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顺水情
一早,张焕先去了书院,将自己写的策论交给先生,随即又匆匆赶回了张府,不料刚进帐房大门便险些和一人撞在一起。
“你眼瞎...哦!是十八弟啊!”
站在张焕面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锦衣玉袍,皮肤比女人还要细腻几分,他正是张焕的八哥张灿,也就是张焕之父张若钧唯一的嫡子。
他四年前科举不中,一直就闲在家里,吟吟风月、读读诗书,每月领二十贯例钱,日子过得倒也遐意,只等父亲再升一级,便可荫他个八品官,也算正式踏入官场,可父亲却似乎官场不顺,一个汾阳郡长史竟当了六年,现在儿子都要上私塾了,自己却还是个闲人,他也开始有些着急了。
在张焕被家主张若镐任命主管财权的那天,他也在场,在当时的各种目光中,他的目光是属于嫉妒的那一类,而且比别人更胜几分。
不过他也不是蠢人,在嫉妒的同时也发现张焕被提升后,竟能给他带来好处,比如一向目中无人的嫡长子张煊,昨晚就特地请他去碧玉坊喝了一回花酒,并许诺去求家主给他安排个实缺,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当然,张煊是有事求他。
“呵呵!十八弟可为我们家扬眉吐气啊!”张灿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欣慰地道:“我昨日已将此事修书给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
张焕亦拱拱手笑道:“多谢八哥的心意,今天过来可是找我?”
张灿点点头,他向两边看了一看,便揽着他的肩膀低声道:“走!咱们去外面谈。”
......
“八哥是说张煊想买一处宅子?”
张焕见他绕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说出真实目的,竟是想让府里出钱给张煊在外置办宅子,这自然是属于不许开支的范畴,所以张煊才请八哥来转话。
张灿挠了挠后脑勺,无可奈何道:“哎!自然是为花二娘之事,家主准他置别宅妇,但买宅子之事却只字不提,意思就是要他自己掏钱,可他手上哪有这么多钱?就是有,这种钱又怎么可能自己出?”
说到此,张灿躬身向他施礼道:“但对于你,这却是小事一桩,所以八哥只能求你帮帮这个忙了。”
张焕沉默了,张二流被杖毙后,张煊那点小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批给他倒也无妨,只是正如师傅所言,他以庶子身份掌重权,一旦张若镐不在,找他麻烦之人绝不在少数,尤其这些嫡子们更须要防范,所以这件事说不定就是张煊设的陷阱,让他违规批钱。
但是若一口回绝,也同样不妥,他并不想和张煊为这点小事结下深仇大恨,毕竟他是家主继承人,没必要刻意去得罪他。
此事着实让他有些为难,要是哪里有不花钱的宅子就好了。
忽然,张焕似乎想到了什么,脑海里象电光矢火般闪过一事,林二叔不是给自己说过吗?米行的裘掌柜想用乾运坊的老宅子来换南市靠河边那块地的优先权。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此事最好能让家主知晓并点头,这样即使将来此事暴出,也能堵住众人之口,想到此,张焕笑着握住张灿的手诚恳道:“八哥亲自来求情,小弟焉能不给面子,只是族规严厉,钱是不能乱批,不过宅子之事我来替张煊解决。”
......
今天是张若镐省亲的最后一日,明天一早他就要返回长安了,此刻他正倚在软榻上看书,而身旁不远处,王夫人正反复地向他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张焕进京赶考后,这张府的财权交给谁?是不是还要交还张若锋,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是交给自己的二儿子,一个庶子都可以掌大权,那为何嫡子却被撇在一边?
“老爷!这两天府里可是乱了套,我们张家还从来没有庶子掌财权,就是那张破....他也是因为会打仗,为张家立下大功才掌军权,可老六家这个算什么呢?莫名其妙一步登天,你可以去问问,府中有哪个心里服气?现在你在这里才没有人敢说话,可明日你就走了,谁来给他撑腰,你想过没有?”
王夫人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丈夫的脸色,见他正全神贯注看书,压根就没理会自己,不由心里暗暗发恨,心下一横道:“我就直说了吧!如果老六家的十八郎进京赶考后,你肯将他手上的收支审批权移交给烨儿,那这几个月里我来替他撑腰,你看怎样?”
张若镐还是没理她,依然在看自己的书,已经磨破嘴皮子的王夫人终于恼羞成怒,她一把抓下张若镐的书,眼中充满嫉妒地盯着他道:“我早就怀疑静心观那个女人和你有什么暧mei关系,否则你怎么会对一个庶子如此感兴趣,我哪天真要好好审一审那个女人!”
张若镐忽然爆怒起来,他‘腾!’地挺直了腰,恶狠狠地逼视着她,眼中怒火中烧,“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我不仅会休了你,而且你们山南王家就是我河东张氏之敌,休怪我对王昂不客气了!”
王昂是王夫人的大哥,刚刚接任王家家主没两年,现任朝廷的工部尚书,资历尚浅,一直就被左相裴俊排挤,多亏张若镐在关键时候支持他,才勉强保住内阁的位子。
王夫人从来没见过丈夫发这么大的火,她一阵胆怯,话虽还硬气,但口气明显软了,“为一个出家的女人竟要让张、王两家翻脸,难怪你会突然提拔张焕,果然是有原因,哼!这些年我竟然看走眼了!”
张若镐懒得理他,只重重哼了一声,继续看他的书,王夫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又让了一步道:“那烨儿也不要那个财权,只要你把虞乡子爵给煊儿,这样总行了吧!”
河东郡虞乡县,也就是张氏祖地所在,虞乡子爵一直是张氏家主所继承的第一个爵位,极具象征意义,一般而言,谁得到这个爵位,也就正式承认了他为家主继承人,需要报朝廷备案,这就如皇帝立太子前,一般先封他为关中之地的雍王,两三年后,便可直接入主东宫,所以王夫人的意思就是要丈夫先将张煊为家主继承人这件大事,以族规的方式确定下来。
张若镐已经略略平静下来,他冷冷地瞥了妻子一眼道:“家主继承人直接关系到我张家的兴衰,岂能草率从事,我才来不到十日,便已听到不少关于煊儿的传闻,荒淫好色、欺辱同族,就算他是嫡长子,但德行不足一样不可立,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在考虑修改族规,并不一定要由嫡长子继承家主之位,他若再不知收敛,就算是我要立他,家族也绝不会答应!”
“你—”王夫人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废自己儿子的家主继承人地位,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丈夫吼道:“好!好!我也不求你了,你既然对我们母子这般无情无义,那也由你去,就去提拔你的庶子偏房吧!将来就是位列朝班也低人一等。”
王夫人尖声喊叫了一通,转身一阵风似的走了,张若镐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眼中不由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为防止这个女人做出偏激之事,看来他得给太原尹打一个招呼,加强静心观的守备,低头又想了一想,张若镐便轻轻将书搁在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来,吩咐下人去做还是有点不放心,必须亲自去叮嘱太原尹。
就在这时,门外传下人的禀报声:“老爷,六爷家的十八郎在外求见!”
张若镐微微一怔,随即又坐了下来,就算张焕不来,他也会命人去找他来,明日就要走了,有些事情必须要交代在先。
“十八郎见过家主!”
张焕躬身地行了一礼,“听说家主明日要走,张焕特来求见!”
张若镐颌首一笑,指了指坐垫道:“来,坐下说话。“
张焕坐下,略略欠身道:“有一件事我想请家主同意。”
“说吧!什么事?”
张焕沉吟一下道:“张煊想在外购宅安置小妾,按家规,这笔钱不予支出,我也无权批准,现在我有两个方案可解决此事,一个方案是请家主特批此笔支出,让我好交代帐房。”
说着,他取出一张批单平推至张若镐面前,上面已经填好了用途预算,张若镐瞥了批单一眼,笑意渐渐消失,平静地问道:“那另一个方案呢?”
“南市丰盛米行的裘掌柜想买靠市河的那块空地,若我张家能同意,他愿意奉上一座宅子给张家。”
张若镐拿起批单,随意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忽然微微一笑,将批单递还给张焕道:“此事你看着办便是了,最好不要违族规。”
张焕接过批单,迟疑一下道:“我的权限只在批准钱财,卖地造屋、经营南市那都是由三叔决定,恐怕我不能过问!”
“不妨,此事是我特批给你做,我自会向老三交代!”
“谢家主信任,那十八郎就不打扰家主休息了。”说罢,张焕施了一礼,准备退下去。
“十八郎!”
张焕刚走到门口,张若镐却叫住了他,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那四十万贯钱可查到了去向?”
张焕沉默了,过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张若镐满头的银发,淡淡一笑道:“钱去了山南!”
........
“山南王家,果然是这样!”张若镐冷冷一笑,他轻捋一把银须,望着张焕意味深长地道:“十八郎,如果有一天庶子也能做家主,你可有想法?”
第十七章 相亲会
当天下午,张焕便找到林二叔,告诉他事情已成,并让他带裘掌柜来见自己,此事大哥已有交代,又是对张煊有利,故张若锋也没有为难张焕,办理得极为迅速,当天晚上便交割完毕,张煊也得到了宅子,虽拉不下面子亲自上门感谢,但他还是托张灿送来一瓶酒,算是了结过去的恩怨。
深秋的季节里,天空总是显得那么高远,清风拂面,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天空下,红色和金黄色便成这个季节的主色调,甚至包括人们的脸膛,因丰收而显得容光焕发。
丰收后,也是谈婚论嫁的时节,少年男女的脸庞更是显得红扑扑的,男孩是因为兴奋和激动,而女孩的脸上则更多出现羞涩之色。
但对于林家,这却则是他们在太原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过了这个秋天,他们就要还乡了,还乡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了结,林德隆不再收治需要耗时的病人,还要将老病人治疗结束;而二叔林德利则需要将各项赊帐回笼,一些积压了多年的老药也要卖掉。
至于师母杨玉娘则要考虑各种人情,住了十几年,礼尚往来颇多,有没有欠人家的人情尚没有还,若有的话,得赶紧找个借口清掉。
杨玉娘在房间里翻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老帐,午饭后,她便将丈夫拉进了房间,盯着他的眼睛肃然道:“大郎,你还记得乔厚根乔老先生吗?”
“怎么不记得,他是知愚和知兵的先生,连平平也在他那里读了几年书呢!我们年初不是还去给他拜寿吗?”
林德隆见妻子一本正经,不由抓了抓后脑勺疑惑道:“怎么了?乔老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你呀!”杨玉娘埋怨丈夫道:“你忘了吗?年初我们去拜寿的时候,老爷子很喜欢平平,当时他说什么来的?”
林德隆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平平和那乔公子的事。”
乔厚根是一个书香门第世家,在经学方面堪称权威泰斗,乔老先生早年是玄宗皇帝的翰林供奉,开元年间的好几次省试都是他出的题,安史之乱后,他便回乡隐居,开了一间学堂教育子弟,林德隆的两个儿子林知愚和林知兵就是乔厚根的子弟。
年初乔老先生过八十大寿,林德隆夫妇带着平平去给他拜寿,他很喜欢平平,席间便提出将林平平许配给自己的孙子乔玉书,林德隆碍于情面便答应下来,事后林德隆也忘了此事,今天杨玉娘翻看旧日物件发现了乔玉书的生辰贴,这才想起此事。
不过林德隆却不以为然,乔玉书他见过,一天到晚只知读书写字,说起话来酸味十足,他不喜欢,他见妻子很是担忧,便笑着安慰她道:“已经大半年不提此事,想必乔家也忘了,这不算什么人情,不要去管它!”
说罢他转身要走,杨玉娘急了,一把抓住他道:“大郎,你真是糊涂了!这不是为了还人情,平平今年十八岁了,你还以为她是那个拖鼻涕的黄毛小丫头吗?她得出嫁了,你明白吗?”
林德隆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她今年十八岁了?我怎么觉得她还是个八岁的小娘。”
“那不得都怨你吗?整天由着她的性子,风风火火,象个傻小子似的,你知道大家都叫她什么?平底锅!你听听,这还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吗?”
杨玉娘越说越泄气,说到最后只得叹口气道:“本来十八郎和她青梅竹马,他母亲也很喜欢平平,他们俩最合适不过,可我也看出来了,十八郎把平平就当妹妹一样,压根就没那种想法,不能勉强人家。”
林德隆的脸却阴沉下来,“他要什么想法,两个人成亲生孩子,平平淡淡过日子就是了,要什么喜欢不喜欢,现在是妹子,拜了堂就得叫娘子!”
杨玉娘摇了摇头,“话虽这样说,可我们马上要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三年五年,平平也拖不起啊!况且人家要进京赶考,你现在也不好提此事,依我看,乔家是书香门第,平平嫁过去,也不亏了她,我们不妨试一试。”
林德隆沉吟片刻,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道:“那得要平平喜欢他才行,这样,你让知愚去请乔家那小子过来吃顿饭,让平平和他见一见,若平平愿意,那我也没意见。”
.......
下午,杨玉娘便打发儿子去了乔家,乔家也心知肚明,虽然双方门第不符,但乔老爷子喜欢平平心切,便一口答应下来,选了吉日,正好就是第二天,由乔玉书来林家吃顿午饭。
杨玉娘大喜,立刻便将大女儿也叫来,帮忙参谋一下,再加上媳妇,三个女人正好可以商量一番,至于平平,现在还不能告诉她,否则会坏事。
次日一早,杨玉娘便和巧巧将林平平叫进屋去,好好地开导了她一番,给她讲述女人年龄与出嫁的关系,又给她举了大量的例子,说女人老了嫁不出去,命运是如何如何悲惨,总之就是一句话,你已经老大不小,该出嫁了。
林平平样样都答应了母亲,可是一出大门,看见蔚蓝如大海一般的天空,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变成一朵白云,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此刻,婚姻大事在她眼里变得微不足道,在她看来,世间再没有比快乐和自由更重要的事。
近午时分,有着严谨家风的乔玉书准时抵达了林家,他今年二十一年,是乔老先生的末孙,据说深得其祖真传,学识渊博厚重,可看了他单薄的身子骨,却总让人怀疑这一点。
他的脸庞削瘦而苍白,这是长年在屋里读书、不见阳光的缘故,他今天头戴平巾帻,穿着一身白练裙襦,外面再套了一领青袍,倒显得不是那么瘦弱。
既然是来见礼,手中也拎了五色点心,他兴匆匆下了马车,只见林家大门处门庭若市,来看病的人坐满了台阶,正各自吃着带来的干粮清水。
乔玉书眉头紧锁,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从病人中穿过,惟恐被蹭了一下,就会将什么不知名的疫病带回家中。
林德隆正好送一病人出来,一眼便看见了如履薄冰的乔玉书,脸当时便沉了下来,这样娇贵的女婿,恐怕自己当不起。
乔玉书好容易走上台阶,他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林德隆,急忙整了整衣冠,长施一礼道:“世叔在上,小侄玉书这厢有礼了!”
“哦!你来了,里面坐吧!”林德隆极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意,招呼他进大堂。
这时,林德隆的长子林知愚正好出来,他与乔玉书是昔日同窗好友,关系极厚,两人一见面,分外亲热,互相躬身行礼,‘之乎者也’地说个不停,林德隆听得心烦,哼了一声,自己先去吃饭了。
饭桌上,林德隆一声不吭,只管低头大口刨饭,而杨玉娘对乔玉书则异常热情,不停给他布菜添汤,劝这劝那、惟恐他饿着了,不料乔玉书却以为美貌温柔的林巧巧是平平,不时偷偷向她看去,眼里流露出爱慕之色,
林巧巧的脸胀得通红,她再也呆不下去,便将一盆菜往桌上一放,低声说一句,“我还有一点事!”便跑进了里屋,乔玉书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品味着她温柔的声音,心神皆醉。
林知愚见他不通俗务,竟看不出自己妹子所梳的发式表示已经嫁人,便忍住笑道:“刚才是我大妹巧巧,已经出嫁了,今天玉书要见的,是我二妹平平,上次老爷子过寿时不知你见过没有?”
