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桃花欲谢恐难禁(大结局)
颐宁宫殿宇开阔,秋风无尽吹来,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初秋的晌午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在枝头颤动,那种yù留不能留的姿态,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鹂妃安氏,是被匆促带来的。她显然未来得及认真梳洗,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颓败的神sè,身体微微颤抖着。因在病中,头发松散绾着,斜斜簪了一枚金镶宝石蜻蜓簪,那蜻蜓是yù飞未飞的姿态,她穿一袭月白sè水纹绫波裥裙,外罩一件莲青弹花褙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软,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见怪,只道:“葛霁。”
葛霁拉过她手,两指扣了上去。安鹂容且惊且惧,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翠环背面八角形镂空托底,十分jīng巧。然而因着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镯愈宝光灿烂,愈显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无生气。
葛霁很快复命,“娘娘体弱,但绝无半点服食五石散之象。”葛霁停一停,“恕微臣多嘴。这五石散的成分和纯sè与当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样的。”
贵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惊,她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给傅如吟的?!你……竟敢戕害皇上龙体!”
安鹂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震怒的神情,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爆发。皇后厉声唤过剪秋,“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皇后所谓的“掌嘴”并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击打安鹂容的嘴唇与下颌部分。木尺击打在皮肤上有“噼啪”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很快,安鹂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肿起,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弯腰吐出两颗牙齿。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厌恶地望着她,眸中厉sè毕露,“淑妃的孩子、眉庄、梦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为你?”
她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正一正妆饰,敛衣叩拜,“既有当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rì。”
玄凌望着安鹂容的目光中有无尽悲悯、痛心与厌憎,“鹂妃,你陪了朕十余年,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谁知你竟这般狠毒!”
“臣妾不喜欢鹂妃这个称呼。何况皇上从未真心爱过臣妾,您不过是宠我罢了,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臣妾算什么呢?鹂妃?不过是您豢养的一只鸟儿罢了。”她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至于狠毒么?”她目光一一环视过众人的面孔,经过太后,最后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谁没有狠毒过?”
玄凌再问,“有无人指使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辩?”
她再度拜倒,语调淡漠而厌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赐罪。”
玄凌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赐死。”
“皇帝,让她活着。”太后缓缓起身,面容丝毫不改,转向鹂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时,只为在这宫里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可你的狠毒,已经超过旁人百倍。哀家不让你死,还要保留你鹂妃的封号,景chūn殿便是你的冷宫。等你养好了身子,哀家会rìrì命人掌你的嘴,要你rìrì跪在佛前忏悔你的罪孽。有你做例,看宫中谁还敢放肆!”
鹂容轻轻一笑,漠然置之。太后唤过李长,“带她下去,禁足景chūn殿,再不许人伺候她。所有服侍过她的宫人,亲近者杖杀,余者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许入京。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灭,免得谁杀她脏了自己的手。”说罢喝道,“拖下去!”
秋sè如妆,赭红之sè的枫木燃起漫天凄美的红sè火焰,如一叶残花的安鹂容,便被拖拽着消失于这片红sè之中。她最后一片漫过玄凌的眼神,殊无一丝眷意。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寝宫的妃榻上看花宜插着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卷曲若流霞,有妩媚的姿态。那种粉嫩的红sè,像极了暖情香的颜sè。那种粉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有一天,护甲中残余的一点明矾让我瞒天过海,以假乱真。又有一天,我用这双手指的指甲勾起一点暖情香的香粉一点一点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重新合上花苞,再教给鸢羽在夜间时在盛开的花瓣上洒一点水可以延长她美丽的花姿。我知道的,太医会检查花束,却不会打开含苞的花朵去检验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许太医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来自鹂容身体的温热鲜血。我对着光线仔细分辨自己的手,我闻不到一丝血腥气,也看不到一丝血液的痕迹。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双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景chūn殿一夜间人去楼空,同冷宫无异。安鹂容的败落让后宫嫔妃额首相庆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宠与失宠之间常常叫人变幻莫测。
景chūn殿的看守以及鹂妃的奉养事宜一律交给了李长,念及当年鹂妃对李长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长自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只嘱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长躬身诺诺而笑,“奴才晓得轻重。”他低声道,“皇上已下令诛杀安比槐,斩立决,就在这两rì了。”
我低头轻笑,“抽个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父女一场,总要一哭以尽哀思。”
李长道:“奴才定会挑个好时候。”
长rì徐徐,宫中因鹂妃的废黜而格外沉静。最初因她败落而生出的种种欢喜逐渐让人体味出君恩无常的哀凉。深宫岁月,大抵也难得有这般静谧的时光。唯有初入紫奥城不久的三位嫔妃的欢笑依旧有青chūn无惧的蓬勃。
这一晚玄凌歇在瑃嫔宫中,秋夜寂寂,唯见床前灯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rì有什么喜事呢?”
早起向太后请安后亦是无事,我抱了予涵与灵犀在灯下识字为乐。外头小允子喜滋滋来通报道:“六王隐妃到,九王正妃到——”
话音未落,玉隐与玉娆欢欢喜喜带了一人进来,道:“姐姐看谁来了?”
视线中一蓝衣男子缓缓敛衽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声音如一根琴弦拨动我久违的温馨亲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yù语,泪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
哥哥比病中jīng神了许多,神sè虽还有些苍白,却也缓和了好些。他比从前略瘦些,一袭蓝sè暗纹长袍中隐隐透出几许沧桑孤清之意。我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哥哥微微一笑,“我确是好了。实初也来帮我看过,已经无碍了。”他仔细看着我,“嬛儿,你比从前好看许多。”
我啐道:“哥哥就爱拿我玩笑,可见是真好了。”
哥哥见了予涵与灵犀,欢喜道:“可是我的一双外甥么?”
我含泪点头,“是,还没见过舅父呢。”说着一一抱到他怀中。哥哥一边一个,很是疼爱,灵犀久不见玉娆,伸开手臂便要她抱。
玉隐掩口笑道:“玉娆现在抱灵犀,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娆红了脸,笑骂道:“二姐姐就会笑话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着予涵小小的身体,唏嘘道:“仿似大梦一场,噩梦不断,醒来时甄氏又是富贵鼎盛。”他吻一吻予涵,紧紧抱着予涵身子的手轻轻发颤,“致宁若还在,予涵也可多个表哥了。”
提起嫂嫂与致宁,哥哥饶是坚毅,眸中亦盈然有泪光,玉娆与玉隐亦忍不住别过头垂泪不已。
我忍泪坐下,轻轻道:“管氏已灭,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当rì哥哥身在岭南,何以突然失常?”
哥哥垂眸片刻,“某rì,有自云宫中内侍前来相见,将茜桃与致宁惨死情状告知于我。我能忍受放逐岭南的种种苦役,皆是因为挂念父母妻儿,我一直以为他们都还活着。”他以简短的言语将概况告知于我,然而我如何不知,这短短两句话之下有几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对垂泪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还好,嬛儿,你都好。”
都好么?身体自是养在金尊玉贵之地,而一颗心,早就在滚油冰水中煎熬翻滚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人影一闪,却是李长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给淑妃娘娘、王妃、隐妃、公子请安。”
我晓得他来自有不寻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略一思忖,问道:“太后在做什么?”
李长道:“此时怕是在佛堂念经呢。等用了午膳,怕还要睡两个时辰。”
我浅浅一笑,“玉娆和玉隐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说些话。太后最疼玉娆,等太后午睡醒了,该和玉隐一起去向太后请安。”我特特叮嘱玉隐,“太后必会问起尤静娴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细,别叫太后多心。”
她俩携手而去,我见无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鹂妃知道你来了,想见你一见,你肯不肯?”
“鹂妃?”
“便是从前的安鹂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废入冷宫,你可愿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也好。有些话,我很想亲口问一问她。”
透明琉璃戗金盖碗里茶sè如滟滟一酡胭脂,茶香袅袅,正是新贡的锡兰醉脂。那鲜艳的颜sè似一颗艳毒的心,隐下无数心事。我颔首:“也好。”我转首吩咐李长,“悄悄儿地,别惊动了人。”
李长点头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鹂妃说想吃甜杏仁。”
我点头,“太后说过,想吃什么给她。衣食供应不缺,她还是鹂妃娘娘。”
李长应了声“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隐与玉娆一起用午膳,闲话家常,又陪她们去太后处说话。
rì影西斜,待到黄昏时分还未见哥哥回来的踪影,我不觉暗暗心惊。披上一件藻绿sè的蹙金繁绣脂艳海棠茜纱披风,我携过槿汐的手,向景chūn殿去。
昔rì繁华似锦,承恩如欢的长杨宫,此刻杨柳衰烟,连那一带赫赫红墙亦成了一道颓败的红,似女子唇上隔夜残留的胭脂。在黄昏的幻境下,整座宫宇似一头苟延残喘的巨兽,僵伏在那里。
此时已是落rì西坠,晚霞满天。天空中的落rì已被昏暗吞没殆尽,半天的云层被无边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红、娇紫、嫣蓝、虾黄、粉紫,诸多霞sè调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铺开的七彩织锦从九天玄女手中无边抖落。
我驻足观望,这样的霞sè,恰如当年我们入宫当选那一rì。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晚霞,同样的人,却不复当年少女心境了。
此时此刻,如斯霞sè,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过就如一匹揉皱了丝缎,再无动心处,
暮sè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向我走来,夜凉的风掠起他袍子的边角一扑一扑的,像想飞又不能飞起的飞鸟的翅。
我上前几步,关切道:“哥哥,怎么这么久?”
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哥哥,她对你说了什么?”
哥哥恍然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实在,也很可怜。”哥哥停一停,问我道,“她很喜欢吃甜杏仁么?方才与我说话时她一直在吃。”
我摇头,“我并不晓得。”
哥哥在我近旁,轻轻道:“她很恨皇后么?”我无言,哥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告诉你——皇后,杀了皇后。”
天sèyù晚,重重宫殿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sè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sè剪影,这样缓慢的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有内监的声音骤然尖利爆发,“鹂妃娘娘殁了——”
哥哥一怔,迅疾转过脸,许是夕阳的余光仍旧灼烈,许是我看错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丝晶莹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鹂容死了——我骤然大笑,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也难以想象,我的喉咙里竟有这样畅快的笑声迸发。
耳边犹自响着当年我与眉庄的欢笑声,鹂容娇怯怯的含羞不语。十余年岁月,终于,爱的,恨的,都离开了我。
寂寞如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这样繁丽的紫奥城,不过是几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辗转其中罢了。
良久,颊边缓缓滑落一滴清泪。
泪落人亡,如此而已。
。
推荐好看的小说
潋紫力推:
鱼歌作品:与狼共枕:霸道总裁的挂名妻阅读地址/book/夜凌郗作品:庶女嫡妃阅读地址mm./book/
一、花落人亡两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凉,无知无觉层层迫上心翼。李长紧赶慢赶来了,急忙陪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说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点头,“劳驾公公一声,说本宫换件衣裳便和兄长过去。”
李长觑着我,小心翼翼道:“鹂妃突然殁了,这……”
我望着暗夜的云舒云卷缥缈如烟,沉声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念太后饶她一条命的恩典吗、,与旁人无干。”
“娘娘说得是。”李长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宫宫里闲叙家常,哪里都没有去,这是奉旨的。没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自然不会连累了公公。”
李长微微一笑,“是。说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鹂妃的人不当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么回太后的话。”李长躬身去了,我转头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脸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牵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怀怨怼。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当心。”
牵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时兄妹间亲密无间的举止,他露出浅浅一痕笑意,轻嘘一口气,“皇上曾如此疑我,总是尴尬。”
我轻轻一笑,“哥哥,做人会看戏,也得会做戏。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为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翻覆,不会永远得意,也不会永远失意,只看你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哥哥明白这一层,便不会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视我片刻,语意怜悯,“嬛儿,你似乎在说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臣子,说谁不都一样么?哥哥不必多心。”我为他正一正髻上挽发的白玉簪子,柔声道:“咱们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华丽的衣饰,小巧玲珑的绢花点缀发间,换过一件家常衣裳,浅浅的杏红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一口如兰气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红纹,ru白的裙角一曳也带出些许温馨随意的意味。我牵着胧月,抱着灵犀,哥哥抱着予涵,才要见礼,胧月一纵从我手中脱出,扭股糖似的扑进了玄凌怀里,甜甜唤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来,很像个姐姐的样子。”
胧月大眼睛扑闪扑闪,“那是父皇疼胧月,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张望着道:“母妃怎么还不来?”胧月已有几分帝姬的气势,仰着脸便问小厦子,“德妃娘娘还没来,小厦子快请去。”
小厦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来了。”
胧月小嘴一撇,作势就要生气,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舅舅来了,德妃说让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弯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儿,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儿可难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现在赶来,奴才们把包儿蒸坏了可怎么办呢?”
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风才能尝的蟹肉包儿,只好不说话了。胧月如此一闹,君臣礼数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几分家常和气。玄凌看着哥哥道:“质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风起了夜凉,素日还是要保养的。”
“质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亲近之人才这般称呼。玄凌这样的口气,是极亲切的,也撇开了君臣的礼数。哥哥闻言欠身,“多谢皇上关怀。”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惯会说嘴,自己怎不当心身子呢。”说罢转头唤上花宜,指着桌上一盏汤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黄羹,螃蟹性凉,臣妾已经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胧月即刻道:“也给母妃留一份。”
予涵与灵犀渐懂人事,正牙牙学语的时候,予涵学着姐姐道:“也给父皇留一份。”
玄凌极高兴,不自觉便含了慈父的笑,抱过予涵亲了又亲,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抬头见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个样子,家中无人主持事务,奉养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来,也该考虑再成个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晓得他牵动心中嫂嫂与致宁之痛。嫂嫂惨死,鹂容又暴毙,哥哥一时间自然无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辞,难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记恨当年之事。我笑吟吟斟过一杯酒递到玄凌唇边,道:“舅父的责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顾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亲自来指点涵儿的读书骑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帮他躲懒。”
玄凌举箸而笑,“质成,瞧瞧你这妹妹,越发嘴上厉害了。”他夹过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给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朕给赔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纪很守着规矩,颇逗人喜欢,胧月又笑语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欢喜。我唤过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该嘱咐平娘煮了牛ru粥给他喝。”
花宜温言离去,柔和的衣风却被李长惊促地脚步带乱,李长俯身在玄凌身边,轻轻道:“皇上,鹂妃娘娘殁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头。
玄凌手中的银筷轻轻一震,筷子上细细的链子便索索作响,哥哥忙起身道:“皇上节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个罪人罢了,要节哀什么?”
我恍若方才才得知,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酉时一刻,鹂妃娘娘午后想吃杏仁,传了好些。其实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会致死的,谁知鹂妃娘娘将从前一点一点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来今日一并吃了,太医诊了说是服食杏仁过多中毒而死。”
玄凌双眸微黯,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宽待她饶她一条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长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当心,才让鹂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脸自责,垂首道:“妃嫔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错。”
玄凌听他说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与怅然,他挥一挥手,示意李长起来,“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会把那些杏仁积起来寻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闭景春殿中,安氏蒙宠多年,如何能过得下这样的日子。与其说是为她父亲,不如说她是死于绝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虽然作恶多端,然而毕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断然转首,“朕不会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与她死后的体面也无妨,只是皇家体面也要紧,流言纷纷,鹂妃圣宠多年猝然自裁,民间流言喧扰,要是认为皇上因其父而迁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铁,“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体的微笑,坦然道:“臣妾与安氏同年入宫,一直交好,却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为怨恨,臣妾才不愿以协理六宫之权操办她的丧事。未免臣妾两难,也为保皇室体面,堵住攸攸之口,皇上不若请皇后为鹂妃安置丧仪吧。”我行礼如仪,“还请皇上亲去嘱咐皇后操办,也算一尽对鹂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唤过李长,“朕有些累了,去荣嫔那里。”回首又嘱咐我,“淑妃,你再陪质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仪门外,夜风里他荻青色的九龙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雪白的袍角,纹饰的金线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凛冽的夺目。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方才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仿佛有些怅然。”
我细腻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锐,温然道:“嫂嫂是哥哥惟一的妻子,而且致宁,他小小年纪与母亲一同早夭,哥哥重视妻儿,一直很伤心。当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怜他失了嫡妻爱子,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是。只是总要时间缓和。”
他颔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宫去。”他停一停,温言叮嘱,“告诉你哥哥,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他的才具朕不会lang费。”
我躬身送他离去,槿汐扶住我,低声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厌弃之人,不必皇上费周章。”
我挽着衣上细细的垂珠流苏,淡然道:“太后真心厌弃之人,皇上未必深恶痛绝。即便深恶痛绝,也未必不留一分旧情。让他此去了尽情分,免得日后再念及她半点好来。”
“余情了尽,才不会有慕容氏那样的遗祸,累娘娘今日还要费心伤神。”她悄然看我,“那么此事劳烦皇后,想必娘娘已经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久怀置鹂妃于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进一些杏仁给鹂妃,日子久了,鹂妃也会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觉。”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鹂妃给奴婢与李长的羞辱,没齿难忘。”
我含了怜悯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罢了。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有个了断。”
院中植着数丛“晚玉丁香”,花期甚长,每每入秋十数日才有凋落之迹。此时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丝履踏过,了无一丝痕迹。
人亡如花落,残风一卷无影踪,似不曾来过一般。
永巷深长幽寂,我与哥哥缓缓行去,槿汐与小允子远远跟在身后。哥哥沉默良久,低声道:“其实皇上对她不算无情。”
“我也知道她对皇上无甚情意,只是她为除傅如吟,便借她之手使皇上服食五石散。如此不顾龙体,已不是一句无情而已。”
哥哥沉吟不语,我亦不语,待回到柔仪殿。我摒去众人,方看着他道:“哥哥,你是否一直知晓她的情意?”
