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鼓不敲不响
武则天怒意一起,不但上官婉儿噤若寒蝉,便是张昌宗和张易之也不敢多言了。
可武则天惊怒片刻,忽然若有所思,继而便微微地冷笑起来:“皇储已定,魏知古、姚崇一班人会这么沉不住气?显儿谨小慎微,一向畏母如虎,什么时候胆子突然变大了?这个小卒子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谁也不知道武则天在想什么,她脸上堆积的皱纹如同一道道浅浅的沟壑,已足以掩饰她一些微小的神情变化,看起来,她就像是没有任何表情。过了许久,武则天忽然拈起那封密信,轻描淡写地对上官婉儿道:“转政事堂记档!”
上官婉儿有些惊讶,这本来是一封密信,转政事堂?那就是公开了,满朝文武都会马上知道。
武则天很满意她露出的惊讶神色,叫人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才是上位者保持神秘与权威的有效手段。武则天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国子监苏博士关心国事,朕心甚慰,下谕嘉勉,赐食!”
婉儿敛去惊讶的神色,毕恭毕敬地答应一声,轻轻退了出去。武则天脸上恬淡的神色慢慢隐去,眉宇间轻轻笼起一抹忧虑:“侄儿们还是不死心啊,我所做的种种安排,能保证我百年之后,江山顺利传承么?”
……
杨帆到底是身体强健,高热在持续两天之后开始消退,第三天下午的时候,经过一上午的昏睡,他已明显恢复了些精神,眼神也开始变得清明,一直守在他身旁的小蛮不禁松了口气。
“郎君总算有起色了,这几天。家里人不知多担心,阿奴刚刚还来看过你,她挺着个大肚子挺不容易的,我叫她回去休息了。”
小蛮欢喜地说着,轻轻吹凉粳米粥,一口口喂给杨帆,杨帆的眼神先是有些飘忽,不知想着什么,慢慢的,焦距才落在小蛮的身上。
小蛮依旧那么美丽。两个孩子的诞生并没有对她的身材体态造成一点影响,如果说同以往不同处,就是她以前那种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的女将军的高傲与冷峻全然不见,如今的她就是一个温婉温柔的小妇人。
侍候她的丈夫、看顾她的孩子、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计算着家里不断增长的财富时就会禁不住眉开眼笑的小妇人。她的世界小小的,曾经里边只住了一个阿兄。现在则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一天丈夫为什么突然独自离开府邸。又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为什么情绪那么低落,又为什么大醉之后复又大病,她感觉到丈夫一定有什么极不开心的事,可他不说她就不问。
这样的女人,就是最有魅力的女人,不在于她的容颜有多么美丽。而是她对男人全心全意地付出和温柔,那一往深情,又有几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不为所动?
杨帆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柔荑。他的手有些湿热。还有些虚弱,杨帆抓着小蛮的手,用那娇嫩光滑的掌背轻轻摸挲着自己的脸颊。经历过世事莫测人生无常,他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
门口悄悄探进一个小脑袋,桃心型的别致发顶。然后是另一个,头上梳俩小角丫,紧接着两颗小脑袋又一起缩了回去。斜照在地上的阳光已经把两个小家伙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进来,可两个孩子还未察觉,依旧在门外认真地互相推让着,想让对方先进去。
杨帆和小蛮看了不禁相视一笑。
最后,姐姐胜出,弟弟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眨巴着大眼睛问道:“爹爹,你好些了么?”
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两个小家伙都感觉的到,他们在娘亲眼里可一直是比眼珠子还金贵的小宝贝儿,可这几天连娘亲都顾不上他们了,娘亲每天都衣不解带地守在父亲的身边,虽然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还不是很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还是不由自主地小心起来。
杨帆看着一双可爱的儿女,咧开有些皲裂的嘴唇微笑道:“当然好多了,来,两个小家伙,你们快进来。”
杨念祖一声欢呼,抢先跑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姐姐思蓉,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杨帆把一双儿女拉到身边,轻轻拥抱着他们小小的身子,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心底,一直像是有一块巨石亘在那里,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这时却像巨石突然被搬开了似的,那种骤然一轻的感觉让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爹爹吃不下了,谁帮爹爹吃点儿?”
杨帆从小蛮手里接过手帕,轻轻擦着嘴角笑问。
念祖马上踊跃报名:“我,我,我吃!”
虽然念祖一点也不饿,还是大口吃下了碗里剩下的几匙粥,他觉得自己能帮父亲做点事了,很开心。
“好啦,让爹爹休息一下吧,娘带你们出去玩。”
一家人度过了一段温馨快乐的时光,小蛮牵起一双儿女的小手,回眸看一眼气色正渐渐变好的丈夫,稍稍犹豫一下,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天气渐渐凉了,郎君要喝酒可以,却再也不可跑到屋顶赏月了。”
杨帆干笑两声,“嗯”了一声。
小蛮又道:“古姑娘……自从那天起就再也没露过面呢。”
杨帆“啊”了一声,道:“怎么,她也病了么?”
小蛮抿抿嘴唇,道:“那倒没有,只是……郎君因为发了高热,人事不省,昏倒在她怀里,她一个人无法把你搬下来,结果……,虽然府上没有人说三道四,可人家一个姑娘,难免脸皮儿薄……”
杨帆若有所思,等小蛮走到门口的时候,杨帆道:“小蛮,你……请古姑娘过来一下吧,我和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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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竹婷走进月亮门,一见左边石子路上正有两个青衣丫环说说笑笑地走来。下意识地向右一闪,绕上了林荫掩映下的一条竹林小道。这边若有人来可是不好闪避,但是另一条道上已经有人迎面走来,现在有点杯弓蛇影的古姑娘别无选择。
结果,刚刚逃上竹林小道,只拐过一道弯儿,迎面就看见阿奴由一个小丫环搀着,正迎面走来,古竹婷再无处躲,只好站住身子。一张白净面皮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红。
“古师!”阿奴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欢天喜地的迎上来,古竹婷硬着头皮走上去,施礼道:“二夫人。”
阿奴托住她盈盈拜下的身子,嗔道:“古师怎么突然跟我客套起来了。叫我阿奴就好。”她摆摆手,让那小丫环退下。陪着古竹婷一起往前走。笑吟吟地道:“这几天怎么都不见古师呢?”
古竹婷吱吱唔唔地道:“其实……我晚上还有值夜的,只是白天有些事情,所以没有过来……”
阿奴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府上有人说了什么惹得古师不悦呢。”
古竹婷颇为不安,赶紧道:“没有没有,能……能有人说什么。”
阿奴道:“说的是啊。这府里啊,谁要是敢对古师不敬,要是叫我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哦。对了,阿郎身子已经大好了,现在有了精神头儿,阿郎可是刚一醒来,就着人请古师来呢。”
古竹婷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听他这么一说,好象自己真的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心虚的不行,心口嗵嗵地乱跳,连话都不敢接。
前边阳光一亮,已经走到林边,阿奴忽然站住,对古竹婷道:“我还要去园中散步,就不陪古师过去了。”
古竹婷点点头,如释重负,方才陪阿奴走这一段,她可是心惊肉跳。阿奴似笑非笑地瞟着她,突然道:“古师,你说以后,人家是该叫你姐姐呢还是妹妹呀?”
古竹婷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到发紫,紫到发黑,眼看就有爆发脑溢血的可能,她结结巴巴地道:“甚……甚么……姐……姐妹?”
阿奴调皮地笑:“其实细论起来,人家比小蛮还大几个月呢,可还不是一样要叫她姐姐?这么论起来,古师也该叫人家一声姐姐才对,嘻嘻,世上规矩就是如此,你可不要怪我不尊师重道喔。”
“你……你胡说什么?”古竹婷仓惶地往前逃,脚尖在石子地上一绊,差点儿摔个跟头,以她的身手,若非方寸大乱,怎也不至于此狼狈。
林荫后面忽然转出了小蛮,看看古竹婷仓惶逃去的背影,嗔怪地对阿奴道:“你呀,言语不要如此刻薄。”
阿奴向她扮个鬼脸道:“我才没有,明明是一番好心。”
小蛮叫道:“这也叫好心?我从来没看过古姑娘这般仓惶。”
阿奴叹了口气,对小蛮道:“姐姐,你心里从小就只有郎君一人,早就把心交给了他,自然不会明白。这层窗户纸若是不捅破,我这位古师就会一直躲,你不给她下猛药是不行的。
她的心思呀,我最清楚,从小把心护的严严的人,轻易不会动情,可一旦动情,却又最是敏感,又怕人家不喜欢她,又怕受了人家伤害,很容易就会做傻事。对付这样的傻女人,就得说白了说开了,逼得她无路可退!”
小蛮忍俊不禁地道:“你是说,就如那糊里糊涂便出了家,给人家做了个把月的义务小工,帮人家抄了好多本金刚经的那位净莲师傅?”
净莲正是阿奴当初以为杨帆移情别恋,以致伤心欲绝,在净心庵里出家时的法号,小蛮这么一说,阿奴的脸蛋儿登时也红了,俏俏的如同一朵盛开于枝头沐浴于风中的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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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章 当面锣
古竹婷红着脸站在杨帆门前,逡巡半晌,欲进不进,脑子里乱烘烘的,只是不断回想阿奴说过的话。旁边有两个青衣小婢很好奇地看着她,都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也视而不见。
本来嘛,怕见人是因为怕人说闲话,现在可好,所有人都认定她和杨帆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似的,她老爹这么想、她老娘这么想、她那几个缺心眼儿的哥哥也这么想。原以为杨府里的丫环婆子只是在背后嚼舌根子,现在可好,连阿奴都当着她的面挑明了让她认姐姐
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好躲的?蚤子多了不怕咬,死猪不怕开水烫,债多了不愁……,可是……怎么一站到杨帆门前,就又胆怯了呢?
“阿奴为什么那么说?是不是阿郎对她说过什么了?可阿郎……阿郎真的喜欢我么?”古竹婷心里琢磨着,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受宠若惊。
“咳,谁在外面?”
屋里忽然传出杨帆的声音,古竹婷心中一惊,顾不得多想,一步便迈了进去:“阿郎!”
古竹婷往屋里一站,身子站得笔直,双腿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突突”、“突突”……
“古姑娘来啦,你坐。”杨帆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古竹婷站着没动,两条腿还在打颤。杨帆艰难地想要坐起来,古竹婷一见,这才努力指挥着两条腿走过去,在榻边坐了。
杨帆躺在榻上,双手交叉胸前,沉吟半晌,似有话说,却又不便启齿的样子。
古竹婷见了。一颗心跳的更加厉害,她想听又怕听,身子依旧保持着坐姿,屁股却渐渐抬起,虚悬在椅上,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准备。这副模样,哪里还像一个十三岁就潜进重重埋伏,摘了一方都督大帅项上人头的女中豪杰?
“那天晚上……我哭了没有?”古竹婷听的一呆,万没想到杨帆犹豫半天,问出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看着杨帆满是期待的目光,她突然福至心灵地摇摇头,道:“没有,阿郎当时只是喝酒来着。”
杨帆松了口气,赶紧点头道:“我想也是。我想也是,那……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没有。阿郎只是赏月喝酒。然后……就睡着了,什么……什么都没说……”
杨帆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古竹婷的一双眼睛渐渐弯成了月牙儿,阿郎好有意思,喝醉了放纵,醒酒后又嫌丢人。她觉得这位宗主一点儿也不可怕。
人总有一个认识过程。当初的姜公子,最初在她心中,也是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当她发现那人并不可怕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可恨了,然而眼前这个……却只让人觉得可爱。
忽然,古竹婷想到了什么,心头一沉,弯如月牙儿的俏眼便是一黯:什么都没说,岂不是说那句叫她这几天一直想入非非的话也要收回去了?可是面对杨帆期待的目光,她生不起一点拒绝的念头。
“咳!我当时醉了,是睡在你腿上么?”
“没有没有,阿郎当时明明睡在……”
古竹婷急急否认,杨帆却望着她,很认真地道:“没有错!我记得我确实是睡在你腿上了。”
古竹婷迷惑了,她完全不明白杨帆的意思。杨帆笑了笑,又道:“这几天,家里有些丫环婆子在嚼舌根吧?”
“没有没有……”
杨帆一挥手,道:“让她们嚼去,你别往心里去,我睡自己女人腿上,碍着他们什么了?”
“阿郎说的是……啊!”
古竹婷一屁股坐回椅上,两条腿登时软成了面条儿,身子也似被抽去了骨头,若不是背部倚着,身子马上就要滑到地上去。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战战兢兢地道:“阿郎……与……说什么?”
杨帆凝视着她,目光很温柔,看在她的眼里,就像那晚的月亮,有时明亮,有时朦胧。古竹婷想看又不敢,在这忽明忽暗的目光下拼命地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像大前晚、前晚、还有昨晚一样在做梦……”
杨帆柔声道:“你的情意,我明白。可是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我却一直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或者说是……可有可无吧。可耻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别的选择,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
古竹婷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苦尽甘来的甜,远比水到渠成的感觉更加强强烈,她现在就像一口气儿喝光了一坛子剑南烧酒,整个头都晕乎乎的,她悄悄掐了一把大腿,很痛,果然不是在做梦。
杨帆道:“可是扪心自问,如果你真的做出别的选择,或者上天给了你一个不可挽回的结局,我会不会失落、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伤心?所以,我说……我真的是一个混蛋。现在,我说出来,你可以拒绝,但我至少不会再后悔了。”
说到这里,他的心头又是一惨,他的心头有一道深深的创伤,痛起来就撕心裂肺,他要把那伤口深深地埋起来,同样的伤他不想再受一遍。他凝视着古竹婷,深沉地道:“你愿意么?”
“我……我愿意!”
古竹婷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她的回答,然后她就泪如泉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总之,让泪流出来,她心里才会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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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门外,两辆牛车轻轻停下,策马于四周的卫士警觉地四下打量着。
一路过来,他们已经注意到巷口开小食铺的店主一家、巷子里推车贩枣卖糕的两个小贩,还有细弄里“偶然”经过的几个行人、一户人家门口坐着马扎做针线活儿的两三个老妪,都是一等一的技击高手。
这条巷子,在杨帆继任宗主之后的两年里不断地进行经营,如今早已成了龙潭虎穴,根本不像杨帆公开展示出来的那点力量。什么古氏一家、还有杨府里寥寥无几的继嗣堂护卫。
如今这般情形,可是看得他们心惊肉跳,如果对方想要强行发难,他们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沈沐却似毫不在意,他从车里出来时,脸上还有一抹淡淡的笑容,显得非常轻松。这人虽然不懂半点武功,可他的心胸魄力、智慧胆量,无疑都是人中翘楚。
“崔公子,请!”
沈沐笑吟吟地向另一辆车中走下来的崔林做了个举手相邀的表情。并肩走向杨家的府门。崔林软硬兼施,终于把沈沐请来了,可他不放心,生怕这两个人一见面,三言两语之下又大打出手。于是他也来了。
“请问两位是……”
杨府的门子莫玄飞马上迎上来,上下打量二人。心中暗暗琢磨:“这个年轻些的公子有点面熟。好像前几天来过我家。”
崔林道:“本人清河崔林。这位是我的朋友,今日联袂登门,拜会尊府主人,劳烦通禀一声。”
莫玄飞道:“不巧的很,我家主人有恙在身,今日不见客。两位请改日再来吧。”
崔林哪里肯信,只道是杨帆早就嘱咐了门子托病不见,登时大为不悦,他把眉头一皱。道:“前几日我来尊府时,二郎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他得了什么病?”
莫玄飞心道:“你这客人好生不讲道理,告诉你主人身体不适,你走人就得了,还问得了什么病,你是医士么?我家主人得的是马上……哦不,是房上风,能说给你听么?”
莫玄飞把脸一沉,道:“足下如此追根问底,岂是为客之道?”
崔林道:“今日崔某与这位朋友是一定要见见二郎的,你一个门子,做得了主人的主?叫他出来相迎!”
“哈!好大的口气!”
莫玄飞把眼一翻,抢白道:“你谁呀你,我告诉你,我杨家这道门,要是我家主人肯见的,就算只是一个挎篮卖菜的伙计,我家阿郎也会亲自相迎,因为那是我家阿郎的旧相识,我们阿郎念旧。要是我们阿郎不肯见的人,除非你是当今皇帝,我们拦不得,其他人就送你一碗闭门羹,你还真别到我家来摆谱,出去!”
