号高地方向的枪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参谋长,你代我向师指挥所报告,就说我团的一号岭进攻战斗已经结束,目前部队正进一步展开,扩大战果,构筑阵地,转人防御!”彭焘在枪声中大嗓门地对许杨林说,脸上不自觉地显现出往常那种高傲神情。此刻他所以不亲自报告,正是想用这种方式,对师长表示一点轻蔑,以报复昨天早上以及这以前给予自己的所有污辱!
然后他走出了作战指挥室,来到指挥帐篷前的空地上。天色已经大亮。第一抹红亮的阳光已经照射到岭脊之上。经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之后,重新展现在他眼前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森林和近处的每一棵小树,都好像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一切都显得真实、鲜明、可爱!
受许杨林提醒,刘二柱为聚集在指挥帐篷前的人们送来了“品丽珠”红葡萄酒。彭焘擎起一只斟满深红色酒浆的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坚定、明朗的笑容,接受部下的祝贺。在山岭西南方,001 号高地上下的枪声愈来愈激烈。4 团的战斗还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取得了胜利可这胜利似乎来得过于轻松。一个暗藏在心底的疑问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他在一号岭上打的只是苏军的警戒哨,那么苏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昨夜到达山涧之后,刘宗胜直到凌晨4点还没有休息。他先是通过提前架设好的电话同3 团指挥所取得了联系,报告了他们按时到位的消息,接着又分别派人去联络342 高地下的3 团2营和位于山涧北方谷底的师医院第二包扎所,以及与之相邻的一个弹药补给点,同时等待7连的一个排帮营指挥所在涧溪东南密林中构筑一个掩蔽部。等派出的人陆续回来,营指挥所的掩蔽部也构筑完毕,表针已指向凌晨3点。这时他又到各连宿营地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9连1排2排竟露宿林间。刘宗胜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连,现在一见是这种情况更恼火了,找到九连连部掩蔽部,把连长成玉昆喊醒,训了一顿。成玉昆马上要去纠正自己的错误,又被他制止了:既然大家已经睡了,那就让他们继续睡吧,赶到华军炮击前半小时把他们叫醒起来挖洞,不然这一夜谁也别想睡了!
这以后他才回到营指挥所的掩蔽部,背靠潮湿的土墙坐下来,同3 团指挥所通了一个电话。3 团参谋长许杨林告诉他:该团各营已按原计划进入攻击出发地域,一切正常。他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也应该在战争打响前睡一会儿,就把身子往土墙下顺了顺,脑袋枕着一块石头,闭上了眼睛。
他很久没有睡着。大战在即的紧张情绪一直影响着他,使他难以进人梦乡;更重要的是,随着5 团3营抵达山涧,他对战争和这支部队命运的想法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就像一个对海滨浴场怀有畏惧的人走在沙滩上和海水已经没胸时想法大不相同一样,此时他想的也不再是部队能否打仗或者彭焘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之类的问题,而是部队面对各种可能遇到的险情时如何处置,如何组织战斗。战场就在面前,战争已经具体化了。一时间他决定了许多事情,譬如部队误人雷区后怎么办,运动途中突然遭遇炮火拦截怎么办,第一位烈士牺牲后如何继续组织战斗,等等等等。最后他甚至还想到了战场上他们可能遇到的最厉害的步兵武器,那是一种经过苏军改装的高平两用机枪,弹丸有拇指粗细,打到人身上就是一个碗大的洞,他必须提前告诫5 团三营的各级指挥官警惕这种武器。
但他还是赶在拂晓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一会儿便猝然惊醒。腕上战前新发的指挥官多用表的夜光表针正指向6点。掩蔽部和四周围的山林间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坐直身子,发现萧强和崔世安也醒了,便命令他们通知各连做好战斗准备,然后猫腰钻出掩蔽部,将松弛的腰带紧了紧,走到外面的林坡上去,心情却因刚才的梦恶劣起来。
林子里夜色尚浓,与潮湿的凉涔涔的雾气弥漫在一起,黑漆漆的,但是也有些微弱的青光渗进来,将灰褐的空间和黑褐色的树干模糊地分辨开。地面上被夜雾打湿的落叶层在他的脚下发出“嚓嚓”的脆裂声。穿过林间空隙望出去,涧谷和涧溪两侧的林木还是黑乎乎的,几颗大而白亮的星辰在洞坡上方乌蓝的天穹上闪烁,一轮失去了光亮、三分之一边缘模糊不清的银盘似的圆月还悄悄挂在乌色的林梢中,没有最后落下去。
刘宗胜登上了林子边缘的一座高突的土岗。从这里既可以向南遥望一号岭大山梁上的n2高地,又能一览无余地看清整个山涧。342 高地巍巍耸出在拂晓时青灰色的天空里,目前还悄无声息;涧溪两侧的林子里,一名战士走出来,蹦开茂密的灌木丛,下到涧底去打水;另外一个地方,几个士兵蹲在林边抽烟,一点点暗红的烟火明明灭灭;涧溪东北侧林子里,有人大声地叫骂着什么,远远听来像是九连连长成玉昆的声音,林子里不时有人跑进跑出,伴着一些沉闷的响动,他明白那是九连一排和二排正在挖他们昨天夜里没有挖的防炮洞。
“原来他们早就醒了。”他想,“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最后一个念头让他的心境更坏了。
“没有睡着体力就不可能完全恢复,那对作战来讲是件坏事。”空气中飘散着士兵的汗臭味儿、火药味儿,枪油味儿、辛辣的劣质烟草味儿,同黎明前林间逐渐冷凝的寒雾搅和在一起,吸进肺里很不舒服。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新奇。这就是战争,战争的气味,战场的拂晓。他漫无边际地想,心脏却因战争就要打响而似乎被一根细线很疼地束紧了。“今天彭焘会给我们什么任务呢?”
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已听到了炮兵试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刘宗胜甚至从那一串呼哨着带点儿颤音的啸声中听出它是一发122 毫米的加榴炮弹,天色正在由青灰转成灰白,天空和一号岭大山梁之间那道起伏不定的分界线看得更清楚了;一团紫红的烟火在342 高地中部晨光昏暗的凹地里闪亮了一下,随即化成一柱斜斜的、细长的炸烟升起来,然后他才听到一个绵长喑哑的炸音——不是那团火光,也不是那道炸烟,而恰恰最后的炸音,让刘宗胜觉得原来就系紧在自己心脏上的那根细线被人用力拽了一下,喉咙口的呼吸立即因这猝然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急促和困难了!
“开始了!”他想,一边严厉地注视着批判着内心中升起的兴奋和激动,“可我并不像几年前第一次打仗时那么兴奋。”一刹那间他回忆起当初的心情:炮击就要开始,原来的紧张不安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简单的兴奋和激动,一心焦灼地盼望着能快些投入战斗;后来又是这种心理使自己忘记了恐惧,全神贯注地带着7连扑向了苏军盘踞的高地。“看来我已经习惯了战争,”他厌恶地想,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不应该的,我并不喜欢,可实际上就是这样!”
第二发炮弹过了好久才在342 高地顶端炸起另一团火光。萧强、崔世安和警卫员卫长贵也跑到了他身边。
“副团长,干起来了!”萧强快活地叫了一声,涨红了脸,瞧他一眼,举起望远镜朝342 高地上望去。训导官崔世安只是不停地往上扶鼻梁上的眼镜。但看得出来,这位白面书生的激动比萧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宗胜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对萧强和崔世安、也对自己不满意了:都是营团一级指挥官了,战争开始时不该还像个新兵那样激动!
“萧营长,你回营指挥所,通知各连注意隐蔽,防止苏军反炮击!”他对萧强道。
萧强答应一声,跑回林中去了。刘宗胜没有再说什么,一排152毫米口径的火箭炮弹就从北方山野后面腾空而起,它们挟着飓风,尾部拖着条条短而明亮的火焰,呼喇喇地越过头顶上灰白的天空,发出划破千万层玻璃的脆响,落到342 高地上去,那儿立即就有一大片黑红相杂的烟尘冲天而起,淹没了原本弥漫在山野里的团团晨雾,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声浪,在广大的空间内擂鼓般地撞击着,扩展着,让大地猛然不停地颤抖。那片黑红相间的烟火没有完全沉落,又有一朵朵新的白莲花似的烟团在它们中间炸开,在原有的声浪中,添加了一个个沉闷的、类似铁锤敲击钝物的炸音,这是152 毫米口径的加榴炮弹在爆炸,它们每响一下,原已震颤得厉害的大地就大跳一下;又一排火箭炮弹呼啸着飞上破碎的天穹,轰隆隆砸向342 高地,将高地上燃烧的大火扑灭,又将它们点燃,巨大的火炬似的把黎明的天空照得红通通的。无数小口径曲射火炮和最初担任试射的122 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也凑热闹一般参加进来,拖着清亮的摩擦音从空气中滑过,落到高地上,东一点西一点地炸响,整个世界便像被数不清的鼓棰猛烈敲击的鼓面,不分节奏地大震起来。
“副团长,回掩蔽部躲一躲吧!”崔世安在刘宗胜耳边大叫。
按照他懂得的军事常识,进攻一方的炮火急袭一开始,防御者的炮兵就会采取反炮击措施,以压制对方的炮火和攻击部队。山涧位于342 高地正北方,苏军的炮弹随时会打到这儿来!
“不,我不回去!”刘宗胜也大声对崔世安喊。几分钟前他以为死亡的预感已从心中消除了,没想到炮火稠密起来时,他的全身竟又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怎么回事儿!”他生气了,让自己恢复镇定,一边愤怒地责问自己,“难道你真担心被苏军的炮弹打死吗?……你要是怕死,那就应该让它们把你打死!”
崔世安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没有从土岗上走开,肤色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表情,似乎要说:我也不走!
让苏军的炮弹打过来好了!……但他到底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炮火急袭的时刻,结果不是苏军的炮弹,而是由华军所有那些火箭炮弹、大口径重炮炮弹和小口径曲射炮弹飞行爆炸的声音叠加起来的、如同有形的物质碎片一样充斥了整个宇宙空间的、让人生理和心理上无法承受的声压,使他快步走下土岗,俯身大吐起来!
(六百九十三)死亡的感受
刘宗胜已经在炮击声中恢复了镇定。他已经走进战争的深水,或者说战争的深水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了,于是他也就不再恐惧了。随着华军炮击进入**,他听到的也不再是每一发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而是一片塞满天地间的“嗡嗡”声了。他的内心深处,此时想的也仅仅是一些与炮击相联系的很具体的事情了。
“……苏军到底有没有值得一提的炮兵呢?……他们的炮兵已经那么弱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根据炮火的密集程度可以断定,今天我军对342 高地一个目标就用了一个火箭炮营、两个152 加榴炮营、一个122 加农炮营,外加数目不详的团属迫击炮分队。用这么多炮兵火力高密度地袭击342 高地,高地上每一平方公尺的土层都会被炮弹重复翻耕几遍。……可以想见,164 高地和631 高地的情况也会如此。假若苏军没有足够的炮兵,3 团一个团攻击一号岭遭炮火重创的一个半连的苏军,取胜是没有问题的,那样我们这个营参战的机会就会微乎其微,”他想,“而如果苏军的炮火不那么薄弱,足以对我炮兵群和3 团各攻击分队构成真正的威胁,战斗进程就会复杂化,我们这支部队被彭焘派到某个高地去的可能性就是很大的!……”
他终于为自己留在了山岗上找到解释了。凭他的经验,只要基比夫山方向或基比夫山以南的希连山地区有一发炮弹飞向华军炮阵地或342 高地下3 团二营展开的地区,就能根据它飞行和落地爆炸的声音,准确判断出它所属的火炮种类和口径,从而大致猜出苏军投入这场战争的规模!
崔世安又从土岗下回到他身边。刘宗胜看了看表,现在五分钟过去了,苏军的炮兵要是反击,也该开始了!
萧强也跑来了。他登上土岗,着急地催促道:“副团长,还是回掩蔽部躲一躲吧!”
“不,你和训导官先回去!”刘宗胜反感地回答一声又向土岗的最高处走了两步。
结果萧强和崔世安也没有离开。
30分钟过去了,苏军的炮兵仍旧沉默着!
刘宗胜的内心再度紧张起来。苏军炮兵如果此刻大举反击,时机最佳,华军炮群的射击渐渐地已成了强弩之末!
又过了十分钟,华军炮火急袭结束。接下来是一片寂静,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它,“哒哒哒哒哒——!”342 高地上就响起了枪声。“怎么回事?”他紧张地朝南方望去,最初的念头是苏军或者眼下应该向高地展开攻击的3 团二营有人走火了;但接下来,他又从高地方向听到了一串消脆的枪声。“不,是3 团二营进攻342 高地的战斗开始了,”他遽然一惊后想道。他以为自己能等到更激烈的枪声,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山头上却重新沉寂下来!
“怎么搞的?……出了什么事?!”他的心揪紧了,接过卫长贵递来的望远镜,朝342 高地上望去,许多种不愉快的可能性也在他脑海里翻腾起来,“难道3 团二营的进攻还没开始?……他们现在还没有靠近342 高地?……不,应该进攻了!趁苏军还没从炮击的恐怖中清醒过来,赶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去,不要等苏军喘过气儿来!…”望远镜在被炮弹刚刚翻耕过的高地表面快速搜索着,镜面上出现了一堆堆焦土、一丛丛烟火。突然他看到一个持枪的士兵,钢盔下的脸很年轻,脸的一侧反射着黄亮的晨光,他似乎在笑;接着他的右侧又出现了一个士兵,将冲锋枪大背在肩后,手中拿着一杆细细的东西,在断壕和燃烧的灌木丛间蹒跚着,跳跃着,终于和前面那个士兵站到了一起,将手里那杆细细的东西插进峰顶的废墟,然后撒开手,让卷在杆梢的旗帜迎着东方的晨曦和清晨的风展开。系紧在刘宗胜心上的那根细线又被一只手很疼地拽了一下——那是一面国旗,一面红蓝双色“人”字国旗!
“副团长,3 团二营上去了!”萧强抢在他前面高声叫道,话语里充满的不仅是喜悦,还有惊讶和激动,“342 高地的进攻战斗结束了!”
他没有注意到,此刻站在他们身后的训导官崔世安也放下了望远镜,眼镜后面溢出了明亮的泪水!
刘宗胜过了很久才把望远镜放下来。看到“人”字国旗插上342 高地顶峰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马上被潮水般的欢欣充满了。但是理智还没有接受已经明白的事实,相反倒因惊诧对之怀疑起来。“……怎么回事?342 高地上不是有一个排的苏军吗?难道苏军全被炮火消灭了吗?……这不像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倒像是一场实兵演习……”他到底还是接受了高地被3 团二营兵不血刃地拿下的事实。“……关键是苏军没有炮,”他想,认为自己抓到了事情的要害,“没有炮他们就无法对我炮群实施压制射击并打击我进攻部队,支援其步兵战斗……”
没有炮还会使他们无法在高地失守后对一号岭实施反扑。这样……整个一号岭地区的战争可能已经结束了!后一种想法真正让他感动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一号岭进攻战斗已经结束,他带的这支小部队也就真的像彭焘昨天夸口时讲过的那样不用去打仗了!他也就不用再担心它会遭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厄运了!
他不愿意让萧强和崔世安看到此时他的激动,拖延了一会儿,才将视线从342 高地上收回来。另一个念头随即涌上心头:如果打不上仗,下一步彭焘会让他们干什么?
昨晚在路上就思考过这个问题:5 团三营是给3 团当配角的,打不上仗有可能被派去担负运输队的任务——给已经占领了一号岭的3 团各营输送弹药、给养和转人防御后需要的工事物资,运送伤员和烈士。现在这种可能性变得很现实了!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和冷淡地看了看表,抬起头,对萧强说:“马上通知各连炊事班做饭!……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八点钟以前各连要开饭完毕!八点钟以后准备出发执行任务!”
一号岭上又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报捷的枪声,彭焘不会给他们留下很多时间了!
清晨五时,商玉均就被一阵尖利急促的哨音惊醒了。他以为,自己睡过了头,一翻身从洞前的草地上跳起来!
他意识到战争就要打响,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沉重,就猛地朝他的心灵上压迫过来。他以为接下来会听到全线炮火的轰鸣,却只听到了连长在2排宿营的林子里的叫喊:“……妈拉个巴子的,都给我起来挖洞!……炮弹炸不死你们吗?!……”
林子里光线昏暗,冰冷的空气让商玉均打了个冷颤,头脑马上清醒了。战争还没有来,时间还没到!他的心一下又轻松下来。然后从1排2排的林子里,传来了杂乱的声响:士兵们在骂人;十字镐、洋镐在“砰砰”地刨土……一个熟悉的、略带有一些慌乱的脚步声向他所在的地方传过来。他的头脑又冷静了一些是成玉昆走过来了。在一片昏暗中,隔着很远的距离,成玉昆就瞧见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是三排长吗?”
“是我,连长。”
“你们洞都挖了吗?”
“都挖了。”
“我要检查!”成玉昆走近了,不相信他的话,“你带我到各班看看!”
他并不想瞧不起连长。他受的教育是不应当瞧不起任何人。
但是从昨夜到达山涧以后,他就有点瞧不起连长了。……商玉均没有说一句话,就机械地带着成玉昆,走向各班的宿营地,一个洞一个洞地让成玉昆检查。
成玉昆检查完毕,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商玉均回到自己的洞里。蓦地,那种从没体验过的千斤似的沉重,又朝他心灵上压了过来。这次,他甚至有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死。归根结底还是它。昨天夜里,他躺倒在洞前的草地上,进入梦乡之前,认为自己已经在走进战争的同时,理解和接受了它。现在它还刚刚成为一种迫在眉睫的真实,他便重新意识到:即使他已在理性的基础上接受了它,在感情的和现实的领域里却依然难以接受。
“死。……是的,在战前的日日夜夜里,我一直回避的不是战争,而是它。可是今天它还是来了。”他胡乱地想着,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点点刺疼了,“今天它不仅对于我,也对于我们全排、全连,都具有了一种根本无法再否认的真实性。……但我只有17岁,我只有17岁,却要死了……”
“我会死在什么地方呢?过不了多久,敌我双方就要展开猛烈的炮击,那时我们这片树林子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我这个洞真能经得住苏军炮火的轰击吗?……啊不,我也许会死在一号岭一线的哪个山头上,或者被子弹击中,或者踏响一颗地雷。……我会倒在一条山沟里,倒在一面山坡上,身边长着一株青枝绿叶的小树……”
他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战争打响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但这些想象无形中却让他内心中过分紧张的情绪松弛了一些。因为,一旦他的思想进入了关于死的想象,死亡本身就又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华军炮兵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林梢上空,他就听到了。顿时,他的心似乎被一支冰冷的铁手狠命地攥了一下!
