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上元
各色精美的花灯把整个紫禁城照如白昼,越是这样炫彩缤纷的夜晚,越能体现豪奢的风流繁华。
美璃坐在每个横梁都挂着灯笼的长廊里,福晋命妇今日来得极为齐全,能被皇上宣进宫中赏灯也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所有人都在欢声谈笑,灯光和笑声,把富贵荣华的太平景象烘托到了极致。
美璃看着身边在风中摇曳的炭火,没感到一丝暖意。揣在她怀中的八部八阵图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几天她总是被宣进宫来陪伴老祖宗,也一直把图带在身上,但是,每当有机会献给皇上的时候,她总是茫然错过。她献出图的时候,要说什么,要求什么?
这种感受就好像她无数次想对靖轩表明允恪的身份。
总是话到嘴边,突然绝望。
这张图的确是皇上梦寐以求的,但她能用这图为允恪换来什么?成为嫡子?成为世子?成为庆亲王?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要求实现起来希望渺茫。
如果……皇上知道承毅哥瞒了他,她瞒了他,一瞒这许多年,皇上会怎么想,怎么决断?靖轩如果知道自己苦苦搜寻的阵图就在身边,就在她手里,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她并不怕死,也不怕输的一无所有,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君心难测,如果皇上恼恨他们的一再欺瞒,连允恪也怪罪,那她就等于亲手粉碎了允恪的未来!
靖轩对允恪本就有心结,她越过他丈夫的权威直接去恳求皇上,他还会支持允恪吗?
这是一场关乎生死,关乎命运的豪赌,她犹豫,她害怕,因为她输不起,她的赌注是允恪的人生。
挂在中庭的灯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品,很多灯上都贴了谜语对联。皇上领着一干皇子亲贵逐一欣赏,谈笑猜谜。美璃远远望着,皇上拉着的是太子胤礽,灯上的谜语也总是先提问当朝的太子,其他的皇子都如同摆设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谜语难倒了太子,队伍里的八阿哥着急想说出答案,却被跟在身边的太监偷偷拦住。
这一幕,她是看得如此清楚!
就连皇家,嫡庶之分也是这么残酷。光芒都是要给身为嫡子的太子爷,其他人想沾上一点儿都是抢夺,都是僭越!
赐宴开始前,皇上去后配殿更衣休息,这是她觐见皇上又不惊动别人的唯一机会。
把允恪交给乳母安排好,她趁无人注意走进了后配殿,太监宫女都忙碌地进进出出,美璃躲在殿宇与宫墙之间的狭窄夹道,天黑,并没人发现她。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下眼,只要她把图献给皇上,只要她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刚想闪身出去,她就听见皇上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一块儿来看看,札穆朗。”
她浑身一僵,札穆朗?素莹的阿玛?
他……也在后殿里?
声音就在殿门口响起,康熙的语调意气风发,“你看,大清交到朕手上二十几年,就有这番景象!”
札穆朗喳了一声,心悦诚服地说:“皇上英明,是我大清万世之福。”
皇上突然叹了口气,“这繁华……是给世人看的,是给邻邦看的,朕的难处,你为朕管理户部这许多年,如何不知?”
札穆朗诚惶诚恐地说:“老奴该死。”
“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背弃朕的重托,告老而去?”
“皇上……”
“你……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信不过朕?”
美璃紧紧靠在墙上,感觉到脸上的血色在消退,阵阵发冷。
皇上竟然对札穆朗说出这样的话?
“老奴该死……”札穆朗的声音发了颤。
“朕少小登基,平三番,攘外夷……这些——都不是朕想要的,满足的!朕想要的,是个威震寰宇的天朝,是百世称道的功业。为此,朕不惜鞠躬尽瘁,朕不惜一死!”
“皇上!”
“那么你呢,札穆朗?”
“奴才……也甘愿为皇上一死尽忠!”
康熙笑了,“朕不会要你死!你懂,朕也懂,你现在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差事,这么多年了,朕这把刀可伤了你?臣工亲贵,悠悠众口,可伤了你?你的儿子,朕许以高官厚禄,你的女儿,朕给她诰封荣华。札穆朗啊札穆朗,你怎么还能向朕辞官?”
“老奴罪该万死!”札穆朗跪下,感激涕零。“皇上待老奴,待老奴一家,皇恩高厚,老奴即便粉身碎骨都不能回报万一。老奴错了,老奴有罪,在皇上宏图大展的时候,竟想独善其身,实在该死。老奴深知所作所为难有善终,惦念妻儿子孙,方才做此不忠不义之举,万望皇上开恩饶恕。”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再绕弯子了。“札穆朗,你可还有什么挂心不下之事?”
“皇上,老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求皇上应老臣两件事,老臣生无可虑,甘为皇上肝脑涂地!”
“说。”
“如若将来,皇上有保不住老臣的一天,请皇上放老奴家人一条生路,让他们安度人生。”
“朕应承你。”
“老奴之女素莹,向来被老奴爱若珍宝,她嫁给庆王爷自然是皇上隆恩,可是庆王爷他……老奴恳求皇上,保她富贵平安,不屈居人下,独享王妃尊荣。”
康熙犹豫了一下,终于嗯了一声。
美璃闭上眼,无泪可流。
皇上许诺素莹一生富贵,独享尊荣,那……她的期望就尽数破灭,改变她和允恪的命运变成空想。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呆了多久,等她再度攒够力气走出来的时候,人都走光,只剩值班的太监像看鬼一样看着她,连问候都忘了。
前殿的宴会也散去,所有人都自便赏灯。
她在花团锦簇中看见了允恪,他正焦急地到处张望,看见她就一脸欣喜地向她跑来,额娘额娘地叫她。
美璃向他笑笑,她只能向他笑。她真是个最无能的母亲!
允恪拉着她的手往远离人群的小树林去,那儿也挂了不少灯谜。允恪小声笑着对她说玉安姑姑偷偷告诉他,皇上出的赢得最大赏赐的谜语答案就在小树林挂得最高的那盏灯上写着。
那盏灯因为挂得高,所以非常显眼,但想看清上面的小字,恐怕就要费些功夫。
悬灯的树下已经有了一伙人,是素莹拉着允珏带着好几个奴才在忙着什么。美璃黯下眼神,她和允恪有老祖宗的厚待,素莹和允珏也有。
一个高瘦太监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让允珏坐在肩头缓慢小心地站起身,允珏靠近了灯笼,哈哈笑着,连声说看见了。
素莹也看见了美璃母子,她笑笑,现在对他们笑越来越难。“我们走吧。”她招呼儿子和下人们。
树下就剩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
允恪有些失望地抬头仰望高高树枝上的灯,他没有成群下人跟着,只有娇小柔弱的娘。
美璃的腿突然一软,她抱住孩子,崩溃地哭了出来,这是第一次她当着允恪这样放声大哭。“额娘要怎么帮你?额娘……”
她真的不知道还能为她的孩子做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靖轩快步走过来,蛮横地捂住美璃的嘴,“大过年的在这儿哭,惊动的别人你想怎么办?”
美璃的神智已经散乱了,发不出声音只呜呜咽咽地抽泣,眼泪从他的手指间汹涌淌过。
允恪吓坏了,拉着额娘的手连连摇头,“我不要看了,额娘,你别哭。我不看!没什么好看的!额娘,别哭。”
靖轩烦躁又心疼地皱眉,问孩子:“到底怎么了?”
允恪有些焦急,“我想看那灯上的字,额娘没办法把我抱得那么高就哭了。”
靖轩没出声,他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美璃失踪了那么久,他就快要准备把紫禁城翻一遍了。他来的时候还碰见了素莹母子……
“美璃,别哭。不想给允恪惹麻烦就别哭。行了吗?”他尽量平静地在她耳边说。
她终于点了点头,理智和心情都恢复些许。
松开了她的嘴巴,他一掀眉头,“哭什么?越大越成孩子了。”他故意装作不知就里地揶揄,“来!”他解下朝服的披挂塞给美璃,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向允恪点头。
允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来啊,阿玛举你去看。”
美璃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看允恪坐在靖轩肩上,兴高采烈地探看灯谜的答案。
靖轩刚把允恪放在地上,胤禛和泰劭就小跑着来了,允恪得意地迎上去,告诉他们答案。跟他们跑去领赏时,允恪还不忘回头向额娘告别。
“你刚才去了哪儿?”靖轩站在灯火绚烂的树下轻声问,“出了什么大事吗?”
她看着俊美如昔的他,她实在无力想那么多了,压在她心里的话,她已经没能力再忍耐,没能力再去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
“允恪是你的儿子!你是我唯一的男人!”她哭着低喊出来。
靖轩愣住。
“我……”她连连后退,腿软得打抖,“我早该对你说!我早该给允恪一个清白!”她仰望夜空最悠远的一处,冰冷的泪水都从领子流进胸膛。她哭着笑了,问他,问自己,问苍天,“就算说了……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都没答案!
第47章
第47章母亲
好轻松,压在心里的纠结说出来好轻松!
靖轩抱着她匆匆离开皇城,步履都有些踉跄。也许他的神色都是异样的,宫道上看见他们的奴才们都露出惊疑的神情。
身体都是轻飘飘的,美璃呼吸着正月里寒凉的空气,听着他明显快于平常的心跳,不知道此刻是人生最糊涂的瞬间,还是最清醒的。
“靖轩。”她叫了他一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直接叫他名字。
他一抖,连脚步都顿了一下。
“这许多年,你欠了我的,欠了允恪的。”她软软地偎在他怀里,终于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美璃……”他低声呼唤她的时候是那么哀痛。
“我一直怕说出来,你觉得我是在狡辩,是为了允恪欺骗你。我现在……走投无路,靖轩,我只想再任性一次。”
“美璃!”他颤声打断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如此恐惧和心碎。他受不了。
“靖轩,如果你觉得欠了我,那就达成我的愿望!”她笑着看他,甜蜜的,执拗的,他停住脚步,这是属于少女美璃的表情,他以为今生都再也无法看见。
“你说。”他直直地看着她,竟然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世界就此毁灭,这样……他就能留住她了。
“我要当你的平妻,允恪要当你的世子!”
笑容的背后,有他和她都明了的绝望。
这口气,这心情……她都如此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死紧地搂着他的腰,明知他厌恨地都不愿转回身来看她,但她还是不愿松手,还是贴着他的后背要他承诺:“靖轩哥哥喜欢美璃好不好?一辈子就喜欢美璃一个人好不好?”
她对他许下的愿望——从未实现过。
“靖轩,今生,你能为我实现一次愿望吗?我的愿望?”她看着他,眼神却凝聚在他黑眸深处那幽暗的一点。
他的心,被她的哀求碾成齑粉。
他想答应,想毫不犹豫地对她说好!不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不是因为允恪真是他的儿子!或许这些在已经流逝的岁月里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只是,他此刻才意识到他的确从未完成过她任何愿望,任何一个!
但他真的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的犹豫,让她闭上了眼。
其实每次向他提出愿望之前,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不可能实现!每次向他的许愿,增加的只是绝望。
他一路抱她上了马车,吩咐侍卫丫鬟好生护送她回府。临行前,他也上了马车,把她搂在怀中。
“美璃,不管如何,我要去试试,我要为你努力一次!”
她的心骤然抽痛。
他似乎不想面对她的回答,飞快地闪出马车,消失在幽暗的宫道里。
她掀开车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他说,他愿意为她试一试。
躺在自己房间暖呼呼的被子里,美璃盯着床脚立着的铜灯火苗。他去了很久。
允恪从宫里回来,来房里撒了会儿娇,确定额娘没事才安心地跟着自己的乳母回房。
直到第二天的午时,靖轩才铁青着脸径直从外面快步走进她的卧房,他搂她在怀中时,她单薄的内衣都抵受不住他朝服上透出的寒意。
他的脸色很难看,她温顺地靠在他怀中没有挣扎,其实他去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结果。
庆亲王再大也大不过天!他还是臣子。君威……她体会的比他深刻。
“美璃,再等等!”他收紧胳膊,“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她无声地笑了,总有一天?不过,她竟然已经满足了,他没再丢下她不管,没再对她的愿望嗤之以鼻。
皇上下了圣旨,派靖轩去江南办差,即日启程。
美璃用心地为他打点了行装,她明白,他一定和皇上闹得非常不愉快,严重得皇上竟然要遣走他,近期不想见他。
素莹的态度也变了,从置之不理到有心压制,得知靖轩向皇帝提出改立平妻的要求,她再也无法处之泰然。为了保住正妃的地位,她舍弃的,容忍的还不够多?现在,美璃竟连她唯一凭借的都想夺去,不!办不到!
正月过完,皇上开始在亲贵近支中挑选合适的孩子作为皇子们的伴读。去见上书房师傅的那天,允恪显得有些兴奋。
美璃为他整理着仪表,她对自己的儿子有信心。
考试回来允恪更加开心,他告诉美璃他答得很好,师傅也连连赞许他。他一定能过关,一定能和胤禛哥哥一起读书,天天见面!
他的欢乐也是她的欢乐。
甚至,她想写信给远在江南的靖轩,让他也分享这份愉快。
公布伴读名单的时候,允珏被选中,允恪却落选了。
允恪很沮丧,闷在房间里连她也不肯见。美璃不平地进宫去问情况,负责此事的太监总管很简单地回答了她:只有宗亲嫡子才有资格!
美璃听了,再没争辩一句。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下了轿她已经拿定主意。
先去允恪的房间看他,允恪毕竟是个懂事体贴的孩子,他已经不再闹脾气,甚至还笑着偎入她的怀里,对她说:“额娘,允恪不难过了。就算不和胤禛哥哥一起读书,我也会好好用功的,学得和他们一样好!”
美璃含笑抚摸着他乌黑的辫子,点头。
学得一样好……又有什么用?小的时候就被排除在未来掌权者的圈子之外,长大了,再优秀,也不过是个空有封号的贝勒,永远也无法抓住实现抱负的权柄。仅仅因为,他是庶子!
月墨也生了孩子,现在专门负责照顾允恪。原本就老成的她,被岁月磨砺得更加耐心细致。她知道这对强颜欢笑的母子心里是怎样的不甘和疼痛,她也笑着来拉允恪,“让主子休息吧,她也累了呢。”
美璃走出允恪地房门,又停步回头,月墨正在为允恪倒水,“月墨……”她喊了她一声。
“奴婢在,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美璃笑了,“替我好好照顾允恪。”
她不躲闪了,她何须心虚气短?她就是要正装打扮,就是要正式求见皇上。
她还担心什么?允恪和她一样,从生下来那天,也没什么值得失去的。
康熙沉默地看着美璃亲手递上御案的八部八阵图,整个书房就他和她两个人。他抬起眼,看站在案前的美璃,她没跪,也没垂下眼神。这样的美璃,他没看到过。
“现在把这图拿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讥诮地笑笑,他挖空心思想得到的阵图竟然被她藏了这么多年!