“娉娉?”乔玉书想了半天也记不起爷爷过寿时的情景,不过大乔都如此温柔美貌,那小乔应更胜其姊才对,想到此,他喜上眉梢,虽是深秋时节,可若有一把羽扇,他也愿意扇一扇.
乔玉书四处张望一圈,不见佳人倩影,便含笑问杨玉娘道:“请问林母大人,娉娉小姐现在何处?可是在闺房化妆?”
他话音刚落,只听林德隆闷哼一声,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便要走,杨玉娘一把拉住丈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对平平迟迟不归而又恨又急,早知道就该给她说清楚的。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象是有人向这边跑来,便立刻伸手把偏门拉开,准备一把将女儿抓进来。
偏门外就是林芝堂的侧巷,连着大街和后面的空地,平时极少有人来,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跑到门口,才发现不是林平平,而是个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扛着一把木制的青龙偃月刀,满头大汗,正惶惶落荒而逃,杨玉娘大失所望,正准备将门关上,忽然她听到了平平的声音,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回头对乔玉书笑道:“平平学刺绣去了,刚刚返回。”
乔玉书恍然大悟,眼中的期盼之色更加浓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不只一人,只听平平捏着嗓子瓮声瓮气道:“那关云长逃到哪里去了?徐公明,本相限你一个时辰内将他拿过来!”
“遵命!”
随即只见另一名满脸通红的小男孩从门口冲过,肩上却扛着一柄木制的宣花大斧,众人面面相视,杨玉娘心中更是暗叫不妙,不等她关门,只听那小男孩激动得大喊:“丞相,末将抓住了关云长!”
“好!记你首功一件。”
终于,让人千等万等的林平平拎着个平底锅出现了,她带领一大帮小男孩‘呼啦啦!’从门口冲过去,一扭头,她看见一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便急忙停住脚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娘!马上就要走了,我最后再陪他们玩一玩。”
乔玉书眨巴眨巴眼睛,张口结舌问道:“请、请问林母大人,你们可有三个女儿?”
林德隆哈哈大笑,指着林平平道:“乔公子,这就是小女平平,你可中意?”
.......
(注:三国演义虽是明罗贯中著,但三国的故事在民间由来已久。)
第十八章 软刀锋
几天后,乔家便以门第不符为由回绝了这门亲事,林德隆毫不当回事,只管看病救人,而平平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已被人相亲,每天依旧快快乐乐地过着,只有她母亲愁眉不展,女儿总是这样傻乎乎地长不大,以后可怎么办?
张焕的日子却过得平淡而忙碌,每天都是同样的事情,审批、签字,那支批钱的笔,仿佛就是一支神奇的魔棒,在它的魔力控制下,众人对张焕的笑容更加明媚,点头后哈下的腰也更加弯曲。
日子虽然平淡,但张若镐在临走时埋下的仇恨种子也一直沉默着,就在十月中旬的一封京城来信以后,这颗种子突然生根发芽了。
信是张若镐写给全体张氏宗族,他决定废除只能立嫡长子为家主继承人的族规,张家子弟无论嫡庶,唯才是举,这等于就是取消了张煊的家主继承权,消息传出,整个张氏家族都震动了,这无疑是一百多年来最深远的一次决定,但一些稍有见识的老人也明白,这是形势迫然,张家代代衰落,若再无英才出,下一代,七大世家中便不复再有河东张氏。
清晨,怒气冲冲的王夫人穿过月门,疾步走进了宗族堂大院,站在门口两个下人见夫人脸色不善,吓得慌忙跑进去报信。
宗族堂也就是张府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家主在京,三老爷张若锋便每天在此处理府中杂务,今天他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听下人报告,只见王夫人径直闯了进来。
“大嫂!你、你有事吗?”
张若锋见王夫人一脸冰霜,后背不由冒出一股冷气,他知道她所来的目的,可是有些事自己也改变不了啊!
王夫人冷冷扫了一眼屋子,对几个张氏老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和三老爷商量。”
不用她说,其余几人均知趣地退了下去,最后一人还特地将门拉上,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mei起来。
张若锋的心里很有些忐忑,王夫人大白天跑来找自己,门还关着,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流言,从大哥这次省亲便可看出他对自己已经冷淡了许多,极可能他已听到了什么传闻,否则在长安的族会怎会不通知他参加。
王夫人却对他脸上勉强的笑意视若不见,更没有心思去体会房间里的暧mei,她慢慢走到张若锋面前跪坐下,冷冰冰道:“我听说十天前你们张氏许多兄弟聚集在长安商议了大事,当然你没有去,但后来你应接到了通报,我现在想知道,老爷准备把‘虞乡子爵’传给谁?”
“这.....”
张若锋脸色十分难看,十天前,大哥将其他在各地为官的兄弟都叫到长安召开族会,惟独漏掉了自己,这显然是剥夺了自己参与决策族中大事的权力,而且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虽然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凭直觉他已经隐隐猜到,这极可能就和眼前这位家主正室有关。
他瞥了一眼王夫人,到今天他才忽然发现,她高高的颧骨再配上薄薄的嘴唇,以及若隐若无的细眉,竟显得这般刻毒,就在这一瞬间,张若锋仿佛闻到王夫人身上有一股子焦糊味道,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确实陷得太深了,
想到此,他强压住内心的惶恐,起身将窗户推开,见窗外无人,才压低声线道:“虞乡子爵没有定下来,大家只提了四个人选。”
王夫人目光阴沉,依然不依不饶问道:“是那四个?”
张若锋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坦白告诉了她,“张煊是一个,二哥家的张炜、四弟家的张炳,还有就是老六家的张焕。”
“张焕?”王夫人哼了一声,三个嫡子加一个庶子,不用说她也知道,这个张焕必然就是自己丈夫所提名,人家是绿叶配红花,现在却是用红花来衬绿叶。
张若锋见王夫人迟迟没有去意,便咳嗽了一声笑道:“大嫂,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王夫人听他竟然称自己为大嫂,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心中冷笑一声,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悠悠道:“有一种事情既然已经做过了,并不是一推就可以了事,我好歹是王家的嫡女,他不敢拿我怎样,而你就不同了。”
说罢,她站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推门扬长而去。
张若锋呆若木鸡,过了半晌,他才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
“十八郎,我听说花二娘被老爷赶出府门,多亏你帮她解决了住处,多谢你了!”
在家主的小红楼内,王夫人笑眯眯地接见了张焕,她一边命丫鬟给张焕上茶端点心,一边仔细地打量他,只见他身材高大,皮肤虽然黝黑,但极富光泽,再看他脸上,鼻梁高挺、眼梢细长上飞,两只眸子炯炯有神。
王夫人也不由暗暗赞叹,难怪那老家伙这么看重于他,果然是一表人才,她轻轻笑了一下又道:“明年张煊也要和你一起进京赶考,他从小娇生惯养,你可要多多照顾他一点哦!”
张焕一早便被她叫来,虽然他认识王夫人,但被王夫人单独接见他却是平生第一遭,想来不是仅仅叮嘱他照顾张煊那么简单,张焕微微欠身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互相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说得好!”王夫人拍了拍掌,娇笑一声道:“难怪老爷那么看重你,连我都忍不住想奖赏你了。”
她一声不符合身份和年龄的娇笑,使张焕忽然警惕起来,凭着直觉,他隐隐猜到王夫人亲善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半晌,不见张焕说话,王夫人端起白瓷小杯细细吮了一口香茶,眼波流动,幽怨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你成亲了吗?”
“回夫人的话,十八郎尚未成亲!”
王夫人给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随即悄悄退下,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王夫人也不说话,只懒洋洋地半倚在软褥上斜睨着张焕,两根玉葱一般的指甲轻轻地***着自己光洁的手臂。
张焕见状,便起身施一礼道:“帐房里有几张急单正等我去审批,夫人若没事,张焕便告辞了!”说罢他扭头便走。
王夫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咬着鲜红的嘴唇,细细的眉毛一挑道:“十八郎急什么?我还有正事情没说呢!”
张焕一直走到大门外才停住脚,他也不回头,沉声问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王夫人见他站在门外说话,便坐直了身子笑道:“我有一个侄女,今年十七岁,是我二弟的嫡亲次女,生得貌美如花,既然十八郎尚未成亲,我便做主将她许配于你,明日你可将生辰年月给我,其余问名、纳吉之事便由我来安排!”
张焕微微冷嗤了一下,他转过身,极有礼貌地施一礼笑道:“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张家族规中有明文,庶子不满二十三岁者,不得婚娶,张焕前一月才刚二十二岁,恐怕让夫人失望了。”
言至于此,他歉然地笑了笑,转身便大步离去。
“张焕!你不愿听我的安排吗?”身后传来王夫人不甘心地追问声。
“抱歉夫人,帐房还要紧事等着我。”张焕施了一礼,很快便消失在院门之外,王夫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咬牙切齿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既然想吃罚酒,那老娘就成全于你!”
........
第十九章 舞财权(上)
张焕走过没多久,嫡长子张煊得母亲的召唤,便匆匆赶来内院,还没进门,却见母亲的贴身丫鬟正背对着自己,正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探望,张煊见左右无人,脸上露出一抹淫笑,一把扯开她的裙子,手伸了进去。
丫鬟大骇,正要叫时,却见是大公子站在身后,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拨开张煊的手,紧张地向里面指了指,低声道:“现在不行,夫人正在发怒呢!”
“发怒?”张煊嘿嘿一笑,母亲哪天不在发怒,他刚要将丫鬟拖进偏屋,堂里传来王夫人的声音,“是煊儿在外面吗?还不进来!”
张煊只得松开丫鬟,匆匆走进了客堂,只见母亲在伏案写什么,他不敢打扰,垂手在一旁站着,过了片刻,王夫人写完了信,等墨迹干了,将它塞进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上‘王昂亲启’四个字,这才将笔放了下来。
“母亲,你找我有事吗?”张煊在一旁轻声问道。
王夫人一边将信封打上火漆,一边关切地问道:“煊儿,你父亲所宣布的事,你有何想法?”
张煊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无论嫡庶,惟才是举’,这等于是否认了自己的家主继承权,让他如何不恼火,却又无可奈何,他一眼瞥到母亲手上的信,心中动了一下,难道母亲要向山南王家求救吗?
他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便急忙道:“父亲的决定实在荒唐,什么叫惟才是举,现在天下太平,就算做官也是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向上走,哪有机会表现什么才能?况且天下世家都以嫡长子继位,以保证血统尊贵,偏张家与众不同,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王夫人将信放下,正对着儿子坐下来,叹了口气道:“煊儿,你能这样想,足见你还有一点志气,不过我要告诉你,所谓‘无论嫡庶,惟才是举’,那只是一个幌子!”
“幌子?”张煊有一点糊涂了,他不解地望着母亲。
“不错,就是一个幌子!”
王夫人眼中燃烧着怒火,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其实家主继承人已经内定,一共有四个人选,你是其中之一,你二叔和四叔的两个嫡子都一般,乏善可陈,他们俩你不用担心,倒是你父亲看中那个张焕也在其中,这才是你值得关注之人,你明白吗?”
张煊现在对张焕的印象倒也不错,肯帮自己解决二娘的宅子,又还特地给她增加了月钱,虽然他不想亲自上门去拜谢,但这个人情还是领了,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他也没有刻意去刁难张焕。
但现在母亲的意思就是要让自己去对付张焕,这着实让他有些为难,面子怎么拉得下来,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王夫人看出了他的踌躇,不由大怒:“我看你真是糊涂了!他给花二娘房子,那只是小恩小惠,能和你家主之位比吗?你若这样心慈手软、分不清孰轻孰重,那你就把家主之位拱手送给他吧!”
母亲的怒斥如当头一棒,张煊幡然醒悟,是啊!还有什么事情比家主更重要呢?
“我明白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仰头想了一下,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古以来这就是最有效的办法,如果能当场捉奸,那他无论什么都做不成了。
张煊越想越得意,他振奋起精神对王夫人道:“我想用美人计诱他上钩,再坏他名誉,不知母亲以为如何?”
王夫人的脸微微一红,随即寒霜凝住,她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太小看了他,他不会吃这一套,最好的办法是联合所有的人一起反对他掌财权,要让你父亲知道,张家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
且说张焕回到了帐房,他心中的警惕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浓重,他虽然也听说过一点王夫人的传言,但他绝不相信她会随便到初次见面便施以色诱的程度,而且还是对一个子辈,还有她居然要把山南王家的嫡女嫁给自己,这些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有目的而为。
张焕给自己倒了杯茶,将门关上,房间里的光线立刻暗淡下来,他索性躺下来,双手枕在头下,仔细地思考着王夫人的用意,或许是不满自己掌财权,便色诱自己,再将辱母的大罪栽在自己头上。
这个可能性乍一看很大,但张焕再细一想,却觉得不是那么简单,若是为财权,她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再者,自己最多还有一个半月便结束了,而且和张煊的矛盾也已经解决,就算赶自己下台,最多也是恢复从前张若锋来审批,而她并没有半点好处,她没有必要为此牺牲色相,更不会想着把王家的嫡女嫁给张家一个庶子。
排除了争夺财权的可能,张焕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昨日的京城来信,他蓦地坐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应该就是为此事了,张煊被剥夺了家主继承人,作为他的母亲、家主的正室,她现在唯一着急的只能是这件事。
可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记起了家主临走前对自己意味深长说的话,‘如果有一天庶子也能做家主,你可有想法?’
“难道家主真的有意垂青自己吗?”
张焕索性取出一张白纸,将最近发生的一连串零星事件写在纸上,‘省亲、任命自己掌财权、查帐、四十万贯、山南王家、王夫人,张若锋......’
张焕的笔凝住了,他怔怔地望着王夫人和张若锋名字,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张若镐定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才以省亲的名义回来查事,但他又不想引发兄弟内讧,便任命自己掌管财权进行查帐.
但查到的结果却是张若锋将张家的四十万贯巨款私自划给了山南王家,不用说,张若锋必然是与王夫人有勾结,在这种情况下,若再让张煊为家主继承人,山南王家早晚会吞掉河东张氏,所以只仅仅过去一个多月,张若镐便果断地废除了张煊为家主继承人。
想到此,张焕已经完全明白了王夫人的用意,他不由一阵冷笑,把王家的嫡女嫁给自己,是想断了自己的家主之路啊!好一个狡猾的女人。
张焕扔下笔,从抽屉里取出族规,翻到了收支审批者权限一页,一条一条仔细地看起来,王夫人一计不成,必然还有后着,他岂能被他们所左右?
........
