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痕迹
晚上九点左右,徐公道的视线在最后一份文件上停留了片刻,内容是一份舆情通报,保密级别很高,其中的一个名字让他微微有些皱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刚刚经历了父丧的赴美留学生,参加了美国人的某种特殊技能训练营,目地是为了获得居留权,进而入籍,这样的情况,在改开之后的几十年里,屡见不鲜,甚至有时候,国家会针对性做出布署,安插自己的眼线,毕竟那是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就规模而言无人能出其右。
更让他关注的是,这一次的兴办地点,放到了他们在亚洲的传统盟友新国,这是一个有着九成华人人口的小国,更是反_华锁链的第一重,它的位置扼守着世界上最繁忙的海上通道马六甲海峡的出口,对华夏的能源安全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
这一次,会是自己人派遣过去的么?他并不相信,因为在信息交换如此高速有效的今天,任何一点过往都会被查得一清二楚,从职业特征来说,一个有着如此明显标记的人,是不适合做为谍报人员的。
或许,只是女孩对于父丧之后的办案过程和结果不满意,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其中的答案吧,无论是什么,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在这份文件上签好字,将它归类于到潜在威胁人员一档中。
一个以黄色面孔为主,又放到了亚洲某个反_华先锋国家来举办的训练营,其中针对的是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将一天的工作做完,老徐伸手拿起自己的那只大号搪瓷杯,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很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就连杯子口都是豁口处处,他毫不在意地放到嘴边,却发现里面的水已经没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去加,放下杯子,拿起自己的包,准备出门走人,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老徐停下脚步,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楚青矫健的身姿出现在门口,和她一块儿进来的,还有肖遥,老徐发现,与之前相比,他似乎变得精神了些,走路也能抬起头了。
“徐处。”两人向他敬了个礼,老徐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我们原想明天再来汇报工作的,看到你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就干脆过来了,没打扰你吧。”
“正打算走,你们赶得还真巧。”
楚青知道他的性子还算随和,将手上的几页纸递过去:“这是我们在医院为45那天受伤的司机李红旗所录的口供,请你过目。”
“喔,我看看。”
老徐坐回到桌子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口供,这是他们能接触到的第一手资料,当事人的口述很详细,杀人的手法十分专业,毫不避讳地态度更是非同寻常,要知道,这里头可是有三条人命,除了一人最后为肖遥击毙,他至少干掉了两个。
“你们的结论呢?”老徐看完,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开口问道。
“与我们侦察的结果相符,一些细节全都对得上,应该可信。”楚青言简意赅地答道。
“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收藏品,是他退伍前,留下的报废军品,向组织上打过报告,我们查了,确有其事。”
老徐点点头,对方是个老兵,有这样的爱好无可厚菲,论危险程度,刀和枪毕竟性质不一样,最多也就是个处理不当,在那种情况下,要真是赤手空拳,后果就难说了,敌人可是全副武装的一个突击小组。
楚青见他有些迟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单位为他上报了‘见义勇为优秀市民奖励’,已经通过了公安部门的认定,很快就会颁发,他的事迹也会见报,市里也许会做为典型来树立。”
老徐明白她的意思,对方已经是各部门认定的先进典型,再抓着一些细节不放,搞不好就会很被动,特殊部门并不是有特权,也是要**和理的。
在首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是一般性的群死群伤事件,一早就会成立由各部门协调统一指挥的专案组,可是这一回的情况很复杂,牵涉到了境外势力,再加上敌人在墓区的人员全部被击毙,事情就被压了下来。
对外口径和新闻媒体上,都是朝着暴恐案子去的,为此,市里才会想要树立一个正面典型,以便消除那些负面的影响,就连他们这些部门,也不得不配合执行,因为这是政治任务。
“咱们不能拖人家后腿是吧,既然你们一致认定了,我也同意,就以这个结论上报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得那么巧,我们的目标,同时也是敌人的目标,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这家公司,倒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关于这家公司,我们还有一些情况要报告。”楚青说出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在我们前往伤者单位取证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做法人变更,通过工商部门的同志了解到,变更后的法人,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要目标人物,苏微,她现在是海昌公司的董事长。”
老徐诧异地问道:“变更之前,公司是在她丈夫的名下吗?”
“是的,现在的股权结构,分别由她、她丈夫的父母和公司的几个元老把持,没有对外募股,不过奇怪的是,除了设在帝都的总部和海外分公司,各地的其他机构都被驳离了,因为手续不在本地办理,详情还在调查。”
“她的丈夫,放弃了自己的股权,为什么?”
老徐做了一个自问自答式的设问,并没有期望得到什么答案,对于经济问题,他们又不是什么专家,一时间哪里想得到,为了逃避税收和责任,商人们无所不用其极,法人也许就是最后那个顶包的人。
当然,这是经济问题了,不归他们操心。
“徐处,还需要我们做什么?”楚青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继续之前的工作,敌人的动作,说明了我们侦查的方向是对的,你们要想办法搞清楚,他们倒底想知道什么?”
楚青有些奇怪:“我们不是抓到了一个活口?从他嘴里问不出来吗。”
“他供出来的事情是另一个方面,墓区的行动只是烟雾,可是我总感觉,这里头不那么简单。”
“是。”
两人一齐应下,想不到兜了一圈,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楚青的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可命令就是命令,她只有执行的份。
在市郊的那个院子里,刘禹见到了李师傅的替代者,这个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让他依然记忆犹新,只是伊人已经远去,难觅芳踪。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刘总。”卢永成当仁不让地成为两人的介绍者。
“刘总你好,我是凌烽。”
中等个头,相貌普通,只是那双眼睛,不经意地会有一种凌厉感,这就是刘禹看到他时的第一印象。
人是不可貌相的,所谓高大帅气的兵王,也许只存在于影视作品和少女的梦里,他笑着同对方握了握手,感到了一股坚实的力量。
“凌经理,欢迎你加入公司。”
刘禹的套话让凌烽有些不适应,他摆摆手说道:“经理什么的,总觉得像是在叫别人,实在要叫职务,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叫我凌队吧。”
“那好,我就叫你凌队。”刘禹没时间与他客气,两人走进屋子,卢永成却没有跟进去,而是在后面帮他们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就是上回审讯那个人犯的地方,现在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刘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到他的手上:“这个人,就是上回墓区事件的首脑,他是敌特份子在国内的负责人,一个极其狡猾和危险的人物,或许就是你最大的对手。”
凌烽打开这张对折的纸,上面是一些字迹和图像,头像应该是手工绘制的,根据人的描述,进行了简单的加工,这种手段并不复杂。
“周明宇,消息可靠吗?”
“可靠,这是此人的原始头像,他精于伪装,经常会以不同面目视人,所以能帮到多少,谁也不知道。”
“伪装又不是整容,总会有痕迹可寻,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太有帮助了。”
凌烽有些兴奋,原本毫无头绪的事情,突然一下子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怎么可能不高兴,从描述上看,这个人就是导致老李受伤的原凶,他将纸张重新叠好,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有用就行,我的家人就拜托了,请一定要确保他们的安全,无论需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资金方面不是问题。”
“那就没有问题了。”凌烽喜欢对方的大方,很干脆地答道:“我已经在布置,具体的措施,会向你们一一说明,尽量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打扰也没有关系,安全第一,我妻子怀有身孕,希望能特别重视。”
凌烽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丈夫的关心,点点头:“明白了,你自己呢?”
“我很少会在帝都,我的安全不用操心,你只需要保护好我的家人就可以了。”
刘禹并不想让妻子成为敌人的目标,可事情的发展由不得他,只能尽力去保全,这一次回来,已经是他能停留的极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动员
济南城被围已经四个月了,阿刺罕的二十万人连续猛攻了一个月,在城中十万军民的拼死坚守之下,最终也未能破城,之后的几个月,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上那么一阵,周期比女人的生理期还要准,可是城头上依然飘扬着一面火红的旗帜,哪怕它已经伤痕累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个京东地区的清洗,自济南开始,同时也是执行得最为坚决的地方,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旦城破,元人决不可能像十多年前一样,放过任何一人。
因为他们背叛的不是某一家一姓的朝廷,而是整个地主士绅阶级,这是元人统治的基础,相当于掘了敌人的根基,如果不能斩草除根,就会形成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华北。
实际上,不光是作为门户的济南城,整个京东东西两路,都在进行着这种自掘坟墓一般的行动,地主士绅,甚至是中产之家都被波及,越过拒马河进入益都一带的元人前锋发现,他们所到之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镇子,都逃得干干净净,田野荒芜,人烟全无,就连水井都被毁弃,若是有那么一两口看着还算完整,那里面一定被投了巨毒,这是用鲜血和生命得到的经验。
这倒也罢了,了不起不进村,不作停留,可是这一带的每一条道路,到处都隐藏着杀机,不要说是落单的,就算是三五成群,往往也会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箭矢射倒,袭击行为似乎无处不在,从黑夜到白天,极大地阻碍了元人的深入。
小股的骑兵已经根本无法行动,百人队是出巡时的最低标准,可是最近,就连完整的百人队,也常常被围歼,于是,这个标准再度被提高,不到千人以上的军力,根本不敢离开大营超过百里。
二十多万人马,每天的吃嚼是个天文数字,这些粮食,每天都会从中书省的其余各地,甚至是陕甘等地送来,这又造成了一个更为麻烦的结果,阿刺罕必须拿出多达数万的兵马,去遮护自己的粮道,否则粮草不继,这支大军的下场会比唆都还要惨。
因为他知道,济南城中的十多万人,远不是叛军的主力,更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百姓,可就是样的乌合之众,将他的大军牢牢地拖在这里,不得寸进。
人家摆明了不会同他决战,他的对手,不但是个知兵之人,而且毫无廉耻,打仗打得如此猥琐,也真是少见了,问题是,这位不拘一格的对手,传说中是个小娘子,让他连骂都骂不得,这口气该找谁出去?
“阿喷!”雉奴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她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动静,难道又被人扎小人了?
“通了,通了,姐儿,济南城接通了。”
一个小女孩拿着传音筒,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招手,雉奴赶紧接过来,贴到耳边。
听到师父的声音,她不禁露出了笑容,这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同城里联系上,倒底情形如何,只有亲耳听一听,才能放心。
“娃娃,你放心吧,老头子还死不了。”/p>
听到熟悉的声音,雉奴的眼睛一热,师父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谁知道是不是忍着什么。
“师父,你也放心,我们在外围,一连围歼了他们三个千人队,千户都捉了两个,他们现在连拒马河都过不去,益都以东的百姓已经安置妥当,每家分到了田地,正在精耕细种,明年,咱们肯定能够丰收,他们的日子,一定会比鞑子治下过得好。”
“放心放心,老夫很放心,娃娃啊,不要着急,鞑子还很强大,千万不要同他们决战,一点一点地磨掉他们的士气、兵力,你在外围努力,我在城里坚持,他们总有一天会坚持不下去的,城里人手充足,士气很高,老夫有信心,守到明年,守到咱们丰收之时。”
“嗯,师父,你一定要保重,等咱们的粮食多了,酿最好的酒,让你喝个够。”
两个人都是一样,报喜不报忧,隔着鞑子的大军,就算知道了有什么困难,也无法解决,这一点,师徒二人心知肚明,结束了通话,她站起身,看着远处的那座大城,听着连绵不断的号角声,元人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
尽管心急如焚,雉奴知道师父说得在理,硬拼不是办法,她的手中目前只有三万人,余下的两万在都统齐宝柱的带领下,沿着益都、宁河一线渗透,打击那些试图深入的敌人小股队伍,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她也无法精确掌握。
两军之间一直保持着不长的通讯范围,以便随时策应,这同样是一种掌握部队的策略,通过即时通讯,双方可以紧密地配合,对敌情做出最为快速的反应,因为他们才能连速设伏围歼了三支敌人的千人队,几乎没有跑出一个人,这样干净利落的歼灭战,不但能极大地鼓舞军心士气,还能让敌人的统帅迷惑,搞不清事情的始末。
至少,会让他们的试探行为,一直持续下去,三千人,对于总数多达二十万的敌军来说,也就是济南城下几天的伤亡数字而已。
很快,密布在各地的探子就传来了敌人最新的动静,元人的大营中有异动,似乎再一次出兵益都方向。
这是千里镜观察得到的结果,而具体的情况,他们还有别的方法,比如被操纵在空中的一个小小转盘。
蒙魌如今已经成为了操作熟手,体积不大的四翼无人机在她灵活的操纵下,如同一只小小的精灵,在齐鲁大地上肆意飞翔。
“看,这是他们的旗号,是一支万人队,主将是个蒙古鞑子,其后的军士也大都是蒙古人,人人都有备马,至少也携带了七日之粮。”
无人机在大约百米的空中缓缓接近,这个距离上,眼睛是看得到的,可箭矢却很难射到,根据她的经验,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传回来的图像,却非常清晰,连马上骑士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楚。
这种程度的侦察,能得到许多细节,比如敌人的装备如何,行进的方向是哪里,如果不是它的滞空时间太短,比千里镜要好用许多,就是夜里都能照出影子。
这一次的侦察,搞清楚了敌人的准确兵力,这是一支满编的蒙古骑军万人队,属于探马赤军序列,看来阿刺罕下了血本,一定要搞清楚益都一带的真实情况,否则就是瞎子聋子,在我众敌寡的情况下,被敌人遮蔽了战场信息,这让高傲的蒙古人情何以堪。
得到了具体的兵力,雉奴就要作出决定,很明显敌人是志在必得,一万骑军,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敌人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让自己吃不下又不甘心。
她的手上掌握着一支为数三千人左右的骑军,全都由善骑的老兵组成,其中既有汉人,也有辽东的其他人种,经过一系列战斗的捶练,在野外碰上同样数量的敌人骑军,可以正面一战,但是对上一万人,就没有多大把握了。
至于为数多达五万的步卒,她并不想一股脑儿派出去,同敌人拼命,那样的话,就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他们虽然有着信息上的优势,敌人却有兵力上的优势,安知不是一个陷阱?
要耐心,一定要耐心,雉奴在心里念了数遍刘禹向她灌输的游击理论,突然眼前一亮。
以歼灭为目地,以袭扰为手段,诱敌深入,让他们离开大军的策应范围是第一步。
为了达到这一步,就必须要有一个他们不得不深入的诱饵,有什么比自己这个统帅更诱人的目标呢?雉奴的眼珠子转了转,一个主意由然而生。
这个疯狂的计划,几乎受到了全军所有将校的一致反对,在他们的心目中,一万蒙古骑军,不值得主帅冒险,这其中犹以齐宝柱为甚。
“若是一定要这么做,属下肯请代为骑军统领,鞑子看到的只是一个旗号,旗下是谁,有何区别?”
“可咱们的骑军不光是诱饵,还是此战的主力,你带步卒尚可,骑军有谁能比我更出色?”
雉奴并没有硬性压服他们,而是摆事实讲道理,将不得不打的理由说清楚,让手下的人理解透,这同样出于刘禹的教导,只有理解透了,才能发挥出主观能动性,把仗打好。
“一万鞑子骑军,他们料定咱们不敢硬碰,一旦让他们深入,百姓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就会荡然无存,田地被毁,家园舍弃,逃不及的还会被杀戮,咱们如果连治下的百姓都保护不了,如何让人相信?”