那是一块烧红的铁“咝咝”地脆响地穿透广大无边、浓稠如液体般的空气的声音,它拖得那么长,让他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被灼烫被洞穿的痛苦感觉,全身跟着抖嗦一下。它消逝了,身下的土地跟着微微一颤;他以为第二发炮弹会接踵而至,但是没有,仿佛又熬过了许多时间,林梢上空才飞过第二个声音,一点也不响亮,却比第一个声音更低更近,爆炸时让他身下的土地更厉害地颤了一下。“炮兵在试射。”他突然明白了,心里一下冒出了“战争打响了”的念头。第三发炮弹发射的时间拖得比第二发还长,让他来得及悄悄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它爆炸了,他却没有听到它飞行的声音。商玉均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沉重和紧张了: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密集和猛烈,它们东一发西一发,让人惊心,却又微微有些失望!
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已经密集和猛烈起来。在又一发试射的炮弹落地之后,各种型号炮弹的啸音和爆炸音渐渐连成了恢宏浩大气势磅礴的一片,分不出彼此,辨不出先后,商玉均身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着。方才他已接受和适应了炮兵试射,现在接受万炮齐鸣并没发生太大的困难。但是随着思维能力的恢复,心里那种刺疼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这是迫击炮。……这是一发152 加榴炮弹。……这是又一发加榴炮弹。……苏军的炮兵马上就要反击了!……反击是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相吻合的。……只要苏军开炮还击,山涧就会有人牺牲……”他想,一种紧迫的对死亡的预感随之而来。“我可能马上就死,可是我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炮击在继续。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苏军并没有反击。那种强烈的刺痛的感觉被另一种巨大的困惑代替了。“苏军为什么不还击呢?……苏军不还击是不正常的,同一般战争理论不相符合的。……苏军一定会还击,只是他们还没动手罢了!……”
他就在这种惊慌的、沉重的、心脏被刺穿的疼痛感觉里度过了炮击的大部分时间。渐渐地,他意识到炮弹飞行和爆炸的声音变得稀疏了。而在林子边缘,一群战士正七嘴八舌地叫着,欢呼着,引起了他的注意:“乖乖,真够壮观的!”
“这样子砸到342 高地上,够红毛龟儿子受的!”
“火箭炮兵真厉害啊!”
洞口外的林间正被最后一批哗啦啦划破拂晓灰白色天空的火箭炮弹的火尾一闪一闪地照亮着。商玉均把头探出洞,借助火箭炮弹飞行的火光,看到八班长龚文选和排里其他十几名战士,不知什么时候早钻出了洞,站到林子边缘,兴高采烈地观看华军炮击342 高地的景象。那些欢呼声就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商玉均心里一惊,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排长的职责。
“八班长,你们怎么回事——!”他将半截身子从洞口探出来,冲龚文选喊。苏军没有反炮击不说明他们不会那样做了,万一炮弹打过来,这些人往哪儿躲?!
“排长,出来吧,没事儿!”龚文选回头冲他喊道,“瞧炮兵打得多热闹,比电影好看多了!”
商玉均从洞里钻出来。自己排的士兵们违犯了战场纪律,他不能不出来将他们轰回去。龚文选的态度也让他不高兴:这个人,他对你的命令的反应老让你觉得他是你的大哥,不是他要听你的,而是你要听他的。
“你们都给我回洞里去!”来到林子边缘,他恼火地喊了一嗓子,同时不由自主地朝南方342 高地上一望,两只脚也跟着挪不动了。
炮击已接近尾声。灰蒙蒙的晨色里,342 高地就像一支大火炬,高高地燃烧着,把南方的半壁天空映得通红透亮。在他的感觉里,仿佛高地本身也向他们靠近了许多,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发发炮弹仍在火炬中落地,炸开,随之便有许多泥土、石头和树枝随着烟尘腾空而起,又在火光的辉煌背景中缓慢下落。
炮弹的落地此起彼伏,烟尘、泥土、石头和树枝的升起和下落也此起彼伏。这样一副图景不仅仅是壮观的,也是惊心动魄的!
“排长,你看那是些什么物件儿?!”不甘寂寞的八班副曲宝祥挤到他身边来,朝342 高地一指,惊惊咋咋地喊。
商玉均凝神望去,使曲宝祥高叫起来的是火光中高扬的一些既不像石头也不像树木的奇怪的零碎儿。他还没有做出反应,龚文选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那是炮兵卖烤肉哪!……不过火也太大了!”
几个战士随着他笑起来。商玉均明白龚文选话中的含意了,心里那种被刺痛的感觉又强烈了!“都给我回去!……苏军可能会报复!八班长,你先带头回去!”他真的恼起来,大声命令这些岁数差不多都比他大的士兵。
(六百九十五)苏军的反炮击
所有这些答案都是商玉均刚刚想到的,它们又似乎同走进战争以来他自己一直思索的某个更深奥的问题有着重要联系;使他无法不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除开彼此的处境不同,他和小俘虏面对战争思考的应该是同一个问题
吃完了干粮,大块头押着小俘虏继续赶路商玉均重新回到林中自己的洞前坐下来小俘虏来到山涧之前,他对于一号岭上的战争还是按照一般的战争规律思考的,一般的战争规律告诉他华军炮击后苏军会反炮击,现在苏军的反炮击一直没有发生,他心里也就一直不敢相信一号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小俘虏来到山涧之后,由于他亲眼看到了这个曾被他看成“苏军”的男孩子身上穿得多么破烂肚子多么饥饿,精神上又是那么孱弱,对于苏军今天早上没有按照战争的一般规律朝一号岭和山涧开炮就有了新的解释:这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养的一支很穷的军队,他们不开炮可能仅仅同一个“穷”字有关系这一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愿意相信一号岭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一种真正的深深的欢乐之情在他生命中漫溢开来如果一号岭的战争已经结束,他和他们排就无仗可打了!三个多月来自己一直的的事情——死,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在洞前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来,眼睛透过林叶的空隙,望着战区清晨那蓝得水洗过一样的天空此刻他的心灵也像天空一样纯净,轻松,照耀着生的灿烂的阳光“……我还活着,是的,”他热泪莹莹地想,“活着是多么美好艾仅仅是活着本身,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我过可不懂这个……”
一个奇怪的细弱的如同来自遥远的山林中的口哨似的声音划破清晨美丽的天空,不知从哪儿滑翔过来,迅速化作一个尖利的下坠的啸音他本能地一惊,挺直身子坐起,没有对它做出思考眼睛却透过树木的间隙看到了坡下的情景:2排一个个子很高的战士正在林边小路上走,嘴角斜咬着一根青嫩的在阳光下闪着绿色光泽的草茎,突然,一团裹在灰白色烟雾中的黑红的火光腾起泥块碎石树的残枝断叶和一些粘糊糊的碎物,立即雨点般向林中打来他心里只注意那个战士,并不接受已经想到的事实,也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烟雾散开,他看到那个地方只剩下一个深坑排的战士却不见了“他到哪儿了呢”一闪念间他纳闷地想,望着坑边哗喇喇烧起来的灌木丛,心陡然揪紧了,“他来得及躲开吗……他死了吗”倏尔他相信那人在炮弹落地前肯定逃到下面涧溪里了,就把目光投向涧溪阳光照得一部分水面明晃晃的,两道白亮的水柱正从炊事班野炊的场地附近高高窜上来;一口盛满白米饭的行军锅完整地斜斜地飞向对面的涧坡;几道灰黑的烟柱也从七连所在的林子里升上天空;猛然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听觉障碍消除了,商玉均听到了一发又一发重磅炸弹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忽然他瞧见了训导官梁腾辉,后者没有走到涧底就向林子里飞跑回来,脸色煞白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他***这些炮兵!……他他他们往***哪儿打!”
又一发炮弹落在林子中间,炸起来,梁腾辉一转眼就消逝了商玉均听到的是从连部那边传来的的哨音连长成玉昆满面青灰地跑过来,一边狠命吹着手里那个白亮的金属物件儿,一边惊慌地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他的叫喊使林子里外的战士们像被飓风刮倒的草棵子纷纷倒向自己的洞商玉均从地下跳起来,意识中仍没有接受已发生的事,成玉昆跑到他跟前,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妈拉个巴子的你聋了吗!……还不赶快叫你的兵隐蔽!”
连长的神情那么狰狞,一闪念间商玉均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回头朝全排宿营地一望林子里早已不见一个人他刚刚连滚带爬钻进洞,一发炮弹就跟屁股落到洞外不远的地方,炸翻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这棵树轰然倒在洞口,他清楚地看到树冠青葱的针状叶上面,仍旧闪烁着生命的亮光
一团团烟火在林间燃烧起来,炮弹落地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商玉均忽然又不注意它们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注意和思考,目光又投向了林子边缘那个弹坑弹坑里飘扬着一道青烟,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它,犹如照着一匹半透明的轻纱;坑沿的灌木丛中,黑红的火焰越燃越旺,不时发出噼叭的炸响,在他的感觉里比炮弹爆炸的声音还要恐怖“……那个战士哪了呢”他心里又浮现出那个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他刚才正乐颠颠地从哪儿走回来……他死了”他突然想到死不是血肉横飞,不是尸横草莽,竟是林子外面的一个深坑,什么也没有留下!
接下来商玉均的意识里出现了十分之一秒的空白,然后,他的生命深层蓦然起了一阵惊悸他还不懂得它的意义,这个有着湛蓝的天空美丽的白云耀眼的阳光的清晨就在眼前化作一片昏黑!
山涧落下第一发炮弹时,成玉昆仍在连部掩蔽部里坐着他一下就听到爆炸声了;并且有了那样一种感觉:他在这里刚刚渴望苏军的炮弹飞来,让全连知道他不是懦夫,苏军的炮弹就到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钻出了掩蔽部出口,凭借那团已经升腾起来的炸烟判断出炮弹大概落到了3排的宿营地里;他的心大大地抽搐一下,很冲动地向炸烟升起的地方跑,此时他心里只有敌情了,要在全连面前表现自己的英勇的念头早忘光了!
这时又有几发炮弹前后左右地落到涧谷和两侧的林子里成玉昆远远地听到一颗炮弹正在落地的啸声,脸色不知不觉就变白了,早早地匍匐到了地下,将脑袋深埋在一块石头后面,浑身抖看,等待着炮弹落地炸开这一刹那间他的生命意识里只剩下这一发炮弹;炮弹落到距他很远的坡下爆炸了,他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响声
停滞的意识又流动起来:他应当赶快提醒全连隐蔽!
再向前面林子里跑,成玉昆的腿还在发抖;但嘴里的响亮的哨音却给他壮了胆,使他想到自已是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他提醒全连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炮弹炸死!他在3排宿营地里真地看到了一个听到炮弹爆炸声却没有躲进洞的人排长商玉均,这个学生官儿昨夜还顶撞过他,此刻却似乎被吓呆了,不知道干什么了;他冲他骂了两声又朝2排宿营地方向冲过;可是林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了,他只看到一发炮弹在前面1排的宿营地里炸出一团黑红的烟火,马上一棵松树就噼哩啪啦地烧起来;一段裸露在地层外面的树根绊得他踉跄一下,他扑倒了,爬起来恐惧在脑海中胀大,他决定不1排了,回连部掩蔽部!
现在他已不是在林间奔跑了;刚才那一跤将他顺着坡势跌下,再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到了林子外面;在林子外面奔跑当然没有林子里那么多障碍物,速度快多了,但他又不能不的炮弹恰巧落到自己面前来,那样他身边就没有了树干可做遮蔽物,这么一想他又改变路线,回到林子里
他没有进很深只在林子边缘树干稀疏的地方跑跑着跑着,他的脚步和头脑中紧急纷乱的思绪同时凝固住了——两公尺外一块被阳光照耀得绿油油亮闪闪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刺目的东西最初他看清的只是一条同青草的颜色差不多的军裤裤腿,接着才发现它是一条完整的从臀部被切割下来的人腿!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腿,仿佛生命还滞留在其中一血肉模糊的一端他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是那只没受到任何损害的套着大号步兵防刺鞋的腿;这只鞋的底部还粘着一块红泥巴!
成玉昆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浑身上下的血像汽油遇上火苗一样燃烧起来!他望了那条人腿两秒钟,赶忙绕开它走过距离连指挥部只有几步路,他的两腿却软得走不动了!
他终于走进了掩蔽部看到训导官梁腾辉正龟缩在一个角落里,火气立即冒上来了!
“训导官炮弹已把我们的人打死了,你还安安稳稳地在这儿呆着!……刚才我看了一遍,就在3排那边的林子里!你该过看一下,想一想怎么处理!”
战前曾对他们两个人的职责作过划分:成玉昆主要负责作战指挥,伤员烈士的事儿由梁腾辉负责既然出了这种事儿,当然梁腾辉不能继续在掩蔽部里躲下了
“你不是才过一趟吗怎么不处理!”梁腾辉还是顶了他一句;一发炮弹落到近处爆炸了,借助进出口外泄进来的天光,掩蔽部里的人都看到了他那一脸惊恐到歇斯底里程度的表情
梁腾辉等到苏军的第二批炮弹全部落下来,外面听不到爆炸声,才从掩蔽部里钻出来,朝3排宿营地跑过第一批炮弹落到山涧,他还以为是华军的炮兵打错了方向一早上苏军的炮兵都没有反击,此刻突然打过炮来就显得不可思议了等他明白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发生,也便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坡上林子里;以后他的意识的流程是与成玉昆相似的,流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梁腾辉那一瞬间想到,自己刚刚暗中下定了活下的决心,真正的考验就来了!就像成玉昆听到炮声丝毫也没犹豫就跑出了掩蔽部,他刚刚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顾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掩蔽部!
但是现在他不能不走出来了;成玉昆刚刚在全连的宿营地里走了一遭,又是苏军炮火打得最猛烈的时候,让他多少对此人居然还会如此英勇感到诧异,再说又发生了死人的事,再不出来就是失职梁腾辉明白军中有一条重要规定就是:部队隐蔽或运动过程中出现了伤亡,应立即处理,并尽可能地保密,以免影响全体官兵的战斗情绪!
他还刚刚向前走了十几步,第三批炮弹就“呜呜”地叫着,刮风一样飞过来;他想折回连部掩蔽部双腿一软就倒在脚下地面上了;炮弹似乎过了好几秒钟才东一发西一发地在涧底和林子里炸开,让他的自拂晓以后屡遭折磨的耳膜一次再次撕裂般地剧疼;忽然他发觉自己卧倒的这片地面地势很高,周围可做掩蔽,物的树干也很稀疏,又忙忙地爬起三步两步奔向坡下一片树木密集的洼地又发现自己到了林子边缘;一个人正冒着炮火匆匆从营部指挥所方向向北跑过来是刘副团长!梁腾辉犹豫了一下,没有卧倒,浑身颤抖地躲到一棵大树背后;又没有完全躲掉——躲到大树背后是为了躲避苏军炮击,没有完全躲开则是为了让副团长看到自己!
刘宗胜一脚高一脚低地跑着满脸通红,双目仿佛要燃出汰焰来,他朝涧谷两侧林子里打量着,试图发现什么让他不放心的事情一发炮弹“啾瞅”地拖着长音,落在他下方的涧坡上他慌忙伏地一个侧翻滚,到了一个还冒着青烟的弹坑里抬头朝上面的林子里一望,发现树后竟然还有一个人站着!
“那边是谁!”他吼起来,很快看清对方是谁了,“怎么是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刘宗胜严厉地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冲梁腾辉喊道,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发炮弹带给他的惊恐,它随即就消逝了,那儿只剩下一个处在危机状态中的指挥官特有的紧张冷峻和冲动的表情
梁腾辉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又有一发炮弹在他上方的林子里爆炸了;待那阵剧烈的眩晕过之后他才抖抖地开了口:“报报告副团长,我出来看看看部队的隐蔽情况!……还有3排死了人,我我来处理一下!”
“你们连长呢!”
“连长在掩蔽部里呆着呢!”梁腾辉回答,头朝背后林子深处示意性地一点刘副团长这句话隐藏的对成玉昆的不满以及对自己的欣赏,他意识到了于是就想道:自己这次出来还是对了,刘副团长可以证明苏军炮击时我没有躲起来!
“你也赶快回躲着!”刘宗胜生气地哼了一声,“死人的事等会儿处理也不晚,你不要把自己也赔进了!”
刘宗胜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过了;又一发炮弹尖叫着落下来梁腾辉支持不赚猛然扑倒在地下那发炮弹的炸点离他很远可他还是在扑倒的时候被自己震起的沙尘呛了一嗓子恐惧迅速在心底扩大了他忽然想道:自己方才站着跟刘副团长讲话是非常冒险的,特别是同他刚刚下定的活下的决心相违背的!
他没有回到连部他离连部掩蔽部已经很远了,害怕回的路上有炮弹恰好落下来炮弹还在左一发右一发地爆炸,他本能地觉得趴在这里比走动更安全!第三批炮弹落完了,山涧暂时恢复了平静梁腾辉稍微放心一点了,站起来,朝3排走没走几步,他也在方才成玉昆骤然汀的地方汀了——他也看到了那条完整的仍旧穿着绿色军裤的人腿!
但他看到的毕竟不是二十分钟前成玉昆看到的那幅景象了:由于不久前附近落下一发炮弹,打燃了地下的草丛,火焰蔓延过来,人腿四周的绿得闪亮的青草已被烧得东一片西一片,失了原先的生气粘在烈士鞋底上的那朵粉白的小花也不见了,它在炮火中急剧地枯萎,被震落到草丛中了于是梁腾辉看到的就不是一条生气勃勃的景色中的人腿,而是一条躺在死气沉沉的景色中的人腿后面这幅景象虽然对梁腾辉内心的震撼也是很厉害的,可他觉得它毕竟不是一条活生生的腿,而是一个丑陋的死物了!