过了几天,张府里渐渐传出一条消息,张府的二十几名嫡子们首先联合起来,一致要求废除张焕的收支审批权,不仅是太原张府,其他在河东各地做官的嫡子们也纷纷写信回来声援,支持本宗的决定,庶子不应位居如此高位,甚至一些庶子旁支也纷纷出言讥讽,均言张焕不知天高地厚,自讨其辱。
随着众人的态度越来越明朗,反对张焕掌权的呼声已经完全占据了主流,大家踊跃地在联名信上签字,表明自己坚决站在主流的这一边。
这天上午,张焕刚刚来到帐房,便见八哥张灿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他阴沉着脸,目光复杂地盯着一棵大树发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张焕慢慢走到他身边,笑咪咪道:“八哥心情好象不好啊!早知道我就不叫你过来了。”
张灿吓了一跳,他回头见是张焕,见他悠悠闲闲,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不由又气又急道:“整个张府都在迁怒于你,连我都受你牵连,你却象没事人似的,你、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
张焕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事情我当然知道,只是不用这么惊惶,来!我们屋里谈。”
第二十章 舞财权(下)
“八哥也在联名信上签字了吧!”张焕盘腿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这也是迫不得已。”
张灿苦笑一声道:“人人都必须签名,尤其是嫡子,若不签名,会被群起攻之,无人能置身事外,就连在外地的嫡子,也被张煊派人催逼!”
说到这里,张灿猛地掩口,他无意中说露嘴了,张焕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我是当事之人,自然知道是谁在后面主使,至于他们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也很清楚,倒是八哥人云亦云,白白成了别人手中的剑,把自己的机会也丢了。”
张灿沉默了,虽然他对张焕叫自己来抱有很强的戒备之心,但张焕刚才的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也起了疑心,按理张焕替他解决花二娘的房子,有人情在先,他也送了酒,应该相安无事了,为何张煊又突然发难,他也想起来前些日子的京城来信,难道是......
张焕将他的疑惑看在眼里,笑了一笑又道:“八哥想一想,我十二月就要进京赶考了,距今也只剩下一个多月,张煊有必要这么起劲吗?再者他也要进京赶考,把我推下去,他又有何好处?其实说到底,就是怕我夺了他家主继承人之位,所以才借财权这件事来向家主示威,可惜啊!似乎所有人忘了我这权力是谁给的?”
张灿低头想了一下,或许是觉得十八郎的话说得有道理,脸色柔和了许多,他回头将门关上,便快步走到张焕面前低声道:“适才十八郎说我把自己的机会也丢了,这是什么缘故?”
张焕仰头一阵轻笑,方才徐徐说道:“大凡商贾者无不贩缺居奇,这是何故?也就是物以稀为贵,现在只听见倒张焕者众,却没有听见挺张焕的声音,难道八哥不想趁机向家主表现一下兄弟情谊吗?”
“这个......”坦率地说,张灿动心了,十八郎说得很对,他是家主亲自提拔之人,难道家主不知道他是庶子吗?现在十八郎并无失德之处,张煊这样大张旗鼓闹事,说白一点就是扇家主的耳光,如果自己唱反调的话,确实是押了一注冷门。
可是,自己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张灿迟疑地向张焕望去。
张焕仿佛知道他心思一般,笑容更加自信,他摸着鼻子微微笑道:“假如你愿意下这一注,我可以保证一个月后,家主会将张府的财权交到你的手上,至于为什么不还给三叔,你就不要过问了。”
........
当天下午,反对张焕的声音里便出现了异声,最早是张焕的八哥张灿,他率先振臂而出,指出自己兄弟克己职守,并无过错,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他在的带头呼吁下,先是张焕同父异母的兄长们纷纷站出来支持他,随即越来越多的庶子也开始在另一份支持张焕的名册里签上了名字。
“砰!”地一声,张煊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他破口大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枉我对他那般信任,竟然敢背叛于我,我将来若为家主,定将此獠逐出张家,方解今日之恨!”
大厅里,十几名张家嫡子皆义愤填膺,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中间竟出现了背叛者,不过虽然有了不和谐的杂音,但形势依然对他们有利,张家超过大半的人都不赞同庶子掌权。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痛斥张灿的叛变,这时,一名又高又胖的张家子弟站起身瓮声瓮气道:“大家安静,不要吵!听我说两句。”
他的嗓门极大,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听他发言,他叫张炮,是四老爷的嫡四子,也在晋阳书院读书,只是晚了两届,后年才参加科举,他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便得意地笑了笑,扯着嗓子喊道:“一个卑微的庶子实在不需要我们这样费心对付,依我看,我们将他抓来,狠狠揍他一顿,逼他自己放弃,不就行了吗?
他这一句话说到众人的心里去了,众人轰笑起来,吹响口哨,鼓噪成一片,“说得对!好好揍他一顿,让他也知道我们的厉害!”
“说得好!”张煊也来了精神,他挥动手臂大叫道:“不光要揍他,我认为还要押他游街示众,丢尽他的脸!”
众嫡子得意之极,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张家子弟,他手里拿着一张大纸,一进门便大叫道:“不好了,十八郎要削减我们的月钱!”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视,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这名子弟将通告往墙上一贴,悻悻道:“大家自己看吧!”
众人一涌而上,围着通告仔细看了起来,只见张焕在通告里宣布:由于家族钱财困难,从本月开始,以后一年的时间里将削减部分张氏子弟的月钱,嫡子由二十贯月钱削减至两贯,而庶子将从两贯削减至一贯,希望大家能体谅家族的难处,支持家族度过难关,可究竟会削减谁的钱,通告里却没有公布名单。
房间里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片刻,怒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张煊首先发难,“狗屁!他有什么权力削我的钱,大家不要相信!”
“我这里有族规,我来念,大家听着!”张炮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他翻到掌财权者那一页,跳上台子高声念道:“第八十六条,若家族收支出现困难,家主或代理钱物审批者可酌情削减部分杂费开支,包括:花木更换费用、屋舍修缮支出、家族各房月钱.......”
张炮忽然念不下去了,黄纸黑字,家规上写得清清楚楚,作为收支的最高审批者,张焕确实有权力在家族财政不足时削减部分开支,其中就包括月钱。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连张煊也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来的消息使刚才还准备教训张焕的嫡子们都沉默了,众人各自在想着心事,谁都知道张焕的目的,谁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权力威逼反对他的人。
“大哥!我房里还有一点事,先走一步了!”
叫嚣得最凶的张炮讪讪一笑,起身又向众人拱拱手道:“确实还有事,我们改天再聚!”说着,不等张煊开口劝阻,他率先一溜烟地跑了。
“糟糕!我的功课忘记交了,糟糕!糟糕!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娘子病了!”
......
片刻时间,房间里就只剩下张煊一人,他脸上的苦汁足可拧下一脸盆,过了半响,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拿着通告垂头丧气地去找母亲去了。
.........
自从张煊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十八郎的运动后,三老爷张若锋便一直保持沉默,他知道这其实是王夫人在后面指挥,他更知道,大哥现在对府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尽量回避此事,惟恐再沾到一点点王夫人的焦糊味。
但事情并不因为他的主动避让便可逃过,首先作为张氏六兄弟中唯一留在本宗的人,他必须要对这件事进行表态;其次,张焕削减月钱的决定又一次将他推到了峰头浪尖。
一早,张若锋简单收拾了行装,准备到田庄去察看秋收的情况,可就在他刚刚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王夫人给自己妻子打招呼的声音。
“弟妹,这满院子大包小包的,是不是三老爷要出去?”
“大嫂这么早就起床了,我家老爷确实要出去,你若有事就得趁早,要不然他可就走了。”
张若锋叹了一口气,将头上的幞头抓下,狠狠地摔到地上,他还是慢了一步。
“三弟和帽子赌什么气呢?”
张若锋吓得一个激灵,一回头,只见王夫人正斜倚在门框上,打扮得浓妆艳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再看自己的妻子,竟拿起个扫帚在院子扫落叶,可那眼角余光却明显带着几分恶意。
“啊!没什么,大嫂请坐!”张若锋慌忙要请王夫人坐下,自己则拉个坐垫靠近大门正中,将自己的身子落在妻子的监视范围内。
王夫人回头瞥了一下院子,淡淡一笑道:“我就不坐了,一早来打扰实在是不得已,只是有人要夺去煊儿的饭钱,若三弟不管,那我只好去长安找老爷了。”
说罢,她回头便走,走到院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对张若锋的妻子微微笑道:“扫地的事就给下人去做,男人不是扫扫地就可以看得住的!”
说罢,她轻扭腰肢扬长而去,将个张若锋的妻子恨得眼睛里都几乎要喷出火来。
........
“三叔在家吗?”张焕站在院门口叫了两声,院子里没有人,显得冷冷清清,院子落了一地的枯叶,一柄被折成两断的扫帚委屈地躺在枯叶之上,象在诉说什么代人受过的故事。
“三叔.....”张焕的第三声还没喊完,只见正屋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一脸晦气的张若锋从屋内走出,后面则跟着他牛高马大的妻子,张若锋身子瘦小,从小他体质就弱不禁风,也是这个原因他没有入仕,只得一个骁骑尉的勋官,便留在本宗打理杂务,看似他的权力很大,但事实上他很多权力只是代理家主行权,并非他本人的权力,就比如财权,张若镐说给张焕便拿走了,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再顺便说一句,张若锋的妻子出身太原城有名的杀猪世家,她长得又黑又胖,张若锋的父亲之所以看中她为三儿媳,实在是因为她有旺夫之相,一脸的福相,能保张若锋一生平安,只可惜她连生了五个娃都是女儿,不过她们都已出嫁,使张若锋的体弱之质没有遗传到后代,
“噢!是十八郎,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张若锋端出长辈的架子,手背在身后却拼命摆动,示意妻子快走开。
张若锋的妻子见来的是一个又黑又高的年轻子弟,立刻有了七分好感,她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瞅了张焕半天,才慌忙开了客堂大门,将他让进客堂,又是端茶又是递吃的,忙碌了半天才退了下去。
“三叔,一大早赶来打扰是有点唐突了,只是最近张家的子弟闹得太不象话,十八郎希望三叔能出面说几句公道话,平息了这场风波。”
张焕的自信让张若锋暗暗冷笑,他凭什么知道自己会支持他,明明张家钱物充裕,他却要削减大家的月钱,而且又不一视同人,有的人削减而有的人却不动,如此强横的决定,让他如何支持。
他沉吟一下便道:“让我出面反对张煊他们的闹事倒也可以,只是十八郎突然要削减一些张家子弟的月钱,我认为极为不妥,这个我不能同意,希望十八郎先收回这个决定。”
张焕轻轻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我接管财权后发现我张家少了四十万贯库钱,所以我才说财政紧张,要削减开支,当然最后要征得三叔同意,若三叔不肯,那我只好去征求家主的意见。”
说着,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浓茶,目光却微微斜睨张若锋,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果然,听见张焕突然抖出四十万贯之事,张若锋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怔怔地盯着桌面,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焕见状,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在张若锋眼前一晃,淡淡道:“这是杨管事给我的,三叔还记得这个东西吧!”
张若锋一眼瞥见,惊得心都要裂开,他派人去杀杨管事,但被他事先闻到味,跑了,好在帐本被自己拿到,还有柜坊的那一联批单也被自己先下手取走,惟独保管在杨管事那里的一联批单却和杨管事一起不知去向,他一直在为此事忐忑不安,现在张焕不仅将它抖出来,而且他还拿到了另一联批单。
张若锋的脸上急剧变色,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他声音颤抖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既然把它拿出来,就是想和你交换条件,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便将它还给你,否则就算你杀了我,它一样会到家主手中。”
听张焕的口气,大哥似乎还不知道此事,张若锋的心略略平静下来,他探头看了看院子,见没有人在,便凑上身子压低了声音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张焕微微一笑道:“第一,你今天上午必须要表态,支持我的削薪计划;第二,你要向我八哥暗示,将会重用于他,就这两个条件,你今天能办到,我明天就把这张批单还给你!”
事到如今,张若锋已经没有退路,他将额头上的汗擦去,毫不犹豫地道:“那好,如果我上午就可以办到,你下午就将它还给我!”
张焕摇了摇头,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道:“不行!一定得到明天。”
........
第二十一章 柳条箱
当天上午,张若锋便向全府宣布,支持张焕削减月钱的计划,消息传出,观望的张家子弟们纷纷倒戈,聚集在张灿的身边,一致声援张焕,并谴责张煊以嫡长子的身份威逼大家。
几天后,依然支持张煊的人已减少到十余人,大都是在外为官的嫡子,他们不受月钱的控制,自然不用看张焕的脸色行事。
但即使是这样,张煊所发起的、反对十八郎的运动已经失败,毕竟没有人想和自己的钱过不去,就这样,一封京城来信引发的风波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
深秋已过,庆治十五年的冬天渐渐来临,今年的冬天异常温暖,已经到了十一月上旬,也只是落了满地枯叶,这是几十年来所罕见,一些上年纪的老人都说,气候异常,这恐怕是兵灾之相。
但就算有兵灾之说,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从十月开始,便进入了张府帐房一年中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各地田庄的收成归计、粮谷贩卖,南市的房租催缴,都要在这段时间内完成,张焕也忙得脚不点地,每天很晚才能回家睡觉。
十一月是万物萧瑟的季节,张焕等人也正式结束了在晋阳书院的四年求学,大家各自回乡去收拾行装,准备进京赶考,郑清明和宋廉玉却没有走,两人准备搬来和张焕住在一起,就等十二月初一同进京赶考。
很快,家主张若镐又从长安写来一封信,说明年科举将在年初举行,由礼部侍郎萧华主考,那可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他尤其点了张焕等几个优秀子弟的名字,期望他们为家族增光,同时,他也免去了张焕所掌的财权,改由张焕的八哥张灿接任,在这里忙碌了近三个月,张焕心中竟对帐房有了一点留念。
这天下午,张焕雇了一辆马车去书院将郑清明和宋廉玉二人行李运了回来,宋廉玉家境贫寒,东西不多,但郑清明却不同了,在太原四年,他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堆积如山,仅他堆在榻下已经发霉的几百贯铜钱就运了满满一马车。
张焕望着满院子里的东西有些发愁了,他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自己、一间哑叔,还有一间是给母亲留的,想来想去,他们三人可以挤睡一间,而母亲的那间空房只能用来堆放杂物了。
张焕一边盘算,一边帮他们收拾东西,忽然‘轰隆’地一声巨响,只见宋廉玉不小心将几只码得高高的木箱子撞倒了,里面的衣服杂物撒落一地。
“啊!对不起!我来收拾!”宋廉玉慌慌张张拾缀物品。
张焕过来帮他一起收拾,见他手忙脚乱,便笑道:“廉玉,你怎么了?今天一天都好象有一点心神不定!”
宋廉玉一言不发,半天才低声道:“没有什么.”
张焕刚要再问,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郑清明的叫嚷声:“去病,那只破柳条箱还要不要,不要我可扔了!”
张焕惊得‘啊!’一声大叫,跳起来就向母亲的房间冲去,这死胖子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吗?什么时候溜过去的。
此时,郑清明正站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打量,房间里十分潮湿,墙体斑驳,墙皮已大片脱落,露出里面参杂着麦杆的泥土,整个房间都空空荡荡,只有在墙角的两只胡凳上,平放着一只发黄的柳条箱。
见张焕进来,他一指柳条箱笑道:“我还没见过这么旧的箱子,我有几个上好楠木箱,都送给你。”
张焕见他没有动箱子,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笑着将他连推带攘赶出去,“你去把那些钱好好整理一下,我明日去百业行开一张飞票,到时候京城里的酒钱还等着你来付呢!”
郑清明怪叫一声,道:“你掌了张家几个月的财权,定肥得流油,酒钱还要我出吗?”