“反之,如果连一万骑军都被咱们歼灭,鞑子统帅会做何反应?他还敢放手攻城么,这一仗咱们要全力以付,将他们引到边区的附近,动员那里的百姓撤离,诱使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为此,我等要进行全区动员,准备至少五万以上的乡勇,十万以上的民夫,全力保障此战的顺利完成。”
“百姓得到了实惠,就有责任来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这一仗,要让所有的百姓看到,咱们有能力做到,无论鞑子来多少人,都要坚决消灭他们。”
“这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人民战争。”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标语
决心一下,以京东东西路宣抚司名义下发的总动员令,立刻通过传音筒,逐级逐级下发到了全路的每一个州县,上面没有什么文字游戏,全都是最直白的语言,讲述了目前遇到的敌人是个什么规模,宣司为了达到战役的目地,需要百姓们做些什么,很难相信,官府会用宣讲,而不是强行摊派的方式,来执行一条钧令,这个认知,再一次让主管民事的李谦感到了新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写进书里的一句话,其中应该如何断句,后世有很大的争议,但一般而言,多少含有一些愚民易治的思想,还是极为明显的。
民智究竟应不应该开?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要涉及到一系列复杂的社会问题,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百姓,是以姓氏家族为群居的主体,同姓抱团排外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他们可以眼红自家族中大户的土地田亩,但绝不会放弃整个家族的利益,坚冰的打破只能从外来者开始,他们大都来自于京东路的前方州府,以及徐州、海州等地,自然会与本地的百姓发生冲突,好在收缴自大户的田地足够多,这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种矛盾,而不至于将冲突波及本地的百姓,仍然小规模的矛盾依然无法避免。
很多时候,乡绅大户往往是村寨里的仲裁者,他们行使着封建社会最基层的行政手段,成为稳定统治阶级的基石,当这种基础被打破,就会带来一定的社会动荡,如何补上这样的空白,同样是新生的京东路政权,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
于是,一种新的组织形式被提了出来,联村自治,一个或是几个自然村,由所有的村民共同推举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无论这些人识不识字,都可以对事务提出自己的意见,当有什么纠纷发生时,他们就会聚在一起,商讨、争论、讨价还价,从而解决基层官吏的缺失问题,这纯属一种无奈之举,也谈不上原始的民主选举,因为每一个被推举人的背后,都是一个利益团体,这么做只是给了这些利益团体的代表一个合适的参与机会,他的组成形式,更接近于在城市中广泛发展的行会组织,不管怎么说,有秩序总比没有秩序要好。
这些人同时也担负起了与官府沟通的责任,双方会就税收、民夫的征调、农田水利的建设、开荒、新到百姓的安置、甚至是粮价进行协调,当然也少不了各种扯皮,那种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出政策就能改变世界的理想状态,只存在于后世的中。
李谦已经适应了这种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的大会现场,刚开始,经验不足的时候,还经常会苦口婆心地亲自下场劝说,到了后来,算是慢慢明白了,就算是告诉他们今天分钱,这些百姓也绝不会欢天喜地地老实排队,总要争出一个子丑寅卯来,否则怎么显得出自家的地位?
现在,他只负责督促钧令的发布,有时候太过复杂,会出面解释一下,至于执行的过程,就由这些人自行争论,反正最后总能达成一个妥协,如果当真僵持不下,代表官府的他再来说一句话,就会成为最终的结论,这种一言九鼎的感觉不要太好。
“诸位乡贤、耆老,元人此次来势汹汹,颇有一举荡平我京东路之势,此乃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故此,我等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共渡时艰,若是都推诿塞责,指望别人去拼命,那还有何人会出面,来保卫我等的家园?”
“宣帅说了,咱们不搞强征那一套,出人还是出粮,全凭自愿,若是所有的州府都不愿意出人,大不了,咱们拿粮食去外路召人,在我大宋,有的是肯为田地拼命的汉子,远的不说,两淮如今有多少人等着安置呢,到时候,哪个州府不愿出人,就安置到哪里去,本官将这话说在前头,就是不想让你们日后再来寻某,须得想清楚了。”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人畜无害的微笑,在这些田舍汉、老乡贤看来,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嘴上说是不强征,可话里头句句透着威胁之意,官府的意思很明白了,出人的地方,少征或是不征粮,不出人的地方,除了出粮,还得负担日后的逃民安置,这让视土地如性命的百姓如何受得了,就算是荒地,那也是本乡的荒地,日后说不准就会开辟成良田,岂能便宜了外乡人?
人没了还能生,田地没了,可就真的没了,这个帐没有人算不过,按照官府的公示,一名乡勇相当于两名民夫,一名民夫就能免去十户的征粮,一个百户的村子,不过出十个民夫就能免征,负担并不算重,甚至比起元人来说,算得上很轻了。
很快,五万乡勇、十万民夫的名额就被各州府一抢而光,他们回去之后,还有一番争夺,确定每个县的数目,如此类推,一直落实到每户人家,眼见大事抵定,李谦才多少松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行动,是全路范围的大事,对他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如今,整个京东两路的民政,全由他和一群各地征辟来的学子担着,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边学边用,学以致用,根本没有半点缓冲的余地。
累是真累,从身到心,忙得吃饭匆忙,睡眠不定,可内心的满足感,却是实实在在的,有那么一刻,他都有种士为知已者死的感觉,当然这个知己,是那位巾帼英雄,还是当初饶下性命的年青宋人,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的京东路,以济南、东平一线为前沿、益都、长清为边缘,益都以东直到大海的整个半岛都成为了大后方,宣司行辕就设在登州城,李谦除了权知州事,还是宣司幕下的参议,名付其实的民政第一人。
“这帮老汉,大字不识几个,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人口田户比衙中胥吏还要熟识一些,没有几分把握,想要折服他们,绝非易事,现在好歹他们松了口,咱们却不可懈怠,一定要趁热打铁,把事情做起来。”
“参议,你说吧,咱们要怎么做?”一个年青的小吏开口问道。
“一是去各州落实,让他们尽快执行下去,二是展开宣传攻势,每一个乡、镇、村、社都要刷上标语,标语要直白易懂,让百姓们一听就懂,这个无须我提醒了吧。”
“都是做熟的,哪用参议多说。”
一众吏员纷纷应下,这种标语就是一些鼓舞人心的话,从河北路开始,他们就一路刷下来,房前屋后,拿染料合成的墨水,用斗大的排笔往墙壁上一刷,就是一条,内容全由他们自己去想,并没有硬性规定,只是如果太过文纠纠,就会让人笑话。
“那就有劳了,待战事结束,本官再请诸位吃酒,今日却是不成了,即刻就要成行。”
随着他的指令,整个京东路全都动了起来,十里八乡锣鼓喧天,到处都是送人从征的人群,那些从各村各乡选出来的精壮汉子,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在亲人的送别下往各州府集结,再统一由各州府进行装备,或是做为后备战力的乡勇,或是负责运送粮草辎重,京东大地的道路上,一队队的大车,被驱赶着汇成涓涓细流,奔向预定中的战役发起地。
当刘禹出现在登州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付热火朝天的局面,到处都是浅显易懂的标语,大地焕发出勃勃生机,再也不是之前鞑子治下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或许百姓们不懂什么叫觉悟,但是对于分田置地的渴望,与二十世纪的华夏农民并无二致,否则为什么会将那一段历史,称之为“土地革命”呢?
在这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国,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泥土芬芳,才能让他们为之不顾一切。
“全民皆兵,保卫京东路。”
“打倒一切破坏份子。”
“从军光荣,逃役可耻。”
“坚决消失一切来犯之敌。”
“鞑子与狗,不得入内。”
......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让他倍感亲切,又有些陌生,仿佛那个火红的年代,就在自己的身边。
登州城内,秩序井然,商铺菜肆,挑担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显示出一个城市良好的运行状态,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商业是城市的脸面,能够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就代表了百姓对于未来充满信心,没有担心战争会蔓延到这里来,而那些三五成群走在大街上的百姓,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神情轻松地调笑、招呼,这便是最为现实的东西。
民心。
在走进宣司行辕的大门之前,八面照壁上贴着的钧令引起了他的驻足,看到上面的内容,刘禹才明白倒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上官到此,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正凝神细看的刘禹转头一看,一个襦衫士子朝着自己一揖。
“你是李.....”他一时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
“李谦,小字受益。”
李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自我介绍。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神兵
雉奴不在是意料中事,她要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办公,才是不可思议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经过对方这么一说,刘禹总算记得,是自己在刑场上放掉的那个士子,没想到,都混到了这么高的位置,可见还是有些真才实料的。
既然历史都改变了,他也不会再有什么歧视之心,毕竟,这一路看来,京东路的后方治理,还是可圈可点的,即使做不到后世那般彻底,已经足够稳固了,人家又没有主义做为信仰。
这个时代的士人,在节操以外,还有着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当元人势大,忽必烈又表现出一定的礼贤下士、尊崇儒学的做派,自然会被这些北方士人所拥护,家国天下,家在国前,至于天下姓什么,并不是他们唯一考虑的因素。
能为鞑子所用,又何况是正统的汉人,这些本身出身就贫寒,好不容易读出头来的士子,总要有个效忠的对象,才能将一身本事施展开去,哪怕这个对象是个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李谦,身上多了一些成熟和干练,也多了一些世故与圆滑,未来的大元名臣,已经初露峥嵘,刘禹给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受益,辛苦你了。”
“某......下官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一番辛苦能得到某人的肯定,李谦也有些不谈定,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宋官。
那点小心思,刘禹自然不会说破,同他一块儿走进行辕,这里原本是元人的登州总管府,因为新主人常年不在,坐镇此地的李谦又不好此道,里头的陈设都没怎么变化。
李谦将他请到大堂的上首坐下,先是介绍了一下京东路的形势,然后便将话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大战上面。
一万敌人已经引不起刘禹的重视,这份淡然,看在李谦的眼中,又是另外的解释了。
“此事,你们做得很好,准备充分,应对得当,无须某再多说,只是一旦这些精壮被抽调,会不会影响今年的收成,后方的州府,也不能一点守备不留吧。”
刘禹没打算事事包办,因此用上了提醒的口吻,越是如此,李谦越不敢怠慢,仍是恭身答话,对方那张谦逊的面容背后,是个什么样子,别人或许不知,他是一清二楚的,当日刑场上几百个人头一齐落地,不过是那张嘴里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好教上官知晓,本路各州,奉行联村自治之法,村有卫队,乡有乡勇,农时耕作、闲时操练,平时流番戍守城池,已成定例,但凡出丁之户,家中的田亩会由同村同乡的自治会安排打理,用水施肥都是优先的,不会增加百姓的负担,像如今这般的战事,一次性征调十五万民壮,分摊到各州各县各乡各村,也不过几十人,减少的劳力,若是有打理不过来的,报上官府,还会从富余之地酌情征调襄助,这个数目,宣帅之前就同下官商议过,不会影响路内的收成。”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刘禹不由得刮目相看,这种法子肯定不会是雉奴想出来的,多半还是此人的功劳,未必会有多少先进性,但是能保持社会的稳定,就是好办法,他还不至于去苛责求全。
“能把事情想在前头,充分估计困难,提出解决之道,你当得起一个“能”字,看这衙门里空荡荡的,人手够么?”
“哪里够,都是一个人当做几个人在用,忙得分身乏术,有些人宁可去教学,也不愿入仕,总不好逼迫,如今不过勉强维持罢了。”说到痛处,李谦苦着一张脸,也是无可奈何。
刘禹深以为然,这里是北方,还是元人统治的腹心之地,他们在实行激进的政策之时,就注定会得罪大多数的读书人,除了某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又会有多少人主动投靠呢?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元人看上去势大,他们能坚持多久,殊无把握,处于观望就是最正常的反应,否则一旦元人卷土重来,就是天大的祸事。
对此他也没有好办法,就是琼州同样面临着管理人才的紧缺,否则他何必要亲自授课?
“所以这一仗必须要打,还要打得漂亮,胜利才能鼓舞人心,潜移默化之下,就会有更多的人心向大宋,好好配合你们宣帅,扩大宣传范围,争取让百姓们都知道,为什么而战。”
“上官说得是,某记下了。”
“既然他们愿意教学,那就多办义学,多收一些孩童,简化教义,从识字开始,慢慢培养自己人,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这个下官也有想过,可如今百废待兴,库中积蓄不多,又不能加税于民,还要支撑大军的开支,一时间难以为继啊。”
“开源节流,没有流就想法子开源,京东临海,海上不光有海盗,还有贸易,组织那些海商,出海去找财路,高丽、琉球、倭国、长白山里的山野部落,都是可以交易的对象,只要有利可图,法子总会想得到,元人的水军尽皆折于楚州海外,目前正是行事的最好机会。”
被他这么一提醒,李谦顿时毛塞顿开,倒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一时没往那上头想,海外是元人和高丽人的天下,出海的风险很大,可越是这样,利润就越高,京东出产不少,别的不说,海盐一项就是大头,莫说卖到高丽、倭国了,就是转个圈子,越过渤海湾卖给元人,也是好几倍的利,简直是躺着赚,官府甚至不用出本钱,只需要提供一些便利,自然会有眼光独到之人去做,到时候光是抽税都富得流油,要知道,宋人凭着一个泉州市舶司,养活了多少人?这里虽然地理位置没那么好,可架不住近啊,如果真像对方说得海面一时安靖,那可真是太好了。
“多谢上官提点。”他并没有忘记将礼数做足。
听他这么说,刘禹就明白,李谦动心了,这是一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登州本地就有不少是靠着海上讨生活的,一听说官府有意出海,积极性自然不言而喻,那些做惯了的人家,都有各自的路子,根本不用他们去操心,官府鼓励,帮着提供各种便利,就连船只、港口都准备妥当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第二天,便有性急的装着货物出了海,当然第一次会以趟路为主,并不有太多的交易量,可怎么说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刘禹并不担心他们赚不赚得到钱,也不担心元人的海上封锁,水军的建设不是一个短期的过程,楚州一战,元人的水军几乎全军覆灭,造船、招人都不是一搐而就的事,而且就算他们还存在,对于海上的走私行为,也不会一板一眼,在利益的驱使下,没有商人到不了的地方,大海就是这么被人类征服的。
他这一趟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出几个主意,而是要亲眼看一看这里的形势,结果要比想像中更好,当年那个一根筋的小女孩,成长的速度超乎想像,已经初步具备了一个地区领导者的能力,京东路民心安定,蒸蒸日上,百姓们甚至没有想过,一万蒙古骑军,会不会大败他们的队伍,将后方夷为平地,就是最好的证明。
与琼州相比,这里是他的另一个实验田,实行较为激进的政策,自下而上,从无到有地进行社会改造,又是地处敌人的统治中心,顶着巨大的压力,如果能成功地站住脚,将会起到无与伦比的示范作用。
更要紧的是,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对那个名为“宋”的朝廷不感冒,现在顶着一个两路宣抚司的名号,也不过是暂时的需要,显得名正言顺而已。
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宣帅是个什么官他们未必知晓,可红娘子的鼎鼎大名,却是如雷贯耳的。
出现在登州只是因为这里相对安全,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他很快就离开了,紧接着便出现在济南城内,既然来了,为城中的军民带来一些便利,也就是稍带手的事儿,一车车的伤药,特别是抗感染的药物,对于这个时代的伤病,几乎等同于性命,如果不是他的到来,郑德衍还能撑上多久,就很难说了。
他在守城战最激烈的时候,亲冒矢石,带着人拼死打退了元人的进攻,将几乎登上城头的敌人赶下去,身上的创伤不只一处,得益于良好的体魄,才能坚持到现在,可当刘禹为他检查的时候,发现几处伤口都已经化脓,这是感染的典型症状,而且有了败血症的迹象。
普通的药物已经不给力了,刘禹不得不从后世弄来了一些特效药,还完成了一个小小的手术,才算将老爷子从死亡线上救回来,济南城里不能没有他的坐镇,这里拖住了元人的二十万大军,是整个京东路稳定的关键所在。
刘禹给城里带来了不少的伤药、食物、兵器,特别是城中急需的箭矢,原本在元人的重重攻势下,有些低落的士气,突然发现天降神兵,立刻轰动了全城,各种神奇的传说,更是将这一切推上了**,已方如有神助,而且还是真的,哪有比这更提气的好事?
