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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关     醉枕江山txt下载     醉枕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七章 千骑卷平冈

    金吾卫的辕门前俨然是一座街市,道路两旁有各式高矮不一的小楼,灯笼旗幡很多,多是些青楼酒肆。

    时当正午,烈日炎炎,旗幡没精打彩地垂挂着,三五士兵在酒馆里就着小菜正在畅饮。也有红裙妇人坐在楼头青檐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裳,手里衣裳多是军服。

    这些妇人多是妓女,洛阳城最高档的妓女都在温柔坊,生活在军营附近的都是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有时接些缝补衣物的活计,有时则开门揖客承欢榻上,那些光顾这里的大兵也都是苦哈哈,没几个钱,所以她们只能赚几文辛苦钱花。

    如此烈日之下,忽有马蹄声传来。马蹄声并不急促,正在酒馆中的军汉醉眼朦胧地望去,忽见两骑缓缓而来,前后虽错过一个马身,步伐却是整齐划一。马上两人俱着戎服,一身皮甲俱呈黑色,看来好似乌铁所铸,好不威风。

    正在楼头缝衣的妇人抬头望了一眼,瞧见那位将军容颜,忍不住便是一呆,竟有片刻的失神:“好一位唇红齿白、眉目英朗的小将军!哎呀!”一个不慎,那针扎了手,溢出殷红的一颗血珠。妇人赶紧把手指吮进嘴里,瞟着那英俊小将自面前缓缓而过,竟然有些少女时候的娇羞。

    金吾卫驻扎此地多年,军营周围都是土墙,辕门也是高大壮观的石质基座木质门额,上边一主两副的重檐,辕门前方却是一片平坦空地,这里是绝不准置屋建宅的。辕门右侧竖一石坊,上边赫然四个红色大字:“执金吾事”。

    辕门左侧也有一个石坊,石料颜色还很新鲜,上书四个大字“河内郡王”。看样子是武懿宗执掌金吾卫后,把原来的牌坊推倒,换了自己的王爵为坊。两块石坊距巨大壮观的辕门各有五十步,气派十足。

    金吾卫的军营因为是常驻军营,所以里边是看不到帐篷的,从辕门看进去,道路两旁有不少建筑,一路逶迤而去。不过刚进辕门左右却是很宽敞的活动场地,上边安置有许多器械,有木制也有土制。

    杨帆一看就认得了。那是木马和土马。金吾卫虽不像龙武卫一样全是骑兵建制,却也是有骑兵的,有骑兵就得训练,而军马……说实话,一匹军马比一个士兵的命还值钱。哪能随时骑乘。

    就算是骑兵分配到了战马,也没有权力随时骑乘。其管制和兵器出入甲仗库一样严格。那士兵们要练骑术怎么办?就是在这些土马和木马上练下上马下马的规范动作。

    军队的嫡系与杂牌、与皇帝的远近亲疏,这儿就能体现一二。千骑营的人想练骑术就骑马,什么时候需要用假马来代替了?

    可金吾卫没那条件,战马损伤或生病,可不是想换太仆寺就给你换的。此时正有一些士兵光着膀子,穿一条犊鼻裤。在那早就磨得光溜溜的木马土马背上活动着。

    辕门处的守军正在阴凉地里乘凉,忽见两位甲胄严整的将军策马驰近,不由赶紧站好。

    守军不知来者何人,规矩站好。瞟着那两位骑士,就见二人到了辕门前站定,其中一位很年轻的将军抬头看了看辕门上的文字,又缓缓低下头来看着他们。这位小将看起来年纪不大,目光却锐利有神,若有实质,几名守军更加忐忑。

    这时,就听那位小将旁边另一员将领道:“速去禀报金吾卫大将军,就说千骑营归德中郎将杨帆、行军司马许良求见!”

    守门的军校这才知道对方是千骑营的人,原本的忐忑顿时被一种不屑的敌意所取代,其中一人冷冷地瞟了二人一眼,道:“候着!”便不紧不慢地向军营中走去。

    烈日炎炎,杨帆稳稳地立马辕门,一动不动,仿佛人和马都变成了铁铸的一般。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杨帆始终一动不动,汗水慢慢淌到他的颌下,轻轻滴落在他的胸甲上,门口几个守军脸上轻蔑的神色越来越浓郁,他们又懒洋洋地回到阴凉地里,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不复把杨帆和许良看在眼中。

    足足过了近半个时辰,那名去报讯的小校才拖着枪慢吞吞地走回来,对杨帆道:“大将军有话,请杨将军下马,膝行至帅帐相见!”

    杨帆英眉一挑,沉声道:“本官归德中郎将,虽职位卑于河内王,安敢如此相辱?”

    那小校笑嘻嘻地道:“杨将军不乐意,那就请回吧。”

    杨帆道:“然则,被武大将军抓走的千骑将士怎么办?”

    那小校道:“那些人冒犯武大将军,干预金吾卫执行公务,被大将军施以军法呢,想带他们回去,没门!”

    杨帆道:“纵然千骑将士真的过错,也轮不到金吾卫的将官用刑。这不是执行军法,这是滥施刑法!”

    那小校笑道:“是又如何?要么你就膝行入内,求我们大将军高抬贵手,要么你就回去!”

    许良一提马,那马上前两步,骇得那小校急退两步,大声道:“你们要是胆敢擅闯军营,大将军有令,格杀勿论!”

    小校说罢,辕门里头忽然冲出一队兵士,成雁翎状分列辕门两侧,长戟直指杨帆。

    杨帆厉声道:“若为救回自家兄弟,杨某何惜一跪?可是,杨某的膝盖不值钱,千骑的尊严却不容冒犯!天子千骑,宁可流血,不辱尊严!”

    那小校讪笑着还想说什么,许良已扬起手,“啪”地一声,一枝烟花在天空炸响。

    烈日当空,天色明亮,没看见多大的烟火,声音却不小,这一声烟花炸响,远处突然人喊马嘶,片刻功夫,就见烟尘滚滚。一支大军化作三股洪流,从那两排房舍中间和左右冲了过来。

    中间一员黑盔大将,身材魁梧,浓眉阔口,跨下战马撒开四蹄飞奔,手中的长矛闪烁着嗜血的寒芒,正是楚狂歌。在他身后俱是骑兵,人人长矛前指,宛如一股狂风般呼啸而来。

    左侧一路兵马,最前方一人手中高举一柄雪亮的斩马刀。仿佛离弦之箭,身后兵士三人一组,呈箭矢阵形突进,此人正是马桥。他在龙武卫多年,最擅长骑战。所带的兵也最有骑战的风范。

    反之,右侧那一路兵马就不然了。领兵的是黄旭昶。这位原百骑旅帅久在天子机枢之地,王侯将相天天见,整天见他们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真就对他们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因此手使横刀,叱咤张狂。看起来比楚狂歌还要威猛三分。当然了,他的兵有样学样,队伍看起来就散乱了些。

    策骑飞奔,急速冲来的铁骑迅速缩短着与辕门的距离。

    八百步……

    五百步……

    三百步……

    大地在震颤。风驰电掣的千骑大军根本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

    辕门前那些士兵都看傻了,手中的长戟不由自主地垂下来,一名队正喃喃自语:“千骑疯了,千骑疯了……”

    “快跑!”

    旁边有人很讲义气地扯了他一把,正在发愣的队正扭头一看,兄弟们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赶紧也跟着向左右逃开,拿血肉之躯去抵挡发了疯的一千铁骑,他可没有那么疯狂。

    千骑营除了正在宫中当值的一百人,全体出动,一员不缺,如溃了堤的洪水一般冲进金吾卫的大营,沿着中间那条大道滚滚向前。而杨帆和许良被兵士们绕过,两人始终站在辕门前,纹丝不动。

    滚滚烟尘渐渐散去,露出了杨帆和许良的身影。除了他们,门口已经没人了,千骑大军冲进了金吾卫,金吾卫守辕门的兵丁逃之夭夭。许良吐出憋了半天的一股浊息,向杨帆靠近一步,担心地道:“将军,冲营……真的没事吗?”

    杨帆沉默有顷,缓缓地道:“人,必须得救!营,只能冲!百十个人是冲,倾巢而出也是冲,与其小闹不如大闹,与其让他出小丑不如让他出大丑,我想,现在的举动,更合乎陛下的口味!”

    许良翻了翻白眼儿,问的是你会不会出事,这不等于没说么?

    ……

    武懿宗穿着一条兜裆裤在大树下乘凉,躺在一条逍遥椅上昏昏欲睡,忽然一个士兵急奔而至,大叫道:“哗变啦!冲营啦!将军快走!”

    武懿宗一惊而起,失声道:“哗变?怎生哗变?本将军不曾短缺了士卒的军饷啊!”

    那小校道:“不是咱们的人,是千骑营!千骑尽出,横冲直撞,整个军中都乱了套了,将军快走,那些千骑兵都发了疯一般,难保不会干出什么事来。”

    武懿宗最是惜命,否则当初在河北也不会干出闻风而遁的丑事来了,一听如此危险,赤条条跳将起来就要往草丛里躲,那小校啼笑皆非地道:“将军,这么矮的草丛,如何能藏得了人?”

    “快!快快,扶我上树!”

    武懿宗忽然看见乘凉的那棵大树枝繁叶茂,足以藏身,而且对方还不大可能往树上搜查,赶紧向那小校喊道。

    当下,那报信的小校扶着树根蹲下身子,让武懿宗踩在他肩上,慢慢把武懿宗送到高处,武懿宗踩着树叉,手忙脚乱地爬上树,又从树叶中探出头来,急急嘱咐道:“你快离开,把椅子搬走!”

    那小校急忙搬了椅子逃开,远处忽有马蹄声急骤,武懿宗忙把头缩回树叶之中,咬牙切齿地狞笑:“杨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话未说完,武懿宗忽然觉得颈后奇痒,伸手一抓,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赫然握在手中,犹自张牙舞爪地挣扎着,武懿宗吓得怪叫一声,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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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八百八十八章 恶人先告状

    杨帆的千骑一股脑儿杀进金吾卫,到了中军帐前,放倒高竿,救下兄弟,拖上战马,转身就走,他们来得快,去的也快,可是片刻的功夫,就已把整个金吾卫折腾的天翻地覆。

    高初等人被吊在高竿上一天一夜,晚上还好,白天烈日曝晒却连口水都没有,被放下高竿的时候已经大半都晕迷了,看这情形只消再拖得半日,他们真能活活渴死。武懿宗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因小隙便囚禁他营官兵直至暴死。

    这些人被抱上马,马上给他们灌了些水下去,众人相继苏醒过来,楚狂歌、黄旭昶等人救回了自己兄弟,兴高采烈地就要回转千骑大营,却被杨帆阻止了。

    这是绿林山寨打劫么?打完了你就走?可别忘了上面还有一位天子,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行为,就这么拍拍屁股回营了?杨帆领着他们离开金吾卫便直奔京城,找皇帝“恶人先告状”去了。

    此次袭击金吾卫大营,陆毛峰并未参与,在杨帆全副披挂率兵出营的同时,他就快马加鞭奔了京城。今日守在玄武门的是独孤讳之,陆毛峰都没来得及去找张同休,再通过张同休找二张,而是直接奔了玄武门,叫独孤讳之往里边送了个口信。

    不一会儿,奉宸令张易之就派了个小太监摇摇摆摆地出来,递给他一块出入宫禁的牌子,领着他直奔奉宸卫。陆毛峰在奉宸卫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悄然离开了宫廷。而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则赶到丽春台侍候女皇帝去了。

    杨帆赶到宫里之前,张昌宗刚吹了一段箫,然后换了张易之同武则天弈棋。二人下棋倒不在乎输赢,武则天年岁大了,也消耗不起那个体力。纯属消遣。二人有一下没一下地下棋,张昌宗就坐在一旁凑趣,一边帮着捡子儿,一边陪女皇说话。

    二人常把洛阳市井间发生的一些趣事说给武则天听,少小入宫,在宫里白了青丝老了红颜的武则天很喜欢听宫外的事情,也许人越老越怀旧,至尊的权力她早已在手,容颜的衰老她无法阻止,剩下的就只有缅怀了。

    她的少女时光都在宫外。所以听二张讲宫外的故事,便成了武则天的一大乐趣。

    二张东拉西扯、天上地下地讲了一阵儿,便讲到了金吾卫与千骑营之争。

    兵士殴斗,本来就是自古难以禁绝的事情,二人话语之中又用词巧妙、轻描淡写。说成了两群义气汉子因口角之争而动手,动用的手段也不过就是拳脚交加。再故意说的诙谐幽默一些。武则天听的有趣,倒没觉得多么严重。

    张易之一边下棋,一边笑道:“那个杨帆胆子也是真大,竟敢跟金吾卫作对。”

    张昌宗将盛冰的银盘往武则天身边挪了挪,用银锤敲碎一块以加速降温,一边说道:“千骑营乃陛下亲兵。难道不如金吾卫尊贵么,怎就不能与他们作对?”