崔林出身豪门,到哪儿一报名号,人家主人都是倒履相迎,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家府上的一个下人如此呵斥,只气得他脸皮发赤,怒声道:“杨帆这是不肯善罢甘休了?好好好!一切后果,你叫他自己承担!”
崔林说罢转身就走,却被沈沐一把拉住,笑吟吟地唤着他的表字道:“伯儒息怒。”
沈沐扭头对莫玄飞道:“尊主人有恙在身,我们来的可真是不巧了,只是事关重大,小兄弟,你卫护家主之心固然可嘉,这事儿却不是你能做到了主的,你去通禀一声,就说沈沐来访,若是尊主人当真不见,沈某马上就走,绝不让你为难。”
莫玄飞缓和了颜色,先看看他,又看看崔林,点点头道:“你这人说话倒是通情达理,得,那我走一趟,你们等等吧!”
莫玄飞转身向后宅走去,崔林气咻咻地道:“岂有此理,明明是他说要与你一唔,如今却又托病不见。”
沈沐目光闪动,淡淡地道:“伯儒不要着恼,依我看,二郎只怕是真的病了。”
崔林瞪了他一眼道:“这样的托辞你也相信?”
沈沐微微一笑,道:“若是托辞,这个门子就直接赶人了,几句好话,你以为他真敢回去报信?”
崔林怵然一惊,心中暗想:“难怪他有今日成就,光是这观察入微的本事,我就不如他。”一时间,倨傲之意却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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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王见王
房间里,杨帆试着想要坐起来,终觉有些乏力,不禁苦笑摇头道:“真是好汉也怕病来磨啊,古姑娘,请你扶我一下。”
“哦!”
古竹婷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杨帆搀起,再把厚厚的靠枕垫在他的背后,一看他目光所及,马上会意地从桌上拿起水杯,看着杨帆喝水,她的心里甜甜的。
“古姑娘……”
“嗯!”
杨帆沉默了一下,忽地哑然失笑,道:“这么叫,似乎太生份了,我以后就叫你小婷好不好?”
古竹婷红着脸蛋,盯着自己的脚尖忸怩道:“小时候,爹娘才这么叫我……”
杨帆挠挠头道:“这么叫不合适吗?那……那我叫你竹婷可好?”
“不不不,小婷挺好,就叫小婷好了。”
古竹婷在杨帆面前有两块最大的心病,一个是她卑微的身份。一个跑江湖的女子,不太容易被正统人家所接受,更何况她原本还是最卑微的奴籍,连个良民百姓都算不上。另一个,就是她比杨帆岁数大。
如今这时代虽然正是女皇当权,可真正能与男人坐而论道的也只是极少数身份高贵大权在握的女人,整个天下依旧是森严的男尊女卑制度。
这些东西体现在政治上,比如内廷之外,再无女官。体现在法律上,比如妻殴夫徒一年,夫殴妻减凡人二等。高低贵贱,一目了然。体现在生活上,那点点滴滴中尊卑贵贱的规矩就更多了。
比如妻子绝不可以走在丈夫的前面,甚至不可以并肩而行;比如睡觉男人要睡在榻里,女人绝不可以从他身上翻过去,如确需经过。只能从脚边爬过;比如男人很少会找比他个头高的女人做妻子,哪怕这个女人再美;还有就是女人比男人岁数大,在这个时代,这都是极大的忌讳。
“小婷”,这个称呼,让她在心理上觉得比对方小一点儿,而且……让她心里暖洋洋的,有种被人宠着的感觉。“宠着……”,从她四岁开始练习武功开始,何曾再有机会被人宠过。
杨帆道:“成。那就叫你小婷!小婷,你同意,那咱们的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考虑,暂时先不要谈婚论嫁。总要给家里人一个适应的时间,另外……小蛮和阿奴那里我还没有打招呼。再就是朝堂上近来多事……”
杨帆说到这里。忽然想到朝廷迁都的密闻,不禁轻轻皱了皱眉。他不认为这么大的事情会是隐宗促成,但是这件事如果成真,客观上会帮隐宗的忙,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古竹婷垂眉敛目,杨帆说一句。她便应一句,温婉柔顺的不像话。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隋唐以来渐渐侵袭中原的胡风,吹得进九重宫阙的皇宫大内。却吹不进以传统自傲的世家豪门。
崔家人从不穿胡服,崔家的女子不许没有规矩地抛头露面,崔家偌大府邸连一具胡氏家具都没有,既便她是十步杀一人的女中豪杰,可是对自己的男人也必须绝对服从,这个理念是深深铭刻在她骨子里的。
在得到杨帆承诺之后,古竹婷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女人,即便她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古竹婷对杨帆也生不起一丝抗拒。礼法是一股无形但无比强大的力量,由于她的特殊身份,这种尊卑观念于她而言尤为强烈。
杨帆见她这么听话,反而有些不安了,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多想,我作出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只是有些事总要有所准备。”
古竹婷被他握住小手,登时身子酥了,心也化了,杨帆不管要她做什么,都是只有顺从,哪里还能说出半个不字,再加上杨帆初次这般温柔地待她,她紧张的话都不敢说,只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杨帆大概是张扬跋扈的女人见多了,小蛮和阿奴虽不跋扈,却也活泼的很,对古竹婷这种受气小媳妇儿的模样很不适应,忍不住道:“小婷,你不用这么怕我。”
古竹婷赶紧申辩:“没啊,我没怕阿郎。”
杨帆无奈地道:“不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会考虑。”
古竹婷赶紧摇头:“我没想法啊,阿郎说怎样,那就怎样。”
“我是说……”
“嗯?”
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一副“恭聆圣训”的模样,杨帆不禁苦笑着以手抚额,古竹婷怯生生地道:“阿郎,奴……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杨帆苦笑道:“没有,我很喜欢啊,呵呵……”
笑声未了,三姐儿出现在门口,轻声禀报:“阿郎,门子传来消息,说是府前有崔林、沈沐求见,阿郎你看……”
“哦?”杨帆思索了一下,道:“请他们进来,到这里来!”
三姐儿答应一声,转身离开了。
古竹婷不安地道:“阿郎,我……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杨帆看她谨小慎微的样子很是无奈。虽然一个这样俊俏可爱,而且拥有一身诡谲莫测的惊人武功的女人对他如此俯首贴耳,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大男人心理,可是以后两人要朝夕相处的,总是这般,她该多么辛苦。
“也许多接触接触,让她适应了这种新关系就会好些。”想到这里,杨帆摇摇头,道:“不,你留在这儿,陪我一起见他们!”
青衣小帽的家人引着崔、沈两人到了前厅,再由老态龙钟的牛老管事引着他们去后宅,在后宅一处月亮门口,交由三姐儿引着,经修林小径、假山池水、葡萄藤架,一路行来,到了一处环境雅致的精舍。
从这处房舍建制的位置来看,应该是此宅主卧所在,男女主人日常起居之处。崔林心中的怒意渐渐淡了。杨帆能引他二人来这个地方,应该是真的身有不适,否则大可卧于书房佯作不起,能让客人登堂入室进入这个地方,就不大可能是装模作样了。
崔林心中暗暗纳罕:“难道杨帆真的病的很重,以致连起身迎客都觉的吃力?”
雕花镂饰的门扉处,俏生生地站着一位身材颀长、举步优雅的美丽的女子,翠色短襦,红色方片直裙,一条浅绿丝带束着细细的小腰。柔软的衣裳贴着丰隆高翘的臀部,裙子的下摆则是斜弧形的多褶斜裾,仿佛一条燃烧的美人鱼。
看到崔林和沈沐并肩走来,这条美人鱼微微蹲身为礼,轻盈的就像摆了摆她美丽的尾巴。用柔糯的声音道:“沈公子,崔公子。请!”
这般柔美的声音落在一向喜欢鉴赏美女的沈沐耳中。他的眉毛不由微微一挑。看这女子,姿容娇美,蛾眉细长,眼波媚丽,瑶鼻儿象牙般精巧白晰,一线红唇微微地抿着。斜挑起一抹鲜丽的妩媚,叫人眼前一亮。
这女子就是古竹婷了,原本就是极美丽的一个女子,此时刚刚得到了爱郎的承诺。芳心有寄、终身有靠,那神采飞扬起来,真是别具容光,即便以沈沐和崔林的眼界,早就见多了美女,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三姐儿在门外蹲身站定,由古竹婷引着两人登堂入室,转向内间。杨帆如今还比不得王侯,更不及世家底蕴,可毕竟身份地位与往昔大不相同,杨府也有了重门叠户的森严气派。
内部由十二扇屏的八角花鸟屏风与外间隔开,一转进去,跃入眼帘的就是一张橙色帷帐轻分的酸枝红木雕花架子床,床边还有一张同样质料精雕细琢的梳妆台,梳妆台上置着一架鸡心形可翻转的铜镜。
余此之外,再无一物,斜照的阳光映得桌面发出琥珀色的光,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都在下面的抽匣里面,沈沐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具加了机关的梳妆匣,只消一按按钮儿,抽匣就能自动弹出来,是时下最受豪门欢迎的一种妆台。
贴着床榻处还有一张高脚几,上面有一只细白瓷的花樽,里边插着几茎花枝。旁边还有一只托盘,上边放着汤碗、药罐。
沈沐和崔林一起望向榻上,杨帆倚着一个厚厚的靠垫,正微笑地望着他们,虽然他的气色现在已经好多了,可是与正常人毕竟还有差距,崔林和沈沐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有意装病,他的确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杨帆微笑道:“二位快快请坐,杨某有恙在身,不克远迎,恕罪!”
崔林讶然道:“前几日来访时,杨兄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间就病了?”
杨帆摇头苦笑道:“生老病死,向来都是不由人的,因何生病,我又哪里说的清楚。”
古竹婷听了俏脸却是一红,心虚地给二人搬过锦墩,让他们坐了,又侧着身子,在不阻挡杨帆视线的同时,用一双纤纤玉手,麻利地把稍稍散下的帷帐又束紧了些,然后便俏生生地退到床头处,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妻子似的,却并没有退出去。
沈沐略显意外地瞟了她一眼,随即便露出一丝了然,这才目注杨帆,微笑道:“我与二郎一别,迄今该有三载了吧?记得那时二郎还是羽林卫中一郎将。不想阔别三年,二郎竟有这般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为兄在新罗也听说了二郎做下的轰轰烈烈的许多大事。以一己之力斗垮御史台那班酷吏、安抚南疆六道诸蛮、奇袭契丹老剿,平定河北之乱,操纵官吏大选,智护庐陵回京,如今又搅得关内道一片腥风血雨。
呵呵,再联想起此前二郎巧妙离间吐蕃王相、智退突厥十万大军,如此种种,令人抚掌赞叹。如今,二郎在朝,那是官至四品的忠武大将军,在野,又成了我继嗣堂显宗宗主,真是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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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二章 龙兄虎弟
杨帆微笑道:“呵呵,小弟做这显宗之主,其实只是因缘巧合。于沈兄而言,或许可贺,若说可喜,此言当真么?”
沈沐郑重点头,一脸认真地道:“当真,此乃沈某肺腑之言,绝无半字虚假。”
杨帆目注他良久,轻轻点头道:“这三年,沈兄并不是都在新罗吧,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沈兄应该已经回来一年了,可惜小弟消息闭塞,对此一无所知,要不然,欣闻沈兄远归,小弟也会觉得可喜可贺的。现在么……,小弟病体虚弱,倒劳沈兄你登门探望,实在遗憾。”
二人一见面,便是一番唇枪舌剑,崔林听得如坐针毡,他时而向沈沐递个眼色,时而向杨帆飞个眼神儿,生怕这显隐二宗之主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
他今日来,虽然是做为世家代表、显隐两宗的调停人,可是他身份资历都不够,权柄又不及二人重,只能委婉地提醒与安抚,若是直接充当裁判,他是不够资格的,除非七大世家阀主出面。
听了杨帆的话,沈沐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二郎怕是对我心有怨尤吧,我知道,以你我二人的交情,一回来,为兄就该来探望你的,二郎做了显宗之主,基于显隐二宗的关系,为兄更该与二郎多作探讨。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杨帆也叹了口气,深有同感地点头:“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弟对这句话原还不甚了然,如今做了这显宗宗主,才明白居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有时候真是由不得一己好恶的。所以,小弟很明白沈兄的苦衷,也就无所怨尤了。”
沈沐目注杨帆,似笑非笑地道:“二郎此言当真么?”
杨帆郑重点头,一脸认真地道:“当真,此乃杨某肺腑之言,绝无半字虚假!”
这句话恰是沈沐方才说过的,二人目光一碰,忽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古竹婷侧立一旁,凝神倾听着这显隐两宗的大宗主唇枪舌剑暗打机锋。目光却只是留连在杨帆的身上,明亮澄净的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异样的神彩:“阿郎一本正经时好看,装模作样时……也好看得紧呢!”
两人这番话听在崔林眼中,却尽是假惺惺的套话了,他急不可耐地咳嗽一声。说道:“二位若是能互相谅解,偃甲息兵。那样才好。二位都是一宗之主。为了本宗的利益有所谋划无可厚非。
可是,如今你们二宗之争,不仅伤害了显隐二宗自身的利益,也伤害了各大世家的利益。各位长辈希望你们能够相互体谅,有什么问题磋商解决,尽快达成和解、解决纷争。两位就不要绕圈子了,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杨帆和沈沐本来谈笑晏晏,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的人,根本听不懂他们之间打的机锋。看起来二人就仿佛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但是崔林这句话一说完,杨帆和沈帆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沈沐坐直了腰杆儿,杨帆也坐直了身子,两人脸上的浅笑同时消失,换成一副肃然模样。
沈沐肃然道:“私底下,我跟二郎算得上是知己朋友,可是你我毕竟各有一班兄弟跟着讨生活,如果因私废公,那就不妥了。所以,为了本宗的利益,有些事我们还是要说个明白的。
我们不管怎么争,毕竟都是一家人,继嗣堂自家人怎么争都没有关系,二郎你借用官家的势力那就不妥了。宦途险恶,有些事可以摆到台面上说,有些事只能放到台下讲,其中变数太多,很容易脱离掌控,到时候不免害人害己!”
杨帆道:“沈兄前半句话甚合小弟之意,后半句可就不怎么中听了。本来若非沈兄击败姜公子,小弟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显宗之主,溯本求源,我该感谢沈兄才是。然则,我现在已经做了显宗之主,自然不能因私废公,我就该替显宗说几句公道话。
沈兄当初长安一战大败姜公子,没有借用过官场之力么?如果没有,那么小弟今日所为与沈兄又有何相干?朝廷上处置贪官,是为国除蠹虫、为民除大害,天公地道,法理昭彰,怎么就牵连到沈兄你了?
如果那些贪官贪污挪用粮草与隐宗没有关系,那么我何曾有过针对你隐宗的举动?如果你们之间有莫大干系,那么就是你隐宗率先借用过官方之力,是你们先坏了规矩,只不过沈兄借的是权,小弟借的是法,有什么区别吗?”
两个人就像对簿公堂的讼师,目光如鹰,紧紧慑住对方,一开口就火药味十足,崔林心中很是不安:“就这两位现在这副模样,今天真能谈和吗?”他对今天的会唔本来还是抱着相当大的期望,现在却有些不确定了。
刚刚从单相思进化到热恋状态的古姑娘目前正处于“花痴期”,她的男人,不是优点会看成优点,优点的会无限放大,所以她只听得心花怒放:“阿郎不只好看,口才也犀利的很呢!”
沈沐沉声道:“当然有区别。我隐宗借权,借的是一官之权,而你们借法,借的是一国之法。一人之权只及一人。一国之法却难免殃及无辜。你可知道,许多当初并未对我隐宗提供过什么帮助的世家力量也因延州一案受了无妄之灾。
这件事闹到今天这般地步,惹得各位阀主不悦,可以说都是因为你们显宗肆意妄为而酿成。二郎,做人是一辈子的事,做官只是一阵子的事,你可不要本末倒置,到最后弄得官没得做,连人也做不成!”
杨帆道:“沈兄所说的无妄之灾,小弟不敢苟同。那些人受了牵连不假,却不是无妄之灾,如果他们无罪,又怎会牵连其中?既然有罪,今日事不发,明日事也不发?你当延州众贪官捅的那个大窟窿谁能堵得上?