就连老爷子的副手,原来的元人万户、如今的济南兵马司都总管毛璋都表现出了积极的一面,接过了城中的指挥,修缮城防,补充守备,一扫之前的颓唐。
长期的围困,最怕的就是没有了粮食,比粮食更精贵的,是希望。
刘禹为他们带来的,就是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第二百一十八章 瓮中
“吁”
雉奴勒住战马,打出一个缓行的手势,命令被一个挨一个地传下去,近三千人的骑队缓缓停下来,按照计划,前面不远处应该是一处事先设定好的补给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快,视线中就出现了人影,走在前面的是机宜司在本地的探子,她只见过一面,可是跟在后面的人,让她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整个人呆呆地坐在马上,呼吸急促、心潮起伏,情绪不受控制地波动。
刘禹在济南城呆了七天,等到老爷子的伤势确定无碍,又将注意事项一一加以叮嘱之后,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消息,雉奴决定亲自作饵,将元人的骑军引到准备好的战场,并做为主要的打击力量,出现在第一线。
借助机宜司的探报,他预先到达了这个补给点,位于济南路与般阳路的交界之处,一个名叫“王村峪”的地方。
既然是峪,就表现处于大山之侧,此地属于岳阳山的东部,过了山谷,就是般阳路的境内,在探子指引下,赶来的三千骑军分别拿到了足够的补给,包括了吃食、马料、以及饮用水。
如今的济南路到益都路包括了中间的般阳路,是坚壁清野的主要地区,沿途没有任何人烟,土地荒芜、房屋废弃,连水井都给填埋了,如果离开了江流河道,根本无法在野外行军,雉奴选择的这条路,夹在大山和几条江河之间,既不显得偏僻,也不会让人难以前行,一步步地撩拨着敌人的神经。
就连刘禹这个半吊子军师,也不得不佩服她的选择,就像是在驴子的前头吊着一根胡萝卜,虽然看得到却总差上那么一点,心痒痒又无可奈何。
从一付五万分之一比例的地图上抬起头,刘禹立刻感到了一束炽热的目光,从那双清丽的大眼睛里,他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信任以及依赖,唯独没有情意。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这里的人,大都知道两人是个什么关系,雉奴从来没有否认过,可两人单独相处时,更像是亲人,或许这样更加自然一些吧。
从内心说,刘禹也不希望这个小妮子,过早地为情所累,因为他更喜欢,看到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惜呀,如今的世道,只会逼得人成长。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雉奴说完这句话,面上莫名地有些发烫,好在刘禹并没有太过留意。
“那不过是个普通货色,滞空时间太短,应用起来还很不如意,等你们用熟了,会有更好的。”
刘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几架无人_机,连民用都算不上,除了留空时间,操作距离、**的精度都很低级,充其量只能说是玩具,不过可以培养他们的操作经验,为将来打下基础。
当然了,送给她的初衷,也只是一个新奇的玩具而已,倒是没想到,实际应用起来,还是有不小的作用的,毕竟比起探子的描述,实时的画面,更具有可信度,精度差上一点还真不是什么大问题,又不是什么面部识别。
很快,队伍就补充完毕,顺便歇息了一下,身后的鞑子骑军,一路上都在探子的眼线中,离着她们始终有大概半日的路程,要不是为了引诱他们,这样的距离不算近,有什么意外也能来得及做出反应。
毕竟,鞑子的大队不可能始终保持一个高速,也得给他们一点缓冲的时间,没过多久,队伍又重新开始上路,刘禹同她并排骑在了一块儿,有几个月没骑过马了,他有一种又新奇,又特别的体验。
“你是如何肯定,鞑子会追着你一直不放的?”刘禹的眼力在穿越之后渐渐在成长,看得出身后的那支骑军,经过了一番锤炼,里头肯定有女孩的心血。
“在龙山镇,我带人歼灭了鞑子的一支百人队,放了一个回去报信,他们知道带头是个女将,还不像疯了似的贴上来?”
简单有效,正是雉奴的风格,刘禹点点头:“太险了,不值得。”
“我省得,不会冒险行事。”在他面前,雉奴一向言听计从,同样的一句话说出来,总会有不同的反应。
“你选定的战场在何处?”刘禹知道她有分寸,也不再多劝。
“临淄县城以西,肘水、渑水、小清河之间,那里看似无险可守,鞑子必然会上勾,齐宝柱和其他的步卒已经提前赶过去了,我在这里吊着他们,等后方的民壮到位,便是决战之时。”
听她一提到这个地方,刘禹马上有了印象,此地在益都城的附近,地势比较平缓,是骑兵比较喜欢的战场,可是各处水网密布,大小河流数十条,将这一带分割成一条条的网格状,在数千年前的春秋时代,就是齐国的发源地。
雉奴的计划很简单,让鞑子以为她们会退往益都城,等到了那一片地界,也绝不会想得到,会有超过二十万人在等着他们。
三条河流加上二十万人,就是她设下的包围圈,为了能让计划顺利实施,她必须带着鞑子骑军绕弯子,给齐宝柱等人留下足够的时间。
得到详细的计划,刘禹马上离开了她的队伍,他留下来也没有用,还不如提前过去,后世那带已经不是鲁省的经济发达地区,就连密集的水网,也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无影无踪,临淄县城,这个古老的历史名城,已经几乎消失殆尽,成为了一座省级博物馆。
异时空的临淄县城是益都城的门户,淄水由南向北汇入莱州湾,城里的百姓早已经撤往了后方,原本空无一人的县城,突然被东西两路同时到达的人流挤满了。
从西边过来的是衣甲鲜明的忠武军各厢战士,都指挥使齐宝柱所部两个厢,加上宣帅直领的三个厢,全军一共五万余人,陆陆续续在县城附近集合。
而打东边过来的,则是后方各州府所征集的民壮,为数五万的乡勇,身穿统一发放的布甲,这种厚实的帆布没有太多的防护力,不过聊细于无而已,手持的则是那种定制的红缨枪,他们一路走来,唱着各种乡音俚曲,倒也有几分雄壮。
最后到达的,则是一支庞大的车队,有赶着马、驴的板车,有手推、肩扛、人拉的两轮车,车上是供应这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
“京东百姓倾其所有,这一仗,你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才对得起他们的心血。”
破败的城楼上,刘禹看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民夫,喟然长叹。
身后的齐宝柱等一干将校,无不是恭身领命,谁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是宣帅的心上人,撇开这一层不说,那也是李大帅看重的人,年纪青青位高权重,他们如何得罪得起。
“这一片地形平坦,但范围太大,需要改造一番,让鞑子舒舒服服地钻进来,老老实实地引颈就戮。”
刘禹将仔细绘制的地形图在桌子上摊开,指着县城以西的大片空地说道:“马上组织民壮,沿着这条线开挖,包括所有的步卒,在敌人到达之前,一定要完工。”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多万精装劳力,用后世送来的钢制工具,先是沿着小清河的方向,挖出了三道宽四步、深三步的濠沟,每一道濠沟的口子上,都连接着通往河道的堰口,紧接着,又沿肘水,竖向开挖,将原本阔达百里的战场,硬生生地缩成了不足三分之一,而在这片设定好的战场上,也是陷阱处处。
就这样,用了大约十天的时间,便完成了整个战场的布置,只等雉奴带着鞑子的骑军到达。
玉哇失带着三千探马赤军做为整支骑军的前锋,距离他们的目标不到半日的路程,对方似乎十分警觉,每当他们试图拉近时,都会被甩开,然后再从某个方向出现。
就这样,躲躲藏藏地,他们一步一步地朝着益都的方向前进,这其中会不会有诈?他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上报过,可打回来的,始终都是一个答案,如果前方确实是宋人的主帅,哪怕真有陷阱,也得跳下去。
玉哇失没了退路,实际上,从狮子口那场海战被人救起时,他的脑袋已经悬在了腰间,从一个统兵万户,直接涮成了千户,这倒也罢了,所领的三千当中,钦察人还不到一千,其余的,全都死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一个败军之将,在军中哪还有什么威信,如果不是阿塔海大帅看重,再一次将他派出带兵,其中未必没有给一次机会的意思。
最后的机会。
宋人十分狡猾,从河间路到此,沿途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哪怕是在松嫩平原的草原部落,也不曾做到如此地步。
这么做,除了一路上没有办法补给,更严重的问题就是失去了对地形的依赖,前路如何,一概不知,这是为军大忌,因此,阿塔海才会顿兵坚城之下,不敢分兵去取各地州府,以防被宋人各个击破。
他们这些骑军,除了担负追剿的重任,还有勘察地形,了解各处山川河流,毕竟那里的水网地带,虽然会带来行动上的不便,可也提供了天然的水源,这是行军所必须的。
“前路到哪里了?”
“回千户的话,前头是金岭镇,过了镇子,就是临淄县的地界,离着益都城不远了。”
他的队伍中有从大都城找来的向导,没有向导,孤军深入就是一件不可测的事,阿塔海绝不会如此用兵,可是这些向导,并非本地人,他们对于前路只知道一个大概,其余的细节,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探索。
谁让宋人遮蔽了整路的消息,派出去的探子,连益都城都摸不到,就会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箭矢射杀,或是优势敌人伏击,宋人仿佛有如神助,他们的行动根本就瞒不过。
于是,才会出现这次进军,一万蒙古骑军,是阿塔海能拿出来的最重要的机动力量,好在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宋人的踪迹,一支为数多达几千人的骑军,领头的竟然是个女将!
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宋人的京东两路宣抚使,正是一名女子,这个发现,让他们欣喜万分,玉哇失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缠住对方,以待主力的到来。
现在看来,宋人的主帅自知不敌,准备朝益都的方向逃去,当然,也可能是埋伏了主力,在等着他们跳下去。
在玉哇失看来,宋人有埋伏是意料之中的事,正说明他们害怕了,他不怕,就怕没得打。
“传令,加快速度,追上去!”
在陆地上,玉哇失还没碰到过,打得过自己的敌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之鳖
临淄县城以西是一片三水交汇的平原地带,由小清河及两条支流肘水、渑水构成,横贯济南、般阳、益都三路,最后流入渤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算上南北走向、流经县城的淄水,这一片方圆不到五十里的区域,可以说是四面环水,仅仅在金岭镇有一个十分开阔的出口。
淄水东岸,离着出口不到一里的河滩上,几个身影若隐若现,不住地朝着对岸张望,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持着一具千里镜,每人相隔大约五百米。
稍后一点,刘禹站在一块空地上,眼睛盯着前面的一小块屏幕,上面显示出来的,是河对岸的实时景象,镜头从一块块荒芜的农田、废弃的村落、野草丛生的道路掠过,终于出现了人烟的迹象。
“围着镇子转一圈。”随着他的指令,镜头慢慢开始转向,从镇子的边缘呈一个逆时针的方向一直到起始的位置,他在手表上计算了一下时间,用时一刻钟。
看来镇子的面积并不大,里面的鞑子骑兵也不是全部,应该只是前锋,他们是昨天夜里抵达的,一直到第二天正午都没有出发的意思,难道是觉出了什么?
刘禹没有再发出指令,镜头随着蒙魌的操作在镇中的每个地方都停留了片刻,等到全镇的侦察结束,也到了返航的时候,因为电量指示标志上的刻度已经过半。
很快,小小四翼飞行器就回到了他们的身边,蒙魌熟练地让它落在了草地上,一个机宜司的探子接过去,用一种双手持握的手摇发电机为它充电,同时将已经充电完毕的备用机递给了她。
几个月不见,这个当初要死要活的女子,褪去了那份青涩与不安,多了几分成熟与干练,旁人瞧着她的眼光,都是欣赏和打量,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才能让她暂时忘却伤痛,像一个正常人般地生活。
只是,当屏幕上出现鞑子的身影时,刘禹能感觉出她眼里的怒火,有些东西通过时间的累积,或许会慢慢消除,但更多的则是压在心底,不经意间就会爆发出来。
“有动静了。”突然,传音筒里响起了呼叫声,就在飞行器被收回的空窗期,从镇子里跑出一队快马,方向是往后,也就是他们过来的那条路。
紧接着,镇子里那些修整了一夜的骑军开始列队,方向则是他们计划中的战场,几个探子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来敌人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经不起抓住宋人主帅的诱惑。
这就不得不说,雉奴选择的精妙之处,此地离着济南城元人大军驻地,只有三百余里,快马一日一夜可达,鞑子绝不可能认为,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会有人打着全歼一万骑军的主意。
随后的事态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随着前锋的起行,后路主力七千余骑只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金岭镇,而他们在镇中连一刻钟都没有休息到,就拔营前行,全数进入了四水交汇的这个大口袋。
刘禹从他们最后的一骑消失在视线中开始,便盯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有探子将最新的军情报上来。
“鞑子前锋已过临淄县城,未曾停留,只是派了小队人马进去打探,很快就退了出来。”
“鞑子前锋沿渑水北进,距我骑军不到两个时辰。”
“鞑子主力接近临淄县城,停留了半个时辰。”
“鞑子主力越过临淄县城,溯渑水北上。”
......
成了,刘禹收到探子的消息,马上发出新的指令。
“全军过河,把口子扎紧了,一个鞑子都不要放过去。”
他的声音,被传音筒传向了四面八方,原本看着空荡荡的淄水东岸,突然间出现了大量的人影,这些人并不是衣甲鲜明的忠武军将士,而是从后方征调过来的民壮。
无数人手将早已经藏好的木船一只只地架在河中,用铁链和木板接起来,近十五万人便沿着搭好的浮桥,将一车车的石料、木材、沙袋运过去,在空地上卸下来。
更多的民夫按照事先的安排,从肘水、渑水两者相距最近之处开始修筑,这一段不过二十里宽,一旦筑成,将会进一步压缩战场的空间,将敌军包围在方圆不到二十里的一个三角形区域内。
把战争变成一场数字游戏,最首要的就是针对敌人进行布置,宋人善守不善攻,元人想要野外决战,他们远道而来粮草有限,时间在我而不在彼,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这道二十里长的胸墙,不过是十五万民壮一两天的活,加上围绕在墙外的深壕,将成为元人骑军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有了这道防御,哪怕是从未上过阵的民壮,也能轻易地守住防地。
在邳州军民万户、配金虎符怀都的心目中,宋人的主力已经近在眼前,这一带河网纵横,大、小清河、淄水及其支流,将益都到济南的分割成无数个形状各异的小块,因此,眼前的这个四方块算不得出奇。
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在这一带打过仗,那是李璮叛乱,波及整个山东,从济南到益都,大小数十战,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涉水,哪里宜于驻军都还依稀记得,犹其是这一带。
因此,当发现宋人并没有倚城为凭,而是溯渑水北上时,产生了一丝犹豫,在临淄县城停留了一会儿。
道理上说不通啊,临淄县城虽然算不上坚城,可毕竟有城垣,有护城河,有完整的守备,就算没有守城的打算,也不应该完全放弃才对,他们是骑军,根本不会攻城,只要在这里驻上一支兵马,就能威胁自己的后路,这么简单的常识,宋人会不知道?