    张易之白了他一眼,道:“你呀,真是不长脑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也不瞧瞧坐镇金吾卫的是谁,杨帆的人打了金吾卫的人,不就是让武懿宗大将军脸上难看么?你瞧如今南北两衙二十四卫官兵,有谁敢对武大将军不敬?”

    张昌宗不服气地道:“当然有!”

    他数着指头道:“武攸宜大将军算一个吧?还有……还有……”

    张昌宗扳了一根手指头,就再也数不下去了,张易之笑道:“如何?也就剩下杨帆了吧,可是说起来,杨帆的千骑也算是羽林卫。哈!二十四卫禁军,不就只有羽林卫么,你当别的将军都是傻的?为什么人家就不干得罪人的事呢?”

    武则天依旧微笑地听着,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张易之很是机警,点到为止,绝不多说,故意和兄弟争执了几句,话题一转,便又绕到了近日京郊的一桩奇闻,说是一个叫于晴耕的佃户与嗜赌的主人赌双陆,结果不但赢了主人的田地、宅子,最后连主人的娘子也赢了过来,结果主人成了佃户,佃户成了主人。

    唐人大都喜好搏戏,唐太宗喜欢“握塑”,李治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武则天却专好“双陆”,一听这件事,这才稍稍抛开心事,听他们讲述起来。张易之如亲眼观战一般,把这一场赌局说得天花乱坠,武则天正听的入神,上官婉儿走了进来。

    “陛下,婉儿听出宫办差的小黄门说,玄武门外跪了一地的官兵,瞧着黑压压一片,好不吓人,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一说,正侧身倚在柔软靠垫上的武则天马上惊坐起来,急问道:“官兵叩阙,所为何来?”

    上官婉儿摇头道:“婉儿不知,已经使人去问了。”

    话音刚落,常侍御前的内侍小海便进来禀报:“圣人,归德中郎将杨帆请见!”

    武则天一听就知玄武门外动态必与杨帆有关,赶紧道:“叫他进来!”

    门外一声高宣,杨帆昂然走入,武则天一看,登时直了眼睛。杨帆下身着一条胯裤,穿着一双军靴,上身却是赤裸的,倒缚着双臂,后背上还绑着几根荆条,这是……这是要负荆请罪?

    张昌宗掩口笑道:“杨将军这是做什么,就算你是廉颇,这儿也没有蔺相如呀。”

    杨帆以军礼单膝跪倒,沉声道:“奉宸丞说笑了,杨某此来,是向陛下请罪的。”

    武则天沉下脸来,慢慢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帆道:“臣昨日遵陛下教诲,先往梁王处走了一遭,之后回转军营,听说麾下兵勇与金吾卫又起冲突,被抓走一十六人,又有受伤数人逃回军营,军中一位郎将已赶去金吾卫讨人。臣忙约束部下,静候小心。天色将晚时,那位郎将赶回。说武懿宗大将军有话,想要讨回兵丁,除非臣亲自去。”

    武则天蹙眉道:“那你便去上一趟又何妨。”

    杨帆道:“武大将军有言,要臣自辕门膝行,一步一叩首,至中军大帐请罪,方肯放人!”

    “啪!”

    武则天一掌拍在案上,把那棋子打的纷乱,厉声叱道:“混账!他以为他是谁?”

    杨帆顿首道:“臣为天子亲军,不敢有辱天颜。然天色已晚,当时若再进城,只怕到了城下时城门已关,故而想等到今晨去请梁王殿下斡旋。不料臣一早正欲进城,忽又有人送来消息。说臣那几名部属自昨日午时被金吾卫抓走,先遭鞭笞。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之际复又挂之高竿,曝晒于烈日之下,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如今已晕厥多人奄奄一息。”

    武则天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杨帆沉痛地道:“三军闻讯,忧心袍泽。一个个怒不可遏,臣实在弹压不住,而且武大将军如此仗势相欺……”

    杨帆低着头哽咽了两声,也不知是否弹下了几滴英雄泪。

    上官婉儿赶紧扭过头去。生怕再看郎君惺惺作态的样子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转念一想,郎君今日真是闯了大祸,虽然想尽办法弥补,然则陛下喜怒难测,也不知是否真能平安无事,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

    杨帆猛地一扬头,声音陡转激昂,清越高昂的声音在整个殿堂里回荡起来:“臣也是血性男儿!臣是一个带兵的人!臣若这时依旧退缩忍让,如何能孚众望、如何能统千骑?臣迫不得已,率全军将士赴金吾卫,恳请武大将军开恩。

    烈日之下,臣等肃立一个时辰,晕厥者不知凡几,结果武大将军见都不见,只传一句话出来,要么臣一步一叩首,膝行至帅帐请罪,要么返回,任由那悬挂在高竿之上的兄弟自生自灭!

    臣一请再请,一再低头,换来的却是武大将军的得寸进尺,臣想忍,可是臣已忍无可忍!臣想退,可是臣已没有退路!臣迫不得已,率人强行冲进金吾卫,救回了依旧悬于高竿曝于烈日之下的袍泽。

    幸好臣去的还算及时,他们当时虽已晕厥,如今业已救醒,虽然虚弱,尚不致死。臣也知道,哪怕臣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臣依旧是错了。臣犯下大错,有负圣望,今来负荆请罪,虽百死而无怨!虽立诛……而无悔!”

    杨帆说罢,顿首不语,大殿上立即肃静下来,可是每一个人的耳边,似乎犹自回荡着杨帆铿锵有力的声音。武则天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那么,你带兵叩阙,意欲何为?”

    杨帆忙道:“千骑跪叩宫阙,非为陈情,只为向陛下请罪!”

    杨帆顿了一顿,又道:“臣知有罪,故而向陛下请罪,臣愿受国法制裁!至于千骑将校,只是奉臣将令行事,还请陛下宏恩宽恕!”

    武则天道:“自金吾卫救回来的人呢?”

    杨帆道:“臣让人喂了他们饮水,虽见苏醒,可过于虚弱,唯恐再有变化,故此进城之后,先送医馆诊治去了。”

    武则天听了脸色稍霁,有时要看一个人的用心,从一些小事上揣摩才更加准确,如果杨帆把那些他口中已然半死不活的兵士拖回来却不及时加以救治,反而摆在宫城面前给她看,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袍泽为了请罪,那就其心可诛了。

    可眼下这事怎么办?兵士斗殴也就罢了,一军主将率人冲营,简直岂有此理。武则天正为难时,武懿宗由两个胖大太监架着,脚尖点地,晃晃悠悠地来了。

    骑猪将军情急上树,结果被一只虫儿吓得掉下来。不巧的很,地上有块尖利的石头,正戳在他的尾椎骨上,于是,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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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九章 告御状

    “姑母!姑母,你要替侄儿做主啊!”

    武懿宗仗着是天子亲侄,也不叫人传报,直接闯了进去。一进大殿,陡然看见“负荆请罪”的杨帆,顿时一怔,随即怒火中烧:“真他娘的,你冲了老子的大营,害得我这般难堪,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武懿宗怒火一冲,屁股也不疼了,双腿也不软了,挣脱了两个胖大太监的扶持,就要冲上去踢杨帆。这一幕看在武则天眼中,登时令她勃然大怒:侄儿刚进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生龙活虎了?方才是扮可怜么?当着朕的面还敢殴打大臣,这是跋扈到什么地步了。

    武则天在杨帆连续几次不断铺陈暗示的言语之下,已经有了先入为主之见,武懿宗气极败坏之下又忘了策略,武则天心中的天平登时又向杨帆倾斜了几分:“够了!街头无赖打架么!在朕的面前,还敢如此放肆!”

    武则天站起来,顿着龙头拐咆哮。武懿宗委屈地道:“姑母,你不知道……”

    武则天道:“朕全知道!”

    她拄着龙头拐,每一顿地,在金砖上都是铿地一声,连走七八步,忽地转过身来,怒视着武懿宗道:“朕来问你,兵士间斗殴,小事而已,你堂堂河内王、大将军,为何倚仗权势将千骑将士抓走,先用重刑复又高悬竿上,曝于烈日之下,几近于致其死地?”

    武懿宗赶紧道:“姑母,侄儿可不是倚仗权势乱入人罪。侄儿的人之所以抓捕千骑官兵,更非狂妄逾矩。当日,我金吾卫闻警,有一伙盗贼聚集,打劫一处商铺。巡街官兵迅速驰援。而千骑卫的士兵却横加阻挠,分明与那贼众明暗呼应、代为掩护,是为盗贼同谋,我金吾卫肩负京城治安重责,拘其审讯,理所应当。”

    武则天还不知其中有这么一出,她还以为此次斗殴升级,完全是因为双方不断的摩擦,听了这话,不由看向杨帆。道:“竟有此事?杨帆,你怎么说?”

    杨帆平静地道:“这件事,臣并不曾听武大将军说过。”

    武懿宗怒道:“你敢欺君?你们有人逃走,我不信他们不会对你言及此事!”

    杨帆笑了笑,说道:“是。他们的确对我说过。他们说,当日随旅帅高初入城喝喜酒。这件事陛下可以查。高初不日就将成亲,然军中好友军务在身,介时不能参加,是以趁着当日空闲,要先摆几桌。”

    武则天不用问,这事一查就知。杨帆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的,她沉声道:“说下去!”

    “是!”

    杨帆道:“他们行至长街时,忽然金吾卫官兵巡弋至此,故意碰撞。双方因而动手。以往动手,双方只动拳脚,没有人敢动兵刃。可这一次蹊跷的很,甫一动手,金吾卫的人便不约而同,掣出兵刃大打出手,我千骑官兵措手不及,多人受伤……”

    武懿宗道:“你放屁!你……”

    “你闭嘴!”

    武则天一顿龙头拐杖,喝道:“朕在问话,越来越没有规矩!”

    武懿宗咽了口唾沫,愤愤闭嘴。

    杨帆接着说道:“就在这时,自路旁一家小店突然蹿出几名怀揣利刃的贼人,于此同时,大队金吾卫突然出现,将整条长街两端堵住,然后把臣的部下和那些贼人一并拿下,并指说臣的部下包庇罪犯,乃是同谋。”

    杨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然臣与武大将军恳请交涉时,只字未闻武大将军提及此事,口口声声只要臣一步一叩首,跪行至金吾卫中军帅帐请罪!”

    杨帆这番话想说明什么,在场的人没有不明白的,这事要查实也不难,如果武懿宗办的仔细,那些贼人都是真的,怕也是故意买通的罪犯,早就落在他们手里,拿出来坑人用的。

    千骑成立才多久?兵丁又是抽自各卫,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和地方上的强梁贼盗拉上了关系,甚不可能。这便利条件反而是金吾卫的,千骑营守的是宫城,能给盗贼帮上什么忙?

    武则天沉吟了一下,又转向武懿宗,道:“你有何话说?”

    武懿宗道:“那些贼人确是罪犯,今已移交洛阳府,姑母不信,一查便知。那些人既是囚犯,千骑官兵便难辞其咎!”

    武则天又看向杨帆,杨帆道:“臣在秋官衙门处理刑案时,判据中有保辜之制。凡是殴人,皆立辜限。手足殴人,伤与不伤,限十日;若以他物殴伤者,限二十日;以刃伤人无大小之限,及汤火伤人,限三十日;若折骨跌体及破骨,无问手足、他物,皆限五十日。限内死者,各依杀人论,陛下必然明其义理。”

    杨帆这段话是说,朝廷法律中有这么一条,叫做保辜制度。比如两人发生殴斗,并不是对方当时是什么伤,就按多重的伤来惩罚施暴的一方,还有观察期的,因为这里边有个伤势恶化的问题。

    所以,如果用拳脚伤人,那么自事发之日起,要观察十天,如果十天内这个人死了,你就是杀人罪而不是伤人罪了。当然,这个十天内死掉必须是和这次斗殴有关的,起码你是查不出其它死因的,总不能今天挨了一拳,明天上街被车辗死也说是施暴人的责任。

    武则天不甚明了杨帆的意图,可这条法律她是清楚的。《唐律》曾一再修订,而律法是国家的重要职权,必须报呈御前逐条合议,并由皇帝批准。武则天点点头道:“朕自然清楚!”

    她把保辜制度的意义简单说了一下,又向杨帆道:“你提起此事是何用意,若是被抓兵士有所死伤,要追究金吾卫责任么?”