这件事一旦为朝廷所知,早晚还是一场大灾难,到那时,各大世家依托这些官员已不知又把多少精英子弟送进官场,这些子弟若是因为这些官员事发而受到牵连,那才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大灾难。
如今事发,短期内或者于各世家不利,可长远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免得一疥之癣变成腹心之疾!再者,你对我的指责毫无道理,这件事与我隐宗实无半点关系。我已经和伯儒说过了,杨某只是适逢其会,略加利用而已。”
沈沐冷笑道:“如此说来,二郎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杨帆颔首道:“小弟正是这么以为的。”
崔林忍不住道:“好啦好啦,今日请两位坐到一起,可不是请你两位争论谁是谁非的。无论谁是谁非,我们都希望这件事马上停止,否则七大世家多年来在官场中栽培的力量,怕是要在朝廷接下来的大清洗中折损大半。”
崔林痛心疾首地道:“武后立国十年,洛阳政局动荡不安,朝堂上一片腥风血雨,几无一日宁静,是以七大世家辛苦栽培的官场势力可几乎都在关中啊!”
杨帆和沈沐对视了一眼,同时垂下眸子,静静思索片刻,突然一扬眸,异口同声地道:“我们……”
二人戛然而止,顿了一顿,又异口同声地道:“你先说。”
崔林以手抚额,道:“沈兄年长几岁,就请沈兄先说吧。”
沈沐道:“好!那我就先提出我们的条件。继嗣堂自成立以来就以显宗为尊。可这些年来,我隐宗已经证明了能力在显宗之上,如果由我们作主,我们可以把继嗣堂经营的更好。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继嗣堂今后应由我隐宗作主了。”
杨帆冷笑道:“荒谬!”
他乜了崔林一眼,道:“鸡头与凤尾,若是伯儒,会选哪个?”
崔林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个问题,怔了一怔,才思索着道:“屈居人后何如自己作主,应该……选鸡头。”
杨帆摇了摇头,道:“我却以为,该选凤尾。”
崔林奇道:“二郎有何高见?”
杨帆道:“选择鸡头,的确能马上出人头地,可是你的视界永远都只有这么远了,地位也只有这么高了。鸡就是鸡,飞的最高也不过站上柴垛。可是凤呢,凤翱翔于九天之上,天地何等广阔,若想有大成就、谋大长远,就算屈居凤尾,比之鸡头又何止高出千百倍!”
崔林隐隐明白了杨帆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二郎之意是?”
杨帆道:“我显宗不但得先天之利,而且在官场上我显宗明显占据最大优势。各世家长者不管是想让家族继续屹立一方传承千年万年而不倒,还是想让子弟们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又或者经营农商,若是在官场中有人照应,其作用有多大可想而知。
再者,眼下这局面,我显宗明显占据了主动,如果我们推波助澜,促使朝廷继续查下去,隐宗在官场上那点薄弱根基将荡然无存。这个时候,沈兄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真的很佩服你,佩服你的鼠目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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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三章 盟约
沈沐毫不着恼,微笑道:“我隐宗在官场上的确根基浅薄,可各大世家却不然,你想穷追猛打,试问各大世家会同意么?”
杨帆对崔林摊摊手道:“伯儒,你看到了,隐宗这明显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逼着我投鼠忌器,逼着各大世家为他所用,各位阀主甘被隐宗利用么?”
古竹婷紧紧抿着嘴角儿,想笑。杨帆似有觉察,微微一扬眸,便看到两汪深潭正等在那里,含情脉脉,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禁温柔起来。
崔林满脸苦色地对沈沐道:“沈兄所求未免有些不切实际,我希望你们双方能拿出点诚意来。两位,越是大权在握的人,越要学会妥协啊。过于贪婪的人,永远都是昙花一现!”
崔林说到这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七大世家对于显隐二宗这场闹剧拿不出强有力的措施,就是因为对继嗣堂的妥协和内部无法平衡的意见。
隐宗几乎是凭沈沐一己之力发展起来的,他的人马都是原来无法进入世家核心的底层人物,所以这些人对沈沐毫无疑问的忠心,世家能做的干预有限。
世家对显宗的控制更强一些,却也很难完全阻止他们的行动,更何况只要隐宗不收手,他们难道能勒令显宗不还手,任由隐宗攻伐?这也不合乎各大世家的利益。
更何况,七大世家虽然对显隐二宗如此激烈的争斗不满,可是七大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隐宗的背后是陇西李和荥阳郑,他们是希望隐宗占上风的。显宗的背后是博陵崔、赵郡李。
本来还有一个范阳卢氏,而且卢氏在这三家中占据主导地位,可是因为姜公子一再失误。隐宗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壮大,直至与显宗平起平坐,甚至击败了他,结果姜公子被赶下台,这两年来,卢家在显宗中的影响每况愈下。
如今的情形是,隐宗背后站着陇西李荥阳郑,显宗背后站着博陵崔和赵郡李。太原王、清河崔正在积极介入,不过他们也清楚已经各由两大世家暗中支持的一宗,他们想插手进去很难。即便能够进去,也只能附于其他世家尾骥。
所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调和显隐二宗,努力促使双方达成平衡,只有显隐二宗势均力敌,显隐二宗背后的四大世家之间势均力敌。就能凸显出他们的作用,不管哪一派想要有所作为。都必须拉拢他们的支持。这样他们就可以插手其中。
而范阳卢氏呢,姜公子是被其他六大世家联手踢下台的,范阳卢氏的利益因此大受损害,范阳卢氏现在对其他六大世家都不大信任,他们现在没有同任何一方做过接触,一直在冷眼旁观。显然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等到战局明朗再出来站队,或者等到两败俱伤时再出来摘桃子。
试想,这样一群各怀机心、各有打算的世家集团。怎么可能对继嗣堂形成强有力的控制?这次仅仅是因为显隐二宗闹得太过火,他们才站出来约束,其实他们根本不希望显隐二宗一团和气。
站在显隐两宗背后的世家希望自己一方胜出,意图插手其中的世家希望两宗继续恶斗,最好不但显隐两宗斗得两败俱伤,站在他们背后的四大世家也元气大伤,那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主导。
只不过,他们希望的是在他们划定的竞技场里,把显隐二宗作为两名由他们来裁决胜败的角斗士做殊死一搏,不能殃及他们这些坐在看台上的观众,这种情况下,他们能起的作用可想而知。
杨帆和沈沐对崔林的话从善如流,马上妥协了。
沈沐很干脆地道:“好!那么我们隐宗就大度一些,退让一步,今后显隐二宗可以平起平坐。不过你们显宗独占的盐漕生意必须拿出来与我们共享。”
杨帆微笑道:“既然伯儒从中斡旋,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我同意显隐二宗今后平起平坐的地位,你们隐宗控制的陇右商路要对我们完全开放!”
既得利益谁肯让出来?就算他们两个人肯,他们手下的人也不肯,就算他们手下的人肯,站在他们背后的那四个大世家也不肯。
这其中不仅有他们多年经营的成果,有已经成型的运输销售渠道,有耗费了不知几代人力物力才建成的关系网,而且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他们控制的领域都是依仗地域之利,控制在他们的根基之地。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们可以向新的领域扩张,却不可能让出已经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利益。于是,杨帆和沈沐只做了片刻的谦谦君子,便又剑拔弩张起来。
沈沐冷笑着抛出了撒手锏:“二郎染恙闭门不出,想必有些事情还不清楚?当今圣上已经有意迁都了!你应该明白一国之都迁往长安,将意味着什么。暂时你虽占了上风,可是到那时候……”
杨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沈兄不在庙堂之中,不知庙堂之事。一国之都那是想迁就迁的么?就算皇帝马上作了决定,真要行动起来,没有一年的功夫也是无法成行的。而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们把你们打个落花流水了!”
就在崔林的眼皮子底下,堂堂显隐二宗之主,仿佛变成了两个辎铢必较的小商贾,为了每一文钱的得失而唾沫横飞争执不下,又或者变成了两个国家派出的使节,为了每一寸领土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可是在古竹婷眼中,她的男人可是非常大度的,只有那个沈沐小家子气。你看,阿郎都说了,可以尽量利用他的影响力来阻止朝廷对关内道官场进行更彻底的清洗,这是多么慷慨呀,他所要求的代价仅仅是让沈沐开放西域商道。
虽说阿郎也说了,这件事已经闹到了朝廷上,而且引起了朝廷各方势力的关注,所以他的努力最后能起多大作用、能不能阻止皇帝继续查办,这些都很难保证,可这不正说明阿郎光明磊落吗,否则阿郎何必把丑话说在头里呢,偏偏沈沐小肚鸡肠,就是不肯答应。
还有,阿郎说,只要隐宗放弃对显宗遍布盐漕的势力进行攻击,他就发动他所掌握的官场力量,促使朝廷通过河北道疏浚开通马颊河的谏议。
这项提议,是由世家背后推动的,早就有工部官报与朝廷了,可是因为河北道战乱后的萧条、开掘河道所需的巨大花费,有关部司一直在推诿扯皮,目前看来毫无通过的希望。
这条河道一旦开通将直达渤海,从此成为一条旱能灌溉、涝能排洪的重要河道,这对山东世家所控制的沿河大片良田将产生多么重大的作用啊。
而且开通以后,朝廷还可能通过它来转运海漕,阿郎已经很大度地表示,对于这条河道的海漕营运,显宗绝不插手。可沈沐却坚持要在显宗控制的盐漕上分一杯羹,明显不讲道理嘛。
沈沐和杨帆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如同一对技击高手正在殊死搏斗。你在这个方面提出利益诉求,我马上在另一方面提出补偿措施;你对我提出什么限制要求,我马上就有反制的动议。
听得头昏脑胀的崔林已经彻底绝望了,他认为双方已经不可能达成和解,此事只能报于各位阀主,请他们亲自出面来斡旋,否则……
可是偏偏就在这里,峰回路转,双方居然达成了协议:
双方决定,搁置一切有争议的问题,停止一切相互的攻击,毕竟眼下这场危机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若是任它发展下去,对双方都很不利。所以双方要同心协力,尽量减少朝廷彻查延州贪腐案对关中官场中世家力量的冲击。
因为在这件事情中显宗目前占据着主动,将要发挥的作用也更大,所以隐宗必须做出一些让步,如此才能安抚显宗一方的人,隐宗答应显宗可以重返长安,隐宗不得利用他们在关中官场和民间所掌握的巨大力量,对显宗势力的回归设置任何障碍。
当然,杨帆也投桃报李,表示在开通马颊河一事上,他将发动显宗的力量为隐宗鼓气造势,促成朝廷通过此议。不过,这事本来对山东世家及河北道百姓最为有利,与隐宗其实没什么关系,不知怎么,被杨帆七绕八绕的搅和进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海漕,就成了给予隐宗的莫大恩惠。
对此,帮亲不帮理的古姑娘认为,这是她们家阿郎聪明过人。
搁置争议,就意味着总有一天再起争端,但是至少眼前这场即将失控的大火要被控制住了,崔公子暗暗松了口气,在双方最终确立协约之后,崔林很满意地与沈沐离开了。
“小婷,扶我起来!”
杨帆没有送客,等客人离开了,才对古竹婷说了一句。
古竹婷听他一叫,心里甜甜的,这可怜又可爱的小女人,终于得到了她自以为纯属奢望的爱情,恨不得变成一只会摇尾巴的小狗狗,只要讨得她的主人的欢心。一句“小婷”,就让她像是喝了一罐子蜂蜜。
第九百三十四章 通天宫
古竹婷连忙上前,将杨帆从榻上扶起。躺了三天,饶是杨帆身子结实,刚一起来也有些头晕,身子只一歪,肩膀便触到一处柔软而弹性惊人的软肉。古竹婷俏脸一红,却佯作不知,只是牢牢地扶着他,生怕他跌倒了。
杨帆的眼神刚一看向挂在床边的衣冠,古竹婷就心领神会了,她小心地放开杨帆,确信他能站稳之后,才去取了衣冠,温婉地侍候他穿戴。古竹婷与小蛮和阿奴都不同,骨子里,她比这两个女人更传统,所以一旦对终身有所认定,也特别的温驯服从。
可是这里面固然有她性格本身的原因,但是以她十三岁就能行走江湖,摘走一方都督封疆大吏项上人头的超卓手段,若不是爱煞了这个男人,珍惜他的怜爱,又怎会心甘情愿这般雌伏。
“珍惜……”
想到这个词,杨帆有刹那的失神,宁珂的去世,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他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再也不让应该珍惜的,最终变成深深的懊悔与伤心。
“阿郎与隐宗达成了协议,总算可以清闲一阵了。”
古竹婷单膝跪地,蹲在杨帆面前,一边为他细心地整理着袍袂,一边愉快地说道。
“达成协议,可以轻闲了?”杨帆被这句天真的话逗得笑出了声,他轻轻一扶古竹婷圆润的肩头,古竹婷便乖乖站了起来。
因为面对面站的太近,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优雅白皙的颈仿佛弯下脖子去轻啄羽翼的天鹅,一抹红晕迅速爬上她的香腮,高耸挺翘的****则像一对枝头的蜜桃儿,在风中轻轻点头,桃子已熟,正等着它的主人伸手采撷呢。
杨帆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会对这样一个好女人视而不见,对她的似水柔情视若无睹。他在古竹婷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亲昵地道:“你啊!原来有些事情,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今日一唔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因为他这个亲昵的小动作,古竹婷心中马上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她轻轻扬起眸子,凝视着她的良人她的天,乖巧地问道:“什么道理?”
“所谓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
“朕,要让他们在这里,立下一份盟约!”
武则天站在金碧辉煌的通天宫里,轻顿龙头拐,用掷地有声的语气道。
这座曾经被薛怀义焚毁的万象神宫终于重新建成了。整座恢宏壮观、气象万千的巨大宫殿在原址,完全按照原尺寸、原样式重新建造,不过这座新的宫殿被武则天换了一个名字。
一直有些迷信的武则天总觉得那场火劫固然是人为的因素,可冥冥之中未尝不是天意,要不然薛怀义明明烧的是“天堂”,火势怎么就那么快蔓延到了万象神宫?所以这座新的明堂,被她改名为“通天”。
通天宫最后的修饰业已完成,武则天在上官婉儿和张氏兄弟的陪同下,拄着龙头拐杖,慢慢行走在这座巨大的宫殿里面。整座宫殿焕然一新,但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原本毁于大火的万象神宫,在她有魔力的手指下又重新矗立起来,这让她生起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张易之窥了一眼武则天脸上欣喜的表情,轻声建议道:“通天宫建成,圣人应该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以示庆祝!”
武则天摇摇头,说出了她就做出的打算:“朕,要让他们在这里,立下一份盟约!”
“他们?”上官婉儿飞快地瞟了武则天一眼,武则天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宝座,仿佛知道身边三个最亲近的人心中的疑惑,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对!他们!”
武则天转过身,一脸庄重地对上官婉儿吩咐:“明日停朝一天,传朕口谕,令武氏诸王、李氏诸王,明日一早,于刚刚落成的通天神宫见驾!”
自从国子监广文馆博士苏安恒通过铜匦上了那道密奏,武则天一直有些不安,在此以前,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能否得到坚决执行,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了。她想通过一个仪式、一个誓约来约束武李两家,避免在她身故后武李两家陷入大战。
可是,一个盟约,真的能约束别人么?
作为一个深谙权谋、最知利害的政治家,武则天从来都不相信它的效力,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寄希望于这种方式来保证她身后的政局稳定,对这个半生强势的女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武则天似乎也明白这个誓约可起的作用有限,当她举步走向宫门的时候,原本挺拔的胸膛又慢慢佝偻下去,在这金碧辉煌,象征着帝国命运和皇权的宫殿上,她的背影不可避免地苍老起来。
从十四岁起就跟在她的身边,受她指教、辅佐她治国的上官婉儿,凝视着她最熟悉的这个女人的背影,心中忽然浮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座宫殿的主人,正在逐渐失去她的帝国!”
武则天在殿口站住,用苍老却依旧不失威严的声音又加了一句:“叫太平也来!”
空荡荡的大殿上,回荡着她的最后一句话,上官婉儿和张易之相顾诧然。张昌宗快活地追上去,殷勤地扶住了武则天的臂膀,他根本体会不到武则天心中的感觉,更不明白武则天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毫无从政的天赋,却偏偏出现在波翻浪涌、诡谲莫测的权力中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祸非福。世间没有永恒的事物,张开举世无双的巨大树冠,替他这棵小草遮挡着风风雨雨的这棵大树,又能维护他多久呢?