然而,很快,前锋玉哇失所部就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在小清河附近,发现了宋人大军的踪影,步骑不下数万,被他们紧紧跟随的宋人主帅,亦在此军中。
这一下,怀都再无疑惑,宋人背水列阵,已经犯了军中大忌,他们以步卒为主,而自己占据了机动,可打可走,如果这样还不能胜,也就不用再打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此行没有后援,连同备马所携,也不过十五日的军用,他们连续行军三天,如果不能在十日内击溃宋军,取得他们的军需,就只能退却了。
或许,这才是宋人的如意算盘吧。
做为小清河的支流,肘水与渑水汇入其中的交点,相距还不到三里,从地图上看,就是一个三角的形壮,五万宋军步卒,背靠着河岸,排成了他们熟知的战阵,同时也为敌人所熟知。
齐宝柱的指挥旗立在军阵的当中,他一身新装,手中持着一把厚背钢刀,这种刀是后世用价钱便宜的弹簧钢锻造而成,在它便宜价格下,有着不俗的性能,硬度、韧性都比较理想,是大规模装备时的首选。
在步卒的后头,雉奴与三千骑军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鞑子的骑军步步逼近。
他们的前面,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地势平坦,正是骑军纵横驰骋的最佳战场,玉哇失的前部一到达这里,就展开了细致的搜索。
对付骑军,宋人的手段无非是那几样,据险而守、坚盾利箭、埋伏陷阱,这里的地势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地方可藏人,他担心是地面上会不会陷阱处处。
一个百人队分散开来,从正面奔向宋人的军阵,眼见已经进入弓矢的射程了,宋人还是毫无动静,而他的人也没有失蹄或是突然跌倒的情形。
战场上连一根绊马索都没有?宋人是有着强烈的自信,还是根本没有来得及布置?很快,百人队就受到了第一轮打击,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宋人的军阵中射出,接近一半的骑兵倒在冲锋的路上。
“吹号角,收兵。”已经足够了,玉哇失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立刻传下令去。
看来,宋人玩得还是那一套,坚阵自守,等着自家往上撞,他又怎么可能上当,就这样,远远地对峙着,直到后路主力的到来。
对于宋人的战术,怀都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是宿将,经验更加老道,当即将全军分成数队,一刻不停地逼近到宋人弓弩的范围附近,却始终不超过去,用意只是骚扰,等待敌军疲惫不堪的那一刻。
“他们不来,咱们过去。”
齐宝柱马上指挥全军一步步向前,将元人的骑军步步逼退,怀都毫不在意,反而欣喜有加,因为这样一来,宋人的两翼就露出来了,他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从容布置。
不知不觉间,元人的骑军被宋军逼到了一处,一直在阵后休息的雉奴从千里镜里发现了他们的动静,立刻跨上坐骑,三千骑军跟着她,缓缓地绕过自家的军阵,来到了两军之间。
“宣帅要做什么?”所有的宋人步卒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齐宝柱一脸骄傲地看着阵前的那个身影,将手中的钢刀高高举起,大喝了一声:“擂鼓,为大帅助威!”
隆隆的战鼓声中,雉奴摧动战马,朝着鞑子的大队冲过去,身后是潮水一般的汉家骑兵。
第二百二十章 蝼蚁
宋人想做什么?
这个疑问同样萦绕在怀都的心里,身为宿将,对于宋人的进军鼓自然不会陌生,以骑军为先导,大队步卒押后,这样的战术并不出奇,让他疑惑的则是宋人的急切,竟然还在他们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底是女人统帅啊,一点都沉不住气。
眼中的那面赤色的大纛越来越近,边上的告旗清晰地标明了来者的身份,他一时间有些好奇,想要亲眼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女将,究竟是个什么面目,因此连将令都未曾发出去。
纵蹄如风,愈来愈近,来者的胯下是一匹罕见的波斯骏马,火红色的马背上是一个明艳无双的身影,大红战袄外头罩着明晃晃的山纹铠,凤翅盔上一丛红缨随风飞舞,整个人马犹如一团不断跳动的火焰,分外动人,就连对手都看呆了。
“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一十步......”随着马身的起伏,雉奴在心里估算着,手中攥着的一支羽箭上,已经裹上了油布。
大约在百步左右的距离上,她坐直了身体,用另一手上的防风打火机,将油布点燃,然后摘下骑弓,搭箭上弦,一边以双腿控马,一边缓缓拉开了弓弦。
从空中来看,她和身后的骑军呈一个正面的楔形阵,是典型的骑兵冲击阵型,而一马当先的她,与身后的大队隔着三个马身的距离,只听得“嗤”得一声轻响,弓弦被一股内部的拉力猛地收紧,将那支燃烧着的火箭射向了天空。
与时同时,她已经冲过了八十步的范围,即将接近蒙古人的骑射距离,就在此时,她将腰身一拧,双腿用力一击,胯下的马儿犹如探知主人的心意,立刻从直行改为了侧向,她看也不看地伸手后探,从箭囊里抓出一只羽箭,攥在了手中。
火箭就是信号,身后的三千汉家骑兵马上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一边跟着自家主帅改变方向,一边纷纷射出手中的箭支,霎那间,无数道明亮的火迹划破天空,飞向鞑子的大队人马当中。
“不好!”玉哇失在火箭上天的一刻,就觉出了不对,这一片战场他曾经搜索过,可万万没有想到,宋人没有在表面上做文章,而是把文章做到了地下。
一般来说,使用火箭的目地只有一个,引燃散在某处的火油,否则他们用不着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发射,因为,八十步左右,已经是骑弓射程的极限,基本上伤不到人。
果然,第一支火箭插在了离着最近的蒙古骑兵还差着两三步的草地上,那些骑兵无不报以嗤笑,感觉这些宋人就像是孔子门前掉书袋,关公面前耍大刀,论骑射,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岂能被汉人吓倒。
七月流火,即使是在北方,太阳依旧表现出了噬人的威力,水汽被腾腾的热浪所蒸发,就连青草都显得有气无力,而那支插在泥土里的箭支,一丛肉眼看不清的火苗慢慢地烧灼,随着油布滴下来,落在了深色的土壤中。
“噗”得一声,就在这些蒙古骑兵们的笑声中,焰苗突然间腾空而起,宛如从地下喷出来,很快就蔓延开去。
“地上有火油,快退!”玉哇失焦急地大喊着,前面的骑兵们纷纷拔马后撤,顿时就与后部的主力挤在了一块儿。
这时,宋人的骑军已经完成了阵前的转向,整个队伍从蒙古人的阵前横扫而过,冲在最前面的雉奴射出了第三轮,无一例外都是用于点火的火箭。
从天而降的火箭将他们身前八十步左右的一片区域插得密密麻麻,那些不断升腾的火苗,在两军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更多细小的火苗顺着草丛向前延伸着,却并没有想像中的扑天大火。
乱成一团的蒙古骑兵让处于阵中心位置的怀都皱起了眉头,火攻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对于野外的战场来说,效果其实有限得狠,至少在他的目力所及,自家骑兵还没有一个因为火烧而倒下的。
宋人煞费苦心,将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放一把火?让军中产生混乱,然后自相践踏,阵形崩溃,四散而逃?如果这个女将真的如此幼稚,又怎么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他从来都不会去低估对手,更不会对军中的混乱无动于衷,见此情形,马上传下命令。
“吹号角,命前军扎住阵脚,本部依次后退,本帅倒要看看,宋人的火能烧到哪里去?”方圆二十多里的范围,两边又都是河流,他根本不担心,就算宋人有钱,将火油遍布整个三角平原,大不了撤出去就是了。
当务之急,是稳住军中的混乱。
号角声就是军令,玉哇失对于主帅的反应速度佩服不已,倒底是宿将,一眼就看出了虚实,他当即下令自己的所部,不要急着后退,给后面主力一点时间,只要一点就好。
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看到地面上一条小小的火迹正在快速地从马身下穿过,很明显,那是宋人有意识散下的火油,可奇怪的是,火油的量不足,火苗也不算大,连马蹄子都没能烧到,这样的火势有什么用?
带着这种疑惑,他四下里张望,立刻就发现了,无数条类似的小火迹,正在流水一般地穿过自家的军阵,因为实在不太明显,又没有什么杀伤力,不仔细看,根本就注意不到。
玉哇失那颗敏感的心被触动了,他莫名地想起,在狮子口的那一战,扮成海盗的宋人水军,宁可与敌偕亡,也要将他们的船只炸毁时的情形。
炸毁!
他的脑海里突然间灵光一现,似乎摸到了某种头绪,就在此时,一束小小的火迹停在了不远处,发出细小的“嗖嗖”声。
这个声音,与那个宋人最后滚落的木桶,实在太过相似了,让他时常在梦中想起。
“轰!”地一声巨响,梦里的那种情形,竟然真实地在眼前发生了,只见一个骑兵连人带马被炸得腾空而起,伴随着大量的泥土,重重地落下,四周响起了一片哀嚎,夹杂着战马的长嘶,一瞬间响彻了小小的河谷平原。
玉哇失心神俱震,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千算万算,宋人的意图竟然在这里,没等他回过神来,源源不断的爆炸声次第响起,每一处都在拥挤不堪的蒙古骑兵大队中,陡然受惊的战马顾不得主人的控制,没命的四下奔逃,又进一步加重了这种混乱的趋势。
一万人的骑兵队伍,连同双马的配置,就是两万匹军马的体积,将这片小小的三角地带挤得水泄不通,地上那些早就埋好火药罐子,此时正是发挥出最大威力的时候,就算只是后世用于爆竹的粗火药,也挡不住这么多只穿了轻皮甲的人体,一时间,到处都是人仰马翻,断臂残肢乱飞的情形。
完成了这一切的宋军骑军,重新集结在他们的统帅身边,雉奴放下手中的骑弓,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看着鞑子骑兵混乱不堪又走投无路的惨状,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蓦得流下。
“宁哥儿,你听到了么,这是送给你的祭仪,一万颗鞑子骑兵的人头。”她仰天暗暗祝祷了一句,再回首时,面上已经没有了悲伤,只余下清冷。
“打信号,全军出击!”
爆炸声起,不但当中的蒙古人乱成了一团,就连后头的宋人大军也是目瞪口呆,整个大地就像沸腾的开水一般,地动山摇,令人难以想像,任是谁也不曾想到,那些经由他们亲手埋下去的小小罐子,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于是,从齐宝柱这个一军都指,到下面的普通士卒,都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连绵不绝的鼓声,也随之停滞下来,直到远处传来主帅的信号。
齐宝柱从一脸呆滞当中首先反应过来,他兴奋无比地挥起手中的钢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
“击鼓,前进!”
没办法,爆炸声笼罩了一切,不这么做,根本听不清楚。
听到他的命令,整整二十八面双层牛皮大鼓,被傍大腰圆的力士们一一擂响,“咚咚咚”有节奏地敲击在诸军将士们的心中。
身前的前厢首先动了,一万二千五百名忠武军将士,拔出插在泥地里的长枪,一手举起身前的方盾,踏着整齐的鼓点,依次向前迈步。
他们的装备经过了更新,身上的护甲换成了更轻更坚固的工程级聚脂纤维塑料,同样材料的头盔做成了遮檐型,有点像是后世一战时英军所戴的那种。
手中的长枪不再是便宜的红缨枪,而是换成了一体成型的高强度枪杆和涛模枪头,专门可用于对付骑兵的冲击,至于那面一人高的方盾,则与远征军一样,用得是五公分厚的透明防爆玻璃,远远看着就像是空无一物。
换下来的自然都归了那些乡勇,这些崭新的装备,给了军士们更大的勇气,在野外直面鞑子的骑军,换作之前,是想都不敢想像的一件事,如今,他们眼里,远处那些人,只不过是一群垂死挣扎的蝼蚁罢了。
包钢的长筒皮靴重重地踏在泥地上,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焰被他们毫不在意地踩进了土中,气势如虹的宋军步卒,在一百步左右的距离上发起了突击,无数支长枪被放平,嘴里高喊着战斗的口号,甚至压过了巨大的爆炸声。
“杀鞑子!”
第二百二十一章 长城
宋军的攻击非常坚决,前厢是个老兵厢,主要成员是之前元人的山东驻军,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参加了李璮叛乱的队伍,对于蒙古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仇恨,因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位于最前排的长枪方盾全都执在身高体壮的大汉手中,他们用身体顶着方盾,以已为锤,借着冲力狠狠地砸进鞑子的骑军大队,在那些惊惶失措,马儿几乎不控制的蒙古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手中的长枪奋力递出,轻易地刺穿敌人身上的皮甲,然后迅速回抽。
一个个的骑兵哼也没哼,就从马上一头栽下来,身上往往不只一个血窟窿,一匹匹无主的战马,就这么被宋军步卒赶向前方,进一步加剧敌阵的混乱。
宋军步步向前,一点点地压缩着敌人的空间,让他们无法从容调度,身处进退两难的境地。
没有速度的骑兵,不但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还因为身体暴露在高处,顿时成为了弓弩手们最好的靶子,近身肉搏加上远程狙杀的双重打击,很快就使蒙古人的前部骑军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对此,前锋统领玉哇失急得直跳脚,除此之外却毫无办法,因为来自于地下的爆炸还在不断地发生,在造成巨大伤亡的同时,让敌人处于无可遏制的恐慌当中,根本无法进行有效地指挥。
整个队伍全乱了,所有的人和马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跑乱撞,许多因为爆炸而掉落下来的骑兵,不是死于火药的威力,而是自家战马的蹄下。
怀都的运气不错,一次爆炸就在他的身边响起,除了将战马惊得腾空而起,竟然连伤都没有挨着,亲兵们不得不死命地挡在他的四周,防止那些乱冲乱撞的马儿跑过来,此刻已经顾不得了,许多惊马被斩杀当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骇人的爆炸声才算是停下来。
这短短的一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年那么久,还没有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宋人的呐喊声便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宋人的攻击来得那么及时,正打在他们的要害处,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旦被宋人的大队缠上,他们这支跑不起来的骑军,只有一个下场。
怀都猛地一咬牙,发出另人耳涩的声音:“吹号角,命前锋所部,进攻!”
亲兵们听到他的指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被他一鞭子抽在身上:“还不快去!”
长长的号角声终于响起在战场上,玉哇失却听得如坠冰窟,他下意识地朝着后部主力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面硕大的万户旗正在缓缓移动,主力要撤退?
军令如山,他不得不遵从,玉哇失不得不拔出长刀,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子,他身后的大旗也随着舞了一圈,然后斜斜地指向前方,宋人正在攻击的方向。
三千多人的前锋,此时还剩下多少,玉哇失已经无从去统计了,他亲眼看到一个蒙古千户,被炸得连人带马飞上半空,掉下来的时候,又被自己的部属踩成了肉泥。
就算是战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在宋人的刀枪之下,否则,哪有光荣可言。
在他的身后,数百名钦察人听到了自家将主的指令,毫不犹豫地跟在了身后,这是他的部落硕果仅存的族人,其余的不是死在辽东,就是狮子口那冰冷的海水中。
当这支队伍发动冲击时,他们的前面已经没有了活人,上千匹无主的战马四散奔逃,反而为他们让出了一点冲刺的空间,玉哇失狠狠地一下抽在马身上,企图在有限的空间,尽量让马速达到最大。
“砰!砰!砰!”片刻的功夫,他们就与宋军的步卒大队迎头相撞,奔腾的战马连同骑兵似有千钧重,单手执枪的军士怎么也不可能挡得住,往往连人带枪被撞得倒飞出去,军阵的前方竟然被冲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玉哇失大喜过望,一刀格开刺向他的长枪,顺势劈下去,眼见着马身下的宋人步卒就要身首分离,不料长刀撞在空气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竟然不得寸进!