    杨帆道:“陛下面前,自然万事陛下做主。臣的意思是说,朝廷有此法律,可见凡事要依其先后、看其因果,方明事理。如果今日有人被诬杀人,臣查明其事,处断真凶,替无辜含冤者洗脱罪名,而此无辜者十年后因故杀人,难道要追究臣十年前判其无辜不妥?

    千骑营官兵与金吾卫官兵这次争斗,有前因也好,无前因也好,若只是争斗,那么武大将军如此武断,擅用刑法、草菅人命,就是大罪。至于那些贼人,是真贼也好,假贼也好,要看千骑营官兵是否知情、是否真有包庇,才能定其罪。

    若千骑官兵与这些贼人全无干系,即便贼人有罪在先,而千骑官兵不知其事。那么武大将军所为也是无理、也是有罪。是以,如今只需查明千骑官兵与那些贼人是否相识、是否有所勾结,便可真相大白了!”

    杨帆根本不在细枝末节上和武懿宗纠缠,而是直指最关键的所在,向武则天道:“臣叩请陛下,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查明真相。若我千骑将士果与贼人有所勾连,臣御下不力、识人不明,愿双罪并罚!”

    武懿宗听了眼珠乱转,心道:“刑部是你娘家,御史台很多人是你拱倒了来俊臣一班人才上位的,要承你的情。而且他们素以清流自居,对我武家很是不满,至于大理寺,不是你的人却也不是我的人,仔细算算怕还是要偏袒你多一些,什么三司会审,你这不是找人拉偏架么?”

    武则天听了杨帆的话沉吟半晌,道:“你们出去,朕要静一静!”

    杨帆和武懿宗对视一眼,一起恭声道:“臣遵旨!”

    方才站着不动还好,这时要退出去,话说了半天,心气儿也消的差不多了,武懿宗才又感觉到疼痛来,便让两个胖大太监再搀他出去,看在武则天眼中,武懿宗大有惺惺作态之感,心中恶之更甚。

    杨帆和武懿宗退到殿外,并肩而立,相互看看,真是相相两生厌。

    武懿宗冷笑两声,讥讽道:“负荆请罪?亏你想得出来,率兵冲我金吾大营,这件事说到哪儿去你都犯了死罪。杨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介时本王会给你烧点纸钱的,免得你九泉之下太过落魄!”

    杨帆微笑着点点头,道:“杨某有儿有女,祭奠血食之事,就不要王爷代劳了。”

    “你……”

    武懿宗怒火上冲,可是刚刚受了姑母几次训斥,他现在是不敢动手了,只好冷冷一笑,道:“牙尖嘴利,便让你一逞口舌之快又如何?”

    杨帆道:“王爷君子风度,倒显得杨某小气了,承让,承让!”

    二人这厢斗着嘴,宫里面武则天却是顾忌重重难下决断。这件事本身并不难断,杨帆擅动兵马,袭击金吾卫大营,无论他之前有理没理,那是一定有罪的。现在要做的只是查明武懿宗是不是也有罪。

    真正让她难决的,是本案之外的影响,牵一发动全局,不好判啊……

    北城邻近宫城,少有平民走动,官兵由此而入转向宫城,叩阙于玄武门下,这里更是绝无一个百姓。可洛阳百姓看不见,这么多官兵叩阙,宫里却是马上就传遍了。正在东宫搬家的相王李旦和昔日的庐陵王今日的皇太子李显也马上听说了这个消息。

    李显登时陷入纠结之中,以杨帆对他一家人的天大恩情,如今知道了,还能装聋作哑不成,这个情……求是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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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章 左右为难

    韦妃道:“郎君,你该去!”

    李显犹豫道:“可……不知道阿母是个什么意思,我若贸然出头,如果触怒阿母的话……”

    韦妃道:“那又如何?不管杨帆结果如何,你得去。你可不是太太平平回京的,换个人接你,你现在未必能在这里,更不用说做皇太子了,皇帝就算不想饶他,你去求个情儿,又能把你怎么样?”

    李显道:“可我听说,当时是母后下了死命令,我活他活,我死他死,他才竭尽所能护我还京,又不是对我李家如何忠诚,重润说过,他与梁王关系匪浅……”

    “你糊涂啊!”

    韦妃气红了脸:“他出于什么目的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如果你是皇帝,难道你要剜出别人的心,看看他是不是出于忠君才为你做事?他的所作所为与国与民与你有利,那就得赏!

    杨帆为何保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他,你才保住了性命。如今杨帆有难,你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千骑叩阙,宫里谁人不知?你不出头别人会怎么看你?连舍命护驾救你还京的人你都不保,谁人还肯为你做事。古人尚知千金买马骨,你怎么连这么点事都看不明白?”

    李显稍微有些意动,可是一想起母亲的威严,终究还是胆怯,摇头道:“娘子,此事……此事咱们还是再观望一阵再说吧。”

    “阿爹,阿娘!”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李裹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杨帆马踏连营,踹了金吾卫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她的几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她的年岁不算太大,还可在宫里再住两年,要不然所有闺女一股脑儿出嫁确也难看。

    韦妃愤然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内室。

    李裹儿讶异地看看娘亲背影,又看看李显,问道:“阿爹,娘亲怎么了?”

    李显烦恼地道:“别提了,你娘让我去你皇祖母面前替杨帆求情。你皇祖母乾纲独断,素来严厉,我岂能去自讨没趣?”

    李裹儿一听这话。便笑道:“爹爹勿需烦恼,叔父已经去了。”

    李显一怔,讶然道:“八郎?他……他去御前为杨帆求情了?”

    李裹儿点头道:“是啊!方才我看他匆匆出了太子宫,小内侍说,叔父是去见驾为杨帆求情的。”

    “哦……”

    李显抚着胡须想了想。神色间便透出几分古怪。

    东宫殿庑一角,李旦的几个儿子站在那里正等着父亲回来。他们本来是要今天迁出东宫回转王府的。结果突然发生了千骑叩阙的事。

    李旦二子李成义道:“三郎。你不是说杨帆与武氏走动很近么,为何又劝父亲去为他求情。”

    李隆基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英眉朗目,气宇十分不凡。听了二哥的话,李隆基道:“二郎有所不知。我听高力士讲,杨帆不仅与武氏走动颇近,与太平姑姑走动也很近。此人未必不可争取!”

    如今的李隆基,早已不是当年因为杨帆随声附和了武氏几句。便对他怒目而视心怀怨愤的小小少年了,常年的宫中生活,在尔虞我诈危机重重中求生,已经让他具备了透过表象看问题的能力。

    李隆基道:“如此至少可以说明,杨帆在武李两家中间还摇摆不定,今日这场危机,如果我们李氏能为他求情,救他一命,无论如何,他得承这个情,他掌握着千骑,有他的支持,我李氏的地位才更稳固。”

    五郎李隆业不服气地道:“那也该七伯去说,他才是皇太子呢,何必让咱们爹爹出头?”

    李隆基宠溺地摸摸五弟的头,微笑道:“五郎,你要知道,七伯可是皇太子,不方便出面的。七伯去,皇祖母也许会认为七伯在邀买人心,而父亲只是一个亲王,他出面比七伯方便,至少没有邀买人心之嫌啊。”

    李旦生有六子,除了老六幼年早夭,如今健在的还有五子。同一般的皇室子弟之间血缘之情淡漠、兄弟之义浅薄不同。承蒙武则天的关照,这五兄弟从小关在一起,困守在这东宫的大墙之内,甘苦与共,因此兄弟之情甚笃。

    相王家里的这五兄弟同民间许多穷苦人家的兄弟一样,对他们而言,兄友弟恭可不是一句笑谈,那是真正的如足如手,亲密无间,兄弟敦睦,义气深厚。天子之家,兄弟之间,情义如此之深,也算前无古人了。

    ※※※※※※※※※※※※※※※※※※※※※※※※※※

    武则天在丽春台上徐徐地踱着步子,心中好生犯难。

    方才察言观色,事情真相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查?真要去查,恐怕那贼人一定是真的,但金吾卫蓄意陷害也一定是真的。以侄儿一向的为人和双方巨大的地位差距,怎么可能是杨帆主动挑衅。

    懿宗有错在先,杨帆莽撞在后,一个是千骑营,一个是金吾卫,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她的亲侄儿,这案子是办成一场误会好呢,还是一方蓄意陷害一方悍然违犯军纪好?

    从更长远的角度来说,武李两家中她虽倾向于保武,但是迫于大势,只能还政于李。因为她明白,如果彻底抛弃李家,武氏不得人心,她的那些侄儿们又没有一个可为中流砥柱的大才,结果必然是武氏将被人抛弃。

    所以,政出于李,军掌于武,是她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千骑的建立,是为了平衡这两股势力,让天子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仅仅是为了未来的天子,也是为了现在的天子,也就是她自己。

    在她规划了未来的政权蓝图之后,她就开始加强了放军权于武氏的过程。可她也怕武氏铤而走险,为夺皇位发动政变,连她这个一手撑起武家的人也干掉。这种事并非不可能,一个当皇帝的连亲儿子带兵都要严加提防,何况是侄子。

    懿宗仗势欺人,步步紧逼,如果杨帆当时不果断救人,放任部下被懿宗迫害致死,他还如何领兵?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张易之说京都二十四卫,除一羽林卫尽皆臣服武氏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严惩杨帆的话,会不会让军队加速倒向武氏?

    虽说这本就是她的目的,可她不希望连一个平衡武李两家势力的支点也消失,更不希望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军队就已经开始另寻主人。承嗣越病越重,武家的人已渐渐倒向三思,而她呢?她也老了,越来越老迈,她就不能被那些唯利是图的人抛弃?

    杨帆能以千骑破金吾卫大营,果真是一支精兵,如果把杨帆这枚用来平衡的棋子一撤,她的整个布局就散了架了。

    然而不惩罚他的话,又实在说不过去。

    南衙禁军的调遣、指挥归属政事堂,同时也需她的点头,但凡发兵十人以上,除紧急情况外,都要有尚书省﹑门下省颁发的皇帝“敕书”和虎符。北衙禁军直属于皇帝,受到的制约小一些,可也从不曾有过杨帆这样的举动,如不惩治……

    武则天思来想法,顾虑重重,就在这时,小海入内禀报:“圣人,相王求见。”

    “哦?”

    武则天略一思索,就明白这个儿子为何而来了,本欲不见,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道:“叫他进来吧。”

    立于殿前的武懿宗和杨帆眼看着相王李旦进入丽春台,大约两柱香的时间之后,李旦又从殿上出来,目不斜视地从二人身边走过。稍许之后,内侍小海从殿里走出来,往阶上一站,朗声道:“陛下口谕!”

    武懿宗和杨帆微微俯身,小海道:“杨帆速令千骑回营,上下军士,不得妄议今日之事。兵马回营,杨帆回府待参!”

    杨帆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没有当场处治,即便有罪,后果也不会太严重了。他向丽春台长长一揖,转身就走。武懿宗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又霍地扭回头来看着小海。小海一侧身,道:“圣人传见,武大将军,请。”

    武懿宗把袖子一甩,气呼呼地走进大殿,一见武则天便道:“姑母,事实俱在,杨帆胆大包天,应予处斩,姑母怎么就让他走了!”

    武则天把脸色一沉,道:“你干的那些混账事,真以为朕一无所知?”

    武懿宗一见武则天动怒,缩了缩脖子不吱声了。

    武则天哼了一声,又道:“金吾卫足足四万大军,被区区一千人打得落花流水,你真是带的好兵!”

    武懿宗把脖子一梗,道:“姑母,那不同的,侄儿未想到他这么大胆,根本全无防备……”

    武则天把龙头拐一顿,叱道:“那么你在赵州,十余万大军被区区不足千人的契丹散骑吓得望风而逃,也是全无防备了?”

    武懿宗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嗫嚅半晌,无言以对。

    武则天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回去,约束你的兵马,以后再起争斗,朕唯你是问!”