※※※※※※※※※※※※※※※※※※※※※※※※※※
晨雾缭绕中的通天宫如同一座天宫神殿,宫殿顶上高达丈二的金凤半隐于晨雾当中,仿佛刚刚凌空飞至。
一大早,武氏诸王就齐集宫中了,其实他们本不用来的如此之早,但是武则天特意停朝会一天,传下旨意命武氏家族所有封王齐集通天宫,这些武姓王爷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免就紧张起来。
哪怕平时非常懒散的武姓王爷,今天也都起了个大早,魏王武承嗣病体严重,已经无法支撑,也让儿子扶着,颤巍巍地来了。
武氏王爷们自然而然地便凑到了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的面前,向他们打听今日皇帝召集诸王的原因。武三思其实也不明所以,却不愿表现的自己一无所知,是以只是沉着脸摇头,道:“都不要问了,一会陛下到了,你们自然就会知道。”
当初,武承嗣的势力比武三思更大,但今非昔比,围拢到他身边打听消息的人已经远远少于围在武三思身边的人,武承嗣正轻咳着摇头,武三思还需要装出一副消息灵通但不便透露的模样,他连装相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跟武三思已经斗了半辈子,可是现在一个“寿元将尽”就让他输光了所有的本钱,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远处,又有一行人从薄雾中走来,看到那些人,武氏诸王脸上顿时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那是……相王李旦和他的五个儿子,还有皇太子李显和他的三个儿子,一看到这个阵容,武氏诸王就明白了,今天皇帝召集了李武两家所有的王爷。李显有四子,但最小的儿子刚刚六岁,尚未封王。
李氏诸王走到与武氏诸王相距五六丈时便停住,两姓王爷分列在通天宫中间的御道左右,仿佛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雾气渐渐散去,两姓王爷中间那道无形的屏障却没有散去,武氏这边,由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两位亲王站在前面。武承嗣手中拄着一根拐杖,努力挺起他的腰。
站在他旁边的是对头,站在对面的也是对头,哪怕就要死了,他也不愿在老对头面前露出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让人家笑话,他的儿子被他轰到了后面,与一群郡王们站在一起。
对面,是皇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站在前面,八位郡王站在后面。则天门上的鼓声已经响起,继而满城响起了轰轰烈烈的鼓声,阳光普照,雾气迅速消散,可是却驱不散双方王爷们脸上的阴霾。
当然,这阴霾只体现在那些郡王们脸上,站在前面的一位太子、三位亲王神情与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武承嗣现在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神情,从他确认自己丧失了战斗资格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想争了,而武三思同样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因为他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相王李旦的表情非常平静,他目不斜视地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把外物尽皆置之度外,而皇太子李显,则是一脸谦逊平和的笑容,偶尔与对面的梁王眼神一碰,他还会非常亲切地微笑一下。
“皇帝驾到!”
一声高亢的呼喊,武李两家诸王一齐转身,武则天乘着一架御辇,只由几十名近身随从、侍卫们拱卫着从远处走来,并无仪仗伴驾,在她左右,分别走着衣带飘飘如御风而行的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
御辇前方还有御前待制上官婉儿身着一袭庄重的女官服饰,款款而行。婉儿身边还有一人,令人意外的是,这人竟然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是一身盛装,庄重肃穆,却又不失娇艳妩媚,与一旁人淡如菊婉约袅娜的上官婉儿相映称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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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五章 狸赋和平条约
“太平怎么也来了?”
武李两姓诸王齐齐诧异,最为诧异的就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如今既是王爷又是驸马的武攸暨,但是他们来不及多想,眼见御辇到了面前,他们只能一齐拜倒,高声道:“参见陛下!”
此时仪制,非盛大仪式或祭拜天地,大臣们见了皇帝只需一揖,不必跪拜,但是在场的这些王爷都是武则天的亲戚,辈份最高的是武则天的儿子和侄子,剩下的都是她的孙子和侄孙,自然当得起他们大礼参拜。
御辇停下,武则天懒懒地坐在御辇上,侧首俯视着跪在阶下的诸王。李氏这边有十位王爷,武氏那边,除了那个乐呵呵赶去和亲,却被可恶的默啜扣在手里始终不曾放回的倒霉郡王武延秀,还有二十位王爷。
李氏这边,所有的王爷都只有一个爵位,无一兵一马、不兼一官半职,而武氏这边,二十位中至少十位是带兵的。武则天从来没有如此直观地看到武李两家的力量对比,此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连她自己都觉得以前对李氏压制的实在是太狠了。
天下人心在李氏一边,要保证她的传承,必须得让李氏能站住脚。否则她若一死,武氏篡位,她的江山就要土崩瓦解,她将重蹈秦始皇、隋文帝的覆辙,到那时,只怕她的陵寝之处都难得安宁。
“必须得把武氏诸王的势力再削弱一下,要保证有他们的监督,我儿不敢恢复李姓、不敢恢复李唐江山,但是不能让武氏诸王掌握足以颠覆皇权的力量……”
武则天审视的目光从诸王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武承嗣身上,如果要在侄子里边选择一个能够取代李氏坐上皇位的人。只有武承嗣的能力才勉强有三分可能,可是这个只有三分可能的侄子,怕是要走在自己前边了,其他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都起来吧!”
※※※※※※※※※※※※※※※※※※※※※※※※※
“皇帝召集武李两姓王爷,立誓文,告天地于明堂,永不相负,绝不相争,铭刻于铁券。藏之于史馆!太平亦参与其中,一同署名。另,安乐已有孕三月,誓盟之后,天子将亲自主持仪典。嫁安乐于崇训。”
婉儿这条只有两指宽,寥寥三行文字的纸条。已经把今日将要发生在通天宫的一切堂前幕后事。提前尽数告于杨帆。
“盟誓?皇帝居然将未来帝国的安定,寄望于一纸盟约,看来她是真的别无办法了。”杨帆嗤笑一声,虽然他比武李两姓诸王都早了一步知道这个消息,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带给他什么震动,他真正关心的其实只有一条:“太平亦参与其中。”
杨帆长长地舒了口气。抚着下巴悠悠地想:“皇帝……终于开了禁令,默许太平涉足政坛了么?”
这是一次武李两家的重大政治盟约,男主外,女主内。本不该有太平公主参加的。武攸暨作为一家之主,应该全权代表他的妻子,可是太平公主也得以出席,并且在盟约上署名,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武李两家有多起联姻,并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个武家媳妇儿,如果仅仅因为她是李家的女儿、武家的媳妇,那么得以参予此次盛会的,就不应该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
很显然,在武则天的眼中,她的女儿是独立出来的,不仅仅是作为武李两家联系的一条钮带,而且是一方独立的政治力量。
皇帝扩百骑为千骑、增强朝堂中李唐旧臣的比例,都是为了将严重倾斜到武氏一方的天平调整到平衡状态。可是,仅凭这些力量,显然还是不够,如今这架政治天平,是靠武则天伸出一根手指,强力压在李氏一边,这才确保了双方暂时的和平,只要她抽离手指,这架天平就得重重地砸向武氏一方,李氏的力量实在是太薄弱了,而太平,无疑是一个能够起到平衡作用的人。
太平公主既有李氏公主的身份,又有武家媳妇的身份,站在她的立场上,她不会希望武李两方有任何一方彻底失败,无论哪一方被彻底铲除,她都将被置于一个极其难堪的位置。所以,太平公主无疑是那个最适合担任武李两家势力平衡调停人的人,可是一直以来,武则天都没想过用她,直到重用杨帆都没考虑过她。
一个篡位登基的皇帝,最担心的就是别人有样学样也来一次篡位。这位女皇帝是太平的母亲,她深知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机与智慧,却一直严厉约束,不许她涉足政坛,显然是担心她效仿自己。
她是从儿子手里夺位的,因为孝道的约束,她的儿子既便有勇有谋、有胆有略,也没有办法造她的反,再加上天下人大都以为她即便夺了位早晚也要还政于李,因为她的亲生儿子都姓李,她登基时已经六十多岁,根本不可能再生育,所以她能比较顺利地登基。
但是如果太平也有此野心,她却没有她老娘所拥有的那些优势,如果她滋生野心,只会搅得天下大乱,所以武则天一直把女儿紧紧地关在牢子里,不许她露出尖牙利爪,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很显然,她已经发觉,如果不让女儿出马,她那两个绵羊似的儿子即便大义在手也成不了大事。
杨帆的脑筋迅速转动起来:“太平是女人,很难直接插手军队,看来皇帝是打算让太平在政坛上有所作为,进一步加强李氏家族对政坛的控制。这样的话……”
至于婉儿纸条中提及的安乐因已有孕三月,仓促出嫁的消息,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目光刚刚扫过时,报以一声冷笑。在他眼中,那个女人就像他生活多年的那个海岛上生长的一种奇花,开着最艳丽的颜色,散发的却是能熏死人的尸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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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盟誓之后,理所当然要有一场皇帝家宴。
此前不曾出现在明堂的许多皇室宗亲也都来了,其中包括刚刚做了武家媳妇的几位新娘子和即将成为武家媳妇的安乐。
安乐公主打扮得异常娇媚,她身上那条羽裙是时下洛阳最流行的款式,不过坊间流行的羽裙都是用锦鸡等飞禽羽毛缀成,而她的裙子是用昂贵的孔雀羽毛修饰的,可是即便这么华美的裙子也夺不去她的风彩。
在场所有人中,毫无疑问她是最美丽的一个,
太平公主的艳丽,像一轮璀灿的骄阳;上官婉儿的清丽,似一缕柔和的月光;而安乐公主,却像是一道七彩的长虹,横亘于长空。三者之中,她更年轻、更活泼、神采飞扬,夺去了殿堂上所有女人的光芒。
但是,武则天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时,却总是不经意地一蹙,隐隐透着一丝憎厌。这个女孩儿本来是武则天在孙子辈子里最喜欢的一个,可她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武则天的欢心。
孔雀裙束着的细细的一管小腰身,即便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纤腰依旧婉约。但她已经有身孕是勿庸质疑的。武则天对此很不高兴,一个未出阁的皇家公主,居然做出这种丑事,真是有辱门风!
人总是这样,自己犯错时,可以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原谅自己,但是当他的儿女犯下同样的过错,他就会恨铁不成钢,他就会暴跳如雷。
武则天就是这样,太宗朝时做过才人的事就不消说了,毕竟从理论上来说,进了宫的女人,个个都算是皇帝的预备老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侍候过皇帝,每一个宫女都有向皇帝献出贞操的义务,放出宫后不一样嫁人?
才人既是妃嫔的一个等级,也是女官的一个职衔,有几个女官侍候过皇帝的枕席?做女官可以是因为背景,比如选自大臣家庭的,皇帝从不曾宠幸,也要给个名份,以安臣子之心。还可以是因为资历、功劳,或者是在御前得用,却不见得一定陪皇帝上过床。
除皇后和四妃以外,其余的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以及六尚诸司,都是皇帝的预备老婆,其中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皇帝,更不要说侍奉枕席了。
但是,她后来蓄养面首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当她得知女儿与杨帆勾勾搭搭的时候,她虽震怒,却对有样学样的女儿摆不出母亲的威严。现在也是一样,虽然安乐未婚有孕,可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进行训斥,更何况还要顾忌皇室的脸面,她只能尽快让安乐和武崇训完婚。
然而不能责斥,并不代表她不厌恶。而且她最初喜欢安乐,是因为安乐的活泼美丽仿佛少女时代的她,可她毕竟出身豪门,选入宫中之前,她的父亲就是国公,她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这跟安乐不同。
活泼和粗野,天真与浅薄,其实只是一墙之隔,乍一看似乎一样,可是以武则天的阅历,很快就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对安乐她早已不复当初刚刚见到时那般惊喜,因为这桩事,就更生憎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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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六章 珠胎暗结
不过转眼看见她的儿子和侄子们,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武三思正举着杯,抚着相王李旦的肩膀,在他耳边笑语着,然后两人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皇太子李显正盘膝坐在武承嗣的旁边,一脸关切地询问着他的病情。几位郡王则围在驸马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夫妇周围谈笑宴宴。
武则天喜欢这种场面,虽然她也知道,这种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她在场,但是两边关系大有改善也是事实,多帮他们制造些互相接触的机会,谁说他们就一定不能和睦相处呢?
武则天微笑着,想起了她曾训养过的狸猫和鹦鹉,狸鹉不能和平共处,但武李两家一定能。
婉儿也在座,如果说二张因为武则天的原因还算半个武家人,那么婉儿就是这场家宴唯一的外人了。但是,在场的所有人,谁有她陪伴武则天的时间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并不比这些与皇帝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远。
婉儿面前有一碗雪白如炼乳的驼蹄羹,还有一盘金钱鹿肉,配着鲜榆黄磨,鲜嫩醇美,十分可口。这两道菜婉儿一向很喜欢,可是不知怎么了,此时闻到那浓郁的肉香,她却一阵阵地反胃。
婉儿轻抚着胸口,虽将菜肴推开,可满室飘香,气味儿还是薰人欲呕,婉儿咽下一口酸水儿,实在有些忍不住了,生怕堂上呕吐出了大丑,赶紧起身悄然行至武则天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
武则天正望着儿孙们其乐融融的模样颔首微笑,婉儿的告退她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在她看来,这是婉儿一向乖觉谨慎才提前退席的。今日盛宴乃是皇帝家宴。皇帝留她那是恩宠,可真是一直陪到曲终人散,那就不是乖巧的婉儿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便飘然退向屏风之后。匆匆走出殿堂,秋风一吹,婉儿胸中忽然又泛起一阵作呕的感觉,她急忙扶住一根廊柱,急促地喘息一阵,才抑住呕吐的感觉。
符清清听说待制从宴上归来,忙拿了几分文稿赶到婉儿住处。刚要说话,忽见婉儿扶案蹙眉,脸色苍白,不由惊道:“姐姐,你怎么了?”
婉儿摆摆手。道:“给我杯水,叫个御医来。”
“好!”
符清清赶紧放下文稿。倒了杯给婉儿。又匆匆出去,吩咐宫娥去请太医。不一会一个眉清目秀,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太医便随着宫娥匆匆赶来,一进书房,便向上官婉儿长揖道:“下官太医院助教杨易,见过上官待制。”
太医院有医师、医工、医生、典药、医博士、医助教。再往上才是医正、医监、医丞、太医令,不过后面这些人主要负责太医院管理事务,具体负责开方诊病的就是以医博士和医助教为首。
杨易就是太医院医助教,这位杨助教今年刚刚五十七岁。在那些皓首银须的老太医们之中可谓年富力强,家传医术十分高明,要不是因为偶感身体不适的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上官婉儿,根本就不必由他出面。
婉儿这时翻腾的心口已经平静下来,见太医到了,便道:“杨助教不必多礼,请坐!”
杨易在卷耳云纹酸枝红木的矮几对面拾个蒲团坐了,婉儿道:“妾今日偶感脾味不适,方才骤闻油腻,险些呕吐,劳烦先生看一看。”
杨易欠身道:“有请待制伸腕。”
婉儿伸出手,翠袖一垂,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细细腕管,杨易不敢多看婉儿,目不斜视地伸出一指往婉儿腕上一搭,只以一指切脉。
这倒不是杨助教有意在婉儿面前卖弄他高超的医术,实在是卖弄久了,习惯成自然,要不然你以为“年纪轻轻”便力盖太医院诸多国手凭的什么?医生们之间又无法打擂台决胜负,必要的包装还是应该的。
杨易以一指搭在婉儿脉上,片刻功夫,脸色便是一变。
婉儿眸波飘转,恰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震惊,心神也是一紧,她本以为秋日着凉,伤了脾味,虽然叫了太医,其实也没怎么在意,可是一瞧这太医神色变化,婉儿不禁一惊:“莫非我真得了重病?”
杨易皱皱眉,飞快地向婉儿睃了一眼,不想婉儿正盯着他看,目光一碰,杨易的身子明显一震,差点一下子跳起来。站在一旁的符清清一惊,赶紧问道:“杨太医,婉儿姐姐病情怎样?”
杨易急急收回目光,慌乱应道:“哦,哦哦,我再看看。”杨易又搭了一根手指上去,拧着眉毛号了半晌脉,又搭一根手指上去,三根手指号了半天,眼看就要拿整只手去抓了,符清清按捺不住道:“喂!杨太医,你究竟诊出来什么没有?”