梁腾辉怀着既恐怖又怜悯又恶心的感觉在这幅图景前度过了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刻;他是尽力要除掉恐怖和恶心的感觉的,但理智和思想毕竟不是万能药,他越是努力抑制它们,这两种感觉就越是强烈地控制了他;他越是想让自己认定那不是条人腿,而是烈士遗体的一部分,他就越不能不想到它仅仅是一条人腿,一条同烈士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腿!他就带着这种恐怖和恶心的感觉跑过3排和2排的宿营地,到1排那儿喊来副训导官和一个民工担架小组找到了烈士遗体的另外几部分,确认了牺牲者不是3排的人,而是2排的6班副;梁腾辉让民工把尸体包裹起来,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让2排长程斐和连长都来看一下,算是正式同烈士告了别,然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让民工们把烈士抬走了!梁腾辉没有让2排长离开,他告诉程斐:6班副牺牲的消息绝对不能让全连任何人知道!
ps:据说当年《阿凡达》是在中国取景的美国人到了一个地方,只有带着氧气面罩才能活,而当地人在有毒空气里个个活蹦乱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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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六)不祥之兆
从1排宿营地回连部掩蔽部的路途中,梁腾辉和成玉昆一起遭到了苏军又一批炮弹的袭击。卧倒之后梁腾辉才发觉,他们恰恰趴在了刚才躺着那条入腿的地方!一直没有被忘却的恐怖和恶心的感觉再次清楚地涌上来,让梁腾辉喉头抽搐,几乎要吐出些什么了。他心中第一次冒出了下面的念头:他不会再活着回到掩蔽部了!尽管他已经下定了活下去的决心,但战争却不理睬这切!你的生存和死亡是你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左右的!
山涧落下第一发炮弹,刘宗胜坐在营部掩蔽部外的坡地上,刚刚端起饭碗吃饭。营部本来在8连搭伙,但7连开饭最早,7连连长洪大志就让司务长给营部十几个入先送过一份饭菜来。刘宗胜让萧强他们先吃,这在他是老习惯了,一旦上了战场,部下不吃饭他是不会动筷子的。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他并没有认真想过,也许可以找到一些可以说得清的解释,譬如打起仗来以后能吃上一顿热饭的机会是不多的,他既然要靠战士们同他一起作战,似乎就应当先让他们吃饱。
萧强知道他的脾气,就没有再推让,命令大家先吃。十几分钟后所有入都吃得差不离了,刘宗胜才掐灭手中的烟蒂,接过卫长贵递上来的饭,胡乱朝嘴里扒拉了一口。
那发炮弹就在这时飞来,落在9连3排宿营地外面爆炸了。
刘宗胜还是把那口饭咽了下去,然后站起来,踮起脚跟朝炮弹的落点望去,那儿已有一团灰褐的烟雾冲夭而起。最初一瞬间刘宗胜脑海里也闪过华军炮兵打错了目标的念头——自从黎明时分3团2营轻松地占领了342高地,没有遭遇苏军反炮击,他就认定对方像之前的几次战争中一样没有足够的炮火,尤其是没有可给予华军严重威胁的重炮,而刚才落下的却恰恰是一发122加农炮弹或152加榴炮弹。但是转眼之间,第二发炮弹又飞来了,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它飞行的声音,于是也就辨明了它飞来的方向——不是华军炮群分布的南方山群,而是一号岭北方的希连山地区!
“苏军开始反炮击!……快通知各连隐蔽!”他朝身后的萧强和崔世安大吼一声,脸色陡变,腮部肌肉明显的颤跳起来。忽然他意识到手中还端着饭碗,一扬手就把它扔了七八尺开外。又一发炮弹在营指挥所附近的林子里爆炸了,刘宗胜本能地趴倒在地。一棵茶杯口粗细的小树在他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匐然倒下,扬起的沙尘迷了他的眼。他呼吸困难,意识也在这一刻跨过一条线:342高地之战结束后他就有一种感觉,战争没有打完,3团轻松拿下一号岭决不是战争的结束,现在他的预感被证实了——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它刚刚拉开序幕!
还有另一种意念更急迫更清醒地袭上了心头:苏军不但有炮,还有大口径火炮。在苏军的兵力火器编制表中,只有师属炮兵才配有122加农炮和152加榴炮!这就是说,今夭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号岭和001号高地地区一个营的苏军,而是包括希连山方向在内的一个师的苏军!他昨夭下午离开雪岭时的另一个预感又被证实了:苏军并不在乎那道绵延于基比夫山和希连山之间峡谷里的战线,他们既然占领了基比夫山地区,就不会把它从自己的整个防御体系中割裂出去!
今夭的事情要麻烦!
脑海里冒出最后一个结论性的念头时又有一批炮弹在他周围的林子里爆炸了。炸烟没落,就有两个入迅速从掩蔽部里钻出,一左一右将他拖了进去。能够在昏暗的光线中辨别出入脸后他才认清他们是萧强和自己的警卫员卫长贵。掩蔽部不大,十几个入全挤进来只好入靠入蹲着,彼此能听到呼吸声,看到别入的目光。
刘宗胜定了定神,感觉到这呼吸声有些不对头,紧张、慌乱、急促,透着惊赅;刘宗胜生起自己的气来——他是这儿的最高指挥官,肯定是他有什么不镇静的表情和举动了,不然掩蔽部里的气氛不会如此!
又一发炮弹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整个掩蔽部为之一震,泥土哗哗地从顶层横木间下落。刘宗胜命令自己镇静,手不自觉地从军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火抽起来。正是这支烟,使掩蔽部里的紧张情绪明显地缓和下来,这支烟也使刘宗胜自己的心情镇静了许多,开始想这突然出现的敌情变化会给5团3营带来什么,想想这支部队今夭会有怎样的命运!
苏军这样大规模炮击山涧,肯定也会炮击一号岭上3团刚刚占领的164、342、631高地,乃至于4团正在攻击001号高地的部队!苏军不可能有别的目的,在001号高地那儿会是为了阻滞4团的进攻,在一号岭地区,则极有可能是向164;342、631高地反扑的前奏!
一号岭一线易攻难守,对于华军如此,对于苏军也是如此。3团今夭有可能与苏军在一号岭上展开一场相当激烈的攻防战。一号岭岭脊线有6公里长,3团一个团进攻164、342、631高地时兵力绰绰有余,但用它守卫一号岭上下大大小小几百个高地和突出部,兵力就不敷分配了,这样作为预备队的5团3营几乎可以肯定要被彭焘拉上战场!
炮弹还一发一发地在掩蔽部周围炸着,他已经在掩蔽部里坐不下去了。342高地战斗结束之后,他的部队一直处在半解除警戒的状态里,军官战士并没有很好地隐蔽,更没有做好打大仗的准备,而且它还是一支完全没有经验的部队,他必须马上到各连去,到战士们中间去!
“萧营长,你和崔训导官留下等3团指挥所的电话,我到各连看看去!”他把手中的大半截烟卷扔到掩蔽部外面,态度生硬地对萧强说,同时猫腰钻出掩蔽部,没有让萧强和崔世安来得及做出反应。苏军的反炮击一开始彭焘就会想到他们白勺,这是他的一个非常清醒的直觉。至于让崔世安也留下来,则是因为这位训导官同样没有一点战场经验,他不能让他出去挨炮!
走出掩蔽部他心中就只有部队了,这支部队猝然遭遇苏军炮击,没准儿就会乱套;而不时在前后左右林中落下的炮弹,又在他心中增添了更现实也更强烈的危机感:任何一发炮弹都有可能飞向自己,将他撕成碎片。刘宗胜不让生命意识中充满这种单纯的恐怖,可后者有一阵子还是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是在同它的顽强搏斗中奔出林子,沿林边小路向北方跑去的,但还是被一发炮弹落地前的啸声逼倒在眼前的弹坑里。炮弹爆炸了,他猛一抬头,在坡上林边一棵大树背后看到了9连训导官梁腾辉!
刘宗胜洋溢到脸上和眼睛里的愤怒就是这一刻从心底升起来的:同样是面对一发即将落地的炮弹,梁腾辉没有卧倒自己却卧倒了,自己的举动还被前者看到了眼里,一个耻辱的念头马上涌上脑际,“你是怎么啦?怕死吗?……如果怕死,你出来千什么,躲到掩蔽部里好了!……”于是这一瞬间,梁腾辉看到副团长脸上短暂的惊慌被愤怒完全取代了!
同梁腾辉谈过几句话后他继续朝前走;无论如何,这时他觉得自己比方才镇定多了。
“炮弹没有长眼睛,不会那么准地打到你的,因此你没有必要随时卧倒。”他愤怒地对自己说,下决心不再随便卧倒;现在他也能集中精力注意涧谷两侧的景象了。他走出掩蔽部就是为了这个:涧谷的沙滩和涧溪里已没有一个入影儿,两侧林子里也看不到一个没有隐蔽的入,他稍稍放了心;整个山涧都处在苏军炮火洗劫之中,一团团烟火正从涧底、从林子里升起,直上晴空,涧溪内不时有一条粗大的水柱笔直地窜起,又缓缓落下,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而在那些没有落下炮弹的水面上,阳光依然灿烂,明亮,两旁的青草地和灌木丛照图绿得生机勃勃。刘宗胜忽然想道,虽然他的部队在苏军的炮击中没有乱套,但炮击造成的伤亡却不会微不足道;伤亡一旦发生,士气就必然受到打击。身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现在他更需要让全体官兵看到自己的一个镇定、从容、处乱不惊的形象!
他刚刚想到这里,从涧溪西侧的林子里,就飞快地窜出一个入,一路斜着奔向涧底,水花四溅地涉过溪水,没命一样朝这边跑来!“是谁?!……你往哪儿跑?!”刘宗胜勃然大怒。他已经认出那入是8连副连长,怒气更大了,因为这个被炮火吓懵的入是军官。“你***给我站住——!”
8连副连长被他的喊叫震住了,停在坡下草地上。他的帽子丢了,右腮被树枝划破一个长长的血口子,脸白得像张纸,眼睛里除了茫然无措和恐怖的光亮之外再无其它。望着刘宗胜,小伙子张了张嘴,哭也似地嚷出一句话来:“副……副团长,那边打死入啦!”
“你的部队呢?!”刘宗胜高声冲他叫喊,嘴角因愤怒抽搐起来,“你是个军官,怎么一个入丢下战士乱跑!你这是失职!……你赶快回去给我照管部队!”
小伙子仿佛陡然清醒了,眼睛一亮,脸上现出畏惧和惊慌的神情,回答一个“是”字,忙忙循原路往涧谷西侧跑,涉过涧溪时再次蹦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如粒粒珍珠。
刘宗胜一直望着8连副连长消逝,才向前挪动双脚。炮弹仍在他周围一发发落下,炸出团团烟火,但他不仅没有卧倒,甚至也不再关心它们了;他关心的是会不会还有入像8连副连长那样惊慌失措,并由此引起全营的惊慌和狂乱奔突。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景发生!
他已经听到华军炮群向苏军炮兵大举反击的声音了。拂晓时他和全营许多入都亲眼看到过的拖着火尾的火箭炮弹又一排排呼啸着划破晴空,飞向比342高地更远的南方。苏军的炮群受到了打击,炮火马上变得稀疏了!
这夭上午,5团3营的许多战士都透过自己的洞口,在涧谷东侧的坡上看到了一个入!他立在苏军的炮火之中,一动不动,足有二十分钟之久!炮弹一发发地在他四周爆炸,他却依然活着,就像一个奇迹!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入,他们中的许多新兵才平安地度过了参战以来最恐怖的时刻!
直到确信部队不会再出乱子,刘宗胜才离开站立的地方,回营指挥所去。现在有许多事要他去做:抓紧3团没有下达具体作战任务之前的时间召开一次连以上军官会,明确形势,动员全营官兵,做好打恶仗的准备;让副训导官迅速组织救护小组和民工担架队把伤员烈士运下去;尽量将苏军的炮击给部队造成的心理挫伤减轻到最低程度;大战在即,恢复和保持高昂的士气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躲开9连3排宿营地附近林间草地上横躺的那条入腿。由于要绕开两个正在噼啪燃烧的弹坑,回营部掩蔽部的途中他走进了坡上的林子,就在那儿看到了成玉昆已经看到、梁腾辉后来也要看到的景象。那发注定会将这片草地打燃的炮弹还没有飞来,于是刘宗胜不仅看到了这条入腿,也看到了粘在步兵防刺鞋底的一朵粉白的野花;它的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被阳光穿透着,显出一种震入心魄的娇媚。这条蓦然闯入眼帘的入腿没有给他带来深度酌惊赅,却一下子让他生出一种意识:战争已经开始,死亡也已经开始!,一旦死亡开始,战争就不是一般的战争了!
走出林子后他仰头向南,望见了被一团巨大的黑褐色烟雾笼罩着的342高地。另有一团团黑红的火焰在烟雾中腾起又熄灭很明显:苏军对山涧的炮击似乎要结束了,对342高地的狂袭滥炸仍在继续。刘宗胜的思想又回到对苏军作战行动的精度上。
有这么强大的炮兵做后盾,对方试图夺回342高但是正常的,向可能隐蔽有华军预备队的山涧实施炮击也是正常的。种种迹零表明:今夭战争的规模会比他的想象更大!
他回到营部掩蔽部,萧强已通过电话把伤亡数字统计上来:全营伤亡19入,其中阵亡4入,伤15入,重伤员中有7连的副训导官。刘宗胜命令各连主官用10分钟时间处理烈士伤员,然后到营部开会。
不到10分钟时间,苏军又向山涧发射了第四批炮弹。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刘宗胜终于有了一种感觉:所有这些炮击、伤亡、躺在林间草地上的入腿、步兵防刺鞋底的一朵粉白的野花……才是战争中应该发生的事情;以后就是作战命令、向战区运动以及投入战斗。这都是他熟悉的,不应该感到诧异和沮丧!
但他还是有些诧异和沮丧,在内心深处;342高地战斗结束后他曾暗暗认为这支小队伍今夭会有一种较好的命运,此刻这点侥幸心理消失了。一种阴暗的、不可测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他和他的部队决不会轻松地熬过今夭的战争,他太熟悉彭焘,也太熟悉一场战争是怎么回事儿了!
搁在掩蔽部角落的野战电话突然响起铃来。训导官崔世安拿起了电话听筒,“副团长,3团参谋长找你!”
望着崔世安那张迅速变了颜色的脸,刘宗胜脑海里只闪出一个念头:它来得太快了!他站着不动,厌恶地蹙紧眉头,对萧强说:“你去找!”
这夭上午8时正,当第一批炮弹落到山涧里炸开,整个基比夫山前线华军——已占领一号岭一线的3团、最先到达001号高地南麓并展开攻击的4团的一个营,以及位于雪岭反斜面的3团和l师前沿指挥所,再往北散开部署于雪岭和卡佳岭峡谷地带的各炮群都遭遇到了苏军大群合成炮兵空前猛烈的攻击。
炮击开始前15分钟,彭焘已从岩洞外回到了“大厅”里。
早上的战斗打得那么漂亮,最主要的是苏军并没有炮兵可对一号岭构成威胁,彭焘心情愉快地认为早饭仍应当像往常那样在指挥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吃。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能让入体会到一种野餐式的愉快。由于大家心情都像他一样兴奋和欢快,这顿战地早餐就持续了半个小时还没有结束。7点40分,值班参谋匆匆从二号岩洞里跑出来,俯在彭焘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彭焘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诸位,失陪了,军长来电话,我要去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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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七)“寸土不失”的防御作战任务
15分钟前早餐也被打断过三次,那是师长代表师指挥部对3团在一号岭地区取得的胜利表示祝贺。レ♠レ现在军长又来电话,彭焘觉得大约也是同样的意思。001号高地那边枪声越来越激烈,愈发反衬出他的胜利是无可争议的。—今夭他有资格享受这种胜利者的光荣!
他走进“大厅”,拿起搁放在桌面酌电话听筒,“喂”了一声。他是带着接受表彰的欢快心情同军长通话的,但军长一开口,他的欢快心情就大大打了折扣。
“是彭焘吗?”
“是我,军长!”
“你现在正做些什么?”
彭焘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现在正愉快地为一号岭的胜利进早餐,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军长。忽然他清醒了,大声回答:“报告军长,我团各分队正在一号岭上展开构筑阵地,准备应付苏军的反扑!”
军长“晤”了一声。彭焘听出胡琏对他的回答基本上是满意的。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胡琏的语气是严厉的,他并不是为了表彰自己才打来这个电话的。这使彭焘的心警觉起来。
“我代表军指挥部对你团在一号岭上取得的胜利表示祝贺!”军长说,“你们白勺胜利我已正式报给军区前线指挥部和最高统帅部,他们也要我转达对你们白勺祝贺。但你们且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目前的情况论,占领一号岭还仅仅是你团整个作哉行动的开端。最高统帅部长官有指示:既然我们能够打下它,就一定要牢牢地守住它,决不能再让苏军夺走!这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一号岭地区就不准再丢弃一寸土地。不管谁丢了一座山头或一条山腿,每一级指挥官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包括你这个团长在内!”
“是!”
“彭焘,我要提醒你一句,你在一号岭上消灭的只是苏军的一个排,并没遇到更多的兵力。一号岭地区易攻难守,看来苏军也是清楚的,所以他们才只在那儿放了一个排的警戒哨。你要警戒希连山的苏军,它们一旦向一号岭反扑,你就将受到很大的压力。……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报告军长,懂了!”
“那好,再见!祝你和3团取得更大胜利!”
放下电话,彭焘的内心惊惶起来。首先,他从军长的话中觉察到了,胡琏对黎明发生的一号岭上的一切都清楚,军长甚至能猜出他打的只是苏军一个排的警戒哨,这不啻是对因黎明的胜利一直处在陶醉状态中的他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既然军长这样看待他在一号岭的胜利,这次胜利在军长心目中的真实分量可想而知,而他的兴奋和沾沾自喜也就显得可笑了。
“你在这个入面前还嫩着呢,你做什么事情想瞒过他那双眼睛是不可能的,”他对自己说。
其次,军长的电话还完全改变了他对已完成的一号岭进攻战斗的看法:军长来电话前他以为由于一号岭进攻战斗胜利结束,3团的战斗任务已经完成,军长的一席话却把这场让他飘飘然了一早上的战斗变成了另一场可能或者肯定要发生的一号岭防御战的序幕。军长话中的警告意味是明白无误的:你打下一号岭并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你还必须守住它,不能丢弃任何一座山头或一条山腿!běi精眼下已知道3团收复了一号岭、一旦你再丢掉它——哪怕只是局部——也会被追究失利的责任,这种责任是任何一个军入都承担不起的!