二、就中更有痴儿女
皇后已被玄凌冷落多时,如今得玄凌亲来嘱咐操持丧仪,自然不能不尽心尽力。皇后为祷宫中祥瑞,鹂妃的灵位被停在延年殿请法师祝祷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开始打理丧仪一切事宜。
彼时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来侍弄,娓娓道:“嫔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毙的名目掩了过去,宫里人嘴上不说,谁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杀。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鹂音贵嫔’的追谥下葬了。”
“鹂音贵嫔?”我“嗤”地一笑,拨一拨纤白手指上的素银戒指,“想必是皇后的杰作。”
“是。”花宜蹙着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这个差事,竟不亲力亲为,什么事都只吩咐了刘安人和剪秋打点,只说头风疼得厉害,难为她肯费心去想安氏的谥号,也不知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我轻拈一朵初开的红梅,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指尖,“宫中为人处世的缘故再多,归根究底都是为了自己。”
她“嗯”一声,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宫里,皇后也没能复宠。如今鹂音贵嫔的丧仪已了,皇上倒像是越发多嫌着皇后了,连素日请安都不大愿意见了。”
我颔首,披衣起身道:“本宫去瞧瞧贞妃。”
彼时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书入神。芽黄对襟褙子挑着一缕缕朱紫团花暗纹,湖绿细褶百合裙,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镂花流苏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赞叹,芽黄那样明丽娇俏的颜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静温雅。
殿中疏朗开阔,隐隐有梅花的清香细细,晚阳被帘子筛碎了铺陈满地,仿佛开了满地金红灿烂的花朵,愈显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帘子进去,轻笑道:“又在看什么书?这样入神。”
她见是我,搁下书卷笑道:“能有什么入神,好容易沛儿睡着,不过打发辰光罢了。”
她身侧的墙上新挂着一卷手绘的庄子秋水图,疏疏数笔画就,笔意却洒落通脱,全不似闺阁女子手笔。我点头笑道:“妹妹的画艺益发精进了。只是若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或许皇上会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来,来了也不注意这些小节。既然画什么都无妨,不如画自己喜欢的。”
我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该宽心些。”
她微微一笑,“鹂妃在时我总是怨她,其实如今想破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皇上对我并无几许真心,不会因旁人而多几分少几分。”
我将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荣嫔。”
她眸色微凉,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却做不到。”
鹂妃已死,三妃之中只余她与欣妃。其实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贵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来她殿中,总觉得时光漫长而潮湿,燕宜的手边有一面永远也绣不完的团扇,有一卷永远也阅不尽的书卷。书香余温,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终未解的心结。
她亲手斟一杯苦丁茶与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却落得‘鹂音贵嫔’这样不伦不类的追谥,实在也是难堪。”
我凝神嗅着茶香,轻缓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这苦心并未得皇上谅解。娘娘辞去为鹂妃操持丧仪之事,皇后便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鹂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来,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谥一事上加以贬抑,又借口头风对丧仪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视皇后与鹂妃亲近。鹂妃已死,皇上留她体面已是耗尽旧情。他日皇上想起鹂妃所作恶行,必会想起是皇后主持她风光丧仪,想起她生前与皇后亲近。皇后精明,怎会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鹂音贵嫔’这般追谥来贬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终究已被迁怒,所以连日来连想见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惊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欢,含笑道:“妹妹聪慧过人。”
“是姐姐聪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亲自嘱咐,终究不能推脱。只能明知其险而无法躲避。”她停一停,颇有疑色,“姐姐这般费心,难道与庄敏夫人一般,意在凤座?”
我轻轻摇头,“一登后位便成众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险。何况我若真有此意,胡蕴蓉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还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会这样鲁莽。”
黄昏已至,几重纵深的宫苑被明明灭灭的绢红宫灯渐次点亮在灯火里,烛火摇曳,几树艳色的茶花被光线化成一片涟漪嫣然的艳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深处,“赤芍无礼却恩宠渐深,连新来的瑃嫔与珝嫔也奈何不得呢。”我见她笑容寥落,亦不觉感触,如今宫中出身王府的三嫔甚得玄凌爱宠,尤以瑃嫔与珝嫔为甚,如花开并蒂,一双芳菲,瑛嫔江沁水虽则稍稍逊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旧深得玄凌眷顾,并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与瑛嫔同住的珝嫔却曾悄悄说与我听,“无人处常见瑛嫔垂泪呢,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道:“大约是她家中还有父母,思念家人罢了。”
珝嫔却摇头,“初入宫时也未见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难过了。”
珝嫔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极出挑的歌女。玉隐曾向我笑言,“虽然王爷无心于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当第一,我倒不能不防着,正好趁此机会送入宫来。”
我微微诧异,“你一向在府里治下极严,想必采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隐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趁着要挑人入宫的方便,我便求着王爷做主把几个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发了出府。纵然王爷无心,这些女孩子大了,仗着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几分姿色,难保不起什么心思。有一个尤静娴在府里也够了”
我不觉道:“王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这样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爷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罢了。”
我自悔这话说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话岔开,抬眼却见她已是如常安静和气的样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错认了她的怨艾了,于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静娴放在心上,也说王爷不大理会她,如今怎么倒上心了。”
玉隐微一沉吟,“王爷虽不喜欢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颇识诗书,有时能与王爷攀谈几句。”她微有憾色,“终究是我读书不多,在这些上吃亏了。”
于是玉隐把采芷更名为“含芷”,顺势送入宫来。珝嫔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报答当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愿意和我这位清河王侧妃的姐姐亲近。
我这番心思一动,燕宜犹是静静坐着,我晓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伤了心,她的一腔赤诚生生被冰水覆灭,然而再覆灭,她对玄凌的心肠终是热的。因爱,才生哀怨。
我劝解了几句,只得告辞,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犹被燕宜凄清的身影牵绊不已。上林苑夜风寂寂,吹得满苑枝头残叶簌簌发颤,冬来寒意袭人,也生了萧条之意。我紧一紧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足下加快了脚步。有幽幽一缕泣音如脉,缓缓逼入耳中,我疑惑,“这么晚了,是谁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灯上前趋看,过了一盏茶时分,却见小允子引了一人过来,身段窈窕,丽姿含春,不是瑛嫔又是谁?我见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锦长衣,身形略微有些单薄。想是在寒风中哭得久了,鼻尖冻得通红,一双妙目也微微红肿着。瑛嫔见是我,吓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方才想起要行礼。
我一眼瞥见她系在衣襟上的绢子已湿了一片,于是压住心底的疑惑,关切道:“天寒地冻的,怎么瑛嫔妹妹一人在这里哭?”
她身子轻轻一缩,怯怯道:“嫔妾不敢在宫中哭泣。”
我见她如此欲盖弥彰,愈加温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转身吩咐槿汐,“等下着人去回皇上,就说瑛嫔身子不适,请她家里人来看看。”槿汐答应了一声,我笑问瑛嫔:“本宫擅作主张,不知瑛嫔可还愿意?”
瑛嫔慌忙跪下,“多谢淑妃娘娘厚爱。嫔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无亲眷,所以才被德太妃从府里挑了送入宫来。”
“哦?”我长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宫却不知瑛嫔为何伤心了?皇上对妹妹圣眷颇隆,难不成有人为难你么?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本宫说就是。”
她微一踌躇,套着米珠团寿金护甲的手指微微发颤,轻声道:“昨夜凤鸾春恩车接了瑃嫔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烟笼寒水似的眉眼间,忽而笑道:“宫中嫔妃众多,皇上难免不能兼顾。妹妹须得自己宽心才是,莫要为此伤心吃醋,反倒叫人闲话妹妹小气。”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声道:“娘娘不怪罪?”
我轻轻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难免有相思吃醋伤心的时候,本宫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责于你。”我唇际的笑意逐渐意味深长,“只是这点心思自己须得会克制,若轻易落泪被人知晓,是祸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泪意一闪,旋即屈膝,“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她怯怯告退,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半晌不语。小允子笑道:“瑛嫔小主可真是够直肠子的,连这等吃醋怄气的事也说出来,可见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谎欺瞒。”
我只瞧着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嫔这是推诿之词。”
“她已无家人,这一哭必定不是思乡,皇上喜欢她们三个,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嫔和珝嫔,她也不算失宠,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嫔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愿冒险受责也不愿说出真相,可见那个真相带来的罪责远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颔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错就是。”我见小允子讪讪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内监了,凡事别想着奉承本宫为先,多跟槿汐学着点。”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声“是”,便引着我回宫。回柔仪殿的路必得经过仪元殿,我掰着指头算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这几日多是滟嫔、荣嫔、瑃嫔、珝嫔和瑛嫔几位小主。”
话音未落,却见仪元殿下立着一名宫装女子,见我远远已经屈膝,“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仔细一看,却是珝嫔。我见凤鸾春恩车便停在她身后,不由问道:“夜黑风高的,你怎么站在这里?仔细吹坏了身子。”
珝嫔望一眼仪元殿,不无害怕地道:“嫔妾奉旨而来,不巧大殿下正在里面,李公公说皇上正生气呢,叫嫔妾先别上去。”
话音未落,已听玄凌的声音直贯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费了一番功夫;朕问你什么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晓得是治政不费力。可朕问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晓得将这篇文章里的死背与朕听。唐太宗善于纳谏,听了魏征这篇文章的谏言难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种法子么?你只知死读书,却不晓得举一反三,难道你在书房师傅也不曾讲过太宗的德政?”
皇长子的声音怯怯的,“《贞观政要》已经讲过了,母后也叫儿臣细细读过。”
玄凌连连冷笑,“你师傅和你母后倒勤谨,你却混账惫懒,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朕记得你前两年还能将《贞观政要》背出好些来,如今竟全浑忘了?亏得你师傅好耐性,若换做朕,在书房看你一天便能气死!”
皇长子大约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让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长子,朕不求你建功立业为君父分忧,但求你能为你几个幼弟做个读书的榜样,好让朕少操心些!你却偏偏做出这许多不成器的样子来!”
风大,玄凌的声音远远传下,连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隐约有怒气蓬盛。珝嫔入宫未久,不曾见过玄凌盛怒之景,不觉有些瑟缩,惶然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爷这般随和无拘。”
珝嫔温婉一笑,“王爷还没有孩子,他日若有,爱子情切起来只怕比皇上还要管教得紧呢。”
我闻得“孩子”两字,心头突地一跳,脸上**辣的,连寒风扑面也不自觉。再抬头时,已见皇长子满面颓丧地踅了出来。玄凌的怒喝犹被风声拖出长长的尾音,“这三天好好把这文章读通,再不知文义,便不要来见朕!”
皇长子见了我与珝嫔,不免满面通红,忙低头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嫔与皇长子年龄相仿,受他如此之礼不禁红了脸,怯怯退开两步。我笑道:“你虽年轻,但长幼之序搁在那里,受皇长子一礼也无妨。”珝嫔这才安心受礼,我道:“你也等了许久,赶紧进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谨记言语温柔。”
珝嫔点一点头,忙进去了。
我瞧着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养在皇后膝下,言行被调教得十分守礼。他的长相本不俗气,一袭蓝狐滚边墨色裘袍华色出众,更添他天潢贵胄之气度。然而他自幼被约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半分熠熠神采,
三、庭院芳菲次第开
这一年的冬日,便这样寂寂过去了。然而这寂寂,也不过是湖面浮波而已。素来选秀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云意殿,其余妃嫔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后母仪天下之意。然而这一次的选秀,玄凌却是早早知会与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后坐在那里只是个摆设,朕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
皇后早被冷落,后宫之事皆由我一手安置,我本不欲拒绝,于是沉吟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祖制所定嫔妃不得陪同选秀,臣妾去了言官必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议论。不如皇上请贵妃与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后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只看着臣妾一人。”
玄凌颔首笑道:“也好。终究皇后只看着便成,无须拿主意。”
我盈然望着他,“臣妾晓得,自然要先为皇长子挑选贤内助,再为皇上物色佳丽。”
为着选秀一事,我与贵妃、德妃早早便预备起来。其实人人心中有数,宫中年轻一辈里已有滟嫔、荣嫔、瑃嫔、珝嫔、瑛嫔五人姹紫嫣红,平分春色,此次重在为皇长子选定正妃,所以条件格外严苛。太后又特特将我与德妃、贵妃唤去再三嘱咐,选秀之事当慎重待之,务必要为皇长子选定一位端庄持重的好女子为妻。又道选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只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举止种种,此外还得选几个德才兼备的良家子在皇帝身边,断断不能再出安鹂容与傅如吟这般人物。
这一日玉娆入宫来陪我,正闲话间,我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娆红晕晕颊,笑着以团扇掩面,“来来去去就问人家这些,也不怕烦?”
我“扑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么。”
玉娆含羞点头,“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够了,王妃何须要说‘很好很好’,生怕人不知道王爷疼王妃呢。其实满宫里谁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宫,都是王爷亲自送到宫门前的,到哪里都是出双入对。”
玉娆笑着掩面,向我道:“姐姐不掌这坏丫头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地讨人嫌。”
我笑着拦下她,打发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与王爷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爱,为何还不见动静?”
玉娆一愣,才明白过来我话中所指,“呀”一声捂住了脸,羞道:“我怎么知道?玉隐姐姐和六王不是也没动静么?”
我不便与她解释玉隐与清的关系,只道:“你且说你自己的。”
玉娆满面绯红,绞着衣带道:“我真不知道。”
我不好再问,也不便再问,正好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来看望娘娘。”
我与玉娆对视一眼,心想蕴蓉甚少往我这里来,此番前来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远远便笑吟吟道:“妹妹难得有这样雅兴。”
自皇后被冷落,蕴蓉春风得意,在衣饰上更着意于华贵庄重,今日一袭朱紫色贡缎外裳,绣宫妆样式千叶攒金芙蓉,花蕊上皆缀了莹亮水晶珠子,颈间一抹叠翠繁花丝锦中衫透出一丝春意,映着头上一色赤金嵌朱红玛瑙的十二支景福长绵簪,行动间但闻环佩玲珑之声,整个人便似被笼在那一团金色的光晕中,叫人不敢逼视。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烟霞紫吴锦长衣,佩白玉长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寻常妃嫔了。
蕴蓉一手牵过我手,细细打量我两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得好简素,难怪表哥总在我们面前称赞姐姐贤惠会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爱奢华,不得表哥的眼缘。”
“哪有女子不爱丰丽多姿的?”玉娆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镯子,悄悄笑道:“别说我大姐姐不敢,连我也不能呢。”
蕴蓉笑看她两眼道:“这可是奇闻了,你们姐妹一位是当朝正一品淑妃,一位是亲王侧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最尊贵的正妃,怎么连略略打扮些儿也不能呢。”
玉娆轻轻摇了摇头,朝着未央宫外扫了一眼,低声道:“姐姐从甘露寺回来,宫里的风言风语还少么?连带着我们也被人可以留心着。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惮些。”
蕴蓉的眼风瞬时往昭阳殿方向一扬,会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入表哥的眼,难免满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听见什么了?淑妃贤德,我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必要为淑妃姐姐分辩才是。”
我摇头,叹道:“她是个多精明谨慎的人,哪里能露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叫我们捉她的痛脚。罢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嘴里说出的不相干的话。”
蕴蓉微微颔首,只是沉吟,“也是。”
我向她笑道:“妹妹难得出来走动,今日兴致倒好。”
她“呵——”地一笑,引过身后一名女子,“这是随国公夫人的养女许怡人,姐姐瞧瞧可是个可人儿么?”