杨易的身子猛地一颤,幅度不大,但他正有三根手指按在婉儿腕上,这细微的颤抖却是瞒不过婉儿,杨易避开婉儿锐利的目光,慌忙答道:“待制只是公务繁忙,致生疲倦,脾胃虚弱,只需益气健脾、和胃降逆,就能调和中正。下官这就回去,亲自抓药,着人煎好后给待制送来。”
杨易说完便匆匆起身,向婉儿一揖,又向符清清一揖,挎起药箱就走。婉儿冷眼看着,见他慌里慌张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伸手拉门时,手指都在哆嗦,突然星眸一凝,沉声喝道:“站住!”
杨易一惊,仓惶转身,强自震定地躬身道:“待制还有什么吩咐?”
婉儿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杨益低着头,额头隐隐已有汗水沁出,这时符清清也看出不妥了,急步赶上来站在婉儿身边,警惕地瞪着杨易。
婉儿盯着杨易,寒声道:“杨助教,虽然这是宫里,可我若想杀你,也只如同捻死一只蚂蚁,不会掀起半点风浪,你信不信?”
“吧嗒”一声,药箱落地,杨易“卟嗵”跪倒,叩头如捣蒜:“待制开恩,待制饶命,下官什么都不会说,不不不……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
婉儿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气,一字一句地道:“你说!我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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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在家宴上只喝了两杯醪糟,便已有了几分醺意,随着身体的老迈,她的酒量也是越来越浅了。但是今日这场家宴,看来是令她很愉快的,当她回到丽春台时,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张易之见女皇今日兴致颇高,忙凑趣道:“圣人今日开心,要不要叫奉宸监的人为圣人歌舞一番,他们前几日刚刚排演了一曲新的歌舞呢。”
“不必了!”
武则天笑吟吟的摆手,脸上还带着几分酒后的潮红,但是眸子已经渐渐变得清明起来,这点酒只能让她微生倦意,却不能乱了她的神志。
武则天用清晰有力的声音道:“朕倦了,要睡一会儿。你给朕传一道旨意,命户部左侍郎裘零之、郑中博,刑部陈东、孙宇轩,御史台胡元礼、时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陈彦如,金吾卫武懿宗、千骑营杨帆,明日至武成殿见驾!”
一听武则天召集的这些官员居然囊括了户部、刑部、工部、都察院,以及两支禁军统领,武也有文也有,而且彼此间根本没有什么关联,张易之不由一呆,不过他没敢怠慢,在武则天转眼向他看过来之前,便已欠身应道:“臣,遵旨!”
看着武则天由宫娥扶着慢慢进入寝宫,张昌宗马上凑过来,小声道:“五郎,你说圣人召集这些人干什么?”
张易之轻轻摇了摇头,张昌宗转了转眼珠,道:“这件事事先连你我都未得着半点口风,这也太过机密了吧?你说上官待制会不会知道?”
张易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隐隐地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又摇了摇头。张昌宗道:“要不然,我去找上官待制问一问,我们对上官待制一向礼敬,如果她知道,这个面子不会不给我们。”
张易之的眼珠错动了一下,颔首道:“好!你去吧,我去着人传圣人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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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房中静静的,唯有窗格上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向室内逸散着淡淡的幽香。窗子开了一半,一只翠羽黄喙的小鸟儿扑愣愣地飞来,站到了窗台上,扭头啄了啄翅下的羽毛,好奇地向室内探头探脑。
书房里空荡荡的,婉儿此刻已经绕到了屏风隔断的清雅内室,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手轻抚腹部,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好奇还是惊喜、又或者是恐惧或者担忧,还有几分恍惚与不敢置信。
符清清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撞来撞去,偶尔停下一刻,马上紧张地啃起小指,这是她心情紧张时的小动作。
直到小指都快被她啃秃了,符清清才一脸毅然地对上官婉儿道:“姐姐,此事太过重大,你万万不可信任杨易,将生死大事托付于他,我们得把他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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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九百三十七章 护子
上官婉儿抬头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符清清。
符清清道:“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个医助教,只要姐姐点点头,妹妹马上亲自去操办此事,管叫他死的天衣无缝,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婉儿轻轻吁了口气,缓缓说道:“要杀杨助教很容易,可是杀了他之后呢?”
符清清愕然道:“杀了他之后?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啊,这件事将再也没人知道,姐姐不就安全了么?”
上官婉儿抚着平坦的小腹,摇头道:“那我腹中的孩儿怎么办?十月怀胎,能瞒得住人?于事无益,又何必杀人,我想要这孩子健康、平安、喜乐地长大,就该多替他积阴德,怎能让他尚未出生先背了一条人命。”
符清清顿足道:“哎呀我的好姐姐,你还想着把孩子生下来?那怎么可能,杀了杨易之后,姐姐就得以省亲为由出宫,找个不识姐姐身份的医生堕胎,歇养两日再重返宫中,到时候才能平安无事!”
“堕胎?”上官婉儿脸色大变,急急摇头道:“不!不行!绝对不行!我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人伤害我的孩子。”
她的小腹还非常平坦,可她轻轻抚着腹部,好似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小生命正在里面孕育着,一时间神情也有些痴迷起来:“这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孩子,这是我的骨血,在我腹中孕育的生命……”
符清清急得脸庞胀红,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道:“姐姐,你醒醒吧!如果你死了,难道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上官婉儿脸色一白。怔忡片刻,迟疑道:“我……我服侍陛下多年,若是苦苦哀求于她,想必她就算要惩罚我,也会念在我这么多年尽心服侍她的份上,放过这个无辜的婴儿,哪怕这孩子一出生就像我当年一样被充为官奴,只要他还活着他爹爹也总有办法救他的!”
符清清冷笑道:“姐姐是说,当皇帝知道她最信任的替她料理中枢、操纵天下的内廷宰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和一位本不该与她有所接触的外廷武将秘密结成了夫妻。还有了一个孩子?
你以为皇帝知道以后,还会念及旧情,饶你不死?你以为,皇帝已经老糊涂了,不会由此联想到一些事情?你以为。一个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挥出屠刀时都毫不眨眼的皇帝,会对你法外施恩?你醒醒吧。那时不但你要死。孩子要死,就算杨帆也一样要死!”
上官婉儿攸然抬头看向符清清,脸色苍白如纸。
符清清急道:“姐姐,当断不断,反受……”
“上官待制在吗?张昌宗求见!”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入,上官婉儿一个激灵。赶紧抬手制止了符清清,悄声道:“你等在这里!”
上官婉儿拾袖拭去眼角泪水,急急走到外间,平抑了一下情绪。便打开房门,微笑道:“张奉宸何故光临,怎也不使人知会我一声,婉儿有失远迎,还请张奉宸莫怪!”
上官婉儿将张昌宗迎进来,请他在书房里坐下,张昌宗这人性子直率的很,不用上官婉儿问起来意,他连寒喧客套的话都没说,便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
张昌宗固然没有心机,其实也没有这么缺心眼,他之所以如此直率,是因为作为宫里最大的两大势力,上官婉儿和他兄弟二人一直很和睦、相处的很默契。
在他们的势力扩张期间,上官婉儿从未给他们制造障碍。相应的,他们也对上官婉儿投桃报李,从没想过攫取婉儿的权利。一则,宰相门第、名门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对同样出身宰相门第、名门世家的这位大才女颇为尊敬,二来就是因为上官婉儿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善意。
还有就是,他们也清楚,即便他们能扳倒上官婉儿,也无法控制整个内廷,有一部分作用他们永远也无法取代婉儿,哪怕是阉了自己当太监。所以有一部分权利,他们也就永远不可能掌握。
虽然双方这么赤裸裸的沟通消息,揣摩皇帝旨意的事情以前还从未干过,不过双方长期的配合,早就形成了默契,也明白对方的心思,那么揭开这层窗户纸,也就是水到渠成自自然然的事了。
婉儿此刻满心都是自己有了亲生骨肉的狂喜,焦虑的是如何保住这个孩子,心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哪里心思听张昌宗说什么,直到从张昌宗口中听到杨帆这个名字,婉儿才醒过神儿来。
“这件事,婉儿着实不知……”婉儿向张昌宗歉然笑笑,道:“还请张奉宸再说一遍,圣人所召都是何人,或许……婉儿能猜出一二。”
张昌宗放慢了速度,把皇帝点到的那些人又重复了一遍:“户部裘零之、郑中博,刑部陈东、孙宇轩,御史台胡元礼、时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陈彦如,金吾卫武懿宗、千骑营杨帆……”
婉儿凝神听着,心中急急思索:“这些衙门有文有武,有民政有司法,彼此间全无干系,怎么突然把这些人召集到一起?皇帝这是想干什么?最近有什么事是需要这些衙门联手去做的呢?”
“啊!”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她的心头,婉儿双目一亮,脱口叫道:“我猜到了!”
张昌宗欣喜地道:“待制果然冰雪聪明,不知待制想到了什么?”
婉儿一字一句地道:“圣人心意已定,这是要准备迁都了!”
张昌宗懵懵懂懂的,还是没想出这件事跟迁都能有什么关系,上官婉儿只好耐着性子又跟他解释了一番。
其实,皇帝迁都跟老百姓搬家差不多,只是规模的大小、需要考虑方面的多少不同。
一户人家要搬家,得先把新家打扫干净、装修完毕,屋子里要是有老鼠蟑螂得先除害。一车车的家具,得考虑道路通不通、宽不宽,还得考虑新居周围的菜市场、医院学校等各种配套措施全不全。
皇帝迁都基本上是一个道理,武则天登基有十年了,可是朝廷从长安搬出来都二十年了,这长安的宫殿和各部司的衙门还能不能用,需不需要维修粉刷一遍,自洛阳往长安十余万军民赶路,这路况如何,这些都得心里有数。有问题马上解决。
再者,迁回长安的官员、家眷、奴仆、军队至少十多万人,因为朝廷中枢迁移,全国各地往来首都的商贾、士绅、举子、公差,都要跟着转去长安。长安实际上一下子就要增加几十万人,粮道通不通畅?吃饭问题也要解决。
以上这些。就是工部与户部的责任了。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去除四害了!
什么苍蝇蚊子、老鼠蟑螂,都在消灭之列。通过延州一案,女皇对关中的吏治已经很不放心了,首都之地若吏治败坏就会严重影响朝廷中枢的稳定,皇帝要迁都回长安,当然得对关中进行一次“大扫除”。
皇帝要迁都。调动军队那是必然的,这是所有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虽说到时禁军要从洛阳这边调过去,难道不需要军方有人去打前站?军队的安置同样是个大问题。之所以让北衙的人去,也正因为北衙禁军才是皇帝最核心的部队,是常驻都城的军队。至于南衙,都是从全国各地轮调府军入京戍守,不是当务之急。
上官婉儿分析的头头是道,张昌宗听的连连点头,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急急琢磨着,通过迁都张家能得到哪些什么好处,可惜他的肚子里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再也没有旁的了,想了半天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放弃,想着回去说与五郎,且由五郎来拿主意。
等婉儿说完,急于回去报信的张昌宗便长身而起,向婉儿心悦诚服地一揖,感激地道:“待制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份恩情,昌宗铭记心头了,容图后报!”
上官婉儿随之起身,浅浅一笑道:“张奉宸客气了,你我都是为圣人做事,想着弄清圣人的心意,也是盼着把事情办的更好,让圣人更省心、更开心。为君分忧,本就是我们为人臣子的本份,说什么谢不谢的。”
张昌宗哈哈一笑,向上官婉儿拱手告辞。上官婉儿送了张昌宗离开,回到书房坐下,手托香腮痴痴出神。
符清清从卧室里走出来,焦灼地对上官婉儿道:“姐姐,清清方才仔细琢磨了半晌,若想保住这个孩子……”
上官婉儿目光一亮,道:“你想出办法了?”
符清清尴尬地道:“没……,清清计拙,实在无法可想。要不然,还是把这消息告诉杨将军吧,叫他打个主意出来。他……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只管惹祸,不管消灾吧。”
说到这里,符清清便有些怨气,低声嘟囔道:“这些男人最混账了,只图自己快活,怎么就……就这么不小心……”
她毕竟是个未嫁过人的姑娘,说着说着,自己的脸先就红了。
婉儿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行!你方才也听到了,他马上就要离开洛阳,有大事要做,如何分身顾及于我?再说,这件事,他能有什么主意?徒然让他分神罢了。你放心,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我一定能保住我的孩子!”
这一刻,她黑若点漆、清澈无比的双眸中流露出的是温柔而决绝的光,这个气质如月光般柔弱的女子,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发出的是裂土难憾、坚逾金石的声音。没有人会怀疑,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她的孩子,她就会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毫不犹豫地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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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八章 昏君
翌日一早,病体已然痊愈的杨帆正要返回千骑营,宫中便有人来传旨宣他入宫。
杨帆在宫里一直待到近午,才和户部、刑部、工部、御史台的诸多官员一起乱烘烘地离开皇宫,众官员都脚步匆匆,急急赶回部衙,急着把这个消息说与本衙长官和走动很近的所有官员:
皇帝已决意迁都了!不,不是决意,是已经着手迁都了!
武懿宗也参加了在武成殿召开的御前会议,在见到杨帆的时候,武懿宗的脸色马上忽青忽白地变幻起来,仿佛脸上开了一个大染坊,但是他并没有如杨帆所想,马上恶狠狠地扑上来疯狗般撕咬,这倒令杨帆有些意外。
杨帆已经知道那座青楼的妓女和嫖客都受了牵连,由此举动,便可以揣测出武懿宗虽然会对他行报复之举,但绝不会大张旗鼓,他已经在自己面前丢尽了脸,绝不会再在洛阳所有百姓面前继续丢人。
但是当时他那泼皮无赖般的行径,是有好几位朝廷大员看在眼中的,官场上是肯定传开了,所以杨帆估计他在宫里面见到自己时必无许多顾忌,说不定马上就会像上次一样当场动手。
却不想武懿宗居然懂得隐忍了,这令杨帆对他刮目相看。杨帆不怕一个自己只要一跺脚,就会冲着他狂吠不止的疯狗,可是若这疯狗懂得了隐忍,由疯狗进化成毒蛇,倒是不可不防了。
皇帝召集他们来不是议事的,是直接下令,命令他们马上交接手头事务,次日一早启程,前往长安安排迁都前的各种准备事宜。
武懿宗一听。就顾不上盯着杨帆发狠了。姑母果然决定迁都,他就是迁都先遣官的一员,皇帝迁回长安,他这个禁军将领就没有遥领洛阳地方屯军的道理,这支军队必须得交给南衙。
通过迁都,皇帝连削带打,既削了他的势,又壮大了政事堂的势,而宰相们权力得以扩张,实际上就是壮大了李唐家族的力量。武懿宗现在脑子里转悠的都是如何利用先遣之机在长安攫取权力。哪还顾得上杨帆。
杨帆离开皇宫后马上吩咐一名亲兵前往千骑营送信,告诉司马许良,移交玄武门防务,收拾行装准备拔营。差了一名亲兵奔千骑营后,杨帆便匆匆回了杨府。一进门便吩咐:“去,把古大、古二、古三还有古姑娘叫到书房来!”
古氏三兄弟的防区在杨府外宅。来得最快。很快他们就昂首挺胸地站到了杨帆面前,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飞扬,看着杨帆的眼神儿,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亲切与欢喜。
阿郎睡在他们妹子怀里被满宅的人看在眼里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了。照理说,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该去把这个占他们妹子便宜坏他们妹子清白的王八蛋狠狠扁上一顿,但是……三兄弟却是心花怒放。
府中奴婢下人们略显异样的眼光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发现阿郎的时候,他们是在房上。而且阿郎还生着病,如果他做了“坏事”怕也有限,如果是在床上……,那就完美了。
千万不要以为古氏兄弟这是攀附权贵,把自己的亲妹妹往火坑里推。其实他们根本没想过如果妹妹成了阿郎的女人,他们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他们开心,是由衷的替自己妹子开心。
他们三兄弟中,最小的老三家里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可小妹还小姑独处,早就过了适婚年龄了,三兄弟疼爱妹妹,不替她着急才怪。如今妹子这岁数,再加上她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可嫁谁才好?