“皇上,我并不是来和您谈条件的。”美璃直视着他的眼睛,已经犯了不敬之罪,康熙只是瞧着她,没说话。
谈条件?她当然没资格。
藏了这图这么长时间,他就是立刻杀了她,她也不该有怨言。
“皇上,美璃是来求您的。”
“嗯?”
“美璃是作为母亲替孩儿来求您的。”
康熙终于叹了口气,“美璃,朕知道,这么多年你委屈了。靖轩也对朕把话都说绝了,但皇帝有皇帝的难处……”
“皇上。”她竟然打断了他的话,康熙愣了愣。“元宵灯节赐宴前,我曾来后殿想献图给您,听见了您和札穆朗的谈话。”她笑了笑。
康熙抿了下嘴,“既然你都知道,何须还来做无谓的请求?即便有札穆朗败势的一天,朕也不会对承诺给他的背信食言。”
“皇上,美璃都听清楚了。您是承诺他让素莹独享正妃的尊荣,我决不会领您为难。”
康熙皱眉。
“我只是恳求您能让允恪成为世子。素莹可以独享所有的尊荣,因为一个死了的人无法和她分争。您也是追封母妃为后才成为嫡子的。”
“放肆!”康熙恼怒。
“皇帝哥哥,别生美璃的气。美璃总是惹你生气,以后……不会了。”她歪着头笑了笑。“美璃不是因为献图而觉得有资格来恳求您,而是,以一个母亲愿意为儿子一死的心情来哀求您。”
“美璃……”康熙黯了眼神,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成为正妃,又不违背他对札穆朗的承诺,只有……谥封。美璃对孩子的心意让他深深动容,他的皇祖母,他的母亲何尝不是为了他和先皇付出了一切。“你忍心丢下允恪吗?母亲对孩子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他,大清国的圣上,也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美璃摇头笑了,眼泪在眼眶里闪烁却不肯滴下,“能为允恪尽到母亲呵护之责的人很多,但肯为他心甘情愿一死的人却只有我。”
第48章
第48章愿望
一缕缕慵懒的熏香白烟从暖炉里妖娆升起,美璃含笑听老祖宗和其他福晋闲话家常。初春午后暖暖的内室,让人的心情也是悠闲而安静的。
福晋们说了会儿话就相继告退了,美璃没有走。老祖宗以为她今天的沉默是因为允恪的事,外人不在,她柔声安慰。
美璃突然起身跪下,倒把孝庄吓了一跳,“老祖宗,以后……请您一定多照顾我的孩子。”
孝庄连连点头,叫玉安拉她起身,“美璃,不用那么难过,允恪的人生还长,总有机会给他的。”
美璃微微一笑,是的,她就是他的机会。
谢过老祖宗多年的照顾和厚待,因为前面说起允恪倒也不显得怎么突兀,孝庄有些伤感,因为她明白,安慰仅止于安慰,允恪人生虽长,真的有机会给他吗?
告辞出来,天色已经微黑,从小在慈宁宫里打混,她对这所宫殿的秘密了如指掌。绕过正楼,院子角落有几间不起眼的厢房,看上去像是仓库,却有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在看守。
她坏坏一笑,又有了年少顽皮的感觉,正了下脸色,她走过去告诉那个因为新来所以有点儿呆呆的姑娘,玉安姑姑在找她,托她顺便传个话。
小宫女轻易上当,快步奔前殿而去。
美璃掩着嘴巴笑了笑,推门进入最靠院墙的那一间。充满慈悲仁爱的慈宁宫,仍旧有一间专门收藏毒药的仓房,或许这才是权力最本原的面貌。
小时候她好奇地来查探过,对这些毒药又敬又畏,这么多年过去,架子上的一些药不见了,一些她没见过的补充进来。她轻车熟路地拿起最里层柜子里的精巧小瓶,这毒据说会死得不那么痛苦,死相也不会那么恐怖,是非常珍贵的毒药。
她活着已经太苦太痛,死……就轻松些吧。
晚饭是和允恪一起吃的,有允恪爱吃的酥炸鲫鱼,她耐心地为他挑着刺,允恪叽叽呱呱地和她说起今天和泰劭一起玩的游戏。
美璃笑着倾听,允恪长大了,有了朋友,她欣慰又高兴。
“允恪,额娘前两天做了一身新衣服,穿给你看看好不好?”
允恪连连点头,“额娘是天下最美的,穿什么都好看。”
美璃呵呵笑出声来,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等将来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就不会觉得额娘是最美的了。”
允恪双手托腮坐在八仙桌边看她打扮,她穿上新做的宝蓝色百蝶穿花褂子,让月眉梳好头戴上她最喜欢的那套头饰。
“额娘,你真太漂亮了。”允恪瞪大眼赞叹着说,小大人的口气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美璃向他招了招手,“过来。”他撒娇地偎入她的怀抱。
“允恪,你是个大孩子了,以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我的允恪是个了不起的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允恪听得半懂不懂,只是笑着点头。
“孩子,记住额娘的话,永远不要对失去的念念不忘,要珍惜你现在拥有的,记住了吗,孩子?”
允恪皱了皱眉,显然在暗暗背诵额娘告诉他的话,虽然他并不明白意思,但额娘要他记住,他就记住。
“去吧。”她招呼月眉月墨,“好好照顾允恪,要像对自己孩子一样。”
月墨月眉也觉得她这句话有些奇怪,但看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也没多做猜疑,拉着允恪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她转回身看镜子中的自己,就要离去,她还是觉得看见的这个妇人陌生。
灯火明亮,橙黄的光十分温暖。
她站起身环视这间屋子,突然也感觉陌生。
目光停留在书案的笔墨上,她笑了笑,就算永别,似乎她还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好照顾允恪?她已经对他说了太多太多遍。她为允恪而死,他还不能好好完成她最后的心愿,那她……就白爱他了。
她平躺在床上,都说人走的时候希望自己的亲人都在身边,她却是个例外。
她不想让允恪看见她的死亡,也不想让靖轩看见。
虽然她留给他们的还是这样一个遗憾的结局。
珍惜,她对允恪说的,也是她想对靖轩说的。
她真心希望他能在她离去后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目前他所拥有的。素莹是个好妻子,是个好女人,只要她不来危害允恪,她希望靖轩和她白头偕老。并非假作善心的许愿,她,舒穆禄美璃,其实一直想给庆亲王一个幸福的人生,只是……没做到。
星夜兼程地回到京城,开始是因为接到皇上的急召,走了一半才得知美璃的死讯。
他嗤笑,他不信!
他不是告诉她让她等一等吗!他不是承诺实现她的愿望吗?她……答应了呀!
因为他派快马传命不许收敛下葬,赶回王府属于她和他的房间时,一切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
为了保存尸体,屋里没有点任何暖炉炭盆,房间的门大开着,凛冽的风一阵一阵地掠进来,所有的帘幔都在疯狂地摆动,却毫无生气。
她就含笑躺在和他有过那么多爱欲缠绵的床榻上,没有一丝离别的悲哀。
他走过去,想拉起她的手握住,这才发现她冰冷而僵硬,他能感受到她的寒冷,她却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他看着她,就连死,她都没有留给他只字片语!
因为被追封为王妃,美璃的葬礼隆重而繁复,直到春末才正式完毕。
被改立为世子的允恪没有哭,父子俩在美璃死后都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
美璃葬在属于靖轩的陵墓的左侧,从他成年就开始修建的陵墓收葬了她以后并未封死,靖轩望着被春天嫩绿植物披覆的山丘……总有一日他也会来。
素莹的脸色一直青苍,皇上并未对她阿玛食言,她的确还是“独享”着王妃的尊荣。只是,在那个女人走后,她失去了除了所谓尊荣外的所有,包括那个男人。
“素莹……”他望着山陵淡淡而笑,平静地呼唤她的名字,“活的时候,庆王妃的荣耀我都给你,死了,就让美璃独占我一次好么?”
她瞪大眼仓惶后退了两步。
他就在她惊恐地注视下一指远处的山丘,“在那里,我为你单独修一座陵墓。”
安宁殿的蒲公英又开满荒凉的院子,毛絮却被刮散得弥漫了整片狭小的天空。
“挖!”靖轩冷漠地站在殿门口,“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今生,他没实现过她一个愿望,他怕,以后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会生他的气。她说过,她没实现的愿望都埋在地下,怎么他也要完成一个。
“王爷,这里有!”
“王爷,这里也有!”
他疾步走过去看,树下被挖开的浅坑里有三块石头,她有些幼稚的笔体写着:“靖轩”“来看”“美璃”。
他咬紧牙,嘴唇哆嗦,这个……他还是无法完成,如果可以,如果岁月可以倒流,他愿意来看她一千遍一万遍。
屋檐下的浅坑里还是三块石头,他深吸了口气才敢去看,千万,千万……让他能够实现。
“靖轩”“接走”“美璃”。
他把石头死攥在手中仰天无声悲泣,怎么办,美璃,怎么办?又是一个他无法做到的愿望!就是因为他没有实现这些愿望,所以,她把他独自留下!
康熙三十年,清朝对准噶尔第二次战争开始。
“王爷,穷寇莫追!”副将禾乞达拉马拦在靖轩马前。
天色阴沉,狂风卷着稀疏的雪花,冷得让人浑身发僵。败退的准噶尔残部一路狼狈钻入拦在前面的连绵雪山。
“追!”靖轩原本俊美的脸染满战斗中溅上的血渍,因为寒冷,肤色是死白的淡青,那双冷寂的眼睛显得更加冥黑。“务必赶尽杀绝!”
马蹄在陡峭的雪山坡上直打滑,人也只好下马步行,靖轩带的兵士不多,百十来人士气却还高涨,徒步把敌军逼入死地,靖轩命令放箭。
敌军头领见万无胜算,干脆招呼败军用尸体为盾反扑近战,靖轩甩开护卫,拼杀在前。
敌军头领原本就豁出命去杀得红了眼,见靖轩身陷前阵,欺身杀来死盯不放。
在靖轩的刀砍下他头颅的瞬间,他的弯刀也划开靖轩的铠甲,深透肺腑。
“王爷!”护卫惨叫着接住靖轩倒下的身躯。
雪花落在他苍白的俊颜上并没融化,他仰望着乌黑的厚重云层,他深信,乌云之后必定有他向往已久的天堂。
“禾乞达。”血流得很快,他说话都有些喘,“把我怀中的锦袋拿出来。”
禾乞达为难,王爷伤在胸口,取袋必定痛彻心肺加速死亡。
“快!”靖轩发急。
禾乞达颤抖着双手从他破裂的铠甲里拿出还带着他体温的小袋子,他闷哼了一声,却笑了,“打开!”
雪地上摊放着三块石头,石头上的字已经不甚清晰。靖轩满是鲜血的手挨个抚摸,拿到眼前细看,极为郑重地重新排放好顺序。
禾乞达哭着看,那三块石头是:“美璃”“接走”“靖轩”。
“取雪,给我擦脸。”
靖轩的呼吸已经微弱了,但他依旧笑着,抛下功名利禄他似乎并不遗憾。禾乞达赶紧用手把雪捂化,慌乱地为他擦去脸上凝固的可怕血痕。
他轻轻笑出声,喃喃自语:“一定要擦干净,不然,吓着她,她就更不会原谅我了……”
不知道是因为闭上眼,还是死亡迫近,他陷入纯粹的黑暗,他有些惶急,他不怕死,却怕她不来接他,“美璃!美璃!”他大声呼喊。
突然周围好亮,他不得不眯起眼,光晕中,笑容如明月春水的她向他伸出手:“靖轩哥哥……”
“美璃!”他赶紧伸手抓住,这次,他再也不要松开。
(全文完)
第9章
第9章释然
天色青苍,鸟儿在还很稀薄的晨光中欢畅啁啾,让春天的清晨多了几许清新温暖。
靖轩梳洗完毕走出自己的帐篷,昨夜皇上临时吩咐他回京处理急事,他想赶早出发,起得比平时提前。
在行将熄灭的火堆后,他看见了她……
她靠着高高的毡垫,人却紧紧缩成一团,无端就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她的头歪靠着毡垫,一行泪珠挂在俏美瘦削的脸颊边,让人不由心软,他甚至握紧拳头刻意遏制自己莫名其妙的怜惜和内疚。
他看着她,竟然觉得陌生。
她向他微笑时,她平静地看着他时,她很懂人情世故地打赏太医时,她珍惜地吃掉脏了的食物时,他都没太惊诧,惟独此刻……他骤然发现,她再令人生厌,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他从没想过她会脆弱,他故意说过那么多伤她的话,做过那么多伤她的事,她都没皮没脸的忽略过去,纠缠,纠缠得让他都发了狠。
总是她欺负别人,伤害别人,她怎么会脆弱?
他想起她手臂上的伤口,想起了她半夜梦中凄厉的喊声。皱了下眉,随即冷漠地展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他要她去踩死老太太的么?是他要她到处招摇生事惹来天怨人怒的么?
是,为了摆脱老祖宗的指婚,他落井下石了,他欠她的,早还清了!
“来人,备马!”他漠然吩咐,早有伶俐的侍卫为他牵来马匹。
美璃睡得本就不踏实,被说话声惊醒,她迷离的眼神逐渐聚拢,看清了不远处正接过缰绳的靖轩。
毡垫后的永赫也朦胧醒转,抹了下脸跳起身来,“靖轩哥,要回京啊?”
“嗯。”靖轩翻身上马,潇洒利落,“你好生照应老祖宗,皇上那边有梓郁,不明白,不熟悉的多问问他。”他看着自己的马,捋了捋鬃毛。
“是。”永赫点头。
美璃缓缓站起身,她……该怎么办?日后见他的时候还多,她一直忸怩躲闪反而令彼此更加尴尬吧?
“您……”她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和他说话,自己也顿了顿,“路上小心。”她恪尽礼数地向他福身。
靖轩紧握了一下缰绳,冷漠地“嗯”了一声。
如陌生人般疏离,不正是他想要的么?很好。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扬开四蹄快速奔跑而去。
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以前的美璃不会这么和他说话,不会这么谦恭有礼。她像一只刁钻跋扈的小兽被生生推入黑暗的牢笼,再放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温和柔顺的兔子。这脱胎换骨的变化,是由什么样的苦痛硬逼出来的?