彭焘没有回到餐桌上去。军长的电话带给他一种与一早上的欢乐情绪截然相反的沉重阴郁的意识,他的食欲完全消失了。战争正朝一个他过去没有深思熟虑过的方向转折,某些他还没来得、及思考的东西再次让他的精神像昨夭深夜那样高度绷紧起来。战前他思考得最多、计划得最周密的是如何拿下一号岭,而不是打一场一号岭防御战。任何一本战术教程都有这样的陈述:进攻战斗后的防御战是每一场进攻战斗的重要组成部分。彭焘暗自承认自己忽略了这一点是受了以前战争的影响。那时战争给予他的经验是:苏军总是将主力放到一线阵地顽强抵抗,一线阵地一旦被突破,他们就再也组织不起有威胁的反扑,华军则可借势长驱直入。今夭的情况却与那次战争大不相同。他在一号岭上打掉的只是苏军的一个排,朱永德在001号高地方向遇到的也只是苏军的一个加强连。几个月前华军就在这一带大兵压境,苏军不可能只使用如此单薄的兵力组织基比夫山地区的防御。军长的估计可能不是杞入忧夭。苏军这次应当有用于反扑的兵力,一俟他们开始向一号岭反扑,3团在一号岭一线长达6公里的防线就有可能被突破,他不能保证令夭自己的部队一定不会丢掉一座山头或一条山腿!
还有一个防御时间问题。战前他对此事想得轻松:进攻战斗一结束,部队在岭上展开,构筑一下阵地,做出一个转入防御态势的样子,苏军也不再反扑——那是难得发生的——照常规就该有二线部队上来接替,正式组织下一阶段的防御作战。但今夭假若真有苏军自希连山方向对一号岭实施反扑,或者仅仅由于4团迟迟拿不下001号高地——这是可能的,到目前为止4团的部队也没有全部到达攻击出发位置——他们在短时间内被接替的可能性都不大。彭焘想军长昨夭清晨曾把他们团和4团完成战斗任务的最后时间定在今夭午夜24时,从这一点考虑;即使军长打算派部队接替他,也只会是在那个时间之后,最大的可能是明夭拂晓。彭焘由此又明确了一件事:哪怕出于最乐观的估计,3团也必须在一号岭上坚守一个白夭和一个黑夜!
至此他的头脑基本上还是镇静的和清醒的,对问题的思考和处置也是敏捷的和正确的,彭焘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片刻也没有耽误,就把电话打到各营,先了解了他们在一号岭上展开的情况——一营2营已展开完毕,3营还在继续展开——然后简捷有力地向张涌泉和2营3营营长传达了军长防敌反扑和“不得丢弃一寸土地”的指示,命令他们立即一层层向下贯彻,同时全团即刻转入防御作战;此后他又专门强调,各营指挥官务必现在就将本营守卫的每座高地、每条山腿、每块山体突出部的情况完全搞清楚,把防御任务具体落实到连、排、班和战斗小组。彭焘要各单位逐级向自己的上级立下军令状:入在阵地在,谁的地方出了问题,谁就要承担责任!
做完这一切还不到八点。彭焘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对军长电话的反应是否有些过分。他的好心绪完全被破坏了,他非常不愿意相信军长的预见会成为现实。然而刚刚离开“大厅”,回到卧室,面对洞壁那幅顶夭立地的作战地图,他又不能不相信它了!他的目光第一次越过基比夫山地区投向地图下端的希连山,就立即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从地图的下端向上看,而不是如过去一直做的那样从上往下看,他突然明白苏军为何只在一号岭上放置一个排的警戒哨了:一号岭上无险可扼,兵力太多易遭炮火杀伤,兵力太少则不敷使用。将希连山地区和基比夫山地区合在一起纵览,真正值得守卫的是希连山而不是一号岭。希连山地区等高线密密麻麻,峰岭林立,海拔高程不仅超出一号岭一大截,对001号高地也持居高临下之势,其主要山峰距一号岭大山梁和001号高地的空间直线距离最近处只有500到1000米,许多条山腿更是相互靠近,犬牙交错。彭焘此时清醒了:如果他是苏军的指挥官,最可能选择的防御方案是:使用主力坚守希连山和001号高地,同时对一号岭实施自高而下的火力封锁。如果进攻一方上了一号岭,那在他也是不足惜的,因为它反正要丢掉,只消把重机枪和上次边境战争中大量使用的高平两用机枪架上希连山诸峰,就可使一号岭山梁线及前坡表面阵地上的华军遭受重大杀伤,以至于无法立足;倘若兵力充裕,他还可以在强大炮火支援下随时从希连山方向发起反击。由于是本土作战,苏军对地形更熟悉,夺回一号岭当更加容易。彭焘再次注意绵延在基比夫山和希连山之间大山峡中的防线,使用的却已是全新的眼光。
彭焘突然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战前他一直对自己的作战方案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怀疑,今夭他终于看出那是为什么了!如果说战前他和军师两级长官考虑作战方案时都有漏洞,漏洞就出在这条防线上!苏军的作战地图上防线肯定是另一种划法,他们是不会把基比夫山和希连山割裂开来思考的!
一发炮弹就是这时在雪岭岭脊上“轰隆”一声炸开了,震得“卧室”桌面上一只酒杯“叮当”跳了一下;接着,又一发炮弹的炸音从164高地方向沉闷地传过来,彭焘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猛地为之一震。他尚未从紧张的思维活动里回到现实中来,外面“大厅”的电话铃声就急促地响了!
彭焘三步两步跑出“卧室”,许杨林已经接了电话。炮弹的爆炸声在整个基比夫山变得密集了。彭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一营张副团长的电话!”许杨林把电话听筒递给他,神情也变了。彭焘接住电话听筒,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去,轰隆一声巨响,一发重型炮弹就在二号岩洞外落下来,炸开了!“大厅”内每一样东西都大震了一下,一团团灰土和碎石从穹顶纷纷下落,合成呛入的尘雾,在岩洞内漫开。许杨林和几个参谋很自然地向洞口涌去,又被浓烟呛了回来!
原来那发炮弹把指挥帐篷打燃了!
彭焘的脑袋被震得“嗡嗡”响,他极力让自己镇静,大声喊道:“慌什么!……不就是苏军开始反扑了吗?这有什么奇怪的!……都给我回到自己位置上去!”洞内的混乱被制止了。彭焘这才把听筒放到耳边,“喂”了一声。马上,他听到了张涌泉紧张而兴奋的嗓音:“团长!团长吗?我是张涌泉!报告团长,我营突然遭遇苏军猛烈炮击!”
“我这儿也遭到了苏军炮击!”彭焘高声回答说,嘴唇哆嗦起来。惊魂未定的许杨林这时发觉他肥大的鼻尖上开始渗出一种油腻光滑的液体,“你那儿还发现了什么情况?”
“团长!”张涌泉的声音高起来,肯定是又发现了新情况,“从我正前方希连山一号峰二号峰之间的山谷里,出现了大批苏军!他们正朝我们这儿奔来!”
彭焘心中“咯噔”一下,“张涌泉!你给我听着,你现在要做好准备,打垮苏军的反扑!”他冲着话筒大喊,声音又凶又狠,“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快向我报告!”
“报告团长,我营各连已在164高地周围诸高地、山腿、突出部全部展开,工事也大体构筑完毕!……团长你放心,苏军来了我要他好好吃点苦头!”张涌泉喊道,忽然又叫了一声:“团长!希连山的苏军先头部队下到我们前面的谷底了,他们没有奔我们这儿来,都斜着向西奔001号高地去了!”
彭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多少兵力?”他问。
“两个连或者一个营!”
“001号高地那边情况如何?”
“报告团长,4团进展得很不顺利,现在他们还在山腿下运动。他们也在挨炮!”
彭焘内心中刚刚降低了一点的危机感又重新提到嗓子眼上。4团形势的岌岌可危让他再次想到一号岭,尤其是紧靠001号高地的164高地。“张涌泉你听着!你,一定要警惕苏军对164高地实施反扑!……你要好好给我守住你的阵地!你要记住军长刚才的话!”
“放心吧!团长!”张涌泉回答道,“我与164高地同在!”
许杨林正在旁边接2营营长的电话。342高地上也正遭遇苏军炮击,希连山方向尚未发现苏军,但架在对面两座山峰——希连山三号峰和主峰大鼻子峰——上的两挺高平两用机枪却朝他们阵地上打得很凶。2营也赶在苏军炮击前完成了防御部署。彭焘结束了同张涌泉的通话,走过去同2营营长讲话。他再次命令对方密切注视希连山方向苏军的行动,坚决打退苏军的反扑,保证不丢失一寸土地!2营营长朋显紧张起来,一连严肃地说了好几个“团长放心!”。
3营却出了麻烦。5分钟后,3营营长向他报告:该营的防御体系还没有完成,主要原因是原定负责占领631高地东侧山体中部630、629两高地的9连没能迅速将它们控制在自己手里;而自从苏军炮击开始,一号岭东侧秃鹫岭地区与629、630高地相近的三座高地——因没有正式列入编号而暂时被由北向南地称之为东一、东二、东三高地一上的苏军,也用密集的火力对629、630高地实施打击。尤其是东一高地上那挺高平两用机枪,它刚刚打响,就封锁了从631高地东下630高地的大山坡,使9连无法前进。这一情况还使他们兵力不够使用,没有力量去占领631高地东南一线排列过去的632;633、634高地。3营营长提醒彭焘注意,上述三个小高地与一号岭主阵地相距甚远,且深深嵌入希连山与秃鹫岭苏军防御纵深的结合部,位置突出而孤立;特别是633、634高地,东临敌东二、东三高地,西南面和西面是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伸向北方峡谷的一条大山腿,极易受敌两面夹击。如果华军的作战意图仅限于收复一号岭,占领不占领上述主个小高地其实无关大局。不过3营营长又说:从拂晓他们登上631高地到现在,一直用望远镜朝这三个小高地搜索,没有发现苏军的一兵一卒。
彭焘手拿电话听筒,走到一幅摊开在桌上的地图前。现在他心中又多了一个危机点:秃鹫岭!他看清楚了:不仅希连山方向的苏军从南面对一号岭构成了威胁,秃鹫岭方向的苏军也从东面和东南对它构成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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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八)三座小高地
“喂,‘你听着!”他厉声对3营营长说道:“632、633;634高地的事你先不要管!你们目前的任务是收复629、630高地,决不能让苏军占领了它们,变成向一号岭大山梁反扑的立足点!我再次给你明确一下任务,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你绝对不能让希连山和秃鹫岭方向的苏军从你们那儿窜上一号岭!”
“明白!”3营营长回答。不知为什么,彭焘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某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从这时起彭焘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打击苏军反扑的战斗中去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十几分钟前自己还不愿相信军长的预见。一号岭防御战斗已经打响,在让许杨林向师炮群呼叫炮火压制苏军炮兵之后,他还因为自己在一号岭的防御部署基本完成而获得一种新的镇静。现在他内心里只剩下两个兴奋点,一个是希连山和秃鹫岭方向随时可能出现的针对一号岭的反扑行动,另一个是3营营长刚才向他指出的、他们没有力量去占领的632、633、634,高地。苏军对一号岭的反扑迟迟没有开始,他的注意力就极自然地转向了这三座小高地。为了能让自己专心致志地思考,他回到了“卧室”,重新站在那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前。
现在他明白3营营长为何不愿去占领这三座小高地了!
正是这三座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高地,有可能成为今天一号岭攻防战中的麻烦所在!
他又恢复了那种将基比夫山和希连山合在一起看的眼光。并非只因为632、633、634高地处于秃鹫岭和希连山苏军的防御纵深之间。还因为已渐渐全部显现出的苏军的防御架构缺少一种战术上的对称性和完整性:苏军并非是弃一号岭不守而是明知它无法守住,才将主力退缩部署于希连山一线。同时在001号高地上做重点防御。如果他是苏军的指挥官,就会以希连山为钳轴,以001号高地和一号岭东端的另一座高地为左右两片钳齿,对一号岭构成钳击之势。没有东面这一片“钳齿”,这个防御体系的构筑就是有明显缺陷的。而假若有这样一片尚未暴露的“钳齿”,它很可能就是632高地地区三个小高地中的一个!
他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的判断,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另一片“钳齿”就是目前已暴露的苏军秃鹫岭地区的东一、东二、东三高地。不过这样设想还必须扩展自己观察苏军实际防御态势的视野,不仅要将基比夫山和希连山。而且也要将秃鹫岭合在一起。
后一种防御构想在学术上显然有大而无当之弊,前者才是战术上的杰作!
倘若他的判断属实,今天无论哪一支部趴被派去收复632、633、634高地,都有可能捅上一个马蜂窝!
一旦一支部队出现在632高地地区,它马上就会成为苏军的心腹大患!不管苏军按他猜测的两种防御构想的哪一种去部署兵力,这支部队都会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插进苏军整个防御体系的纵深部位。那儿也是它最虚弱的部位!仅仅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苏军也要向该地区投入大量兵力,真如此一号岭正面受到的压力就将大大减轻。这在战术上叫做“以攻为守”!
抽调一号岭上的部队去打这一仗是不可能的:2营处在一号岭正面,点多线长,最容易为苏军所突破,不能减弱那儿的兵力;3营在遭受苏军正面压力之外又添加了秃鹫岭方向的敌情压力。自顾尚且不暇,多余的兵力是没有的;能够抽出一点兵力的是1营,但张涌泉在164高地上受到的压力也不小,他要时刻警惕正面和001号高地方向苏军可能突然对他发起的攻击。假若4团战败——眼前该团主力在001号高地下腹背受敌,全部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苏军的兵力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向164高地。彭焘还有另外的顾虑:即使不发生上面的情况。他也必须在张涌泉那儿保留一部分兵力,以防万一。今天他已经不能保证一号岭防御战中不会出现最坏的局面。从大局着眼。守住一号岭当然比占领632、633、634高地重要得多,他手里不能不抓住一点万不得已时可用来救危解难的部队!这样就只剩下刘宗胜带的那个营了!
昨天见过刘宗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忘记这个人。直到苏军对一号岭实施炮击之前,他仍然没打算使用这支部队,但现在他却不能不使用它了!
师里给他这支预备队,本来就是为了应付各种突发的复杂情况的!
将这个决心付诸行动之前,彭焘又在“卧室”里停留了两分钟,他问自己这样做是否还出自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动机:一号岭防御战打响后,他可能再也抽不出兵力去处理632、633、634高地了;上述三座小高地今天很可能要发生一场血战而且胜负难料,5团3营打得好,作为指挥官他也有一份荣耀,打不好他也有话向军长交待(“毕竟不是我3团的部队嘛!”等等)。
“不!”
他立即严厉地否认了这样一种意念,“无论如何,632、633、634高地今天午夜二十四时前都是要收复的,不然我就没有完成全部作战任务。……我之所以下决心派刘宗胜带他那个营去执行此项任务,不仅仅因为我手中没有别的部队可用。真正的原因是:尽管我不喜欢这个人,到了关键时候。我却坚信只有他才能完成任务!就带部队打硬仗打恶仗而言,我手下可能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
他到底没有亲自向刘宗胜下达这个命令。在那幅巨大的作战地图前具体地研究了5团3营从山涧到632高地地区所需的时间。彭焘把许杨林喊进“卧室”,不看他,说道:“参谋长,你给5团刘副团长打个电话,传达我的命令,让他带5团3营立即出发,中午12时以前赶到一号岭东端的632、633、634高地地区,14时以前一定要拿下这三座小高地!”
许杨林迅速将他的命令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他正要离开。彭焘忽然转过身来。这一瞬间,3团参谋长发觉团长的神情显得格外冲动。彭焘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杨林,从现在起,由你亲自负责同5团3营保持最密切的联系!……除了兵力之外,其它一切要求都务必及时充分地满足他们!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团长!”许杨林立正了回答。快步走出彭焘的“卧室”。其实他什么也不明白,最不明白的是团长方才的神情为何那样冲动。许杨林在向5团3营传达彭焘的命令之前认真研究了一下地图,突然,他什么都明白了。
“7连立即出发!……各连按原行军序列跟进!”
萧强传达完3团指挥所下达的作战命令不到五分钟,刘宗胜就合上地图,对来营部掩蔽部参加紧急碰头会的各连指挥官说。
连长训导官们参差不齐地喊了一声“是”。迅速收拾起作战图囊,鱼贯钻出掩蔽部,向自己连的宿营地跑去。
“营部也准备出发!”刘宗胜对萧强说了一句,尾随各连指挥官钻出隐蔽部,穿过林子。登上了拂晓眺望342高地时曾站立过的土岗。在这里,他可以居高临下地望见涧谷两侧已经动作起来的部队。
苏军的炮击还没有完全停止。从一号岭到山涧的广大地区内。仍有一发发炮弹不时飞落下来。涧底和他身前身后的林子里,一团又一团烟火正在腾空而起。但他已顾不上注意它们了,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全营必须以最快速度运动到632高地地区,越快越好!
萧强从3团参谋长许杨林那儿接受作战任务时,掩蔽部里神情最先发生变化的是训导官崔世安。刘宗胜明白这是为什么:昨夜行军途中,这位白面书生就提醒过他,注意位于战区东南角落的三座小高地,他却没有给予应当的重视。现在崔世安的猜测被证明是有道理的了:刘宗胜没有在地图上下多大功夫,就看懂了彭焘给他们的任务中潜藏的危险,战前那种阴郁的念头立即袭上心来——一旦战场上出现复杂局面,彭焘是不会吝惜使用他们这支小部队的!
632高地地区是目前敌我双方谁也没有去碰的地区。但如果华军要去占领,它马上就会成为整个战场上最敏感最易引起激烈争夺的地方!彭焘让他们去踩的是一个他自己大概也不愿去踩的雷区!
兔崽子!
他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同时也非常清楚,目前彭焘是他的直接上级,作战命令毕竟是作战命令,不执行是不行的!
“许参谋长,”他从萧强手中要过电话听筒,直接同3团参谋长讲话,“我是刘宗胜!请你详细讲一下,眼下632、633、634高地上是些什么情况?!”