    武懿宗期期地道:“那……那这回……”

    武则天道:“此事只发生在你们两营之间,外人还不知晓,更不知详情,你们不得对外张扬,你的丑已经丢的够多了,再这么下去,朕怎么委你京都屯兵之权?此事如何处置,朕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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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一章 连升三级

    杨家后院,夏日午后,浓荫如盖,树下一片清凉。

    地上铺了几张凉席,拼接起来好大一片,杨帆一家人都在树下歇息、乘凉。

    席子中间放着一张漆的发亮的原木矮几,几上置着各色水果和点心、饮料。饮料有冰镇的酸梅汤、酸羊乳,但杨帆现在已经习惯喝茶了,茶汤下肚,尤其是在夏季,最是消暑解渴。

    而且唐人的饮食习惯,只要家境允许,都是以肉食为主,喝茶水更有清油解腻之效。杨帆渐渐品出味道,说与爱妻听,如今不只杨帆好饮,便是小蛮和阿奴也都随着他养成了喝茶的习惯,现在小蛮去店里盘账坐店时,身边都总要放一盏茶汤。

    杨念祖越发壮实了,生得虎头虎脑的,头上剃了个可爱的桃心形,额前留着一绺黑发,显得特别俏皮可爱。他穿着没有衣袖的花褂子,光着屁股拿个竹竿,竹竿头上用竹篾弯了一个圈,正在粘知了。

    就凭他那喳喳呼呼一刻也不消停的大嗓门,哪能真抓得到知了,只是图开心而已,蛛网刮破了,三姐儿就耐心地再给他的竿头绕上几层,然后傻小子就乐呵呵地继续他的捕知了大业。

    思蓉比弟弟文静的多,她坐在席上,身前摆着一堆泥偶、布偶、木偶,她很专注地摆弄着玩偶,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正在安排这些玩偶过家家。

    小蛮怀抱一只“竹夫人”,正在席上打着瞌睡。

    昨夜杨帆是在阿奴那边睡下的,一双儿女自然跑回来跟娘亲睡了,不想这对小调皮蛋比杨帆还要缠人,先是不肯睡觉,让她讲故事。好不容易睡了,夏夜中又容易醒,一会儿这个起夜,一会儿那个找娘,弄得她一宿都没睡好,这时不免困倦了。

    阿奴坐在一旁,认真地穿针引线,缝制着一件小小衣衫。其实以杨家如今的家业,哪用得着阿奴自己做衣裳,不说坊里就有裁缝铺子。自己府上也有针娘的,可是为自己的孩子亲手做件衣裳,那心情大是不同。

    杨帆没有直接坐在席上,椅上又架了把逍遥椅,杨帆躺在竹椅上。阖着双眼,一副似睡非睡地模样。实则暗中想着心事。

    他已经出招了。却不知道沈沐那边有什么反应,目前为止还没有察觉沈沐出手的痕迹。其实留着宋霸子、龙九套这条线索不动,就有可能从他们的举动揣摩出沈沐的打算,天枢的老先生们当初就是这么向他建议的。

    但是杨帆反复思量之后,认为宁可搞不清楚沈沐的目的也不可以冒险。要知道他对付沈沐最大的优势就是官方的势力,如果让沈沐的人和如今御前最得宠的二张搭上关系。一旦他们想办法把二张牵涉进来,那么自己最大的优势也就消失了,那时即便明白了沈沐的目的所在又有什么用呢?

    关于率人冲撞金吾卫的事,他倒不是很担心。既然命他闭门待参,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否则以他擅动兵马的事实,当时就能办他。

    这件事的处置,是轻是重其实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私自调兵固然是大忌,可是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却只是缘于两将不和,从而发展成两人手下的兵丁们频繁冲突,如果皇帝对他足够信任,那么完全可以把这次事件理解成为较大规模的一次打群架,性质不同,处理也就不会多重。

    杨帆正琢磨着,手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杨帆睁眼一看,就见阿奴停了针线,娇艳欲滴的诱人红唇正向他一呶,杨帆一愣,随即便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向她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杨帆表错情了,只把阿奴看得一怔,随即却醒悟过来,白玉似的莹润娇靥腾地一下红了起来:“这个不知羞的家伙,想到哪儿去了?”

    她如今有了身孕,杨帆时常宿在她的房中,只是为了照顾爱妻的情绪,不可能考虑男女之事。可有时动了情欲,面对的又是自己娇妻,他也不会强自克制,比如昨夜,免不得一番央求下,阿奴便半推半就俯凑玉箫辛劳檀口了。

    想不到杨帆食髓知味儿似的,见她一呶嘴,居然又想到了那样的羞人事。阿奴横了他一眼,艳艳欲滴的红唇抿成一线,纤纤玉指捏着银针向杨帆身后盈盈一指,杨帆这才明白过来,扭头一看,桃梅正站在那里。

    想是桃梅有事禀报,却见他正打瞌睡,不敢叫醒了他,杨帆便道:“怎么?”

    桃梅双手奉上一封书柬,低声道:“太平公主府送来的。”

    杨帆会意,接过书柬,轻轻挥手,桃梅便姗姗退下。杨帆启开书信,里边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杨帆仔细读了一遍,唇边慢慢逸出一丝笑意:“你们先歇着,我去书房一趟!”

    杨帆对低头缝衣,满心欢喜地憧憬着尽快成为慈母的阿奴说了一声,便站起身来,潇潇洒洒地向书房走去……

    ※※※※※※※※※※※※※※※※※※※※※※※※※

    发生在千骑营和金吾卫的这件事情,民间知者寥寥。曾见千骑出兵的只有金吾卫驻地前的那些酒肆青楼中人,而且只是见其千骑气势汹汹经过,不知道后来究竟如何。至于他们入城之后,因为走的北门,直接拐向了宫城,就更不为城中百姓所知了。

    但是这件事宫里面却是尽人皆知,通过内侍宫娥之口,这件事迅速传到外廷,再通过政事堂、翰林院和史馆里的内侍杂役传到了那些官员耳中,很快这件事在朝廷里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御史台几乎所有在京的御史都上了一本,弹劾杨帆。

    在其位要谋其政,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们不能愣装不知道,所以哪怕与杨帆关系不错或者对他观感不错的御史也得向皇帝上表参他。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只是严厉弹劾杨帆,有的人却是对杨帆和武懿宗各打五十大板。

    武则天依旧拿不定主意,要惩办杨帆不难,杀头、流放、贬官、夺禄……,手段有的是,问题是武则天想找到一个既能对他有所惩诫,以便向国法纲纪有个交待,又不至于影响自己的政治布局的方法。

    在御史们上书弹劾杨帆的第二天,宰相姚崇向皇帝进言,认为杨帆性情莽撞冲动,不足以统御千骑,并向皇帝举荐左卫中郎将张浩,说此人性情沉稳,老诚持重,且在军中素有威望,可掌千骑。

    武则天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已是老大不悦。皇帝可是一直把北衙当成自己家后花园的,不要说武则天因为女子称帝,所承受的压力太大而一向有猜忌心,就算是李世民也是一向把北衙当成禁脔,不许他人染指的。

    贞观十五年时,长安的玄武门进行修缮,宰相房玄龄、高士廉听说后顺口向少府少监打听了一下玄武门修缮的进度,李世民听说后勃然不悦,特意找来房玄龄等诸位宰相,敲打他们说:“诸君管好南衙就行了,北衙与诸君无关﹗”

    如今姚崇竟觊觎千骑,武则天大为不快。回到后宫,张氏兄弟率奉宸监众美少年向武则天献上他们刚刚排练好的一场大型歌舞,武则天郁闷的心情才稍稍排解开来,眉开眼笑之际,张易之却拐弯抹脚地向武则天暗示,想把自家一位堂弟塞进军伍,统带千骑。

    正因姚崇的僭越而心生不满的武则天此刻心情正极度敏感,一听张易之这话,当即断然拒绝。以往张氏兄弟每献歌舞哄她开心,她都会留张氏兄弟侍寝,这一晚她却兴致缺缺,独自入睡了。

    婉崇、张易之盯上了千骑营,并先后向皇帝“举荐贤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羽林卫大将军武攸宜耳中,武攸宜生怕千骑落入他人之手,赶紧也去向皇帝荐贤。结果自然也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武攸宜刚离开,武三思又闻着味儿跑来了……

    武则天从姚崇、张易之、武攸宜那儿积攒下来的不快,等到武三思赶来时,已经化作雷霆大怒,武三思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狼狈而去。随即,一道圣意便迅速传到了杨府:擢升杨帆为忠武将军。

    杨帆升官了!

    消息一出,不知内幕的官员只是震惊于杨帆的圣眷之隆,知道内幕的官员不免暗笑李党、武党、张党眼红心切,白忙一场。

    知道内幕的官员不敢在这时多说话惹皇帝不痛快,不知道内幕的官员更不会在此时去得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儿,所以对杨帆不罚反升的奇怪现象,真正跳出来说话的,只有永远“秉持公道、仗义执言”的御史大人们。

    可是御史大人们的话要皇帝肯听才行,皇帝肯听那就是刀剑,皇帝不肯听那就是口水,这一次御史大人们的进谏无疑就是白吐口水。

    杨帆升的这个官跟他的权力其实没有关系,他带的还是千骑。忠武将军也好,归德中郎将也罢,那只是品级。与品级相关的不是权力而是待遇,例如薪俸、给田免课、刑罚、班序、车舆、衣服等,此外还涉及致仕、封爵、置媵、营缮、丧葬、谥议等方面。

    归德中郎将是从四品下,忠武将军是正四品上,杨帆跳过从四品上、正四品下,直接擢升为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居然连升三级。杨帆有罪却升了官,这是什么道理?确实没有道理。可武则天需要跟你讲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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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二章 磨刀霍霍

    明月当空,轻云掩映。月下一幢小楼,于朦胧的意境当中如诗如画。

    小楼本雕梁画栋,只是许多精致处的美丽都没于夜色之中,此时看不分明,可是那种优雅华贵的气质依旧能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这是一幢女儿家的绣楼,楼上还亮着灯,婆娑的竹影映在碧纱窗上,无风不动时,仿佛那就是附在窗上的几枚竹叶。

    闺阁内满是秀气温婉的气氛,荡漾着女儿家闺阁之内特有的淡淡香气。

    屏风上湖石花蝶,颜色浓淡相宜。

    上好檀木的台、凳、几、架,处处流转着女儿家的细腻温婉的感觉。

    靠窗是一张卷耳雕花的书案,案上垒放着各种名人法贴及几方宝砚。笔筒、笔架内或插或挂,尽是紫毫。

    墙上挂一副荷亭对奕图,左右挂一副对联,墨迹淋漓,似欲透纸而出。

    贴墙放着一具四柱四杆、雕花精美的架子床,帷幔高挂,并未放下,灯光映着榻上一双人儿。

    一袭绯色薄纱寝衣依旧裹在婉儿身上,那冰肌玉骨、****粉腿若隐若现的,反令她的艳魅姿色更增三分。而杨帆就埋身在这桃红粉艳雪圆玉润当中,搂紧了那细得惊人的小蛮腰,仿佛在努力压制身下一尾扭转筛动跳跃挣扎着的鲶鱼。

    结实的架子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突然,那“咯吱”声戛然而止,伴着某人发出的“嗯”的一声袅袅颤音,仿佛定格了一副激情四溢的画面。

    画面上,唯有一处是依旧在动着的,那是一双雪白修长、圆润结实的大腿,那双大腿正紧紧缠在杨帆的腰间,还在情不自禁地抽搐着,腿肌突突地乱颤。

    渐渐的,那涂了鲜红豆蔻、紧紧蜷成一团的漂亮足趾慢慢舒展开来,仿佛一朵春风下吐蕾绽放的鲜花,然后一双雪白圆润的大腿就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滑下去,伴以一声娇慵的呻吟。

    杨帆喘息着,捧起婉儿的小脸,在她香汗津津的白净额头怜惜地吻了一下,一侧身躺在了她的旁边,似乎生怕压坏了她,瞧这副怜花惜玉的样子,真不晓得方才那个玩了命似的在伊人身上打夯的男人究竟是谁。

    婉儿的心犹自咚咚咚地急剧跳着,浑身肌肤滚烫滚烫的泛着玫瑰红色,腮上潮红未褪,杏眼依旧迷离,饱满的****起伏不已,可是随着杨帆侧身躺下,她就像粘在了杨帆身上似,马上也跟着翻了个身,用力挤进他的怀抱,似乎犹嫌他方才压得不够沉似的。

    杨帆轻轻抚摸着她柔滑馨香的秀发,还有粉嫩细腻却因为出汗而微微有些涩手的玉背,婉儿惬意地偎在他的怀里,像只刚吞了条鲜鱼的猫儿,许久许久,才幽幽怨怨地叹息一声,道:“人家真想要个孩子……”

    杨帆的手一僵,然后轻轻环住她,慢慢抱紧,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却没有说话。婉儿暗悔失言,忙岔开话题,“嗤”地一笑,道:“你这法子用得倒真是巧妙,圣人猜忌心重,你就利用了她的猜忌心,结果不但未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升了官,白白让人家替你担心一场。”

    杨帆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头,道:“难道你希望我受惩罚呀?”