他扬鞭加速,耳边的风还是带不去她夜晚尖厉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皇上照例领着男人们去围捕猎物,女人们却没头一天振奋,都各自在林间坡上游玩,美璃早早地去孝庄身边伺候梳洗,孝庄怜她一夜未曾安眠,特意着人伺候她补眠休息。美璃也想趁机避开人群,并没多加推辞。
派来伺候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美璃让她守在塌边,一旦她在梦里尖叫就立刻推醒她。
等她醒转,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男人们经过一上午的骑射也都累了,女人们也玩得力倦神疲,都纷纷归帐午睡。小宫女守了她这么长时间也困得摇摇晃晃,美璃抱歉地让她去下处休息。
她熟练地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安宁殿里无人服侍,她早就习惯自己打理生活琐事。
营地里除了巡逻的侍卫,不见其他人影。虽然太阳已经有些烈了,但很温暖,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软软的,很舒服。美璃信步走向小河,享受着无人问津的自由,不由微笑了。
她坐在河边,看着流水淙淙,忍不住随手抓些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掷入水中,激荡起小小水花,她忍不轻轻笑出声来。两年孤寂沉闷的生活,让她学会这般略显无聊的自娱,不然……真的会疯掉。
一把石子扔完,她回身准备再拣的时候瞥见一双华美的靴子,她被吓了一跳,直直地抬头去看靴子的主人。阳光正照在那人俊挺的身姿上,她眯了眯眼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愣住,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回京了吗?
她赶紧站起身,四下无人,她想再按礼请安又实在尴尬,一时僵在原地。
他沉默地看着她,她明明是长高了,却因为过于纤细的身材和尖削的脸庞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娇小。长长的睫毛如今不再嚣张无礼地瞪着人,总是半垂着,密实地遮挡住清亮沉静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很漂亮,里面的光彩分明是比以前黯淡了,却不知怎么多出了一份让人说不出的神韵,似卑微又似倔强。
“这个,给你。”他把手里的纸包递向她的时候,自己都一阵懊恼烦躁。他是怜悯她这两年来吃了不少苦,以前她总是要他去给她买各种零食,他不厌其烦一律置之不理,现在想想,也有些过分,就当补偿给她吧,仅此一次!
“是什么?”她并没伸手来接。
“粽子糖!”他冷声一哼,十分不悦地说。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对她来说很久远的记忆被触动了……她知道他在南书房外等皇上接见臣属完毕,悄悄地潜入厢房,他正坐在炕桌边看一本儿书,她跳过去趴在他的背上,死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一相情愿地向他撒娇。
他呵斥她,要她松手,说被太监宫女看见了不成体统。
她反而得意洋洋地要挟他给她买粽子糖才松开。她记得她趴在他耳边,大声地告诉他:“我最爱吃粽子糖了!”她希望这么大的音量能传到他心里,能让他记住她爱吃的东西,能在街头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是她喜欢吃的。
她苦涩地笑了。
刚进安宁殿的时候,梓晴姐姐偷着来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粽子糖来。她欣喜若狂,问是不是靖轩托她带来的,因为她只告诉过他。梓晴姐姐支支吾吾,她还以为是默认。
她把糖仔细地收好,舍不得吃,她要在很想他的时候才吃一颗。
后来,她听见几个宫女太监在院子外的过道上唧唧喳喳地嘲笑她痴心妄想,恬不知耻,才知道,老祖宗想趁她闯了这次大祸的机会把她塞给他,说是只要她成了家,当了妻子母亲,自然会沉稳成熟,不再惹是生非了。靖轩为了摆脱她,竟然要求皇上严惩她,她才有了三年的圈禁生涯。
她不敢相信……他厌烦她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怪不得,她日盼夜盼,盼不到他来看她一眼。
梓晴姐姐再来看她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明知答案了,还是不死心地问那糖是不是靖轩给她的。
梓晴姐姐哭了,要她别再痴恋,要她别再折磨自己。
晚上,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这个真相。拿出一颗糖放进嘴巴,好苦!那糖竟然比黄连还苦!从嘴巴苦进心里。
她不信邪,隔天再吃一颗……还是那么苦!
她把糖都埋到墙角下时,终于相信了现实。从此,她再也不吃糖了,因为她不想再回味那种苦!
“谢谢。”她看着他手中那包迟买了两年的糖,“我已经不爱吃粽子糖了。”
靖轩厌烦地一皱眉,毫不犹豫地把纸包甩进河里,多余!他实在多余!
“靖轩哥哥。”他转身离去时,她突然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她叫他靖轩哥哥吗?似乎无论她怎么称呼他,熟悉的,疏远的,他都觉得别扭。
他冷冷回身看她,如果她以为这包糖是他回心转意,他就要决绝地说出真相:他对她,从来没有一丝好感!过去,现在,以后!
她看着他浅浅而笑,又是那种笑!那种让他的心会莫名抽痛的微笑!
“靖轩哥哥,你……不必内疚。”她说,反而好像是在安慰他。“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反而感谢这两年的冷宫生活,这样我还能活得坦然一些,感觉对老婆婆也有了些交代。”
他沉默。
“靖轩哥哥,我一直没机会向你道谢,我父母留下的家产……”
他转头就走,不想听,她说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听!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她总是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最后一次叫他“靖轩哥哥”。
该说的都说了,她和他都该释然了……从此,她和他就是陌生人,没有那么多的过去,也不会有将来。
她再看见他的时候,会称呼他王爷或是您。
第10章
第10章承毅
马车在黄沙土路上吱吱嘎嘎地缓慢行进,赶了大半天的路,江柳已经很累很困,太颠簸了,想睡过去实在太难,所以格外疲惫。
“格格啊,你这是要去看谁?”她有点儿抱怨地问沉默靠在一边,被颠得脸色发白却不吭声的美璃。刚从围场回来,格格也不好好休息,一大早就要往孝陵赶,她还以为伺候格格出游是件好差,没想到这么遭罪!
“一个哥哥。”美璃眼神飘忽。
“哦——”江柳点点头,亲戚吧?格格被关在冷宫这么长时间,什么亲人都不能见,一出来急着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尽量加快速度,还是用了两天才到目的地。长时间的颠簸赶路,美璃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她扶着车厢远眺这一片荒凉静谧的景象。不远处还有工程在进行,凿石打桩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更觉凄凉惨淡。
几个站在石墙外的兵士边打量她边上来盘问,美璃赶紧给江柳使了个眼色,塞了银子给他们,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答应为她去通报。美璃细看这座院落,与皇陵里的那些华丽建筑不同,院子全部用青石搭建,坚固朴拙,显然是给守陵的军士驻扎所用。
“进去吧,进去吧,贝勒爷让你进去呢。”一个兵丁从二门里出来,有些暧昧地盯着她瞧,嘿嘿地笑着。
美璃无暇顾及这些,快步走进内院。
沿途值勤的兵士纷纷给她指路,她被引进大院角落的一处房舍,刚走近小跨院的门,她就看见坐在树下的承毅。他听见脚步声,依然靠着树干坐着没动,只是转过眼神来无心地瞥了她一眼。
“承毅哥!”她叫了一声以后才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他是两年前丰神俊朗,意气飞扬的贝勒爷。
承毅看着她,没表情,没言语,既不悲伤,也不惊喜。
美璃眼睛刺痛,他的那一箭射杀了梓晴姐姐,何尝不也射杀了他自己。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让自己流露出伤心和悲悯,确定涌到眼睛的泪水已经退却,她才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闲话家常般说:“承毅哥,我被放出来了,来看看你。”
江柳害怕这个瘦削阴冷的男人,虽然他是那么漂亮,但他周身散发的死气却让她毛骨悚然。她瑟瑟索索地蹩到门边,不敢靠近。
承毅点了点头,总算有了些表示。
“有水吗?一路赶来好渴。”美璃强作笑颜。
“屋里。”承毅用眼一瞥。
美璃起身,走进他的房间。房间摆设简单至于简陋,收拾得过于整齐了,好像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般。
茶具放在靠近床头的桌子上,她去倒水的时候无心扫了眼床铺,赫然发现被褥极薄,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果然如她所料,床单虽然整洁,却积聚着潮气,显然很久没晒过。驻守在这里的都是些大男人,承毅哥又失了势,就算有人服侍打扫也不会太尽心。
这种境遇……她太明白。
赶紧叫江柳也来喝了几口水,派她去向外面的兵丁要根长绳来,趁正午的太阳正暖,赶紧替承毅哥晒一晒被褥。染了潮气的被子盖在身上的滋味……现在她想起来还阵阵发冷。
承毅瞪着眼看两个姑娘在他房间里出出进进,把被褥逐条晾晒,虽然他皱着眉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
江柳忙活了一阵,疲乏得不行,美璃问过承毅,把她安排在小厢房里休息。她在院子里找到一个木棍,轻轻地逐一拍打绳上的棉被褥垫,既拍去灰尘,也能让棉花更加蓬松柔软。
承毅默默地看着她,眼底闪过清淡的怜悯,她是如何变成眼前这样的……他知道。娇蛮任性如她,是怎么熬过那么漫长岁月的?
“爷,走好,小心台阶!”一个殷勤的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在静默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楚。
美璃抬头,正看见一个好像是头目的中年男子卑躬屈膝地引着靖轩进来。她愣愣地停住手,他也正冷然瞟她,美璃垂下眼,福了福身,继续拍打被褥。
老天爷总是爱和她开玩笑,她除了听之任之又能如何?
“皇上让我来带你去丰台大营。”她听见靖轩对承毅说。
“好。”承毅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应,人也慢慢站了起来。“要开战了?”他的语调没有起伏,不激动,也不好奇,和准噶尔的一战已属必然,只是迟早的问题。
“近期应该不会,但必须开始正式筹备了。”靖轩似乎有些烦躁。
“水!”他冷声吩咐,虽然美璃背对着他,也知道这话是冲她说的。
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走回房间倒了两杯水端出来,一上午,承毅哥就坐在那儿发呆,太阳晒着,也该口渴了。
房间里没有托盘,她一手拿着一个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先递了一杯给承毅,腾出手来双手捧给靖轩,看上去是格外尊重,实际上亲疏立现。
承毅看在眼里,眉头极快地一皱,美璃……终于死心了。
靖轩冷着脸接过茶杯,一口喝干。
美璃微笑着问:“您还喝么?”礼貌却疏淡。
靖轩不答,把茶杯甩回给她。
美璃也不怨怪他的无礼,安静地等承毅也喝完水,一起收走杯子,拿到井台边,熟练地打了桶水,仔细清洗。他们在低声说些政事,她无心倾听,洗好杯子,没活儿找活儿的把承毅扔在门后、士卒没来得及收走的换洗衣服拿出来洗。
她仔细地把衣服抹平晒在长绳上,这样干了才会平整。擦了擦额头的细密汗珠,她不经意地回身才发现两个男人早已不再交谈,都用若有所思地眼神看着她。
她先是有些窘,随即淡然笑了笑,他们是没想到她能干这样的活儿吧?生活教会她的比他们想象得要多!在冷宫里,有活儿她甚至会舍不得一下子干完,能帮她消磨时间的任何事物她都会非常珍惜。夏天的时候,她会无聊的隔天一洗床单被罩,她的卧具几乎都快被她洗破了。
其实她两年没见承毅,毫不见外地就替他洗衣服是挺怪的,但她看见那堆衣服时竟然习惯性地就拿起来洗了,心里还十分踏实,她有事情可做。
靖轩的两个随从走进院子,“爷,晚膳您想用些什么,奴才们要早做准备,这里荒村野店的,什么都没有。”
靖轩有些不耐烦,“随便吧,有什么吃什么,明天一早就走,不必兴师动众的。”
随从低头领命,站在院外等候差遣。已近傍晚,营地里吹起晚饭的号角,江柳也睡饱出来,帮着送饭来的士兵摆饭布菜。
靖轩的随身侍卫皱着眉看石桌上粗陋的饭菜,十分为难,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个就快步走出去。
美璃挨着承毅坐下,三菜一汤,虽然粗糙,足以果腹,至少比她在安宁殿的伙食要好。他……自然是无法下咽,她却早已习惯这样的粗茶淡饭。她拿起碗筷给承毅拨了碗米饭,靖轩……自会有他的饭食,他的下人不是已经去张罗准备了么。
“你是干什么的?”靖轩突然冷声喝道。
美璃一抖,却发现他正沉着脸瞪魂不守舍的江柳,“你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威严冷酷的语调把江柳都吓哭了。
“格格……还是我来吧……”江柳慌慌张张地抢过她手里的筷子,求救般哽咽低喊。
美璃抱歉地苦笑一下,她是习惯了自己动手,在他看来却是下人欺主,他和她看到的……永远不是一回事。
“也给我拨一碗!”他一个吩咐江柳一个动作,小姑娘的胆已经被他吓破了。
承毅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美璃碗里,美璃向他笑了笑,各自闷声吃饭,独自呆久了,吃饭自然沉默无语。
靖轩夹了一条青菜,根本没切开,算是炒的,更像是煮熟的。他放进嘴里,一无味道,他紧皱眉头。承毅……和她,这两年就吃这样的食物?他沉着眼看对面两个毫不觉得饭菜难吃的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靖轩的随从让两个兵士端着托盘回来,一个托盘里是特别为他做的饭菜,虽然样式单调,显然是上了心,颇有香味,竟然还有一碗红烧肘子。另一个盘子里是两坛酒,承毅扔下碗筷,拿起一坛就灌。
美璃也放下碗,礼貌地说:“我吃好了。”随即起身去收晾着的被褥。
江柳偷眼瞥着石桌上新摆上却无人问津的饭菜,有心想吃,却被靖轩冷得要结冰的脸色吓到。他突然摔下碗来,江柳吓得从凳子上窜起来,跑到美璃身边恨不能躲到她裙子底下。美璃一边收被,一边安抚地向她微笑摇头,显然没被靖轩莫名其妙的火气影响。
“拿走!撤下去!“他突然暴怒地对随从厉喝,”你们也滚!“
两个随从热脸贴了冷屁股,战战兢兢地催促一边儿已经哆嗦成一团的兵丁赶快撤下后上的饭菜。
第11章
第11章打赏
美璃推醒睡在身边的江柳,她年纪还小,正是贪睡时候。美璃怕自己又在梦中尖叫,又不忍让陪她奔波一天的江柳值夜,只好克制着自己的睡意,迷迷蒙蒙一直坚持到天微亮。
知道今早承毅和靖轩要出发去丰台,她催促着江柳也早些起身,免得耽误他们的行程。
梳洗收拾妥当,她以为承毅和靖轩都还没起,推门出来却发现两人已经对拆完一套拳法,薄薄的短衫上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殷湿。两人都微微有些喘,见她出来,都停了手。
靖轩的下人很有眼色地端来两盆水伺候他们擦身换衣,美璃有些不好意思,退回房间又显得太造作,只好低着头去院子外边佯装散步。还好不久就有兵丁端来早饭,她也跟着回去,帮忙摆置。
承毅已经换好袍褂,站在树下默默出神,美璃看着他,虽然还是寡言少语,初见他时的颓败神色却消散不少,原本冥寂的眼睛里有了些光彩。她有些伤感,他是把与准噶尔的那场仗当成人生的寄托吧?其实这两年来,承毅哥过的比她苦,她……还知道自己有出去的一天,他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能解脱。
“吃饭吧。”她柔声唤他,因为没防备,悲哀透进了声音,竟然有丝哽咽。曾经以为承毅哥的心比……靖轩还硬,她苦苦地笑了,她一直不会看人的,永远也看不到别人的心。
有了昨天的经验,靖轩的侍从没敢乱张罗,兵士送来什么就是什么,因为王爷前来,厨子特意拌了几盘凉菜,靖轩一声不吭地大口吃着馒头,碰都不碰。美璃慢慢地吃着,她很了解他此刻食不下咽的感觉,她也体会过的。没想那么多,她把自己面前的咸菜挪到他手边,比起味道恐怖的拌菜,咸菜就馒头爽口多了。靖轩冷着眼看了下她,美璃垂眼避开了他的眼神,他该不会认为她在刻意讨好他,别有所图吧?她和他的心结太重,相互置若罔闻才是最好的吧,她又鲁莽了。
还好靖轩也没再说什么,吃了半盘咸菜两个馒头。
潦草地吃完饭,承毅就吩咐兵丁牵马,美璃也匆忙起身打算去找自家车夫。
“骑马吧,快些。”承毅拍了拍马鞍。
美璃犹豫了一下,想着来时的颠簸和速度,点了点头。
美璃坐在承毅的怀里,马的速度不算太快,春风和煦,阳光柔暖,她又一晚上没好好睡觉,困意慢慢侵袭,她不自觉地搂紧承毅的腰,找了个舒服又安全的姿势沉沉睡去。
靖轩渐渐听不见身后的马蹄声,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承毅已经远远的落下一段距离,他有些不耐烦地拉马停住。承毅缓慢地赶上来,他才看清睡着的美璃。
“麻烦!“他皱眉低咒了一声。
承毅没理会,依旧缓速前进,他身后靖轩的两个随从因为其中一个载着江柳,也不好超过承毅,只能慢慢地跟在后面。
“她……”承毅低头看着因为搂着他,袖子微微后扯而露出手臂疤痕的美璃,他轻而又轻地拉起她的袖子,细看那块丑陋的疤痕和还没愈合的箭伤,“一定吃了很多苦。”
靖轩抿紧嘴唇没有接话。
“即使……”承毅看着美璃苍白的小脸,因为疲倦,眼睛下浮现淡淡的青黑,显得更加憔悴柔弱。“你也对她好一些吧,毕竟她曾喜欢过你。”
靖轩冷声一哼,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疤,皱眉烦躁地别开脸。虽然一副被拖累的冷漠脸色,他却始终没再催促加速赶路。
毕竟是在马上,强烈的困劲儿过去,还是睡不踏实。
美璃清醒过来,抱歉地松开紧搂承毅腰身的手臂,坐直身体。她睡着了,承毅哥拉缰绳的胳膊还要负担她身体的重量,这一路走来一定酸疼不堪吧?