如今只要小妹愿意嫁,而且那人是个带把儿的,他们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更何况那人是杨帆呢,这等身份地位且又年轻英俊,在他们看来,小妹不知多有福气,才捡到一个如此完美的良人。
至于说做不了正妻什么的,在他们心里压根就没考虑过,以阿郎的身份地位,他们古家的女儿做妾都是高攀了,原先是奴籍的人,哪怕是被抬作民籍,普通人家也不会愿意娶他们家的女子为妻,这影响怎么也得做上两代良民,才能渐渐清除。
更不要觉得他们有一身十步杀一人的超卓武功就如何,武技高手从来就不是正统社会里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传奇小说里的游侠儿,大都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贵主人。游侠儿是最远离社会秩序的一群人,他们一再宣扬如何的蔑视礼法、轻视权贵、无视尊卑,恰恰证明他们地位的低下和身份的卑贱。
正如男尊女卑的时代,妒妇悍妇固然有,却是少得可怜,正因为少,偶尔出一个妒妇悍妇才会被文人引为奇事记载下来。被宣扬的永远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脑子进水的妖怪,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不合时宜的怪想法。
三兄弟的武功,杨帆见识过,每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如果以一敌二,他可能就只有略占上风,如果三兄弟一起出手,他必败无疑,所以对三兄弟的身手他是很信任的,但是说到脑筋……杨帆更相信古姑娘一些。
所以一见三兄弟到齐,杨帆不等古姑娘赶来,便说明了召集他们的用意:“我马上就得去长安,你们回去收拾行装,午后启行。”
三兄弟毫不犹豫,恭声应道:“是!”
杨帆又道:“我明日才走,你们先我一步,有事需要你们去做,具体需要做些什么,我会说给古姑娘听,到时,你们听令妹安排就是。”
古氏三兄弟连连点头,心中只想:“我们这些做大舅哥的终究不及小妹跟他亲啊!”
三兄弟出门的时候,恰好一身绿袄短打的古竹婷匆匆赶来,老大向妹妹挤了挤眼睛,老二向妹妹翘了翘大拇哥儿,老三则向妹妹扮了个鬼脸,面对三位兄长的善意取笑。古竹婷的俏脸登时爬上两抹红晕。
杨帆对她的承诺,她还没有说给家里人听呢,她要把这份幸福与欢喜藏在心里,一个人在午夜的时候捧出来慢慢品味。她要等着阿郎公开实现他的承诺时,再把这件事变成送给家人的一个惊喜。
不过,在古氏三兄弟除了杀人时机警老练,平素简单到极点的脑袋里,妹子都抱着阿郎睡了一夜了,这清白女儿身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了,那还用想么?他不要都不行。他要是敢不要,三兄弟就……
当然啦,阿郎对古氏一家有重如山岳的大恩,一辈子都还不清,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能跟他动粗的。不过……阿郎那么好的人,也不可能委屈了妹子不是?
“阿郎!”
古竹婷红着脸蛋儿对杨帆说了一声。长长的眼睫毛便垂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脚尖儿在青砖上划着圈儿,那小儿女的羞态别样迷人。
可惜她一番媚眼儿都做给瞎子看了,杨帆正趴在案上提着一枝笔涂涂抹抹,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头也不抬地对她道:“今日入宫。我得皇帝旨意,明日一早就要去长安,这一去,估摸着一年都回不来。”
古竹婷“啊”了一声。俏脸顿时刷白。她因女子身份方便出入内宅,一直负责着内宅的警戒,那就不可能跟阿郎走了,阿郎这一去要一年,那……
杨帆继续道:“我方才已经跟你三位兄长说了,你和他们三个下午就走,先我一步赶去长安,替我做一件大事。”
古竹婷的心马上从地狱飞回了天堂,这不是意味着不但能长伴郎君左右,而且这段时间没有别人只有自己?重新活过来的古竹婷眼中氤氲的雾气还未散尽,便脆生生地答应一声:“是!”
抿了抿嘴唇,古竹婷忍不住道:“女皇事先没有半点口风透露,未经满朝文武廷议,迁都这么大的事情,说办就办了,果然是乾纲独断呢!”她的心里甜滋滋地又加了一句:“皇帝英明!”
“哦?”
正笔走龙蛇的杨帆笔尖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这你可说错了,迁都这么大的事情,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教、建筑、漕运……,还要说服那些在洛阳利益太多不愿迁都的王公大臣,牵涉的面儿实在是太广了。
稳妥的办法,应该通过廷议,再动用举国之力来安排。如果放在十年……不,哪怕是五年前,皇帝都会这么做,如今给满朝文武来了个‘先斩后奏’,不是因为皇帝乾纲独断,恰恰是因为她已经没有把握左右所有人的意见,才来个既定事实,叫人无从阻拦。”
“哦……”
古竹婷柔柔地答应了一声,无限钦佩地道:“阿郎当真慧眼如炬,人家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方才开口,固然是因为满心欢喜,也是想让阿郎觉得她不是一个女武夫,很明显,阿郎喜欢有智慧的女子。可是既然猜错了……,那也没关系,但凡男人,哪有不喜欢乖巧温顺仰慕崇拜他的女孩子的?
杨帆低着头写东西,写着写着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古竹婷“噗嗤”一笑,笑得古姑娘一头雾水。
杨帆觉察到古竹婷那小心翼翼、讨好卖乖的小心眼儿了,可他一点也不觉的讨厌,反而很开心。
难怪小时候读史书,常常奇怪奸臣明明奸的尽人皆知,那昏君就是喜欢。现在他知道了,谁喜欢一个整天跟他顶牛儿,动不动就抢白他一番斥责他一番的人呢?要是奸臣都像阿古这般可爱,他也宁愿做个昏君。
其实,在杨家,他可不就是一位君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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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教子
长亭外,古道边,一行数骑,伫立树下。
杨帆与古竹婷对面而立,低声说道:“一路上你们要加快行程,那边越早布局,对我们未来的形势就越有利。”
“阿郎放心,奴家明白!”古竹婷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杨帆写给她的东西就放在那里,她已经认真看过了,熟记了七八成,这一路下去,她要把纸上所记的一切都记在脑海里,然后销毁实物。
“一个不经意的小失误,就有可能造成全面溃败,务必小心!”这是阿郎说的,他的话,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杨帆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已经做男装打扮的女子,她只是换了男装,容颜未改,两瓣粉唇湿湿亮亮的,好似一对鲜红娇嫩的樱桃。杨帆忽然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满满的拥抱,在她耳边柔声道:“凡事小心!”
杨帆这一抱,让古竹婷整个人都呆住了,轻轻喷在她耳际的气息,更让她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看到这一幕,不远处的古氏三兄弟也呆住了,原来……果然……天呐!
当杨帆轻轻放开古竹婷的时候,她还傻傻地站在那儿,只为这一抱,她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了,一张俏脸因为惊喜和激动而被血色冲得红红的,唯有她的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灿若星辰。
杨帆微微一笑,柔声道:“上路吧,一路保重!”
杨帆很清楚古竹婷的心态,那种忐忑、那种受宠若惊。试想想,她本来只是这位宗主手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卒子,随时为他奔走效力,即便死去在这个人眼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忽然之间。成了他的女人……
她本来只是杨帆的一个属下,是一个从灵魂到肉体都属于他的奴隶,当杨帆对她许下承诺时,她又惊又喜地把自己当成了杨帆的女人,但是心态上,她还是半认属下半作女奴,根本没敢奢求太多。
杨帆早就察觉到她的心态了,但他没说什么,言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通过他的态度和行动。慢慢来改变她的心态。直到有一天,她把自己当成她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恩人和贵人。
一行四骑快马,飞快地消失在西去长安的路上,杨帆目送他们消失。这才在任威等人的护卫下回转洛阳。
半个时辰之后,杨帆出现在洛阳城南。
杨帆逾墙而入。没有惊动船娘。就一个人,静静地出现在宁珂姑娘的坟前。坟头上,有一棵刚刚冒出茎叶的小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杨帆走过去,弯腰拔去小草。从地上掬起一捧土,虔诚地洒在坟头。
垂低的桂花树叶,温柔地婆挲着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杨帆在坟前坐下来,双手抱膝,傍着身旁那方墓碑。他的唇齿不断地翕合,似乎正在诉说着什么,神情时而微笑、时而哀伤,只是那轻柔的声音,除了宁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听见。
风吹过,拂起了他束发网巾后的两根飘带,飘带时起时落,俏皮地拍打着他的后颈。桂花纷落如雪,洒在他的肩头,他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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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环境极为雅致的院落,藤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绕植异香花卉无数。近窗有一小池如新月,池中有金鲤数尾,荡漾于睡莲叶下。
房间很开阔,屏风隔断,辟出不同的功用空间,最大的一个空间里,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岁寒三友》、一副《烟雨垂钓图》,还有几副大字。
临窗一张酸枝木的书案,上磊着各式名人法贴并几方宝砚。笔筒笔海内插着十余管上好狼毫,桌头还有一只青瓷花瓶,插着几枝怒放的菊花,墙边另有高矮错落名手雕镂的书架几扇。
这是一间书房,可是书房里的那位书生并没有在读书,书外才有颜如玉。
一个云发半堕衣裳凌乱的美貌少女,双手扶在书案上,半敞的翠罗衫子里两只倒扣的小玉碗儿般的乳峰轻轻晃荡着,十分撩人。她的石榴裙儿掀着,堆在纤细的腰间,白嫩紧绷却犹显窄小的臀部高高地翘在空中。
一个唇上有着淡淡茸毛犹显稚气的少年,上身衣着严整,裤儿却褪笼在腿上,双手卡着这咿咿呀呀地叫着,媚媚的眼儿眯着的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上,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顶撞着。
“公主!公主驾到!”
院落中忽然一声惊呼,一个青衣书僮惊讶地翻身拜倒。
太平公主面沉似水,脚步匆匆地从他身前走过,金线绣织彩凤大红牡丹的罗裙如水一般曳过地面,头上金凤步摇纹丝不动,仿佛凌波而来。在她后面,几个胖大的女相扑手脚步腾腾,个个一脸彪悍。
“我娘来了?”
房中正在奋力冲刺,眼看就要攀上极乐世界的清秀少年吓得小脸儿一白,人也呆,鸡也呆,顿时呆若木鸡。趴在桌上咿呀乱叫的少女也蓦地张大了一双美眸,一脸惊骇。
“开门!”
太平公主一推书房的门见是关着的,马上退开两步,一个胖大的婆娘走上去,双手抓住房门,晃了一晃,猛地吐气开声,用力向外一拔,只听轰隆一声,整扇门便连门框都一起扯了下来。
一阵尘土飞扬,待灰尘稍稍散去,太平公主迈步从几块跌落的青砖上面走了进去,房中衣衫凌乱的一双男女鹌鹑似的跪在地上,浑身哆嗦。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一男一女,寒声道:“崇训,你真是读的好书啊!每每考较于你,词赋一窍不通,策论胡说八道,还道你是天资愚钝,原来你的天资都用在了行这苟且之事上!”
跪在太平公主面前的是她的次子薛崇训,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后,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儿子不曾改姓,也幸好不曾改姓,不然这薛崇训改名武崇训,那就跟尚了安乐公主的武三思长子武崇训重名了。
薛崇训叩头如捣蒜,颤声道:“孩儿知错了,孩儿知错了,母亲息怒。”
太平公主大袖一拂,厉声道:“来人,把这勾引少主不知廉耻的贱婢拖出去,活活杖杀!”
那翠衫美婢自打太平公主一进来,就已吓成一滩肉泥,除了簌簌发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这时一听,只吓得肝胆欲裂,颤颤巍巍一声“公主饶命”还没喊出口,就被一个胖大的女相扑手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薛崇训大惊,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连声道:“母亲开恩,饶了阿狸吧!母亲,母亲!”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把这不孝子给我拖出去,鞭二十!”
那几个女相仆手唯太平之命是从,便是鞭笞少主的命令也毫不犹豫,当下又冲上两人架起薛崇训便走。院中,那小书僮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屁股翘得老高,根本不敢抬头,太平公主好似行云流水一般从他面前走过去,一步都没停留。
小书僮眼角捎着那大红的裙袂云一般从面前飘过,刚刚松了口气,太平公主轻飘飘地从云端抛下一句话,把他砸进了十八层地狱:“把这个守门把风、助主为恶的贱奴,给我乱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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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外管事李译一见太平公主,立即揖让到路边,太平公主一阵风儿般从他面前走过云,李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跟在后面,太平公主余怒未息地问道:“什么事?”
李译消息何等灵通,太平公主刚一去书房,他就知道二公子不用心读书,却与俏婢厮混的事情发了,其实这事儿他早就知道,可他一直没说,主人那般精明,还不知道他早就知情,这是迁怒于他了。
李译更加小心,大气都不敢喘地道:“忠武将军杨帆求见!”
太平蓦地站住,顿了一顿,道:“请他行修堂相见!”
行修堂内,杨帆一见太平公主脸色,便失笑道:“皇帝刚刚默许公主插手政事,公主已然威仪尽显了。”
太平公主余怒未息,是以双眉微颦,杨帆一句话却逗得她“噗哧”一笑,忍不住娇嗔道:“你特意上门来取笑我的是不是?什么威仪隆重,还不是崇训那个不肖子,唉!整日里不用心读书,尽干些斗鸡养狗、偷香窃玉的混账事儿。”
杨帆笑道:“你的儿子,生来就有爵禄,一生衣食无忧,你怕什么,难道你还指望他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太平白了他一眼道:“你说的轻巧,做父母的,便是能给儿子留下一座取用不尽的金山,还是希望他能自己有本事啊。”
杨帆也是为人父的人了,听了这话深有同感,便不再取笑,正色道:“出生于大富人家的子弟,难免有些纨绔气,你也不要过于严苛了。慢慢来吧,只要他品性端正,其它的都不重要。”
太平公主心中犹自懊恨,可她也知道,因为崇训父亲早逝,所以幼时对他过于溺爱,疏于管教了,现如今他心性已成,再想纠正却是难了。只得苦苦一叹,抛开郁结的心事,明眸向杨帆一睨,道:“二郎此来,是为了迁都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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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章 灞上
明日一早杨帆就得率军赶往长安,今晚就得赶回军营,所以时间很紧。但是因为这次与太平公主的会唔非常重要,关系到两人在长安和洛阳两地如何遥相呼应,所以杨帆在公主府还是待了差不多近一个时辰才走。
杨帆不能把涉及继嗣堂的事说与太平公主,所以谈到长安,有些事情很难说的太清楚,但是宏观大局方面的把握,太平公主无疑要比他高出一筹,从他含糊的言辞当中,太平还是抓住了重点,使他对接下来该做的事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概念。
杨帆离开的时候,正看到一辆牛车在几名家奴的护拥下走来,车上没插官幡,但是车中人走出来时,杨帆扫了他一眼,隐约认出,似乎是中书的一位舍人。
方才他与太平密唔期间,管事李译就曾三次进来对公主耳语,杨帆隐约听到一些,都是某位朝廷大员来访的消息。
自从武则天明堂盟誓,点名让太平公主参加后,嗅觉灵敏的官员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于是这些天到公主府拜访的官员可谓络绎不绝,这些官员大多是那些墙头草、中立党、观望派。
为什么他们要投向太平,是因为他们认为朝堂各方势力中才刚刚崛起的太平公主会最有势力?不然,只是因为太平的特殊身份。她是李氏的公主,武氏的儿媳,不论哪一派倒了,轻易都不会对她赶尽杀绝。
而且她是女儿身,不会直接参与到皇位争夺中去,拜到她的门下,就不像那些旗帜鲜明的拥戴某位皇位候选人的官员们一样再无退路,因为这些原因,他们对太平公主自然趋之若鹜。
然而。这却直接壮大了太平公主的声势,当太平的权力和影响强大到了一定程度时,她的地位和心态是否还会如今日一般超然呢?