那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容色娇丽,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恭恭敬敬向我请了安。我随口笑道:“难怪叫怡人,一见之下果然叫人觉着心旷神怡。可许了人家了吗?”
蕴蓉微微偏转了头,看着许怡人的目光似在打量什么精致得意的玩意儿似的,“怡人虽然不是随国公嫡出的女儿,可是国公夫人把她自幼收在身边,养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一样的尊贵,怎肯随意许人呢?”
我隐隐猜到她的来意,稍稍绷住笑意,盈盈看向她道:“妹妹最是古道热肠的,可是为许小姐相中什么人家了么?”
蕴蓉曼步至庭下,随手折下一朵雪白香花,道:“好花也得种在淑妃姐姐的宫苑里才开得艳,若随手栽在什么穷家小户里,怎会有这样好颜色?既然姐姐都觉得怡人叫人心旷神怡,不如就让这朵好花在姐姐调教下开在宫里吧,也叫看见的人都能赏心悦目。”我正沉吟,她已牢牢将目光迫在我脸上,“怡人与本宫性情相投,本宫也想宫里多个作伴的人。若姐姐觉得怡人不配入选不适合侍奉皇上,让她在我身边伺候也可。”说罢,只调弄着指尖香花,再不看我。
怡人盈然拜倒,“奴婢蠢笨,能侍奉夫人左右已经万幸,怎敢高攀入选宫中侍奉皇上。”
我在转瞬之间已定下心意,不觉含笑,“妹妹是直心肠的人,这点最难得。怡人既与妹妹性情相投,又是随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我想大选之日,必定能得到皇上的注目。”徐徐上前折下一朵粉色香花别在怡人如云的青丝间,“妹妹就如此花有色有香,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钟爱。妹妹既与庄敏夫人亲近,便是和本宫亲近,有空多来柔仪殿走走也好。”
胡蕴蓉唇角微扬,眉色胜春,“有淑妃这番话,我也能安心了。”她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天色不早,我也要去向太后请安,先告辞了。”
我殷殷送至仪门下,方与玉娆携手进来。玉娆捧了盏清茶给我,托腮道:“大选还未开始,她就急着往宫里张罗自己的人了。”
我吹一吹茶水,道:“年老色衰,是女人都会怕,怎能不为自己安排后着。”我搁下茶盏,伸手抚一抚眼角,“连我每日晨起也会发觉自己今晨容颜老于昨日,在宫里,色衰便是爱弛,不怪她要未雨绸缪起来。何况在这宫里,防人不够,还得有自己的人,尽管这自己人未必可信,甚至会有倒戈相向的一天。可是多一双眼睛看着多一张嘴帮衬着总是好的。皇后如此,我如此,她也如此,都是一样的。”
玉娆傍在我身边,亲昵道:“谁说姐姐老了,靠得这样近我也看不出一丝细纹来。”
我挽过一缕发丝细看,“青丝未白,心境已老,都是一样的。”
她依着我的手臂,蹙眉道:“姐姐不怕老,心急的人才怕老。她哪里只是为自己的后路未雨绸缪,皇后失宠许久,她这个做表妹难免得陇望蜀。如今姐姐位高权重,若她真有争夺后位之心,倒是不能不防,只怕来日会视姐姐为登上后位的绊脚石呢。”
我感知她的忧心,拍一拍她的手臂欣慰道:“做了王妃心思也细致明白了许多,你不用担心我。”
她点头,“好在她这人心思倒直,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只是那个许怡人像是看着有心思极机灵的,否则胡蕴蓉也不必走这一遭一定要许她入宫。”她又道,“今日那个许怡人的事,姐姐原可不必答应她,或者推说皇上定夺就是。”
我抿了一口茶水,“在宫里心思直的人自然吃亏些,可她却不一样。她的身份是越说得直接皇上越肯接受,无往不利。方才我若不答允,她自然会直接领了许怡人去见皇上,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她未必做不出来。何况,皇上对美人是来者不拒的,又不肯拂她的面子。”
玉隐脚尖点着地下一盆盛开的珠红杜鹃,细密的花瓣映着她绯红的金丝蝴蝶云鞋,一色的春意秾艳。她口中道:“她也原可自己带了许怡人去,何必要姐姐帮衬她?如今答允了她,那日大选这许怡人就十拿九稳地进来做她的臂膀了。”
“如今是什么时候,皇后虽说失势,却也不曾兵败如山倒,她何必这样去点眼惹人非议?倒累得许怡人受人瞩目,得宠了也未必长久。”茶水的清馨弥漫在唇齿间,余香满口,“好茶”,我忽而明媚一笑,“何况,我方才答允她什么了?”
四、名花倾国两相欢
这一厢许怡人之事才兴起来,皇后这边却已在为皇长子的婚事先挑人了。
彼时正是百初开的时节,而凤仪宫地气和暖,牡丹开得最早最好,自然是艳冠群芳。这一日午后春光醺暖,连殿前芳渚上一双鸳鸯也伴着沙暖慵睡,我斜倚在紫檀床上拍着灵犀午睡,眼看着垂珠帘帐白茫茫低垂散出熠熠柔光,不觉也生出几分慵怠之意。正睡意朦胧间,却听小允子进来悄悄站在了身边。我听得他良久无语,亦懒得睁眼,只道:“说罢。”
小允子陪笑道:“扰了娘娘清眠,皇后宫里传话来,说是请娘娘赏牡丹呢。”我未应声,他自己接口说了下去,“其实名为赏牡丹,不过是替皇长子先相看正妃罢了。何况再相看,也不过是他们朱家的八小姐罢了。”
朱氏一门自太后起已有三位后宫之主,自然不甘权位旁落。只可惜朱氏自皇后姊妹之后再无出类拔萃之女,更兼连连夭亡数位未出阁的小姐,如今最年长的八小姐乃是皇后堂兄的小女儿,不过十四而已。若非皇后在选秀之日已无择定之权,更无力置喙,又何须这般费尽心思。更何况,亲上加亲之举,也能保她后位安稳。
小允子道:“娘娘不去也罢,什么要紧事呢。无论她心里看中谁,终究选秀那日,皇上还是要听您的意思。”
我缓缓起身,拨开重重帘帐,淡淡道:“叫槿汐进来伺候梳洗。”我瞥他一眼,“皇后是中宫之主,太后至亲。切记,谨言。”小允子忙忙垂首,不敢再说话。
还未入凤仪宫宫苑,远远便听得笑语盈盈,如斛珠倾落,异常热闹。我问:“皇长子也在么?”
宫门上一个小内监道:“回淑妃娘娘的话,皇长子已在了。”
皇后病中喜静,这些日子来凤仪宫一直冷冷清清,这样热闹倒是极难得的。只见满苑衣香鬓影,莺声燕啭,人面春花相映辉然。这般春光可人,皇长子却只枯坐在皇后身侧,满面恭顺,却不见他抬眼细赏。皇后含笑看着眼前十数佳丽,再瞥一眼皇长子神情,不觉微微蹙眉,旋即含笑道:“皇儿可有中意的女子?”
皇长子抬头迅疾扫了一眼,忙又低头道:“母后慈爱,有母后做主即可。”
皇后伸手抚一抚皇长子衣襟上的团福蛟纹,温言道:“你自己放出眼光来挑,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
皇长子愈加低头,一转脸瞧见我,如逢大赦一般站起身来,“淑母妃万安。”
众人闻得声音,皆停止了嬉笑,一一跪在皇长子身后,诚惶诚恐,“淑妃娘娘万福金安。”此中唯有一人远远站在后面,亦未行初见嫔妃的跪拜大礼,只屈膝一蹲算是见礼。我见她神色倨傲,衣饰亦十分出挑,远胜诸人,心中已经有数,只作不见而已。
皇后取过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寻常相见而已,不必行这样大礼。”
我和颜悦色道:“起来吧。今日初次相见,来日云意殿选秀,与诸位小姐还有相见之日呢。”说罢含笑看着皇长子,“皇长子愈发长高了。”
皇后意在正妃之选,只邀请了我与德妃来应景。不过片刻德妃便已到了,趁皇后不见,悄悄笑道:“拉了我们在,来日说起来皇长子看中了哪一位,也好拉上我们说嘴,那是皇长子自己的意思挑中的,不是她说了算,就连咱们也是中意的。”
我只吟吟一笑,微微摇头不语。
此刻一后二妃皆已入座。皇后亦吩咐十数女子一一坐下,“今春凤仪宫的牡丹开得早,恰好又逢选秀之年,当真是好兆头。今日邀请各位入宫,一来是赏花,二来也是彼此亲近之意。”说罢又看我与德妃,“今日来的几位小姐,无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闺秀,又是这批秀女中最出挑的,容色既美,又识诗书,举止端庄。皇上曾向本宫说起,今年选秀,是重在为皇长子选位正妃。淑妃宠冠后宫,自己又有着皇子,就当为来日三殿下选正妃试试手吧。”
言下之意,皇长子挑不入眼的才会放进宫里封为低等宫嫔,且有宠冠后宫的淑妃,新人们前途如何,茫然未卜,自然不如成为皇子正妃稳当。
话音未落,众位女子看向皇长子的眼风也仿佛被春风染上了娇艳欲滴之色。皇后微微一笑,只作不觉,一一介绍过去,被言中的女子便含羞行礼,趁着行礼的间隙一个俏生生的眼风便递了过去。待到最末一个时,皇后的语气已带了微不可觉的郑重,“这是太学礼官朱衡铭——也是你堂舅舅的幼女,家中排序第八,你也该叫她‘表妹’。”
我冷眼瞧过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愿行跪礼的女子,此刻也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像极了皇后平时那股冷淡端庄的神气。只是,她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
皇长子依言称呼:“表妹”
听见予漓的话,她亦只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长子颔首为礼,再不多言。朱茜葳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也别过脸不再说话了。德妃所到之处必带胧月,此时胧月早已闷了,见茜葳裙上绣着的东方晓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绣得十分精致,不觉玩兴大盛,伸手抚了一下,吃吃笑道:“这花和母后宫中的牡丹一样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齿,异常端庄,“多谢帝姬夸奖。”双手轻轻一翻,仿如不经意般把胧月抚摸过的地方悄悄掸了一下。德妃眼见已是眉头微蹙,挈过胧月的手笑道:“那边几朵‘玉版白’开得好,母妃带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悦,皇后耳聪目明,如何不觉,旋即笑道:“今年本宫宫中的魏紫开得最好,诸位尽可自行观赏。”
众人闻言散去,皇长子一袭秋香色长袍伫足花前,正是最矜贵的名品姚黄,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每一朵皆如玉盘大,姿态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轮旭日初升。皇后扬一扬脸,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听说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来进与殿下。”
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皇长子拈过一枚,淡淡笑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母后说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制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为殿下身子着想,殿下应该听从皇后之意。”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枚。
皇长子不置可否,只看着胧月扑蝶追燕、轻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欢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总是顽皮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无须计较,也不必理会他们。臣女这身衣裙是为觐见殿下特意所制,若让人碰坏了可怎么好?”
皇长子闻言一笑,接过茜葳手中的果子唤胧月,“绾绾过来。”说罢搂过胧月,“这些姜香梅子是你最爱,都给你罢。”
胧月欢喜一笑,牵着皇长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胧月了。”茜葳脸上红白不定,只好别过脸去再不做声。
我笑向皇后道:“大约我们在这里,孩子们也会不自在。”
皇后微微颔首,“外头起风了,淑妃陪本宫进去更衣吧。”
我才要应声,胧月却跑来牵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见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环顾左右,果然不见德妃踪影,皇后亦不欲为难,道:“你去吧。”
才转了一周,已见德妃从仪门外进来,我便问:“怎么出去了也不说一声?幸好皇后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荣华富贵上,怎么会理会咱们。”她笑道:“凤仪宫闷得紧,也没咱们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边的牡丹花也开得极好呢。”她瞥见皇长子与朱茜葳闷闷相对,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赏花,或与他说话,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牡丹花亦开得好。”
胧月点点头,“我也瞧大皇兄被闹得头疼,哪里能赏花呢。”说罢,欢欢喜喜去了。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围着皇长子极尽妍态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说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夹岸桃花敷水开,轻红飞乱于黄绿不匀的柳色却牵不住德妃一丝赏玩的雅兴。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问,只随她往沉香亭去。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丝竹歌舞之声悠扬,大约是有人错了拍子,乐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我循声而去,见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连转了十几个胡旋,复又停下,似有苦恼之色,便向乐师道:“我还转不满十六个胡旋,再来,再来!”
乐师好言劝道:“许小姐已练了一个中午了,也该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赌气,“转不满十六个胡旋,我便不歇息。”
几位乐师相视苦笑,只得重拨丝弦。我轻轻一笑,唤道:“怡人妹妹。”她转身看见是我,略带些惊愕与尴尬,忙迎上前来,欠身行礼,“臣女偶然练些雕虫小技,叫娘娘见笑了。”
她想是练得辛苦,满面通红,娇喘微微,额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学胡旋舞,何不来问我?”
她愈加脸红,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扰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线昙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许怡人道:“平举双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过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无骨之态。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气,十六个胡旋转完,一口气正好吐完,气息平顺,才能做到轻盈完整。”说罢,我亲自示范与她看。
许怡人极聪明,不过三四次便学得很好,她惊喜不已,“请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导,臣女便不会学得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随国公的千金,怎么好委屈做本宫的习舞弟子,那是万万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见机知意,笑着嗔我道:“那有什么要紧,你是舞中国手,怡人妹妹又诚心求教,两人既然投缘,何不成全这段佳话。”
怡人喜不自胜道:“还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庄敏夫人帮衬,入宫自是情理之中,学舞也能为妹妹博得皇上青睐。”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这样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现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费辛苦。——这胡旋舞你不学也罢,皇上已有半年多爱不看这舞了,一看便道头晕眼花得紧。”
怡人微微吃惊,“皇上从前不是极喜欢胡旋舞么?”
“那是从前,我不妨告诉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后,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实是差了许多。虽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并未上心去看。瑛嫔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实皇上偶尔得空,不过是在几位年轻的嫔妃那里消磨辰光,也极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见惊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问问身边乐师,淑妃最擅惊鸿舞,是否也许久不舞了。”
见几位乐师纷纷颔首,怡人面上渐显沮丧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过再怎么说,终究是新宠不敌旧爱的。你虽然不舞,皇上对你还是爱重逾常,瑛嫔、珝嫔、荣嫔几个再如何能歌善舞、骑射弹唱,终究也不过是嫔位罢了。皇上也是一时新鲜劲,劲头过了,再加上新选宫嫔进来,她们几个也不过和在冷宫里一般熬日子罢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着掩饰过去,“德妃姐姐说笑罢了,妹妹别往心里去。何况即便这样的事宫里年年有,也断不会落到妹妹这般豪门闺秀身上。”
怡人缓缓凭栏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缕愁苦之意,只是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来这样久,皇后必定寻我们了。我也想看看,今日为皇长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过烟翠披帛,摇头道:“罢了罢了,那些所谓千金自恃身份高贵,十分倨傲,皇长子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只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与德妃边行边言,渐渐行得远了。大约一柱香过去,我与德妃复又回转来,一湾碧水迤逦如绸绕沉香亭而过,水声淙淙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郁,几位乐师已经散了,唯见沉香亭前面的几大丛牡丹,映着一身玫瑰色的许怡人,开得明艳欲燃。
立于丛丛佳木之后,德妃望着远处,忽而展颜笑了,“胧月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丛丛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胧月好奇道:“这花的颜色怎么和早晨母妃带我来时不一样了?”