原来,宋人步卒的身前,竟然是一面透明的大盾!这尼玛要怎么打?玉哇失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奋力摧马前冲,用马速将那人连着盾牌一块儿撞开。
枪盾的后头是弓弩手,这些人手上总没有盾牌了吧,他就不信,宋人还能开挂开到底,连一点节操都没有。
“架盾桥!”阵后的齐宝柱看到了这支骑军的逆袭,虽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亡,可是却遏制了已方的攻势,不禁有些恼怒。
听到他的将令,一队长枪兵放下手中的长枪,双手执起方盾,在他们的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将盾牌首尾相连,组成了一个斜长的坡形,这种战术原本是用于不太高的障碍物,或是难以跨越的濠沟。
盾桥一成,他便沉声喝道:“甲士,同某上。”
说罢,也不拿盾,提着手中的厚背钢刀,“蹬蹬”地从透明方盾构成的桥面上冲过去,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腾空而起,借着冲势,一下子就越过了前面的弓弩队,直面冲进来的敌人。
数百名甲士与他一样,分别从上百架盾桥冲过去,在空中双手紧握刀柄,如同展翅的鹰隼一般,扑向敌人的骑兵。
“狗鞑子,受死吧。”
齐宝柱恶狠狠地一刀斩落,凌厉的刀光闪得玉哇失眼睛都睁不开,只得横刀去挡,只听得“锵”地一声,他那把由西域工匠打造的百炼刀居然从刀身处折成了两断,紧接着头顶上火花四射,眉间一凉,两只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焦点,陷入了黑暗当中。
宋人果然有做弊器啊,这是玉哇失脑海中涌出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便身体一歪,栽了下去。
可惜了,齐宝柱落地的时候,正好看到马上的身体跌下来,整个头部几乎被劈成了两半,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得军功,他柱着钢刀站直身体,顺手还拉了一把之前被马儿撞倒的步卒。
“指挥,鞑子要跑。”
冲进来的骑兵很快就被这些甲士一一消灭,倒底还是耽误了一些功夫,不用手下提醒,他也看到了前面的情形,鞑子的大队骑军已经完成了转向,正在拼命地朝后方逃去。
“放心吧,逃不了。”
齐宝柱轻蔑地哼了一句,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自家的骑兵风一般地从军阵的边缘冲过去,为首的一朵红云,赢得了他们的齐声喝采。
“弟兄们,加把劲,追上去!”
宋人大队也不变阵,就这么跑了起来,追着敌人逃跑的方向,紧紧地跟在了后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堵移动的火墙。
方圆不过二十里的战场,快马往来用不到两个时辰,怀都带着骑军的主力,退往金岭镇的方向,只要出了镇口,就是一马平川的来路,至少那里没有令人恐惧的爆炸。
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再去面对气势正盛的宋人大队。
逃亡时的速度总是异于平时的,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到达了原来的位置,可是让人疑惑的是,他们看到的,并不是破败的临淄县城,而是别的景象。
“你说什么?城墙?”听到前面探路的禀报,怀都又惊又怒,不到的一天的功夫,他从狩猎者,被猎物啄了眼,已经足够倒霉了,难道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结果在等着?他不信。
“万户,真......真的是城墙,老长老长的城墙,一眼看不过来。”或许是这个蒙古人不知道怎么来表达,伸出手连比带划,示意了好半天,才让他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
怀都没有抽鞭子,他相信自己的部属,还不至于用这么容易揭穿的谎言来欺骗自己,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可就不是鞭打的问题了。
他一言不发地拨马前行,手下们赶紧一拥而上,穿过大队的骑兵,在这些人的脸上,都是惊惶未定的神情,他实在无法想像,一旦前路有失,宋人会不会将他们堵在这片不大的河谷地带。
没过多久,怀都就看到了前面的情景,一堵齐胸高的墙垛,挡在了他们的前面,从视线所及,分别向两边伸展开去,任何一边都看到不到尽头,而在墙体之后,是无数的人影,以及飘扬的旗帜,上面是他最讨厌的那种颜色。
这不可能!
他们从金岭镇进入,到临淄县城停留了一会儿,再溯渑水北上,到遇敌、交战、败逃,总共也就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宋人是如何筑出这么长的一条矮墙的?要知道,整个口子有二十里宽,他在马上大叫着,狂怒不止。
“去探,向两边,向前方,我不信,他们都是神仙,还能凭空变出一堵墙来!”
手下们不敢违逆,赶紧分别朝着两头派出侦骑,同时分出几个百人队,自多个方向朝前方逼近,可是最终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证实了,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臆想。
宋人,真的在这片长达二十多里的平原上,只用了一天多的功夫,就筑起了一道矮墙!
消息证实的一刻,怀都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那是立国十多年,灭国无数、所向无敌,从未有过的感觉。
就像是他们越过北方的山岭,那些在幽燕之间蜿蜒上万里,筑于大山之顶,有如巨龙一般的雄伟建筑,曾经给了这些草原汉子无比的震撼,同时也心生鄙夷,认为这代表了汉人的怯懦,但却无损于它的伟大。
那就是......长城!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严阵
战事的发展,通过实时的监控,刘禹尽收眼底,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没有任何意外,因为他们在前几个月的战斗中,不断地积累小胜,一步步地建立起对蒙古人的心理优势,到了今天,哪怕在野外面对万骑,已经有了一战之力,即使没有火药的帮助,相信也绝不会输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让他感到欣慰的除了全军的表现,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雉奴的成长,她在整个战斗过程中,都严格遵循了战前的计划,并没有任何冒进和冲动,表现出一个合格的统帅资质。
从元人越过金岭镇到他们从三河口平原地带溃败回来,过去了一天半的样子,而他所指挥的民夫和乡勇,除了筑起一道高过半人的胸墙,还在矮墙之前挖下了一条深深的壕沟,二十多里的宽度,对于多达十五万人手,平均到每个人,差不多是十五个人一米,连挖沟带筑墙,甚至可以分成几班轮流倒,一天的功夫就已经足够了,等到元人的溃军出现在视线中,他们还休息了小半天,吃饱喝足,真正地以逸待劳。
此时的矮墙后头,五万乡勇严阵以待,他们穿着忠武军将士更换下来的衣甲,手持红缨枪,腰挎宋军制式战刀,其中一半的弓箭手,都经过了至少两个月的闲时训练,比起正规军,唯一缺乏的可能就是实战经验了。
蒙古人的凶残暴虐,是整个京东路宣传的重点,说得多了,在心理上就会形成阴影,这或许是一种副作用,等到真正面临敌人,这些从未上过阵杀过人的乡勇,紧张之色由然而生,为此,刘禹将机宜司在附近的探子全数集中起来,按照每五百人也就是一个指挥一个人,好歹让这条战线都有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兵压阵,他们不断地插腔打诨,多少也能打消这些人的心理恐惧,宋人在让新兵上阵时,都是如此这般的做法。
刘禹自己站在胸墙的中段,身后是操纵飞行器的蒙魌,身前是一个指挥的乡勇,一个机宜司的探子,正在大声吹牛,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让人忍俊不住。
“鞑子,也是爹生娘养的,不是什么三头六臂,楚州城下,被咱们抚帅带着二十多万人,从海边一路追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到了淮水边上,江水结上了冻,硬得跟这石头似的,眼见着就要跑掉了。”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正听得入神的乡勇们纷纷催促,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猜怎的?”
“那如何猜得到,还不快说?“
“咱们抚帅嘴里念念有词,说时迟那时快,冻紧的江面上,突然之间狂风大作,无数的海船凭空冒出,知道什么是海船吧,不是打渔的那种,那可是咱们大宋海司的战船,每一只上头都有投石器,就是寻常架在城头上的那种,磨盘也似的石头雨点般地落下,在冰面上的鞑子,全都变成了落水狗,不是淹死就是冻死,剩下腿脚快的,也只能跑回岸上,这一下,就没处可跑了,好几万人哪,全都降了咱们,什么样的鞑子都有,蒙古人、色目人、还有汉人,不信?齐指挥那些人,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问问某有没有说大话?”
“依你说,咱们抚帅,当真能撒豆成兵?”
“那是,没看到这道墙,是不是一夜之间出来的,撒豆成兵算什么,你们每一个都是兵,咱们的后头还有十万乡亲,鞑子有多少人?都不够咱们一窝端的,赶紧打完了,咱还有多少事等着呢,哪有空跟这儿耗着?”
老兵的满不在乎,给这些乡勇带来了极大的信心,虽然说得话颠三倒四,夸大其辞,可如今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个有着神力的统帅,那是自带勇气buff的不二人选,刘禹听得嘴角直扯,却没有去打断他。
“抚帅,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刘禹心中一凛,赶紧拿起千里镜,镜头里出现了一片烟尘,那是大队的骑兵狂奔之下所造成的效果,他拿起传音筒,接通了战场上的探子们。
“注意,敌已至,准备接战。”
随着他的命令,每道胸墙上都竖起了一面红色的指挥旗,这些老兵临时接过了指挥使的权力,向下面的乡兵布置起标准的防御。
倚墙而站在最前面的是弓箭手,不同于标准的宋军配置,其中没有弩手,清一色都是弓手,他们默默地按照平时的训练,将背上的箭囊解下来放到脚边,最趁手的位置, 以便不用去看,一伸手就能拿得到。
后面是持着红缨枪和木盾的步卒,他们将负责清理冲进来的敌人,每个老兵都在他们的队伍中间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莫怕,一切听从号令,鞑子要欺近数十步才会射箭,到时候全数低下头,他们没有办法跨过墙,就拿咱们没有办法,等到后头的大军到来,就是插翅难飞。”
很快,元人的骑兵就在视线中露出了身影,他们在远处停下来,似乎先是确认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响起了连绵不断的号角声。
“鞑子人数在五千上下,他们动得太快,不容易数清楚,只能看出个大概。”蒙魌在身后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消息。
“他们排出了一个千人队,位置在中段偏左,应该是试探之用。”
刘禹立刻将千里镜的方向调整到了那个方向,同时在传音筒里发出警告,那个方向上的守备立刻紧张起来。
鞑子骑兵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明显是为了减小弓箭的伤害,他们凭借着娴熟的马上功夫,很快就进入了步弓的射击范围。
传音筒里传出一声暴喝:“放,给老子狠狠地射!"
只见那个方向,突然升起一团乌云,那是数千支箭支飞上空中,然后以一个不大的曲线落下,胸墙前面顿时响起一片嘶叫,一些奔跑中的骑兵猛地向前仆倒,带起一阵灰土。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鞑子。”传音筒里响起各种兴奋的声音,紧接是老兵的喝叫。
“射得好,莫要停,这回要瞄准了,不要着急,就当是个活靶子。”
第二轮已经进入直瞄的范围,这些乡勇经过第一轮的发射,不管有没有中的,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心理上已经慢慢放松下来。
很快,一片箭雨随之射出去,这一回命中的目标要多不少,刘禹粗粗看去,至少倒下来百多骑,其余的蒙古骑兵也已经伏在马鞍上,解下了骑弓。
“注意,他们要射箭了,听我号令,全体弓箭手,下蹲,身体尽量贴近墙壁,步卒举盾,遮住身体,准备迎接箭矢。”
大约四十步的距离上,蒙古人发射了第一轮箭支,由于胸墙的阻挡,射入宋人阵中的不多,绝大部分又被木盾挡下,只有极少数倒霉的家伙,因为遮护得不全,射在了腿脚等外露的身体上。
“我中箭了!”
“莫要叫,死不了。”老兵吼了一句,然后一招手:“来两个人,把他拖下去,好生包扎。”
很快,两个民壮冲上来,用一种简易的担架,将那些中箭的乡勇抬起,飞也似地跑远,这一幕,非但没有让他们害怕,反而在余下的乡勇中,掀起了阵阵哄笑,毕竟没有战死,挂个采叫得那么响,他们有资格嘲笑。
很快,擅长骑射的蒙古人接连射出了好几轮箭矢,却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等到他们发现那堵墙虽然不算太高,可是墙下的濠沟又宽又深时,只能无奈地转头回去。
老兵们立刻抓住这个时机,让伏在胸墙下的弓箭手站起身,用箭雨为他们送行,这一轮试探性的攻击下来,除了在墙外留下了二百多具人和马的尸体,蒙古人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这个小小的战果,引起了乡勇们一阵又阵的欢呼,也彻底打消了他们内心的恐惧,原来鞑子真的一射就死,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试探的结果,让怀都大失所望,虽然从对方的射术看得出,那里并不是宋人的主力,可无奈有城墙的加成,让这些骑兵去爬墙?那不是以已之短去击宋人之长,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样,大队的宋人主力可就在身后,随时都会出现。
“肘水、渑水,不拘什么地方,可能涉水过河么?”
部下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告诉他:“如今是七月,水流又大又急,一旦下了水,就成了宋人的活靶子,不是淹死就是射死,只怕没到对岸,就已经全军覆灭了。”
怀都这才想起气候的问题来,宋人好狠,专门挑了这个时节,骑军下了水,不比陆上,行动极慢,那些胸墙后头的宋人,会放过他们?这种地形,就是打算要往死里整啊,怎么办。
后头那支宋人的骑军,始终若即若离,既不过份逼近,也不离开他们的视线,似乎只打算起到监视的作用,他们在等什么?很明显,是后头的大队步卒,经过了一夜的赶路,现在的蒙古骑军,人困马乏,又不能下马休息,宋人正在一步步地将他们逼入绝路!
绝路。
怀都一想到这个字眼,心头就如同滴血一般的疼,前部三千人已经被舍弃了,余下的人马里头,减员也近两千,如果不能将这些人带回去,济南城下的那支大军,就失去了唯一的机动力量,今后连三十里以外的范围都无法遮蔽,对于宋人来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是返回去与宋人大队步卒一拼,还是冲破这堵不算太高的胸墙?他必须要马上做出一个决定。
生死攸关。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三丰
怀都一把拔出弯刀,看着围拢过来的部众们,高高举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生天在上,兀尔鲁氏的勇士们,拿出你们的勇气,让这些怯懦的敌人看一看,他们只配躲在高墙后头,即使这样我们依然......”
“毫不畏惧!”
“冲过去!”
绝境之下,这些蒙古骑兵选择了矮墙做为突破口,为了加大突击面,剩余的五千余人依次排开,拉成一条十多里长的横队,几乎与对手的阵地同宽。
从飞行器中发现这一情况的刘禹,立刻将消息发到了每一段防守者的耳中。
“鞑子要拼命了,一定要沉住气,即使他们能越过胸墙,也不过是送上门的战绩,组织那些武艺出众的乡勇,随时准备围歼,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随着他的指令,每胸墙后头的守军都打起了精神,透过半人高的墙体,紧张地看着远处。
很快,大地发出轻微的颤动,隆隆的蹄声由远到近,由小到大,蒙古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长长的骑兵队伍如同黑色的潮水,疾扑而至。
“稳住!稳住!"富有经验的老兵探子手持千里镜,用简单的测距法估算着他们的距离。
“稳住,弓箭上弦,第一轮......发射!”
这一回,他们没有放得太近,因为敌人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大约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上,他们就指挥弓箭手发出了第一轮箭矢,这些呈抛射状的箭矢从空中落下来的时候,敌人正好冲过了二十步的距离,恰恰进入箭矢的笼罩范围。
“噗!”
十多里的战线上,到处都响起了战马仆倒的声音,而紧接着,乡勇们又在老卒的指挥下射出了第二轮,由于新手上阵的原因,很多弓箭手射出箭矢时,敌人已经冲进了四十步,骑弓的反击也随之到来。
“注意躲避,身体不要突出墙体太多,射完就蹲下来,长枪手准备。”
老卒们有条不紊的指挥,安定了这些乡勇的心,他们按照指令,不再长时间地暴露在墙体之外,只是射箭时,才会突然冒出头,饶是如此,蒙古人精准的射术,依然造成了一些伤害。
早在第一轮射击的开始,刘禹的身前就被一面面盾牌给遮护住了,同时也将操作飞行器的蒙魌挡了起来,天上箭矢乱飞,这个时候放出飞行器无济于事,她将东西收回来之后,便站到了刘禹的身边,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刀,刘禹一眼就认出,那是雉奴的贴身之物。
“啊!”中段的胸墙后头,一个乡勇许是射中了一个蒙古骑兵,太过兴奋,忘了躲藏,马上被一只羽箭射在胸口,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负责这一段的老卒是本地机宜司的头,上前探了探,“啪”得一脚踢上去。
“娘的,都没穿过衣甲,叫唤个什么劲,赶紧起来,不然老子当逃兵处置了。”
那人也是有趣,被他一踢,爬起来上下摸了摸,果然连血都没有,咧嘴大笑:“没死,哈哈,鞑子的箭射不死我。”
就在此时,老卒猛地将他一推,嘴里骂道:“中在胸前是你运气,要是头上,看死不死。”
同时挥动长刀:“注意,他们要过墙了。“
刘禹放下千里镜,此时敌人已经足够接近,不需要这玩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无数的蒙古骑兵,借着战马的速度,在胸墙外的濠沟前起跳,一些速度不够的直接撞到墙体,掉到了沟里,而那些骑术出众的,往往在刻不容缓之际,猛地拉起战马,从不到一人高的墙体一跃而过,连人带马冲入了乡勇的阵中。
“长枪,攒刺!”