“少废话,快给我去!”张焕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将他赶出屋去。
赶走了郑清明,张焕慢慢走到柳条箱前蹲了下来,轻轻***着它,这只柳条箱放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一步也没挪动过,虽然很旧了,但上面非常干净,哑叔天天都要来替它擦拭一遍,以防止它生虫生霉。
张焕小心翼翼地将它横端起来,快步向哑叔的房间走去,他要进京了,这只箱子最好放在哑叔的房间。
今天人多,哑叔特地出去买酒菜了,他房间十分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放置得井井有条。
张焕找了一块空地放下箱子,箱盖上没有锁,用一根细麻绳在扣上绕了两圈,经年累月,细麻绳已经枯朽,尽管张焕放下的时候已经万分小心,但麻绳轻轻一绷便断成了数截,箱子忽然打开了。
张焕怔住了,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敢打开的箱子,竟在无意中被自己打开了。
箱子里很干燥,里面没有衣服,也没有首饰,只放着一套母亲最喜爱的茶具,另外,在箱子的一角还有一只用紫檀木做的小盒子,约巴掌大小。
他将小盒子拿起来,托在手中,仔仔细细打量它,小盒子做工精巧,合口处用银边包嵌,在盒子的正中间,镶有一颗黄豆大的红宝石,夕阳下红宝石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不知为什么,张焕觉得自己对珠宝一类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情节,似乎很熟悉它们,每一次看见它们,心中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怀旧情绪。
这颗红宝石也不例外,张焕伸手轻轻地***它,‘啪!’地一声,盒盖忽然弹开了,张焕这才明白,原来那颗红宝石就是盒子的开关。
盒子开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迎面扑来,只见盒子里内衬着蓝色的丝绒,丝绒上则平躺着一块鸡卵形的玉,呈淡黄色,玉质温润细腻,没有一丝杂色,显然是一块上品美玉,上面还有一根细细的金链子。
张焕将玉取出,他似乎感到一抹刺眼的金色,翻过来,这才发现在玉的背面镶着一块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镂刻着两个篆字:‘挽澜’。
‘挽澜’,这应该是母亲的名字.....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郑清明杀猪般的喊声,张焕赶紧将玉贴身挂在脖子上,又把盒子放回,将柳条箱关上了。
他转身跑出房间,只见郑清明抱着手直跳,嘴不停地向手指呵气,地上,他好容易理好的钱又被宋廉玉踩乱了,见张焕出来,宋廉玉歉然道:“我刚才后退时不小心......”
“你什么不小心,从今天早上你就不停闯祸!”郑清明忿忿地大叫,“我看你是鬼附身了!”
宋廉玉默默无语,眼睛闪过一道黯然之色,张焕看在眼里,便对郑清明笑道:“你身上肉多皮厚,上次从二楼跌下来都没事,踩一脚怕什么,天要黑了,你赶紧把东西送进屋子,那些钱我明日让柜坊的人来整理。”
郑清明嘴角抽了抽,悻悻地说道:“既然柜坊的人能整理,为何不早说,让我累了半天.”
“就你屁话多,还不快搬东西!”说着,张焕袖子一撸,做出个要揍他的姿态,郑清明吓得端起两个铜盆飞奔进屋去了。
张焕见他跑了,便回头问宋廉玉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廉玉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我大哥的腿断了,大嫂就不停地抱怨父亲是个药罐子,只会花钱,前两天她托人捎信给我,要我回去把父亲带走,可我马上要进京赶考,哪里顾得上。”
“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
张焕把信塞给了他,有些生气道:“我不是说过让你把世叔接过来吗?给我师傅看一看,我接了家族之事没有时间,但你可以回去一趟,没想到你一直拖到现在。”
张焕望着他摇了摇头,“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宋廉玉看了看张焕,吞吞吐吐道:“我现在很想回家一趟,只是还有半个月才起程,不知能否赶得上。”
“不行!”
张焕坚决反对:“从广陵来回一趟就要一个多月,回来还带着你父亲,更是来不及,不如先写一封信,再捎点钱回去给大嫂,等我们科举结束再把世叔接来,那时你也该有个着落了,正好可以养活父亲,你看怎么样?”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
宋廉玉叹了口气,垂下头道:“只是我身上一共不到十贯钱,若再寄回去,进京的盘缠就不够了。”
“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焕瞥了一眼院子里堆如小山般的铜钱。
第二十二章 离别日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而忙碌,所有的士子都在忙碌着进京前的准备,十年寒窗,许多人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大考,许多人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太原城的不少商家也抓住了这个商机,或大或小地赚一笔考试财,马匹、书箱、被褥、长剑、平安符等等,都是家人必须要准备的随身之物。
这天清晨,张焕来到了静心观,后日他就要进京了,今天特地来和母亲告别,小院里绿色已经消失、豆藤枯黄地缠绕在竹架上,只有几颗干扁的豆荚在风中摇曳,母亲门前的竹帘已换成厚重的皮帘,墙角放着一只碳盆,一个年长的老道姑正蹲在旁边用竹筒死命吹燃星星碳火,她见张焕走进院子,急端着火盆跑到外面去了。
张焕走到台阶前,轻轻地跪了下来,“母亲,孩儿后日就要进京了,特来辞行!”
半晌,房间里传出母亲温柔地声音,“焕儿,你尽力去考就是了。”
张焕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寒风刮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盘旋,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问道:“母亲的咳嗽好点了吗?”
“那是老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咳了,也多亏平平每天来给我送药。”说到平平,母亲的声音里渐渐带着一丝笑意,“焕儿,你觉得平平怎么样?”
“孩儿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件事。”
母亲轻轻笑了一声道:“昨天你师母带着平平来辞行,她们娘俩今天也要回蜀了,向娘提到了此事,你的终身大事娘也不想干涉,但平平是我看着她长大的。”
张焕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母亲的话孩儿记住了,师母和平平下午要走,孩儿会去送她们。”
停了一下,张焕又道:“若母亲没有别的吩咐,孩儿就告辞了!”
“去吧!一路保重。”
母亲言至此,再也没有声息,张焕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站起身离开了小院。
出了静心观大门,他发现远处郑清明与宋廉玉二人在向他挥手,张焕心中诧异,急迎上去道:“你们怎么来了?”
不等宋廉玉开口,郑清明抢先道:“早晨我们检查行李,才发现忘记买剑,士子出游没有剑怎么行,老宋说你也没有,所以我们便来等你,一起去瞧瞧!”
“买剑?”张焕忽然有了兴趣,眼看时辰尚早,他一拍二人的肩膀笑道:“走!看看去。”
太原城的兵器铺南市和北市都有,一般而言南市卖的是大众兵器,而北市则是买宝刀利刃的去处,大唐武风极盛,加之朝廷管理也较宽松,大凡成年男子都会个三招五式,佩刀剑也是时代潮流,就象现在人人身上都有手机一般。
晋阳书院的生员弓马是必修之课,教头更是从有名的武馆中请来,所以生员们都身手不错,尤其是张焕,他从小便得林德隆传授了一套极简洁实用的刀法,加上他惊人的力量与速度,晋阳书院上千士子竟无人能敌。
三人来到南市兵器街,这里人头涌动,到处是来买剑的士子,商家年年做生意,早摸透了规律,一个月前便备足了货,每家兵器铺前都琳琅满目挂满了各种长短剑,便宜的数百文便可买到,而贵的则需万文,不过剑的贵贱不在于钢质火候,而在于剑鞘,本来嘛!都是读书人,又不需上战场,图的就是个面子。
张焕三人刚进入街口,便被一个店主喊住了,“三位,到小店来看看!我这里各种鞘都有,价格公道,包准你们能挑到中意的剑。”
三人脚步一迟疑,立刻上来一个伙计,热情地将他们邀请进店,店主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相貌诚恳、眼光独到,先取出一口剑鞘镶满珍珠的长剑对张焕道:“这位公子冷峻之气十足,但福相稍显欠缺,我推荐这口满天星,可给公子添几分富贵之风!”
张焕笑着摆摆手道:“我不要剑,想买一把刀,而且要镔横刀,不知贵店可有?”
“刀?”店主愣了一下,学子买刀,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他略略犹豫一下,便道:“前段时间山东那边有客商大量订刀,把我们河东的刀几乎收罗一空,我们这里莫说镔横刀,连普通的钢横刀也没有,只剩几把银装长刀,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张焕心中有些诧异,山东人怎么会跑到河东大量买刀,难道是崔家不成?想着,他竟有些走神了,店主见他这个生意做不成,便不再理他,走过去对郑清明与宋廉玉笑道:“你们两位才俊可有中意的宝剑?”
郑清明对那把镶满珍珠的满天星情有独衷,早把它拿在手里,而宋廉玉则在地上一堆剑里捡了一把二百五十文的皮革鞘剑,众人付了钱便走出了店门。
又逛了十几家兵器铺,果然如店主所言,所有的刀都被囊括一空,有几家甚至一把存货也没有,都说是几个山东大客商把刀悉数买走,张焕的心中更加疑惑,如果真是崔家买的,那他们的意图是什么?想了半天,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放下了此事。
此时,时间已过了中午,三人没有时间再去北市,便匆匆向林芝堂赶来。
林芝堂前已是人山人海,闻讯赶来为林家送行的、哀求林家留下来的,扶老携幼,黑压压地挤满了半条街道,甚至临近几家药局也因无法做生意而临时关了门,
几辆马车停在林芝堂的台阶前,十几个药童正忙碌地搬运东西,林德隆身着一身青色长衫,满脸歉意地站在台阶上向各位乡亲抱拳解释:“林某这次只是先送内子和小女回乡,还会回来,请各位放心,我已收治的病人一定都会治疗完毕!”
张焕三人挤进人群,从侧巷里进了偏门,房间里乱七八糟,到处是包扎好的箱笼,厨房里飘来一股香浓的牛肉味,这是师母在做饭。
“是十八郎来了吗?”
厨房里传来杨玉娘的声音,张焕急忙应道:“是我!师母,平平在哪里?”
听到张焕问平平,杨玉娘笑吟吟地走出来,她在窗前喊了几声,“平平!你的张十八来了,平平!”
半天没有回音,杨玉娘有些奇怪,“这孩子,刚才见她还在房间,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焕急忙笑道:“那师母去忙,我先去和师傅说几句话。”
“去吧!马上要开饭了,把你师傅也叫来。”
张焕刚走了几步,杨玉娘又叫住了他,她望着张焕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去看过你娘没有?”
“我上午去和娘辞行了,师娘有事吗?”
“没什么,你去吧!”
杨玉娘望着张焕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穿过一条走廊,张焕快步走到药堂,正好遇到谢辞归来的师傅,林德隆见到张焕,有些责怪地道:“你上午到哪里去了?赵严跑去找了你好几次。”
张焕躬身行了个礼,抱歉地说道:“早晨先去和母亲告别,后来又去南市买刀,所以来晚了,请师傅恕罪!”
“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你了。”
林德隆见张焕身上没有佩带刀,又瞥了一眼郑清明与宋廉玉腰间挂的长剑,笑道:“那你的刀买到没有?”
张焕摇了摇头道:“我想买和师傅那把一样的镔横刀,可惜买不到。”
这时,身后传来林平平的声音:“幸亏你没有买到,否则爹爹的刀你就得不到了。”
张焕回头,只见林平平站在自己身后,她今天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著绿色曳地长裙,头发也梳成双环望月髻,脸上挂着一丝温柔的、浅浅的笑意,不仅如此,张焕还发现她画了眉,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往日活泼而大大咧咧的林平平竟然变成一个淑女,让张焕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张焕慢慢转过头来,急忙向师傅道谢:“多谢师傅赠刀之恩,徒儿铭记于心。”
“不要谢我,我的本意是想把刀送给赵严。”
林德隆克制住心中的笑意,他板着脸指向林平平道:“这可是平平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走上前抓住郑清明与宋廉玉二人笑道:“估计你们大娘的牛肉汤已经做好了,咱们尝尝去。”
二人被林德隆半拖半拽地带走了,走道上只剩下张焕和林平平两人。
张焕上下打量她一下,忍不住笑道:“你突然变成这样子,我都不认识了。”
“我才不想呢!”
林平平撇了撇嘴,她随手从旁边的篮子里抓过一只大苹果,在裙子上擦一擦,便啃了起来,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笑道:“我娘要我今天装得温柔伤感一点,就象我姐姐那样,还逼着我对着镜子练了半天,真的要累死了,实在不想装了,随它去!”
张焕见她本性毕露,心中也轻松起来,笑道:“听说你上次相亲,可把人家小乔公子吓坏了,你再这样由着性子下去,恐怕真找不到婆家。”
说到相亲,林平平眉头一皱道:“娘说回蜀郡后马上就要给我相亲找婆家,烦死了,若象姐姐那样整天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看公婆的脸色行事,我才不干呢!如果她逼我狠了,我就来找你,行不行?”
“可是你十八岁了啊!再不出嫁可就真没人要了。”
林平平没有说话,半晌,她低下头说道:“娘这些日子天天给我说,说我长得没有姐姐好看,性子也没有她那样温柔,岁数又大,有人肯娶我就不错了,还说我没有资格这样挑剔,可是....”
说到‘可是’两个字,她望了张焕一眼,使劲地摇着头道:“可是我绝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更不想为了谁改变自己,我就是这样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拉倒,我才不稀罕呢!”
........
吃过午饭,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候,张焕将林家母女送上了马车,林德隆从马上摘下一把长长的横刀,递给张焕道:“我这把刀不知杀过多少胡人,现在送给你,你可别给我丢脸。”
张焕接过,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杨玉娘也走过来,再三叮嘱他进京后,要好好保护巧巧,千万不能出事,张焕也一一承诺。
林德隆见时辰已到,便大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一挥手道:“出发!”
车夫吆喝两声,甩了个鞭花,车轮辘辘响起,终于起程了,人潮涌动,许多人跟着马车奔跑,张焕站在台阶前向林家母女挥手道别,忽然,林平平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她紧咬着唇,用力将一样东西向张焕扔来,张焕伸手接住,竟是她最心爱的小平底锅银饰。
他高举小平底锅,用力挥了挥手,在温暖的阳光下,马车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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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遇渭河(求推荐票)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于次年攻占长安,天子李隆基仓皇西逃,大唐形势岌岌可危,随即发生马嵬坡事变,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重用李光弼、郭子仪,但苦于兵力薄弱,遂向回纥求救,经过七年苦战,安史之乱终告平息,这时,李亨病逝,唐廷内部发生了宫廷政变,越王李系在张皇后支持下,杀死太子李豫,强行登基大宝,改年号为庆治。
回纥登利可汗却窥视大唐内乱外虚,勾结唐将仆固怀恩,出十万铁骑从河北攻入中原,大破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河北三镇联军,随即走河东攻占太原,于陕郡大败鱼朝恩率领的二十万唐军,再次攻入关中,新皇李系仓皇逃入汉中,中原震动,在大唐社稷即将覆灭之际,各地大世家纷纷招募义军进京勤王,响应者达百万人之众,这时回纥内部出现了内讧,登利可汗见大唐民心逐渐凝固,便下令洗劫长安后从朔方退回漠北,大唐危局终得平息,但七大世家却因此拥兵自重,并把持了朝政。
随后的十几年里,回纥人却始终虎视耽耽于漠北,不时寇边掠民,等待第二次入侵中原的机会。
庆治十五年的冬天格外温暖,大河不冻、片雪未下,气候显得十分异常,也是从这一年夏天开始,漠北便滴雨未下,多条河流干涸、牧草枯萎,牛羊大量死亡,十月,回纥都城斡耳朵八里附近爆发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虫旱交加、令回纥雪上加霜。
十一月底,回纥登利可汗决定就食于大唐,下令仆固、浑、拔曳固、同罗、思结、契苾、阿布思等七个部落各出兵一万,回纥部出兵三万,共十万铁骑越过阴山,沿贺南山南下,在灵武郡附近集结,企图从这里渡河打通进入大唐腹地的通道。
灵武郡告急,朔方、陇右节度使韦谔紧急调陇右六万兵力北上增援朔方军,并命河西节度使辛云京率军来援。
韦谔亲自赴灵武郡指挥战役,十五万对十万,唐军与回纥军在黄河两岸形成了对恃之势,由于黄河并没有被冻结,回纥军无法大举过河,朝廷也渐渐恢复平静,并宣布,庆治十六年一月的科举照常举行,消息传出,各地士子纷纷赶赴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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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金城郡(今天兰州)以南的官道上有数匹马前后缓缓行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马上之人皆身着士子袍服,腰挎刀剑,正是进京赶考的张焕一行,张焕、郑清明、宋廉玉、林知愚、赵严以及赵严之妻林巧巧一行六人于十二月初从太原出发,张焕不愿与张煊等人同行,众人一致决定绕陇右从西路走凤翔入京,顺便游览陇右风光,在游玩了金城郡后,一行人便向开阳郡方向行进。
开阳郡也是关陇韦氏的本宗所在地,家主韦谔是前相国韦见素之子,除身任朔方、陇右节度使外,他还兼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韦家在十五年前的回纥乱华中招募了六万陇右军,回纥退兵后韦家跻身于七大世家之四,但十年前河东张氏分裂后,关陇韦氏便跃居为第三,主要势力分布在陇右、朔方一带,现在镇守朔方、陇右节度使的十二万大军中,一大半都是其韦家自行招募。
官道上行人颇多,除了往来的商人,也有不少陇右的士子进京赶考,不时有一群群骑马之人从张焕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激起滚滚黄尘,粉尘飘荡在空中十分刺人眼鼻,众人的头上、身上都染成了黄色。
郑清明被粉尘呛得大声咳嗽,他使劲拍去身上的尘土,催马赶到张焕的身边抱怨道:“老张,咱们能不能换条路走,从这里到凤翔还有四百多里,就算进了关中也还得再走几日,我怕到了长安,咱们都会呛出病来。”
这时,赵严也催马上前,他忧心地望了一下马车,含蓄地说道:“去病,我觉得冬天还是冷一点好,多下点雨雪,少一点黄尘,巧巧也不至于这样难受了!”