    杨帆躺平身子,吁了口气,把一只手臂随意地垫到脑后,望着帐顶悠悠地道:“你以为我一开始不担心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谁也不能确定皇帝一定会是个什么反应,可是我该做的事必须得做,剩下来的就只能尽可能地弥补,以减轻罪责了。

    一开始,我也预料会受到惩罚,只是希望这惩罚不影响我对千骑的掌控,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后来发现天子顾虑重重,一直没有对我施行什么惩罚,我心里就有谱了。这时才想到,或许这么做不但不会受到惩罚可能还另有奇效。呵呵,说起来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啊,你和张氏兄弟没少替我敲边鼓吧?”

    婉儿懒洋洋地道:“圣人聪慧过人,可惜就是太聪明了,反其道而行,多说说你的坏话,效果反而更佳。所以人家这几天的确没少说你的坏话,至于二张,他们跟你最近走动太近,若说你的坏话,反而惹得陛下猜忌,他们只是狠狠地夸了一翻武三思和武懿宗如今如何的权势滔天。”

    杨帆“哈哈”地笑了两声,又沉默下来,轻轻抚摸着婉儿滑腻如脂的大腿肌肤,慢慢说道:“近日奏章之中,会有几份关于粮食问题的。”

    婉儿会意,轻轻点头。

    ※※※※※※※※※※※※※※※※※※※※※※※※※

    杨帆与婉儿卿未嫁,君可娶,奈何却做不得夫妻。

    一开始,是因为杨帆位卑职低,而武则天对上官婉儿依赖甚重。一个帮她处理过事的人一旦用惯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替代的。大事小情的把握、军政轻重的拿捏、对皇帝态度的了解,这些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来磨合,需要她用多少精力来调教,她是不会为了一个杨帆而放弃这个得力助手的。

    如今杨帆权位越来越重,也算是武则天的心腹之一,这种事依旧提不得。宫里可以用女官,可绝对没有用臣妻命妇的道理。夫妻同朝为官,一文一武,一内一卫,任是哪个君王也不能接受。

    再者,杨帆本不可能与处于深宫的婉儿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如果让皇帝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武则天马上就可以想到许多事情,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到时候女皇心意如何,实在难以揣测。

    可该做夫妻的做不成夫妻,不该做夫妻的却被武则天硬生生地撮合到了一起:李迥秀和阿藏夫人要成亲了。

    官绅发达了可以纳妾,但少有休妻的。“忠孝仁义”等品质问题是很重要的,对父母不孝的人,朝廷不会认为你会对国家忠;嫌贫爱富无情无义之徒,没有人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品格高洁的清官廉吏。

    当你处于微末之时,与你甘苦与共的发妻若被你抛弃,这在一切基于封建伦理道理的权力社会中是一个极大的政治污点,你的仕途和名誉都会大受影响,但是迫于武则天越来越沉重的压力,李迥秀还是休了他的发妻。

    他的母亲本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贱,三番五次被女皇请入宫中以礼相待,令她受宠若惊。待她获悉皇帝心意后,也开始劝说儿子,李迥秀内有母亲相劝,外有皇帝施压,最后只得服从了皇帝的安排。

    可这婚礼,却不是在李家办的。阿藏夫人易嫁,当然也不能还住在亡夫家里,这新宅子是她的儿子张易之为她购置布置的,说起来还是属于张家的财产,如此一来,李迥秀无异于做了个上门女婿。

    那时节,肯做上门女婿的多是卑贱到生活无着、贫困不堪的人,李迥秀先是休妻,又是“入赘”,一时间声名狼藉,昔日同僚好友、亲戚朋友对他的人品和行为鄙夷之极,纷纷敬而远之,根本无人前来道贺。

    张易之为了把母亲的婚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便广撒请柬,延请各界名流出席婚宴。以他们的面子,自然请得来许多名流,而这些名流其实是冲着二张来的,也不必担心别人非议是因为李迥秀这个道德败类。

    李迥秀作为新郎官,来宾又都是京都名流,他必须得亲自迎接,每迎接一位来宾,不管对方是真诚道喜还是随意敷衍,有心病的他都觉得对方是在嘲讽自己。他的脸从一开始就是滚烫的,看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还以为这位新郎官因为能攀上张家非常的兴奋,心里更加鄙视他了。

    太平公主也应邀到了新宅,内宅里专门为这些女客设了筵席,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安乐公主还有阿藏夫人的一众名媛好友此时都在阿藏夫人的引领下参观着她的新房。

    张易之为了给母亲营造爱巢,可谓煞费苦心。卧房中的奢华闻所未闻,别的不说,仅是那张婚床,就已奢华到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没福气享用过的地步。

    这床号称七宝帐,到处辍满金银珠玉以及各色奇珍异宝。铺象牙床,织犀角簟,鼲貂之褥,蛩虻之毡,汾晋之龙须、河中之凤翮以为席……

    李裹儿何曾见过这样价值连城的宝床,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艳羡之色无法掩饰。就连太平公主看了,都不禁对千金公主感叹道:“看她行坐处,我等只能算是虚生浪死了!”

    千金公主深以为然,不住点头称是。

    已然荣升忠武将军的杨帆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今日来宾囊括了张党、李党、武党等京中各派权贵人物,杨帆这位御前新宠在其中还算不得大人物,而且他现在的立场过于模糊,似乎真的在按照皇帝的设计,走向与任何一派都有瓜葛,却难被任何一派引为心腹的超然地位。所以哪一党的人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过多接触,这让偏坐一隅的杨帆觉得很轻松。

    杨帆跟陈东并肩坐在角落里,看着正“红光满面”地陪着几位刚到的贺客走进来的李迥秀,同情地摇摇头,举杯呷一口酒,品味着那甘醇的酒液,让它缓缓淌进腹中,忽然想到:“那几道奏章,应该送到御前了吧……”

    今日阿藏夫人出嫁,张易之、张昌宗都离开了宫廷,奉宸监的一众美少年也都跟去阿藏夫人的新宅庆贺,丽春台上冷冷清清,武则天就赶到武成殿批阅奏章。

    自从她把儿子轰下皇位后,到武成殿批阅奏章就成了她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课,直到这两年才松懈下来,今日重温旧梦,倒也精神奕奕。

    要让上位者注意到某方面的事情,在他身边做事的人有的是方法做到。婉儿用的办法很简单,减少其它重要奏章的数量,于是在一堆对皇帝来说只能算是“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中,她很容易就能发现那个唯一的重点了。

    武则天注意到的第一份奏章,是御史徐有功的《清太原备仓谷以利民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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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三章 虚实在握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在农业为本的封建帝国里,如果没有粮食危机,有野心者即便还有再多的理由,也很少有可能颠覆政权,所以粮食向来是一个王朝最为重视的稳定国基的根本所在。

    可是中原帝国疆域广阔,再加上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帝王坐守九重宫阙之内,很难及时掌握全国的粮食生产、消耗和库存情况。因此官府便设计出了一整套的粮食库存审计机制和账实核查办法。

    这个专司审计粮食储存的部门并非设在管钱粮的户部,而是设在刑部,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户部与州府作为粮食的直接管辖部门上下勾结、朋比为奸,一起贪墨粮草。

    京师的粮食一个季度审计一次,地方州府的粮食则一年审计一次,地方先报于户部,户部整理统计后再报于尚书省,然后叫刑部负责审计粮草的比部司进行勾覆,如出现问题,则由御史台进行调查。

    徐有功的奏疏中倒没有提到粮储有什么问题,而是建议朝廷放太原粮储以平抑物价。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因此一直是国家的一个重要所在,当初粮储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原和洛阳。

    所谓太原有巨万之仓,洛口积天下之粟。反而是当时的国都长安,因为漕运不便,当地又时常有干旱灾害,造成粮储严重不足,高宗时期朝廷多次移驾洛阳,就是因为在长安无法供应大批官僚吃饭。

    自高宗后期一直到收复安西镇,国家没有太大规模的战争,又一直很重视农业生产,国家已经至少已经有十五六年不曾发生过天爱奴幼年时所经历过的那样的大型自然灾害了,所以国家在粮食储备方面很是充足。

    徐有功上奏疏说,他巡视太原粮储时发现有些米粮储存时间太久。已经陈旧甚至霉变。国家曾经下令不许擅动粮储,这是为了防止灾年没有存粮赈济百姓,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眼下太原地区虽未发生灾荒,可是粮价并不便宜。

    民间粮价居高不下,府库中却有大量的存粮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因为存放太久而霉坏,这是地方上僵硬地执行朝廷的政令,未能体察皇帝爱民之心,同时也造成无谓的损失,因此希望朝廷能够让地方出粜陈米。以平抑物价。

    徐有功在奏章中还说,太原地区千轴万艘,交通便利,随时可以购入其他地方的余粮进行储放,这样朝廷就可以用比较便宜的价格把陈米卖给百姓。再用比较高的价格把新米买回来继续存放。

    一售一买之间的差价对朝廷来说并不是很大,却能兼顾到国家储备的战略需要。延长储备粮的存放时间。又惠及了买不起高价粮的普通百姓。

    徐有功的奏章写的很详细,而且有理有据条理清楚,武则天听了很是意动,仔细斟酌一番后便吩咐道:“嗯,或可施行。不过要先着户部派员勘查,拟个章程出来。无论如何,粮储必须充足,若可行的话,也必须先联系粮源。确定可以尽快调集新粮入库,才可出售旧粮。”

    天爱奴幼年时经历过的那场大灾难,武则天当时就在长安,她也是经历过的,虽说宫廷中当时还不致于没饭吃,可是各项供给也是急剧减少,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之后皇帝几次巡幸东都洛阳,主要原因都是因为粮食,因为关中地区发生大旱灾,粮食减产、存储不足,只能率领满朝文武东迁洛阳找饭吃。

    幸好那时大唐立国未久,人民已经经历过多年的战乱,深知这是天灾造成而非官府不仁,富绅豪商家里当时也一样没有存粮,揭竿而起吃不饱肚子,只能让饥民的处境变得更加惨烈,所以没有出现大规模民变。

    但是做为一个统治者,武则天却是因此深切体会到了天灾的威力和仓储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她从不敢含糊。现在她已老迈,在即将交接权力的重要时刻,她希望能够平稳过渡,不想出现任何意外。

    婉儿浅浅一笑,点头称是。

    紧跟着,又有几道奏章谈及粮食,有的是谈北方粮价问题,去岁以来,因北方战乱,当地产出不足,外地调拨成本太高,所以粮价一直居高不下,百姓苦不堪言,请求朝廷开粮备仓平抑物价。

    还有人上奏章先是对府库充盈大赞一番,紧接着提出有“仓鼠”贪墨和保管不善问题。武则天知道徐有功如今在御史台的威望和权力,他想让自己的奏章引起皇帝重视,并能得以施行,必会联络好友,互为声援。

    不过,这些同为御史的好友也不会平白无故说瞎话,既然他们纷纷提到了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可以印证徐有功所言的真伪。

    武则天下了决定,对婉儿道:“太原仓是北方最大的粮仓,北方粮情如此,若依徐有功所言,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这一问题。户部派员勘查恐旷日持久,下旨,命徐有功协同太原府操办此事吧。户部筹措今秋新粮入库!”

    皇帝一锤定音,批复迅速转下,旨意传至正在太原府和正在太原府巡察的徐有功手中时,沈沐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他果然打算从粮食上着手!”

    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冷笑连连。

    沈沐最初领着一班人打天下时,完全靠他个人的聪明才智,可后来摊子越来越大,人马越来越多,他又没有千手千眼,不可能有足够的精力去分析了解所有的问题,去处理所有的事情,于是身边渐渐有了一批智士幕僚。

    只是限于隐宗一直以来的地位,他手下可没有做官经历的人员为幕僚。做过官就有官身,就算没了职权身份还在,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他招去做幕僚的。眼前这个中年文士名叫张瑞敏,只是一个不得志的秀才,可是能被沈沐延揽到手下,自然也是有本领的。

    沈沐微微蹙着眉头,一向云淡风轻的散漫全然不见,他很清楚,眼下唯一来不及堵塞的漏洞就是粮食,杨帆选择粮食为突破口,正击中他唯一的罩门。

    “咱们在太原仓有多少缺口?”

    沈沐想了想,向一名帐房似的手下问道。

    那人面前摆着一摞帐簿,却翻都不翻,张嘴就来:“还有二十万石的缺口没有补上。”

    沈沐断然道:“马上想办法把缺口补上,实在不足,把准备运给乌质勒的那批粮食也用上!”

    张瑞敏道:“公子,太原仓存粮百万,他们未必查得出来。而且属下很怀疑,杨帆蓄势良久,仅仅如此而已?只怕他是故意打草惊蛇,实则是声东击西,让我们穷于应付,如果我们动用这批预备粮,一旦他还有后手,必然陷入被动。”

    沈沐点点头,嘉许道:“张兄所言甚是,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是张兄有没有想到,他的手段可能并不是声东击西,而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呢?”