“刀手,补位,先砍马。”
老卒们的声音在阵地上响起,到处都响起了厮杀声,这是成长的必要阶段,否则他们永远都没有直面蒙古人的勇气。
好在老卒们的指挥得当,那些冲入阵中的蒙古骑兵,往往还没有落地,就被早已经准备好的长枪刺中马身,等到掉下来,又由于马匹的受伤而无法驰骋,顿时身陷重围之中,哪怕他们十分英勇,奈何敌人的人数多出十倍,渡过了最初的慌张期之后,乡勇们渐渐打出了自信,就连弓箭手也发挥了更大的作用,这些失去了马匹的骑兵们渐渐不支,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乡勇们的围攻之下。
刘禹所在的这一段是鞑子攻击的重点,因为乡勇的大旗就竖在后头,就连武勇都要高出一筹,一个冲过来的鞑子千户在战马倒下一刻,低头避过好几只红缨枪的攒刺,手上猛得挥出,将几个乡勇打得盾裂人倒,吐血不止。
他看也不看射在身上的几只箭矢,左手一把弯刀,右手上是一只枷链,链子上的刺锤乌沉沉地,大步向前,几个乡勇为他的威势所摄,心生怯意,不住地后退,眼看就要突破。
“一起上,拦住他。”老卒见势不妙,抢过一面盾牌,从他身后扑上来。
鞑子千户手上的弯刀横扫,挡住他的一击,两刀相交,迸出一阵火花,另一只手上的枷链舞出一个大圈子,重重地打在木盾上,将上好的硬木打得木屑飞溅,从当中裂开。
逼退了老卒和几个乡勇的围攻,他已经看到了被众人保护在当中的刘禹,直觉那是一个大人物,毫不犹豫地大步冲了过去。
见此情形,蒙魌想要上前一步将他挡在后面,刘禹一把拉住她,摇摇头:“某还用不着一个女人舍命相救,这么多人,如果还能让他冲过来,就枉费了你家宣帅苦心造诣所做的这一切。”
此时,那人已经冲近,一脸的凶样,不知道让她起了什么,浑身都在颤抖,刘禹拍拍她的手,准备一旦真得被突破就拉着她后退,反正四下里全都是自己的人,累也能累死敌人。
就在那人准备突破这个小小的盾阵时,一只枪头快如闪电地刺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挥刀去挡,枪头在他的弯刀上一点,震得他的手臂发麻,差点就没抓住。
鞑子千户不得不后退了一步,一个身影挡在了前面,身材不高也不壮,看着精精瘦瘦地,脸上充满了坚毅。
这么一打岔,身后的乡勇已经冲了上来,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只箭矢正中后背,他行若无事地大吼一声,枷链腾空而起,围在身边的乡勇们被逼得纷纷后退,除了身前的这个汉人。
只见他没什么动作,那支红缨枪如同有了灵性一般,募得闪出一朵枪花,从舞动的枷链空隙中穿过,准确地击中了刺锤上的链子,顿时将鞑子的动作打断,落下的刺锤余势未歇,在枪身上缠绕了好几圈。
汉子腰身一拧,沉身下蹲,猛地将枪杆子朝外一挑,鞑子千户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大力袭来,不得不放开手。
就在汉子得手的一瞬间,鞑子千户大步上前,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划出一道明亮的刀光,砍向汉子的头部,汉子身形一错,避开他的刀砍,同时做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双手放开枪杆,那支红缨枪连同裹在一块儿的枷链掉在了地上。
汉子矮身出脚,鞑子千户反应很快,退步避开了他的一蹬,紧接着对方原地一个旋转,另一条脚如同铁鞭般扫在他的脚踝上,吃不住力的鞑子千户再也难以站稳,仰天倒了下去。
跌倒的同时,他还不忘了挥刀挡住胸前,只见那汉子合身扑上去,双手迅速而准确地捉住了对方拿刀的那只手,手肘弯曲,身体下沉,猛地一个肘击打在鞑子千户的胸口,重重地一击打得敌人头部昂起,眼睛突出,忍不住张嘴痛呼了一声。
汉子顺势拿掉他手上的弯刀,横在了他的颈项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后面的刘禹都看得心跳不已,这可不是后世的动作电影,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老卒见敌人已经成擒,长出了一口气,正待命人上前捉人,一个身影猛地冲了出来,刘禹一愣,他身后的女孩已经到了那个鞑子千户的身边。
被自己的弯刀架在脖子上,鞑子千户夷然不惧,眼中依然凶光毕露,毫不示弱地与那个汉子对视,突然眼前一暗,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光亮。
紧接着,一道刀光猛地冲下来,他的脑海中就像断了一根弦,巨大的痛感直入骨髓。
在汉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个瘦弱的女孩,双手举着一把短刀,一刀一刀地狠命捅下去,等他拿起弯刀,身下的鞑子千户已经认不出模样了。
“随她去。”刘禹制止了老卒想要上前拉住她的意图,推开身前的护卫,走到那个汉子身前。
“你的武艺不错,叫什么?”
“回上官的话,小的名叫张通,原是辽东人氏,被宣帅所救,渡海来到了这里,家中分了田地,小的有些气力,便应了乡勇。”汉子站起身,恭谨地答道。
“张通?识字吗,可取了表字。”
“不瞒上官,族中原有私塾,念过几天书,二十那年,先生送了字,称为‘君宝’。”
难怪,刘禹差点大笑出声,未来的武当派开创者,赫赫有名的道教人物,传说中活了一百二十岁的牛逼人物,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当然,此时他还没有得到那个广为人知的道号,三丰。
就在他打算嘉勉几句的时候,阵地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刘禹转头一看,胸墙外蹄声雷动,火红的旗帜迎风飘扬。
宋人自己的骑军到了,他们的加入,也彻底宣告了鞑子骑军的末路。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成长
( )除去那些越过矮墙的鞑子,其他的都摔进了濠沟中,虽然七荤八素,却不容易致命,这其中也包括了他们的统帅怀都,毕竟他的年事已高,远不如少时矫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直到被人捆做一团,怀都才如梦方醒,可怜此时他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了,整个鞑子骑军中,被活捉的只有两千左右,其余的近八千人,全都死在了这片小小的三河平原,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打垮他的主力的,竟然是一群从没有上过阵的乡勇。
“侵略者总会在他们看得见的东西上找原因,实际上,真正打败他们的,是京东全路的数百万人民,他们节衣缩食,送出自己的亲人,甚至是家中唯一的劳力,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这种信念,才是无可匹敌的力量,无论他们来多少人,最终都会碰得头破血流,这便是人民战争。”
战前做计划,战后写总结,是刘禹为他们规定的必备步骤,每打一战都会总结一次,哪里做得好,哪里有不足,明明白白地摆到桌面上,才能吸取经验和教训,才能一点一点地成长。
这一次的战斗,刘禹主持了他们的总结会,首先在沙盘复原了整个战事的经过,再分别由参战各军指挥进行解说,将每一道命令都记录下来存档,做为战后评定的依据,对此,京东路的军官们已经进行过多次,自然是轻车熟路。
看得出,胜利让他们更加自信,这是好事,不过如果过度膨胀,就会造成轻敌的结果,刘禹也会适时提醒他们,以免头脑发热,去打一些没有准备或是准备不足的仗。
“战场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做什么?不是喝酒庆祝,而是扩大宣传,让胜利的消息,传遍京东路的每一个乡村,让这些献出自己亲人的百姓们,享受胜利的滋味,把那些俘获的鞑子,押到当地去,让百姓亲眼目睹,会最大程度地增强他们的自豪感,连真正的鞑子都被我们打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要记住,你们能取得胜利,不是靠着本官送来的那些劳什子,而是数百万父老乡亲!”
雉奴听着他的发言,大眼睛里闪着光,这一仗骑军发挥的余地不大,最后只捡到了一个收尾的活,不过她没有在意,完胜才是最好的结果,自己已经不需要靠杀戮来增加威望了。
比起战争,眼前这个挺拔的身姿才是让她最为关注的,相隔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说不定很快就会分开,再见面,又不知道是多久,她突然感到了深深的不舍。
以前在建康的时候,也有过时不时就消失不见的一刻,可那时候,她根本没有太过在意,因为再过一定的时间,人就会突然出现,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如今,似乎还是一样的情形,怎么就不能适应了呢?
没等她想明白,刘禹已经结束了发言,各军开始自行讨论,他走到小妮子面前,在她眼前晃动两根手指。
“不会吧,都听得睡着了,若是后世,你指定也是个学渣。“
“没有,入了神而已。”雉奴的面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我就说嘛,在琼州上两百多人的大课,也没有哪个敢在课堂上睡觉,本官讲的有那么不堪么?”
刘禹打了个哈哈,将这小小的尴尬掩饰过去,这场战事只是恰逢其会,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安排。
“这次过来,有几件事要做,一就是换装,这个已经完成了,二就是完善通讯,传音筒的范围太小,转接过于繁琐,我准备了新的法子,从你这里开始。”
听到他谈到正事,雉奴赶紧转过头,正色凝听。
“全路多山,我选了几个高处,架设一种铁塔,需要一些人手,特别是熟知地形的当地人最好。”
他要架设的就是发射塔,可以起到中继的作用,使得短波电台的传输范围进一步扩大,此刻,雉奴所控制的地区,比后世的鲁省还要大,至少也要建五到六处发射塔,才能覆盖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
“没问题,眼下元人失去了骑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来,正好咱们集结了民壮,你需要什么人,直管挑去。”
雉奴不理那些技术上的细节,只需要知道最后的结果就行了,她的话就是指令,刘禹点点头,继续说道。
“这次战斗,我发现了一个好苗子,技艺出众,还识得字,不如放到你身边做个护卫,让我也能安心点,蒙魌不是一直想要学杀人技吗,就让此人教她。”
“你说好就好。”
雉奴一付乖乖听话的模样,让他还以为对方是不是病了,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雉奴愣住了,这样的动作,以前不是没有过,似乎再也自然不过,可当那只手带着温度挨上来时,她的脸颊烧得利害,红得惊人。
“这么热?“刘禹吓了一跳,缩回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比了比,不太确定地看着她。
“难怪看着你有些不对,生病了也不说,忍着怎么成?”
一边说,一边揽着她的腰,等到女孩反应过来,整个身体已经被他打横抱起,惊得雉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你呀,大大咧咧惯了,病了也不知道休息,那几个小丫头也是不晓事,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刘禹抱着她朝门外走去,眼见着就要到门口了,雉奴慌得跟什么似地,不住口地分辨着。
“我没病,快放下来。”
“没病?都发烧了还没病,看看你的脸,比旗子还红。”
他们的动静有些大,围在沙盘前的忠武军一众将校全都偷偷看了过去,眼见铁娘子一般的主帅,被人一把抱在怀里,羞得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这种情形可是不多见,还是齐宝柱有眼色,连连干咳了数声。
“看什么看,讲战术呢,是单刀直入呢还是迂回包抄?啊。”
众将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异口同声地答道:“那自然是单刀直入了喽!”
大堂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后知后觉的刘禹这才恍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着女孩扬长而去,将那些家伙扔在了后头。
门外矗立的卫士也是口瞪口呆,刘禹对着未来的武当派掌门人问了一句。
“你们宣帅的屋子在哪里?”
张通显然还有些陌生,涨红了脸就是答不出来,还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为他解了围。
“我知道,带你去罢。”
蒙魌将二人引到一间屋子前,为他们打开门,里面已经收拾过了,显得很整洁。
“就是这处,我,我走了。”
在她急着关上门之前,刘禹转头说道:“那个张通,以后会教你武技,好好学吧。”
蒙魌低着头“嗯”了一声,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赶紧把房门关上,犹自心跳不已,想到刚才的话,突然兴奋起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刘禹将雉奴放到榻上,不知怎的,女孩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前,让他不禁有些好笑。
“舍不得我?”
“啊!”
雉奴像是从梦里醒来,赶紧放开手,低头坐在那里,感觉到脸上发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了他。
刘禹慢慢挨着她背靠背坐下,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了,以前守城,哪一次不是你靠在城墙上睡着了,我把你抱进屋子里的,也没见你羞恼啊。”
这个背靠背的坐法,是他们以前经常会做的动作,雉奴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蜷起双腿,抱着膝盖,感觉靠在了一个厚实的身体上,心里无比塌实。
“我也不知道,真是羞死人了。”
刘禹“嘿嘿”一笑,小女孩有了别的心思,这说明她长大了,不过此时,他只想同她说说话,这种亲人般的感觉,让他倍感珍惜,舍不得去打破。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嫂嫂有了身子,明年,你就有小侄子了。”
“真的么?”雉奴当然知道阿兄有多想有孩子,一听之下高兴起来。
“当然是真的,大哥领兵在外,嫂嫂有十三姐儿照看,你可以放心。”
“我放心呢。”
刘禹喜欢这个样子的她,天真纯净的笑容,能感染人的心灵,让空气仿佛都透着喜悦,世界充满了阳光,灿烂无比。
捡了些琼州的趣事,两人你来我往地慢慢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刘禹说,她在听,屋子里,时不时就会爆发出阵阵轻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不愿意走得太快。
等到两人感到腹中饥饿,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两人相视一笑,刘禹拖过她的手。
“吃过饭我就走了,不是离开,而是去往登州,第一个铁塔会安置在那边,从建设到调拭,会在那边呆上些日子。”
雉奴点点头:“我把这边安排好了,就过去。”
刘禹什么也没说,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下,这种程度的亲密是雉奴愿意接受的,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满是不舍。
第二百二十五章 难处
发射塔的选择自然是有讲究的,在没有现代机械的情况下,只能尽量选择自然生成的高处,比如高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京东路境内高山不少,为了尽量照顾最大的范围,第一处位置选择了位于登州境内的崂山,不仅是因为它的高度足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山中的道观,可以为他们提供维护之处,毕竟现在不同后世,没有一个足以保险的地方。
整座发射塔由几个部分组成,最底底的自然是混凝土基座,需要在选定的地方进行现场开挖和浇筑。
在李谦的配合下,一些熟识地形的百姓被组织起来,将那些拆开的铁架子,一截一截的往山里运,这可不是后世,没有缆车也没有现成的路,只能通过那种崎岖的山路,慢慢往上挪,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一个道观的原因,说明有路可以通往山顶。
最后,连观中的道士都被发动了,数百人肩扛人抬,才将数吨重的器材弄上山顶,此时,选定好的位置上,已经完成了基座的烧筑,余下的就是铁架子的安装。
为了减少维护和电力的需求,刘禹特地订制了完全免维护的塔身,将近五十米高的铁架子构成塔身的结构,外面覆盖高性能的太阳能电池板,顶端安装着一具风力转轮,同时利用两种天然电力为整个系统供电,这座大功率发射塔,将起到中继的作用,覆盖整个半岛的顶端。
安装调拭,一下子又过去了好几天,由于这边的人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刘禹不得不手把手地教,一步步地试,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步骤,当对讲机里传来接通的声音,他和周围的探子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之声,这可不是几里的通讯,而是隔了好几个州县。
除了便捷的通讯,这个发射还能将更多的信号发射出去,比如广播、电视、以及数字通讯,当然,以目前的条件,就连广播都无法普及,因为不是每个地区都有电力供应的。
就以军中所用的200w短波电台来说,要让这个家伙工作,一般的48v手摇发电机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效率更高的脚踏或是畜力机就会同时装备起来,而负责通讯的军士,不得不背起沉重的蓄电池,并时时为它充电,为此,设备还有着更高的要求,防水防尘甚至是防颠簸,都是后世的制造单们,需要攻克的难题。
刘禹的时间不可能全都放在这上面,在手把手教他们搞定了第一座发射塔之后,余下的就要靠这些安装者自行去弄了,好在一切都有规程,严格按照步骤来做,纵然哪里不对,慢慢也能检查出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足以让他们举一返三。
新技术的掌握也在同时进行,比起操作飞行器,省去了调频调幅等步骤的短波电台,并不比传音筒复杂多少,蒙魌等负责技术的机宜司探子,很快学习并掌握了它的用法,这种中长距离的通讯利器,将使他们如虎添翼。
当然,唯一的不好就是体积稍稍大了些,无法像传音筒一样随便塞进腰里,吃电还吃得多,用不了多久就得充电。
这也是刘禹没办法在异时空大规模普及现代科技的最大障碍,完成发射塔的安装和调试,他在京东路的事情就算是完成了,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女孩留给他的,依然是灿烂的笑容。
只是笑容背后的东西,被深深隐藏了起来而已。
“莫要担心,总有一天,这样的铁塔,会将我们的声音,从天南海北聚到一块儿,哪怕身在琼州,也能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样子,这一天,绝不会太远,相信我。”
“我信你。”雉奴用力地点点头,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才让泪花慢慢地渗出来。
夕阳下,淮水犹如被撒上了一层金光,闪着粼粼的波光。
楚州城外的淮水岸边,一行人沿着河岸慢慢前行,不时地看着对岸。
七月的江淮,阳光有些炽热,寻常的衣甲穿在身上,不多时就会汗湿背颊,李庭芝穿着厚厚的长衫,还披了件披风,脸上却连一滴水渍都没有。
“叙之,海州的百姓,还有多少不肯迁移的?”