予漓一时答不上来,不免踟蹰。怡人握着胧月的手,温柔细语,“此花唤作‘美人面’,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岂非像美人面孔,一日多变,嬉笑怒骂,喜嗔皆宜。”
胧月知道怡人喜欢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面庞,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面孔。”怡人面色绯红,胧月愈加不依不饶,“大皇兄说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倾国两相欢。”
沉香亭畔牡
五、沉香亭外倚栏杆
这几日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湿气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渐渐盛放到极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缱绻奇香。我自仪元殿为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来,豁然闻得这样铺天匝地的湿润香气,不觉闭目沉醉,却听得轻轻一声唤,“淑母妃。”
我睁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侧,正是举伞独立雨中的予漓。
我温婉笑道:“殿下雨中赏景,颇有雅兴。”
他颇为踌躇,似有话要说。片刻,只道:“母妃可是从父皇处来么?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易烦闷,何况案头堆积如山。”
他陪笑,似有些担忧,“有母妃帮忙看阅奏章,妙语连珠,想必父皇不会烦闷。”
我见他欲语还休,不觉想起方才玄凌所言,“予漓这孩子这几日请安来得勤,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敢说似的。”
我当时便笑,“儿子来尽孝心皇上还犹疑,皇长子是纯孝之人。”
玄凌一嗤,“朕倒这样想,只是见不得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抬头见予漓微锁的乌眉,其实他温和得有点懦弱的性子是很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说话,一眼瞧见他擎着的伞是淡淡樱色底子的油纸伞,上面是疏疏落的写意山水,横刺里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娈而出,极是动人。留心瞧去,那工笔手法偏于纤弱,并非宫中画师的手笔。
我心念一动,于是温言道:“皇上最近总夸赞你常去请安的孝心,说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许多。”
他眉间一松,“父皇难得夸赞我。”他停一停,试探着道:“儿臣对选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请教淑母妃。”
“殿下但说无妨。”
“选秀那日,选秀那日……是否儿臣选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废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与皇后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声道:“如果儿臣挑选的人母后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只含了温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见他慌忙摇头,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亲上加亲,那皇后自是乐见其成的。”
予漓耸一耸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儿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选秀自然是父皇先择人选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满目桃花琳琅,“此次选秀重在为殿下选妃,掖庭人选等殿下中意后再说。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顾着自己放出眼光来挑,更要顾着看皇上皇后眉眼间的意思,再决定将手中玉如意交给哪家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儿臣自知愚笨,一定会顾此失彼。万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渐渐流露焦灼的神气,仿佛很不安心。
“选妃是一辈子的事。虽然天家多妻妾,可要找一个既明理又可心意的人白头厮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实皇上也向本宫提过,选妃之事终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则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妇不合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知皇后心疼殿下,怕关心则乱,所以少叫皇后置喙此事,皇后才要事先安排殿下与各家闺秀见一见。皇后其实早为殿下指点迷津——‘若看中了哪一个,自己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做主。’那么殿下若有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诉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愈听神色愈松弛,到了后来,眉梢眼角几乎要飞起来,满盈盈地都是笑,“多谢淑母妃指教。”
“本宫何来指教,不过是鹦鹉学舌记得皇后娘娘的话罢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问问皇上的意思即可,若传出任何风声来,一来要议论殿下不自重,二来成与不成都落了人闲话。——殿下可是来日要身当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与不成,儿臣都谢母妃一番照拂。儿臣自当铭记于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说起这生分话来。本宫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出众,本宫祝愿殿下能花好月圆。”
到了夜间,我正坐于内殿陪胧月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那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胧月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太后便赐了她,先叫放在我宫里校弦。于是胧月夜夜手不离弦,到我这里来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胧月素来最爱听雨声,此时却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我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胧月倒能深领琵琶幽怨之意。”
话一出口,隐隐觉得不祥。胧月正在学王安石的诗书,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倒不意她是这样想,便笑着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花宜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恬美,“皇上即将再得新宠,又是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此次选秀重在为予漓选妃,宫嫔之事本是充数而已。若说起来,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后日日被人这样称呼,你怕不怕被唤老了?”
我撇一撇嘴,轻笑道:“臣妾哪里配让齐王妃称呼‘家姑’呢?皇上与皇后才是正经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胧月笑话。”
胧月“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拨着琵琶玩。
他推一推我,“见朕来了也不让朕坐下,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愿地让一让,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说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随手捡过一枚橘子剥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赌气,“臣妾能拿什么主意,听着便是了。”玄凌摘下我挽发的玉牙梳,徐徐划过我如缎的乌发,像要梳理什么心事一般。“午后予漓来请安,说是看中了一个叫许怡人的秀女,想纳她为妃。朕一打听,是蕴蓉举荐的人,偶尔会住她宫里。”
我一怔,回头看玄凌,“臣妾知道那个秀女,是随国公的养女,人是极端正秀气的。只是……”我看他一眼,“蕴蓉妹妹曾告诉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蕴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气的样子,“既然是蕴蓉为朕准备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这孩子确是不知好歹?”
我递了一瓣橘子给他,轻声细语,“这事蕴蓉只和我提过,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长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机缘巧合罢了。”我抿嘴而笑,“难为了皇长子来和皇上说这番话呢,看来这许怡人确是有动人心处。”
玄凌若有所思,“也是,这孩子一向在朕面前怯懦,如今敢来说这个话,倒也难得。”
我微微颔首,“皇上一直说皇长子气性不佳,如今看来是很有些气性的呢。果真男儿有贤妻是极要紧的。”
玄凌含笑,“如此说来,那许怡人当真不错。若她能让予漓有些气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敛了笑意,犹豫道:“许小姐是蕴蓉为皇上准备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几日皇后已为皇长子安排相看了十几个最出挑的秀女,还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相看不过是幌子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茜葳罢。朕已不许皇后过问选秀之事,可她还是费心不少。”
我温言劝慰,“毕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了皇长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隐约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虽不出众,但性情十分和顺。”
胧月闻声转头,眉心隐隐有怒气,忿忿道:“母后说得不对!那个朱八小姐很不喜欢儿臣,儿臣喜欢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儿臣手脏,赶紧抹了。”她搁下怀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凌身上爬,“儿臣不喜欢那个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欢儿臣了。”
玄凌一向最疼这个女儿,几乎气得发怔,“童言无忌!看来皇后察人不明,任人唯亲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脏,自然也很嫌弃皇家了。朕也不会勉强她!”
“那么蕴蓉那里……”
他冷道:“朕晓得蕴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计举荐佳丽给朕,无非是要朕不要冷落她,朕会善待她,无须她费尽心机!”
我温婉依在他臂膀上,“蕴蓉是有心人,最体贴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长子选妃,若有合意的人选,她必是肯的。”我摇一摇他的手,“只怕皇上到时见了许怡人会不舍得。”
玄凌绷不住笑,“别说玩话。随国公的养女,门楣不算特别高贵,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让予漓有心性些,其余都不是要紧事。等选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准。”
窗外雨声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静静想,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无极的天与地,就这样连在一起,难舍难分。恰如缘分与人为,随意一牵,便是一段姻缘。
六、姹紫嫣红开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时节。
春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六株花树开得白纷纷如新雪初绽,树枝花间彩蝶翩翩纷飞,格外好看。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云意殿内的选秀盛事,所谓春光如醉,此刻皆在云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静养,不宜过分劳神,故而让我与贵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后三妃陪同皇帝在云意殿内甄选。秀女早已由初选过两遍,生肖八字不可与皇帝相冲,不可有残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种种条件,细到嗓音粗细皆在考选之列。今日能来到云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
天际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装。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妃子亲与选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与贵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后还与德妃笑谈,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听闻淑妃出席选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败坏宫规。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劝他,“皇后的确健在,身子却不好。况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与贵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协理六宫,却不专断跋扈,凡事皆问询于贵妃与德妃,极为贤淑,乃是后宫的表率。”
我笑言,“没有德妃姐姐与贵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两位姐姐,我便是贤淑的表率,可见两位姐姐才是贤淑的大旗,我到哪里都得躲你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得打跌,“没有你,我与贵妃姐姐不过是架空了的德妃与贵妃,自己寻地方凉快去罢了。不必说贵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温仪,如今有谁敢小瞧她!”
我合上双眸不语,满朝文武,谁不会看玄凌的脸色。而司空苏遂信,他是老臣呵。当年力保朱氏登上后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点点将皇后宝座蚀空。
槿汐的手势均匀轻柔,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浑然不见昨夜为玄凌看阅奏折至夜半的疲态。我轻轻一笑,老臣贵在“老”,两朝元老,辅佐帝王。然而,也失之于“老”,我何必与他斗,他的敌人是时间。
睁眸时槿汐已为我梳妆完毕。我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选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宫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着太过华美,总有喧宾夺主之嫌。毕竟,皇后尚在其位。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敬礼仪。这样盛典,岂可疏忽。我无意在此等场合挑衅皇后权威,徒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矩地佩戴淑妃礼制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梳望仙髻,别无他饰。
天方亮,皇后宫中的绘春已来相请,“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秀女已在云意殿候选,皇后娘娘命奴婢来请淑妃娘娘,莫误了时辰。”
辇轿早已备好。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轻笑,人前,她永远是气度不失的正宫皇后。贵妃之位居左侧,我与德妃在右侧。玄凌尚未到来。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个到。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站满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却安静得连衣声窸窣也不闻,亦无人教识,已有秀女带头跪下请安,山呼之声盖过环佩玎珰,“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和颜悦色吩咐了“起来”。我向皇后行礼后,再与贵妃、德妃互相问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边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们请安可没有这样整齐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宫中吹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向来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温和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淑妃得势,皇后无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不知呢?”
待到玄凌来,一众秀女目光皆被点燃,似暗夜里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礼过后,选秀开始。
其实无甚新意与意外,此番选秀重在为予漓。而我与玄凌心知肚明,这一番功夫皆已落定在许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视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妙龄众生之上,听着内监特有孕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听着德妃偶尔在我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下跪行礼,仰头面圣;看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地流过玄凌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
她们,多么像极了从前的我,从前的眉庄,从前的安陵容。
时光一宕,只叫人觉得无情。云意殿还是云意殿,只流转了花样容颜。如今,只剩下我独自置身宝座之上,看着从前的时光仿佛又回来眼前,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到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
玄凌转首问皇后,“朱衡铭——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诲,是极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亲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玄凌唤她,“你上前几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扬一扬脸,德妃会意,举起盏中茶水往地上一泼。茜葳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玄凌不觉含笑,“确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风吹动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龄上也堪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欢茜葳的稳重,恰如淑妃当年。”她笑着看我,“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可还记得?”
玄凌忆及往事,不觉唇角含了温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当,清简而不失贵重。”
茜葳着一身葵色纱地彩绣花鸟纹大袖衫子,一条烟水绿牡丹纹齐胸襦裙,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后两列的正是忧心如焚的许怡人,她咬着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实实遮住了她的容颜。
这几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许忘了许怡人之事亦有可能。我心口不觉吊起,因着朱氏的缘故,玄凌似乎还是喜欢朱茜葳的,若等他开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种种功夫,可都是白费了。
我莞尔一笑,“皇后抬举了。臣妾当年哪有朱小姐这般年少稳重,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我眼波温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长子。朱小姐出身后族,身份尊贵,匹配给皇长子倒也堪宜。朱小姐与皇长子本是姑表之亲,不知素日宫中来往可曾见过,彼此可还心仪?”
皇后正待要说话,德妃恍若未觉,笑吟吟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衫颜色,烟水绿原是皇上喜爱的颜色。臣妾倒记得,皇长子素日倒很喜欢樱色。说起来,若皇长子看见了朱小姐,也会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玄凌摇头轻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惯会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来,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么?”
玄凌随手一招,出来是正是许怡人,一色樱子红对襟碎梨花绡纱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清爽中不失娇艳动人。
司礼内监唱道:“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玄凌闻得“许怡人”三字,眉心一动,便往下瞧去,不觉颔首道:“姿容不错,年岁也与予漓相当。”他问立于阶下的怡人,“可读过书么?”
怡人不假思索,“《女则》之外,也略读过《诗》、《书》。”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许氏与朱氏,你们各自想好再回答朕。”二人恭声答了“是”。玄凌道:“《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从容不迫道:“诗三百,思无邪。《关雎》是讲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yin其色。身为贤德后妃,应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这是毛夫子所解《诗经》,圣贤所解,必不会有差池。皇后含笑颔首,端过茶盏饮了一口,颇见轻松之色。
怡人颇为踌躇,只是沉默不语。经不住内监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极大的狠心,镇定神气,仰面含笑道:“诗三百,贵在民风淳朴,举止自然。淑女与君子皆出自民间,淑女窈窕,君子见而思之,可见百姓不顽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礼,只辗转苦思,可见民风淳厚,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为,《关雎》只写民风,不讲后妃之德。民间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贵之人不拘于后妃之间,天下又怎会不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抚掌道:“以小礼而见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玄凌道:“听闻随国公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旧笑着,“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么?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让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让皇长子自己择选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了我一眼,转首向皇后道:“其实皇上与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问皇长子呢。皇长子终究还是要听两位的。”
皇后略一迟疑,瞧见玄凌看向怡人的赞许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请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头,“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见皇后面无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温厚的面庞满是优柔之色。我温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踌躇,再不多想,径自往许怡人身前走去。皇后面色顿时一变,呼道:“漓儿——”
予漓猝然回头,那股优柔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他犹豫着恭顺道:“母后有何嘱咐?”
皇后和颜悦色一笑,“母后能有什么嘱咐,不过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稳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间无奈之色渐重,轻声道:“是。”
我心中微微发急,只冷眼看着下面,目视同样焦灼而无奈的许怡人。
她抬起的眼帘正撞上我冰凉目光。她是何等聪明样人,怎会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长子选择之列,一旦落选,连玄凌都不会再纳她。如此兴冲冲入宫,惨败而回,只怕连随国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过是一瞬间的软弱,许怡人轻掠长鬓,鬓角一朵斜簪的娇艳牡丹轻巧落在足下,她低低唏嘘一句:“可惜了这朵‘美人面’。”
予漓蓦然深吸一口气,手势一缓,玉如意生生从茜葳面前划过,顺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来不及,怡人的双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举下跪,盈然笑意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双颊,“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后厚爱。”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云意殿静谧的空气中。朱茜葳难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么?”
皇后默默摇头,旋即恢复神色,“没有。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欢喜。”她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皇长子果然长大了。”
予漓颔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牵过怡人一并行礼。玄凌微笑颔首,“极好。朕也属意许氏。下月二十六,朕就给你们完婚。”
七、风送宫嫔笑语和
尘埃落定。再选秀只是过场而已,我也无甚兴致,只是静默不言陪坐着,玩味着皇后平静神色后难掩的失落。
玄凌亦有些疲态,偶尔有看中的秀女,皇后轻轻说一句,“这些人是上次臣妾召进宫给皇长子先看过的,皇上不宜留用了。”
如此几次,一些格外出挑的秀女都被摒弃不用。玄凌愈加兴味索然,只碍着皇后的脸面不能发作。皇后恍若不觉,神色和静如秋阳下一池静水盈盈,“为皇上挑选名门淑女侍奉左右乃是臣妾的职责。”她温柔一笑,“秀女众多,怕皇上劳累,臣妾已选出几名绝佳女子,请皇上过目。”
皇后合掌三下,但见三位妙龄少女缓缓自殿外踏入,为首一名身段纤细婀娜,姿容清丽难言,一步一袅,皆曼妙若飞鸿转羽,待得近了,能看见一双清幽妙目藏着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幽夜。
内监唱道:“弘文馆从七品校书郎卫步延之女卫筠,年十七。”
卫步延?这名字仿佛哪里听过。然而玄凌微怔的目光已容不得我细想,他在那仰起的秀雅柔美的脸庞上停留须臾,侧首问贵妃道:“贵妃,你觉得她像谁?”
贵妃素来聪颖,只微微笑,“像她自己。”
德妃细细看着我,以团扇障面,掩口叹道:“冤孽!冤孽!当年傅如吟入宫便是这个样子,你已在这里了,她还要找和你相似的人来做什么!”
其实细细看去,卫筠和我顶多三四分相似,以端妃此时的平和,仿佛她与纯元皇后也并非十分相像。我轻轻一叹,即便与我有相似,卫筠亦有自己动人之处。
卫筠身后跟随两位丽姝,个子高挑那一位宋氏神色清冷,略见丰腴;个子娇小那一位姜氏似一滩月光破空照下,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你,极是妩媚婉约。
三人一齐行礼如仪,皇后凝眸玄凌,“皇上意下如何?”
玄凌面上神情怔忡,也看不出喜还是不喜。如此沉默半晌,一众秀女皆有些不安,李长悄悄凑近了问道:“皇上——,可是留牌子?”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在李长手心写一“卫”字并一“姜”字。
我冷眼旁观,三中取二,皇后已是胜券在握。
“恭喜皇上!”皇后安闲地笑,“也恭喜妹妹,几位亲妹妹出阁,现下来了一位与妹妹相似的新秀入宫陪伴。”
“与臣妾相似有什么好,臣妾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怎比卫妹妹年轻貌美,得天独厚。”
玄凌深深望我一眼,柔声道:“美人总有相似,嬛嬛却只有一个。”
有傅如吟在前,卫筠的入宫必定要掀起不小的波澜。然而,她并不十分像我,也不很像玉娆,应该也不是很像纯元皇后。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这种似是而非的神韵,让人迟疑觉得不像之后,又忍不住去探究。
这样恍惚一向,司礼内监已经唱过好几列秀女,侧首看过去,玄凌也有些心神不定,随意留了几个秀女,其中也有一个容色极美,让人过目不忘。
待到宣唱完毕,玄凌只觉意兴阑珊,起身吩咐道:“你们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着。”
皇后福了一福,“那么新宫嫔的名位,是淑妃妹妹拟定么?”