“对不起。”她内疚地去揉承毅的胳膊,“一定酸死了。”她埋怨自己。
承毅嘴唇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摇了摇头。
“前面就是京城和丰台的岔路!”并行在侧的靖轩突然冷声说,显得有些突兀。
美璃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仰头向承毅微笑,“我自己回京吧,你们公事要紧。”
承毅有些犹豫,已是下午,虽然已经在回京的官道上,往来行人不少,毕竟是两个年轻姑娘家,她们的马车又被甩下半天的路程,怎么都让人无法放心。
“前面就有驿站,让她雇车回去。”靖轩看了看天色,“咱们也要快些,不然到丰台得什么时候?!”
美璃跳下马,江柳也被随从抱下马,一脸不高兴地凑到美璃身边,暗骂这个长得很好看,却没半点人味儿的庆王爷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给你!”靖轩寒着脸甩了个小包过来,美璃吓了一跳,本能地接住,小包里的东西打得手指很痛,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应该是银子。
他高高地骑坐在马上,扔银子给她……屈辱的感觉在心底漫延。
“我有钱。”她轻声说,捧高小包还他,他是以为她连雇车的银子都没有吧,苦涩渐渐盖住屈辱,让她一阵心酸。在他眼中,她的确卑微窘迫。
“给你就拿着。”他很不高兴,原本漠然的语气里混入了几分厌烦。
美璃咬了咬嘴唇,她何必和他较真。咽了下口水,她强迫自己笑了笑,收回手,向高高在上的他福下身,“谢王爷赏。”
“你!”靖轩气得用鞭子一指她。
江柳真怕庆王爷一鞭子打下来,他那个脸色比刚才还吓人。“格格,快走吧!”她一把拉住美璃,拖她往驿站方向走。
等她们消失在官道的转角,靖轩铁青着脸对覻着他脸色暗暗叫苦的两个随从厉声吩咐:“跟着她们,别让她们发现!保证她们不死不伤!”他简直像是在诅咒。
说完了自己也很窝火似的,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承毅面无表情地紧跟在后,靖轩跑了一阵,火气终于消下去,她从冷宫里出来以后,不知好歹的事也不光这一件两件了,他就是自找的!
见他缓下速度,承毅也拉了拉缰绳。
“为什么不好好说。”承毅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没有起伏。
“好好说?!她再缠上来怎么办!”靖轩恨恨地一哼。
“不会了。”
靖轩一愣,没再说话。
第12章
第12章暗示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美璃在慈宁宫外侯旨的时候,中规中距地站在廊下,上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她身上,额头微微渗出汗珠也不敢随便擦。玉安来接她进去的时候,端宁的脸上出现一丝赞许。以前美璃总是不等通传就冒失地闯进去,实在碰见老祖宗在会见要客也不肯老实地在外面等,总是在院子里跑来跳去,折腾得鸡飞狗跳,没眼色,没规矩。
也许她自己不知道,她那点儿小道行在宫里这些嬷嬷、姑姑眼里,的确也只是小儿把戏。她那样成心胡闹不过就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老祖宗对她恩宠有加,她可以如此横行无忌,希望别人能高看她一眼。殊不知这样无知乱来更让人厌恶,更让人觉得她可笑。
如今……她大概是明白了。
“进去吧。”她向美璃淡然一笑。
孝庄看了看美璃身后捧行李的太监,只有小小一个包袱,心里一阵恻然。美璃这孩子……实在可怜。尤其现在,这么柔顺乖巧更让人心疼!或许,这副药对她实在太重,连元气都伤着了,孝庄有些唏嘘。
“快来喝些凉茶,热了吧?”她招呼美璃在自己身边的炕上坐下,忍不住用手绢轻拭她额头的汗珠。
美璃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段时间就在我这儿住!”孝庄皱眉嘱咐,“你家里也没人好好照管你!你的身子骨……”她打量了一下美璃细弱的身子,眼神回到她苍白却益发娇美的小脸上,“必须好好调养。”
顿了顿,孝庄口气异样,眼神也闪开了,似乎略有歉疚,“你也让玉安她们教你点儿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和本事,也不小了。”
美璃站起来福身道谢,她又想起在围场坡后听见的那几个男人说的话,老祖宗要把她嫁出去了……所有人闪躲不及,不知道,谁会那么倒霉被挑中。她苦涩一笑,不管是谁,虽然她没有娘家靠山,没有丰厚陪嫁,她会努力尽到妻子的本分,像对亲人一样对待他……她也只有这样回报,只能这样回报。
外面问安叩拜声一片,康熙就在纷纷跪伏的人群中淡笑着走进来,美璃也恭顺向他行礼,得体地准备和下人们一起退出去。
“坐吧,不用走。”难得皇上笑着和她说话,虽然眼睛并没看她,口气也很随意。
美璃只好坐下,轻轻为老祖宗捶腿,才不至于傻坐着那么尴尬。
祖孙两个说了些闲话,康熙突然笑了笑,“老祖宗觉得素莹这丫头如何?”
孝庄微微一愣,有点儿明白康熙刚才不让美璃退下的用意,虽然有些不忍当着美璃把话挑明,却也不好拂了孙儿的意愿。“还好,性子柔顺,人也俊俏。”她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
“眼下军费吃紧,江南的财政就显得尤为重要,此事非札穆朗不可,他在江南供职多年,是不二人选。”康熙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美璃虽然不太懂,也听明白皇上的意思,朝廷就要和准噶尔打仗,哪儿都要用钱,国库的一大半银子都从江南来,必须要一个肯出力又很懂行的人去为大清敛来更多的钱财,这里的水有多深,她无法想象得出,但她知道,素莹的阿玛就是这么个人。
“近来札穆朗在户部理事,很是得力,朕正想给他的女儿指门儿好亲以示勉励,皇室子侄里也没太合适的,只有靖轩,身份地位,人材长相都配得过,自从蒙古和亲作罢,他的婚事也一直搁下了。老祖宗也瞧出来了吧,靖轩和素莹两个也相互有心,”康熙一笑,“朕私下已和靖轩说过这事,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也深知,撇开这些都不谈,素莹本身他也十分中意,所以朕就来求老祖宗做媒,比孙儿岂不更有分量,更吉祥和满?”
美璃依旧微笑着为老祖宗捶着腿,表情一无变化。在听见皇上说出靖轩的名字时,她的手的确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尽力克制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捶腿,她……不该意外的。
皇上不让她走,就是让她听见这番话,听清这番话吧?她嘴角的笑痕微微加深,其实皇上多虑了。她就是再傻,用了两年也都想清楚了。
皇上也太高估她的执着了,她也是个女孩儿,怎么会对两年里连一眼都不肯来看她的男人还不死心?她花掉身边最后几两银子,央求小太监去皇上那儿带话拦他,让他来看她……他没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让太监带回来。
她不愿意再回味拉住小太监一遍遍问“他说什么了?”,小太监不耐烦地反复回答“什么都没说!”、“只嗯了一声”时的失落和悲伤,可那感觉此刻却还是那么清晰的苦在她的心间。她难道还没苦够?她都要嘲笑她自己了!
她猛然发现,其实之前皇上已经很多次在暗示她了,只是那时候她傻得听不明白,愣头愣脑地一意孤行,怪不得她伤心也没人同情,估计大家早被她的迟钝气得半死,懒得理她,她倒霉也觉得活该。
现在,她听懂了,听得很透彻,很好,这样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不会再伤心了。
“嗯,这是喜事,靖轩也该成家立室了。”孝庄点点头,当着美璃的面,真是无法热心得起来。
“孙儿想,春狩完毕就请老祖宗下懿旨,在出征准噶尔前把喜事办了,札穆朗和朕都撂下一桩心事。”
孝庄点头。
从寝宫里出来,美璃到偏殿里默默收拾自己随身的物品,没几样东西,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她很满意此刻的心情,平淡漠然,听见他的婚讯就和听见陌生人的一样。
还没等她喝口茶,宫女又来叫她去太皇太后那儿,美璃有些疑惑,老祖宗刚才还吩咐她自行休息,难道有什么急事?
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里有人低声笑着交谈,有客人?
寝宫里孝庄正一脸笑意地扶着宫女站在她喜爱的花株边,一个背影有些眼熟的妇人正拿着小壶小心翼翼地往盛开的花朵上洒水。她们很亲昵的说笑,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玉安姑姑也难得露出笑脸,低低说话。
“过来丫头。”孝庄向美璃点了点头,妇人闻声也笑着转过身,和善地笑着看她。
美璃沉吟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是永赫的额娘,因为很感谢永赫对她的善意,她福身问安时格外诚挚。
“还是你会伺弄花草。”孝庄一边走回炕上坐,一边对应如福晋笑着说,“玉安就没你这两下。”
“奴婢只是喜欢摆弄这些。”应如福晋呵呵笑,谦虚讨好地说。
“常言道,会养花的女人才会挑男人,玉安就吃亏在这儿喽。”孝庄揶揄地说,惹得应如和玉安都笑了。
玉安还申辩说:“那是奴婢诚心一辈子伺候老祖宗。”
“应如,你回来我可真高兴,常来我这儿!把我园子里的那几棵花苗好好养护养护,那些花儿匠我信不过。”孝庄边喝茶边说,应如笑着连声答应。
“这是小美璃,眼见也该出阁了,是我一直带在身边儿的孩子。”孝庄收了笑,疼爱地指了指美璃。“你多教教她,日后好相处,你那套相夫教子的本事我信得过,看把永赫那孩子教得多好!”
应如福晋一愣,显然在太皇太后半开玩笑半郑重的话里听出点儿眉目来。
美璃看着应如福晋慢慢变白的脸色和僵硬在嘴角的笑容,心里竟然一阵抱歉。虽然老祖宗说的非常婉转,该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她甚至看见应如福晋偷偷露出烦恼的眼神去看玉安姑姑,似乎向她求证,玉安姑姑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老祖宗对她的苦心,她是最近才好像恍然大悟的。美璃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对她,京城里的流言蜚语,宗室里的鄙薄轻视……老祖宗自然心知肚明,怕她嫁到别人家受气吃亏,想来想去选中了应如做她的婆婆,僧面佛面……应如福晋就算心里再不愿意,总归不会苛待于她。
她也深刻体会到老祖宗的为难,生怕应如福晋会强烈反应,事情弄拧了,难堪受苦的还是她,所以才这么隐晦迂回地暗示,为她留足了余地。
美璃攥紧拳头,她真该珍惜老祖宗的这番苦心,再不懂事听话,她谁也对不起。如果她能早些懂得,何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第13章
第13章星空
夜,已深了。
美璃坐在床上,借着不算明亮的烛光打量偏殿这间小屋。以前住在宫中时,她一直被安顿在这里,现在看来,却有些陌生。
她轻轻地下了床,不想吵醒睡在窗下小床的宫女虹铃,总怕做梦尖叫吓到别人,又不好意思使唤比她还大两岁的虹铃守夜,她只好用老法子——不睡。
春天的夜空,是最明净柔和的,虽然比不上秋天的高远深邃,暖暖的风中,仰望漫天星斗,心好像也开阔起来。
美璃靠着廊柱坐下,遥望璀璨星空,心里却酸楚感慨。同样是在紫禁城幽静的宫苑中,同样是孤零零渺小的她,仰望得却好像不是同一块天空。
也许生活教她的太多,她却学得太慢,往日的喜怒哀乐在长而又长的孤寂岁月里全数沉陷为今日的淡漠,那将来……她茫然地垂下泪珠,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再独自仰望星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
“谁?!”一声戒备的低喝,把她吓了一跳,眼前一花,巡夜的侍卫都快步靠近举起灯笼准备照她的脸。
“没事,你们继续去巡视吧。”开始的那个声音放松下来,低声吩咐,拦住过于靠近的侍卫。
美璃的眼睛适应了明亮,侍卫们也整齐地排成队伍退出小院,光线变弱,她更清楚的看清了来人。
星光如发亮的轻纱披覆在他的身上,年轻俊秀的脸颊勾勒出悦目的弧线,长睫毛的暗影下,清澈友善的双眸含着浅浅的笑意,是他,永赫。
夜风一吹,她觉得脸上凉凉的,这才惊觉眼泪还挂在脸上未曾拭去,她慌忙抬手用袖子抹了抹。
永赫……她一阵尴尬,想起老祖宗和应如福晋的对话,应如福晋的表情……她竟然无法像原来那么平静坦然的对他。他……还能像初见面时那么友善地待她吗?也会怨她,恨她,因为她带给他的种种难堪忧烦不已吗?