    张瑞敏变色道:“公子是说……”

    沈沐沉重地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很可能这才是他的目的。也许太原仓只是他虚晃一枪的所在,可是如果我们按兵不动,那么这虚晃一枪就可能变成实实在在扎出去的一枪,而我们在太原仓确实动了手脚,难保不被他查出什么。”

    张瑞敏神色一紧,道:“那……我们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么?”

    沈沐微微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道:“谁让这是我们的弱点所在呢,他既攻之,不能不防,如今只好见招拆招。”

    沈沐说着,目光却隐隐有些闪动。张夫子追随他日久,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宗主必然另有后着,只是他所思所想究竟是什么,却无从得知。他既不说,也不能问起,便用力点了点头,道:“公子放心,那属下亲自去,必让太原仓无懈可击!”

    朝廷清查太原仓库存并出粜积粟的旨意下达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刑部比部司郎中皮二丁上了一道密奏,密奏言及丹州、鄜州两地粮储存量勾覆结果与户部所报有些差异,刑部只是负责复核数据的,因此上表请皇帝派员查稽。

    说话崔元综任刑部侍郎时号称崔菩萨,意即尸餐素位,御下无能。而他手下有四大金刚,一曰“难下笔”孙宇轩,二曰“趟地瓜”严潇君,三曰“温柔一刀”陈东,四曰“斫窗大斧”皮二丁。

    杨帆去了刑部以后,跟这四位“江湖高人”一番明争暗斗,却是不打不相识,混了个“瘟郎中”的雅号之后,却与他们成了朋友。这道奏章就是杨帆的好友皮二丁所上。

    粮食在武则天心中有着极重要的地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听风就是雨,随时会雷霆大发。有时审计勾覆也有出错的时候,有时粮储出仓、入仓、入帐之间也有一个时间差,有出入并不意味着一定有问题。

    所以武则天并未大惊小怪,但是既然有了差异就得查清真相,武则天想了想,便道:“让御史台派员分赴丹州与鄜州,查明粮储出入的原因。”

    “是!”

    婉儿提笔又在皮二丁的奏折上写了一行字,再加“着御史台查办”,笔尖一划,一个很圆润的圈儿便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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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 第二枪

    御史台派了两位御史分别赶赴丹州和鄜州查粮储事。

    派去丹州的那位御史姓时名雨,长寿元年进士。时御史素有贤名,清风两袖且精明能干。自调入御史台以来,巡察天下,已然弹劾过多位州府官员,其中不乏在朝中大有背景的地方官员。

    可时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办案却向来讲究真凭实据,但凡由他报上来的案子,个个铁证如山,无人能予批驳,一时名噪京城,成了御史台的一员新晋干将。

    这位时御史如今正在绛州巡察,派他去丹州的话路途很近,可以省却朝中再派御史一路舟车劳顿之苦,而且还很节省时间。至于派往鄜州的那位刺史,则是同杨帆一起去过南疆,一起出生入死的胡元礼胡御史了。

    大夏天的被派出京去公干,绝对是个苦差事。胡元礼坐着马车,前后执役、校卫、仪仗,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偃旗息鼓地出了城西门。

    京官大多比地方官显贵,可天子所在,没有几个官员够资格排摆仪仗出行,一般也就是在车上挂一副官幡,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但是地方官就不同,一出门必然前呼后拥,大摆仪仗,尽显官威。

    因此京官出了都城也是如此,他们一出城,这仪仗就得打起来了,肃静牌、回避牌、官衔牌高举,旗帜、尾枪、水火棍,一应俱全。只是没有铜锣开道,“鸣锣开道”源于清朝,此时还是靠导引仪仗的执役们呼喝开道,不过他们呼喝的机会并不多,除非是瞎子,谁又看不到有官员仪仗出现呢。

    天热的好像下了火。其实快入秋了,可天气的炎热一点也没有减轻。

    走在笔直的官道上无遮无掩的,因为靠近京城的地方,出于安全考虑,道路两旁连一棵树都没有,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遮蔽物,想藏都没处藏。地面好象被晒化了似的,马蹄踏上去,溅起的轻尘都有气无力的。

    走了才几里路,随行人员便汗湿衣襟。胡元礼坐在车内,帘笼高卷,手中不断地摇着扇子,依旧感觉热不可当。前方终于看到一片树荫,众人一喜。车队自然而然就偏离了大道,驶到路荫底下行走。

    “啊!我道何人出京。原来是胡御使。哈哈,胡兄啊,久违啦!”

    路旁突然有人高声说话,胡元礼扭头一看,不禁“哎哟”一声,赶紧吩咐道:“停车!”

    路旁站定一人。头扎青巾,短衣窄袖、卷着布裤,光着双脚,仿佛田间劳作的一个农人。却生得极是俊美,身子不见得如何粗壮,也丝毫不显瘦弱,双目有神,暗蕴宝光,那不羁之态可绝不像是一个田舍郎了,正是当朝忠武将军杨帆。

    胡元礼赶紧下车,上前施礼道:“见过忠武将军……”

    杨帆一把将他扶起,笑道:“胡兄,见外了不是?咱们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多繁文缛节。”

    胡元礼打个哈哈,就势站定,问道:“二郎怎会在此?”

    杨帆笑道:“忙里偷闲,与家人来此游湖!”

    杨帆说着向旁边一指,胡元礼望去,就见道旁路后青青荷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也不知有多少顷。碧绿大叶间有荷箭一枝枝跃然而出,仿佛蘸饱了胭脂的一枝枝笔,蘸得那颜色化不开去。

    碧湖深处,有支了棚儿的小舟数艘,正在碧荷丛中荡漾,上面有妇人也有孩子,远远看不甚清,想来就是杨帆的家眷。胡元礼不由羡慕地笑道:“二郎真是好生自在呀,为兄可比你不得。”

    杨帆哈哈一笑,走去湖边,摘下两片如轮的大叶铺在草地上,对胡元礼道:“许久不见,且坐片刻,不会打扰胡兄行程的。”

    胡元礼微微一笑,扭头吩咐道:“你们且都歇歇吧!”说完走去,撩袍坐于荷叶之上。

    那些执役差人大喜,却也不敢骚扰上官,纷纷避散到远处湖畔洗脸消暑去了。

    杨帆笑问道:“胡兄这是往哪里去啊?”

    胡元礼愁眉苦脸地叹道:“唉!苦差事啊,户部查关中某地粮储数目有些不符,朝廷着我去查一查。”

    杨帆恍然道:“啊!原来胡兄是为了这件事,那么胡兄去的应该不是丹州就是鄜州了。”

    胡元礼原本只当这是一件寻常差错,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查证之后,多是地方上办事效率的问题,有些入仓尚未入帐、有些入帐尚未入仓,出仓也是这般,两下里一凑,便出现了较大数目的差错。

    细究起来,只是各个环节的办事效率出了问题,而粮食数目实则没有什么毛病,法不责众,不好深究,最后不了了之。所以对于此行,他是一点兴致也没有的。

    可是如今杨帆脱口便说出了他的去向,胡元礼心中便是一动,杨帆是千骑的人,宫中耳目极是灵通,这件事与军方并无干系,杨帆却能脱口说出他的目的地,莫非此事背后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么。

    胡元礼精神一振,急忙咬住杨帆漏出的口风,笑问道:“二郎怎知为兄去处,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不成?你我兄弟,可不是外人呐,还请二郎多多指教!”

    ※※※※※※※※※※※※※※※※※※※※※※※※※

    胡元礼的仪仗再度打起,威风八面地迎着炎炎烈日一路向西去了。天气依旧闷热,可胡元礼坐在车中,却连扇子也忘了摇。

    从杨帆那里他听到了一些消息,这让他对本来并不太重视的此次鄜州之行格外重视起来。鄜州、丹州一带的粮储似乎真的出了问题,刑部和户部在御前各执一词,皇帝无法确定地方粮储是否真的出了问题,于是才命御史台复查。

    皇帝没有对此行任务做特别的交待,自然是刑部与户部争执不下的结果。在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之前,皇帝不好偏袒刑部。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户部拿他们当贼看,否则一旦查无实据,不免寒了户部之心。

    想到这里,胡元礼忽然兴奋起来:机会啊!

    在御史台各道御史当中,他资历浅、名望薄,本来不可能这么快就成为御史台的一位干员,可是上一次南疆之行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资本,现在他已是御史台升佥都御使呼声最高的两位官员之一。

    现在御史台右佥都御史位还空缺着,有资格坐上这一职位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赴丹州办案的时雨时御使,一个是侍御史李清墨。还有一个就是他胡元礼。

    三人之中,李清墨资格最老,但是除此优势,其他方面都逊色于他和时雨,政绩着实乏善可陈。政绩方面。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上一次和杨帆南巡诸州,平息叛乱。可那毕竟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声誉鹊起的却是时御史。

    御史的政绩是什么呢?不是安民、不是抚政、不是治军、不是钱粮。就看他替国家铲除了多少贪官蠹役,办下了多少桩大案。如果鄜州真的有问题……

    国都尚在长安时,几百万人的粮食供应在灾年不断、运输困难的情况下曾一度使皇帝下旨,禁止读书人进京赶考,以免增加粮食负担。皇帝还曾数次迁徙洛阳,被戏称为“逐粮天子”。

    因此皇帝陛下对于粮食的重视态度。胡元礼是很清楚的。如果粮食真有问题,如果真的查出了问题……

    胡元礼的眼睛慢慢眯起,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兴奋,他似乎看到佥都御史的官帽正在向他热烈招手。

    “轰隆隆……”

    远方有殷殷滚雷声传来。胡元礼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见远方有如铅的乌云缓缓压近,似乎很快将有一场豪雨。

    胡元礼眉头一皱,烈日炎炎固然难行,瓢泼大雨同样举步维艰,再想到鄜州粮储案,胡元礼心头不由泛起一抹阴霾:“这……是不是上天向我喻示着什么呢?看来我得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杨帆这边尚是阳光灿烂。小蛮抱着思蓉坐在船头,船娘撑着竹篙,尖尖如梭的舟尖挤开层层叠叠的绿叶划到近岸边处。红莲瓣瓣,如霞似蔚,映着眉目如画的小蛮和粉妆玉琢的女儿,女儿戏水为乐,玩得正欢。

    “阿爹!”

    思蓉格格地笑,努力从娘亲怀中探出小手,抓那湖中清水,水从她娇嫩的指尖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子,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这一幕隐约有几分面熟,杨帆忽然想到了长安、曲池、芙蓉桥头、碧荷丛中,想起了那位如荷盖初倾、清丽难言的婉约少女。

    “与隐宗一战的消息已经送到长安,有宁珂姑娘在,凭她的智慧聪明,当可应付自如吧。”杨帆想着,微微含笑。宁珂姑娘才智卓绝,他是钦佩万分的,虽说他的决定是送给独孤宇的,但他知道宁珂姑娘一定不会坐视,只要宁珂姑娘出手,长安那边即便不胜至少也能稳住。

    “轰隆隆……”

    隐隐的雷声传到了他的耳边,杨帆抬头望去,天边黑云一线。杨帆弯腰折下一朵莲花,向船头一抛,正好打在女儿头上。思蓉哎哟一声,抱住莲花,“哈哈”地笑起来。杨帆笑道:“乖女儿,别调皮了,咱们赶紧回家,要下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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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五章 雨袭

    一幢光线黑暗、阴凉、散发着霉味、汗臭味的高大建筑内,铺着一张张霉变肮脏的凉席,每张席上都摆着一张矮几,原本一群人分别围在矮几前,大呼小叫地进行着六博、樗蒲、双陆等赌搏游戏。

    此刻,各桌的赌客却都跑到了靠门的一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着里边两人“豪赌”的壮举。两人用的是最简单的赌法:掷色子。

    “六点、六点、六点!”

    一只白瓷小碗,三枚木质色子,六面形,从一到六都是漆成黑色的圆点,仿佛魔鬼的眼睛,旋转着、魅惑地盯着这些赌徒。随着众人疯狂的吼叫,色子不负重望地停在那儿,六点。

    坐在矮几左面的赌徒身材单薄、尖尖的下巴,两撇鼠须,满脸麻点,整以暇地拈着色子,笑微微地看着对面那人。对面那人个头不高,身材肥胖,一张胖脸上满是油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促地呼吸着,不住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

    鼠须青年微笑道:“你输了,你的房子,现在是我的了!”