“除去转入京东路的,还有近七千户,六万余人,大都是殷实人家,在当地有产有业,不肯走也是自然。”
听他说到京东路,李庭芝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那边去的百姓,比主动移入淮东的还要多,身处元人腹地,离着大都不过数日之遥,他们竟然还能坚持这么久?
他有些不理解,原本授予一个女子两路宣抚使,就是带着一种玩笑的性质,不过此事并非没有先例,如今看来,人家不但站稳了脚跟,还发展得有声有色,引得普通百姓,特别是那种没有田地的,纷纷向往。
当然,那边实行的是什么政策,他也略有耳闻,原以为既为元人不容,又恶了地主乡绅,想要立足根本不可能,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做得那么绝,竟然是斩草除根,完全铲除了大户人家,再把他们的田地分给贫民,一下子就得到了这些百姓的拥护,为了他们不惜性命,让他在惊叹之余,还有一些惊心。
毕竟,李庭芝是一个正统的士大夫,还是其中混得较好的那种。
心惊归心惊,左右是在元人的辖地,他并不会因此而紧张,眼下最大的压力,是盘踞在两浙江东路的元人大军,已经七个月了,不知道建康城还能撑上多久?
一旦建康不保,元人的大军就会全数抽调出来,到时候,压力会陡然加到自己这一头,毕竟,他的手中,拥有大宋最大的一支机动兵力,或许还是唯一的一支。
只希望,自己在这边的坚持,能让圣驾逃得远一点,安全一点。
到处都是压力啊,庐州被围、建康被围、镇江被围、常州被围、就连自己的老巢扬州,此刻也被元人团团围住,他们能够坚持下去,就是因为自己在外头,还有一支可用的兵马,这是一种虚无飘渺的希望,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去救哪里?
芒砀山下的那一战,减员近半,其中有许多都是老卒,这样的仗,大宋根本打不起,某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过,可他还是一头踏了进去,因为不如此做,朝廷就会一道又一道地诏命让他回师,让他去解围!
这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大宋的忠臣所能想出来的法子。
现在安静了,朝廷迁都广州,诏命送来淮东,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这里的事情,他这个加了执政相公衔的大帅,可一言决之,可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压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经过数月的休整,好歹又将麾下兵马,补充到了原来的数目,现在包括淮东各州在内,他能调动的人手超过了十五万,也到了动一动的时候。
“你们说说,塔出,会不会过淮水?”
这个狡猾的老对手,将大军驻于徐州这个要害之处,既能一举南下,直趋淮水,也能监视京东路的动静,让人有些摸不清他们的动向。
听到大帅这么说,一众将校都动开了心思,许文德是他的亲信,一向心思敏捷,心知大帅绝不会做无谓的设问,这么一想,顿时就有了觉悟。
“若是咱们南移,他们有过河的打算,不如将计就计,再来一出围魏救赵,活捉这个老小子,可好?”
李庭芝一听哈哈大笑:“许四,果然深知吾心,不过塔出不比唆都,想让他上当,何其难也。”
“若我是塔出,一俟你的大军移动,便全军南下,于淮水对岸布阵,做出一个强渡的姿态,却是引而不发,到时候,你许四是不顾一切地去解扬州之围,还是回师楚州?”
许文德一愣,元人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塔出的确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反而自己,要考虑的实在太多,盖因国势使然,强弱太过分明,他们不得不谨慎再三。
“这便是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的道理啊。”李庭芝长叹了一声,喟然道:“如今再回过头看看,若不是京东路的牵制,哪有这般景象,此刻,我等说不定就在扬州城中,束手待毙而已。”
他的话,让众人都沉默了,形势的严峻,其实并不比楚州之战前要好上多少,至少那个时候,元人还没有想到要分兵略地,扬州一带是安全的。
可是现在,元人进逼扬州,直接威胁了淮东的根本之地,这里头的大部分人,都将家眷放在那座城中,此时他们根本没得选择。
元人在进逼的同时,劝降的使者一批接一批地过江而来,挂在楚州城头上的人头,都快摆满城墙了,可元人还是不死心,李庭芝态度很坚决,问题是其他的将领呢?
这不是什么反间,而是明目张胆地动摇军心,他们都知道元人的打算,却没有一点办法,李庭芝心中同样明白,只有胜利,才能平息纷争,让所有的人看到一线希望。
决心难下啊,就在此时,负责本地机宜司的探子头目刘二送来了最新的敌情,塔出动了。
“走,回城。”
李庭芝只略略看了一眼,就当先而去,似乎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参详
“你说你叫什么?”
刘禹又问了一遍,他不是没有听清楚,而是想要确认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被他问到的是一个年青人,看着应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青袍,戴着寻常小帽,身长修挺,面如冠玉。
“在下姓赵名孟頫,忝任楚州司户参军之职,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赵孟頫尽管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因为对方虽然看着面生,可帅府的亲兵却没有阻拦也就罢了,陪同而来的,居然是新晋的循州防御使、威果左厢都指挥使、知泰州郑同,江淮军中,谁不知道这位郑屠子,谁的帐都不买,却极得李相公看重。
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某个大人物的亲谊,可看郑同的态度,竟然甘为执蹬,这是李相公都不曾享过的待遇,他这个小小的一州参军事,哪里敢怠慢?
孰不知,刘禹的惊讶更甚,眼前这人之所以出名,除了一手能卖出好价的字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是投降的宋人当中,极为特殊的一类,那就是他姓赵。
如假包换的太祖血脉,极得忽必烈看重,可以说荣宠一生,比在故国的际遇好上太多了。
如果不是在这里偶然碰到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此人还在淮地,被陌生人这么不住眼地打量,饶是赵孟頫涵养不错,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在下是哪里说得不对么?”
“那倒没有。”刘禹也反应过来,这么看人家有些不礼貌,说不定会当成有什么特殊癖好。
“但不知足下之前在何处为官?”
赵孟頫虽然有些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过江前,在真州任参军,我军退入淮左,在下也跟着先到了扬州,后来又来到楚州,在刘防御府中做个小吏。”
“难怪。”刘禹做出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样。
“某说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原来你是苗观察的旧属。”
“阁下与苗观察有旧?”
“老友了,建康城下相识,比李相公还要早些。”
听他这么一说,赵孟頫突然想起了一个广为流传的传奇人物,在江淮军中,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被人口口相传,难道说就是眼前这位?
“敢问贵驾可是姓刘?”
“刘禹,正是某家。”刘禹知道他猜出了一二,也不隐瞒。
赵孟頫一下子激动起来,一个大礼揖到了底。
“请恕赵某眼拙,竟然识不得抚帅真容。”
“哪里哪里,盛名之下,其实难付。”刘禹含笑扶了他一把,被名人崇拜的虚荣,还是很受用的,谁让咱是个俗人呢。
“抚帅客气了,相公每每言及抚帅,常有惊人之语,却又时时能中要害,见识之远,心智之高、布局之深,远非我等能及,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饶是刘禹脸皮厚如城墙,这么直白地吹棒,也有些承受不住,难怪历史上在元人那里混得风生水起,这嘴上功夫的确不是盖的啊。
因为进府之前,守卫的亲兵就告诉他们李庭芝不在,因此他也并不着急,就在阶下同这位书法大家聊着天,这番做派看在郑同的眼中,又是一番解读,对一个小小的司户参军都能折节下交,还真是老上司的做风。
刘禹问了问他家中的情况,果不其然,由于元人入侵浙西,截断了大江航道,除了镇江府、常州等少数州府,其余的都已经沦陷了,他的家乡湖州,更是首当其冲,家人一早就逃往了京师,如今只怕已经到了广州城下。
“数千里之遥,家父家母年事均已高,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下来,某却不能床前尽孝,真是枉为人子。”
“忠孝自古难以两全,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家小可在淮地,要不要一并送过去,本官倒是可以想想法子。”刘禹总觉得自己的安慰有些古怪。
“家小?这便是某之不孝,家中原本订下一门亲事,年前本应完婚,可当时在下身处江北,正值州中疏散百姓,须臾不可离开,这一拖,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缘分。”
赵孟頫惆怅不已,刘禹没料到还有这么一番变故,想必那位管娘子,此时也在逃亡的路上了,相隔万里,的确很难再有相遇之时,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子青!”身后响起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刘禹回身一看,李庭芝的身影已经进了辕门。
“相公安好?”他赶紧上前,两人在一步之内站定,互相打量着对方。
“好,都好。”
李庭芝的笑容看着十分真切,面容却又销瘦了几分,好在神采不错,没有当日那般病怏怏的模样。
“你来了,就好。”
刘禹只觉得眼中一热,赶紧展颜笑道:“相公安,则江淮安。”
“你我都要保重,活到鞑子被逐出大宋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
两人把臂一同走进大堂,赵孟頫赶紧退到一旁,眼见着一大群人跟在后头,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重臣,人家却同他一个小小的参军在这里聊了那么久,不禁暗暗称奇。
“子昂,你与那刘帅有旧?“冷不防,被人一问,他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上官楚州守刘兴祖。
“方才相识,不过早有耳闻。”
刘兴祖“嗯”了一声,拔脚准备跟进去,又停下来:“你是来回报流民安置的吧,不妨一起进去,说不得相公还要问到这一块儿。”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跟在自家主官后头,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大堂上人头攒动,却没有多少私语之声,可见李庭芝治军之严。
“客套话不说了,你来得正好,帮某参详参详。”
李庭芝没有坐到帅案后头去,而是命人在当中的一张圆桌上铺上地图,看样子,他们这么做已经成了定例,连桌子都是一开始就摆好的。
“塔出在徐州停留了两个多月,既没有进逼淮水,也没有进入京东路的动作,你觉得他在做什么?”
“他在观望。”刘禹指着徐州的位置说道:“这里既没有物资又没有人口,只剩了一座空城,他带着四万大军,驻于京东、河南两地交界之处,是想等待京东路的结果。“
刘禹从京东路过来,对那里的形势自然无比熟悉,当下侃侃而谈,将阿塔海大军顿兵济南城下,数月不得寸进,就连手上仅有的机动力量,一支完整的蒙古骑军万人队,都被消灭于临淄一带,彻底断了分兵略地,进犯京东路纵深地带的念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塔出再停留徐州已经意义不大,可他的动向,却让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据探子来报,塔出并没有直下淮水一线,而是沿着黄河故道一路西进,看样子,是打算要横穿自己的河南辖地,那么问题来了,他的目地是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刘禹和李庭芝同时抬起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某种意图,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块儿。
张世杰。
这个消失了好几个月的名字,再一次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中。
他的所部五万余人,自汴梁出发,一路经由尉氏县攻入重镇许州,在那里等待李部大军不至,才知道对方是打算回师徐州,而此时再返回原路已经有所不及。
于是,张世杰干脆率军南下,攻占了襄城县,做出一付进逼南阳府,威胁襄阳这个元人主要运输枢钮的架式,由于他们来势汹汹,使得南阳府境内一日数惊,元人不得不将重兵集中在那一带,以防运输线被切断。
把姿态做足之后,他再一次变线,从襄城出发,疾行军一天一夜,出其不意地拿下了郾城县,然后沿汝水一路南下,攻入了元人的汝宁府,直到占领府治所在的汝阳县城,敌人才如梦初醒,这就是塔出所部被调动的原因。
河南行中书省是元人的粮仓,由于地处黄、淮之间,大小河流水网密布,有着得天独厚的农田资源,自古就是华夏文明的中心,经过了上千年的开发,已经成为江北最重要的粮产区。
张世杰在这里的一切行动,都是以打击元人的后勤为目地,官仓、大户,那些就连元人都难以征集到的人家,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全数收入囊中,等到再一次出发,已经拥有了大量驮马,极大地增加了全军的机动性。
就这样,三个月以来,他们在河南行省的中心地带,不断地做着变线,让敌人摸不清意图,这一次更是选择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向。
跨过汝水,从新蔡县城一路东进,占领了位于颖水一侧的重镇颖州,这里就是原来塔出南下的出发地,由此也打开了回到淮地的大门。
一转眼,颖州城已经在身后,五万大军水陆并进,顺流而下,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渴望还乡的淮西子弟,无不面露激动之色。
在他们的中间,无论是一军主帅的张世杰,还是奉诏而来的礼部侍郎王应麟,都是面色沉重。
因为他们很清楚,前路不会再像河南那样空虚,将会有数不清的敌人,挡在前面。
第二百二十七章 折服
消息很快被淮西的机宜司探子证实,塔出是不得已才会进军南阳府,张世杰所部无意中的策应,给了李庭芝一个非常好的进军时机,那就是顺着运河而下,去解扬州之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禹给他的建议是以实为虚,做出大举援救扬州的声势,实则以主力绕道招信军,为的是防止元人诱敌,毕竟忽必烈不可能放任这么一支大军在侧,攻其必救,围点打援,不是什么高级战术,如果元人真有这种意图,那么在大江对面的真州等地,必然会集结一定数量的军队,这种规模的集结,瞒不过机宜司探子的眼,切断真州一线,也就断了扬州围城之敌的退路,说不定,能在忽必烈的眼皮底下,打出一个让他肉痛的战果,比单纯地逼退敌人,要强。
毕竟扬州被围不算太久,还能撑得住,他们可以从容调度,对于宋人来说,发动战役的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尽一切可能,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慢慢地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而不是去拼一城一地的得失。
这种思路上的差异,决定了双方对于战役目标的分歧,李庭芝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只有通过他的嘴说出来,才能在淮东诸将中形成统一的意见,因为他们的亲人全都在扬州城,不是切肤之痛,如何能冷静应对。
然而刘禹前来的目地并不是出谋划策,而是建立通讯网。
“相公,淮东没有太好的选择,只能将铁塔建于城内,此物一旦建成,就能与京东路及其余各地,即时通话,不必再通过各处转接,以淮东之大,至少也需要两到三处,可如今形势不稳,暂时先建这一处吧。”
“你要走?”相识不算短了,李庭芝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不得不走啊,下一处铁塔,将会设于建康城内,他们撑到现在,只怕已经精疲力竭,再不给一点希望,或许就要撑不住了。”
刘禹神情郑重地说道:“建康府,是我大宋的一面旗帜,绝不容许元人攻占,它的存在,牵制了忽必烈的心志,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投入兵力,却无可奈何,你们才能在外围机动作战,寻机歼敌。”
“可重重围困之下,如何进得?”莫名地,李庭芝想到了襄阳城,想到了为了破围,牺牲的那几千民壮。
“那是我的建康,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刘禹的脸上有着强烈的自信,让人不自觉得就会相信,无论他说得有多么荒诞不经。
“听闻相公家眷俱在城内,不如修书一封,让某带与尊夫人,某相信,相公的亲笔,比任何事物都要振奋人心。”
李庭芝当即修书一封交与了他,接下来的几天,刘禹与机宜司在本地的负责人刘二,一直在城中忙碌,寻找一处合适的建设地点,而城外的大营,一支又一支的兵马从营中出阵,声势浩大地四野皆闻,而到了夜里,另一部分队伍静悄悄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进发,郑同的威果左厢成为了全军的先锋,他们将绕道盱眙县,进逼真州。
等到铁塔建成,调试完毕,刘二等人也掌握了新型短波电台的使用,并顺利地与京东路接通,这种不需要中转的实时通话,极大地鼓舞出征战士的心,因为他们知道,在全国各地,还有着无数与他们一样,全力抵抗鞑子侵略的志士。
运河码头上,刘禹送走了李庭芝,接下来他也要离开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也不例外。
七月的江南,烟雨蒙蒙,雨季并没有完全过去,天空时不时地就会飘上一阵子,让那些北地来的人极不适应,建康城下的大营里,每天都有病倒的,就连他们的大汗,最近也有些不舒服。
被重重大营围在中间的那座城池,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风浪顽强地挣扎着,每次以为它倾覆的时候,最后总会抬起头。
围着城墙的一圈投石器,每一架都有寻常的两个那么高,这些庞然大物,一次能将两人大小的石块,投出数百步,砸得宋人的城墙摇摇晃晃,连城垛都快掉光了,可就是不倒,如今,用做石弹的材料已经茫然无存,要通过大江,从遥远的山里运来,可有多大作用,只有天知道。
城墙下那条宽阔的护城河,分别被从上下游截断,为此,十多万强征来的宋人百姓干了近一个月,才将河道引向了城外的湖泊中,这么做断不了城中的水源,可却极大地降低了接近城墙的难度,干涸的河沟变成了濠沟,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被填平,使得那些大型的攻城器械可以直达城下,如果不是雨季的影响,宋人只怕一早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尽管耽误了一些时间,所有的元人都相信,建康城的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或许就在下一个攻城期。
打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到曙光了,忽必烈只觉得些许的不适全都不翼而飞,毫不妥协地拒绝了太医院医正等人的规劝,他想要亲眼看到这座雄城,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陷落。
至于城中还有什么?谁也不会在乎,拔掉那面刺眼的旗帜,才能彻底找掉宋人的抵抗意志,为此,哪怕最后收获一座空城,也无所谓。
“先生,你们的朝廷,当初也没想到,它能坚持这么久吧?”