她慢慢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俊美的脸。
“你……”他皱着眉,声音低沉。
美璃的心因为他的语气而苦涩绞痛,他已经不向她微笑了。
“你不冷吗?”他担心地问道。
美璃有些吃惊,愣愣地抬头看他,他正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目光相遇,他似乎微微一凛,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移开了眼神。
星光同样柔美地照亮了她。
她如他第一次见她般娇俏柔弱。大家都说素莹娇美,当他进入老祖宗的凉棚,看见满眼珠光宝气的女人们中,她半低着头,乌黑的长发上只簪了朵雅致的花,尖瘦却不失娇嫩的小脸低垂着,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竟然那么清楚地看见了她长而弯翘的睫毛轻轻翕动,素莹……哪有她美?!
当她听见老祖宗和额娘谈论他的时候,亮亮的,闪动着潋滟水光的大眼睛飞快地向他瞥过来时,他竟然紧张的故意转开眼神,心……乱了速度。
当瘦瘦弱弱的她,惨白着脸让太医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紧咬着樱红嘴唇,不肯喊痛的倔强表情,却深深地扎痛了他的心。刚看过素莹梨花带雨的撒娇哭泣,他的心也生了几分怜惜,但她……却让他的心都疼了。
关于她的传闻那么多,那么恶毒,他没见到她的时候也心生讥嘲,也和着大家说笑戏谑过,真的见了她的面……他笑不出来,甚至对那么多尖刻讥讽她的传言愤恨不已。
把她说的那么不堪……其实,她只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女孩!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脆弱无依,大家才更肆无忌惮地伤害她,贵族中的势利残忍,他如何不懂!如果是皇上的亲妹妹,谁敢这么说她!
她半垂着眼摇了摇头,因为解开发髻而披散下来的柔顺长发也随之轻轻飘摆,他的心一软,差点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头丝顺的乌发。
“你……又值夜吗?”夜色中沉默相对,实在尴尬,她没话找话。
“你又不敢睡觉?”
她一笑,他又直肠直肚地说出心里所想,不过……很亲切。
见她笑了,他也笑出来。
她看着他好看的笑脸,胸口有些发闷。他还不知道老祖宗的想法吧,她突然有些不舍,当他知道了,她就连这个朋友也没有了。
“你总这样不是办法,我是轮值,明天可以休息的,你怎么办?”他替她苦恼。
“不要紧。”她撇开脸,不想再多说话,如果将来他后悔今晚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她的不参与会让她到时候好过一点。“我进屋了。”她半垂着脸,淡淡微笑。
“嗯……”他支吾了一下,“好久天才会天亮,你要做点儿什么才能不困呢?”
他话里的真诚让她的心一痛,“我……做些针线,看会儿书。”
他也不好一再叫住她,叹了口气。
“不用发愁,等你不怕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他说出口也发觉,他之前已经和她说过这句话了。
她回过头来感谢地笑了笑。
“你等我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转身就跑。
望着他转瞬就消失在夜色的中的背影,她真心地笑了,他真是个很好的人,像个孩子般热心。
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本儿书塞到她手里,“这是坊间流传的各种小笑话趣事,晚上看没意思的书更要困的,你看这个吧,笑一笑就不想睡了。”
她默默地握紧手里的书。
“你看吧,要觉得有意思,书市上还有很多的,我都买来。不过,你可要在全都看完前好起来!”他嘱咐,说得板上钉钉。
她点了点头,“谢……”
他赶紧摇手,不想听她说谢谢,“我巡夜去了,你也赶快进屋吧。”
她看着他快步离去,忍不住再次抬头仰望夜空,春天的星星果然很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要是一直能在这么美的星空下……就好了。
第14章
第14章付出
“侍弄花草就是要赶早,太阳没有把土地晒热之前。”应如福晋拿着小小的花剪,仔细地剪着植株里的残叶。
清晨的叶片上还带着点滴露珠,美璃闻见一股好闻的芬芳,“是。”她小声应答,今天一大早应如福晋就进宫来替老祖宗照顾园中花木,还特意叫上她,老祖宗非常高兴,郑重地嘱咐她要“好好学习”,意图明显的都不能算做暗示了。
“常说好花尚需绿叶配,所以看一株花的美丑不仅仅是看枝头开放的娇艳花朵,更要看它的叶子和形态。不能有枯黄的,虫蛀的,叶片残缺的。”应如福晋边说边剪,越来越多有问题的叶片飘落在周围的土地里。“而且,对这株花来说,掉落的叶子也是很好的肥料。”
一直在认真听她说的美璃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连忙蹲下身,收集起周围散落的叶子,随手在工具盒里拣了把小铲,准备翻土埋叶。
应如福晋看着,不急不慢地说:“用铲子挖花株周围的土壤,会不小心伤到花的根须,严重的整棵花都会死掉。”
美璃愣了愣,放下了铲子。
“想看到美丽的花,就要不惜力气的栽培。想有回报,当然得付出。”应如福晋仔细在花枝中寻找败叶,别有含义地说。
美璃微微一笑,“是。”
她用手去挖花下的土壤,如果以前她会认为是应如夫人故意刁难她,但现在她听着觉得她说得很对。付出……并不见得就会有回报,但不付出,一定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稍微挖深一点儿,正好松下土。”
“是。”美璃笑着点头,用手仔细地挖开湿土,轻而又轻,生怕伤到花根。她粗活也做惯了,没指甲,用了心做得倒也似模似样。
应如夫人看了她两眼,淡淡冷笑,“这一棵是蔷薇,很像玫瑰,却没那么高贵雅致。”
美璃的手在湿寒的泥土中微微一抖,虽然很像玫瑰却没那么高贵的蔷薇……是在说她吧。她继续松着土,时不时把叶子埋进去,好像没听懂应如福晋的暗讽。
“蔷薇其实很好养,就怕太娇贵,肥上多了,水浇勤了反而活不了。”剪好叶子,应如福晋又拿起喷壶,高高举着四面八方地洒着水,繁茂的枝叶并没承接住多少水珠,蹲在花下的美璃顿时被浇了一头一身。
她没动,继续埋叶松土,小小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水珠激得微微颤抖,她始终微笑着继续手中的活儿,应如福晋暗暗叹了口气,浇了几下终于不忍,放下了喷壶。
永赫走进花园,笑容还是那么明朗,“额娘,忙了一早上,都打理了什么好花?”
美璃低垂着眼不敢抬起,心里有些紧张,离那次夜晚的谈话已经过去几天,这么长时间不知道他是故意躲避还是真的有事,他们都不曾相遇,他……应该已经从应如福晋那儿得知老祖宗的意思,那他的想法……
“好花?没什么好花,只是这棵蔷薇。”应如夫人的口气有些悻然。
“很漂亮啊。”永赫不以为然地瞟了两眼。口气一横,“你在干吗?”
美璃的心骤然抽痛,他……
“怎么能用手去挖土!”他蹲下身,不避嫌疑地把她的手从土里拉出来,“石子,枯枝划破了怎么办?”当着应如福晋,美璃反倒不好意思地挣开了他的手。
应如福晋冷眼看着,不怎么是滋味地说:“松土本来就要用手!你额娘当初也这么做的!”
“是吗?”永赫疑惑地皱了皱眉,“那我来吧。把土挖开就好了吧?”他修长洁白的手毫不犹豫地去抓土拨开。
“还要把叶子都埋回去!”应如福晋一副很受不了他的样子,瞥着眼瞪他,“你那是松土还是挖坑啊?!”
美璃发现永赫来了以后应如福晋虽然语气刻薄了许多,但看见儿子后眼里的神采,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极端的疼爱。母子俩斗嘴的样子十分有趣,连刚才冷森森的福晋也变得很生动温暖,他们母子的感情很深吧,她的眼睛微微发酸,有父母……真好。
她怕自己流泪,赶紧吸了两口气。应如福晋那么疼永赫,老祖宗竟然要给他许配她这么个女孩儿……当然不乐意,她实在有些对不起这对儿母子。
“好了吧?”永赫拍了拍手站起来,“土也松了,叶子也埋了。额娘,你去老祖宗那儿说话吧,太阳都烈了,晒得慌。”
应如福晋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眼美璃,皱了下眉,不情愿也很无奈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们去洗手吧。”永赫叫了下出神的她。
“哦……好。”她点了点头,难道应如福晋还没对他说?
绕出园子,早有伶俐的太监打了两盆水端过来伺候。
美璃默默洗着手,突然失去和他说话的勇气。
太监退下后,小小的空地上只剩他和她。
“嗯……那个……”永赫挑眉,有点为难地咽了下口水,“我额娘已经对我说了。”
美璃紧紧握住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如果接下来他说出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她也要向他微笑,她知道……那不怪他。
“我……”他低头看着她变苍白的小脸,“很高兴!”说完,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她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用了好半天才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他很高兴?
眼泪齐刷刷地双双垂落,她听他这么说,并不高兴,而是感激!
他也许不会知道,此刻的她,听见他这声高兴……心里是多么酸楚。她当然知道,他愿意娶她的代价,他无法分享到她的荣耀,只能分担她的耻辱,可他,还能用那么真挚眼神看着她说:他高兴。
泪水流过嘴唇,这不是她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但这回却没苦涩得她无法忍耐。
永赫,她……好感激!
今生,为了他这句他高兴,为了他包容她的这片心,她为他付出任何东西,她都乐意!
第15章
第15章启程
整个慈宁宫一改平时的幽谧有序,到处是年轻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就连秀女们笑着从玉安姑姑身边跑过也没受到责备教训。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地搬运着大小箱笼,随老祖宗去承德的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都拿着小本,一一核对行李,到处都是繁忙欢喜的景象。
美璃跟在孝庄身后默默走路,静娴殷勤地搀扶着老祖宗,素莹一段时间没进宫来,孝庄正关切地和她说话,再加上一大群公主格格、姑姑嬷嬷、秀女太监,早没她靠近的份儿。
马车都停在隆宗门外,远行的兴奋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说笑不绝。就连平时阴阳怪气的静娴都满面春风,很和气地和周围人说话玩笑。
皇上下旨春狩也前往木兰围场,顺便移驾承德避暑。虽然这次远行有大战前演练阅兵的意味,在热河行宫驻跸解暑更是为了加大对蒙古情况的监管和威慑,但在内眷少女们的眼中,远没开战前夕的紧张,只是一次令人兴奋的长途游历。
永赫负责太皇太后途中的一切事物,杂务繁冗,近段时间筹备出发事宜常常烦得背着人大发脾气,因为梓郁大力襄助,样样办理得十分妥当,深得皇上和老祖宗赞许。
美璃随手只提了个小小的包袱,有下人要帮她拿也被她婉言拒绝。当永赫穿着正白旗的软甲,逆着浩浩荡荡花团锦簇的女人队伍走过来向老祖宗请安时,美璃竟一阵骄傲。诸多磨练让他比原来沉稳自信了很多,稚气被淡淡抹去,但年轻的蓬勃朝气却让他显得分外强悍从容。属于他的光彩似乎一下子被打磨出来,耀目慑人。
孝庄喜爱地让他起身,永赫搀扶着她,说笑前行。少女们纷纷和他搭话,询问他沿路何处休息,何处宿营。几个女孩还故意推搡银荻,窃窃谈笑。银荻羞红了脸,笑着去打挨她最近的起哄姑娘。
美璃放缓了脚步,这样的永赫……让她不敢靠近。他太出色了,跟随在老祖宗身后的这些姑娘里,那么多都用爱慕又羞涩的眼光盯着他瞧。她无比了解那种眼神,因为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别人。众人眼中的永赫,并不是偷空就来找她说话的他,并不是夜色中略显紧张地拉她的手的他,搂她入怀还轻轻颤抖的他……她望了眼与她相隔无数华丽窈窕背影的他,患得患失的酸楚又从心里萌生出来,一度,他简单直白的生涩情话曾经治愈了她。
老祖宗登上她那辆宽阔华丽的马车后,姑娘们也纷纷走向自己的车驾,美璃扶着太监的手,刚想跨上去,胳膊却意外地被人一扯,她吓了一跳,抬头却望见永赫微笑的脸庞。
“怎么就带了这么个小包袱?”他盯了眼她胳膊上的小行李,一路看过来,那些格格小姐都带着大包小盒的零食准备路上消遣来吃。
她还没等说话,就被他一托腰塞进车厢,他轻轻一跃,也跟进来。车厢不大,他又身材修长,她和他靠得很近。外面往来的人那么多,美璃有些害羞。
“你……你出去吧。”她故作镇定,努力不让自己脸红。
“累了,躲会儿。”他嘿嘿一笑,靠在她肩头有些撒娇的意味,身体的重量却没真正的施加在她身上。
美璃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刚才还装得那么成熟稳重,这会儿又原形毕露了。真不知道刚才用快要冒出水的眼神看他的姑娘瞧见这副孩子样会是什么感想?不过……这才是她熟悉的永赫。
“一会儿出城的时候我给你买些。”他低低笑着,手臂轻轻环上她的腰。
“看你,又一头的汗。”她用手绢为他擦拭,他年轻怕热,动不动就是一身的汗。
“热啊,这身软甲都不透风。”他抱怨。
她解开随身小包,里面都是颜色凝重的大手绢,拿起上面的一块为他塞进袖口,他总像个孩子,她唠叨嘱咐都快成习惯了。“用脏了拿回来给我。”应如福晋和她说过的,永赫如果大汗淋漓被风吹着就会浑身起疹子。
永赫有些震动地看着她包袱里厚厚一摞帕子,她随身带的……就是给他擦汗的手绢?