玄凌略一思忖,“朕处理完政务,会到凤仪宫。”
众人请安告退,端贵妃在前,我与德妃缓缓行于身后,往太液池便散心。寻了一处安静所在,端贵妃闲闲坐下,吉祥轻轻巧巧为她捶着肩,她望着太液眼波浩淼,“许久没有这样累了,选秀而已,如同男人们的政局,波云诡谲。”
“可不是波云诡谲,险象环生么?”德妃抚着额头,叹道:“皇长子选妃的事倒是天随人愿了,可横刺里窜出一个卫氏和姜氏,只怕以后有得头疼。想起当年傅如吟的样子,我便害怕。”
端妃看我只是望着湖水出神,握一握我的手,“她并不是很像,不值得你为她头疼。”她轻轻一嘘,伸出纤长两指轻盈接住湖边被风拂落的落花朵朵,“没想到皇长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实是皇后太急了,若让皇长子娶朱氏也不好,皇上眼前虽说是亲上加亲,但难保不让人揣测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但娶了许怡人,许氏是养女,并无多深厚的背景,血脉不正,即便做了皇子正妃,但太子妃之位总难企及,终究吃亏的是皇长子。”
我向德妃深深鞠一礼,“此事还得多谢德妃姐姐的智谋。”
德妃望定湖心,冷笑一声,“总不成让我看着皇后倚仗着皇长子做了太子,她便坐定皇太后之位。与其来日眼睁睁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便不能让她得偿所愿。”
贵妃默然一笑,“总之眼下这局棋,皇后是两头不讨好。”
三月的春风,温柔抚摩重重殿宇与道道城墙。“若能左右逢源,她不必如此辛劳寻得卫氏与姜氏。”
端贵妃温然一叹,“是皇后自己看不穿,只是试问宫中,有几人能够看得穿呢?”她遥遥指着燕禧殿,“尊贵如她都要未雨绸缪,防着年老色衰失宠,何况旁人。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罢了。”
赐许怡人为皇长子正妃的圣旨出来后,胡蕴蓉即便惊愕万分,倒也没有闹起来,只吩咐了人把许怡人送回随国公府待嫁,一番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蕴蓉始终有些忿忿。然而无论她如何打听,终究事情的首尾落在许怡人与皇长子早已两情相悦上。蕴蓉既怪不得玄凌,又不能怪皇后,只闭门赌气病了两日,饶是玄凌好好哄了两日才罢休。
待到新宫嫔的位分颁赐出来,蕴蓉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最后入选的六人,其中以卫氏位分最高,册为正六品贵人,赐号“琼”。接下来便是姜氏和后来随意所选的女子李氏,姜氏册为从六品美人,李氏为从六品才人。另册有一名选侍并两名采女。
槿汐笑言,“姜氏原是美人儿,又封做美人,她又姓‘美女姜’,可见有多巧。”又言及燕禧殿之事,“娘娘晓得庄敏夫人为何又心情好转,皇上后来所指的李才人与胡氏渊源颇深,原是庄敏夫人父亲族人之女。”
我彼时看着予润与予涵在窗下教他们识字,闻言不由一笑,“她失了左膀又得右臂,自然又舒心了。”我虽笑着,却难掩心头的郁结,卫氏与姜氏的得选,玄凌对皇后似乎又多了些许温和与厚待。
春光满园,昭阳殿,终究又有了阳光的照拂。
新宫嫔入宫的日子本在四月初,为了避开皇长子成婚的喜事,特意挪到了五月初八。皇长子大婚之事全由内务府打理,我只与德妃、贵妃帮忙看着是否有礼仪上的差池。而真正要劳心的,是预备六位新宫嫔进宫之事。皇后与玄凌商定名位之后,余下琐事一应交给了我,我便每日着李长与槿汐一同打理种种事宜。忙碌之中,仿佛时光也去得格外不留情面。
四月的时候,终于有片刻的喘息,玄凌为了慰劳我的辛苦,特意在太液池泛舟相陪,与我一同庆生。
因为宫中忙于皇长子的大婚,我的生辰便没有铺张。其实对于年近三十的女子,每一年的生辰都不啻于是树干上多的一圈年轮,昭然若揭苍老的到来与岁月的冷漠。
而我,只是陶醉于这样难能可贵的清闲,花香薰暖,禽鸟翩然,连太液春水都有别样的清澈与温暖,正一年中最美最好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天。
我伏在玄凌肩上,与他交握双手,暖风拂上我们的面,船舱里,是快乐嬉戏的涵儿、润儿、灵犀和胧月。胧月是长姊,很像模像样地带着灵犀拨弄琵琶玩,涵儿是谦让的孩子,和润儿拨着棋子玩弄,十分得趣,连头发乱了也不理会。作为一个母亲,这样的场景,我是很满足的。
湖上风大,龙舟逆风而行有些缓慢,玄凌为我紧一紧披风,温柔凝睇,“嬛嬛,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你,你与十年前,并无什么分别。”
“能无分别么?”我低低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腻,“只是四郎不老,嬛嬛未敢老去。”
他唏嘘,“这几年,朕总觉得大不如前了。嬛嬛,朕是否已有老态。”他微一沉声,“予漓要大婚了,前朝再提立太子一事。——你知道朕有多厌烦,是不是那些大臣都觉得朕老了,所以要急着立太子了?”
“四郎”,我好言安慰,“四郎年富力强,不必急于国本。皇长子再好,也还需历练。只是前朝臣子怕四郎辛苦,想有人分忧罢了。”
他愈加握紧我的手指,有点生生的疼,“朕瞧了你代朕拟的诏书,极好。有你帮朕,朕很安心。”
我神色一敛,作势便要跪下,“臣妾不敢干政。”
他拥紧我,“别怕,朕心里有数。”我轻轻闭上双眸,好吧,若他真这样信任我,余生岁月,或许我们可以过得轻松而安慰些。
风急lang高,连太液池也有lang拍船舷的晃动,玄凌温言道:“风大,进船舱去吧。”
我正欲答允,却见太液岸青柳成荫之下,一系离舟漂泊无根,随波摇晃。孤舟上,似是神情落寞支离的瑛嫔。我低声呼道:“是瑛嫔呢。”
玄凌轩眉一掀,不耐烦道:“她又发什么疯,朕这两回召她,她都推脱了身子不爽,今日倒在这里吹风。”
我心下疑惑,只得柔声道:“瞧瑛嫔的神情,怕是真的身子不适,别等下失足落水了。皇上还是派人接她上船吧。左右卫太医也在船中,可让他瞧瞧瑛嫔究竟是什么病。”
李长扬一叶扁舟把他接上龙舟,瑛嫔却有些脸色苍白,勉强请了安,只坐着沉默不语。玄凌素来不喜看嫔妃病恹恹无限凄苦的样子,便吩咐卫临道:“你给瑛嫔把把脉,瞧瞧是什么症候。”
瑛嫔身子一缩,浅粉色素樱广袖长衣下的她愈加伶仃得似一般随风飘零的樱花。她怯怯道:“臣妾只是偶患风寒。”龙舟的摇晃,使她的面色愈加难看,她用力压着胸口,似要把恶心不适压回腹中。
玄凌扬一扬手,不再多言,卫临恭声道:“小主请。”
瑛嫔无可奈何,只得伸出瘦伶伶的手腕,卫临食指与中指轻巧一按,已然搭住了脉息。他沉吟片刻,忽然含了欣喜之色,“恭喜皇上,恭喜小主,小主是有身孕了。”
瑛嫔一怔,似是不能相信,与玄凌异口同声问道:“真的么?”
卫临失笑道:“千真万确,小主已有两个月身孕。”他笑呵呵道:“小主自己也没察觉月信不准么?”
瑛嫔茫然地摇头,迷迷茫茫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我温言安慰,“一定是第一次知道要做母亲,自己也吓坏了,臣妾当年也是这样的呢。”
玄凌十分欣喜,忙吩咐了李长道:“你好生送瑛嫔回宫,不要叫她与珝嫔、瑃嫔住一起了,万一磕着碰着,将玉屏宫的正殿先拨与她住。朕等下再去瞧她。”
瑛嫔仿佛是欢喜过了头,懵懵懂懂地谢了恩,被送回宫去。
我笑着向他作了一揖,“恭喜皇上,可要晋封瑛嫔妹妹了。”
玄凌很是满足,笑道:“是该好好晋封,只是眼下还不急。眼前事情繁杂,待忙完了手边这些事,朕自然会晋她位份。否则忙中生乱,也容易出差错。”
我“扑哧”一笑,伏在他耳边悄悄道:“皇上才抱怨自己老,谁知就跑出个皇子来告诉皇上您正当英年。只怕新妹妹进宫,皇上便有无数皇子来告诉你要返老还童了。”
玄凌下颌一低,便吻上面颊来,“什么皇子,朕只想再和你生一个皇子。”
八、两处沉吟心自知
瑛嫔有孕乃是宫中一桩喜事,因着众人都忙于皇长子成婚与宫嫔入宫之事,玄凌便托了素日与瑛嫔气性相投的贞妃多去照顾,欣妃与瑛嫔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这一日我方理妥手头琐事,想起昨夜玄凌说与我听皇长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从未听皇上提起,怎么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么?你何尝不是在朕耳边三番两次说起过。”
我不好意思,故意与他怄气,“谁知四郎会这样把臣妾的话记在心上呢。”
他饶有兴致地说起几个人选来,一一评说过去,我侧耳听着,素日奏章上所见,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诉我,“你得空看见欣妃,也将此事说与她听。毕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该她知道。”
于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处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亲身边,听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红了脸躲进内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问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叹,“阿弥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择选了。我虽没亲眼看见,但听着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长女,皇上能不用心择选驸马么?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疼帝姬与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胜,抚着胸口道:“我也不盼别的,但求不要和亲或是远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见,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于是说起昔年几位长公主择驸马的旧事来,莺莺呖呖又是一大篇话。好容易止了话头,欣妃兴致不减,添了珠钗拉着我出去道:“瑛嫔自有孕后一直精神恍惚,咱们同去看看她罢。”
玉屏宫中瑃嫔与珝嫔正在研习旧年的琴谱,瑛嫔独自在廊下逗着鹦哥儿,见我们来了,忙行礼如仪。我一把扶住了瑛嫔便笑:“使不得,别动了胎气才好。”我问她,“太医嘱咐你多走动可以安胎,可去走了么?”
瑃嫔性子活泼,口快接道:“哪里呢。瑛嫔姐姐懒怠动,成日在屋子里闷坐着,这鹦哥儿还是内务府变着法子孝敬来的呢,否则姐姐连门槛都不迈出来。”
欣妃拍着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与淑妃娘娘一同说来带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致最好,你看多了心思松快,来日小皇子也爱说爱笑的。”说罢不由分说,挽过瑛嫔便走。
一行人走得极小心,欣妃一壁看着路,一壁与瑛嫔说起淑和幼时趣事。瑛嫔偶尔一笑一语,算是回应。我心下总有说不出的异样,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留心看着路,陪着一同说话。
行至岁寒阁前,已是湖面开阔,湖光山色俱乐佳之处,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远远有庄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风《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歌声回环往复,极是动人心魄,连上林苑内满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艳亦为之停驻不前。
瑛嫔在歌声中有一阵恍惚,那种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顺着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着太液池边一树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转,仿佛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错,然而瑛嫔眼中亦有一样的波縠荡漾,只更潮湿而温润。心底漫出一丝如缕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内心的波澜,脸扬一扬,花宜会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树后去。
我拉过瑛嫔的手入内,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当心身子才是。”瑛嫔的目光似还有些眷眷不舍,只得答应着“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细细分说。欣妃笑着簇拥上来,“这话合该淑妃嘱咐你,宫中唯有淑妃儿女双全,自然她最有经验。”
我笑着啐她,“欣妃姐姐最轻嘴薄舌的了。倒是该咱们请教你,如何把帝姬养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聪明又端庄呢。”
为人母者说起孩子便是滴滴沥沥好大一串话,便把瑛嫔的神思也岔开了。
待得说倦了,花宜上前来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该回去歇歇了,燕窝都炖好了呢。”我扶过她手,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过洁净无尘的长长的鹅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指间握着一枚随手折下的细长柳枝,随口吩咐着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来道:“‘柳’音同‘留’,春日里各宫娘娘小主们都这样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实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来咱们宫里呢。”
我正欲斥他贫嘴薄舌,然而众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轻轻抿唇含了可有可无的笑意,不欲分辩。仲春的暖风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犹自在笑:“小允子这话很是。待瑛嫔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这样待妹妹的。”
我觉得有些倦,正欲转身,却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烟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神态潇潇,若不是腰间那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一切,都宛若当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嫔怯生生地退开两步,却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许久不见王爷了,成了亲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遥了。如今一左一右两位侧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难逃了。”
一众宫人被欣妃逗得一齐笑起来,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他侧首看见立于欣妃身后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许久不见”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玉隐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月多了,此后宫宴相见,不过是远远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我的声线与形容举止完全符合宫规礼仪,并无一丝破绽,正如眼前的他一样,“久未进宫,今日来给太后请安。”
我才欲开口,却见他身侧垂柳之后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语未歇,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已随着一双纤细的手轻巧落在他肩上。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间她只能看见一个玄清而已。玄清微一侧首,避过她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多谢。”
她不以为意,只温软笑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个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来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边,是那样骄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于她,相貌姣好,身量匀称,衣饰华贵而不失雅致。我未曾见过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经袅袅行礼如仪,“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我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这一位侧妃尤氏尚在病中,并未出来见礼,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她。不意,她竟是这样样貌温婉的女子,如一掬静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
她软软一笑,“早该来向淑妃娘娘请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礼了。所以今日与王爷一同入宫,是向太后请安,也是向各宫娘娘请罪。”
“静妃身子不好原该养着,本宫与太后都很挂念静妃的身子,怎会在这些虚礼上计较。太液池风大,静妃牵念王爷的身子,也该顾忌着自己,免得王爷不放心。”
她脸上一红,忙垂首绞着绢子,“淑妃娘娘说得是。”
我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来向太后请安,真是没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静娴只是笑而不语,倒是玄清温言道:“今日田庄上来报节上的收成,玉隐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来了。”
她略带愧意,“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我温言道:“静妃过虑了,听闻静妃颇通诗书,又得太后喜欢,怎可说是拖累。”
玄清亦温和向她道:“你别多心。”
她闻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见我所说的一大篇话全抵不过玄清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稳当些。”尤静娴两颊绯红,嘤咛答了声“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别过头去看那岸边几株开满了花朵的玉兰树,那莹白厚密的花朵似一只只洁白的冰雪盏,看着挤挤挨挨地热闹,却这样冷清清地绽放在春风里。欣妃只顾笑,“六王待静妃好亲厚,想必不逊于对娘娘的义妹隐妃,这叫什么来着……平分春色,六王可真是多情。”
我眼见他一双身影消失于碧波翠柳之畔,与欣妃她们闲话几句便也散了。甫回柔仪殿,却见叶澜依早已端坐殿中,端了一盏菊花蜜冻正饮得得趣,不觉诧异。倒是小允子捧了茶上来道:“滟嫔小主才到,娘娘就回来了。”
我由着花宜为我脱下外裳,笑道:“妹妹难得来坐坐。”
她头也不抬,只向小允子道:“上碗热热的茶来,记得要烫些。”
小允子不解其意,见我不作声,也只得去了。她见无人,方淡淡道:“太液池风冷,怕娘娘心口被冷着了,才叫上热茶来。”
我心知肚明,坐下道:“你见到了。”
“王爷一双娇妻,见过隐妃怎能不见见这位静妃,痴情之名耳闻已久,百闻不如一见么。”说罢忙去捂自己的嘴:“说错了,王爷没有妻子,只是一双娇滴滴的妾室陪伴左右而已。”
我睨她一眼,“你又躲在哪里看好戏?”
她嘴角一扬算是微笑,“做人辛苦,到哪里都得演戏,宫里更到处都是好戏,我便不妨碍娘娘与王爷辛苦一场。”
“你倒不认为静妃是逢场作戏?”