张焕明白他的意思,便停住马向四周察看,这里是一个山坳,两旁是低缓的丘陵,山岗上都光秃秃的,裸露出大片黄土,一直伸向远方,这时,旁边的车夫笑道:“张公子,从这里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渭河,今年天气异常,许多大河都没有冻结,估计渭河上还有客船,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去渭河乘船进京。”
“也好!水面干净,正好没有灰尘。”
张焕当即决定下来,他回过头对众人喊道:“大家加快速度,出了这个山坳,咱们去渭河走水路。”
听说要改乘船,众人精神倍增,一路扬鞭疾行,一个时辰后便抵达了渭河北岸。
这里是渭河上游,水流湍急,两岸林木茂密,呈现出一片金黄之色,渭河也没有结冰,河水流速湍急,船来船往,显得十分繁忙。
张焕一行沿着河走了三里路,也没有看见一个码头,宋廉玉催马上了一个小土坡,搭手帘向两岸探望,忽然,他一指前方大叫起来:“去病,前面好象就是个码头,那里有不少船!”
众人大喜,郑清明和赵严更是急不可耐,两人一夹马,率先冲了过去,张焕他们赶到近前,果然停泊着几艘大客船,皆可容纳二、三百人,码头上商贾、行人拥挤,一辆辆平板车上装满了货物,正费力地向船上搬运,码头上到处是骡马及它们的粪便,臭气熏天。
“去病!我们去坐那一艘!”
赵严迎上来,手指最边上一艘船喊道,张焕顺他手指处看去,那里没有货物,船板两边也没有行人商贾,十分安静,只见船家在对一群士子进行上船前的训话。
远远地,只听家船家十分严肃地说道:“你们因为有功名在身,所以才会让你们上船,但你们只能用两个船舱,上船后要保持安静,尤其不得胡乱向江面上撒尿,否则我会赶你们下船,你们明白吗?”
赵严在张焕耳边低声道:“我刚才听说这艘船要去接一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船家想带些私客才让这些士子上船,我看这艘船很干净,不如我们也乘它。”
张焕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让我去试试。”
他翻身下马,慢慢地走上前向船家拱手施了一礼,指了指远处的同伴道:“船家,我们也想搭个顺风船,可否行个方便。”
他话音刚落,旁边正在搬行李的士子顿时嚷起来,“一共只有两个船舱,我们都包下了,没有多余的地方。”
不等张焕上前商量,他们中间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脸膛士子站起来对众人厉声喝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人家也是士子,你们这等小肚鸡肠,就不怕别人耻笑吗?”
众人显然十分怕他,被他一喝,皆噤声不敢言,他随即向张焕笑着拱拱手道:“大家都是进京赶考之人,相逢便是缘分,客气话就不用说了。”
张焕向他回一个礼笑道:“那就多谢了!”
众人结算了车马钱,卸下行李,大包小包扛上船去,马匹则由船员牵到底舱寄养,大家上了船,立刻便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他们只有一个船舱,那林巧巧怎么办?总不能和他们挤在一起吧!
张焕想了想,便去找到船家商量,他愿意出双倍的价钱再租一间船舱,不料船家却一口回绝,别的船舱都已被包下,只有这两个船舱,要么就拉一幅帘子,要么请另上他船,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张焕无奈,只得再去寻那个紫脸膛的士子。
“这位兄台,我们这边有一个年轻的女眷,不便同室,不知你们那里能否再容纳几人?”
那名紫脸膛的士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听兄台的口音似乎是太原那边的人,莫非你们是晋阳书院的学子?”
张焕点点头,“正是!请问兄台贵姓?几时去过太原?”
那士子微微一笑道:“在下金城郡辛朗,十岁前便随家父一直住在太原,兄台若不嫌我们鸹噪,尽管搬过来便是!”
张焕大喜,急向他深深施一礼谢道:“在下太原张去病,今天能认识辛兄,确实是一种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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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同船渡
午时正,大船缓缓起拔,向东驶去,此时正是十二月中,河面上西风劲吹,大船挂起了巨大的风帆,鼓如满月,速度极快地向下一站陇西郡驶去。
张焕他们住的船舱极为宽阔,住了近二十人,仍然不嫌拥挤,这群士子均在韦家创办的陇右书院就读,都是金城郡人。
说起书院,就不得不多讲几句,大唐在立国之初,便十分重视教育,在长安兴办各种官学,如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一些专科学校,同时在各州县也分别设立官学,人数不等,这些官学都统一由国子监进行管理,一般而言,生员的入学的年龄为十四到十九岁。
除了官学外,各地还有许多私人学校,它们不受国子监的束缚,各有章程,其中数七大世家创办的书院最为有名,而且各具特色,比如崔家的清河书院以尊儒著称,治学严谨,尤其重视经学;而太原的晋阳书院则讲究学以致用,特别看重策论;
到了韦家的陇右书院又完全不同,陇右书院的特色是军制管理,生员按十人一伍、百人一队、五队为一尉来编制,各选能力强的生员担任军官,等级森严、文武并重。
长着一张紫脸膛的辛朗正是陇右书院三校尉之一,在陇右书院地位极高,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名门,更重要是他弓马娴熟,剑法很高,在尚武的陇右书院里称雄三年而不败。
此刻,船舱里十分热闹,两个有名书院的生员遇到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各自炫耀自己的书院,惟恐被对方看低去。
张焕与辛朗靠窗相对而坐,一起欣赏江面上的景色,他提起茶壶给对方满满注了一杯茶笑道:“今日多谢辛兄仗义,张焕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辛朗笑着摆了摆手,“我表字百龄,去病兄可直接称我百龄便是。”
他喝了一口茶,又悠悠道:“其实我是听出去病兄是太原的口音,才答应让出一间船舱,否则也不会那么爽快!”
张焕沉吟一下便问道:“金城郡是原太原尹辛云京大将军的故里,不知和辛兄可有关系?”
辛朗点了点头,“正是家父,小弟在家排列十八,是辛家幼子。”
张焕一怔,随即微微笑道:“巧了,我在家也是排列十八,故乳名就叫十八郎。”
辛朗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今天晚上我请你喝我们的金城老酒,不醉不睡!”
“好!那就一言为定。”
忽然,船身剧烈晃了一下,只听船家在外面喊道:“陇西郡到了,收帆!准备靠岸!”
众士子精神大振,包下这艘船的大家小姐正是在这里上船,他们纷纷涌到甲板上,皆对这位神秘的大家小姐怀有极大的兴趣。
过了片刻,只听见郑清明兴奋的喊叫声,“来了!来了!”
张焕慢慢走到窗前,凝神向岸上望去,只见不远处黄尘滚滚,近百名骑士护卫着几辆马车急驰而来,最前面一辆马车装饰华丽,两匹白马咆哮长嘶、腾龙欲飞,马车行至船边停下,侍卫首领大声喝喊,命船家放下船板,随即从马车里飞快下来两名俏丽的侍女,她们屈膝在车前铺了一块小绒毯,便起身站在一旁,低头等待主人的下车。
这时,所有的士子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块绣有花边的绒毯,片刻,马车踏板上出现一双精巧的羊皮靴,随即一袭淡黄色的曳地长裙拖下,遮住了皮靴,长裙用名贵的蜀锦绣制,层层叠叠一直系到胸下,她身材娇小,穿着一件新绿窄袖短衫,肩覆凤帔,头戴一顶用孔雀绒毛织成斗笠,上面缀满了精美的饰品,只可惜斗笠边缘挂着一层黑色轻纱,遮住了她的容颜。
她没有停留,直接被侍女扶上了船踏板,姿态轻盈优美,绣着金凤银鹅的裙摆在风中飘展,
“小姐上船了,大家快回舱去!”船家慌不迭地催促众人,大家这才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一眼她的妙曼身姿,回舱去了。
.......
离开陇西郡,夜幕很快便降临了,船舱里灯火通明、酒气弥漫,充满了欢声笑语,陇右书院不禁酒,再加上关陇一带民风彪悍,故这群士子个个都颇有酒量,大家各自取杯斟酒,又捧出用油纸包裹的下酒菜,众人挤在一起,热闹非常。
在张涣五人中,数郑清明最为贪杯好色,几杯酒下肚,他满脸通红,话题自然便落到那位大家小姐的身上,读书人肚里有点文墨,风liu也讲究一些品位,只听郑清明摇头晃脑吟了两句:‘美人兮美人,不知暮雨兮为朝云!’
立刻有一人替他大声接道:“自君之来矣,不复举酒杯,思君如残月,夜夜涨清辉。”
众人哄堂大笑,将郑清明的脸臊得如猪肝一般,张焕知道他的毛病,也只笑而不语。
“呵!这里好热闹。”
舱门忽然开了,一股冷风冲淡了房间里的热气,舱内的笑声嘎然而止,众人皆回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材魁梧,长着一对又粗又浓的扫帚眉,有人认出来,他便是那小姐的侍卫首领。
“我家小姐请各位安静一点!”
“哦!真是抱歉了。”辛朗连忙上前行一礼,“我们忘记了,一定注意!”
侍卫首领说完,却没有走的意思,他的鼻子使劲地抽了两下,眼中露出迷醉之色,“是金城老酒!”
辛朗见状,不由微微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喝一杯再走?”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侍卫首领干笑一声,转身将舱门关上,搓着手挤了进来,他也不客气,随手端起郑清明的酒杯‘吱!’地一声,仰脖喝尽,不由连声赞道:“好酒!浓烈而不呛喉咙,我就喜欢这个劲!”
说着,他抓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喝了几杯他才发现众人都鸦雀无声,不由诧异地放下酒杯道:“大家可是嫌我粗鄙,不屑于同席?”
“那倒没有!”张焕笑了笑道:“只是我们在等兄台的自我介绍,所以没有举杯。”
“呵呵!是我失礼了,在下姓秦名三泰,京城人,请问老弟贵姓?”
他见张焕皮肤黝黑,臂膀孔武有力,和印象中的白面书生完全不同,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好感,也不等张焕报名,便走过去和他挤坐一起,又替他斟了一杯酒道:“别看我没上什么学堂,我可在安西从过军,还担任过李嗣业大将军的亲兵,经历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场战役,这一辈子有这些经历,我也不算白活了,老弟你说是不是?”
张焕举起酒杯向他微微笑道:“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瞒秦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陇右、第一次进京,这一路上江山如画,早知道就少读几年书了!”
秦三泰咧嘴大笑,他重重一拍张焕肩膀,“江山如画算个屁,要玩最美的女人才刺激,你到京城后,晚上去平康坊逛逛,你才知道什么叫不枉此生。”
提到女人,酒席上的气氛开始回暖,众人看出这个不速之客虽粗鲁,但也是性情中人,便不那么拘束,各自饮酒聊天,场面上又渐渐热闹起来,郑清明的杯子被对面家伙拿走了,他只得重新取出一只空碗,但碗和杯子的细斟慢饮完全不同,灌下两碗酒后,郑清明心跳加速、胆子变大,渐渐开始失态。
“那个、我说秦老哥,平康坊里一般是什么价位,一贯钱能买到什么货色?还有,多少酒水钱可以送个粉头?”
秦三泰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胖子,嘴里不住嘿嘿直笑,“想不到你倒是个老手,平康坊里档次不一,最贵的百贯才能见一面,最便宜的几十文便可以打发,不过花酒钱的规矩倒是一样,两贯以上,便能数人中选一,任你快活一晚!”
郑清明听得悠然向往,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呷了口酒,涎着脸问道:“不知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
“清明住嘴!”
张焕一声怒喝,他见郑清明越说越下流,有失读书人身份,早已忍无可忍,现在他居然在讲完青楼之后,又紧接着提到人家的主人,实在是无礼之极,他见秦三泰脸色大变,知道已经将人得罪,连忙向他陪礼道:“我这兄弟多喝了几杯,实非本心,望秦兄多多包涵!”
说着,他急向宋廉玉和赵严使个眼色,让他们将这头死猪拖走,两人刚刚将郑清明强行架起,秦三泰突然发作,只见他猛地抡起酒壶,向郑清明头上狠狠砸去,只听’啪!’一声脆响,酒壶在郑清明的后脑上开了花,酒水、瓷片四溅,郑清明‘嗷!’地闷叫一声,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头捂着后脑勺,鲜血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
虽然郑清明已经受伤倒地,但秦三泰仍然不依不饶,拔出剑便向他扑去,嚎叫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家小姐的主意,老子劈了你!”
骂声忽然嘎然停止,秦三泰握着剑一动也不敢动,只见一把冷冰冰的横刀直指他的面门,再上前一寸,刀锋就将戳入他的脸庞,秦三泰举起双手,被迫跟随着刀势慢慢地向后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刀尖,但刀锋却如影随附,距他的脸庞始终不到一寸,秦三泰无法摆脱,一直被逼出了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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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赌意气(票啊!)
秦三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忽然一跺脚吼道:“你有种,给大爷等着!”
他吼叫一阵便慌慌张张地跑了,惹来士子们一阵轰笑,郑清明捂着头挤上前恨道:“就这么跑了吗?实在太便宜他了!”
张焕收刀回鞘,瞪了他一眼道:“还说!事情就是由你口无遮拦引起。”
郑清明满脸羞惭,低下头一声不语,张焕不忍再说他,回头一挥手对众人道:“我们是进京参加科举,不宜太放纵,今晚就到此为止,该看书的看书、该睡觉的睡觉,大家散了吧!”