    这个赌场是用一幢废弃的粮仓改成的,门口挂着画了貔貅的帘子,就算是赌场的招牌了。因为夏季炎热,而这粮仓里却很阴凉,所以自打进入夏季,这个赌场的客人格外的多。

    刚刚输了房产的这个胖子姓柯,名叫柯钊,是鄜州仓的一个典事。典事是不入流的小官儿,没有品级,可是管着粮仓的人,在小民眼中可是有着很大权利的,再加上这个赌场本就属于鄜州仓,嗜赌的柯典事天天在这儿厮混。所以这儿的人都认识他。

    “如何?柯兄似乎没有本钱再赌了吧?”对面的鼠须青年扬着可恶的笑脸,笑吟吟地看着柯钊,三枚色子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着。

    柯胖子咬牙切齿地一拍案几,喝道:“我把婆娘押上!”

    鼠须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就方才给你送午饭那个?你的钱和房子都已经输给我了,我想讨婆娘还不容易么,你那娘子的尊容,我是真看不上。”

    围观的赌徒便有人道:“你那尊容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又有人道:“外乡人,不要太猖狂,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鼠须青年笑道:“这儿是赌场。愿赌服输,可不分外乡人还是本乡人,这位老兄想让我怎么饶人呢?哦,我记起你来了,前几日我跟你赌过。输给你四吊钱,现在叫你把钱吐出来。你干么?”

    那人听了便不说话了。因为地域关系,本地人总是偏帮本地人的,不过这一规律似乎在赌场里是不起作用的,赌场无父子,何况是乡亲。鼠须青年睨了柯胖子一眼,道:“怎么着?你要再拿不出本钱。我可走啦!”

    柯胖子又是一拍桌子,大吼道:“我……我把女儿也押给你!”

    鼠须青年眼睛一亮,道:“你女儿?多大啦?”

    柯胖子结巴了一下,吃吃地道:“两……两岁。”

    鼠须青年大为泄气。摇头道:“不赌!没本钱了?那咱们走吧,收房子去!”

    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欲走,柯胖子一把拉住他,鼠须青年瞪眼道:“怎么?你还要耍赖不成?”

    柯胖子胀红着脸道:“再赌!我……我写欠条给你!我是鄜州仓的典事,这里的人都认识我,如果我再输了,欠你的债黄不了你,马上就入秋了,用不了多少功夫,你这债我就能还上。”

    鼠须青年犹豫了一下,勉为其难地坐下来,两个人又开赌了。片刻之后,鼠须青年哈哈大笑着离去,柯胖子脸色惨白如纸,坐在那儿好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

    鼠须青年摇摇摆摆地回了租住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掩好房门。临墙木架上正有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盆,鼠须青年俯身清洗容颜,很快,满脸的麻点不见了,枯黄的皮肤也变得白嫩娇润起来。

    当他直起腰来时,柳眉杏眼、鼻腻鹅脂、樱桃小口,赫然变成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儿。一个极强壮的男人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懒腰刚抻到一半就看到了她,不禁笑道:“竹韵回来了。”

    美人儿回眸一笑,道:“大兄,我的事已办妥,接下来就看你了!”

    ※※※※※※※※※※※※※※※※※※※※※※※※※※※※

    思蓉和念祖不惧炎热,在湖上玩得正开心,一听老爹要让他们回城,思蓉还好些,念祖却免不了哭哭啼啼地撒娇一番,希望能让老子改变主意,结果杨帆根本不为他的哭啼所动,严父嘛,也跟他娘一样宠他,这儿子还不翻了天?

    念祖没了辙,便趴在车厢里逗弄从湖里抓来的几尾小鱼。那儿摆了一口青坛,里边盛了半坛湖水,几条小鱼游的正欢,念祖伸手抓鱼,玩弄几下,便嘎嘎地笑起来,脸上泪痕犹自未干。

    杨帆和小蛮对视一眼,好笑地摇了摇头。

    “咔……喇喇……”一道震耳欲聋的响雷似乎就在头顶响起,玩累了正在打瞌睡的思蓉吓得一惊而醒,小蛮忙摸摸她的头,哄道:“囡囡乖,好好睡吧!”思蓉迷迷糊糊地又闭上了眼睛。

    雨下来了,豆大的雨点“噼啪”而下,打得车顶砰砰直响,车外一阵喧哗,随从的男仆女婢纷纷披上蓑衣。官道上正在赶路的百姓纷纷跑到树下避雨,也有那带着雨具的手忙脚乱地撑雨伞穿蓑衣。

    一个骑着驴子的青衣汉子披着蓑衣,冒雨从杨帆一家人的车驾旁边匆匆而过。

    雨很大,片刻功夫雨水就串成了一条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骑驴青衣很狼狈地冒雨而行,走到前方里许左右野草、芦苇、灌木极茂盛处时,忽然回头看看,急急一扯缰绳。驱着驴子窜进了苇丛。

    苇丛中突然冒出两个人,左右一分芦苇,让过那骑驴青衣,再把手一放,芦苇丛又恢复了正常,苇丛后的两道人影向下一伏,也不见了。

    暴雨倾盆,当真说下就下.谁能想到片刻之前还是烈日如火,片刻之后就是雨倾如注呢?

    给杨帆赶车的丁老实虽然穿着一件蓑衣,也被淋成了落汤鸡。骤密的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在这是笔直的一条官道,就算闭着眼睛也一样行车。

    起先暴雨落地,打得尘土飞扬,雨水气里都有一股子土腥味儿。现在却只有清清凉凉的水气了。

    酷夏时节,其实下点雨降降温挺好的。若是站在廊下。看着檐下雨幕如帘,听着那雨水叮叮咚咚打落荷花缸中,涟漪重重,倒也别有一番意境,可正身处雨中那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地面上迅速积起了一洼洼雨水,车轮过处。轰轰隆隆的溅起老高,大概是因为车上坐了四个人吧,车子做工用料也讲究,所以显得很沉重。

    车厢的窗帘已经放下。防止那被风吹得斜穿的雨线直接贯入车厢。车前有几位骑士,马上的骑士眯着眼,大声吩咐道:“快着些,再有几里路咱们就进城了。”

    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水声中传的并不远,但是近处的车辆听到了,丁老实马上扬起大鞭,催促马儿快些前进,后边的车辆和随从一见前车加快,自然也就紧紧跟上。

    前方两侧,渐渐出现了大片的灌木和芦苇。芦苇丛中,悄然伏着两个人,他们身上披着雨绸,勉强能遮蔽风雨,雨水打在四周的芦苇上沙沙作响,打在他们身上却是“卟卟”声不断。

    “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其中一人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旁边一甩,轻声说道。伏在这儿的这两个人是隐宗在洛阳方面武功最高的两个人,说话的这个人叫易小游,旁边那个叫冷傲语。

    冷傲语道:“还好,对咱们的计划影响不大。暴雨一下,行人回避,官道上人少,免得有人看到,雨水一冲,连个车辄蹄印都留不下,官府更不好查找他们的下落。”

    易小游吁了口气道:“赵爷这一招成吗?咱们可不曾禀与公子,得到公子的同意。”

    冷傲语道:“有何不可行?赵爷说了,这叫釜底抽薪,只要拿下姓杨的,显宗群龙无首,马上就得大乱。”

    “来了!”易小游话犹未了,冷傲语突然下意识地伏下了身子,胸口都浸到了迅速溢成的水洼中,胸口处一片清凉。

    “准备动手!”易小游目中精芒一闪,也轻轻伏低了身子,手却慢慢摸向腰后。他的腰间扎着一条拧成绳儿的布带,腰后的布带上插着一条牛骨为柄的长鞭,鞭子一圈圈地绕在鞭柄上,牛皮制成的鞭子被雨水浸得油亮。

    “动手!”

    当第一辆车子驶近包围圈时,易小游一声暴喝,长身而起,半空中手臂急振,掌中一条乌黑色的鞭子仿佛掠空而过的一道闪电,迅急无比地扫向架车的丁老实。而冷傲语则如出山的猛虎,“嗖”地一下窜出了芦苇丛。

    鞭如灵蛇,猛然缠住车把式的身子,被易小游用力一甩,将丁老实横着扫向前方,把两名闻警回头的骑士猛地扫落于马下,砰地一下砸进雨水里,水花四溅。

    与此同时,冷傲语八步赶蝉,如风般急掠,兔起鹘落,几个起落,便已扑到第一辆车前,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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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六章 陷阱

    车夫落马,前方骑士落地,拉车的两匹马失去主人的指挥,猛地站住了脚步,摇一摇鬃毛上的雨水,打了个鼻息。

    方才骑驴青衣客过来时已经看的清楚,第一辆车上坐着的是杨帆夫妇,两个孩子也在车中,第二辆车中坐的是杨帆的如夫人天爱奴。他们还知道,杨帆夫妇乃至这位如夫人都有一身好武功。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把车夫扫落马下,阻碍住几名骑士的赴援,迅即接近马车。与此同时,埋伏在左右的其他同伙分别牵制杨帆前后扈从以及天爱奴,若能把她拿下最好,即便拿不下,只要阻制她赴援就成。听说杨帆这位如夫人武功虽高却已有了身孕,谅也威胁不大。

    而他两人功夫最高,负责制住杨帆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在道路对面还有两人负责接应,杨帆夫妇虽然会武功,可是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又有他们的一双儿女,他们投鼠忌器,必定施展不开。

    赵爷已经吩咐了,最好能抓活的,实在不行可取其性命,直接抓杨帆难度较大,若能控制他的孩子,与直接抓住他实无异处。

    二人凌空扑出的时候就估计同伙会纷纷扑出,按照预定计划截向杨帆的侍卫、奴仆和前后两辆座车,可是似乎是这场大雨影响了他们的配合,易小游的一声大喝并未起到应有的作用,当丁老实被凌空甩出,把两名侍卫扫落马下的时候,道路两旁的其他伏兵并未出现。

    冷傲语无暇多想,几个箭步冲到车边,双拳齐出,“砰”地一声重重打在车厢上。他有一身横练功夫。双手更戴了铁拳套,这一拳下去,硬木制成的车子马上就得四分五裂。不料他这一拳下去,只听“铿”地一声,冷傲语如遭巨震,“蹬蹬蹬”连退三步,腕骨疼痛欲折,车子却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竟连一条裂痕也未出现。

    “怎会这样?”

    冷傲语大惊失色,随即便反应过来。这车厢必是铁制的,他无暇多想,立即跃空而起,狠狠一拳又向窗口猛击,“铿”地一声巨响。窗口悬挂的竹帘被他一拳打碎,纷纷扬扬和雨落下。里边赫然也是一块铁板。

    只是掩住窗口的这块铁板显然不及车身处的铁板厚重。竟被他一拳打出一道轻微的凹痕。可冷傲语一双铁拳开碑裂石何等力道?这全力一击,竟只把这铁板击出一道凹痕,这铁板的厚度已经足以防御这个时代的任何武器一击,怕是破城用的大铁锤也要三两下才有可能砸开窗子。

    几乎与此同时,易小游一个箭步窜上了车辕,伸手就去拉车门。冷傲语反应奇快,马上大叫道:“不好!中计了!”

    “什么?”易小游的手已经握紧门扉,用力一拉,纹丝没动。再听冷傲语大喝一声,顿时一呆,再想翻身跃落车辕,一张大网已然“蓬”地一声在他头顶张开,迅速向他罩落下来。

    易小游团身一纵,向外一冲,正好把整张大网缠在身上,身形未及放开,整个人就一头栽落雨地,滚辘辘地滚了几圈,滚到路旁排水沟里去了。

    冷傲语当机立断,转身就逃,施展八步赶蝉功夫,疾掠如飞。一步、两步、三步,三个箭步,如鬼魅般掠到芦苇塘边,冷傲语身形前倾,全力一纵,箭一般蹿向芦苇丛,只要被他逃进芦苇塘,不要说对方有埋伏,便有千军万马也休想抓住他了。

    这时远处忽然有人遥遥一掷,一个两端拴着小圆球的短棍飞扫过来,一碰他的足踝,看着笔直的一条细棍突然蛇一般弯曲起来,原来竟是一条两端系了球形重物的绳索,将他两条腿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

    掷索那人微微抬头,蓑衣下浓眉如墨、国字脸庞,赫然正是古家老丈。冷傲语正在急奔之中,双腿突然被缚,“啊”地一声,整个人就向前栽去。

    “不好!”