他闻到了一股草药的味道,“什么味儿?”他拿了块手绢,就是这个发出的。
“应如福晋说你容易起疹子,用艾草洗澡就会好。这些帕子我都用艾草水煮过……”她被他用力地搂进怀里,脸顿时发烧,话也截断了。
“美璃……”他在她耳边轻唤。
“永赫人呢?”马车外不甚客气的冷漠声音低声喝问。
太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老祖宗就要启程,他倒不见了!”靖轩哼了一声。
“在呢!”永赫连忙应了一声,不舍地松开美璃,跳下马车。
美璃捂住发烫的双颊,呼吸凌乱。
“上点儿心!”靖轩呵斥一声。“这时候还在这里?!执仗都已经出发了!”
“是!”永赫自知理亏,也不辩解。
“还不快去?”靖轩不耐烦地嗤了一声,“锐颍呢?!”
“靖轩哥?”另一个穿着镶黄旗软甲的少年一脸惶恐地跑过来,战战兢兢地问。
“你俩!一起去给老祖宗开路!我先去十里坡,拖拖拉拉的!”
美璃默默听着他训斥下属,那口气……熟悉的让她无奈。
第17章
第17章眼神
春末正午的太阳,已经显示出炽热的威力,把车厢晒得气闷燥热。因为没有适合的扎营地点,白天一直要赶路,为了能在傍晚到达计划好的地方,整一天的路途上并没安排大队人马统一休息的时间,都是谁乏了或是另外有事就使自己的车驾岔出队伍,休整完毕再追赶上来。
坐车的时间长了,连腿都发麻,美璃下了马车,靠着路边的林荫慢慢徒步缓行,女眷众多,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她边呼吸新鲜的空气,边舒散酸痛的四肢,也不担心掉队,十分惬意。
前面不远的马车也靠边停下,素莹从车上下来,显然也是在车里待不住了出来透风。她扶着两个丫鬟的手下车时,无心看见了走在后面的美璃,犹豫一下,才向她笑了笑。
美璃礼貌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没想到,素莹打发空车跟随队伍前行后,竟然站在路边等她走近,美璃有些意外,但素莹若皱眉思索的神态让她似有所悟,素莹……大概是有话对她说,美璃淡淡地笑了。
素莹的两个丫鬟机灵聪明,从主子的一举一动中就能窥见意图,当美璃和虹铃走近时,她们简单请安后一左一右地挽住虹铃,低声说笑几句,就拉开了与主子们的距离。
美璃与素莹相互笑了一下,并肩走在树荫下,因为道路不宽,两人并行路过的车辆堪堪地擦身而过,走在外侧的素莹有些怕,美璃笑了笑,与她换了位置,素莹感谢地向她甜笑,没有推却。
“美璃……姐姐。”这是她们第一次单独交谈,亲昵地称呼美璃她似乎也有些拗口。
比肩而行,素莹身上的那股好闻香味更沁入肺腑,美璃幽幽地挑了下嘴角,想起昨晚靖轩与她有些暧昧的接触,他的手指摩挲她下巴时,她的心里有种很怪异的感觉。他就是在与走在她身边这位美女耳鬓厮磨后找她冷声叱问的,她感觉可笑。
“你——”素莹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话可以闲谈,干脆一挑眉头,开门见山地问,“还喜欢靖轩吗?”
美璃看着她,这么问有意义吗?她喜不喜欢靖轩从来就不是问题的关键,她的心意,她的感觉,从来就是被忽视不屑的。
素莹被她看得一阵难堪,瞥开眼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年纪小的时候,谁都难免犯糊涂。”美璃淡淡一笑,“长大了就好了,不会自不量力。”
素莹的眉头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展开,她垂眼看脚下的路,似乎走得很专心。“对不起,美璃姐姐。”她突然诚恳地道歉,“我知道不该这么问你。”她抬起眼,直视美璃。
美璃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美璃后退一步侧身让出道路,无心抬眼去看,却是靖轩带着永赫从队尾驰来。
靖轩放缓了马速,淡漠地看了眼已经垂下眼的美璃才向素莹笑了笑。“怎么下车了?”他低声问,语气算得上温柔。
“车上又闷又热。”素莹撅起嘴巴诉苦,抬眼看着高坐在马上的他。几日赶路,他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些,更添了男人强悍的魅力,俊美精致的容貌配上小麦色的肌肤,他就如同天上的战神般英武凌厉,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仓促。
他笑笑,下马的姿势也那么潇洒好看,在美璃身前经过时,他又瞥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已经转过头望着永赫微笑。又是那种笑!那种柔情万种的微笑!她对着他哭过笑过,深情的注视过,媚媚地撒娇过,唯独没用这么温暖的眼神看过他!
如果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当初他又何以会那么厌恶她?!
她这么嫣然而笑的时候,小巧的嘴唇弯出让男人心醉的弧度,即使没有酒窝也甜美的令人窒息。她的眼睛会因为微笑而轻轻眯起,水灵灵的眸子便在长睫毛下闪烁着让男人想冲过去亲一亲的媚人光亮。
她不是原来那个浑头浑脑的讨厌丫头,而是含情脉脉的水般少女。
她不是喜欢他的吗?!她不是口口声声非他不嫁的吗?!为什么从不这么看着他!
明明是她自己犯浑,却弄得他好像是个负心人!
他一冷眼,用力扯了下缰绳,马儿吃痛陡然一顿前蹄长声嘶鸣,美璃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撞在道边的树干上,疼得微微皱眉,笑容也不见了。他哼了一声,觉得解气。
“你更热吧,风吹日晒的。”素莹心疼地说,跟上他的脚步。
“还好。”靖轩随口应付。
素莹被马儿扬起的灰尘呛得轻咳几声,纤细的肩膀微微摇晃,靖轩看着心软,解下鞍上系的水囊递给她。素莹甜甜地接过,拔了几下还是没能拔下木塞。靖轩低笑了声,宠溺地嘲她手无缚鸡之力,帮她打开。
素莹边喝水,边望着他身后笑。靖轩有些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美璃在为永赫擦拭额头的汗珠,高挑的永赫为了配合她的身高,含笑弯着腰。
美璃瞪了永赫一眼,她很担心,他倒毫不在乎。她轻轻拉开他的领口向里看,检查他有没有起疹子,“你别粗心大意的,真被风吹了,路上怎么给你弄那么多艾草水洗澡……”她唠唠叨叨地说,手却被永赫突兀地一把扯住,从领口拉了下来。
她有些不解,去看他时却发现他微红的脸色,她一愣,也意识到她的动作太过暧昧,脸也发起烧来,懊恼地扭开脸。
见她害羞,他倒呵呵地笑起来。
美璃瞪着他靴子翻一个白眼,转身往自己车上跑,永赫又在原地笑了会儿才去追她。道路狭窄,越过靖轩的马匹时他还向他和素莹招呼般地笑了笑。被靖轩冷冷看了一眼,他偷偷撇嘴,这回靖轩哥自己都在陪未来老婆,也不该怪他分心偷懒吧!
“永赫和美璃相处得真好。”素莹幽幽地看着牵马走在美璃车边的永赫,他正低声和车里的美璃说笑。
美璃探出身来,递给他个一小壶,永赫仰头喝了,畅快的叹息连几步外的他们都听清了,“这时候喝酸梅汤真是格外好喝……”
素莹有些不是滋味,“美璃姐姐很会照顾人嘛。”
靖轩冷哼一声,“她?!”她会个屁!就会给他添乱惹祸!
他沉着眼看美璃俏美的侧脸,那看着永赫微笑的神情,莫名就是一股怒气。
第18章
第18章石头
队伍缓慢地向前进发,走在身边的永赫突然低低一笑,美璃不解地看他,永赫用下巴向前方一点,美璃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不远的路边一匹垂头丧气的马在低头吃草,边上站着更没精打采的主人。秋泉小小的个子还穿了套正黄旗的小软甲,像个缩小的八旗勇士娃娃,可爱又好笑,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路过的车马发呆。
“美璃姐姐……”他也看见了美璃,正准备跑过来,却瞥见了随行在后面的靖轩和素莹,一垮脸,站在原地瘪嘴,很委屈又很怕靖轩的样子。
靖轩冷哼一声,早就瞥见他那副倒霉样子,“这是怎么了?”他揶揄地瞪了秋泉一眼,不客气地拉长声调。
“跟……跟不上哥哥们。”秋泉挫败地低喃一声,不敢抬头看靖轩。
“早叫你待在家里玩你的,跟着来捣什么乱!”靖轩斥责,也不顾及秋泉只是个九岁大的娃娃。
秋泉扁着嘴要哭,靖轩一瞪眼,“收了!看不上你这德行!还要为皇上出力呢?丢人现眼!你下人呢?”“
秋泉被他骂得低声哽咽,还不敢哭出来,小肩膀一抽一抽,“找……找不到了!”
靖轩受不了他地嗤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跟着素莹坐车!一路别让我再看见你!”
秋泉撅着嘴巴偷眼看了看站在靖轩身后笑的素莹,很小声却很坚决地说:“我要和美璃姐姐在一起!”说完也不管自己的马了,弓身一窜,像只猴子一样钻进美璃的马车。
美璃笑了,却被靖轩瞪了一眼。
“永赫,你把他的马牵去给前面的下人,给他单独安排一辆车。”他冷声吩咐,永赫笑着点头,上了自己的马,牵走秋泉的马匹。
“再让我发现你淘气闯祸,直接押送回去!”靖轩隔着马车低斥。素莹走上来拉他的袖子笑,他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也成孩子了。
美璃帮秋泉脱掉软甲,小孩子甩脱重负,舒服得直掉泪。美璃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有些责备,“干吗跟来遭罪啊?想去承德叫你阿玛单独送你嘛。”
秋泉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不服气地撇着嘴巴,“靖轩哥七岁就跟着先帝一起狩猎打围,我都九岁了!我也想像靖轩哥那么威风!”
美璃抚着他编结整齐的辫子,像他……好么?
小孩子不惯骑马劳顿,早累坏了,美璃让他躺下,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美璃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扇风,想起在围场他和秋媛看见她时的惊喜亲昵,似乎只有这兄妹俩才这么纯粹地为相逢高兴。
“秋泉人呢?!”冷漠的声音还没落,车帘已经被蛮横的扯开了。
美璃下意识地向来人做了个“嘘”的手势,不想秋泉被吵醒。
瞬间,她看见了靖轩眼中的自己。
飞快地挪开眼光,她暗暗懊恼,她不是完全释然了吗,不是也能坦然与他对视了吗,怎么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相望而乱了心跳!她自嘲地挑了下眉,也许他长得太好看了吧。
靖轩瞟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哼了一声,“他还有功了?!”
“让他睡吧,他累了。”她淡淡地说。
靖轩一皱眉,啪地一拍车框,原本就走得很缓慢的马车彻底停下来,“他累?!我就不累吗!”他气哼哼地说。
美璃讶异地睁大眼,忍不住看向他,她从未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什么废物,愣头青都让我带着,我都成奶妈子了!”他冷声抱怨。美璃看他恨恨的脸色有些想笑,宗室里的少年都被皇上塞到他手下,说是让他提拔管教,这些少爷贝勒也的确让人头疼。似乎……这是第一次他对她发牢骚。
对她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他已经开始推搡睡得香喷喷的秋泉,“起来!起来!”
秋泉被吵醒一脸愤恨,睁眼看见瞪着他的靖轩,像兔子见了老虎,噌的一蜷腿,缩到美璃身后。
“去你自己车!后面那辆就是!”
“不……我要和美璃姐姐坐一辆。”秋泉在美璃身后扭来扭去耍无赖。
靖轩耐心耗尽,推开美璃,轻松一把揪住他就往外拖,动作凶横,完全没把秋泉当孩子看。“不嫌挤?!”他高声喝问,眉头都拧起来。
“美璃!”秋泉又气又怕,没被他抓住的手一下子拉住美璃。靖轩的力量立刻也波及到她,秋泉被他像摔沙包一样甩下车的同时,她也被拖得险些倒栽葱跌下马车。
靖轩飞快地一捞,美璃吓得脸色发白,被他稳稳地推回原处。他抓着她胳膊的手并没松开,反而紧箍了一下。他的手修长有力,她细瘦的胳膊被他完全环住,有些疼,她挣扎了一下。
他皱眉松开了手,她太瘦,也太轻了……安宁殿真的三天才能吃一顿肉?那些狗奴才,一定私下克扣分例!
被摔在地上的秋泉开始大哭,本就心烦的靖轩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就知道哭!你再给我哭一个?!”他凶恶地威胁,秋泉果然被吓住了,原本想打滚撒泼引得老祖宗打发人来询问,也吓得只剩嗓子里哽咽。
秋泉惊恐忍耐的泪眼,一下子扎痛了美璃的心。多少次,她想哭而不敢哭,只能让泪水苦进自己心里……无人理会。她赶紧下了车,把他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她知道的,委屈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只想有人能给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就让他跟我在一起吧。”她背对着他,有些生气的低喊。
靖轩瞪着她纤瘦的背影,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她只是紧搂着秋泉再不回头,他冷着脸恼恨而去。
到达可以扎营的地点时,营地早让先行到达的军士们建扎完毕,因为女眷们连日赶路十分疲惫,车队行进缓慢,先来的下人时间充足,连晚饭都准备好了。
老祖宗要盥洗休整一下才能用饭,福晋格格们也都各自回帐偷空歇息准备。
美璃并不太感觉疲累,就带着秋泉在老祖宗的营帐周围玩耍。趁秋泉独自在草地挖什么,她四下环顾,一下午也没见到永赫,想必是被杂事缠住了。正望着,就见他从一个营帐里出来,他也瞧见她了,但没立刻走过来,只是向她朗然一笑。
靖轩也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顺着他的眼光瞟了眼美璃,低低地吩咐永赫什么,永赫连连点头领命。终于他交代完毕,永赫如蒙大赦般向美璃快步走来,他却没有离开,冷眼看着美璃嘴边流连的微笑。
“美璃姐姐!你看我挖到什么了?”秋泉用两根手指捏着什么兴高采烈地跑过来。
永赫也颇有兴致地看他要献什么宝,见他手指捏着一条肥大扭曲的暗褐色蚯蚓就要往美璃伸出的纤美小手上放,胸口一阵翻腾,窜前一步拦上来,打了下秋泉的手,“拿开!恶心死了!”
蚯蚓被甩在地上,美璃和秋泉都很惊诧地看向他,他紧皱眉头一副厌恶不已的愤恨样子,脸色却微微发白。
“哈!”美璃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你害怕蚯蚓。”
“乱……乱说!”永赫嘴硬地一抬下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怕那个!”
美璃笑呵呵地看他,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可爱透了。
秋泉摇头摆尾地又抓起蚯蚓往他身上贴,笑得快要上不来气儿了,“不怕吗?不怕吗?”