杨帆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近来每一次的会唔,都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他和太平越走越远了。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他现在与太平见面,更多的是研究政治上的配合,少了些男女情爱,那是心灵上的感觉。
激情相恋,能让那岩浆般炽热的感情持续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么?不能!一对恋人。激情过后,靠家庭、孩子和共同的生活来维系的爱情,最终也将化为亲情。可他与太平衍化恋情为亲情的基础也不存在。
所以,在激情渐渐冷却以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双知己、一对朋友、更似两个在事业上默契配合的伙伴。只是因为他们灵与肉的结交,彼此间更多了几分信任与亲昵。
在这样的情况下。失去情感羁绊的太平。会不会滋生更多的野望?杨帆不确定。
如果武媚当年不曾入宫而是嫁入某个豪门,即便后宅争宠也不会争的如此惨烈。如果她最终成了一家主妇而不是一国太后,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成为今日的武则天,人的命运本来就是随着境遇而不断变化的,时势与英雄,总是互相造就的。
没有谁能按照早早划定的轨迹一丝不差地走完他的人生。杨帆不知道武则天最终破了她的禁令,允许她一直警惕着的亲生女儿涉足政坛是祸还是福,可是至少现在,他必须支持。也只能支持。
因为皇太子和相王,在敏感多疑的女皇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像太平公主一样招兵买马,当太平公主出现在新落成的通天宫里,与武李两家共计三十位王爷站在一起时,她就成了李氏复兴最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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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召集古氏兄弟和古竹婷安排事情的时候,家里就已经知道他将往长安一行的消息,当他回到家时,他的行装已经由小蛮亲手打点好。
小蛮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咐,叫他注意冷暖、注意饮食、保重身体,而阿奴则掐算着日子,只是希望她生孩子的时候,郎君能有机会回来一趟。对于他的远行,两位娇妻倒是没有什么幽怨。
这个时代,做官的男人大多要远行千里异地为官,只要父母高堂健在,他的妻子就必须留在老家代他尽孝。所以和丈夫一别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女人有的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是无数盼望着丈夫出人头地,当丈夫真的出人头地时却又觉得孤衾清冷的女人心底的怨。相对于那些女人,她们已经很幸运了。
杨帆拿起行装正要走人,忽然看到眼巴巴地瞅着他的宝贝儿子和宝贝女儿,忽然想起去见太平时,她正因为儿子不肖而烦恼重重的模样,杨帆心中马上就生起了一种危机意识。
杨帆开始对小蛮殷殷嘱咐起来:“孩子不小了,过了年就请个西席先生教他们点东西。儿子要学,女儿也要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德行品质,武功嘛……,你们两个也教他们一点儿,不求做个万人敌吧,起码也能强身健体,万万不能溺爱孩子!”
杨念祖眨巴着大眼睛听着,马上抓住了杨帆这番话中他最关心的问题:“爹爹,我要是学认字儿那还能出去玩么?”
杨帆板起脸道:“念书当然要以读书识字为主,学的好的话可以让你玩一会儿,要是学的不好当然不能贪玩!”
杨念祖马上苦兮兮地瞅着他娘:“阿娘,人家不想过年了!”
小蛮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帆把脸一沉,更像一位严父了:“这还没学就想着偷懒了?等老子回来要检查你的学业,学的不好就打屁股!”
杨念祖把嘴一撅,道:“爹爹快走吧,再不走城门就关了。”
杨帆失笑道:“嘿!你这小王八蛋,赶起老子来了。”
被儿子这么一逗,些许离愁倒是淡了,杨帆和两位娇妻轻轻拥抱了一下,柔声道:“我走了,别往外送了。兴师动众的!”
杨帆转身向门外走去,刚刚跨出门槛儿,一直不曾说过话的宝贝女儿杨思蓉就开口了:“阿爹,等一等!”
杨帆心中一暖,要不说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呢,这才几岁呀,就知道舍不爹爹了。杨帆微笑着转过身,亲切地看着头梳双角丫,粉妆玉琢的漂亮女儿跑过来,扳着手指头,脆生生地给他安排任务:“阿爹。你记得回来的时候,要给我买面具、泥人、木马、哨子、竹龙,嗯……还有漂亮的小裙子喔……”
杨帆听完,热泪盈眶地对小蛮道:“娘子,教育子女。任重而道远啊。古有侃母教子、孟母三迁,可见教育子女。做娘的至关重要。咱们家这俩倒霉孩子成不成器。可就全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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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上(白鹿原)有一处很大的码头。宽广的码头区后面,就是一座座巨大的粮仓,巨大的粮仓矗立在这片高原上,仿佛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而高原之下,就是一望无际的良田。
灞上位于灞水和渭水交汇处。这里的人是靠水吃饭的。
洪水泛滥时,一瞬间就能吞噬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你的亲人、你的家、你的城市,但是人类要想生存。同样离不开它。所以,即便它偶尔会大发脾气,人类还是不离不弃地追随着它的脚步。
长安、洛阳、大梁、邺城、扬州、京口……,这些繁华的大城大阜,无不依托在大江大河身畔,即便是一个小村庄,也必然要傍河而居。黄河流经大名,于是江淮闽蜀之货不远万里辐辏于此,黄河改道南徙,大名便瞬间败落。
灞上码头靠水运兴旺,水运于此的货物主要就是粮食。
关中是重要的粮产区,但是它的产出不足以供应长安城的粮食需求。长安驻军、留守陪都的官员、往来游学的士子、聚集于此的各方豪门及豪门世家如云的奴仆、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们,佛寺、尼寺、道观大批不事生产的出家人……
在武则天迁都去洛阳以后,长安还有七十万人口,而其中有三十万人不是农民,这些人一年的口粮需要近六百万石,这还不包括驻军所养马匹需要的杂粮。而关中能给这座千年古都提供多少粮食呢?
扣除王侯公爵的封邑田、京官的职分田、公廨田、赐田,道观寺院的佛田,关中粮产量一年约三百万石,扣除百姓自用,交纳长安京仓的税粮最多两百万石,每年有近四百万石的粮食需要通过漕运从外地运来。
漕运因此而兴,养活了一大批靠水吃饭的人,这些人叫漕丁、漕夫,总数足有数万人。
水是最变幻莫测的,温柔的时候予取予求,愤怒的时候摧毁一切,运输漕粮必须得一群人抱成团,与汹涌的激流斗、与险恶的地势斗、与莫测的天气斗,与逢关过闸敲诈勒索的官吏斗、与各处码头的地头蛇斗,用血汗与生命把粮食一船船地运到长安,才能换来一家人的口食。
所以,靠水吃饭的人必须团结在一起,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就结成了一个个帮派,“顺字门”就是这大大小小的帮派中的一个,“顺字门”有两百多名帮众,五条船,在漕运帮派中只是一个小帮派,他们的帮主叫乔木。
乔帮主近来很苦恼,因为自开张以来就没顺过的“顺字门”,现在遇到了一个很大的坎儿。驾着船儿连号称鬼门关的三门峡都敢闯的乔帮主这一次是真的绝望了,他知道这回这个坎儿,他闯不过去。
这时候,他的贵人来了,这位贵人是一位很俊很俊的姑娘,这位姑娘姓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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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一章 顺字门
乔帮主坐在空场前面的一只石辗子上,后面是一座座映衬于蓝天白云之下的粮仓。
乔木高大魁梧的身材,因为常年在船上劳作,双足和手臂显得异常粗壮发达,看起来就像一只踞坐于地的猛虎,但是他的脸上却满是徬徨与忧虑,这种软弱的神情与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强烈对比。
乔家在漕行里算是一个世家了,不是山东高门或者关陇贵族那种世家,而是跑江湖的世家。乔木从上五代起就是干漕运的,子子孙孙一直以跑船为生。
乔木身左站着他的二弟乔林,身右站着三弟乔森,身后两侧呈雁翎状站立的就是“顺字门”里的精英骨干,一共二十名年轻子弟。同三位长辈的沉重忧虑不同,他们紧攥着钵大的拳头,愤怒的胸膛就像风箱似的一起一伏,似乎憋忍着极大的愤怒。
乔木沉默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一清!”
一个古铜色皮肤、大眼浓眉的汉子踏前一步,抱拳道:“弟子在!”
这人姓卓,叫卓一清,三十出头,是‘顺字门’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
乔木道:“今天若是摆不平这件事,咱顺字门就算完了,这是我乔家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乔某人责无旁贷,唯有一死向祖宗死罪!我死之后,你……就带着兄弟们投入‘蛟龙会’吧。”
卓一清怒不可遏地道:“门主怎么能这样说,咱们顺字门有哪一个兄弟是贪生怕死的?大不了咱们就跟他们蛟龙会拼了,谁敢不忠不义,欺师灭祖,我第一个灭了他!”
乔木摇摇头,惨然道:“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拖家带口。有一门老少等着养活的,拼?你拿什么跟人家拼,咱们拼得起吗?是我乔某人无能,保不住祖业,我乔某人一力承担,不用你们操心!”
卓一清大声道:“自打我姓卓的呱呱落地,就是顺字门这条船上的人!生,我是顺字门的人,死,我是顺字门的鬼!背主投敌的小人。我做不来!兄弟们也做不来!兄弟们,人家要吞了咱顺字门,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跟他们拼了!”
二十条大汉异口同声,神情异常壮烈。乔木勃然大怒,瞪着卓一清道:“现在我还是顺字门门主。我的命令,你敢不听?”
卓一清惶恐之至。急忙跪倒。道:“弟子不敢抗命,可……可这样的命令,弟子不能听!”说到委屈处,偌大的一条汉子竟然伏地大哭。
卓一清如此惶恐,倒不是乔木如何的严厉,实际上他们说是帮会。不如说是同族。他们一出生就继承父辈,成了顺字门的一员,乔木是他们父辈的兄弟,是他们的叔父伯父。及至长大成人,他们上船做事,这才有了上下分明、有了帮规约束。
他之所以如此惶恐,是因为漕帮的帮规严厉,抗命的罪名他承担不起。
自打有了漕运,漕夫们自然而然地聚拢成团,渐渐便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规矩,漕帮一直是以准军事化的标准进行管理的。
干漕运的,每年一月末就要从家里启程,驾船赶往扬州,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扬州集中并将当地粮食装船,然后一路下去,从各地粮产区继续装粮,四月份经淮河进入汴河,六七月份到达黄河河口。
这时正逢黄河涨水,他们的船要在河口码头等一个多月,待八九月份黄河水落后,才经黄河进入洛水,将粮食运抵洛阳,一部分粮船在洛阳卸货,其他的船只继续溯河而上,经过险要的三门峡进入关中水道,最后通过渭水运抵长安。
这样一来,他们每年有九个月要飘荡在水面上,只有三个月时间因为河道结冰才能与家人团聚。这九个月里,他们守着自己的船,载着一船船粮食,通过帝国的运输大动脉,为它输运着血液,提供着养份。
军队中若是有一名士兵不服从军令,未必能影响整个军队的命运,可是在船上,每一名水手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位置,一旦有所懈怠,就是整船人为他陪葬。所以船上必须有一些严格的规定,以近乎军规有时比军规还要严厉的帮规来约束大家。
在行船过程中,如果有哪个刺头儿敢违抗命令,马上绑了石头沉河处死是天经地义的,就算死者家属也默认这种规矩。如果举报,官府也是默许他们的“行规”的,会以查无实据不予受理,而死者家属则会被所有漕帮抛弃,休想再执此业。
他们是一群置于律法之下,又游离于律法之外,有自己一套更严厉的“法律”约束自己的人,令行禁止之严格比军队还要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支带有帮会传统和军队性质的特殊队伍,所以乔木说他抗命,卓一清才大为惶恐。
“哈哈哈,感人,实在是太感人啦!文某人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啊,徐孝廉,要不然咱们再等等,等乔帮主处理完他们的家务事,咱们再谈。”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响起,说话的人二十出头,短衣长裤革靴,衣身瘦窄,衬着他那豆芽菜儿似的“苗条”身材,细眼淡眉,一脸轻佻,走起路来大腿夹着,屁股一扭一扭的有点像个忸怩作态的女人,正是“蛟龙会”少帮主文斌。
文帮主原来有过两个儿子,都是少年早夭,因此对这个小儿子宠得不得了,为了好养活特意把他做女孩打扮,结果长大了也是一身脂粉气。
文斌身旁还有一位身着斜襟青袍、头笼网巾的中年人,两撇八字胡,于斯文中透着几分威严。在他们身后,还有近百名挽着裤腿、卷着衣袖的大汉,露着肌肉棱棱的胳膊小腿,一脸狰狞。
瞧这架势,乔木便是一惊,对方摆出这种阵仗,看来是不想善了啊。
乔木硬着头皮迎向那个八字胡的青衫中年人,抱拳施礼道:“徐孝廉,劳动您老大驾了,两帮子弟年轻气盛,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弄到现在这样未免伤了和气。徐孝廉您德高望重,还望您能出面调停。”
这位徐先生叫徐林,本是一个贡生,参加过大闱,被尊为举人。他也是漕帮中人,是另一个大漕帮“天鹰帮”的重要人物。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成为一个大帮派的重要人物,统领一帮桀骜不驯的江湖人,恰是漕帮特色。因为漕帮和绿林、黑道不同,他们生活在灰色地带,既有江湖人的特质,在一些事情上又必须遵守官府的制度。
漕粮征收和运输,朝廷有专门的机构管理,随之就衍生了一套盘根错节的潜规则体系。农民向漕运衙门交漕粮,征收粮赋的差役、小吏直到官员会层层盘剥,以捐耗为名从中揩油。
漕运过程中,逢关过闸,那些闸口关隘的官员、小吏、差役、杂役还要层层盘剥,不满足他们就予以刁难,拖着你不许过关,误了期限损失都是你的。在各处码头上歇停时,地头蛇也会勾结官员生事滋扰,敲诈勒索。
即便到了水上,碰到官船等有优先通行权的船只漕船也要让道,倘若人家故意找你麻烦,到了河窄处往那一卡,你就得在后边心急火燎地等着。这些关节,都不是这些江湖汉子凭武力能解决的。
可要是任由人家这么盘剥,他们的损失太大了,这种情况下,漕帮就只能交结士绅,通过他们和官府打交道。士绅在官面上有人脉有势力有话语权,他们出面,官员就不能像直接盘剥百姓那样肆无忌惮。
久而久之,这些人在漕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作用越来越大,有些甚至加强入漕帮,成为这些江湖人的首领之一。目前最大的几家漕帮,全都有士绅参与其中,甚至是由士绅在背后掌舵。
徐林对乔木拱拱手,似笑非笑地道:“乔帮主,你们之间这件事棘手的很呐。经我多方说和,徐少帮主算是答应化戈为玉帛了,不过,你们顺字门得取消字号并入蛟龙会,大家从此成了自己人,些许冲突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乔木一听神情就凝滞了,这本来就是蛟龙会提出的和解条件,徐孝廉这哪是从中斡旋,分明就是站在蛟龙会一边了。
乔木身后的二十多个弟子一听就炸了:“想吞并我们顺字门,门儿都没有,我们不答应!”
“对!宁死不答应!”
远处一片空场上,一个头上包了青布帕,身穿青衣布裙,弯腰叉草的小村姑忽然抬起头来,用手背拭着额头的汗水,扭头向这一边一漂。她的身姿这一挺拔,美好的酥胸顿时呈现出一道动人的圆弧,而那窄细的腰身则凹出一道魅惑的曲线。
“好像要动手了呢?”
俊俏的小村姑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笑吟吟地道。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拄着手中的竹耙站定,把压到眉际的竹笠微微抬高了些,一双锐利的眼睛向那边冷冷一瞥,蹙眉道:“差不多有两百号人呢,小妹,你行不行?”
小村姑不置可否地笑,颊上两只浅浅的小酒窝:“我要是不行,你们再出手呗!”
说着,她就迈着极轻盈、极曼妙的步态,向那剑拔弩张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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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二章 以一当百
乔帮主的神色由呆滞渐渐变成惊愕,然后变成无法抑制的悲愤,他的脸庞迅速涨红起来,就像一只愤怒的雄鸡般怒视着徐林,道:“这,就是你天鹰帮主持的公道?”
徐林被乔木悲愤鄙夷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乔帮主,你想让我们天鹰帮给你一个什么公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的人打伤了蛟龙会的人,按照道上规矩,蛟龙会以牙还牙,有什么错?”
乔木道:“这场冲突,谁是谁非且不去论它,如今吃亏的可是我们!我顺字门被他们打伤几十人,其中还有两个兄弟已经被打残了,而他们只有四个人受了轻伤。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把人往死里逼么?”
徐林把眼皮一抹,阴恻恻地道:“乔帮主,你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白活这么大岁数?你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连这么点道理都不懂?江湖中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你不服气?你顺字门一共两百多人,蛟龙会却有几千个兄弟,就算他们用人压,也能把你们活活压死!你拿什么跟人家争?听我良言相劝,加入蛟龙会,以后凡事都有人照应着,又有什么不好?”
乔木惨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徐孝廉,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你们天鹰帮的意思乔某人也看明白了。江湖,如今的江湖,哪还有什么道义可言,乔某人瞎了眼睛,活该落得这般下场!”