话音刚落,舱门‘砰!’地被踢开了,涌入数十名侍卫,个个眼中兴奋,手里皆拿着长剑,刚刚准备睡觉的士子们吓得急忙爬起来,向墙边退去。
这时,那个大家小姐缓缓走了进来,她依然戴着斗笠,黑纱遮住她的面容,在她旁边,秦三泰目光凶狠,他的在舱内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张焕的身上,他指了一下,急低声对小姐道:“就是他!”
那小姐哼了一声,语气不悦地说道:“是你吗?竟敢用刀逼退我的手下!”
张焕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
“是你们打伤人在先。”
“我们已经道歉!”
众士子七嘴八舌,皆忿忿不平。
那小姐不屑一顾,她扭头看了秦三泰一眼,淡淡笑道:“道歉只是书呆子所为,我的侍卫从来都不接受,本小姐倒可以接受道歉,不过态度要诚恳,不得敷衍了事。”
“这位小姐,我当时多喝了两杯,昏了头......”
郑清明见事态严重,他急忙站出来结结巴巴道歉,却被张焕一把抓住他胳膊拉了回来,他瞥了这个傲慢的小姐一眼,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做就做了,又何必一再道歉!”
船舱里‘啪!啪!’地响起两记清脆的掌声,那小姐走到张焕面前轻轻笑道:“不错!仅仅道歉是不够,我的侍卫们想要找回面子。”
说到此,她笑声一敛,语气冰冷道:“很简单,我的侍卫要和你们比剑!”
不等张焕表态,背后的辛朗忽然大声叫喊,“比剑就比剑,不过若我们赢了怎么办?”
那女子头一仰,傲然道:“赢就赢了,有什么怎么办!”
张焕一竖拇指,“说得好,我们接受比剑!”
他抽刀出鞘,迎战上去,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回头对一名满脸伤疤的侍卫一挥手,“赵三,你打头阵!”
这名叫赵三的男人约三十出头,身子瘦长,肌肉极具韧性,他一声不语地站出来,长剑如一根直线,指向张焕。
“取君中驷与彼下驷,这一战我来!”
辛朗一步抢到张焕面前,拱手向对方施一礼道:“河西节度使辛云京之子辛百龄.愿领教剑法!”
赵三脚步不由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地向主人望去,轻纱遮住她的表情,只见她毫不犹豫地做了个杀无赦的手势。
船舱中破空之声响起,赵三之剑如一道寒光直刺辛朗咽喉,干净利落,不带一点花式,霎时间剑锋便刺到辛百龄咽喉尺许处,迅捷无比,众陇右士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须知书院内比剑都是用木剑,不得伤及于人,但这些侍卫却是真刀真枪,尤其是这个赵三,明知辛百龄是辛云京之子,竟还敢直取要害。
辛朗不慌不忙,他手一抖,立刻挽出七朵剑花,俨如梨花点点,使人眼花缭乱,两旁士子轰然惊叹,“是七朵!”书院比剑不能伤人,全仗招式繁杂,以奇胜人,故每个士子都在招式上下过苦功,辛朗在三个月前曾一剑挽出六朵剑花,因此称雄于书院,而今天他的剑法又有精进,居然挽出七朵剑花,船舱里顿时欢声雷动,喝彩声响成一片。
张焕却眉头紧皱,原以为辛朗出生将门,或许会与众不同,但现在他使的仍然是重表演而轻实战的书院剑法,看来陇右书院尚武只是个噱头,和晋阳书院其实并无区别。
他不由暗暗叹息,辛朗的剑法确实很漂亮,只可惜不实用,而且太君子了一点,竟让对方有时间去征求意见,若报名的同时便猛扑上去,也不至于这样被动了。
相反,赵三的剑法却简单、凌厉,一剑紧接一剑,丝毫不给对手喘息之机,再看那些侍卫,个个对辛朗的剑法充满鄙夷之色,张焕忽然想起秦三泰的话,他心中动了疑,眼前的侍卫看起来极象是军队,那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就当张焕思量女子身份之时,辛朗已经开始出现危机,对方毫不理会他的招式,剑剑刺向他的要害,辛朗左支右挡,完全陷入被动,两边的士子都沉寂下来,默默地望着校尉,都是一脸的无奈。
这时,辛朗脚底一滑,胸前出现了破绽,赵三长啸一声,刷地一剑当胸刺去,就在剑尖即将刺中前胸的刹那,辛朗忽然滴溜溜一个旋身,身体半蹲避开了这一剑,反手剑尖一挑,一招‘毒蛇吐信’,直刺对方的下腹。
陇右书院的士子们再次轰然叫好,这一招毒蛇吐信正是辛百龄的得意之作,后发制人,从未失手过。
可是张焕却觉得有个地方似乎不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他只见赵三得意一笑,脸上显得狰狞可怕。
“伤疤!”
张焕忽然明白过来,他不加思索地大喊一声:“百龄快躲!”
异常的地方正是赵三满脸的伤疤,说明此人极可能会以命相博,拼着自己受伤也要置敌人于死地,辛朗一剑未必刺得死他,可自己的头颈却暴露在对方的剑下。
喊声似乎已经晚了,赵三果然不躲辛朗穿腹一剑,而是举剑向他后颈猛砍下去,陇右书院的众士子顿时吓得脸色尽白,胆小的甚至闭上了眼睛。
但辛朗毕竟得到了张焕关键的提醒,大惊之下抽剑上挡,同时身子向前俯冲,让后颈避开剑锋,以逃性命。
或许真是忌讳辛朗的身份,赵三的剑在将砍入他后背的瞬间,忽然停住,一脚将他踩在地下,剑尖顶住辛朗的后颈,冷冷道:“我赢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们,还要继续比吗?”
那小姐背着手走过来,对张焕悠悠道:“我手下的剑可不是装饰品,它们是用来杀人!”
张焕长身而起,淡淡一笑道:“文治武功,各有所长,我虽武艺低微,却不懂临阵脱逃,就算败,也要尽力而为!”
说罢,他将辛朗交给陇右书院的士子,拔刀迎上去,赵三一步横跨,他见对方一身儒袍,便轻蔑地用剑尖指着张焕的胸膛道:“读书人,刀剑无情,若害怕的话,弃刀便可,我饶你这一次。”
但张焕的腰却渐渐挺直了,笑容尽敛,他轻轻将镔横刀抽出,弃鞘于地,双手紧握刀柄,月光下,刀锋寒意森森,张焕忽地一声暴喝,身子高高跃起,雷霆万钧般一刀劈去,势若奔雷,刀锋去似闪电。
战场之上,与其花招繁琐,不如简单一刀,速度、力量、气势,这才是刀法的精髓,这也是张焕练刀十几年来唯一学到的刀法。
张焕瞬间的变化,不仅让士子们目瞪口呆,连侍卫们和那女子也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这哪里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分明就是杀人之刀。
赵三大吃一惊,他见来势凶猛,急向后退一步,欲使张焕一刀挂空,阻涩他的气势,但张焕速度太快,他身形刚动,只见寒影裹夹着疾风,刀锋已经到了头顶。
赵三大骇,想刺张焕的空门已经来不及,他不假思索地举剑相格,身子却向左边疾倒。
‘喀嚓!’刀砍在剑刃上,竟生生将剑砍成两截,随即刀锋一闪,向他脖子劈去。
赵三重心已失,无法再躲闪,脖子上已感觉刀气刺痛,他本能地一缩脖子,闭目等死,就在刀及脖子的刹时,张焕手腕略翻,刀锋刷地贴脸颊而上,一刀劈断了他的发髻。
时间在这一瞬间定格,从窗洒进的月光映影下,只见漫天发丝飘洒而下,赵三已弃断剑,脸色惨白地跪在甲板上,手按着膀子,浑身惊颤得瑟瑟发抖。
张焕目光冷漠地盯着他,半晌,他举起刀徐徐道:“下一个!”
.......
第二十六章 仗刀行
清晨,大船驶入了开阳郡境内,船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晶体,在浓雾中穿行,一阵冷峭的北风刮来,掠过河面、穿过巨帆,在空中发出尖厉的啸声,将浓雾暂时吹散,露出已经清明的天空。
张焕负手慢慢走到船头,甲板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默默地凝视着黝黑湍急的河水,眼中充满了敬畏,不由合掌喃喃低语。
“你在求渭河神保佑科举考中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人轻柔的声音,她依旧轻纱遮面,朦胧的雾色中,显得愈加神秘。
张焕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合掌默念,片刻,他默念完毕,淡淡一笑道:“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这一直是读书人的抱负,在孕育了秦汉隋唐的母亲河面前,我岂能不企求它的护佑?”
那小姐慢慢走到张焕身边,她扶着船舷远望两岸朦胧的远景,半晌,她自言自语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惜啊!我非男儿。”
张焕瞥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脸上抹上一道红晕,急忙摆摆手笑道:“我只是空谈抱负,从小连刀也没摸过,比不得你们这些有远大抱负的士子。”
说到此,她又岔开话题问道:“昨夜的比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能否告诉我?”
“在下太原士子张去病,也请问小姐芳名?”
“张去病!”她念诵两遍,忽然道:“莫非你是河东张氏子弟?”
张焕默默点了点头,等待她的答复,不料她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晨风凛冽,我一个弱女子经不起这等风寒,我回舱去了!”
说罢,她抿嘴轻轻一笑,转身便走,走到扶梯口,才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传来:“裴”
..........
雾气浓厚,大船靠岸停泊等待雾散,张焕也回到船舱里看书,一直到中午时分,雾气终于开始消去,这时辛朗匆匆跑来。
“去病!岸上好象有些异常,你快去看看?”
张焕放下书,笑了笑道:“什么异常?”
“岸上出现很多百姓,象是逃难而来。”
“哦!还有这种事。”张焕放下书,快步走到甲板之上,这时,两岸的景色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岸上果然挤满了成群结队的百姓,扶老携幼,个个面带惶恐之色,远处还不断有人向这边涌来。不少停泊等雾散的船都发现了商机,开始收费将他们运送过河。
“船家已经上岸去问了。”辛朗有些忧心忡忡,“去病,你说会不会是回纥人打来了。”
“应该不会。”张焕摇了摇头,“如果是灵武兵败,我们怎么可能一路顺利到此。”
片刻,船家从岸边飞奔而来,他边跑边喊,“准备起锚,立即离开这里!”
‘咚!咚!咚!’船家脸色惊恐地冲上踏板,气喘吁吁喊道:“不好了,开阳城破,回纥人打过来了,赶快开船!”
突来的消息让众人震惊不已,前天才得到消息,回纥人还在灵武郡与唐军对峙,这又是几时打到开阳郡来?
“船家,你可打听到回纥军有多少人?”张焕忽然问道。
船家惊魂稍定,他一边吩咐手下船员拉帆,一边回答道:“听说约万把人,皆是骑兵!”
张焕凝神想了想,便回头对辛朗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是回纥军的偷袭,开阳郡是韦家本宗所在,回纥军此举正是要袭扰韦尚书后方,迫他回援。”
此时辛朗心急如焚,开阳城破,不仅韦家完了,他们陇右书院也极可能完了,那么多的生员、教授,他们生死如何?他再也忍不住,焦急地向张焕说道:“陇右书院还有我的很多部属,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
旁边的船家吓了一跳,他连连摆手劝道:“你们可千万不能去,那些回纥人比狼还凶狠,你们都是读书人,去了也是送死?”
辛朗不理睬他,他盯着张焕道:“去病,你说呢?”
“我陪你去!”张焕毫不犹豫答道。
........
从渭河向北是一望无际的陇右平原,这里是陇右最富庶之地,随处可见大片的良田,许多田里都播种好了冬麦。
从渭河到开阳郡不到两百里,骑马一日便可到达,一群骑士在原野上奔驰,他们一共有三十余人,除了十几名士子外,另外还有十五名裴小姐的侍卫,由赵三率领。
河畔的树林被远远甩在后面,但随着一群群难民在官道上出现,队伍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去病!”
赵严飞驰而来,“我刚刚问过百姓,大唐的援军在城破半日后便抵达了开阳县,回纥军已经向西逃逸,我们此去恐怕没有什么意义了!”
张焕瞥了一眼辛朗,毫不迟疑地说道:“既然已经来了,就算救不了人,去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尤其是陇右书院的情况,大家继续赶路,争取在明日天亮前赶到开阳县。”
辛朗向张焕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他随即一调马头,向一条小径斜冲出去,老远才听见他的喊声,“走官道太慢,咱们走小路。”
众人行进的速度再一次加快,越过一座座低缓的丘陵,穿行在大片墨绿色的松林之中,夕阳渐渐变得血红,将每个人的身上都染成了赤色,连一条快干涸的小河也泛着粼粼红光。
‘吁~’赵三在一块高地上拉紧缰绳,战马停了下来,他目光疑惑地向四周打量。
这时,张焕的从后面赶了上来,“赵兄,你发现了什么?”
“我刚才隐隐听到一声呼救声,可现在又没了。”
赵三又凝神听了片刻,忽然一指西北方向,“是那边!”
他纵马便冲下缓坡,这时,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远方的呼救声,还有马蹄有节奏敲打地面的响声。
......
穿过杉树林,前方是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就在小河的斜对岸约数百步外,只见几名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狼狈不堪地沿着河拼命逃跑,而在他们身后,黄尘滚滚、战旗飘扬,似乎是一队骑兵在后面追赶。
“是回纥人,约二十骑!”
赵三目光敏捷,眼力超常人一等,老远便看清了旗帜上的狼头,他又看了片刻对张焕道:“极可能是回纥军的斥候队,公子,救还是不救?”
张焕见护卫马车的骑兵都是唐军,马车宽大华丽,里面极可能是韦家的什么重要人物,他沉思了一下,救当然要救,但他们一半都是士子,如何能和回纥兵对阵?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从这里看去,一望无际都是密林,仅小河两岸有数十丈的开阔地,宽大的马车不可能进密林,只能沿河逃跑,张焕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刚才来路上也曾看见一条小河,和这条河极象,难道是这条小河绕一个圈,又折向北吗?
念头一起,张焕立刻对众人道:“调头,向来路折返!”
......
拉车的马已经精疲力尽,白沫不停地从它的嘴里喷出,追兵越来越近,可马车转了一个大弯后速度却慢了下来,几个唐兵的眼睛都急红了,用鞭子猛抽驾车的马匹,车辕轴在颠簸中发出异常刺耳的吱嘎声,仿佛即将散架一般,回纥斥候见对方狼狈,忍不住大笑起来,这群马背上长大的彪汉得意非常,他们大声呼喝,高举战刀发力冲刺。
战马四蹄飞扬、沙尘迷眼,腰腹以下全被黄尘笼罩。
“一百步.....五十步.....”