“许多事看着太假,人家却是情真。娘娘不过见了一回便心下不舒服,不知这静妃的痴情日日落在隐妃眼里。——我只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人人都爱听,听了都要唏嘘,可落在马文才眼里,恨不得杀了梁山伯才好。”
我拨着茶盏,低首道:“玉隐未必是马文才。”
她不置可否:“别小觑女人的嫉妒心。我倒忘了,马文才还真未必有杀梁山伯的心,但女人,就一定会。”她停一停,“自成婚以来,王爷只与隐妃一同进宫,如今静妃身子好转,隐妃今日料理家事之余怕是要一长冷落滋味了。”
“不怕,”我矜持微笑,“她见惯我当年被冷落的情状,她不会怕。到底,如今玉隐与尤静娴平起平坐。”
“正因为平起平坐,势力平衡,王爷对谁稍稍好一点,另一方若心胸狭窄都势必不能相容。”她徐徐调拨着菊花蜜冻,那琥珀样的晶莹倒影着她似笑非笑的容颜,“王爷为何会娶甄玉隐,娘娘比我更心知肚明。那张小像无缘无故怎会轻易掉出?王爷不是那样不谨慎的人。”
我暗赞她的聪慧与洞察世事的机敏,喟然道:“木已成舟,滟嫔应当明白,握在手心的才最可靠。只是我与你,一早便无玉隐这样的机会。她虽是私心,却也无可厚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隐妃别诛灭了自己的良心才好。”她举起蜜冻一饮而尽,“先告辞了,回去先歇着养养精神,日后怕是好戏不断,不能不看呢。”说罢自行离去,浅绿衣衫隐现在繁花团簇之中,背影索然如孤鸿。
她是寂寞的,因为深爱,因为永不可得,才会寂寞如斯。
槿汐见我沉思,自画屏后转出,为我奉上一碟蜜渍樱桃,笑吟吟道:“知道宫中妃嫔为何爱吃甜食?”
我随手拈过一枚,樱红的色泽如血,“大约心里苦,只能多吃些甜食弥补。”
“是了。那么娘娘该多吃几颗。”她停一停,“滟嫔小主的话,娘娘未必要听进心里。”
我叹息,“可是她的话,也是我对玉隐的担心。今日所见便知尤静娴是父母宠爱长大的女子,她喜欢王爷便坦然表示爱意,不管是在人前人后,恰如当年为王爷病倒引得人言如沸一般。而玉隐,她要内敛许多。”
槿汐笑着安慰道:“隐妃是有福之人,自然知道要惜福。再说,王府中到底只有两个女人,即便隐妃为当初静妃横插一足成为王爷侧妃而恼怒,毕竟她也得明白,她与静妃无论谁被算计了,另一个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娘娘先顾好自己才是。”
九、小簟轻舟各自寒
选秀之事尘埃落定,入选的新宫嫔也已安排了教习姑姑出宫各自管教。我一壁忙里偷闲缓一缓心气,一壁又嘱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宫室,安排宫人服侍。一应事务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请教,只与贵妃、德妃商量了办,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隐与玉娆入宫问安留下与我帮手。玉娆只是一时好玩,而玉隐料理惯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应手。如此几日,玉娆早起入宫,傍晚向玄汾生母养母两位太妃请安后回府,不几日遇见玄汾入宫,便笑向他道:“玉娆在我这里,拖累了王爷要分心看顾王府之事。”
他却只是含笑怜惜,“她喜欢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无趣得紧,不如在嫂嫂这里说说笑笑的好。”
玉娆听闻后亦好笑,不日便少来了,倒是玉隐住在柔仪殿偏殿方便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几日。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宫中宫室图来与我看,说是有几处宫室彩绘旧了不及补画,不宜给新宫嫔居住。玉隐本在替我选绣花样子,闻言便也过来道:“长姊你说过选秀之日皇上对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么自然要为她选与皇上仪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与长姊争宠,所以长姊的柔仪殿得是她去仪元殿的必经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后头万金阁不错,地势既好,风光也不错,想必入住后皇上和姜美人都会感念长姊细心。姜美人是皇后亲厚之人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妨顺水推舟由她们住近些,所以绮望轩也不错,既与昭阳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长姊不想见她们来往了,姜美人会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说着,她自己亦忍不住轻嗤而笑。
我凝视于她,“你心思细密,既肯为我打算的这么周详,也肯为别人的居处安排,为何自己不想想为自己安排一个好居处。柔仪殿人来人往,你几日不回去,王爷也会担心。”
她纤细的指尖划过细绢画就的宫室图,轻轻道:“王爷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娆。姐姐,这点你不是不明白。”她轻轻一嘘,“那一位凭着太后的宠爱在王府里拿娇拿痴得很,我名为理家,如今她兴起来,府里的人竟也渐渐敢觑我与她两边的意思掂量着办。”
我好言安慰,“府里并非只你一位侧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们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嘱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权。”
玉隐微一怔忪,仿佛是叹息,“她是千金之躯,凡事讲究些也罢了,只是我既掌事,听了她意思去办东西,倒似我矮了她一头,成了侍妾一般听她的吩咐。”
“虚名与实权那个要紧,你掂量着办。她与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听取她的意思。但办与不办,如何去办,终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谋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侧妃,这个地位是你自己选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你一走开,便是别人的天下。”我停一停,“虽然尤静娴看似无机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会无机心,她是最富机心,她已经有身孕了!”玉隐这几日偶有失神,我确是看在眼里,却总以为不过是与尤静娴争风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隐葱白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泛起一带灼烈的潮红,“我不知道!我竟什么都不知道!我这样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后常与王爷一同品评书画,也一同进宫向太后请安,可是突然传出消息来,说尤静娴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我竟什么都不知道!”玉隐过分激动,肩膀激烈地颤抖着,似扑棱着翅膀挣扎于笼中的困鸟。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即便是见过玄清对静娴的温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气直冲眼角,他,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个爱他的女人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亲”。我微笑起来,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吗?然而,我的唇角这样酸楚,笑容的僵硬无须对镜便能自觉。槿汐适时递上一碗热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样热,滚烫滚烫地熨着掌心,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抵着心头的酸凉在血液里狼奔豸突。我轻轻道:“别着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时日,想必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么会有我的孩子?!”玉隐猛一抬头,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与王爷,至今日已是十个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痴惘地,“为了避开尤静娴的痴情,他几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积珍阁。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着中衣睡在我身边之外,其余每一夜,他都是连外衣都不曾脱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钢刀一般,狠狠自我脸上刮过,“你放心。王爷从来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里他与我同行同坐无比厚待于我,但是他从未碰过我。连相拥而眠都没有,更何来孩子!我与王爷最近最亲密的,也不过是一起谈论你而已。长姊,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心底似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混乱而震动。我从未想到,他们的婚姻被撕开恩爱的表象后竟是这个样子!
“长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给他,我便知道他心里只有你。因为一直知道,也晓得无从改变,所以我认命。左不过我是这样,尤静娴也这样。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静娴有了孩子,唯独我被蒙在鼓里,唯独我没有孩子——”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骤然软软地堕下身子去。
她的哭声幽幽的,无比哀怨,似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小蛇慢慢钻进脑海里冰凉地游走。她呜咽着,如痴如狂道:“姜美人以后也有了孩子,她会去皇后的昭阳殿,她会贪看山石奇趣,顾不得脚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越听越是惊心,忍不住低喝一声,“玉隐,孩子是无辜的!”
玉隐的哭声渐低渐止,她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在刹那间恢复如常的平静,她安静而迅速地拭去泪水,淡淡道:“长姊,我说的是姜美人,她以后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皇上的。我这般说是提醒长姊,那路不好,以后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长地探寻我面上忧虑神情,良久,才轻描淡写,悠悠一笑,拍着额头道:“长姊别忧心,尤静娴没有孩子,方才是我说糊涂错了。”
我立时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该去梨园演戏,比梨园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扬,耳垂上的明金蓝宝石坠子晃出海水样的艳光,“看戏不止消遣,也为警醒世人。我与长姊皆为甄氏女儿,自然得提醒长姊,尤静娴不是蠢笨之人,当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泼出了漫天风声得了相思病硬要嫁进清河王府,长姊就该知道她是舍得出去的人,也会用狠办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欢,来往宫中会更频繁,长姊若不当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么牵累的不止是王爷——自然,我是相信长姊的分寸与耐性的。”
鬓角的垂珠流苏凉凉地在发烫的耳畔簌簌打着,冰一下,忽地荡开,耳根又热了起来。心中波涛样的震惊慢慢被寒意冻住,不想,自己的亲妹妹竟这样的来试探我。纵然心底寒凉如冰,我亦极力平静地微笑,“说话行事何须这样大费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爷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长姊一向最聪颖,难怪最得爹爹偏爱。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妹妹只是怕长姊贵人事多,又一时决断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叹了一声,“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数,我也无力改变,只是有时与王爷二人相对,总还是觉着隔了长姊。我也无需瞒骗长姊,自成婚以来王爷自然没碰过我,大约也不曾碰过尤静娴。我也好,尤静娴也好,与王爷都不过是明面上的夫妻罢了。他心底真正当成妻子的人,始终只有你。”
她步步逼来,满腹委屈,我语调清凌道:“你自己说罢,要我如何做!”
她满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说还休之间,她蓦地跪在我足边,哀泣道:“我哪里还能知道怎么办,我一向只有些糊涂主意,但求长姊疼我。”她哀哀道:“长姊比我还明白,王爷若一辈子想着长姊,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难言,仿佛心上旧伤又被人泼上无数新盐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亲口对王爷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么?”
她眸中有雪白泪花,“妹妹怎么敢叫王爷伤心!只是敢问长姊一句,方才我假说尤静娴怀孕一事时,姐姐心里难道没有半分难受么?妹妹别无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这样在意王爷的心思,给妹妹和王爷一条路走,也给甄氏满门一条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气,“你既嫁与王爷,便该明白我再无牵念王爷,更无妨害你们夫妻之心。我若真还为王爷之事忧心,也是牢记一家姻亲,本该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计试探。所以,你实在无需费心忧虑。”我压抑住内心的汹涌,生怕漏出一丝一缕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装回身去看内务府送来的应时绸缎。手指翻过一匹匹绫罗春锦,似翻叠着自己凌乱的心绪,层层叠叠,翻出无数暗涌激流。姐妹血亲,原来,也不过如此!忍着齿冷,好容易静下心拣选出一匹烟紫垂花锦,淡淡道:“皇上喜欢看我穿紫色,拿这匹缎子裁剪春装自然好。妹妹也选一块去裁制新衣吧。”我转首,极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与王爷做明面夫妻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侧妃,就要在其位,谋其政。在身边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紧的,王府里的日子天长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紧的才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含了一缕稀薄的笑意,连神情亦如雾气一般朦胧微凉,“长姊今日的教导,玉隐铭记在心,但求长姊也要记着妹妹今日所求,许妹妹一个安稳。等下我还要去探访珝嫔,有些话长姊不方便开口为王爷说的,珝嫔大可代劳。”
我瞥一眼案上的宫室图,“看你方才运筹帷幄,谋划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会吃亏。”
玉隐浅浅一笑,微见得色,“还好,暂时未落下风。”
她话音未落,花宜进来道:“娘娘,六王府的静妃到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我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玉隐蹙眉,眉心的花钿也成了扭曲的残花,“我不爱见她,在王府里就够看她缠着王爷了,躲到长姊这里就为避开她得些清净,竟也不能如意。”
我极力平息心气,示意她往画屏后躲去,“眼不见为净,我打发了她也就罢了。”
玉隐点点头,起身往画屏后的阁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请进来吧。”
十、忍将慧心费思量
尤静娴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我笑着让她,“静妃今日怎么得空来坐坐。”
她怡然而笑,轻声细语,“才刚来向太后请安,上次入宫仓促,还未来得及向娘娘请安。”
我客气地笑,“静妃非要拘泥这些礼数,倒叫咱们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气,妾身不能不懂规矩。”她转头看左右,“听闻玉隐姐姐这两日住在娘娘这里,怎么没瞧见她?”
“真是不巧,玉隐才刚去了德妃那里,说是要给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隐姐姐很喜欢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盏“桂眉”来,我笑道:“也不晓得静妃喜欢喝什么茶,这桂眉不是什么名茶,倒是难得茶叶里有桂花香气,静妃只当喝个有趣吧。”
她捧起轻轻一嗅,不由赞道:“好香,当真有趣得紧。”然而她随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气,妾身不宜饮茶。只可惜妾身没福了,否则真想品一品这好茶。”
我忙问:“静妃身子不舒服么?可传太医看了?”
她脸上一红,害羞别过脸去,“也没什么,太医说了妾身有了一个月身孕,胎气未稳,所以暂时不宜饮茶。”
她话音未落,只听画屏后头的隔间里“哐啷”一声巨响,似是衣架子倒地的声音。我微微一惊,已见尤静娴疑惑的目光探寻了去。
槿汐闻声而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里笑骂道:“这落樱是才入宫的,竟这样笨手笨脚,连个衣架子也擦不好,倒惊了娘娘。”说罢一闪身隐进画屏后,隐隐约约听得里头槿汐的呵斥声:“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头两位娘娘在呢,不许哭起来惊扰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却如常笑着向静娴道:“哎呀,当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径唤花宜,“快换燕窝来。”一径笑道:“难为本宫也是生养过的人,竟没察觉,真该打嘴了。”
槿汐若无其事出来,捋了捋鬓发,殷勤接过燕窝亲自捧到静娴手中,又陪笑道:“小丫头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无方,还望静妃恕罪。”
静娴一笑置之,“新来的丫头都有些毛手毛脚的,我们府里亏得玉隐姐姐能干,若换做妾身怎么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隐再能干,也不及静妃为六王诞育世子的功劳。等下玉隐回来我也得细细嘱咐她要照顾好静妃呢。太后可知道了?想必高兴得很。”
静娴臻首微侧,徐徐站起身来道:“还没有呢。妾身今日来,是特地来向玉隐姐姐请罪的。玉隐姐姐是王爷所爱,又与妾身同日嫁入王府,总是妾身理亏有抢了玉隐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隐姐姐会伤心,所以妾身特来负荆请罪。”
我忙道:“静妃可是多心了。王爷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隐断断不会这样想。”
静娴似是松了一口气,复又坐下,左手按着心口,“是这样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脸上缓缓划过,无端让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着我低低道:“其实,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个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颔首,“本宫觉得无比荣幸。”
“虽说妾身想要向玉隐姐姐负荆请罪,其实更有一个极大的困惑想请娘娘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静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贵无比,为使妹妹安心养胎,本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驻在我身边缓缓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语气的微凉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来,一直听闻王爷钟情玉隐姐姐多年才纳入王府,又极尽尊崇册为侧妃,玉隐姐姐也一朝飞上枝头。王爷如此,的确是情深意重。”
我淡淡接口,“玉隐对王爷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静妃对王爷也是如此。”
“玉隐姐姐对王爷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里。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却也有些疑惑。”她侧头沉思,“似乎,王爷是很厚待玉隐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阁中,可是……王爷对玉隐姐姐的那种喜欢,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是迁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种男女相悦的喜欢。”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声,温婉道:“孕中多思,本宫当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爷如今是钟情静妃多些,所以静妃才会如此觉得,那更应该高兴才是。”
静娴微微摇头,唇角凄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爷对妾身只有同情而已,再无其他。所以也只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这个孩子是怎么得来的,妾身只有那一次机会,也算是上天垂怜。只是他当时便不算情愿,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会高兴的。”
“王爷膝下无子,怎会不珍视静妃腹中的孩子呢?何况对静妃而言,无论手段如何,目的都已达到,终归是留住了王爷的血脉。”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那是因为,妾身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只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爷的心会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与了王爷,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王爷对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经用尽了办法投其所好,与王爷谈诗词、论歌赋,可是王爷怎么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儿女情长。直到妾身发现,玉隐也在这样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爷真与外间所传与玉隐姐姐两情相悦,她又何须这般费力讨好。所以,妾身开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视她,“静妃好奇什么?不妨说与本宫听听,本宫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静的神色,“妾身开始疑心玉隐的婚事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或许是玉隐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想尽办法要嫁与王爷,可是若真如此王爷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费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爷这样做或许是在借玉隐尊崇另一个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张小像……”她话锋一转,“妾身起先以为那张小像是九王妃,毕竟当时皇上也对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与九王这般恩爱,那必定不是的了。听闻淑妃还有位闭门修行的妹妹,想来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么……”
她只是波澜不定地望着我,眸底有犹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来,“静妃怎的不说了,本宫正听得入味呢。”
她细细探究我的神色,极欲在我面上寻出任何一丝破绽。而我,只以略带好奇的笑意相对。良久,她轻轻叹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爷便是滔天死罪。”
我惊叹一声,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静妃妹妹可别再瞎疑心了,真叫人听了害怕。”我当窗临风,伸手拈过一片伸进长窗的翠色竹叶,道:“静妃既嫁入宫中,本宫亦不妨把自己生存于紫奥城中多年的经验讲与你听: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觉生事。就譬如贵妃,她是诸妃之首,位高权重,但若紫奥城中的人与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测,盘根究底,她岂能像如今这般安享福寿。所以,不多虑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惮之色,“但愿如此。若此事当真,必定会为王爷招来杀身之祸,不堪设想。”
我头也不抬,只低头拨弄着手指上滚圆碧绿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无凭无据,当然不会当真。本宫说过,静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辞,“好吧。只当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爷枕边人,许多事除了枕边人,外人是瞧不出来的。王爷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万事以他为先,决不让王爷置身危墙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妇之道,这是应当的。”
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从我面庞上探究出什么,然而她终无所得,眸中软弱之情渐渐如雾弥漫,低声告辞。
我见她身影消失于柔仪殿门外,才缓缓松开一直藏于袖中的左手,才发觉自己已是满手冷汗。我的话,尤静娴未必听不进去。然而,她已经有所察觉,接下来,又会是谁?这样一个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会难以保全。
正沉思间,玉隐豁然从屏风后转出,凝视静娴离去的方向良久,唤我,“长姊,”她冷然吐出几字,“这人留不得了!”