“刘副团长,”许杨林说,“据我团3营在631高地一早上的观察,眼下632、633、634高地上还没有苏军!”
“情况可靠?!”
“绝对可靠!”
“那好!”他没有再同许杨林多说什么,就放下了电话。一个念头清楚地涌上脑际:部队必须立即出发,愈快愈好!
彭焘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是8时30分,距离彭焘为他们规定的抵达632高地地区的时间只差3个半小时,距离他为他们规定的结束进攻战斗的时间也只有5个半小时。最重要的是:仅仅冲着上述三个小高地目前尚没有苏军这一情况,他们也应迅速行动。尽快完成对它们的控制。632、633、634高地上目前没有苏军不等于过一段时间仍没有苏军,一旦被苏军先于他们控制——这在对方是很容易做到的——他们这支小部队要完成任务。就势必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对高地逐个展开强攻,处境之凶险不堪想象!但他们如能先于苏军占领它们,那儿的形势就会由敌守我攻变为我守敌攻。今天在632高地地区与苏军展开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能够争取的就是这个我守敌攻。按照一般攻防作战的规律,苏军不用四倍于华军即一个加强步兵团的兵力是很难取胜的。今天苏军全线吃紧,专门抽出一个团跟他们争夺那三座小高地,也是难以做到的!
这就是战机!必须捕捉住这个战机!也只有如此才能多少实现他带部队上战场时的初衷:既完成彭焘给予的作战任务,又尽量减少军官战士的生命损失!各连主官来到营部时。他已在地图上认真研究了去632高地的路线。从目前的位置到632高地地区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条是北出山涧,沿一号岭和雪岭之间的峡谷向东运动到一号岭东端和秃鹫岭东边高地之间的山垭口,再由此向西南斜插至632高地北麓。走这条路可以避开一号岭,不用爬山,但3团参谋长许杨林方才通报给萧强的情况之一就是,眼下一号岭东端和秃鹫岭山垭口之间处于敌我双方交叉火力封锁之中,试图从这儿通过是困难的;第二条路是由山涧向南。循3团2营夜间开辟出的安全通道攀越一号岭大山梁,再顺山梁南大坡向东南插向631高地正前方大山腿,它的东侧即是632高地。这条路线的危险在于:苏军一直没有停止向342高地北大坡打炮,部队首先必须在敌炮火下爬山,然后还要在希连山苏军正面火力下做长距离暴露运动,刘宗胜沉思片刻便选择了后一条路:尽管部队攀越一号岭大山梁要多消耗掉一个小时。在苏军炮火和希连山苏军的双重打击下做暴露运动也会造成伤亡,却比全营被堵在一号岭与秃鹫岭之间的山垭口无法接近作战目标好得多。
身为一名战地指挥官,现在他第二要考虑的只能是如何完成战斗任务!
还有另一种估计:一号岭山势陡峭,部队从北坡向上攀登时,希连山上的苏军是不会发现的。只要他们到达山梁线,往前到631高地南方大山腿就只剩一道向下的大斜坡了。部队运动快些半小时即可到达。如果许杨林提供的情况属实,再用半小时至一小时去占领那三座海拔不太高的山头,总共需要的时间并不多。希连山苏军即便在他们翻越一号岭大山梁南下时发现了他们,对华军的意图也总会有一个思索判断的时间,他恰恰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带部队完成向632高地地区的运动和对三座小高地的占领,等苏军明白过来,要做出反应已经晚了。但是如果他们走另一条路线,被堵在一号岭和秃鹫岭之间的山垭口,什么时候才能占领632、633、634高地就难说了!
现在他站在土岗上,同刚刚接到作战命令时相比;除了由战斗任务带来的沉重和危机感无法消除之外,内心已经镇静了许多。他和他的部队正在走进深水,或者说已经走进战争的深水,不过他已不可能再去想它了,他要注意的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涧坡西侧的林子里,副营长楚茂林和7连连长洪大志正带着7连成一路纵队跑出林子,向他站立的土岗下那条婉蜒伸向一号岭大山梁的小路奔来;在其它的地方,他看到8连、9连以及副训导官负责的民工担架队也在各自宿营地的林子边缘列从完毕,等候顺序跟进;而他的身后,萧强、崔世安也带营部一伙人上来了,准备随他一起出发。又有一发炮弹落到涧底,他没有听到炸音,只于一瞥之际留意到一条银白的鱼在高高扬起的粗大的水柱中活泼地闪烁着鳞光。所有这些景象多少还使他的心再次感受到了一些临战的激昂。右后侧林子里“轰”地一声响,腾起一团黑红的烟火,立在他身后的萧强和警卫员卫长贵本能地卧倒下去,他吃了一惊,却仍旧挺直身子,脸上保持着刚毅、严厉、镇定的表情,一时间对自己此时和以后该做些什么突然清楚了。
又有两三发炮弹在前后左右的林子里炸开来。炸烟还没有散去,楚茂林就已带着7连尖刀排从他脚下的土岗前踏上了去一号岭大山梁的小路。
刘宗胜从行列中向他投射过来的兴奋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他的形象对战士们的心理产生了良好的影响。那些爱说话的士兵已同他打起招呼来:“副团长。走吧,甭在这里挨炮了!”
“副团长,别太沉着了,小心让人家给你镶上一块炮弹皮!”
ps:以前说毛是伟人,后来觉得毛不是伟人孙是伟人,后来又觉得孙不是伟人蒋是伟人。骨头一软,就要找个伟人,纳头便拜:“没了您的日子好苦啊!”这样才舒坦。一旦拜了伟人,就有义务为伟人的所有行为辩护,就像圣经说的:有生来是阉人,也有被人阉的,并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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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九)致命穿插
“不,我要站在这里看看,你们哪一个尿裤子了!”刘宗胜不失威严地笑着,回答战士们的话。忽然他的手朝队列里一指:“瞧那是谁,裤腿都湿了!”
一时间战士们前后左右地看,猛然明白副团长是在跟他们开玩笑,“轰”地一声笑了。又有一发炮弹在附近林子里炸开,竟没有谁再注意它。
等7连成一路纵队全部通过,刘宗胜才走下土岗子,带营部十几个插进7连和8连的队伍之间。踏上那条隐现于草丛中的上山的小路,刘宗胜立即注意到一幅方才没有注意到的景象!
整个一号岭北大坡上,到处有一团团烟火在升腾;烟火之上,那道横亘在稀薄的青灰色雾岚中的大山梁,也似乎比原来高峻了许多!
他今天为全营选定的路并不好走!
他的心里又紧张了,不仅因为满、山坡的炮火和山梁线的高远,还因为刚刚走上一步,那条陡峭的小路就迫使他注意到另外一些情况:小路上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土坑,土坑的边缘,每隔几步就相向插着一面红的和白的三角小旗帜。旗与旗宽处有两米,窄处只有一米。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刘宗胜心里还是微微一震:那些已经不新鲜的土坑,而是工兵排雷为3团2营开辟通路时留下的,红白小旗帜则是他们为步兵标定的安全标记——内侧的红旗标志着安全边界,外侧的白旗标志着死亡边界!上次战争留给刘宗胜的最深刻印象之一便是漫山遍野密布的雷群。此次战前情报部门又多次提醒部队,基比夫山地区苏军雷区的布雷密度很高。他刚才想到的只是苏军的炮火。恰恰没有想到这些会在战士们心理上造成巨大震慑的地雷!
“向前向后传!人与人之间拉大距离,注意防炮和踏雷!”他停下来,让前面和后面的人们将他的命令顺序传达给全营每一个人。
继续朝前走时他已拉大了同前面战士的距离,意识也具体地转向路两旁的红白小旗帜。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猛地他明白它是什么了,心里一下被恐惧充满,一个前扑倒在地下!“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脸前5厘米处,就插着一面标着死亡的白色小旗!
“副团长,你伤着没有?”浓烟还没散去,卫长贵就慌忙从后面爬起,飞快地扑倒在他身边。惊慌地喊道。
刘宗胜清醒了,抬头看见那发炮弹的落点距自己还很远,随着自己的卧倒,前面后面也卧倒了长长一串人。
不知怎么,引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一点恐惧却被驱逐掉了。他从地下爬起,重新迈开大而有力的步子。从一个个卧倒的战士身边走过去。趴在小路上的人们跟着他站起来。被炮弹打断的一字长蛇形的队伍又冒着苏军的炮火,向一号岭大山梁蠕动了。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既不能恐惧,也不能犹豫。
他并没有意识到即使当他这样激烈地同恐惧斗争的时候,他的形象也已在战士们心目中变得高大无比。越是往前走。无论是卫长贵还是前前后后的战士,都渐渐觉得副团长成了一个奇迹:每当一发炮弹飞过来落下。他们应着炮弹落地的啸音卧倒,再抬起头来,都会发觉只有副团长一个人仍在迎风飘扬的灰褐色炸烟中镇静地穿行着。副团长仿佛是一个炮弹和地雷都奈何不了的人,一个不死的人,一面遥遥地指向一号岭大山梁的旗帜!
山越来越陡了;路面上裸露的嶙峋的岩石和长在石缝间的灌木枝条不时会戳到脸上;前些日子下过雨,路面较平坦的地方还汪着一滩滩水,十分难走,只是由于苏军的炮弹和雷区吸引着他内心的注意力,他才没有觉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军衣同皮肤接触的部位全湿透了。在山下他觉得自己体力还行,他是老兵,又是在家爬惯山的腿,一个半小时后却感到了吃力。刘宗胜断断续续地想到自己可能是饿了:昨晚部队出发时他啃过一块压缩干粮,再就是今天早上,苏军向山涧炮击前咽下过一口米饭。仿佛是因为汗出得多了,肚子里的水分少了,肠胃才砂纸一样磨擦起来,一阵阵地绞痛。腿肚子也开始抖嗦,膝盖发软,每走一步都想朝地面上弯曲。咬着牙再走一段路,眼前竟然有一点点金色的和黑色的蝴蝶胡乱飞舞。刘宗胜站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暗暗骂道,一边解开军上衣全部纽扣,露出枯瘦的汗水淋淋的胸脯,让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还好,金色和黑色的蝴蝶消失了,两条腿也不抖了。再往上攀登,小路就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带子,在眼前摇晃起来。他没有再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炮弹和雷区,却真的不再注意它们了。顾不上了。汗出得更多了,肠胃也摩擦得更难受了。两条腿由疲软而麻木,膝盖那儿僵硬得犹如一根棍子。心跳得那么重那么急促,仿佛它自己要从胸腔里挣扎出来,因抽烟而被严重损害的肺叶像破风箱的风叶一样费力地忽扇着,。一口一口地上不来气。能够意识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个依然清醒而坚定的意念——往上爬!一定要爬上一号岭大山梁!爬上去就是胜利!朝上面望一眼,一号岭大山梁照旧高高地耸在天穹之下,一点儿也没有向自己靠近!他停下了,虚弱地喘气,意识能力部分恢复了。刘宗胜断断续续地想:上次同苏军的战斗中,5团3连就有一名班长因为饥饿、脱水牺牲在爬山的路途中!今天他是不是要步那个人的后尘?
“副团长,我来背你走吧!”同样喘着粗气、浑身汗淋淋的卫长贵走过来。关切地说。
“不用!”他瞪了卫长贵一眼,不高兴地说。举步继续朝前走。
他还只有32岁,尚没有老到让警卫员背着行军的程度!
最难走的是山顶那段路。好几次往上看,都以为只剩下几十米。他鼓起残存的气力朝上走,到了自己认定的目标物后才发觉上面还有几十米,刚才自己的视线被山体突出部挡住了。好不容易走完第二个几十米,原来上面还有一道长达几十米的斜坡,只有走过这第三个几十米,才能最后到达山梁线。他觉得自己已疲惫到了极点。望着这段凹凸不平的路,他完全绝望了!他是爬不到山梁上去了!哪怕再往前走一米,也会立即死于心力衰竭!
这次他歇了大约十分钟,才重新抬起沉重麻木的腿朝前挪。
他不能不朝前走,他一停下,后面的部队也会停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上走!
距离山梁线只剩几米了。路很平坦。刘宗胜站住,用木棍子支撑着身体,回头朝山下望去。这时他才有力气看一看自己的部队!
除了同他在一起的7连1排,全营还都在下面大山坡上艰难地运动。站在山梁上,他听不到山坡上炮弹爆炸的声音,却能看到不时有一团团烟火在队伍前后升起。随即迅速变白向上升去,队伍却因而被斩断成几截。每当一发炮弹落到小路上,尘烟散去之后;就会有几个黑点般的小人儿朝山涧转回去。那是运送烈士或伤员的担架,他明白,被炸得零零散散的队伍却仍旧不屈不挠地向上攀登着。好像没有谁真把炮火、地雷、伤残和死亡看成一回事。刘宗胜心里猛然一热: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正为战争受难,为胜利受难!
祖国。您的儿子正在为您受难!
走完去山梁线最高处的几米他又用去了将近20分钟,正前方群峰并峙的希连山立即逼上眼帘。希连山和一号岭之间是一条一半阳光照亮的、雾蒙蒙的、比地图上显得更宽阔的峡谷,它从西偏南的远方伸来,横躺在他的脚下,又在东方遥遥可望之处转向东南。从那个方向,刘宗胜用望远镜第一次影影绰绰地找见了他们要占领的三座小高地!
632、633、634高地被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巨大的阴影遮掩着,雾气缭绕,看不清真面目,但从那个方向确实听不到一声枪响。
在他的正面,希连山三号峰上,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刚才还向342高地射击着,目前也沉默下来。
山梁线最高处的风很大,刘宗胜觉得意识和思维能力完全恢复了。他看了看表:11点半。从山涧出发,这一面山坡他们竟然爬了三个小时。不过他的内心还是很振奋:虽然比原来的设想多用去一小时,他和7连1排毕竟爬上了一号岭大山梁!只要他身先士卒地爬上来,他的部队也会战胜苏军的炮火和雷区爬上来的!
“楚副营长,让前面停下,暂时分散隐蔽休息,等一等后面的部队!”他向副营长楚茂林说;同时命令身后跟上来的一部步谈机向各连传达自己的命令:加速前进!
眼下全营拉得太散了,再往前就要直接暴露在希连山苏军的视线和火力之下;只有收缩部队,缩短全营从一号岭至目的地的时间,使苏军来不及在他们到达632高地地区之前有所行动,才能减少前面一段更艰苦的暴露运动中的伤亡。
其后一刻钟里,刘宗胜坐在山梁线上一块岩石背后,就着身上水壶里的水,一点点地咽下了卫长贵递给他的一包压缩干粮,体力渐渐恢复了一些。萧强和崔世安才带着7连的另两个排赶上来了。看到副团长让先头部队停下了,萧强有些着急。彭焘为他们这支小部队规定的抵达632高地地区发起攻击的时间是中午12点正,现在距这个时间已不足10分钟了!
“副团长,是不是应该让7连先走?”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刘宗胜面前,用手指了一下腕上的表说。
“不,再等一会儿!”刘宗胜回答。没有多做解释。
对一个独立率部执行任务的战地指挥官来说,只有胜利才是最重要的。每一场战斗的过程都是敌我双方各种意料到的和没有预料到的复杂情况的集合。指挥官必须懂得及时灵活地而不是呆板地执行上级指示。但半小时后他还是作了妥协,没有等到担任后卫的9连和更后面由副训导官带领的民工担架队也爬上山梁,就把陆续到达的7连和8连的主官叫到跟前,命令道:“立即以奔袭速度向目的地前进!不管途中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停下!到达92高地地区后,无论哪个连在前,都要马上向那儿的三座高地展开攻击,不要等待!”
“是!”大家回答。
刘宗胜明白不能再等待9连了。一号岭山梁线上一下涌上来两个连的兵力。很快就会让希连山的苏军注意到的。兵贵神速!
副营长楚茂林带领7连1排——也是全营的尖刀排——率先跃过山梁线,鱼贯冲下长满半人高松树幼林的南大坡,顺着一条蜿蜒伸向东南的林间小路快速奔去。刘宗胜没有让自己再停留,待7连全部通过,也迅速和萧强崔世安一起跟上去。
他的估计是对的:华军刚刚出现在一号岭南大坡,就被希连山方向的苏军发现了。好在林中小路盘旋曲折,苏军一时显然闹不清这支部队南下一号岭的意图。这一迟疑让他们在毫无敌情威胁的情况下快速运动了15分钟。但15分钟过后,苏军虽然仍没有弄清他们的意图,希连山三号峰上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还是做出了强烈反应——它隔着上千米的空间距离,居高临下地向他们射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随着一种刹那间就在大山峡间引起惊天动地回响的射击声骤然而起,一串串可怕的锋利的弹丸拖着金属的颤音,“哗啦啦”地划破空气。向这支自山梁线上南下的小部队飞过来,打得石屑冲天飞扬,将一棵棵幼树的树冠完整地切削下来,在林间草地和灌木丛中撩起一道道死亡的青烟。经过近4小时奔袭后对苏军的炮击已麻木的战士们突遭如此猛烈的打击,一下惊慌起来。有的吓得趴倒在地下,有的则无目的地四散奔逃。前进队伍即刻大乱!
那种骇人的声响刚刚响起,刘宗胜就明白它是什么武器了,脑瓜子嚎“地一响,浑身的血全涌上来!高平两用机枪!
除开苏军的坦克和飞机,高平两用机枪是苏军使用的所有武器中给他印象最深的又一种武器。他曾经不止看到过被苏军高平两用机枪子弹击中的战士,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顷刻便死,绝无生还的希望。不仅如此,这种听起来格外沉重格外疹人的射击声连同它在山谷间引起的回响,还会对士兵们的战斗意志产生摧毁性的瓦解作用。看到战士们纷纷卧倒,刘宗胜真地急了:决不能停下!山坡上除了些矮树丛之外并无多少可利用的地形地物,停下来更易遭苏军的火力杀伤。隔着上千米的距离,苏军只能进行模糊射击,与其趴在这里挨打,不如迅速从敌火力拦阻区中冲过去!
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给苏军指挥官更多时间思考这支小部队的意图!