忽然,十几根绊马绳在尘土中蓦然出现,最前面的五六匹战马先后被绊倒,战马惨嘶,紧接着后面的回纥人收势不及,纷纷和同伴相撞,就在回纥斥候乱作一团时,数十支劲箭从旁边的树林里破空而来,最后几名刚刚收住缰绳的回纥兵中箭倒下。
就在这时,两旁树林里奔出近三十几骑,他们举着刀剑,呐喊着包围上来,回纥斥候们久经战场,虽然中了埋伏,死伤了不少,但他们依然临危不乱,简单地列成阵势,由最后几名骑兵在前开路,失去马的士卒在后面分两队跟随,一鼓作气向来路冲去。
“杀!”侍卫们一声大喊,马刺一夹,如狼似虎般冲进敌阵,挥剑砍杀,这些侍卫似乎比正规军还要精锐,战斗力极强,只两个冲锋便冲断了回纥军的阵型,刀光剑影,呼喝声喊作一团。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双方都是极厉害战士,没有任何心慈手软,自己若不想死,就必须将对方杀死,虽然只有二十几人小规模战斗,却同样残酷、血腥。
十几名士子怯弱了,他们不敢上前,拿着侍卫的弓箭在外围施放冷箭,只有张焕一人参加了战斗。
侍卫作战极有章法,他们穿插分割,将回纥兵的结阵打乱,随即分出几人去抵挡骑兵,其余的侍卫则集中兵力逐一对付失去战马的回纥兵,合力杀死一人后,又立刻去对付另一人。
回纥军渐渐处于下风,他们越战越少,最后几人一边顽强抵抗,一边寻找着机会,忽然,他们在敌人的队伍中竟发现了一个儒袍士子,两名回纥兵互望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向他们冲去。
“去病小心!”赵严见两名回纥兵同时扑向张焕,情急之下他张弓搭箭,一支狼牙箭‘嗖!’地射出,将其中一人射翻,而另一人却不顾性命地飞身扑上,他狞笑一声,手中刀斜砍向张焕的脖子。
“来得好!”张焕双手紧握刀柄,一声暴喝,用尽全身力气迎着他的刀劈去,‘咔!’两刀相格、火星四溅,就在人马相错的一刹那,张焕手一翻,刀锋如闪电般劈中了他的面门......
张焕从劈成两半的头颅里缓缓抽出了血刀,畅快淋漓的快感刺激着他的全身,他丝毫不觉得恐怖,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时,战斗已经结束,十九名回纥斥候悉数被杀,但侍卫也死伤了十人。
“第一次杀人吧!”
赵三重重地拍了拍张焕的肩膀,一场战斗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他亲热地笑道:“和我当初大不一样,他奶奶的!我第一次杀人时居然吐了。”
张焕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回头向马车望去,只见辛朗恭恭敬敬地从马车里扶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贵妇人。
......
第二十七章 救少主
被追赶的人是韦家的老夫人,城破后她在一百多家兵的护卫下,从南门逃走,几次遭遇回纥军游骑,但最终还是逃脱,眼看已经脱离回纥人控制范围,却忽然遇到了一队五十余人的回纥军斥候,回纥斥候也似乎感觉到了马车里人物的重要性,竟穷追不舍,就在最危急的时刻,张焕等人救了她。
“在下太原士子张去病,参见韦老夫人!”
张焕眼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满头银发,年纪约六十余岁,她是前相国韦见素的妻子,也是现任韦氏家主韦谔的母亲,此时她惊魂稍定,连忙向张焕摆手道:“张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应是我向你施礼才对,请快快免礼!”
辛朗却带领陇右书院的士子们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从某种程度上说,韦老夫人就是他们的祖师母。
“陇右书院金城校尉辛朗叩见祖师母!”
“原来你就是辛云京家的那个彪郎!”韦老夫人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拉着辛朗哀求道:“韦家为保卫大唐疆土,倾兵北上,却无法保护自己,城破了,祠堂被焚毁,家财被抢光,连你们的书院也成为一片废墟,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韦家子弟被杀被抓,还有清儿,他与我一同逃难,一个时辰前为引开回纥人,带领家丁们向西逃去了,生死未卜。”
韦老夫人拭去眼泪,叹了口气又道:“彪郎,说起来清儿还是你师弟,对你极为推崇,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你,你能去救救他吗?”
辛朗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对张焕平静地说道:“韦清在陇右书院是我的手下,我不能坐视不管,去病兄!这是我书院内部之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张焕却微微一笑道:“韦清也是韦尚书的嫡长子,韦氏家主继承人吧!适才老夫人也说,韦家为保卫大唐疆土,倾兵北上,却无法保护自己,如此,私事也是国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辛朗默默地望着张焕,半晌,他点了点头。
张焕走到赵三身旁,对他道:“你们保护韦老夫人先回船去。”
赵三见手下死伤累累,确实已无力再战,便对张焕歉然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公子一路保重!”
“你们也要保重!”张焕不再多言,他飞身上马,放开缰绳便向西疾驰而去。
......
穿过一片片莽莽的森林,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前方的官道上越发人烟稀少,到处是残垣断壁,未烧尽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
好容易遇到一群逃难的人,才得知距回纥大军撤离此地还不足二个时辰,此时天色已黑尽,朔风四起、寒冷彻骨。
“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没有一点头绪。”
张焕勒住缰绳,有些疑虑地说道:“如果我是韦清,向西逃早晚会遇到回纥大军,一定会折道再向南,再者,我们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家丁的死尸,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我推断韦清向西跑了没多久,极可能就转向南而逃了。”
“我也是这样认为,调头吧!”辛朗也同意张焕的意见,众人调头向南而去。
往南走又重新进入密林,林中幽暗寂静,清冷的月色不时透过云缝和树隙透入,显得十分诡异,大家控制住马速,以免走散,一路上只听见马蹄踏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夜枭忽然发出的一声怪叫,扑向夜空。
又走了约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在路旁发现了几具家丁的死尸,也就是说,他们走对路了,众人顿时兴奋起来,再行了十几里路,张焕忽然停了下来,“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众人凝神细听,寂静的夜里,似乎有‘哗哗!’的瀑布声,“前方有河!”赵严脱口而出。
“不错!是河流声。”
张焕点点头,对赵严道:“你去看看,有没有回纥人宿营?”
赵严应了,下马便向林中奔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满脸兴奋地跑来,急切地说道:“去病料得不错,前面河边果然有回纥人的几顶帐篷,约三十余人。”
“终于找到他们了。”张焕将马缰绳扔给了郑清明,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们去看看!”说着,他向辛朗和赵严一招手,三人迅速地向河边跑去。
约跑了一百余步,一条七八丈宽的河流果然出现在前方,河水是从西北方向流来,流到一个斜坡上突然断落,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水流在此此变得十分湍急,再向下约二百步,有一座小小的木桥。
他们悄悄伏在一道土垄之后,凝神向对岸看去,对岸林木茂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白,只见河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搭了几顶帐篷,但回纥人都集中在外面,围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火上一只整羊烤得正焦黄,肉香四溢,脂油落入火中,不断发出‘滋滋!’声,在离回纥人约几步外捆绑着一个年轻人。
“是他,韦清!”
辛朗一眼认出了那个年轻人,他眼中闪过的兴奋忽然黯淡下来,对方有三十人,而且是斥候军,他们一群书生怎么打得过?
张焕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河面,又看了木桥,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时一个回纥大汉拎着一只皮囊走到韦清面前,似乎要喂他,但韦清却极为倔强,头扭向一边不肯喝,回纥人大怒,一把揪住他头发,拖了两步,猛地将他头摁进河水里。
辛朗看得眼中喷火,他拔身而起,却被张焕一把摁住。
辛朗动弹不得,只得狠狠地猛击一拳土垄。
张焕凝视着宽阔的河面,缓缓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他回头向赵严叮嘱几句,赵严立刻弯腰飞奔回去。
......
回纥大汉又将韦清从水里拉了起来,只听见韦清含糊不清的怒骂声,回纥大汉咧嘴大笑,又抓住他头发,将皮囊里的烈酒灌入他口中,只片刻时间,韦清的骂声消失了,回纥大汉哈哈大笑,将他推dao便扬长而去。
此时,张焕已经悄然入水,他无声无息地在水下迅疾潜行,很快便游近回纥人的火堆。
张焕贴着河边,身子慢慢浮起,透过水面,他紧紧地盯着韦清,韦清已烂醉如泥,躺在几步之外沉睡不醒。
张焕迅速计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韦清正好躺火堆和河的中间,皆是三步左右的距离,自己上岸一进一回需要走六步,而且肯定会被回纥人发现,从上岸到被发现这段时间自己或许能跑出两三步路,考虑到灯下黑、抱韦清等因素,以及回纥人起身冲来需要的时间,应该能将韦清救下水。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一个字:快!
张焕慢慢地蓄足了力量,身子慢慢脱离水面,蜷成了一个弧形,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绷紧到了极至。
蓦地,他象一支离弦的利箭,一步便窜到韦清的旁边,借着身体的奔势一把抄起了他。
就在张焕靠近韦清的瞬间,正对韦清的五个回纥人同时发现了张焕,尤其是刚才灌酒的回纥人,反应异常迅捷,他大吼一声,拔刀而起,兔起鹘落间便冲了上来,但他还是晚了,张焕抱着韦清离河面只剩一步,而他离张焕还有三步。
张焕眼角余光瞥见身后只有一个回纥人,其他人都在五步之外,他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在跳下河的一刹那,他猛地回身将手中的韦清做势向回纥人扔去。
后面扑来的回纥人大惊,他本能地收刀伸手,要接住韦清,不料人没有扔来,眼前却是一道寒光闪过,他只觉脖子一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焕一刀劈死了回纥人,他仰天大笑,象乳燕投林般反跃入水中,立刻不见了踪影。
其他回纥兵被同伴之死阻滞了片刻,等他们冲到岸边,只见张焕已经在对岸冒出了头,随即跳上岸,扛着人向林中奔去,那里还有一个接应之人,牵着两匹马,回纥兵们又惊又怒,一起上马沿河狂奔,一直奔出百步外,从小桥冲过河去。
对岸的人马早已没有了踪影,回纥兵加速向前疾冲,可就在他们刚刚走了不久,河边的密林里忽然冲出十几个黑影,他们迅速上桥,一齐拔剑砍断数根桥梁,便上马向西面奔逸绝尘而去。
......
天渐渐地亮了,天际被紫色的霞光染得绚丽夺目,在姚水以南,一座叫马鞍岭的山脚下,出现了一群疲惫不堪的骑马士子,他们正是奔逃了一夜张焕等人,这里距他们逃跑之地已有百里之遥。
“辛兄,他怎么样?”张焕上前,瞥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韦清问道。
在紫色的霞光下,张焕才看清楚了这个韦氏家主继承人的面容,他披头散发,肌肤雪白,长长的睫毛,清秀而富有轮廓的五官象极了女人。
只是他的眼中不时透出深深的痛苦,家破人亡给他带来了太深的刺激,从昨晚到现在,他始终都一言不发。
辛朗向张焕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张焕笑了笑,也不再多问,他抬头看了看延绵数十里的山岭,沉思片刻,回头对众人道:“我们现在极可能已经跑到了回纥军的前面,随时都可能碰到他们的斥候,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上山躲避,等他们走远后再返回长安。”
说到此,他纵马向山道上冲去,众人纷纷振作精神,跟上了张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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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立奇功(上)
马鞍岭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从东麓上山倒也方便,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顶,饶是这样,众人到达山顶时已是中午时分,人马皆困顿之极,好容易寻到一处平坦的草地,大家纷纷倒地休息,马儿也自去寻觅嫩草。
张焕却无心休息,一路上高大而密集的林木遮蔽了远眺的视线,到了视野开阔的山顶,确定回纥军的方位便是最急切之事。
他爬上一块巨大的山石,朔风劲吹,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直响,四周再无遮挡之物,他已站在方圆数十里的最高处,仿佛在云间下探,地上万物此时都变得渺小无比。
不须费劲寻找,张焕一眼便看见了远方星星点点的帐篷,没错!就在东北方向约十里外,紧靠姚水,现在已是午后,但回纥军并没有拔营开路的迹象。
下午,张焕再一次爬上大石,回纥军依然没有动静,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张焕随即召集众人开了个会,按照他的原计划,他们最多上山躲避一天,待到回纥军西撤后,再趁夜下山从南面返回长安,可现在回纥军却没有撤离的动静,而他们所带的干粮已经无法支持太久,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
“我也同意今晚离开,不知去病兄想怎么走?”辛朗最关心的是韦清的安全,必须要尽快将他送回长安。
张焕沉吟一下道:“我估计这座山岭少说也有四五十里,回纥军要西走,至少要先向北行二十里才能绕过山岭,如果我们从山岭的西面下山,再向南走,这样一来,无论回纥军是驻扎还是拔营,都会离我们越来越远,百龄兄以为如何?”
辛朗点了点头。
.....
当天夜里,众人沿山麓悄悄地下山了,山的西面远比东面难走,没有路不说,而且坡度很陡,众人小心翼翼地缓慢行走,走到一半时,路越来越艰难,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离下山约还有五百余步时,走在最前面的赵严忽然发现了山下的异常。
“去病,好象不对,山下也有驻军!”
众人急忙赶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坳,向山下望去,果然,在山下也有一座军营,银色的月光下,营帐并不多,一条姚水的支流穿营而过,将营地分隔成两部分,在大营的后半部分,几十座堆如小山似的粮仓显得格外壮观。
“这是回纥人的后勤大营!”
一直沉默的韦清忽然开口了,他眼睛里射出深刻的仇恨,“开阳城破,他们抢走了韦家所有的粮食,竟是藏在此处!”
张焕这才明白回纥军为何迟迟不肯西撤,原来是在等待这些粮草先运走,忽然,他的心狂跳起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能烧毁这些粮草,那在灵武郡与唐军对峙的回纥军将必败无疑。
“大家都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张焕猛地下定了决心。
“去病!你......”辛朗从张焕异常冷静的眼神里忽然读懂了他的企图。
......
月亮被一抹暗红遮盖,神态阴沉,星星也昏蒙蒙,暗影更浓了,夜色变得苍白而发黑,仿佛害了病似的。
马鞍岭上的士子们分成两队,一队沿着山脊继续向前走,而张焕则率领四个自愿者,悄悄地下山了。
约行了三百余步,五个人停住了脚步,前方已没有路,一座巨大的断崖横在他们面前,要想下去,要么再向南绕行数里,要么就直接从断崖爬下去,张焕看了看天边的星辰,果断地说道:“我们直接下去!”
他找到两处藤蔓,用劲拉了拉,藤蔓极为粗壮,虽然已经干枯,但在他全力拉扯下依然稳丝不动。
就在众人准备下山之时,赵严忽然张弓搭箭,对准上方一处灌木丛低声喝道:“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放箭了。”
只听灌木丛里穸穸嗦嗦发出一阵声响,一名白衣男子钻了出来,却是被张焕他们半路所救的韦清,他慢慢走到张焕面前道:“我也去!”
张焕注视他的眼睛,忽然冷冷道:“要跟我们去,就必须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你明白吗?”
韦清默默地点了点头,自觉地站到宋廉玉的旁边.
张焕望了一眼众人,他返身抓住藤蔓,慢慢向悬崖下爬去,众人跟随着他,赵严、辛朗、宋廉玉、韦清以及另一个大胡子士子依次而下。
悬崖长约百余丈,虽然笔直如刀削,但其中藤蔓交错、小树横生,可着力支点甚多,只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便逐一安全着地。
回纥人扎营本来就比较散漫,再加上有马鞍岭这座天然屏障,故这处军营并没有栅栏,一座座帐篷随意分布,最近的一顶帐篷据悬崖不足百步,众人沿悬崖执剑速奔,很快便躲到一块大石之后,现在是一更时分,军营里很安静,甚至看不见一名哨兵。
寒风刺骨,辛朗冻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笑了笑道:“我们最好能搞到回纥人的军服,这样做事会更容易一些!”
张焕点点头,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最近的那座帐篷之上,凝视了半晌,他又回头向赵严使了个眼色。
赵严一言不发,他猫腰窜了出去,几起几纵便奔到了帐篷外,他用剑挑起一条缝,向里面窥视了片刻,又很快跑了回来。
“里面有八个人,六个回纥兵,两个女人!”
多出两个女人,这倒是件麻烦事,张焕低头沉思片刻,便果断地众人说道:“我们一人对付一人,听我的号令,一齐动手!”