忽必烈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长袍,戴着传统的宝冠,跟在他身边的,除了随侍的臣子、侍卫亲军,还有一个做士子打扮的汉人。
准确的说,是个宋人。
留梦炎是昨日才刚刚被解到这里来的,原以为元人是想拿他的脑袋,警告城中坚持的宋军战士,不料,这位蒙古大汗不但当即就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还一口一口先生地称着,就连礼节上的缺失,都视而不见,颇有些礼敬之意。
“据吾闻之,城中去年积粮不下三十万石,可供一年之用,这才过了半年,军心未散,自然难下。”
既然人家礼敬,他也不好坚持,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感觉有些苦涩,事情的经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庭芝冒了天下之大不讳,得罪了多少人,才截留了那么多的粮食,没想到,全都应验在眼前。
“李庭芝,堪称能臣,知道么,他一连斩杀了二十三个劝降的使者,还把家小送进了建康城中,若是宋人都这样,朕只怕在大都城中,日日都不得安枕,得提防你们过江,哪敢正眼一瞧江南模样?”
忽必烈的话让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种话从敌国的君主嘴里说出来,更让人无地自容。
“先生不要害怕,朕没有说你们,你不过是个副相,做得了多少主,说实话,战事打成这样子,朕还真有些好奇,是什么人让你们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京城,把所有的百姓都赶上了逃亡之路,两浙富庶之地,处处烽烟,就连先生的家乡也不能避免,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朝不保夕,这就是你们的朝廷,想要的结果吗?”
留梦炎无言以对,迁都之议,首倡者是那个老狐狸,他当时卧病在床,人家只是在最后时刻,才让他签了个字,事情早已经成了定局,至于前因后果,就连他也不甚明了。
但这种决定,不光史上罕有,本朝更是闻所未闻,对方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朝廷走了也就走了,一把火烧了百姓的居所,把他们逼上逃亡之路,会是一个正统的朝廷该做出的事情吗?
残民以逞,这种行径,与入侵的元人又有何区别,留梦炎之所以最后心灰意冷不再追随,多少也有这样的因素在里头,只是没想到,元人攻破了他的家乡,自然也不会放过,像他这样名声在外的人物。
就在这时,忽必烈的声音又传到了耳中。
“朕相信,先生是爱民之人,江南之民,迟早会是朕的子民,朕何忍屠戮?若是先生不弃,帮助朕安抚江南,实乃活民无数之举,舍一小节而全大义,难道不是圣人书中之言?”
留梦炎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可是一个君主,没有用任何事物威胁,只是一遍又遍地劝说,道理对与不对估且不论,这份诚心,也足以打动一个士子的心,毕竟他还没有老到动弹不得,心中还有着不小的抱负。
若是元人真得得了天下,成为这中原之主,为他们做事,施展平生所学,又有什么区别?
留梦炎的心中有所松动,嘴上却还是说着推脱的话:“鄙人老朽,只怕不堪驱驰,有负陛下之望。”
“状元之才,宰相之能,还如此谦逊,先生真乃贤人也,不知可愿屈就中书省平章政事一职?”
“臣,愿附陛下骥尾。”
留梦炎不再犹豫,像那些汉官一样,跪倒在地,连连磕首不止。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此人在宋人士林中的名望很大,对于稳定江南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是眼前的建康城,才是附骨之蛆,不能除之而后快,始终无法甘心,这么久过去了,就算城里真有一年之粮,军心士气还在,只怕也磨得差不多了吧,他就不相信了,还有元人攻不下的城。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家书
“呼!”
一块比磨盘还要大的石块从空中飞过去,划出一道曲线,躲在城角下的宋人无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那个石块在空中打着旋,擦着一栋屋子的飞檐落下,呼啸着砸在地面上,顿时就是一个小坑,碎落的砖块、瓦片和泥土到处飞起,弥漫着四散开去,将整个街面都笼进了灰尘之中。
“咳咳”
几个躲闪不及的军士立刻发出了咳嗽声,却不敢从城角下跑出来,因为元人的攻击还在继续。
“快看,又没中。”另外一边,一群人同样缩在下头,看着全都是一身普通百姓装束,似乎对此习以为常,非但不害怕,反而一脸的兴奋之色。
“唉,又没中。”有人欢喜就有愁,另外几个男子一脸的沮丧,说出来的话却是差不多,在他们当中,坐着一个五短身材、露着半边肩膀的中年男子,露在外面的皮肉上,刺着一付艳丽的牡丹图。
“如何?这一扑有结果了,依然未中,中扑的都来某这里记个数,规矩照旧啊,有拖无欠,概不过夜。”
一个青皮模样的瘦小男子涎着脸凑上来,谄笑着说道:“小乙哥,好歹饶一些,这一扑小的定能翻本。”
建康城扛把子陈小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若是某没记错,你连明日的吃食都输光了吧,再饿上两顿,都用不着收尸,自个儿往秦淮河里一跳,还能落个干净。”
“这话却是怎么说的。”男子讪笑着,却没有退却的意思:“如今这秦淮河哪还有水,一脚踩下去全是烂泥,听说里头还有好些个尸骨,不知道是哪一年落下的,咱要跳下去,溅身泥还差不多,哪来得干净。”
陈小乙拍拍他的脑袋,摇摇头:“杆子,不是小乙哥不关照你,咱这建康城,自打让鞑子给围了,只有战死的、疼死的、累死的、被石头砸死的,还没有吃不上饭饿死的吧,你要开了这先河,大帅那里,岂不是某家吃挂落,手气差就忍忍,不赌也死不了人。”
男子心知无望,无奈地缩回头,嘴里嘀咕着:“邪了门儿了,这么多天都砸不中,鞑子那石头落得跟雨点似的,偏生就留了这一间屋子,还害得老子输得饭都没得吃,真他娘的晦气。”
陈小乙打发了他,没有再理会,四下里一招手:“都记下了吧,来来来,新扑开张了,打得中,一赔二,打不中,一赔三,买定离手,莫要迟疑啊。”
很快,一群人就蜂拥着报出了自己的赌注,在这种情形下,金银没有吃食好使,城中不分老幼,每人每天都有个定量,是自己领了回去做,还是统一让人做好了端来,都随意,像他们这种冲在第一线的,还有额外的加食,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蛋,有时候,是河里的鱼虾,只是鞑子将城外的水源断了流,也断了这鱼虾的来源。
无论如何,城池还在他们的手中,性命还在自己的身上,对于这些城中的混混而言,倒是表现得比寻常军士还要轻松,就连这石弹如雨的空隙,也不忘了赌上一扑,输赢不重要,好歹能逗个乐。
如今这建康城里啊,缺的就是乐子。
林东家就坐在他们的边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街对面的那幢屋子,说来也怪,四周的房子,全都在元人的石弹打击下崩塌了,唯独这一幢,整整六个月过去了,始终屹立不倒,堪称奇迹也不为过。
他并不是在意屋子会不会在下一次打击的时候倒下,而是想念自己的妻儿,如今城中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她们到了淮东,有没有好的去处,小孩子长得快,半年的功夫,至少也得长到腰间了吧。
想像着孩子的模样,不知不觉,他露出一个微笑,就在这时,身后的城墙发出一阵颤抖,无数的灰尘从头顶落下,鞑子的炮击又开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石弹终于不再落下,林东家像平时一样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打算招呼自己的人,去清理堆得乱七八糟的街道,守军们也开始拿起刀枪,顺着楼梯往城墙上去,准备迎接可能的攻城。
硝烟在慢慢散去,他惊奇地发现,那幢屋子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像是有什么神灵庇护一般,陈小乙领着那队青皮骂骂咧咧地从他身前走过,看样子也是准备上墙去的。
“老林。”走到他的身边,陈小乙拍拍他的肩头,将几张纸放到他的手上:“倘是有个好歹,记得将这些赌注都给兑现了。”
没等他答话,那个混混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林东家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纸,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
“一摸就摸到了姐儿的头啊。”
“姐儿的发丝蜜如油。”
这些青皮混混们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低俗不堪,素来为他所不喜,可在这城中厮混得久了,竟然也不觉得什么,这些家伙,打起仗来没什么章法,乱哄哄得一拥而上,碰上利害得,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装死都能用上,可谁让城里头,就这么些男丁呢?
连他这队负责收拾的民壮里头,也有不少人直接补充到了城头上,鞑子在拼命,城里的人拿命在拼,等到哪一天拼完了,也就解脱了吧。
“老林。”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通判张士逊出现在视野中,身上的长衫下摆绑在腰间,为的是让腿脚更灵便些。
“张通判。”林东家朝他拱拱手。
“闲话莫说了,你这里还有多少人手?”张士逊的脸色灰仆仆地,眼睛里却透着亮,好事么?
他左右一看,身后的那些民壮,正倚着墙角站起身,慢慢地围上来。
“都在这里了,昨日数着还有三十七人,今日,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被石头给砸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引得一阵轰笑。
“不开眼的早进慈恩局了,哪还能回你的话。”
林东家被手下打趣惯了,也不着恼,一摊手说道:“那就是三十七人,你瞧着够吗?”
张士逊扫了后头的民壮们一眼,都是精实的汉子,点点头:“就这么多人吧,带上他们,随我走。”
林东家唬了一跳,这么快就要上城墙了?虽然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也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突然间这么一宣布,脚下顿时就是一个趔趄。
“你这身子成不成?”张士逊赶紧扶了一把,关切地说道。
“许是方才起得急,缓缓就好了,哪里告急了,你直说吧。”
“哪里也没告急,有事要让你们去做,大校场,你知道地方吧。”
张士逊的话让他一愣,点点头,那个地方是建康城中的一个神秘之处,传说中的铁龙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只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动静,慢慢也就淡了,没想到今天会被人提起。
而接下来,对方说的话,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告诉你也无妨,咱们的太守,回来了。”
慈恩局,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地名,因为那一带,整个坊市,全都拆除了打通,作为伤员的居处,房前屋后,到处都挂着一种白色的纱布,有些已经洗得泛了黄,依然还在起着作用。
“如今比不得往日,这水可精贵,全都要靠着人一担担地往上抬,人是什么,在咱们这建康城中,人就是一切,做什么不要人,可咱们的作用,就是让这里的人尽快站起来,能站到城墙上去,同鞑子拼命。”
一位老者在堂中穿梭,脚步十分快捷,只是经过这一带的时候,才稍稍放慢了步子,在此地清洗纱布的大都是妇人,她们的丈夫或是儿子在这城里,这些女人也被组织起来,要么做饭洗衣,要么就是在这里照顾伤员。
老者的身后,跟着一群年青人,多数都是跟着他学医的弟子,没办法,一仗下来,伤者极多,郎中哪里够用,动作慢一点,都可能是一条人命,他们不得不一边治疗,一边培养。
当他看到一个妇人的背影,马上停下了脚步,转身交待了几句,让那些年青人自已先去病舍,自己却走到妇人身后。
“国夫人,这里尽是伤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老者的语气隐隐含着不满,妇人回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老先生勿怪,是我自己闲不住,看过了伤者,想要帮着清洗清洗,左右也就一会儿的功夫,耽误不了什么事。”
老者有些无奈,不得不劝说道:“正值酷署,疫症频发,稍有不慎就会染上,夫人,你若是倒下了,这城中还能指望谁去?同样的话,当年老朽也曾与大帅说过,望夫人看在百姓的份上,多多保重。”
妇人没有争执什么,而是顺从地点点头:“医者为大,我听你的。”
说完,手脚麻利地将浆洗好的纱布拧干,放到了干净的盆子里。
“说到这疫症,我倒有些妇人见识,放诸城中,还有哪一处,比得上这里,日日都要清洁,敷水,说是消毒,我来这里,怕也是为了保命呢。”
见她说起这个,老者摸了摸颌下的清须,叹了口气:“此事还要多亏一人,他曾经说过,战士养伤的地方,一定要是全城最干净的去处,就这一句话,活人无数啊。”
“我也曾听夫君说起过,可是那位刘使君?”
“是啊,当时他还是这城中的太守,教了老朽不少的技艺,此人看着年青,见识之广,却是罕有人敌,若不是他,这建康城只怕一早就陷落了。”
老者一边说,一边陪着她往外走,到了门外一看,这位大帅夫人只带了一个随身的侍女,连个牛车都没有坐,竟然是一路走过来的。
两人正准备告辞,一个军士匆匆忙忙地飞骑而来,妇人认得他是城中主将苗再成的亲兵,眼神不禁一凛。
“夫人,夫人,快”军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形成一句完整的话,听得妇人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的表情。
“大帅的亲笔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