“拿开!拿开!”永赫皱着眉左躲右闪,双手还握住佩剑,好像要拔剑防身似的。
美璃笑出声,小脸因为没沾染忧愁和隐忍,散发出俏丽顽皮的光彩,靖轩的心一颤,她又有了些两年前那个大哭大笑的任性丫头的影子,这才是他厌烦却熟悉的美璃。以前总挂在她脸上,现在却甚少出现的顽皮单纯笑容,让他的心却益发沉重。以往只希望他能眷顾一眼的笑容,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绽放,他虽然不稀罕,却有一丝说不清的醋意,真是好笑!她,她的笑容,都是他不要的东西!
他瞥开眼,刚想去老祖宗的营帐就看见重新梳洗换装过的素莹娉婷窈窕地扶着丫鬟走来。他不由骄傲赞许地向她一笑,这才是他喜欢的女人,漂亮,娇柔,无论什么时候都丰姿夺目。因为他的笑容,她的双眼闪出欣喜的光彩,抛开丫鬟,如温柔燕子一样向他飞来。
他娇宠地用指背拂了下她俏丽娇嫩的面颊……轻轻皱起眉,手指上沾了层细细的粉,她双眸含着粲然笑容看着他时,他却怀念起捏着另一个女人娇小下巴时凝脂润玉般的触感。
他的目光因为她的笑声从眼前这张人人称羡的美丽脸庞滑开……美璃接过秋泉手中的蚯蚓,远远的扔开,转身向永赫俏然一笑,“好了,永赫小少爷,可怕的虫虫不见了。”她用哄小孩的口气对永赫说,还调皮地微微歪了歪头。
永赫本来还想争辩几句,看见她明媚的笑容倏然沉迷,直直地看着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双眼注满柔情。
她被他看得发窘,脸都有些红,只好去看秋泉。
站在靖轩身边的素莹轻咳一声,拉回他的注意,“美璃姐姐胆子好大哦,我可不敢用手去抓蚯蚓。”
靖轩沉着脸不答。
“我和你玩个游戏吧。”美璃蹲下身,在脚边拣起一块圆滑的石头,秋泉热烈响应,虽然不知道这个游戏要怎么玩,还是四处跑,找了好几块类似的石头。
“笔。”她抬头向永赫微笑,永赫连忙把随身的炭笔找出来给她。“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在这里扎营吧?”她认真地问。
永赫点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美璃在石头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秋泉也要过笔写了名字,“我在安宁殿里总找点儿乐子和自己玩,这个游戏我还很喜欢呢。”她又拿过笔,笑容里掺杂了些落寞。她在第三块石头上写“会回来。”
“我们把许愿石埋到那棵树下,等我们回来,实现了愿望,就把他们挖出来。”美璃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永赫笑笑,“很无趣吧?不过能有个盼头,也是一种安慰。”
永赫的眼睛心疼地眯了眯,他不想被她看见,立刻也四处寻找,也拣了块石头回来,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手拉着美璃,一手拉着秋泉到树下挖了个小而深的坑,把“永赫”、“美璃”、“秋泉”、“会回来”四块石头埋了下去。
素莹感兴趣地张望着,“好像很有意思呢,靖轩,我们也来埋许愿石吧。”
靖轩冷眼看着美璃和永赫相视而笑,冷嗤一声,“好笑!如果真的灵验,她还用去冷宫吗?”
第19章
第19章不同
天色已晚,整个营地篝火通明,只是连日赶路大家都很疲惫,早早都歇下了,除了巡逻兵士,少人走动。
美璃在营边的小溪里清洗永赫用过的手帕,春天的星空在辽阔的平原上形成璀璨的穹顶,美得让人叹息。美璃蹲坐在溪边的石上,仰望着看不到边际的银河,沉醉不已。
“我弄好了。”一直在岸边生火的永赫喊了一声,他用两个大树杈架起了一段横竿,吊起一口铁锅,里面的艾草汁随着水温的升高,渐渐浓稠。
借着火光,他看清她脸上的淡淡惆怅,“怎么了?”他走近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美璃偎在他的怀里,望着深邃的星空叹气,“这么辽阔的夜空,我……真是太喜欢看了。比起在京城、皇宫看到得要美得多!”
“那还不容易,以后,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出城看。”永赫笑笑,搂紧了她。
美璃笑而不答,以后……机会就少了。她决心要做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晨昏定省,家事繁杂,还要入宫应酬,她恐怕再无暇享受这样的悠闲时光。
“我听阿玛说,皇上有意让他外放闽浙总督,到时候我也向老祖宗和皇上请辞,随阿玛一起去任上,这样……”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的柔丝,无限向往地看着夜空深处,“我就可以带你远离京城这些讨厌的人和事,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悠闲的生活。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江南美景,闽浙风情……”
她愣愣抬头看他动情述说的俊美脸庞,深深沉迷在他为她点化的幸福未来,她感激地凝视着他,眼睛渐渐模糊……他,就是她一直追寻的温暖归处!
“永赫……”她痴痴唤他,感激,幸福的泪水随之滑落。
“怎么哭了?”他让她躺在臂弯里,细细俯视她俏美动人的娇颜,原本就含着春江秋月的美丽眼眸此时蒙了层轻柔水雾,更让人怜惜心疼。他的喉间轻微一动,嘴唇已经落在那双摄走他三魂七魄的清澈眼瞳上。
她……太美,太好!无论要他拿什么交换她,他都乐意!生命也可以!更何况名利地位!
她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因为他的亲吻浑身颤了颤,但她并没躲开,有些生涩却果决地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项。
他低吟,动情已极,抱着她从低矮的圆石上翻滚到溪边的草地,他用身体、手臂拢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美璃……”他把她压在草地上,却用手肘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他如叹息般低喊她的名字,炽热的双唇重重吻上她柔嫩的樱红。她生涩地紧咬牙关,他宠爱而怜惜,松开她已经急促喘息的小嘴,他突如其来地舔过她的细润脖颈,她惊慌低喊,他猛地吮住她微张的双唇,把自己的眷恋送入她的娇软。
她浑身剧烈颤抖,在他身下发出动人的低吟,永赫觉得从身体里翻腾而起的热火都冲进脑袋,他有些慌乱地去扯她的襟口,他想温柔的对她,可是对她的渴念大过一切,他揉上她单薄春衫下的柔软丰盈,她惊慌的嗯了几声,让他就快爆炸了。
一声冷笑,像在已经赤红的金属上泼水,沸腾地浇熄了就要融化的火烫。永赫头皮一炸,迅速地为身下已经昏沉颤抖的美璃掩好衣服,羞恼地抬头看这个不知死的来人。
“靖轩哥?”他皱起眉,毫不避讳地回瞪着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眼睛却在夜空下闪烁着危险光芒的靖轩。他出现在他们周围……美璃身边的次数,已经多到让他怀疑的地步。
“这里……离营帐不足几丈。”他冷笑,语气凛冽讥嘲,眼睛残忍地盯着在永赫怀里背对他,但渐渐止住颤抖的她。“你们不要脸,不要命了?”他笑了一声,侮辱之意比高声刻薄更甚。
永赫看了他一会儿,松开美璃站起身,“你来干什么?”
靖轩被他不恭顺的语气激怒,但他只是冷酷地眯了下眼,“你阿玛来了,到处找不到你。”
永赫皱眉不语,这样的小事他大可打发下人来寻,只是……若真的是下人前来看见刚才那一幕……他的确莽撞了,他懊恼地抿了下嘴。拉起美璃,他放柔声音,“和我一起去见阿玛。”
美璃点头。
“你阿玛现在和一大群亲贵命妇都在老祖宗帐子里,找了你半天,你就让她这么和你一起去见他们?”靖轩低声冷嘲,怒极反笑地一扬下巴,点了点衣衫不整的美璃。
永赫更加歉疚,他又粗心了。被人看到美璃和他……受伤的还是她。
“你先去,过一会儿她再回去!”靖轩不容反驳地命令。
永赫还犹豫着不动身,美璃看着他摇头微笑,示意他不必担心,还催促地轻推他。实在也别无良策,永赫紧皱眉头快步向营里走去。
路过靖轩身边时,靖轩挑着嘴角,极尽嘲讽地哼笑一声,“管好你那玩意儿,急什么?该是你的还怕飞了?别害了她!”
永赫一愣,终于发作了,“你凭什么说我?!最没资格指责我的就是你!”
靖轩面色不改,只是更加森冷,“是么?”
“永赫,快去吧。”美璃已经背对着他们整理好衣衫,平静无波地把洗好的手绢一块一块放入已经沸腾的艾草汁里,她的冷静镇住了两个就要冒火的男人。“别让阿玛久等,我一会儿就回去。”
永赫笑了笑,瞪了靖轩一眼,快步离去。
靖轩的脸色终于盈满怒色,“你还要不要脸?!”他毫无顾忌的责骂她,丝毫不怕伤了她。“你还没嫁给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说出更恶毒的话语,“离营帐这么近,被人看见,你还怎么做人?!你就这么缺男人?!”
她的肩膀轻颤了一下,随即她竟然笑了,他一腔急怒都被她笑得噎在胸膛里。
“王爷,你真的很可笑。”
“什么?!”他气疯了,跨前几步,一把揪她起来,她脸上的讥嘲让他的怒气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穿了。
“他是老祖宗指给我的丈夫,他想如何……我都乐意!”她毫无惧意,他已经伤不到她了,自从他把她最后一丝痴情踩碎后,他就再也无法伤她了。
他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她被他晃得险些呕吐,“你怎么这样了!你除了男人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恶心,呵呵冷笑,“是!除了永赫,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由他来质问她这些,真是可笑至极!当初他可曾想到她的处境?他可曾想到她要面对怎样的责难嘲讽?
一句话,扎了他心的弱处。他一凛,松了手劲,“美璃……你还在怪我?”
她忍不住嗤笑,不看他。是啊,他是有这个资本,以为女人们的心永远都在他身上,可惜……她不是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王爷,您大婚在即,别再为我们夫妻间的事分心忧烦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残忍,松开手,他瞥着她冷笑,“夫妻?你倒是承认的很大方。”
她从他手上获得自由,继续若无其事地用木棍搅拌草汁里的手帕,煮好的就挑出来放进干净小盆里。
靖轩默默看着,“美璃,你何曾这样对我?如果当初你像对他一样对我……”他不想说出让自己觉得卑贱丢脸的话,顿了一下,“我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她剧烈一抖,滚烫的草汁滴在手上,她被烫得一跳。
“小心!”他急躁地抢过来,把她手上的帕子和木棍都远远扔开。他握住她的手,“烫哪儿了?”
那阵疼已经过去,她低垂着眼,生硬地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王爷,过去的……都过去了。”
也许他说的对,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她并不能得到他的喜爱,可是……都没意义了,谁对谁错,谁欠了谁,都没意义了。
“过去了?”他冷笑。
“王爷,请回吧。现在的美璃和……靖轩,”她涩涩地说出他的名字,还是让他的心一缩,“都已经不同了。”
“对!”他哼了一声,说得好,都不同了!
不远处的草丛里轻微地发出窸窣的声响,美璃没察觉,他却机警地一喝,“谁在哪儿?!”
美璃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靖轩已经大步冲过去,在草丛里揪出瑟瑟发抖的静娴。
“你在这儿看了多久了?!”他恼怒地掐住静娴的脖子,额上青筋爆现。
美璃反倒被他吓住了,他何以会这么生气?
“没……没看到什么……我刚来。”静娴抖得站都站不住。
靖轩眯了眯眼,把她甩在草地上,脸色已经平静下来,眼睛却还充斥着隐忍的杀意。“哦?是么?”
静娴也被他的残酷吓住,拼命点头。
“如果……”他如嗜血的妖魔般笑了笑,“我听见有人说起今晚的事,静娴,我不必要你的命,你阿玛已经老病在家,你兄弟几个若是都去了边塞驻守,你的日子是不是会很好过?”
静娴惨白着脸,话都说不出来。
美璃默默看着,他这么介意……是怕素莹知道他对她说了这些话吗?
“嘴欠,多事,总会倒霉!”他威胁地冷笑着看静娴,“以后我若发现你还对她言三语四,在背后煽风点火,你就准备和你兄弟一起去边塞好好为国效力吧!”他看了眼美璃,眼神复杂。
“走!”他回身拉默默想心事的美璃。
“我的手绢。”她想挣脱他的手。
“你!”靖轩忍无可忍地一捏她的手腕,美璃疼得泪水朦胧却不肯喊疼,他也只能松了手劲。
甩开她,他用水盆浇熄了火堆,瞪了眼还失魂落魄跌坐在草地上的静娴,“还不滚?!”