月亮又从一片黑云中钻出,地上又重新铺了一层暗红色,风很大,帐篷在风中轻轻摇晃,很快,最靠山崖的那顶帐篷边出现了六条人影,确定帐篷中之人酣睡正香,他们迅速摸进了帐篷,用利刃各自对准一人,六把刀剑高高举起,成败就在此一举。
“杀!”张焕发出一声短促的命令,六把刀剑一齐劈下,其中五名回纥兵一齐被砍断头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惟独宋廉玉对付那名回纥兵没有被杀死,只被砍断了喉管,鲜血汩汩流出,发出‘霍!霍!’的低促声,张焕反应迅捷,反手一刀劈断他的头颅,随即刷地一刀,又砍死了一名刚刚醒来正要惊叫的女人,而另一名女人则被辛朗死死捂住了嘴。
“七姨!”韦清忽然认出了那个女人......
第二十九章 立奇功(下)
帐篷里的气氛忽然有些凝重,两个女人都是韦家之人,被回纥人掳到军中,韦清呆呆地望着被杀死的女人,他一扭头,愤怒地盯着张焕。
张焕面无表情地取了一身回纥兵盔甲穿上,又随手将另一套扔给蹲在地上干呕的宋廉玉,待大家都穿好了,张焕才冷冷地瞥了一眼韦清,走出了帐外。
辛朗急忙跟了出来,低声对张焕道:“他从小就被祖母捧在手心,在女人堆里长大,他对身边每一个年轻的女人都用心极深,也不懂人情世故,去病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张焕轻轻将刀上的血擦拭干净,半天才淡淡一笑道:“我不会和他计较。”
过了一会儿,张焕又快步走回帐内,片刻,帐内传来韦清的低骂声,辛朗急忙抢进帐中,只见韦清已经穿好了盔甲,正将那女人绑缚在自己背上。
辛朗怔住了,他结结巴巴道:“去病,他这是?”
张焕瞥了一眼韦清,冷冷地说道:“他既然铁了心要救这女人,那大家只能分道扬镳。”
“辛朗,你不帮我一下吧!”韦清不屑看了张焕一眼,回头对辛朗道。
“这.....”辛朗犹豫了,一个是韦家的嫡长子,和他渊源极深,而另一个则是和他并肩作战的新朋友,让他有些左右为难。
张焕看出了他的难处,笑了笑道:“辛兄不必顾及我,你去吧!”
“好!我送他们上悬崖,便即刻赶回!”
......
五个人沿着军营的边缘向里面绕进,一路上没有遇到巡逻的士兵,当他们穿过军营、慢慢靠近粮仓之时,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数百支牛油火把将夜空照如白昼,一队队回纥兵交叉巡逻,十分警惕。
储放粮食的地方并不大,占地约二十亩,周围均用两三丈高的大树做成了栅栏,树皮均剥得光溜溜的,根本就无法翻越,整个围栏只有两个入口,一个在陆地上,一个在河流中,都布置有重兵把守,更要命是围栅四角各有一个了望塔,隐约可见上面有人影晃动。
而且为防止有人从水路进入,在河岸上皆修有哨卡,每一条运粮船进出,至少要经过四道哨卡的搜查。
“这下该怎么办?”辛朗有些气馁了。
赵严取下弓箭,做一个拉弓的姿势笑道:“要不我用火箭射入,引燃盖在粮食上的油毡!”
“不妥!”宋廉玉遥遥地比了比射距,连连摇头道:“要想越过栅栏射入,至少要站到百步外,再说,你怎么知道上面盖的是油毡?”
几个人各抒己见,张焕却一声不语,他目测了河边哨卡至水门的距离,心中渐渐有了底,他回头对大家笑道:“我想从水里试一试,或许就能进去,若不行,我就直接从水里离开,你们先从原路返回吧!”
虽然觉得让张焕一个人去冒险不妥,可想了半天,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得答应了,张焕当即将众人送回悬崖,一直目睹他们的身影都消失在悬崖上,这才重新返回军营。
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张焕的身影仿佛鬼魅一般,迅疾而小心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片刻,他来到了河边。
河边的每个哨卡上皆有三个哨兵,并不因为是半夜而有一丝懈怠,离水门最远的一个哨卡约七百步远,也就是说,最少要一口气潜八百步的距离,在常人看来,这是决不可能办到之事,但对于张焕,八百步,并不算什么!
他选择下水的地方离水门约有千步,这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看守,这里河流速缓慢,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所有的船只都挤在水门处,张焕脱去衣服,从一个无人处下水了,这里离第一个哨卡已不足百步,几个回纥士兵手执长矛在河边游睃。
张焕将刀横咬在口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蓦地潜入了水中,水下一片漆黑,他象一只水獭在薄冰下飞速疾游,时而深深下潜,身子紧贴着河底穿过水闸,时而又浮到离水面不足一尺的地方,倾听岸上的动静,水面渐渐变红,只听见回纥士兵的说话声由远而近,又很快消失在身后,眼前不停地映出一片红光,随即又变成漆黑一团。
张焕感觉到自己已经潜行了约八、九百步远,这时,他看见前方有一排黑黝黝的物体,是船!也就是说,他已经到了水门附近。
张焕从两条船隙之间浮上来换了口气,又潜下去游了一程,终于触到了岸,他紧贴石壁聆听了片刻,头顶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很快,他便贴着石壁从水中潜出,小心地打量周围的情景,他现在的位置已经进了水门,离卸货的码头不到一丈,驳岸很长,上面零星地堆放着一些麻袋包。
和外面的灯火通明完全相反,里面却漆黑一片,这时为了防止走火烧了粮草,而且守卫的士兵也很少,张焕观察了半天,除了四个了望塔,再没有发现一个巡哨。
但他不敢大意,紧靠最外面的一个了望塔上了岸,身子隐入黑暗中,对面的塔楼上应该看不到他,沿着木栅栏跑了数十步,他隐隐听见前面有说话声,还有大片红光,那是应该是大门所在,他一转身,便躲进了一座粮仓之中。
所谓粮仓,就是由数万包粮食堆砌而成,上面盖着巨大的油毡,防止被雨淋湿,如果所有的粮仓里都有这么多粮食,那这个储粮的大营至少有十几万石粮食。
四更了,冬夜亮得晚,但东方地平线上的启明星已经清晰可见,时间不多了,张焕开始在一座座粮仓里迅速搜寻,他要找到囤积草料的那个仓禀。
找到了,在第二排的最边上他终于找到了草料垛,事不宜迟,张焕取下紧缚在腰上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便是火石。
他刚要点火,忽然,就在他身旁两丈外传来了说话声,张焕一步靠住草堆,慢慢拔出了刀,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月光下,他瞥见草堆的另一端出现两个晃动的人头,正舒服地躺草堆里说话。
是回纥哨兵,张焕凝住心神,又慢慢向另一边转去,确定了只有两个人,他双手握刀,无声无息地又靠近了那两颗人头,两个回纥兵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们正谈性正浓地描述着到手的女人,头顶上忽然传来一记低低的口哨声,两人的头同时上仰,翻着眼皮向上望去,可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两颗头颅便从暴露的脖子处齐齐断开,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张焕微微一声冷笑,毫不犹豫地打响火石,‘咔!咔!’,随即一团火苗在他手中燃起,他迅速用干草盖住火苗,但只在一瞬间,火借风势,火舌冲天而起,这时,东北角的塔楼上传来了‘当!当!’的示警声,在黑夜中响得异常催人心魄。
张焕迅速奔到河边,在点燃另一个粮仓后,他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水中,粮库中的大火燃势凶猛,在冬天干冷劲风的助虐下,片刻已经有七八座附近的粮仓被点燃,汹涌的火焰被风势卷向粮库的另一端,连栅栏都被点燃了,每一个栅栏的缝隙里都吐着可怕的火舌,忽然霹雳一声响,几座粮仓轰然坍塌,几百名救火的回纥兵顿时被压在下面,其余之人无不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向外逃去,再晚一步,他们谁也逃不出火海。
就在这时,距离军营数里外的冰面上忽然浮出了张焕的脸庞,他远远地望了一眼冲天的大火,一纵身跃上岸,奋力向一片密林冲去......
第三十章 唐兵营
第二天的下午,十几名骑马之人出现在距开阳郡约五十里的官道上,尽管他们身体都显得疲惫不堪,但脸上却充满了极尽喜悦之后的轻松。
这是十八名从马鞍岭归来的士子,去时十八人,回来也一人不少,只是半路所救的韦清不见了踪影,他向郑清明要了一匹马后便独自走了,下落不明。
前面约一里外已经隐隐看见了唐军的大营,这是从凤翔赶来的五万援军,昨天刚刚抵达开阳郡,说起来凤翔军还和张焕有一点关系,它的前身正是十年前的张氏河东军,被崔圆收买了其中的高级军官,尽夺军权,同时将刚做了不足半年宰相的张破天赶下相位,自己取而代之,
只是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当时又发生得异常隐秘,故一般人均不知晓。
众人来到军营前,向守门的士兵表明了来意:有紧急军情禀报。
军士进去报告,片刻,一名四十余岁的将军匆匆赶来,他向张焕拱手施礼道:“在下刘元庆,是今天当值,各位有什么消息尽管对我说。”
张焕见他笑容诚恳,便回敬一礼道:“我们十八人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因机缘巧合,我们焚毁了回纥人的十几万石军粮,现特来报信,回纥军粮草尽失,正向西逃窜,此歼敌良机,唐军切不可放过!”
“且慢!”
旁边一声低喝打断了张焕的话,只见一名头戴金盔的将军快步走来,他年纪约五十余岁,长着阔脸宽鼻、身材魁梧,显得威风凛凛,大门两旁的士兵见他过来,纷纷半跪行军礼,刘元庆也急忙闪到一边。
那将军向众人摆摆手,径直走到张焕面前,略略打量他一下,诧异地问道:“难道昨天夜里马鞍岭的大火就是你们所为吗?”
“这是我们的崔大帅,你们切不可失礼!”旁边的刘元庆急向张焕低声道:
“崔大帅?”张焕忽然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这个崔大帅便是当朝右相崔圆之弟崔庆功,官拜凤翔节度使,手握八万凤翔军,同时也兼任长安金吾卫大将军,控制着长安大半的防卫力量,他是崔氏家族的第二号人物。
张焕急忙躬身施一礼,“回崔大帅的话,昨晚马鞍岭大火确实是我们所为。”
“你是说,一把大火烧光了回纥人的军粮吗?”崔庆功继续追问,他紧紧盯着张焕,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根本就不相信张焕的话。
张焕淡淡道:“大帅若不相信,可派人前去察看便知,只是机会难得,还望大帅当机立断才是。”
崔庆功忽然笑了,他在中午时得到斥候快报,说凌晨时分在一百余里外的马鞍岭发生了大火,回纥军也随之异动,仓皇西撤,他正疑惑不解之时,张焕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你们都是有功名的举人,怎会随意说谎,本帅先相信你七分。”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张焕的肩膀,“来!到我大帐去说话。”
.......
大帐内,张焕向他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救下韦清,在逃亡途中无意中发现了回纥人的粮草重地,一五一十地说了,不过说到焚毁军粮时,他隐去了自己潜水独自闯入一节,而是说成众人同心协力才大功告成。
崔庆功含笑地听着,却若有所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待张焕讲完,他温和地笑道:““若你们所说是真,这将是一份极大的功劳,我自会禀报皇上来封赏你们。”
他随即命人将刘元庆叫来,又对众人歉然道:“本帅要立刻发兵,就不留你们了,你们先下去吃点东西,再梳洗一下,我让刘将军护送你们进京。”
说罢,他给刘元庆使了个眼色,刘元庆会意,便带张焕等人离去。
崔庆功一直望着众人的背影消失,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冷冷地笑了一下,随即命亲兵道:“去把大公子叫来!”
片刻,一名年轻的军官从帐外走进,正是崔庆功的长子崔雄,他长得颇象崔庆功,也一般阔脸宽鼻,年纪约二十出头,他原本是长安有名的恶棍,家主崔圆为顾及家族名声,便在三个月前强令他从军,因为没有军功,便在军中暂时做一些杂务。
“父亲,你找我吗?”崔雄走到父亲身旁问道。
“是!爹爹有好事找你。”
崔庆功粗犷的脸堂上忽然显出一丝得意,他阴阴地笑道:“现在,有一个天大的功劳要落在你的身上!”
......
从开阳郡到凤翔郡不过三百余里,若加快速度,一天便可抵达,十八名士子在三百骑兵的护卫下飞速向南疾驶,大家兴致勃勃,笑语声留了一路。
惟独张焕一言不发,显得略有点忧心忡忡,虽然崔庆功态度温和,对他们也褒奖有加,但他的处置有些草率了,最起码应让自己带着他去现场确认一番,还有记功的判官也没见踪影,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确认,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张焕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刘元庆,见他面色阴沉似水,既然回纥人已经西退,那还有必要派兵马来护送自己吗?还是三百精锐的士兵,难道是.....
张焕的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十分可怕的后果,他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因为援军到来的缘故,官道行人络绎不绝,大都是返回开阳郡的难民,约又行了十几里,前方有一条岔道,是去凤翔郡的捷径,小路上人烟稀少,远方有一大片黑松林,张焕速瞟了刘元庆一眼,等待他的反应。
果然,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元庆忽然笑了起来,“张公子,官道上人太多,我们不能尽情驰马,不如大家走小路,早一点到凤翔,你看如何?
“巧合吗?不!绝对不是!”张焕此时已经完全能确定刘元庆的企图,他心念一转,便笑道:“我们的马技不行,走小路反而放不开,还是走官道吧!”
说罢,他狠狠抽了一鞭,加快马速冲过了岔路口,刘元庆见张焕并不上当,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也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众人又行了几十里路,时间也渐渐到了中午,前方路旁有一个茶棚,张焕翻身下马,对刘元庆笑道:“刘将军,跑了百里路,实在又累又饿,我们不妨在这里歇息片刻!”
“也好!歇息片刻。”刘元庆呵呵一笑,向后面挥了挥手,便跳下马走进了茶棚。
二人坐下,小二跑来给众人倒了茶,刘元庆笑了笑道:“张公子是哪里人?”
“在下太原人!”
“太原?”刘元庆有些惊异,“请问公子大名?”
张焕用手指沾点茶水在矮桌上写下一个‘焕’字,“在下张焕!”
“你叫张焕!”
刘元庆向左右看了看,便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河东张氏第七代皆以火字命名,象张煊、张烨、张灿,难道你是张氏子弟吗?”
张焕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象是在确认一件天大的事,他沉吟一下,便取出学籍,坦白地说道:“我确实是张氏子弟,我父亲便是汾阳长史张若钧。”
刘元庆急看了看他的学籍,一下子呆住了,半晌,只听他喃喃自语,“他竟是张家子弟,这、这可怎么办?”
“刘将军,我是张氏子弟有什么要紧?”
张焕一指坐在远处的辛朗,微微笑道:“那位金城郡的辛公子便是辛云京将军之子!”
刘元庆似乎没有把辛云京放在心上,他低着头,眼里充满了矛盾,忽然,他霍地站起身,果断地说道:“张公子,我就送你们到此为止,你们去吧!”
“多谢刘将军相送,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张焕不再休息,他趁刘元庆没有后悔,急率领士子们翻身上马,如一阵旋风般向南疾奔而去,一直等他们走远,刘元庆才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大帅,你待我恩重如山不错,但我刘某也不能忘本。”
直到张焕他们身影消失不见,他才神情萧索地站起身对士兵喝令道:“收兵,回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