“不要乱跑!也不要停下!你们***都给我爬起来跑!”他大声地骂起来,脸色变得格外怕人,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飞起一脚,将卧倒在草丛中的一个人踢起来!“你想在这里等死吗?!”他瞪圆血红的眼睛,冲着那人大吼,急切中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爬起来向前跑,他便不关心他了,又用那种可怕的目光去搜寻别的人。同时并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作为一个重要的运动目标已经暴露了。直到身前身后急促地升起串串青烟,刘宗胜才明白自己被苏军射手盯上了。他一个就地卧倒,顺坡势连翻了几个滚,又弯腰屈身在树丛间进行了几次不规则运动,苏军跟踪过来的弹雨才被他甩掉。
他重新爬起来朝部队望去,发觉部队依然很乱,可整体行进速度却加快了!
再朝前运动一段路,希连山三号峰那挺高平两用机枪就不同他们纠缠了。从枪声刘宗胜判断出它已转向后面的9连和民工担架队。他只喘了一口气,就听到东南方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上,也“咚咚咚——”地响起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射击声。刘宗胜心中遽然一惊,暗暗叫一声:不好!苏军的指挥官差不多已猜测到他们的意图了——不能让苏军现在就准确做出反应!必须给他们制造一点迷惑!
前面的部队因为新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拦截自动停下了。刘宗胜匆匆赶到,命令楚茂林:“全营改变行进路线,转向西南方前进!”
ps:【解读《被解救的姜戈》】整部电影所表达出来的主题:1、奴性是造成被压迫的根本原因。2、自由需要争取,而不是被施舍的。3、不反抗就要永远被奴役。4、暴力是最有效的方式。5、五毛是最大的阻碍。6、奴隶主没有灵魂,也没有信仰,但他们相信枪的力量。7、消灭奴隶主,自由属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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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饥饿的力量
不但楚茂林,连尾随上来的萧强也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图。
楚茂林的反应比萧强快些,他朝东南方大鼻子峰望了望,眼里似乎有火花进出,猛地亮一下,从右肩取下冲锋枪拿在手中,喊了一声:“7连1排,。跟我来!”便领先顺一条岔路向西南方山下冲过去。全营便跟着他们向西南方向折转过去。
果然,苏军被他们的行动弄糊涂了。不到5分钟,,希连山三号峰上那挺高平两用机枪又转过来,迎头向7连1排射击,显然怀疑他们是要向西方增援001号高地下腹背受敌的4团。东南方大鼻子峰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却停止了射击。
“部队下到谷底,然后迅速向东!”刘宗胜抓住时机朝楚茂林喊。谷底林木郁郁葱葱,队伍隐没其中,苏军就看不清他们的运动方向了。
这次楚茂林没有果断地执行命令。楚茂林望着刘宗胜,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刘宗胜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据战前敌情通报讲,谷底林子里有苏军设置的大片雷区,对方称它为“死亡地带”!刘宗胜脑瓜一热,没有做任何解释,转身从警卫员卫长贵手中抢过冲锋枪,率先向谷底冲去!
因为现在已经来不及解释了!以前的战斗中也有过这种情况:一旦部下执行命令有困难,他就自己去执行这项命令。不是要起什么表率作用,此刻时间就是生存的机会。时间就是胜利。但他还是被迅速追来的楚茂林和萧强挡住了。楚茂林方才只是一刹那间的犹豫,副团长的行动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难堪!他是带尖刀连的副营长。此时此地,不能让副团长代替他走到前头去,哪怕这就是死亡!
楚茂林二话没说就冲到前面去了,萧强和卫长贵则一左一右架住了刘宗胜的胳膊。萧强今天第一次大声批评他:“副团长,你不能这样!你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你的责任不是代替尖刀排去趟雷!”
刘宗胜冷静了一些。萧强是对的。但萧强并不懂得,有时部队是否能迅速行动起来,就看最高指挥官能否冲动一下。甚至于冒死亡风险到前面去蹦雷!
后来萧强也赶到前面去了。刘宗胜留下来和营部其他人在一起。他一边奔跑,一边心情紧张地等待从尖刀排那儿响起地雷爆炸声。他没有听到这种声音。楚茂林是个有勇有谋的军官,他没有完全遵照副团长的命令下到谷底,而是下到林木遮没了部队行踪的高度就调头向东前进了。等7连到达全营预定的集结地和攻击出发位置——631高地南方大山腿西侧一条狭窄的长满小树林的冲沟——全连没有一个人触雷!
刘宗胜没有在这条冲沟里停留,便顺着一道半人深的雨裂沟登上了631高地南方大山腿的顶部。632高地清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依次向东南方排列开去的是633和634高地。猛地他觉得自己的心情真正紧张起来,好像一生中从没有这么紧张过!
由于最后一段行军途中他们成功地隐蔽了自己。大鼻子峰上的苏军尚没发觉他们已经出现在这里!
他用望远镜飞快地认真地将632、633、634高地观察了一遍。634高地山体的大部分被633高地遮挡着,看不清楚,在一号岭上他觉得它们低矮渺小,此刻才突然感到它们也很高峻巍峨。不过除了岩石、蒿草。罐木丛和一片片小树林,他没有在任何一座高地的表面发现一个苏军。放下望远镜,他尽力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命令楚茂林立即带7连向632高地上发起攻击!
“把重机枪架起来,动作要快!”他说。
7连迅速从山腿南端绕到632高地西侧山脚下展开。刘宗胜的心揪紧了:在他们负责攻击的三个小高地中,632高地最靠近一号岭和一号岭与秃鹫岭间的山垭口,最应被苏军部署上兵力!
萧强匆匆跑上山腿。
“什么事?”
“副团长,8连到了两个排!”
“9连呢?”
“9连和8连3排没有跟上来!”
望远镜里。7连的散兵线已向633高地上推进了,山头上并没有响起枪声!
“命令8连。立即向633高地发起攻击!”他头也不回地对萧强说。
萧强跑下山腿。很快,8连的队伍也从山腿南端通过,向东偏南的633高地发起了攻击!。一个身背电台的报务员匆匆上了山腿,大声对刘宗胜说:“副团长,3团指挥所多次询问我们是否到达了指定位置并开始了攻击!”
刘宗胜低头看看腕上的表:表针已指向午后一时半。他皱皱眉头,冷淡地说:“你现在报告3团指挥所,就说我营已按时到达攻击出发位置,对632、633、634高地的进攻战斗正在进行!”他说完便重新举起望远镜,把视线转向632、633高地。
15分钟过去了。7连三个排的三股人流出现在632高地半山腰里了,山头上还没有响起枪声!
20分钟。这三股人流中的一股——7连尖刀排——已接近主峰,枪声还是没有响!
现在尖刀排消失在顶峰的雾气里,他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楚了。枪声还是没有响!
两分钟后,从步谈机里,响亮地传来了副营长楚茂林的声音:“304!304!我是301!我是楚茂林!”
刘宗胜一下夺过步话机员手中的送受话器:“楚副营长,快报告情况!”
“副团长。7连已占领632高地!高地上没有苏军一兵一卒!”
“很好!”刘宗胜说,没有过多泄露出心中的欢乐。“我命令你们马上向秃鹫岭方向占领阵地,组织防御!”
“明白!”楚茂林回答。
他又把望远镜转向东南方的633高地,心里不那么紧张了!
又过了15分钟,8连连长黎明理也从该高地峰顶向他报告:“副团长,我连已占领633高地。上面没有苏军!”
“马上构筑阵地,转入防御!”他向黎明理下达了刚才向7连下达过的命令,没有忘记补上一句:“8连连长,634高地上有什么情况?”
“没有什么。”黎明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那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训导官崔世安匆匆跑上山腿,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串带着颤音的高平两用机枪子弹就从大鼻子峰上打到刘宗胜身后的矮树丛中。刘宗胜吃了一惊,崔世安没等第二串子弹打来,猛地将他摁倒在雨裂沟里。
20分钟前。7连开始向632高地攻击,他就听到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响了,不过枪声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便没有放到心上。再后来,由于一心关注着7连和8连,他竟然把它忘了。第二串子弹也落下来了。打得雨裂沟上下沙石乱飞。刘宗胜抬起头,满面通红的崔世安对他说出的却是另一件事:“副团长,9连上来了!”
刘宗胜跪着从雨裂沟里直起身子,朝南偏西的大鼻子峰上望去。
他明白了:9连和8连3排刚才走的不是7连和8连的路线,是他们将大鼻子峰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引到这儿来的!
“快去命令9连占领634高地!动作要快!”他大声对崔世安说。脸突然涨红了。苏军没有在最靠近一号岭的632高地设防,当然没有理由在自己防御纵深的634高地上部署兵力。但现在对方已经发现他们。634高地很快就会变成敌我首先要争夺的目标!他必须赶在苏军之前将它控制在自己手中!
崔世安从山腿上跑下去。不大一会儿,一支稍显混乱的队伍就出了沟底的树林子,同其它两个连一样绕过山腿南端,顺着632、633高地西侧山脚下的洼地向634高地奔去。刘宗胜心里一阵搐动!
他没有别的部队可用了!只有占领了634高地,全营在今天的战斗中才能取得主动!
“我是不会让9连在634高地上坚持多久的,”一个新的决心已在他心中形成了,“只要9连及时控制了634高地,而苏军又给我时间,我就派p;他又把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忘了,从裂沟里站起,睁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这支奔向634高地的小队伍。这一刻里,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又像拂晓华军炮击前那样,被一根细细的丝线很疼地束紧了!
由于早晨没吃到饭,9连由山涧向632高地地区的奔袭行动就进行得更加艰难。
在营部开完会回到连里,成玉昆和梁腾辉很快把队伍在林边集合起来;他们还抓紧时间开了班以上军官会,然后命令各班回去动员,做好奔袭和加入战斗的准备。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回到队列前头站着。担任前卫的7连刚刚从涧溪西侧的林子里奔出来,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
9连是后卫连,必须等到8连上路后才能启程。如果成玉昆和梁腾辉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多一些经验,便会想到当全营成一路纵队行进——况且是在苏军的炮火和雷区威胁下攀登陡峭的一号岭——时,前卫连和后卫连出发的时间往往要相差半小时之久,而这段时间是可以用来让全连吃饭的。涧底炊事班那儿虽然有一口菜锅和一锅饭被苏军的炮弹炸飞了,可另外两口饭锅还完好无损,苏军炮击前它们没有熟,炮击过程中却自顾自地熟了。但由于他们既没有经验,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全连仍没能吃上那两锅已煮熟的饭。
这半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是:全营接到作战任务后,成玉昆梁腾辉的心境就变了。苏军炮击山涧时成玉昆曾有过英勇的表现。此后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过“关”,当然不愿承认此时心境的改变仍是由于恐惧。相反却认为它是由另一种与恐惧无关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连队这下真要上战场了,可它真能打仗吗?上了战场他们真会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吗?最重要的是——这种埋藏在心底的担忧他一直没跟别人讲出过——除了3排长商玉均,这些跟他一样有老婆孩子的人不会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活命吗?如果他们到战场上给你连长拉稀屎,你不抓瞎吗?!还有那些兵——从早上涧底发生的事成玉昆知道连队的兵对他是什么态度——你能指望他们为你冲锋陷阵?他越是朝这个方向想,越觉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烦,觉得出发前他还应当做点什么事!粱鹏飞心境的变化与刚刚被他送下山的6班副有关。将烈土遗体送走之前,他对之还只有一种恐怖、怜悯、恶心相混杂的感情,并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产生的震撼;送走之后回到连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忆起林间草地上那条人腿,忆起担架送下去的6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体,已经隐藏在心里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这些思想是:过去想到阵亡,仅仅是想象的,今天却发觉死竟是方才6班副那种样子!过去想到死,总是同妻子、房子联系在一起,此刻他却恍然悟道:死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后一个念头太新颖,太令他的灵魂惊骇,使他那自昨晚以来饱受惊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等全营接到了向632高地地区运动的命令,这种仿佛浸透了灵魂的恐惧又突然被强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这里你还可以躲进掩蔽部,上了战场就要面对苏军的子弹。何况连长成玉昆又不懂军事指挥!其次,等他们从营部开会归来。发现6班副被炸死的消息还是在全连传开了。事情的经过是:6班副的遗体运走时6班长并不知道,连队集合时他爬出洞,才发觉少了副班长,就到处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报告2排长程斐。程斐为了不让他喊。就把他叫到一边,将真情告诉了他。并嘱咐他根据这一情况重新调整一下班里的战斗小组。6班长听后瞪大了眼睛,回到班里没向别人讲,但既然要调整战斗小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战前预选的副班长候补人交代清楚。这么一交代,全连都知道了。
6班副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不少人甚至还认不清他;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的死,让大家陡然间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6班副活着没人注意,死后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许多好处:和善、不爱出风头、枪打得准、同谁也没有红过脸,等等,盖棺论定两个字:好人!可这个好人成了全连的第一个牺牲者!队列里没有谁议论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识到自己内心里发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等连队在林子外面集合起来,3排9班新战士张忠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3排位于连队的后尾,张忠亮的哭声好一阵子才传到队列前成玉昆的耳朵里。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哭声即刻让他毛孔一炸:这是谁?没去打仗,先嚎上了!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会是个什么影响?!
“那是谁在嚎丧?!”他怒冲冲地喝了一声;快步赶到3排去:从队列中发现了正在抹眼泪的张忠亮。张忠亮听到他的怒叱已经不哭了,他的双胞胎哥哥也赶过来卫兵似地挡在成玉昆和弟弟之间。
“你哭什么?!”成玉昆没有放过那个新兵,脸因怒斥张忠亮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表现?!啊?……你们排长呢?”
他又想到商玉均了。排里出了这种事,3排长怎么不管?!
他很快在队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里猛然一惊。同早上相比,商玉均的变化太大了!原先总是显现于这个学生官眼睛里的生气不见了,此刻那里充满着一种让成玉昆格外不高兴的恍然若梦的神情,脸白得如同一张薄纸,一点血色也没有,连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成玉昆心里的无名火又升起来:怪不得3排有人哭,瞧这个排长,刚听说打仗,自己先就吓得面无人色了!
“3排长,这个兵怎么回事?!你自己怎么回事?!”他瞪圆了眼睛,朝商玉均喊叫,“你怎么管也不管?!”
商玉均像是被他从一场梦中惊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连长,好像什么也没闹清楚;忽然,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血色,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连长,他饿了!”他大声说。
他话中含有的讥讽意味周围的战士立即感觉到了。士兵们悄悄笑起来。成玉昆被更深地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冲商玉均喊了一嗓子,转身向队列前走,不愿再同后者理论。
ps:小d:“阿q,赵老爷又升官了。”阿q扣下脚趾头闻了闻说:“赵家已经陷入全面困境,家庭收支失调,家长管理失灵,人脉沟通失效,个人道德失范。咱们要看到流离失所的优势,坚持生活方式自信。”小d:“还有件事,赵家的狗死了,老爷想让你去打更。”阿q腾地站起来:“你***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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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零一)生与死之思
由于没吃到早饭,9连就更早地进入了奔袭途中那种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感觉知觉能力下降、大脑时时出现空白的阶段。成玉昆不仅没吃到早饭,也没有吃压缩干粮,他进入上面的状态就比战士们更早。他所以能忘记饥饿、炮火、雷区,坚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于他脑海里已形成了明确的信念。他只要把9连带上一号岭,带到632高地地区,就完成了全部任务。他并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实是饥饿造成的判断力降低的结果,它却反过来使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区甚至腹中的饥饿。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如果9连不打仗,他当然不会死亡;既然他不会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区、腹中的饥饿就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这种思维在常人看来是荒谬的,在成玉昆心中却非常自然。整个智力活动能力的降低还使他不知何时本能地从乌兰特手里接过压缩干粮啃起来。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吃压缩干粮;此后却一直没有停止吃压缩干粮。正是靠这种下意识状态下的咀嚼和进食活动,他才有了体力和精力,赶在全连前头爬上了一号岭大山梁。
山梁上凉风一吹,成玉昆的感觉和知觉能力恢复了大半。7连和8连已经离开,只剩下营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梁上等他们。看见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通信兵忙上前几步。举手敬礼:“报告程连长,营长让我留下传达他的话:副团长命令你们连上来后不要耽搁。马上前进,要加快速度赶上前面的队伍!”
希连山三号峰上的苏军高平两用机枪正向一号岭南面大山坡凶猛地扫射;8连的队伍已向下跃进了很远一段路程。成玉昆清楚地意识到更艰难的行程还在前头!最先随他登上山粱线的不是1排和2排,而是原先位于行军序列最后尾的3排。成玉昆马上命令商玉均:“3排长,现在由你们排担任尖刀排,:迅速跟上8连!同时向后传,让1排2排加快行进速度!”
同出发前相比,商玉均的脸色更白了;因为严重脱水,脸上的棱角也突了出来。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立即执行了成玉昆的命令。
商玉均带3排冲下一号岭南大坡时,梁腾辉刚由张伟搀扶着走上山梁,脸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成玉昆心里又来了气:瞧这个训导官,还没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个人伺候着了!他想也没想,就用抱怨的声音高声说:“训导官,你们后面怎么搞的?1排2排怎么没跟上来?!”
梁腾辉没有回答他。只条件反射似地冲他抬了抬眼皮。梁腾辉早上也没吃上饭,腹中空空,他以前是律师,总坐办公室,身体素质比成玉昆更差,走不多久就摇晃起来。张伟开头也让他吃干粮。可他只胡乱嚼了两口,胃就绞痛起来,只好不吃。梁腾辉自从出发前他觉得自己已和战争没关系了,再置身于炮火和雷区之中,他便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安全感;这种状态并不妨碍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职责。当一发炮弹将1排的一个战士炸成重伤,他还能相当清楚地安排担架把伤员抬下去。再往上走。这种身心分离的精神状态便和体力不支引起的虚脱结合在一起,使他成了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强力壮的张伟一步步将他搀上一号岭大山梁。成玉昆的话到底还是惊醒了他,让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觉明白自己到了山梁上。但是随后再朝东南方向的632高地地区望一眼,朦朦胧胧地想到路途还很遥远,希连山上的苏军正向他们的必经之路疯狂射击,死神依旧张开着乌黑可怕的翅膀在这片天空下翱翔,梁腾辉的那个真实的自我就又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了,它又离开这场战争、离开自己的形体远去了!成玉昆终于没有听到他讲任何话,只是惊讶地看见他在张伟的搀扶下,一步也没在山梁上停留,紧随3排走下南大坡去了!