一句话说的徐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乔木对天鹰帮有恩。当年“天鹰帮”老帮主逞能硬闯三门峡,结果船毁落水,是乔木奋不顾身跳水相救。凭着一身好水性把他救出来的,要不然哪有今日的天鹰帮。
如今天鹰帮老帮主已经过世,坐在帮主宝座上的是他儿子魏永唐,乔木请天鹰帮从中说和,天鹰帮主不好拒绝,便派来了副帮主徐林,谁知徐林不但没有帮助乔木,反而落井下石,变成了蛟龙会的说客。
徐林拂袖道:“既然你乔帮主不识抬举,那是我天鹰帮多事了。这件事我天鹰帮从此撒手不管。你乔帮主有本事就独力承担,你若能打败蛟龙会,再来跟我天鹰帮谈公道也不迟!”
乔木悲笑一声,连一眼都不愿意再看他,似乎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说起这顺字门。当年可是风光过的。隋朝时候,“顺字门”有近两千条船。几万名弟兄。后来天下大乱,扬州首富张季龄家的三公子张仲坚欲谋天下,四处招兵买马,乔老帮主当时就是虬髯客的重要班底。
后来虬髯客见先机已失,大事难成,果断放弃争霸出走海外。乔老帮主因为手底下有一大票兄弟靠他吃饭,大多拖家带口的,所以没有跟虬髯客走。
大唐初建,乔老帮主担心朝廷因为他与虬髯客的关系。不容许这么庞大的随时可以转化成一支水军的民间力量存在,所以拆分了“顺字门”,把他的船队和数万漕夫分给了手下八大金刚,叫他们自立门户。
顺字门只保留了很少的人,几十条船,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
大唐初期,正是各种新兴势力填补占据前朝灭亡空出来的各种势力空白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强者愈强、弱者愈弱,“顺字门”不进反退,错过了最好的发展时期,等到顺字门传到他孙子乔木手里时,就变成了一条只有五艘破船的小鱼。
如今漕运河道上的几大帮派,几乎都是当年从顺字门拆分出去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拆分顺字门时,乔木的父亲还只是个一个吃奶娃娃,如今连乔木都垂垂老矣,时过境迁,早年那点香火之情早就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最大的几个帮派都是当年顺字门的人,顺字门已然破落到这种地步,大家也没必要刻意与它为难。但是顺风门有样东西很叫人眼红,那就是他们的人。
当年乔家拆分顺字门,留下来的都是漕运河道上的一帮老泥鳅,是最熟悉从扬州到长安一路水情地理的人。
跑船的大多是子继父业,操舟弄船水情地理的见识全靠父兄长辈口传身授。不熟悉河道水情的人,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次船毁人亡的代价才能弄清其中关键。
“顺字门”虽然没落了,但是像三门峡这样的险要地形,顺字门是所有漕帮中唯一一个敢全部通过船运通过的帮派,其它帮派就没有这个本事,以“蛟龙会”来说,帮里两百多条船,敢直接通过三门峡水域的不超过二十条船。
原因就是他们缺少熟悉该段水域的水手和经验丰富的船老大,为了避免船毁人亡,他们的船只能在三门峡前方码头停下来改用陆运。
一条船所运的粮食得用多少辆车、多少匹骡马来运?且不提人吃马喂的损耗,光这时间也耽搁太久,如果蛟龙会能吞并“顺字门”,那么他们就可以马上增加两百多号有资格驾船闯三门峡的水手。
因之,一般的小帮派虽受打压,那只是为了争夺资源,就算他们主动愿意加入,那些大漕帮愿不愿意收还在两可之间呢,唯独顺字门是个例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各大漕帮虽然都想打顺字门的主意,鉴于欺师灭祖的骂名,又不好巧取豪夺,再加上乔木虽然过得不如意,却因为祖上的辉煌,死活不愿意并入其他帮派,大家也无可奈何,直到“蛟龙会”打起他们的主意。
当年顺字门一统江湖的时候,还没有蛟龙会的存在,他们跟顺字门没有任何瓜葛。曾经不可一世的顺字门日趋没落,蛟龙会却撞了狗屎运一般不断壮大。他们想更上层楼,别的都好办,唯独好水手难找,就盯上了顺字门。
如今正是漕船陆续返回长安的时候,漕夫们这一歇就是三个月。等来年开春时再下扬州,在水上折腾了九个月,清闲下来的漕夫们喜欢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前几天,顺字门的几个兄弟在小酒馆里因为与“蛟龙会”的几个漕夫起了口角继而便动了手。
其实这些跑船的汉子打架滋事很寻常,可这一次他们却惹了大麻烦,“蛟龙会”的少帮主不依不饶,堵住这几个人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丢到了乔家门口。顺字门一些年轻气盛的子弟受不得激,双方便全面开战了。
“蛟龙会”人多势众,帮中弟子成群结队,见着“顺字门”的人就打。才几天功夫,“顺字门”就伤了好几十人,其中五六个重伤,有两个很可能变成残疾,从此再也驶不得船。
乔木明知对方是想迫他就范。才想借助外力迫使蛟龙会收手。谁知日月盟、五行会、三河会、圈子门、太平帮这些源自于顺字门的大帮派都不想插手。无奈之下他才找上天鹰帮,结果天鹰帮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乔木悲愤不已。文斌却道:“徐孝廉。你出于好意为他说和。家父看在您徐孝廉的面子上也同意放手了,结果怎么样?好心被人做了驴肝肺呀,人家根本就不领你的情,倒弄得你徐孝廉里外不是人了。我看这事儿你徐孝廉就不要管了,我们蛟龙会和顺字门之间的事儿,我们自己解决!”
文斌说着把手一挥。两百多号兄弟立即向前一拥,乔木身后二十多人不甘示弱,虽面对十倍之敌,也呼啦一下冲上来把乔木紧紧护在中间。
乔木大声喝道:“走开!顺字门是乔家列祖列宗留给我们乔家人的家业。这事儿。我们乔家人自己抗,和你们不相干!”
卓一清大声道:“顺字门是帮主的家业,也是我们所有兄弟的家业。我爷爷是顺字门的人,我爹是顺字门的人,我是顺字门的人,等我有了儿子,他也是顺字门的人!现在人家欺上门来了,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咱们的家业!”
文少帮主嘴角一撇,冷哼道:“怎么那么多的废话,叫人看着腻歪!给我动手,往死里打!”
乔木厉声道:“且慢!”
文斌睨着他道:“怎么,你怕了?”
乔木道:“怕?我乔家三兄弟这条命今天就全搁在这儿了,乔某也不皱一下眉头!我只想问个清楚,咱们怎么打?几局决胜负?”
文少帮主瞪大一双细细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看乔木,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指着乔木笑得前仰后合地道:“哈哈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蠢的人,我说你不是有病吧?谁要跟你单挑了?”
乔木目芒一缩,沉声道:“什么意思?”
文少帮主把脸一沉,阴恻恻地道:“如果我们赢了,我们会继续打,打到你们从灞上永远消失!如果我们输了,我们还有几千号兄弟呢,那么多人是拿来当摆设的么,我们还是要继续打,打到你们永远消失,你明白了?”
文斌翘起兰花指向前一点,下令道:“打!”
两百多号蛟龙会帮众一拥而上,顷刻之就把顺字门的人包围起来。
卓一清刚刚挥出一拳,就有七八只拳头,五六只脚丫子雨点般向他打来,他的拳头刚刚打在一个满脸横肉的蛟龙帮打手脸上,把那红通通的酒糟鼻子打得鲜血狂喷,就被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袭击淹没了。
卓一清咬牙切齿地想要冲向文斌,但他被迅速打倒了,接着就是一边倒的群殴,一刹那的功夫,他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脚。小腹上的一脚,踢得他佝偻成了虾米,接着肋骨岔子被狠狠一跺,疼得他喘不上气儿来,一只靴底又狠狠踹到他的脸上,踢得他眼冒金星。
二十多号人面对功夫相差无几人数却多了十倍的敌人,根本不存在抵抗的可能,只是一刹那,他们就被打翻在地,拳脚相加。乔木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文斌那副可恶的面孔,挥舞着一双铁拳向他冲去。
文斌急退,两侧有无数的打手蜂拥而上,潮水般涌向乔木。乔木曾经很能打,一个人单独应付十个八个壮汉都不成问题。但那是他三旬左右,体力精神都是人生最巅峰时候的事。
现在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岁月和艰辛不止染白了他的两鬓,压弯了他的脊梁,也消磨了他的力量。他就像一头年老的雄狮,虽然当他睁开双眼,依旧充满令人胆战的威严,但他的鬃毛已经稀疏,利爪已经迟钝,他立刻被扑天盖地的铁拳淹没了。
一只脚狠狠踢在他的腿上。踢他的人很阴损,靴尖是铁的,乔木的双腿依旧站的很稳,虽然他在不断向前移动着,试图追上文斌。用他的獠牙咬断猎物的喉咙,但他每一步迈出去。只要一落地。马上就像生了根。
在三门峡汹涌澎湃的激流巨浪中,能够稳稳站在船头的他,对方这一脚就算穿了铁靴也踢不断他的腿、更无法令他移动分毫,他的骨头比铁还硬,但他腿上似铁一般的肌肉还是瞬间乌青一片。
他无暇理会,铁钵似的一双大拳头。奋力向他能够看得到的一切敌人努力还击着,一只只铁拳相撞,声如连珠花炮爆炸,“噼噼啪啪”声中。不知多少人的拳头就在相撞的一刹那皮开肉绽。
但,就算他是一头真正的雄狮,他也冲不开这么多鬣狗疯狂的进攻,敌人前仆后继,比黄河巨浪还要猛烈。
惊涛骇浪中,他可以驾着船、掌着舵、划着桨、撑着篙,利用他对水情的了解和掌握,绕过巨浪,避过潜流,让他的船从那一线稍纵即逝的顺流中飞驰过去,但是在这里不行,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乔木的一只眼睛乌紫,肿胀的只剩下一条缝隙,他的脸上满是伤痕和血迹,原本任凭风浪自四面八方袭来也稳如泰山的身子开始晃动起来,他咬牙切齿的,以为自己每一拳挥出都使出了全力,都如同奔雷般迅猛,可是在旁观者眼中,他出拳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忽然,有一个蛟龙会的帮众猛地冲到了他的身边,身子腾空一跃,臂肘一拐,狠狠地撞在他的耳门上,乔木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就像他少年时第一起跟着父亲的船经过三门峡那无比险恶的水域,面无人色地站在甲板上时的感觉。
“噗嗵!”
乔木倒下了,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动作,整个人向前一栽,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可是那些蛟龙会的打手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马上一拥而上,无数只脚向昏迷中的乔木踢下来。
他们今天出来之前已经得到帮主的授意:“乔家三兄弟,都要死!”此时又怎么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灞上,与长安近在咫尺,但是就在这座辉煌巨大的文明之都旁边,却是一片阳光永远也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地。无法无天,就是灞上镇的法律;弱肉强食,就是灞上镇的规则,在这座驻扎着数万人,足足抵得上一座小城的镇子里,朝廷只派了税官和税丁,没有一个治安官。
因为官府相信,让这里的人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就是最好的规则,这样的灞上镇,才能经由强力的约束,形成一个有效率的团体,才能维护外面的利益,长安近百万人口的吃饭问题才能够解决。
为了这一目的,这里的一切由这里的人自己解决。
这里不是遗弃之地,这里是官府划出来的一座斗兽场。
乔林被击倒了,吐着血,在一条条不断踢出来、收回去、再踢出来的腿脚中间,努力向他大哥晕倒的方向爬着,他的脸上有血、有泪,血和泪沾了土,混成一道道泥痕。
忽然,他看见乌沉沉的一道黑影一闪,在灞上出生、长大、在这个特殊环境中长大的他马上就明白,那是一只穿了铁靴的脚。
乌沉沉的靴尖,正对着晕倒在地的乔木的太阳穴狠狠击去,就像幽冥中探出的一条勾魂索,毫不犹豫地向一条脆弱的灵魂套去。
“大哥!”
乔林绝望地嘶声大吼,眼看着那乌沉沉的靴尖就要抵及大哥的太阳穴,可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然而……就差那么分毫,那只致命的靴尖却再也不可能触及他大哥的头颅了。
他看到一只很秀气的靴子,靴边还有精致的花纹,那只靴子的靴尖正抵在那个下黑手的蛟龙帮打手的脚脖子上。他听到“咔嚓”一声,极清脆的骨裂声,然后那只穿着铁靴子的脚,很奇怪地反向折去----腿断了!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声响起,正雨点般落到乔林头上、身上的一只只脚也被这声惨叫震得顿了一顿。
乔林趁机得以抬起头,额头的血汩汩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视线内顿时一片血红。他看到一个头戴青布帕、身着青衣布裙的清秀小村姑,正站在他大哥晕厥的身体前,花瓣似的唇角微微地翘着。很美。
乔林又低头看他大哥,他看到那个小村姑的脚好象动了动,他没有看清,只是眼前幻影似的光线一闪,似乎那个小村姑动了动脚。然后围在他大哥身边的几个蛟龙帮打手便一起发出与先前断了腿的那个打手一样凄厉的惨叫,纷纷仰面栽倒。
他们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打翻在地上的一盆泥鳅。拼命地嘶听着、翻滚着、扭动着,在地上徒劳地腾跃着身子,以减轻那剧烈的痛苦。
古竹婷出手了。
在两百多个蛟龙帮凶狠打手汇聚成的惊涛骇浪中,驾了一辈子船的乔老大没闯过去,船毁人亡。但是古竹婷闯得过去,她就像是一条鱼。一条青色的小鱼,碎花裙上白色的小花就是这条小鱼身上银色的鳞片。
风浪再凶猛也淹不死鱼,她在惊涛骇浪中游走,举手投足。就是一地“浪花”,每一个挨着她的人,不管她是轻轻一捏、软软一叩、或者靴尖轻吻,都会惨叫着倒下去,片刻功夫,她的周围就倒了一片,方圆数丈之内,都是惨叫着满地打滚的人。
她没有任何刚猛凶厉的动作,十三岁就潜进一州都督戒备森严高手拱卫的府邸,悄无声息摘走位大都督项上人头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杀人,也更了解人体的弱点所在,所以她的出手简直就是一场优美的舞蹈。
她的手一挥,葱白似的玉指在某人关节处一叩,那人就半身麻痺,重重地摔在地上,半边身子好半晌都没有一点知觉。她的食指一弹,似乎是要伸手拈花,被她触及的那人便捂着咽喉仰面倒下,呵呵地出着气儿,却半天吸不进一口气。
她的足上那双秀气的靴子也装了铁尖,比刚才想向乔帮主下黑手的那个蛟龙会打手的铁靴更精致、更结实、更牢固,当她轻盈地踢出一脚时,那足尖肯定落在某个人的小腿正面,那里最脆弱、受到打击时最痛苦,却又最缺少防护力。
乔林抬起手来,猛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去血迹,试图看的清楚一点。他从不认为有人可以以一敌百,但他现在不能不信了,那个小村姑就这样手舞之,足蹈之,好象在踏歌而舞,但是被她触碰到的人无一不是在一声惨叫中扑倒。
被古竹婷攻击到的人都躺下了,不信邪地冲上来,想要跟这腰若细柳的小女子较量一番的人也倒下了,于是,剩下的人就像见了鬼似的开始后退着,每次不等古竹婷走到他们身边,只把一双盈盈妙目向他们瞟上一眼,他们就像看到一群马蜂迎面扑来似的,“轰”地一声向后逃散。
古竹婷信手挥洒,势如破竹,但是从她的神情上看不出一丝骄矜,对付这些所谓的江湖人,游走在江湖人食物链最顶端的她比一条大白鲨更凶猛,比下山的猛虎更霸道,她可以轻易揪住这些只能在灞上镇称王称霸的所谓高手们的七寸,想怎么对付他们就怎么对付他们。
“这小村姑是谁?”
乔林看着那女子继续“舞蹈着”,怔怔地想。
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顺风门弟子一个个也张大了嘴巴,或趴或跪或站,每一个人的视线都系在那个“舞蹈”着的美丽女子身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谁?”
古竹婷终于收了手,因为她发现离她最近的人都已逃出好远,她如果再想打下去,只能拔足去追,于是她停下来,走到乔木身边,蹲下身子将他扶起,脸上的表情忽然变的悲悲切切,俏眼中还漾起闪闪的泪光。
下手阴毒,打得几十号壮汉满地乱滚惨叫连天的罪魁祸首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俏眼含泪,孤苦无依的小村姑,小村姑抱着昏迷不醒的乔帮主,凄然喊道:“舅舅,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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