我回视她,无声无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气和道:“你不要胡来,她腹中有王爷的孩子。而且她心中只有王爷,不会做出伤害王爷的事。”
玉隐眼中有冰冷的杀气,不相称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温婉面庞,“尤静娴太过聪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赌这样的万一。”
“是她嫉妒,还是你嫉妒?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既然是王爷的孩子,你就不能动尤静娴!否则,以王爷素日温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间会就此决裂,永无回旋的余地。你要细想,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是何其艰难,你肯为了尤静娴满盘皆输?”我迫视她,“投鼠,也须得忌器。”
玉隐一开口,似吐出无数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无需忌器的法子。”
那终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连口气也顾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对他的孩子下手,别怪我不顾姐妹情分!你别忘了,你是怎样做成清河王侧妃的?”
玉隐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样做成王爷的侧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缩,转而笑道:“自然是姻缘天赐,也得长姊一心成全。”
我望着她富贵装束,金玉锦绣,轻轻一叹,“玉隐,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则,那张小像怎会那么巧就落了出来?”
她睫毛剧烈一颤,如羽翼垂下,避闪着我犀利目光,“长姊与我玩笑么?”
我摇头,“我并不与你玩笑,也无心去计较。只是尤静娴都会疑心的事,难道我从未疑心过么?我只是想着你是我妹妹,想着你对王爷一片痴心,但你若真动了伤害王爷血脉的念头,我必将此事诉之王爷。你想一想,王爷能容得下一个拿着他与我的情分来步步算计的人?能容得下一个处心积虑害他血脉的人?”
玉隐脱口道:“长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儿和灵犀!”
“他们俩是你外甥,你身为姨母,自然疼爱。”我缓一缓气息,慢条斯理道:“尤静娴腹中是王爷名正言顺的孩子,你也是这孩子名义上的母亲,更该疼爱。”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抚,也是告诫,“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侧妃,应当贤良淑德。”
玉隐眸中的杀气渐渐缩小,凝成雪亮如针的一点,慢慢隐退到长长的羽睫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几许惶惑与忧惧,幽幽垂下一滴泪来,嗫嚅着道:“长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痴心,当时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见王爷病中念着长姊,怕这样下去终要出事,才动了小像的注意,想了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凄然道:“王爷总不成为了长姊孤苦一辈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才我也是气糊涂了,我既心疼王爷,自然不舍得那孩子。”
我缓下口气,轻轻挥一挥手,“从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无心再去探究。”我语重心长道:“方才我口气急了,只是为王爷打算也好,顾虑甄家也好,忌惮太后也好。太后器重尤静娴,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断断不能有闪失。你,要照料好尤静娴,也要懂得避嫌。”
玉隐臻首轻轻一点,算是应允了。她苦笑,“我真糊涂,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静气道:“这句话方才你已经说过许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极远处的一点,似是茫然无措,似是若有所思。渐渐,她喉咙里漫出低低的呜咽,“一语成谶,我真后悔我方才胡说。”她无措地瞪着我,“长姊,如果方才我没有这样试探你,这件事就不会成真,是不是?”
我看着她,心底微微生出怜惜,“无论你有心无心,事已至此,只顾着日后吧。”
不出几日,尤静娴有孕的事便传遍紫奥城,宫内宫外无人不知。连去请安时亦见太后唇角含笑,“当真是难得的福气,与隐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话,终究是静娴有福气拔了头筹。”彼时玉隐、静娴与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尴尬,回头望了玉隐一眼,眼风的末梢却在我面上拂过,那样凉凉的触觉,似无奈拂动的风。
终究还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贺:“恭喜六王,恭喜静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为六王的子嗣悬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后含笑颔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宫中用膳。我思虑着相见不宜,静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辞了。三人并肩而去,走了十步开外,玄清随着静娴的步子,玉隐渐渐被落在后头。二人齐行,玉隐随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再无他言。
十一、玉树琼枝作烟萝(上)
无论我是否担心,日子终究是看似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卫氏的入宫似为表面波平如镜的后宫投入了一块巨石。入选的诸位秀女之中,玄凌对她的厚爱显而易见。先是未入宫便赐正六品“贵人”之位,封号亦是寓意甚美的“琼”字,甚至玄凌亲自嘱咐了把临近太液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来赐予她居住。此届入宫的秀女多是位份低微,唯独她一枝独秀,占尽风光。
皇后虽不管宫中事务,然而听闻之后亦不由叹息,“如此厚爱,连当年淑妃入宫亦不过如此。”
皇后是谨言慎行的人,这一番喟叹比较倒是来得突兀。如此将琼贵人与我昔年入宫之景相比,越发引得众人好奇。终于连心高气傲的胡蕴蓉亦知道了,说道:“这样说来,美倒美得很,我倒听那日选秀时的宫人说起,卫氏美得狐气。”
人美似狐该是如何美法?众人未曾见过,愈加明里暗里揣测。终于韵贵嫔来向我请安时试探道:“听闻这位琼贵人美艳无比,娘娘不怕?”
“怕什么?”我徐徐吹着盏中的清茶,抬眼看她,“贵嫔不妨直说。”
韵贵嫔笑嘻嘻比着护甲上的金珠,“琼贵人未入宫就声势显赫,比之娘娘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宫后狐媚惑主,夺你的宠爱。”
我笑着睨她一眼,“怎么韵贵嫔以为皇上是不经诱惑之人,轻易便会叫人狐媚了去?”
她敛声,“不敢。”她唇际绽开一丝冰冷的笑,“我只是为娘娘担心呢。娘娘已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许人,当真看不出只差几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听不出她的讽刺,以眼色制止花宜眼底的怒气,笑吟吟道:“多谢韵贵嫔。说来你在宫中已久,虽然位份上不如本宫,可论年龄,本宫终得唤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细说,谁知您比我年龄大呢。大约不曾生养过的女子不显老些,真是好生羡慕姐姐。”我唤来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皱纹了,恰好太医院送来几盒珠容养颜膏给几位老太妃,先给姐姐用着正好呢。”
花宜笑着捧了上去,“贵嫔娘娘真好福气,听闻宫里的老太妃都用这个,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轻十岁,看上去只像四十了。”
韵贵嫔冷冷一笑,“娘娘客气了。我比不得娘娘凡事宽宏,连皇上宠爱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们日日念着皇上。”说罢气冲冲出去,连撞上了在门口等着请安的瑃嫔也不晓得。
瑃嫔嘴快无忌,不出半日便合宫皆知韵贵嫔在我宫里无礼冒犯。到了夜间居然连玄凌也晓得了,晚膳过后特特来瞧我,安慰道:“韵贵嫔不懂事,你别与她一般见识就是。”
我才哄了孩子们睡下,正卸晚妆,闻言不由骇笑,“什么要紧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凌狐疑道:“外头传得厉害,说韵贵嫔如何在你这里撒泼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气,究竟她与你说了什么?”
“外头传得厉害,皇上竟连她为何闹将起来也不晓得?”我想一想,“哪里什么要紧事,不值生气。”
玄凌取过我一缕青丝把玩,道:“还真不知她为何闹腾,也罢,终归她不懂理罢了。”
如此一宿无话,晨起槿汐为我梳妆时亦说起,“韵贵嫔原不是那样冲动无谋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气来呢。何况小事罢了,外头什么传言竟那样快?”
槿汐道:“也似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娘娘留神些才是。”
我伸手抚一抚梳得油光水滑的长乐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玉兰飞蝶步摇,虽说玉光清雅,却也晃得眉心盈然如水。我比着一对明珠耳珰,道:“该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宫嫔入宫罢了。”
新入选的宫嫔在正午前皆已到达自己所居的宫殿。因着玄凌的另眼相看,也因着众人的好奇与忌惮,妃嫔的礼物馈赠便似流水价一径到了琼贵人所住的恰春堂。然而琼贵人只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应付,连个“谢”字也不出来说一句。如此几次,众人更议论起来,这位新贵人的架子倒是端得恁地大。
花宜悄悄来告诉我,“那琼贵人可不得人心了,才一来便生出那么是非,好张扬的样子,各宫的娘娘们都不喜欢呢。”
我掐了一串连珠兰在手心,缓缓道:“不喜欢又怎样,只要是皇上宠幸的,有几个她们能喜欢?与其到时阳为亲昵,暗藏不轨,还不如早不来往?何况只要皇上喜欢,她们也还不敢动琼贵人呢。”
话虽如此,然而到了夜间卸妆,小允子道:“欣妃娘娘送了几匹宫缎去给琼贵人,谁知贵人不领情,还道上用的缎子料子花样还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气着了。”
花宜冷哼一声,“还未承宠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宫的人有什么好处?再者这般不顺心那般不顺意,娘娘送去的东西还不知该怎么议论呢?”
我有一下没一下篦着头发,淡然道:“本宫不过按规矩赏些东西,人人都一样。既送了她,她爱做什么说什么都由得她,无需置气。”
然而话音未落,却有宫女的步伐带起风声而进,恭声道:“恰春堂的琼贵人来拜见娘娘,娘娘可要一见?”
我颇为意外,新入宫的宫嫔未见皇后而先拜妃嫔,这并不合规矩,何况是如此漏夜而来,她又是风口lang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诉她,本宫已经歇下了,三日后自会相见,不必急在一时。”
那宫女应声去了,也不多话。倒是次日与玄凌一同用膳,他停了箸问道:“琼贵人的住所她可还喜欢?”
我抿嘴笑道:“别的都不喜欢,只对皇上选的恰春堂无异议。”
玄凌嗤地一笑,“朕不过挂个名头,还不是你拣选了东西布置起来,倒叫朕白白承情。”说罢问我:“听闻琼贵人脾气不好?”
我方欲将后宫诸人的怨怼说与他听,他却自顾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约都有些脾气。琼贵人年轻张扬些也是有的,不打紧,你好好教导着,也劝宫里的人好好收敛些性子,别看朕喜欢她就心里手里折腾得慌。”
我讶然于他的偏心,只做含笑,“若论姿色,琼贵人的确貌美,只是皇上并非没见过美人,为什么这样喜欢琼贵人?”
我随口一问,他倒凝了神,圆润的银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论婉约,她不及你;论冷艳,不及澜依;论艳丽,也无从与从前世兰平分春色。只是她美艳中带清寒倨傲,更兼一缕清愁,倒是气韵独特。”
我夹了一筷胭脂鹅脯在他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进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欢,想来侍寝之时自然是琼贵人第一了。”
他颔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这样赞她,你竟不吃醋?”
我惊诧,我竟毫无醋意么?如此豁达,或许是真的已经不爱了,只是,他却不乐意呢。于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叹道:“臣妾若吃醋,皇上也还喜欢她,他日总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难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为难了。”
他见我愀然不乐,忙握住我的手,温柔道:“朕知道你心里其实不高兴,想着你能不介意,却怕你是因为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扬起烟笼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只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远有嬛嬛,不会为任何人取代。”
他抚一抚我的脸颊,畅然一笑道:“朕的确如此。”
谁知到了夜里,琼贵人更早了一个时辰便来拜见,我才要拒绝,小允子劝道:“琼贵人谁也不放在眼里,独肯尊敬娘娘,这份心思本就难得。何况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着?或许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摇头道:“皇后虽只剩了个架子,却也还是皇后,未见皇后而先见妃嫔,本宫何必为她落人话柄,不见也罢。”
小允子眉头一皱,“娘娘也知皇上对她另眼相看,不是为她,是怕皇上来日迁怒起来……”
我思量片刻,缓缓起身道:“见。”
新宫嫔入宫后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阳殿参见合宫妃嫔。入选的宫嫔并不多,莺莺燕燕一起也不过站了一列,一个个按规矩先向皇后行大礼跪拜下去。剪秋在旁边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后娘娘有旨,免礼起身。”又一一按着众妃的位份拜见,才一应入座。新入选的宫嫔难免有些局促,入座后皆垂头不语,一时间殿内倒是鸦雀无声。
皇后居于正中九鸾朝凤座上,和颜悦色吩咐赏下早已预备好的各色礼物,朝下笑道:“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
话音未落,荣嫔的纯银护甲硌在茶盏上“叮”一声响,皇后不觉抬眸横了她一眼,意在提点她要行事稳重。荣嫔忙起身笑道:“回禀皇后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仪,而是入选的妹妹既有六个,为何眼下只有五个?方才臣妾用心听着,似乎未见琼贵人呵。”
荣嫔的疑惑正道出在座嫔妃心中困惑,一时间不免互相询问,窃窃私语。胡蕴蓉轻轻一嗤,扬起精心画就的远山长眉,不以为然道:“久闻琼贵人艳名,又是好大的气性,总不成今日参见嫔妃便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不来了吧?”
皇后微微一笑,“什么下马威,蕴蓉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来已告知了本宫,琼贵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风寒,恐怕今日会迟到些许。”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琼贵人的小内监又来回禀过一次了。”
荣嫔慢慢绽开的淡薄笑意,“终究臣妾不是选秀入宫的,不晓得有这样的道理。原来风寒就可以不来请安,不知是风寒太重还是琼贵人身子太娇贵,抑或合宫参见,是我们这些妃嫔面子不够重呢?”
荣嫔的话虽然刻薄,然而琼贵人自入宫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爱来呢便来,不爱来便不来,本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只是她是否连皇后和淑妃也不放在眼里?即便皇上宠爱她,总不至于眼看着她这样没规矩。”
蕴蓉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镂花小圆镜,照着镜子细看眉心墨玉花钿,笑吟吟道:“罢了。一进宫便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心高气傲,又是皇后亲自引去选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谁知她连皇后的薄面也不给,这样的时候也推脱了不来呢。”
荣嫔俏生生一笑,“谁说的呢?我瞧琼贵人是极会做人的,——只是看是谁的面子罢了。我可是连着两夜在未央宫外瞧见琼贵人了。谁说人家心高气傲,见了真佛儿自然俯首帖耳上赶着去,只不过瞧不上咱们罢了。”
荣嫔甫说完,挑衅似的向我一笑,满座嫔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衅,唇角一扬,起身回道:“琼贵人是曾连着两夜夜访柔仪殿,一回臣妾已经睡下没有见到,昨夜是琼贵人特来向臣妾告假,说身子不适今日的合宫陛见会晚些到。”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钢刀厉厉一刮,瞬间又是和蔼可亲的神气,“你协理六宫,她来告诉你也是对的。只是既然说晚到,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她转首唤绣夏,“去恰春堂请琼贵人过来吧。”
荣嫔犹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诉琼贵人,再不来,可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蕴蓉笑嘻嘻向欣妃道:“听闻琼贵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扬一扬眉,不以为意道:“左不过看不上我送去的东西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何况她来了才几天,合宫里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懒得与她计较。”
蕴蓉忽地正色,“欣妃不计较是你大度,但规矩不能不立。”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后,“琼贵人是皇后引荐的人,不能叫人背后议论娘娘宽纵无度,毁了娘娘的声誉。”她水漾眼波轻俏一转,“琼贵人既然身子不好,这头一个月的侍寝,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嫔妃正中下怀,早露出三分喜色,只不敢言语,觑着皇后的神色罢了。
皇后倒是气定神闲,伸出纤纤玉指端过茶盏轻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意思,倒不是不能教给她一个规矩。”皇后温和道:“等下本宫告诉给她就是,至于姜氏、李氏五位妹妹,绿头牌已经制成,今晚便有侍寝的资格了。”
五人到底年轻,羞得满面通红,齐声道:“嫔妾等谢过皇后娘娘关怀。”
然而,琼贵人并没有到。
她再也没有出现在紫奥城过。
绣夏来回禀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吃吃艾艾,“回禀皇后娘娘,恰春堂中并无琼贵人踪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卧室,床铺整洁,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
皇后闻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里?”