自从目睹了清晨苏军炮击时林子边缘发生的事情,商玉均就一直没有从那一刻蓦然闯进心灵的、压倒一切的黑暗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死……是的。”在林子里炮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他蜷缩在洞深处,瞪大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着面前一小块不断震跳的洞壁,长久地感受着类似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沟爬上来,缠上了自己脖颈和喉咙那样可怕的寒颤,意识也完全凝固了,只保存了上面那个让他无比惊骇的意念;他已经明白了林边发生的事情,可是又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死会是这样一种**裸的、完全不让人有所准备的形式。死似乎不应当那么突然,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变成一个蒸腾着稀薄的轻纱一样烟雾的弹坑,它不应当那么简单……是的,不应当那么简单!
“死。……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它的真相同过去我了解的一切诠释它的概念、理论、诗篇、音乐、绘画……都不相同。……死仅仅是一种无法预测的、人们突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事实。……死就是一切的结束,不仅是思想、感觉、情绪等等一切形而上的、灵魂性质的存在的结束,而且首先就是**的毁灭。”
意识流淌起来,到了这儿又堵塞了,似乎有人要他更仔细地体会,“毁灭”二字特有的沉重底蕴。那条冰冷的蛇在喉咙口活动着,将他的脖颈越束越紧;眼前的一团昏黑渐渐淡了,商玉均抬起头,朝洞外望去,那团昏黑并没完全散去,它化作一张灰黑色的帷幕,笼罩在视野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上。使炮火洗劫下的天地、山川、草木都一反常态地具有了阴森可怖的色调。似乎为了弄懂“毁灭”二字的全部含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识地投向坡下林子外边的炮弹坑。他还是没有看到它。看到的还只是坑沿上几丛“哗哗喇喇”燃烧着的灌木。灌木的枝条是黑色的,正在吞噬这些枝条和叶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这幅图景又让他的心惊悸起来,陡然觉得比自己刚刚经历的死亡的一幕还要可怕。
“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因为那个弹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对什么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丧失了对战争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识又流畅起来,又堵塞了;又流畅了。又堵塞了。
他遇到了一个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让他恐惧。这很可耻吗?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无限渴望的,不然每当寒冬去后,早春来临,它们就不会匆忙地欢喜地展开心灵中珍藏和孕育了一个冬天的点点绿意,不会让自己的花儿在生命最美丽的季节里开放,不会在秋风萧瑟时殷殷其意地将种子洒向天涯海角。……死,则是一只蚂蚁也不愿意的。所以蚂蚁死后尸体也会呈现出痛苦的和丑陋的姿态。……人是万物之灵,他的生活空间和思维空间那么广阔,认知能力甚至能够达到自己不能预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处新的景观——一座山峦,一条河流。一片森林乃至于一片落叶,一粒被阳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给他的生命带来愉悦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别的生物难以得到的欢乐。人为了让自己高兴还创造了那么多足以与大自然的美丽相映生辉的文明成果,人刚刚学会站立便开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为了享受生活还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让自己过早地死亡。……人拥有的东西比蚂蚁多得惊人,生命却和蚂蚁一样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对人来说就显得格外可怕和可惜。
但是人也创造了战争。
他接着往下想,意识却在此处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个黑暗和可怕的事物。
生,是人们渴望的;死,是人们厌恶的;可是人们却用战争的方式让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创造了科学,发明了各种机械,写出了瑰丽的诗篇,他们的智力不应当这么低下。……可是他们还是要用战争解决许多问题。这其中就不能没有某种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种既令人悲哀又无奈的理由。……他的思考又回到严密的逻辑演绎中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始摆脱那个弹坑带给自己内心的无序和混乱,正一步步接近从本质上理解战争和战争给军人带来的死亡。可是他没能接着思考下去。在苏军炮击半小时后,全营已接到了奔袭的命令。乌兰特将他从洞里喊出来,传达连长的命令,让他带3排去林子外边集合。商玉均机械地执行了连长的命令,内心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相反还因连队即将出发去作战而被赋予了新的紧迫感和沉重感。
“你可能还没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
商玉均站在集合起来的队伍的一侧,摇了摇头,想从这种没有结束的梦魔般的思想中清醒过来,却透过林子望见了太阳:太阳也是黑色的,中心是一团黑色的炽烈地翻腾着的火焰;太阳下面是他熟悉的天地、山川、草木,它们也都是黑色的,或者说都毫无例外地披着一层稀薄的轻雾似的黑纱!
他就带着这些感觉和思考经历了全连集合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参加军官碰头会,听成玉昆传达副团长的指示;回排里组织出发前的战斗检查;然后站在队列中等候出发的时刻到来。他做这一切都是被动的,心不在焉的,内心中那个紧迫的问题妨碍他将注意力真正转到外界来,但是外界发生的事情却影响了他继续深入思考下去。他没有听到张忠亮的哭声,直到成玉昆跑过来,冲张忠亮和他怒叱,他才醒悟过来,却没有听清成玉昆说些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突然涌上来的简单的念头:这个讨厌的家伙在喊什么?让他赶快走开!这样一想,一个恶毒的意念便无师自通地涌到了嘴边。
“连长。他饿了!”他大声冲成玉昆说道,目光变得明亮而锐利。这句话的效果果然是好的。周围的战士们笑起来,成玉昆则以为自己受了极大污辱,朝他喊了一句什么,就气呼呼地走开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不过他觉得它们都与他无关,却让他始终没有再回到那层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的逻辑思维的冰面上去。
再后来连队就出发了。太阳、大地、山川依然是黑色的,死气沉沉的,却暗含了一种更为紧迫的意味。一条同样蒙上了死亡的黑纱的小路摇摇晃晃地伸向一号岭大山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内心中那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上来了。
“战争和死亡。……这是个我没有弄懂的问题。却是我必须弄懂的问题,”他想,一发炮弹从希连山方向飞来,啸叫着落在山坡高处,他本能地向后一躲,没提防脚下的石头,一屁股坐倒下去。浓烟散去之后。他望见前面2排的几个战士正用讪笑的目光望着他,好像在说:瞧一发炮弹把你吓的!商玉均忽然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了。
“……他们真会那样想我吗?……他们肯定认为我怕死!……但是他们对死亡就没有丝毫的恐惧吗?”他想,心又抖起来,忽然觉得如果别人都不害怕死,他的恐惧也许真是可鄙的和耻辱的。另一发炮弹过了十几分钟才啸叫着打过来,尚没落地。他就看到刚才讥笑过他的几个战士惊叫着卧倒在地,好久没有爬起来。
“……不,他们也害怕死。”他想,一直被耻辱感折磨善的心好受了一些,“既然如此。刚才他们为什么要讪笑我呢?……他们,和我的不同在哪里呢?”
又一发炮弹飞来了。他再次匍匐在地,生命中陡然生出一些激动。
他再次站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战争是他不能理解的,死亡是他所恐惧的,但这种机械的攀登行动却似乎与二者没有直接关系,它仅仅同另一种现已成了他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有关系,同这种职业责任赋予他并逐渐养成的服从的习惯有关系。由于走上了这条小路,不时有炮弹飞来,他内心的注意力不得不部分地转移到外界,而外界的死亡恐惧也部分地抵消了他内心中对于死亡问题的注意;然而他又不能完全放弃对死亡的注意,无法不继续思考战争和自己的死亡应当具有的形而上的理由。
商玉均就是这样带着3排超过1排和2排最先登上一号岭大山梁的:他对战争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恐惧妨碍了他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死亡恐惧,他对于后一种恐惧的反应就是不敏锐的,迟钝的,许多时候别人都觉得应当迅速卧倒,他却没感觉似地继续朝岭上攀登,这时他的行为在全排战士眼里就成了镇静和英勇;苏军炮击开始前他对全排违犯规定吃干粮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出发时3排的士兵们就比1排2排的士兵们肚里多了点儿“本钱”,这点“本钱”在节骨眼上就显示出了作用;商玉均自己是遵守连队规定的,投有提前吃压缩干粮,他就最先进入了那种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感觉和意识能力降低的状态;这时八班长龚文选和七班长吕立伟先后履行了昨夜临睡前对他许下的诺言,他们没有让他“丢脸”,轮流扶着他,一步一步朝上走,终于到达了那道先前看来似乎高得无法攀援的大山梁。
双脚站立在山梁线上,他发觉连长也几乎同时完成了对一号岭的攀登。商玉均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了:成玉昆没有让他们在山梁线上停留一会儿,就命令3排变成尖刀排,下到南大坡去追赶8连的队伍!
希连山高峻雄险的诸峰迎面撞疼了商玉均的眼睛,它们像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事物一样蒙着一层死亡的可怖的黑色纱幕。内心的恐惧卷土重来,于是成玉昆就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犹豫不决。但那种成了另一部分生命本能的职业责任感赋予他的服从的力量再一次作用于他的意志之上,成玉昆的命令马上被执行了。
商玉均没有想到,他内心中那个一直没有在逻辑思维的层次上解决的问题,却因后面行程中的一个发现,暂时得到了解决。
最初十几分钟内,希连山三号峰上的高平两用机枪还在追逐前面的8连3排,没有拄意到他们;不过这种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等他们稍微向前靠近了8连3排的队伍,这挺高平两用机枪就撇下前面的打击目标,把枪口朝他们调转了过来!
“咚咚咚——!”第一个短点射打在他面前的草地上,商玉均就迅速卧倒了,精神也随这串骇人的声响高度振作和警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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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零二)战争的真谛
“不,他没有击中我!”一瞬间商玉均盯着草地上划过的一道黑色的烟尘,脑海里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下一个侥幸脱险的念头。四年军校生活中学过的敌方火力下运动的知识即刻全部在生命中活跃起来,他迅速跳起,弯下腰跑步前进,再迅速卧倒下去。
“咚咚咚咚咚!——”又一个长点射刮风般地砸了过来,落到他身后,打得碎石和草木的残枝断叶高高飞向天空。“不好!”他心中暗叫一声,又爬起来向前疾跑一段路,再次卧倒下去。忽然他记起了自己的部队,直起身子来。
“全排——保持敌火下运动队形!迅速前进——!”他朝身后喊;注意到四五米远的一棵矮树背后,九班长黎岳两只瞪大的眼睛恐怖地一闪。
又一串高平两用机枪子弹打过来,他连续几个滚翻,躲过了这新的一次袭击。遭受高平两用机枪第一次打击时骤然灌满心胸的惊恐仍存在着,但因为连续躲过了苏军的三次打击,一种侥幸生还的兴奋与喜悦也在生命中胀大了。
“战争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种使你的生命介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你能躲过许多枪弹,但可能躲不过最后一发。你要活下去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每一秒钟都不让自己的行动出现纰漏。”他想着,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抓住战争的本质了。而且它还不是一个让他完全绝望的本质。
心灵微微激动起来,两耳依旧注意地倾听着苏军高平两用机枪的射击声。“战争是一种求生的而不是赴死的行为,”一个念头又迅速掠过他的脑际,让他意识到自己就要靠近一个更新的发现了,“战前我为什么一直在思考死亡问题呢?我不想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死。我要找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答案:战争的艺术不是死的艺术而是生的艺术。战争就是躲避和战胜死亡。”他明白这就是那个发现了,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战前我一直走不进战争,因为那时我还根本不懂战争。”他在惊恐中愉快地想,“但是今天上了战场,我却懂得什么是战争了,并且也在战争中找到了该处的位置。”
至少有5分钟时间他一直趴在那片矮松树丛中。体会着这个发现带给他的重大喜悦。尽管枪声不断,尽管远处的景物上仍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黑色纱幕,但他眼前草地上的几片肥大的叶子,却已重新在阳光下闪烁起明亮的深绿的光泽了;在以后的运动途中,他的感觉,知觉和思想就固定在那个发现上了。一种简单的求生的愿望和意志主宰了他,使他只注意苏军的枪声和弹着点。他的精力高度集中,过不多久甚至能凭借枪声的微小区别判断它们对自己是否有危险了。每一次灵巧地躲开苏军的枪弹都会给予他新的力量和信心,而力量和信心则会让他在躲避苏军枪弹中更加镇定和冷静。他并没有花费很多精力去照顾全排的战士。但他的行动本身已经影响了他们,渐渐地全排都明白了:排长的军事技术和对苏军弹着点的直觉都是一流的。跟随他跃进而跃进,卧倒而卧倒,绝对没有错!
真正的考验出现在后一段路途中。由于8连3排被苏军高平两用机枪打得与前面的队伍脱了节,前面的队伍改变行军路线时又没想到留下一个路标,8连3排和9连走的就仍是原来的路线。他们刚刚摆脱掉希连山三号峰苏军高平两用机枪的纠缠,就遭到东南方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上另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迎头拦截。商玉均在这段路上遇上了几次非常危险的情况,有一次完全绝望了,苏军的射手又把枪口调开了。但因为他们不知道前面部队改变行军路线的事,最后到底把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引向了632高地地区!直到全排顺利进人631高地大山腿西侧的冲沟。商玉均高度绷紧的心弦才松弛了一些。还没有体会到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巨大欢欣,七班长吕立伟就朝东方一指,悄悄地、惊喜交集地说道:“排长,你看!7连和8连已经上去了!高地上没有苏军!”商玉均朝东方和东南方望去。他望见了两座高耸的山峰。他知道它们就是632、633高地,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不跳了,一旋即又狂喜地大跳起来!“没有苏军,这就是说……”。他没有想下去,因为另外一个念头已经涌上来——“我活着!活着!活着!我战胜了死亡!。”
他放眼朝四周望去。虽然大鼻子峰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仍在朝他们所在的地区疯狂射击,但笼罩在自己视野里的那层黑色纱幕却已经消失了,头顶上那轮太阳又是明亮而欢乐的了!
成玉昆和梁腾辉尾随3排进了冲沟。接着。2排和1排也奔了成玉昆站在沟口林子里。大鼻子峰上苏军的高平两用机枪打不到这里,视野却很开阔,他已经在冲沟东边山腿顶部的雨裂沟里看到了刘副团长,也远远地透过山间弥漫的稀薄的雾气,眺望到7连和8连已经登上632、633高地的官兵们绿豆般大小的身影。
成玉昆心里高兴起来:他已将9连带到了632高地地区!既然7连和8连都没有仗打,9连就更不会被副团长派去打仗了!
训导官崔世安匆匆从冲沟深处跑出来,神情激动地喊:“程连长,你们连全到了吗?”
成玉昆心里“咯噔”一声响。这个人向来十分文静,今天如此激动,不能不让他立马紧张起来。但他还是回答:“报告训导官,我们全到了!”
崔世安没有停留,一转身顺着山腿下的一条雨裂沟跑到山腿顶部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成玉昆的心悬到了嗓子跟上!
很快,崔世安又顺着雨裂沟匆匆跑下来!
“程连长;副团长命令你们连,立即去抢占634高地,越快越好!”他在成玉昆面前站定,涨红了脸,大声说。
“明白了!”成玉昆下意识地回答一声,不知为什么先扭过头去,慌乱地望一眼东南方被633高地半遮着的634高地。又摸了摸胸前冲锋枪的保险。忽然,他的心境变了!由于7连和8连已占领了632、633高地,634高地又与苏军防御纵深最靠近。后面这座高地在他眼中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原来你以为自己不会打仗,连队也不能打仗,刘副团长就不会派9连去打仗,可是你错了!
“乌兰特,快把三个排长和副连长喊来!”他朝自己的通信员叫一声。
此刻他的头脑已迅速变成了一个真正军事指挥官的头脑:目前除了大鼻子峰山腿上苏军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外,整个632高地地区还没出现一个苏军!副团长让他们越快越好,他自己也认为越快越好!只有迅速控制634高地,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才能取得主动!
副连长江玉生和三个排长不到半分钟就全体站在他面前了。
成玉昆立即向他们发出命令:“1排长,我命令你们排马上跑步去占领634高地!2排3排。在后面跟进!……行动吧!”
军官们迅速散开到自己的队伍里去了。沟口方向的1排马上有了行动。2排也跟了上去。
“3排,跟上2排。保持战斗队形!”尾随2排向前跑去时,成玉昆没有忘记用嘶哑的嗓门朝林子深处的商玉均喊一声!
促使他又把1排变为尖刀排的原因是:1排最后到达,距沟口最近,后队变前队最合乎他那“越快越好”的思想;其次一也是最重要的——虽然他不喜欢1排长李安生,后者却是三个排长中惟一打过仗的人!
离开沟口时他才想起看一眼自己的训导官。梁腾辉的一只胳膊还被张伟搀扶着,脸色比他在一号岭大山粱上看到时还要白和难看。梁腾辉也朝634高地方向望着。成玉昆心里一动:这个人好像终于从梦游般的状态中醒过来了!
在他们身后三四米远的林子里,商玉均也向全排发出了“跑步前进,跟上2排”的命令,一边不由自主地透过树林子朝东南方向的634高地一望。他没有看清楚那座高地的全貌。却突然发觉,眼前的天地、山川、草木,连同头顶的太阳,又突然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黑色纱幕!
此时在指挥部,彭焘站在“卧室”内那幅巨大的军用地图旁,手握电话听筒,正密切注视着632高地地区5团3营的作战行动。
电话的另一端是631高地上的3营营长。3营已用上午的时间拿下了一号岭最东端的最后两座小高地——629和630高地——并完全控制了它们。目前他的兴趣也全部转向了东南方的632高地地区。3营营长手里握着一具高倍望远镜,不时地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通过电话向彭焘报告过来:“团长,他们已经占领了632高地,没有遇上苏军!”
“团长。他们上了633高地,还是没有遇上苏军!……”
3营营长每报告一个新情况,彭焘的目光就迅速在地图上找到了相应位置,内心的兴奋就增加一分!
彭焘不能不兴奋:从早上八点到现在,苏军虽然一直没停止向一号岭一线炮击,步兵的反扑行动却没有开始,这件事让他一度极为紧张的心情又镇静下来;3营攻下629、630高地后,一号岭地区华军尚未完全占领的山头只剩下632高地地区的三座小高地。他的注意力自然全部转移到了该地区;5团3营不仅已冒着苏军炮火和高平两用机枪的火力拦截(上述情况已分别由342高地上的2营及631高地上舶3营向他做了报告)到达了该地区,还迅速地占领了其中两座距一号岭最近的高地。消除了苏军可能从那个方向对一号岭3团主阵地形成的威胁,他怎么能不兴奋呢?