静娴哆嗦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跑回营地。
他拿起推满手绢的小盆,往营地里走,美璃伸手去接,他恼恨地塞到她手里,力气大得让她都倒退两步。
“你就永远只会惹烂摊子让我收拾吗?!”他恨声说。
第20章
第20章怨恨
凌晨的时候下了几点微雨,早饭过后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有些发闷。
随行的护卫纷纷上马,永赫伺候父亲也上了坐骑,送行的人不少,应如福晋只简单的嘱咐几句。
美璃有些害羞地走到马前给未来公公福身送行,这是她第一次见永赫的阿玛图哈。
图哈在马上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后,“嗯”了一声。既然是老祖宗的意思,这丫头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好,他也无意反对了。“你要多注意保养,”他严厉不失关切地说,“太瘦弱了些。”
美璃有些意外他会额外和她说话,感激地再次福身应答。
永赫从父亲马旁快步走到她身边,扶她站直身子,心疼她一直福身腿酸。
因为准备拔营登车,众人都聚集在营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永赫这样疼爱回护让美璃羞红了脸,皱眉轻推了永赫一下,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小俩口的甜蜜责难引得几声暗笑,孝庄更是扶着玉安笑容满面地看着,开口揶揄道:“图哈,你儿子和你当年一个模子出来的。”
一句话说得图哈和应如都尴尬又深情地互看一眼,扑哧笑了。
图哈在马上欠身,向老祖宗辞行。
“图哈,你经验老道,见多识广,此次一定要多替我管着皇上些,他年轻气盛,行军打仗终究欠缺历练。”孝庄恳切嘱咐。
“奴才不敢,皇上年少英睿,老奴自当鞠躬尽瘁。”
被老祖宗这般倚重托付,图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自又不同,应如福晋不免暗暗骄傲。见老祖宗说完,意蕴悠长地看了眼永赫和美璃,应如轻叹了口气,太皇太后当众这样抬举,也算是美璃带来的福分吧。见儿子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做娘的心中又酸又甜,无可奈何。
永赫不舍地看了美璃几眼,小声说:“我晚上就回来的。”这才上马随父亲追赶前方皇上和八旗勇士的队伍。
美璃红着脸遥望他纵马远去的英姿,竟然已经开始想念他。
“都准备登车!”靖轩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命令,吓得她一抖。
不等她去寻找自己的车辆,已经被他用力握住胳膊一路拖行,像塞行李一样塞进停在老祖宗车后的小车。
怕引起大家的注意,美璃皱着眉并没强硬挣扎。
把她摔上车后他并没就此松开手,阴鸷冷冽的眼睛还瞪着她瞧,美璃撇着脸不看他。她还是有些了解他的,从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她缠着他的时候他烦,她就是死在他面前,他都能无动于衷地冷眼看着。如果她默默走开,不再被人注意,他看见她的时候还会洋洋得意地想到这是个他丢弃的女人,不会再正眼看她。偏偏她现在有了永赫,她……也能被当成一块宝,她浅浅苦笑,自己也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幸运,他就不甘心了,耍起王爷脾气处处寻衅。
“靖轩?”车外响起素莹疑惑的声音,他不得不直起身子扭头去看,美璃趁机用力一甩,挣脱他的钳制,人也快速向车里侧一缩,远离他手臂能触及的范围。
他一边和素莹说着话,一边用眼角冷冷瞟着她。素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皱了下眉,有些抱歉地拉住素莹的手一起走开了。美璃松了口气。还好,再有两天的路程就能到承德,他会尽快和素莹成婚,战事将起,他会和承毅哥一起率军出征,过去的一些会因为时间的流逝不留一点儿痕迹。
她挑了下眉,烦躁的心平复下来。
车马缓慢启动,她突然想起从昨晚就没看见秋泉……没猜错的话,这事和靖轩又脱不了干系。她想起昨天夜里他掐住静娴脖子的样子,那么残酷那么凶狠,可她却不觉得陌生,是的,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喜欢的,他不喜欢的……截然两种样貌。素莹也许一辈子不会看见他那副样子,但她……早已经领教过了,之前他就是用那么残忍那么厌恶的神情看她的。
午饭是太监挨份送到马车上,各自简单食用的。为了节省时间,队伍只是停下一会儿。
因为一上午都窝在车里,美璃并不怎么饿,她几口吃完,在附近走动一会儿,舒散筋骨。
静娴也站在与她相隔四五辆马车开外的路边,她冷冰冰的目光与美璃相遇时,美璃被她看得很不舒服。静娴盯了她一会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低声怨毒地说:“你现在得意啦?人人对你好!”
美璃知道她一肚子邪火不敢找靖轩,只能撒在她身上。
“有男人护着怎么样?世事难料,你别高兴得太早!”静娴语无伦次地怨骂着,积压在心里的仇恨好像突然找到了目标。
“静娴。”美璃冷冷地打断了她,“你不累吗?紧紧揪住已经过去的事情不累吗?”
静娴一愣,半晌才嗤笑道:“看来你倒是玩得洒脱!我不像你,能退而求其次!靖轩攀不上,就扒住永赫。”
“永赫不是!”美璃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别人怎么说她笑话她,她都能忍,但她不许她们嘲笑永赫!“在我心里,永赫是谁也比不上的!”
“得了吧!”静娴哼哼冷笑,“靖轩是王爷,和蒙古打完仗搞不好就是亲王,永赫是个什么东西?连个贝勒都不是!只是靠着父母祖荫的毛头小子!你骗鬼啊?!”
美璃比她笑得更冷,“就算他是个贩夫走卒,他也是我心里最好的男人!”王爷怎么了?王爷在她最苦最疼的时候连一眼也没看过她,毛头小子又怎么样?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一切都好温暖!
静娴表情一狠,“你是在向我炫耀吗?”她还想继续说,却浑身一僵,直直地看着美璃的身后,脸色发白,讷讷无语。
美璃也感觉到身后涌起的寒意,还不等她回身,一只裹挟着蛮横力量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疼得眼泪刷地淌了下来,那力量没因为她的哭泣而减弱,反而更粗暴地把她拖入车厢。
“最好的男人,嗯?!”车厢狭小,他轻而易举地把她逼入死角,怕自己忍不住伤害她,他死死捏住她身体两侧的木椽。美璃被他突如其来又异常猛烈的怒气吓了一跳,本想冷漠对抗,却在被他掐住下巴时气势消散殆尽。
“松……松手!”她想说得义正词严,但下巴传来的剧痛竟让她结结巴巴。
“他就亲了几口,摸了几下,就成‘最好的男人’了?”他尖刻地嘲讽,松开她的下巴,按住她的双肩把她压在身下,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对于他不过是可笑的徒劳。马车被压得来回摇晃,拉车的马匹也原地兜步,低声嘶鸣。
“别……别让我恨你!”美璃怨恨地瞪着用身体的重量折磨着她的男人,她的肋骨好疼,就要被压断了。她的……胸部更疼,正被他羞辱般地用他结实如铁的胸肌碾压着。
“你不是已经很恨我了么?”他微喘,冷笑。不容她再说出什么令他更生气的话,惩罚般地封住了她哆嗦而苍白的双唇。他的吻太激烈也太强横了,她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吞咽,被他和自己的唾液呛得剧烈咳嗽。
她哭了,因为她的咳嗽和哭泣,他皱眉喘息着放松了对她的压制,她羞怒已极,不假思索地趁机一膝盖撞在他已经灼硬的胯间,只求他能停止对她的侮辱。
他闷哼一声,脸色惨白,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他双手死死撑在她身体两侧,僵硬而颤抖。
美璃也有些害怕了……从他身下蹭出来缩在车厢角落,也许她闯下大祸。
“你!”他忍过这一阵剧痛,用杀人的目光死瞪着她。
美璃浑身哆嗦,但只要他不再对她那样,她并不怕他凶狠的眼光,杀了她又能如何,对他来说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
“王爷。”她的声音颤抖,但已经不再结巴,“别再做让我怨恨你的事!”她寒着声调重复。“你再如此,我宁愿一死!”
他铁青着脸用眼神继续杀她,她坚决无畏地回瞪着他。她知道,他侮辱的是她,更是永赫,她不许!
静娴被靖轩贴身的侍卫半恭敬半胁迫地推出一段距离,她冷眼看着靖轩把美璃推上马车,然后马车暧昧地抖动起来,马都被压得原地打转,侍卫不得不拉住缰绳呼喝稳住。
她鬼气森森地一笑,好啊,一个肆意威胁她的男人,一个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倒要看看,谁能有什么好下场。
第21章
第21章幽会
离承德已经不过五十里之遥,沿途景色也不再是单一的草甸稻田,高坡山峦河流潭水渐渐多起来,不少女眷都下车步行赏玩沿途风景。计划明日才赶到承德行宫,时间充裕,靖轩在午后路过一处景色极为秀丽的高地时便命令队伍扎营。
为了躲开靖轩,美璃假称疲惫连晚饭都没吃,一直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她皱眉闭目躺在软榻上,极力平复忧烦的心绪……只要过了今晚,她再也不会给他机会单独相处!
“美璃格格?美璃格格?”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极为轻声的呼唤,一听就知道是个小太监。
美璃赶紧坐起身,理了理头发,应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十二三极为眼生的小太监有些慌张地蹩进帐来,还在帐门口四下望了望。
“有事吗?”美璃被他异于平常的举动弄得有些疑惑。
“永赫少爷回来了。”小太监咽了口唾沫。
“嗯。”美璃皱眉看他,这么平常的一句话,他干吗说得这么鬼鬼祟祟?
“他……他叫奴才来……来传个话。”小太监的肩膀缩了缩,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恭敬地送到美璃手上,“今晚戌时到营后林中一会,他有重要事要说。”
美璃看着手中的荷包,是永赫的,但……她总是觉得这事稀奇古怪。以永赫的脾气,断不会做这么藏头露尾的事,他有话、有事肯定会赶来亲自和她说!
难道……她烦恼地捏紧手中的荷包,永赫得知了早上马车里的事?生气了?待她抬头想细问那个小太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了。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或者……那天溪边永赫动情的吻和……她的脸发烫,他是约她到无人处……她甩了下头,不会的,溪边之事被靖轩撞到后永赫满面羞愧自责,她相信永赫,他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小太监从美璃帐子里出来竟然两腿发软,踉跄着跑到僻静处大口喘气。
“没用的奴才!竟然吓成这样!”银荻从暗影里闪出来,气愤地踢了他一脚。
小太监扑通跪倒,浑身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格格饶命,格格饶命!去骗骗美璃格格,奴才已经怕成这样,庆王爷那儿,奴才是死也不敢去啊!”说着还流下眼泪。
“你!”银荻又踢了他几脚,小太监只是连连磕头哀求,随她瞪眼咒骂只是不肯动身。银荻横眉立目却也束手无策。
“哼!废物!”
静娴终于忍耐不住从帐后闪了出来,银荻真是毫无助益的蠢货,这么简单的事还是要她出面来解决。
“你看看这个!”她扔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在小太监面前的地上,小太监瞥了一眼,浑身一僵,显然是被上面的数字惊了一下。
“你不过去传个话!事成之后,你先到我府上躲一阵子,谁都知道庆王爷眼看着要出征,没那闲工夫满世界找你!等他一走,我就和老祖宗说,调你去个好地方当差,这点儿银子算额外赏你的。”静娴冷笑着许诺。
“真……的?”小太监口气不稳,十分动心。
“废话!现在我们都是一趟线儿上的蚂蚱,我害你自己也跑不了,你担什么心?!”静娴不耐烦地瞪眼。
“好……好吧。”小太监终于站起身,拱手应诺,揣好银票。
“去了王爷那儿稳着点儿!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传话你也不会?!”静娴低斥,小太监弯腰垂手连连点头,勾肩缩背地一径去了。
“表姐,然后呢?”银荻假装精明地询问。
静娴看着她在心里冷笑,蠢货。“银荻,我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我可是损人不利己,白忙活。”
银荻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知道,知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把你招出来!你都说过一万遍了!你就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我去找永赫?”
“你去找永赫,他能跟你去看?”静娴冷笑不已。
“他不去,我拉他去呀!再说,美璃偷汉子,他不得一听就炸了,急着去抓啊?!”银荻撇着嘴说。
静娴瞪她,“是!他是急着去看,等他看见那场好戏,你确定将来他不记恨你?不怀疑你?你还指望他喜欢上你?”
“……”银荻噎住。
真是无可救药!静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去把消息告诉素莹!让她找永赫一起去看!”
银荻惴惴地说:“她肯吗?”
“当然了,她又不像你这么笨!美璃眼看着要成她的心腹大患了。”
看着银荻愣头愣脑往素莹帐篷里去,静娴呵呵冷笑,银荻,不能怪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笨!素莹是最巴不得美璃赶快嫁给永赫的人,怎么会拉永赫去捉奸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笨死活该!
靖轩斜靠在软榻的高枕上,手指轻抚自己的下巴,眯眼看着对面浑身发抖的小太监。小太监被他看得快要瘫在地上,后悔死自己的一时贪念,招惹上这么个主儿。
“你说……美璃约我后山林中相见?”他低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重复小太监的话。
“是……是。”
“好,告诉美璃,”他一扬眉,深冥双眼闪过诡谲的光亮,“我一定去。”
小太监松了口气,逃命似的跑出营帐。
靖轩冷笑着躺下,低劣把戏!不过……很合他意,事成之后,他倒是愿意给静娴记上一功。
春天的天气不到酉时已经黑了,银荻早早地来到后山林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身。她一边焦灼又得意地等待,一边鄙视静娴的胆小,竟然不敢来看好戏!
她又隐隐担忧素莹会不会拉永赫一起来,听了她的消息,素莹只是低头沉思着不说话,也没给个明确的表示!
接近戌时,她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美璃举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蹒跚而来。银荻躲在暗处满心欢喜,好呀,主角终于来了。
山风阴凉,吹动树叶飒飒作响,无端就让人打起冷战。美璃抱着胳膊有些冷,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怎么还不见永赫来呢?她轻轻地来回踮脚,不安又焦急。
比她更急的是暗处的银荻。怎么其他人都不见踪影?!好歹靖轩应该来的呀!小彬子明明说他爽快答应的!
整整过了半个时辰了,灯笼里的蜡烛都烧到尽头。美璃紧皱着眉,肯定是谁故意耍她取乐!从头儿就觉得怪了!
她决定不再傻等,赶快回去,说不定永赫从皇上那儿回来找不到她正在着急!
见美璃往回走,银荻急得要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计划的好好的,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她蹲得时间久了,腿早就麻痹,着急站起速度又太快,腿使不上劲,扑通摔倒,压在地面的树枝上发出咔嚓的响声。
“谁?!”美璃吓得跳起来,赶紧用已经很微弱的灯笼往这边罩,当她看清趴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银荻时,顿时沉下脸。
“是你?!”
银荻开始有些慌乱,腿渐渐恢复知觉也不再那么麻痒,她站起身,虽然计划没有成功,她也不必惧怕美璃吧?
“对,就是我。”她故意仰起下巴,满不在乎地冷笑。
“有意思吗?”美璃都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美璃!站住!”被美璃不屑的态度激怒,银荻上前使劲扯她的衣服。“贱人!不要脸!就知道贴乎男人!”
灯笼在撕扯间掉在地上熄灭了,美璃原本就生气,再加上银荻不依不饶地扭打,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她。银荻不是她的对手,一屁股仰摔在地上也急了。
“你打我?你还有脸打我?”她发了疯一样扑过来抓扯美璃的头发,多日的怨气顿时倾泻出来。
美璃被她扯得头皮剧痛,也奋力打她,两个人扭成一团,银荻被她撞在树干上后背辣辣的疼,也便倚住树身借力使劲一推,推得美璃连连后退,突然尖厉地惨叫一声,人都没了踪影。
“美璃?”银荻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头皮发炸,喊了几声美璃都没回应,她壮起胆子哆嗦地爬过去查看,惊惧地发现美璃消失的地方竟然是个天然的地窨,因为被草蔓遮挡十分隐蔽。
爬在边缘似乎还能听见美璃在几丈深的坑洞里呛水扑腾,救命都喊得十分微弱。
“妈呀!”银荻更是吓得肝胆俱裂,“坑底有水!”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条黑影飞快地从她身边闪过,噗通一声也坠入坑底的水中,溅起的水花都迸到她脸上几滴。
“鬼呀!”她吓得倒爬几步,等她想过来一定是谁跳下去救美璃再爬回坑边看时,坑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死寂,她颤声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那个人是谁?该不会……都淹死了?!
她吓得冷汗如雨,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让她恐惧不已的地方,她只想逃开,只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