绣夏吓得“扑通”跪到在地,“其实从昨夜琼贵人回恰春堂后便再无人见她出来过。可是,她就是不见了。”
众妃惊得面面相觑,皇后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黄梨木雕花椅栏上,“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周的后宫怎么可以说不见了人便不见了人!皇上曾向本宫提起,今日便要琼贵人侍寝,本宫可以回禀琼贵人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却如何跟皇上说他心爱的琼贵人一夕之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极少动怒,瑛嫔胆小,吓得睁大了眼睛缩在贞妃身边。我自入紫奥城以来从未曾见过如此咄咄怪事,一时不容多想,便由着皇后下令羽林军遍搜紫奥城。
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恰如皇后所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一夕之间,琼贵人便人间蒸发,再
十二、玉树琼枝作烟萝(下)
午时我曾召来卫临一问,卫临不觉失色,“若细算起来,微臣与琼贵人的确有亲戚情分,只是实在是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实在无从谈起娘娘为了微臣厚待琼贵人啊。”
我暗暗颔首,叹息道:“若真如你所说也便罢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连这层远亲关系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备而来,事情不是你我想象得这样简单。从前是温实初,如今是你,做本宫的左膀右臂,难免被人算计。”
卫临不以为意,“若怕算计险恶,微臣早早就回乡做一个江湖郎中,岂不快哉!”
我轻轻转身,鬓发摩擦在青缕玉枕上有窸窣的轻响,午夜有风微微蕴凉,卷着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lang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无孔不入地在这寂寂深殿内蔓延溢开。我不能入眠,侧耳听着遥远的殿外细碎的声响,是羽林郎带走了恰春堂的宫人在审问么?是被审的宫人们在啼哭呼号么?那么细碎而散乱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愈发凄凉而满含绝望。
槿汐听见我辗转反侧的动静,柔声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等明日再说。”她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虽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处,恐怕也无心理会琼贵人之事,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温柔如网,漫天匝地铺开,我低低“嗯”了一声,复又睡在那如网的月光里,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里一般。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是在坠进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中,像蛛丝网一样,兜头兜脸粘住我,网得我无从逃脱。
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刚亮我便翻身下榻,随意梳通满头青丝,拣件月牙白垂花宫锦长衫披上,由着花宜为我对镜梳妆。
因着我要避嫌,玄凌将琼贵人之事交给了皇后与端贵妃处置,我倒也极清闲。晨起喂过了三个孩子吃饭,便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取乐。约摸到了辰时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才要唤槿汐为我更衣,却不见她人影。雕花长窗蒙了湖蓝色冰绡窗纱,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长在槿汐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语不发。
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汐——”
槿汐带着笑颜应声而来,我仔细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忧虑,我温言问道:“可是李长来了?”
“是”,槿汐微微迟疑,李长已经垂手进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昭阳殿一趟。”
我含笑直视他,“皇上要我去昭阳殿请安罢了,何以这样说不出口?槿汐替我更衣吧。”
李长一怔,跪下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据派出去追查琼贵人之事的人回报,住在琼贵人家中表哥也不见了。而传闻,其实琼贵人早与她表哥有私情……”李长渐渐说不下去,“皇上他,请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昭阳殿去。五月的天气,正是初夏时柳荫深碧、鸟鸣花熟之时,一缕缕清风也柔酥酥温柔柔的拨人心弦。而我,只觉得永巷这样漫长,左右红墙绵延的无穷无尽,倒影着幽光细细,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凤仪宫宫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更见阴沉诡谲。
昭阳殿中人并不多,沉默不语的玄凌与贵妃,在窗下抄录《太上感应篇》的皇后,各怀心事的韵贵嫔与姜美人,和衔着笑意拨弄指甲的荣嫔。很是尴尬的气氛,因我的到来,而更有难言的微妙。
我方进殿,荣嫔先向我笑起来,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淑妃娘娘来晚了,还未向姜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经封了姜妹妹为贵人了。”
我含笑向姜氏点头,“恭喜妹妹了。”我摘下发髻上一支鳊鲲点金滚珠步摇插在姜氏的桃心髻上,“来得仓促,未及为妹妹准备礼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纳就是。”
姜氏臻首一偏,为难地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谢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敢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在思量这些话是否该说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后,也会一夕之间被人送出宫去。”
我的手势僵持在半空中,唯听见步摇上珠钗玲珑有声,声声击上心头。我转首,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玄凌,唤道:“皇上——”
他的神情阴晴未定,并不似抬头天空晴云万里。我心头慢慢生出凉意,轻轻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么会是谁?”皇后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清越,“羽林军已经查出,前夜琼贵人自你宫中离去后,你的宫里便送出了一只运水的木桶,淑妃应该知道的,那种木桶,要躲下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我看着皇后道:“宫中运水素来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么稀罕?”
“运水的车出宫日日都有人查验,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宫中出去的水桶,却因押送的小内监小囬子有淑妃宫中的腰牌而免了查验。淑妃在宫中权势煊赫,连小小一个内监都有此权限,谁还敢查验呢?”皇后说罢,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镀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隶书所写的“未央宫”三字,四周嵌流云纹,的的确确是未央宫的执事腰牌无异。
皇后将腰牌抛在我面前,绘春端上准备好的赤金云牙盆,恭声道:“请娘娘浣手。”
皇后婉言叹息,“宫中争风吃醋之事历来层出不穷,这种污糟事只要不过分,本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淑妃你现在竟这样不能容人。皇上喜欢的人才入宫,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去宫去。你这样跋扈后宫一手遮天,当真是本宫与皇上纵容坏了你么?”
皇后仿佛痛心疾首的样子,剪秋忙上来在指尖点了薄荷油,揉着皇后的额头道:“娘娘别生气,等闲气坏了身子,又要头疼了。”剪秋好声好气道:“娘娘在宫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样看不开,琼贵人再得宠又怎地,终归迈不过娘娘去,娘娘何苦这样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而是淑妃娘娘善心大发,想做好人吧。”荣嫔轻嗤一声,剔了剔水葱似的指甲,慵懒道:“琼贵人的远房表舅是淑妃娘娘的心腹卫临卫太医,琼贵人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他这个做舅舅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琼贵人漏夜拜见淑妃的真正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卖卫太医一个薄面,又可除去来日争宠的心腹大患,在水桶里装个把人出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太遥远,仿佛只是他人口中听来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却全像是真的,桩桩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为害怕琼贵人夺宠,也为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宫。
多么像一个笑话,但它却被人编织的如此真实放在我的面前,叫人不能不信。
荣嫔站起身来,托着腮依在玄凌身边,转眸一笑,“话说起来,娘娘今年已经芳龄二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华,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颜不老,心里也真正会害怕,后宫的美人层出不穷,而自己年华老去,更何况琼贵人如此盛恩入宫,和娘娘当年一般。”
我冷冷睨她一眼,“若那是你怕的,不要把自己当作本宫来揣测。荣嫔你还没有聪明到可以摸透人别人的心肠,否则——”我瞥一眼皇后,“你也无需被人玩弄于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华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间送出宫去。”
“皇上,”我屈膝于他面前,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无从辩驳,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宫的小囬子,问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他无声地点头,吩咐绘春,“带小囬子进来,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绘春裙摆一扬,转身自殿外带进一名小内监,他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模样,净白面孔,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未央宫上下服侍的内监不下数十人,我并不太记得这个小囬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声,反问道:“皇后不以为兹事体大,臣妾应该吩咐小允子或小连子去办更妥帖么?反而指使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监。”
皇后眼皮一抬,并不搭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脑仁上突突跳得厉害。”
剪秋答了“是”,手势愈加轻柔。韵贵嫔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视着我,“小允子和小连子是娘娘的心腹内监,在宫中亦举足轻重,派他们去不是太点眼了么?”她用足尖点一点小囬子,“这样的小内监,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宫的腰牌撑腰,最合适不过。”
玄凌轻轻吸一口气,微带悯意,“将你刚才所说的再说一遍给淑妃听。”
小囬子抬头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惊似的磕了个头,“那夜琼贵人来访,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见的,谁知后来又见了,二人密谈了片刻后天已经晚了。淑妃娘娘便要人送贵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来后奴才本打算睡了,谁知娘娘把奴才叫进内殿,说有个机会历练,问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只吩咐给允总管和连公公,难得娘娘肯抬举,就答应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恰春堂外学夜猫子叫两声,说叫完了琼贵人便会自己出来了。”
韵贵嫔冷笑一声,腻声道:“果然呢,琼贵人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肯出来,谁能绑着她呢。”
玄凌一眼横去,韵贵嫔忙低了头,小囬子接着道:“然后奴才就看见琼贵人换了宫女的衣衫出来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办成宫女的琼贵人带到未央宫外后角落的水车那里,把她装进了空桶运出了宫。其余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极力想着,“对了,那夜琼贵人到访,是奴才在殿外守着伺候的,隐隐约约听见两句,什么到了那边自有人接应,你自在了,本宫也自在了这些话。”
荣嫔唇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什么自在不自在呢,终究逃不出皇上的圣明的。”
玄凌平视着我,眸底唯见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诉朕,她深夜找你是为什么?”
我并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着他道:“的确只是来向臣妾告假,因为她身子不适,次日的合宫陛见会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适,大可打发人来告诉,不必亲自找你。”
我摇一摇头,“此事,臣妾当时也没有细想,但柔仪殿众人都可以为臣妾作证,臣妾并没有说这样的话。”
“柔仪殿众人……”荣嫔冷冷道:“他们哪一个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难道会说真话?也只有一个小囬子敢说出实情罢了。”
我冷眼觑着小囬子,平静道:“小囬子,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样来诬赖本宫!你若是个明白人,她们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杀了你灭口。”
“淑妃是指本宫么?”皇后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凝神端详着我。“本宫的确有错,错在为皇上挑选佳丽时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凌,“这件事上臣妾责无旁贷,还请皇上责罚。”
玄凌的手指“笃笃”地叩在沉实的桌上,“算了,这些也不是皇后能查到的。”
皇后婉转谢恩,方看着我道:“但既然琼贵人是本宫举荐入宫的,本宫又有什么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宫呢。要送她走的,只不过是看不得她在宫内的人罢了。”
我垂眸道:“臣妾并未指是皇后所为,臣妾只是不明白,琼贵人若真有心上人,大可在入宫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宫后再大费周章呢。”
荣嫔一双明眸骨碌一转,“呀”了一声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时就走了怕会牵连家人,反正宫中自然有有权有势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宫没有荣嫔说得这样蠢。”我横她一眼,“琼贵人入宫后不甚驯顺,却肯尊崇本宫,她离宫前最后一个所见的人就是本宫,难道本宫不怕皇上追查起来第一个就牵连了自己么。”
“这……”荣嫔语塞,“或许是事出从权,淑妃也未考虑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发一言的贵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执一词,眼下再议也无所结论,臣妾以为,终究要等找回卫氏与其表哥才可定断。”
玄凌深以为然,才要说话,一眼看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厦子,喝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小厦子吓得一溜跑进来,跪下道:“回禀皇上,京城护军刚回报的消息,在离京城七十里外的山上,发现有一男一女的尸体,身上有许多刀伤,身边的钱财全被掳走,像是山贼所为。”
韵贵嫔拍一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死无对证。”
荣嫔微眯了双眼,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贼劫财还是杀人灭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荣嫔真是心思机敏,这话正是本宫想问的。”
她笑,“咱们都是白问了,该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鸳鸯。人已死了,怎么说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将所有一切做绝,只逼到我走投无路的境地,映着殿外清晓天光,飞花满苑,我的心境反而平复下来,我静静道:“臣妾辩无可辨,但臣妾的确没有做。”
玄凌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鲜艳的光影,“嬛嬛,其实你也会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与他的对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温然道:“嬛嬛是凡人
十三、一任珠帘闲不卷
琼贵人的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渐渐,也不再有人把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新近得宠的姜氏和李氏恰到好处地平分春色,得尽了玄凌的宠爱。而相形之下,妩媚温柔的姜氏,比起开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宠爱。
琼贵人的事之后,玄凌便很少来我的柔仪殿了,自然地,随着他的少来,柔仪殿也逐渐冷清下来,鲜少闲人拜访。与之相随的,卫临也被调离了我的身边,转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嫔。对于一向心比天高的卫临,这样转变带来的落差无疑是让他难受的,何况他又是无辜被牵连。
然而再不平,时光如绸缓缓展开,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七月凤凰花开,殿里一片寂静,午后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凤凰花树,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失宠后的寂静,大约如是。
连胧月跟着德妃来看我时亦晓得说:“淑母妃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安静,连花落的声音也听得清。”
德妃怕我听见伤怀,急忙捂住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叹息道:“当年生你时,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怜。”
提起昔日伤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伏在朱红窗下看着红河日落。天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长日寂寂,贞妃来看望我时生了许多感慨,“没想到,连姐姐都会有这样的境地。”
彼时我心平气和,轻柔地拍着怀中熟睡的予润,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宠,这一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抚育几个孩子的权利。至于恩宠,君恩似水向东流,迟早会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忧惧。”
茜纱窗滤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里,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专注绣几针“鸳鸯戏水”的花样,侧影柔美。她静静道:“我入宫晚,有时见姐姐这样盛宠,我偶尔也会想,姐姐也会有失宠的时候么?那么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悄悄看我,“姐姐会不会怪我,会想得这样恶毒。”
“不会。”我伸手我掐了几朵新鲜的黄月季,插入她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宫中的人,不会专宠一辈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宠,你若觉得煎熬,那么这日子也过得煎熬。你若坦然,这日子也过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无关其他。”
我为她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来,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贞妃淡淡一笑,“皇上如今有了姜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连有身孕的瑛嫔也少了看顾了,倒叫我想起当年我有孕的样子。”
我慵懒一笑,“如今我也少出去了,她得宠呢晋封也是应该的。瑛嫔那里,还劳你多看顾着些,宫中养不下孩子的事太多了,不免叫人惊心。”
贞妃浅浅一笑,“即便想着我从前的境况,我也会多照顾她。德妃也很用心,留意着瑛嫔的饮食,瑛嫔自己呢也懒得出去,少让人担心些。”
远远有喜乐声绵绵传来,我侧耳片刻,“是什么声音呢?”
贞妃亦好奇,扶窗静静而笑,“不知道,这会子难道又有什么喜事?”她伸手招来花宜,“你去瞧瞧,是什么事呢?”
花宜撅着嘴赌气道:“能什么事呢,大清早的闹也闹死了。”她顿一顿,终究不敢不讲,“是姜小媛有孕了。”
贞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气的人,正得宠的头上,又有了身孕,以后更前途无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过几色甜点,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莲子汤,皆是我与贞妃素日常吃的点心。贞妃拣喜欢的吃了几样,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吃呢?”
我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笑道:“许是平时吃絮了,没什么胃口。”我唤花宜,“去制碗酸梅汤来吧。”
贞妃道:“姐姐不太爱吃酸的。”
“倒不是爱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气罢了。”
贞妃颔首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宫也让人做些送给瑛嫔,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许不痛快,我也得早点回去陪陪她。”
我笑道:“好。劳你费心。”我沉吟片刻,唤过槿汐,“姜氏那边怀孕了,又这样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来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贞妃用过点心,便也告辞离去。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姜小媛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姜氏也真是没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来,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见闻得动静,急忙出来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气而不肯退却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荣嫔之流微贱之人质问淑妃娘娘。”
剪秋依旧笑着,“这样的场合,奴婢奉劝一句,贞妃娘娘不宜去呢。”
贞妃也不答话,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贞妃甚少有这样的执意,剪秋也不敢拦,只得由着她去。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辇轿,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姜小媛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姜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来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来,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善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姜小媛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来,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滞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来,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没见淑妃了,所以更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姜小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姜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来。我正色道:“小媛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小媛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声“是”,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现,正是我送给姜小媛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我问。
水蓝色坠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手,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荣嫔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姜氏的手,打量我几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我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姜小媛见了刺心,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小媛了么?倒不怕小媛更触景伤情。”
荣嫔一时语塞,只好道:“淑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嫔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烛影摇红,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你可还记得吗?”
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如今旧主问话,她一时不敢抗辩,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然而贞妃素来文静少宠,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嫔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
贞妃轻轻摇头,并蒂海棠花步摇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得宠而成上位,这是你的福分。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否则你位份再高,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
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卷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我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姜小媛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荣嫔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
我瞥了一眼,从容道:“是。”
“那么,娘娘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小媛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
姜氏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lang一样一涨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