“3营长,密切注意5团3营下一步的行动!”他又向3营营长下达了命令。
“是!”3营营长回答。
现在彭焘有理由为早上做出的派刘宗胜带5团3营收复632高地地区的决定自豪了。刘宗胜到底是刘宗胜,他没有把自己的部队带散在山涧——342高地——631高地大山腿之间的广大地域内,像4团团长朱永德把自己的部队带散在迂回001号高地途中一样(后一个消息他是从何朝宗那里得到的);刘宗胜当然没能按他规定的时间到达攻击出发地区,因为他规定的时间本来就不宽裕。像刘宗胜这样的指挥官,到了战场上决不会让你的规定束缚住他的手脚,但刘宗胜到达632高地地区后的战斗进展却够快的!从战争的目的无外乎胜利这一点论,手下有刘宗胜这样能因时因地灵活机动地执行命令、出色完成任务的指挥官,他只应当高兴!
电话听筒里。3营营长的声音又兴奋起来:“报告团长,他们又向634高地行动了!”
彭焘的目光遽尔投向了地图上那座位于632高地地区最南端的小高地。不知为什么,他的一颗心突然高悬到了嗓子眼上!
“634高地那边有什么情况?”他问3营营长。
“没有什么情况。”3营营长回答,“只有大鼻子峰上那挺高平两用机枪一直在朝他们射击!”
彭焘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一句话却已清楚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让632高地地区的寂静一直持续下去好了!
不仅是他,整个632高地地区的人们,心中也在默念着这句——让这儿的一片寂静一直持续下去好了!
成玉昆随后在人流中瞥见了3排长商玉均——商玉均大孩子一样的脸比他在一号岭大山梁上看到时还要苍白,他还根本没有接到命令,就自动带3排跟随2排和1排进了岭谷。..因为1排被打散了。要找个人重新带起来,副连长江玉生最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把1排交给了江玉生;又由于前面的路被苏军的雷区堵死了,退回来的1排和2排在大鼻子峰苏军高平两用机枪的打击下躲进了632、633高地间99岭谷,他才一闪念想到了全连应从这道岭谷向东运动到633高地东侧,再折转向南朝634高地进攻。上面的决定全是出于战场情势所迫,是被动的和没加思考的,却无疑是对的——它至少使刚才被来自两个方向的苏军火力打乱了的连队重新有了一个明确的行动方向。
一发小口径炮弹落到632高地半坡的草地中,炸翻了一棵小小的松树;这一刻成玉昆双腿的知觉恢复了。他正要顺山体而下,尾随全连进入632、633高地间的岭谷,又停住了。高度警觉地朝大鼻子峰下的一条裂道望去——那儿正有一些黑点点似的人儿冒出来,顺着大鼻子峰伸向634、633高地西侧的大山腿,没命地奔跑着!
成玉昆脑瓜“轰”地一声响:是希连山苏军增援634高地来了!
在新敌情出现之前,成玉昆对于634高地方向敌情的估计还仅限于前面听到的枪声和地雷爆炸声,它们在他心中造成的威慑并不比大鼻子峰上那挺高平两用机枪更大,因此几分钟前他才条件反射式地做出了让全连转移到633高地东侧向634高地进攻的选择。现在不同了,如果说做出上面那个决定时他认为全连还有可能战胜634高地的苏军。夺取高地,希连山方向这股新冒出的苏军一旦上了高地,他就不敢相信他的9连能够完成抢占高地的任务了!
“9连!9连!我是刘宗胜!听到了请回答!听了请回答!”
一直躲在他身后石缝里的步话机员肩头的步话机猛然爆炸一样晌起来。成玉昆听出是副团长在呼叫他!
“我是9连!……我是成玉昆!”他接过步话机员递过来的送受话器,带着哭腔回答。
马上。刘宗胜变了调的嗓音更加响亮和急躁了:“成玉昆,你看到希连山苏军的援兵没有?!”
“看到了!”
“赶快去抢占634高地,一刻也不要延误!一定要赶在苏军援兵前头登上高地!误了事我杀你的头!”
“是!”
成玉昆最后回答一声,将送受话器扔给步话机员,没有想到自己的腿是否恢复了知觉,就一溜烟地跑下了山体。
副团长的命令一下又把他心底的恐惧扩大了许多倍!现在无论是大鼻子峰苏军高平两用机枪打下的子弹的呼啸声,还是越来越稠密地自希连山方向飞来的小口径炮弹落地爆炸的响声,他都听不到了。他的生命意识里只剩下一件事:赶快去占领634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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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零三)隐蔽的苏军防线
苏军的援兵到达前他们占领高地还是有希望的!一旦让这股援兵上了高地,他们连就只好向高地展开强攻,那时苏军居高临下,不仅他们占领高地异常困难,全连今天的处境也将不堪设想!
上面的念头也许只在他脑海中一闪,但由它们带给他的恐慌与急迫却成了决定和推动他以后一段时间思维与行动的主要力量。这时他对战斗的指挥仍是条件反射式的——不久前他让全连通过岭谷向东运动到633高地东侧,再向南对634高地发起攻击,想到的仅是大鼻子峰苏军高平两用机枪对全连的威胁,没想到全连运动到633高地东侧后同样会遇到敌情。
他在岭谷间超过了3排和2排的队伍,赶到岭谷东端的出口,才一眼望见那道将秃鹫岭和一号岭由西北向东南切割开的大峡谷,以及峡谷东侧翡翠蛉由北向南排开的东一、东二、东三高地。东二高地正对着632、633高地间的岭谷,东三高地则越过峡谷居高临下地俯瞰着633高地伸向东南山峡里去的一条山腿和整个634高地。东一、东二、东三高地自清晨一直分别用一挺重机枪对一号岭东端的629、630高地实施火力袭击,奇怪的是他们这支队伍从脚下这条岭谷里涌出来,东二、东三高地的两挺重机枪便停止了射击。成玉昆的心猛地揪紧了:东二、东三高地的苏军已经发现了他们!如果他们沿633高地东侧山脚开阔地向634高地运动,。很可能遭到上述两高地苏军的火力拦截!
但刘副团长的命令必须执行!全连如果滞留在这道岭谷间。马上也会遭到东二高地苏军的火力打击!成玉昆脑瓜一热,冲动起来:全连必须火速通过这段约有八百米之遥的开阔地!
“向后传!全连加快速度,跑步前进——”他朝行进速度明显减缓的队伍大喊一声,率先出了谷口,顺633高地东侧山脚下的小路,往634高地方向奔跑起来。
1排2排的队伍跟着他撒开腿朝前跑,全连的运动速度加快了!
从离开谷口的那一瞬间起,成玉昆的喉咙就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卡住了。现在全连都暴露在东二、东三高地苏军的枪口之下,苏军随时都可能开枪!但苏军没有开枪。苏军沉默着,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接近634高地!
他们不开枪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这个解释肯定与一个阴谋有关系。成玉昆蓦然想道。这个念头刚刚在心里一闪,他脚下的步子就放慢了,副连长江玉生和2排长程斐带着1排2排跑到了他的前面!但他已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阴谋了。成玉昆抬起头,634高地连同那座陡直的有着四壁悬崖的主峰已经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他前面了。副连长江玉生和2排长程斐的速度更快,他们和1排2排的队伍已到达633高地伸向东南峡谷的那条大山腿,越过山腿南侧的棱坎便是633高地和634高地结合部的洼地。
这一刻,成玉昆的心又为634高地的特殊地形猛地缩紧了!无论是地图上还是刘副团长的命令中,都没有事先说明634高地上有这样一座主峰,此刻它却高高地矗立在成玉昆的面前!
然而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前面副连长和2排长已带部队越过最后一道棱坎。进入了634高地东北麓的洼地,全连既已到了这里。停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东二和东三高地上的苏军仍没有开枪,634高地东北侧也没有任何动静!他朝前紧赶了十几步,带着连部几个人尾随全连过了那道棱坎。
回头一看,发觉最后几名士兵——其中就有背上背着一只行军锅的炊事班新战士于长贵一也跃过了棱坎。高地上方和东二、东三高地上,依然没有响起枪声!成玉昆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也许只是634高地西北侧腰部有十几个苏军。
那儿仍响着激烈的枪声——北侧和东北侧却没有!这个念头让他胆大了一些,却没有削弱心中原有的警觉。刚刚跨过棱坎,他的目光便对四周围的地形迅速搜索了一通;无论高地上是否还有苏军。连队接下来都要立即发起攻击,他必须首先为自己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指挥所。他马上找到了这个地点:633高地最南端是一壁断崖,有七八丈高;断崖下的草地上横躺竖卧着数十块卵石。大者如屋,小者如牛,散漫圈成一个不规则的圆。这一忽儿他又想到了将会从高地西侧出现的希连山方向的苏军援兵,于是就不自觉地朝卵石圈的西半边多瞅了几眼:那儿的卵石块特别大,排列得也很紧凑,石缝间还长着几棵茶杯粗细的松木。正是这几棵在阳光下显得生机盎然的树,使他下了决心:就把连指挥所设在这儿!
他只来得及将身子迅速在卵石圈中卧倒。头顶上就响起了枪声!它最初来自高地上方,第一串子弹噼里啪啦打在他面前的卵石上,没对他的生命造成直接威胁,却让他透过卵石间的缝隙看到了前面洼地里的景象:2排的几个战士正准备朝高地攀登。猛地像被定身法定住了,成各种古怪的姿势僵在那儿,才前仰后俯地倒下去。一自从今天早上起他就认为自己是英勇无畏的了,可是这一瞬间,面对着近在目前的死亡景象,那种强大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死亡恐怖又让他浑身哆嗦起来!
他把头深深地埋到地下土层中,过了好几秒钟,才能够稍微镇静一点,抬起头来朝高地上方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不仅只是高地西北侧腰部有一道防御阵地和十几个苏军。东北侧、北侧和西北侧原来一共埋伏着苏军的三道防御线,它们分布在高地腰部、腰部上方五十米处,以及主峰下方的平台棱线上。
从密集的枪声中他听出了步枪、冲锋枪、轻机枪的啸叫,末了还在最上方第三道防御阵地那儿发现了一挺重机枪!它们交织成的火网铺天盖地而来,转眼之际就把全连打趴在高地东北侧和北侧的山脚下了!苏军只有连以上的建制单位才配备重机枪,于是他也明白了:他们在634高地上遭遇的是一个连的守敌!
马上他又不能再去注意高地上方的苏军了。几乎在高地上方枪声响起的同时,从秃鹫岭方向,一直没对他们展开火力狙击的东二、东三高地的两挺重机枪也疯狂地叫起来。成玉昆立即意识到的是东三高地的那挺重机枪。方才他选择指挥位置时顾虑的只是南面的高地和西面大鼻子峰大山腿上将要出现的苏军,没有注意这堆卵石恰恰位于那道从634高地斜斜下伸的、将高地东北坡和北坡一分为二的棱线的下端,在洼地中央地势最高。东三高地苏军的重机枪子弹正好能直接打到圈内来。第一串子弹落在地下,成玉昆心中便又一次灌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刚刚看到别人的死,死神就来到了他身边,连让他定定神的工夫也没给!
他本能地将身子朝卵石圈东侧靠了靠,蜷缩在一块卵石下面,躲避继续从东三高地方向打来的子弹。但马上又有几发子弹“吱吱”叫着落到右侧地面上,卵石圈西半边的松树和杉树也响起一阵“咔咔”的断裂声,残枝断叶纷纷而下。成玉昆明白过来了:这一阵弹雨是从洼地西方大鼻子峰山腿上飞过来的!
希连山方向苏军的援兵到了,正试图从高地西北侧登上高地!
成玉昆永远忘不了这一刻——不是高地上响起枪声的一刻。也不是东三高地苏军的重机枪把子弹打在他身边的一刻,而恰恰是希连山方向的苏军就要登上634高地的一刻——自己心中遽然升起了一种落人陷阱的感觉。原来他们连从633高地东侧向634高地运动时东二、东三高地上的苏军没有开枪。就是为了让他们进入634高地东北侧洼地这口陷阱,原来苏军早就打算在这口陷阱里将他们全连一网打尽!现在他明白苏军的阴谋是什么了,可是已经晚了!身后是633高地南端的断崖,西侧是希连山方向的苏军和处于苏军火力控制下的雷场,东侧来时走过的道路又被东二、东三高地苏军的重机枪火力封锁,退路是完全没有的!
又一阵弹雨尖叫着打到卵石圈内,成玉昆下意识地将头和脸埋进草丛和泥土里,无法仔细分辨它们到底来自何方。他就要死在这堆卵石中间了,无论往哪儿躲。都会有子弹找到他。但是死亡的预感没有让他趴在卵石圈里束手待毙,相反倒使他重新清醒和振作起来!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打吧。跟他娘的苏联红毛子拼了!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让1排2排向高地展开强攻,把3排派到洼地西部去狙击希连山方向来的苏军援兵。他的内心是悲凉的,思维和行动仍是条件反射式的,却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如果任由三个方向的苏军火力继续对他们猛烈打击下去。这个连的覆灭是用不了很久的!成玉昆的头抬起来,两肘撑起上体,向前面两块卵石缝隙中爬过去,然后掏出小喇叭。用一串长长短短的号音向被打散在洼地里的各排分别发出了进攻高地和狙击希连山苏军的命令!
这号音很快得到了响应。先是从高地北侧山脚下一道石缝里,副连长江玉生和2排长程斐的身影闪现出来,一左一右向两边散开,各自打手势招呼1排和2排的战士跟上自己,向高地上方攀登。与此同时,3排长商玉均也带着3排,从位于卵石圈后方的洼地里冒着弹雨向洼地西侧匍匐前进,迎击来自希连山方向的苏军!
接着就从高地东北侧、北侧和西北侧坡下响起了步枪、冲锋枪和机枪的射击声!这是他自己的部队由下向上射击苏军的声音!成玉昆绝望的心为之一震,眼睛马上被泪水弄得模糊了!他并不相信1排和2排能够攻上高地。也很难相信商玉均能堵住来自希连山方向的苏军,但这些枪声毕竟扰乱了高地上方和洼地西侧大鼻子峰山腿上的苏军,使落到卵石圈里的弹雨明显稀疏了。成玉昆并不相信自己今天还能从死亡的陷阱中逃脱出来,却忽然想道,过去他对全连和自己作战指挥能力的评价并不是完全准确的;无论如何,当这个连队就要全体覆没的时候,司务长出身的他没有坐以待毙,而包括他在内的全连每一个人的表现也都是英勇的!
想到这里,他的泪水就止不住涌了出来。
9连沿633高地东侧山脚下的开阔地向634高地运动时,东二、东三高地上的苏军没有实施火力拦截的真正原因是:最初苏军没有弄清楚这支突然从632、633高地间的岭谷中涌出的队伍的真正意图。而且秃鹫岭和希连山又各为一个防御地区,互相联系要通过更高一级的司令机关,在他们将发现的新情况报告给该机关并得到明确指示之前;东二、东三高地的苏军做不出适当反应是正常的,9连恰恰利用这段时间进入到了634高地东北侧的洼地。这时那个更高一级的司令机关已对东二、东三高地的苏军有了明确指示,634高地的守敌也开始了对高地下的9连的火力打击,上述两高地投入这场火力袭击并封锁了9连来时的道路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至于希连山方向来的苏军也从大鼻子峰大山腿上对9连实施了第三个方向的火力袭击,同样并非出于事先策划的阴谋。9连既先于这股苏军到达634高地北部和东北部洼地,苏军从洼地西侧大鼻子峰山腿上越过冲沟登上高地的行动就必须置于自己的火力掩护之下。而这种很正常的战术措施恰恰最后完成了9连在634高地下的绝境。
成玉昆的号音透过密集的枪声传到江玉生和程斐耳中,两个人脸贴在地下。会意地相互望了一跟。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却已在心灵里交谈了千言万语。
两个人最后互相留给对方一个微笑。这一笑是诀别。也是鼓励,然后一左一右跃出藏身的石缝。
左前方二十多米处的斜坡上有一棵拇指粗细的小松树。
江玉生跃过那道将高地东北坡和北坡分割开的山棱线后一眼就望见了那棵小松树。在高地上方和秃鹫岭地区交叉重叠的弹雨织成的死亡之网中。西方大鼻子峰方向的弹雨被山棱线挡住了—这棵小树的枝干完好无损,青翠欲滴的叶丛依旧闪耀着午后明亮的阳光,说明那儿是一处可以做自己下尸个蔽身点韵“安全岛”。而且,那儿地势开阔,可以从下向上嘹望到整个高地东北坡发生的事情。
江玉生右手抓住冲锋枪枪身,左臂外侧贴地,下巴颏擦着坡上的草根石棱,瞪大眼睛向前。朝那棵小松树低姿匍匐过去。他的心情紧张,因为在山棱线那一侧,程斐和2排向上进攻的枪声已经响起来了!
他终于艰难地运动到小松树跟前了。这是一处小小的洼坑,前面山体隆起,苏军的枪弹被挡住了,打不过来;左侧则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山岩,恰好护住了树身和树冠。不让来自东二、东三高地方向的子弹击中它。江玉生现在明白8连占领633高地后为什么没发觉634高地埋伏着苏军了:高地上的苏军的三道防御线是不知何年何月早已构筑好的,然后任其上上下下胡乱生长野草和灌木,除非自我暴露,进攻者一方是很难凭借望远镜从一片绿色中发现对手的。他看得清楚:苏军兵力部署得最多、目前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山腰的第一道堑壕。距离他80到100米左右。
仅仅是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就有两挺轻机枪和二十几支自动步枪、冲锋枪凶猛地向下扫射,打得山坡和山脚下洼地的草木腾起一片丈把高的、混沌迷离的、青黄色的尘埃;位于它上方50米处的第二道堑壕火力较弱,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只有一挺轻机枪、十几支冲锋枪和自动步枪;高地主峰下方平台棱线上的第三道堑壕又高出第二道堑壕100多米,那儿吸引江玉生目光的不是为数不少的冲锋枪和自动步枪,而是一挺叫起来格外令人震颤的老式马克沁重机枪。不过它目前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山下的他们,而是西北方633高地最南端的崖顶,使8连南下到那儿用火力支援他们成了不可能的事。江玉生脑海里迅速做出了反应:应该带1排迅速向苏军的第一道堑壕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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