    冷傲语急伸双手撑地,双手尚未触地,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大脚,“噗”地一声,冷傲语两眼发黑,重重摔在地上,鼻子口腔一阵腥甜。两条大汉从芦苇丛中窜出来,唰地抖开一只布袋,干净俐落地把冷傲语倒装进去拖起便走,雨水哗哗中,在地上犁开一道水线。

    车窗缓缓升了起来,杨帆和小蛮慢慢放开护住儿女一双耳朵的手掌,心平气和地望着外面。杨念祖瞪大一双眼睛,满脸兴奋,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想蹿出去看热闹,看样子他是把这当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杨帆暗忖:“厢板里虽然絮了丝棉,可这车窗却没有减音的效果,遭受重击时太刺耳了,回头应该让‘鬼斧部’再改进一下。”

    车队继续冒雨前行,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浑身泥污、雨水淋淋的易小游仿佛一条泥鳅般被鱼网紧紧裹住,丢在第三辆车上挣扎不得,那辆车上装着布幔围帐、座席几案、炊具杯盘……,全都是杨帆今日出游时所携的东西。

    冷傲语就躺在他的旁边,只露出两只脚在布袋外边,起初冷傲语还很是挣扎了几下,结果头上挨了侍卫重重一棒后,他就不再扭动了,也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做了识时务的俊杰。

    车队继续前行约一里有半,便拐上了一条岔道,这条小道通向牛家庄。杨府牛老管事的家就在牛家庄,大儿子种地,二儿子种菜,又有老头子在杨家做管事,在村里算是富庶人家了。

    此时,这牛二家的菜园子,就成了杨帆的刑堂。

    雨还在下着,淋得菜叶子绿油油、水灵灵的,显得异常鲜翠。

    牛家后院连着屋檐接出去一片屋面大小的棚子,想必是家人夏日乘凉的地方,雨水打在木质的棚顶,发出开水落地般的“卟卟”声。

    小蛮和阿奴带着孩子留在了前院,乡下人家就是这一点好,虽说房屋破旧,可是院落很大,前院盖了几间房,是儿孙们住的,后面一排房才是牛二两夫妻的。牛二如今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都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祖父。

    牛家院里养了鸡鸭鹅,这玩意儿杨念祖和姐姐思蓉在府上可不常见,他们平时见到的都是烹饪好了端上桌的家禽肉食,因之把个杨念祖欢喜的不行,他手里拿个破瓢,里边装着些瘪谷子,兴致勃勃地在雨幕屋檐下喂着小鸡。

    杨帆在任威等几名贴身侍卫的跟随下到了后院棚下,往条凳上一坐,一见独臂古老丈正恭立一旁,便客气地道:“古老丈,你也坐吧。”

    古老丈忙陪笑道:“小老儿站惯了,阿郎坐着便是。”说着,心里却是轻轻叹息,自从知道自己只是空欢喜一场,这位地位尊崇的显宗宗主并不曾看上他的女儿,老人家可是郁闷了很久。

    杨帆失神地看了一阵儿雨水浇灌下愈发显得鲜翠水灵的蔬菜,轻轻舒了口气,道:“把他们带过来吧。”

    叶小游和冷傲语被反绑双手拖了过来,绑人的是行家,双臂绑得结结实实,绝对挣脱不了半分。二人被带到杨帆面前往地上一摁,二人却挺着膝盖不肯跪下,杨帆的侍卫刚欲动手,杨帆摆了摆手,让他们退开,看看二人,淡淡地道:“草莽就是草莽,只会用些江湖人的伎俩!”

    易小游听他语带不屑,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你莫要得意!我们来,是奉了赵爷的命令,沈公子可是毫不知情。哼!如果真要出动公子身边的人,你就算把自己缩到乌龟壳里去,也未必就保得住性命。”

    杨帆微微一蹙眉头,道:“赵爷?赵逾么?呵呵,难得,他的身边倒也有几个能人。”

    赵逾是当初奉沈沐之命到洛阳发展的,曾经一度与杨帆过从甚密,后来杨帆成为显宗之主,赵逾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杨帆曾经派人去找过他,可是以前知道的几处隐宗所在全都没了他的踪影。

    杨帆知道自己成为显宗之主,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隐宗的竞争对手,赵逾必然要对自己有所戒备,自己以前知道的几处隐宗的据点必然全都换掉了,也便放弃了与他联系的努力,其实杨帆当时只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下沈沐在新罗的情况。

    杨帆本就怀疑,沈沐怎么可能出此下策,简单粗暴,却又不能影响大局,实非有智之士所为。如今确认不是沈沐的主意,杨帆微微蹙起的眉头又悄然舒展开来。

    虽然杨帆不惧隐宗的挑衅,也知道双方必有一战,可他希望这是双方综合实力的一战。他们不是军队,如果只是用武力手段刺杀对方首脑,根本无关于大局。正如显宗的姜公子,姜公子垮了,七宗五姓马上就推了他上台,显宗的实力未曾为此损伤分毫。

    隐宗也是一样,虽然隐宗是靠着沈沐的个人能力才一步步脱颖而出,从附庸于显宗的一个小组织,发展到如今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地步,可它依旧在七宗五姓那班老狐狸的掌握之中。

    如果沈沐死了,七宗五姓随时可以再推举出一个代理人来,那人没有沈沐这样的威望和对隐宗的掌控力,说不定还更合乎那些老家伙们的心思。所以,即便成了对手,杨帆也不希望沈沐利令智昏,更不愿意看到他对自己如此冷血。

    如今听说这个行动上谈不上高明、目的更是昏聩的举动不是出自沈沐之手,杨帆的心情忽然莫名地舒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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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七章 逆鳞

    杨帆舒展了眉头,沉吟片刻道:“既然你们行刺我只是赵逾的主意,那么……沈沐有什么打算?”

    易小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们公子智深如海,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杨帆微微眯了眯眼睛,道:“好!他有什么打算你们不知道,那么他秘密回转中原一年多都干了些什么,你们总该知道吧?”

    易小游昂起头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

    冷傲语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两年前我们与显宗一战,元气大伤。公子归来这一年,一直在恢复我们的实力,弥补过去出现的一些问题,可并没有针对你们隐宗的任何手段。”

    杨帆哑然失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们今天的举动又做何解释呢?”

    冷傲语针锋相对地道:“这要问你自己了!你突然迁‘继嗣堂’到洛阳,为的是什么?你们显宗的人突然开始到处查探我们的消息,为的又是什么?”

    杨帆揶揄道:“这么说,倒是我杨某轻启战端的不是了?”

    他的目光从二人脸上轻轻扫过,说道:“沈沐归来一年,悄无声息,同为‘继嗣堂’中人,我一无所知,这算是没有恶意?不错,这一年来他的确没有做任何针对我们的事情,他只是在恢复元气、弥补漏洞。可是……之后呢?”

    杨帆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沉声道:“等他弥补了漏洞,做好了防御,他打算干什么?他已磨刀霍霍,你怪我先动刀子?呵呵……”

    易小游二人顿时语塞,看着杨帆眼中讥诮的笑意。易小游按捺不住地道:“我们只是不服,凭什么我们隐宗就该屈从于你们显宗之下,处处听从你们的调遣?”

    杨帆道:“似乎长安一战后,这种局面就已经改变了。现如今,你们隐宗不是已经拥有了和我们平起平坐的地位吗?”

    易小游道:“那又如何?事实证明,我们比你们更强,你们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你们做不了的事,我们还是能做。如果这些年来不是你们显宗霸占了上位,换了我们公子上去。‘继嗣堂’早已不是今日这般情形了。”

    杨帆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就是了。什么不服,都是借口,说到底就是利益之争!你们这么想,我们显宗的人何尝不是这么想。这一仗当然不可避免了。相信就算我和沈沐不想打,你们也会制造种种冲突。逼着我们打。是不是?”

    确认了这次行动不是出自沈沐,而且从这两个人口口声声所说的话语来看,他们很可能只知道“继嗣堂”的存在,而不知道“继嗣堂”背后还有一个七宗五姓,杨帆突然意兴阑珊。从这两个人口中,是不可能问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的。

    一直冷言寡语的冷傲语突然问道:“我们的人呢?”

    正在沉思的杨帆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淡淡答道:“他们?永远留在芦苇丛中了。”

    易小游一听,不由得血贯瞳仁,厉声叫道:“我杀了你!”可惜他刚刚作势欲扑。就被任威在他膝窝里狠狠踢了一脚,“嗵”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冷傲语怒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杨帆扬起眸子,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易小游也猛然醒悟过来,咬牙切齿地道:“是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杨帆摇摇头道:“并没有人出卖你们。”

    易小游怒道:“你放屁!没有人出卖我们,你怎么会预先知道我们在那儿有埋伏,又怎么能提前安排高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的人干掉?”

    杨帆慢条斯理地道:“因为姜公子麾下曾经有一位很厉害的高手,那位前辈姓陆,可是就连这位高手和姜公子,都曾在你们隐宗手里吃了大亏。我跟姜公子斗的时候就已如临大敌,如今面对着曾让姜公子吃过大亏的你们,岂能不格外小心?”

    易小游和冷傲语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人家并没有内奸告密,他们却一败涂地,这么大的差距,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对一向自负的他们来说,这个结果,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杨帆慢慢站起身来,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边出现两道彩虹,双彩虹,却不是并行的,如同两道相连的彩虹桥,七彩的光散发着迷离的美丽。檐下,雨水滴嗒不停,在棚下渐趋平静的水洼中不断溅起新的涟漪。杨帆拂了拂袖子,转身向房中走去。

    棚下,只留下了他最后一句话:“你们本来可以不必死的,但是……你们不该打我家人的主意!”

    “唰!”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即没,流向菜地的水汩汩然很快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这畦菜,也许会生得格外肥美。

    ※※※※※※※※※※※※※※※※※※※※※※※※※

    雨停了,车队离开牛家庄,向洛阳城驶去。这一回杨帆坐到了阿奴的车上,因为两个小家伙都困了,一左一右偎在娘亲身边睡的正香,把座位都挤占了。阿奴轻轻抚着越来越见隆起的肚子,温柔地问道:“不曾得到有用的消息?”

    杨帆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没有所得,即是所得。”

    阿奴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道:“哦?”

    杨帆道:“今日如此蹩脚的刺杀,我原就怀疑不是沈沐的手笔,果然只是赵逾自作聪明。赵逾是沈沐的心腹,他却不知道沈沐对我有什么对策,迫不得已用此下策为主分忧,这就说明……”

    杨帆看了阿奴一眼,阿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就说明,沈沐并未因为郎君把‘继嗣堂’迁来洛阳,而被你引过来。他未把洛阳当成你们的主战场,没在这边做什么部署。”

    杨帆颔首道:“对,也不对。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也不占,当然不会轻易被我牵着鼻子走,可他早晚还是得来,因为主动在我手里。”

    杨帆想了想,解释道:“他在长安,我在洛阳。各自排兵布阵,对峙不动,形同两军对垒。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方粮草不济或者先行露出破绽,又或者三军请战人心难违。否则只能这么对峙下去。可我现在正在截他的粮草,他还能龟缩不出么?”

    杨帆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道:“他不想出兵。现在也得出兵!”

    ……

    长安城里,沈沐脸色难看地负手踱步,徐徐说道:“时御使去查丹州,胡御史去查鄜州,杨帆果然还有后招啊。”

    沈沐手下的另一名谋士蓝金海焦灼地扼着手腕,道:“张兄已筹措粮草去太原了。要不……马上派人叫他改道去丹州?”

    沈沐摇了摇头道:“来不及的。时隔半月才布下第二子,杨帆真是打得好算盘,他知道我若有所动作的话,现在必然来不及再应变的。何况。丹州那边就算解决了,鄜州那边又该怎么办?拆东墙补西墙,我们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早晚必败。”

    沈沐在房中慢慢地踱了几圈,站住脚步道:“一步步来吧,时雨马上就到丹州了,而胡元礼却还在路上,我们先对付这个时雨时御史。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也未必就输了给你!”

    ……

    小巷里,柯钊柯典事垂头丧气地走着,想着还能到谁那儿借点钱。

    当日赌色子,他不只把家里的钱输光,连房子都输给了人家。可他老爹还没死呢,哪能由得他做主,回家稍露口风,就被他老爹抡起拐棍追上了大街,吓得他现在连家都不敢回了。

    他那娘子本是一个极贤良温顺的女人,好好一个家因为他嗜赌,早被他弄得不成样子也从无怨言,可这一次他输得实在是太过份了,娘子大哭一场后,想要上吊自杀,幸好被人救下来。

    妻子的娘家闻讯,几个大舅子一起登门,把他娘子接回了娘家,他那老爹也是痛心疾首,知道自己儿子实在不是东西,对不住人家媳妇,放话说请亲家公另寻佳婿,不要被自己的无赖儿子坑了。

    几个大舅哥为此堵过他一回,把他暴揍一顿,直到他写下休书这才罢手。柯典事对于休妻毫不在意,可债主讨债他不能不在意。欠条上的钱本还可以缓一缓的,房子交不出来人家就不干了,也不知那外乡人从哪儿找来一帮讨债的,个个凶悍无比,柯典事被逼无奈,只好四处借钱。

    可是,昔日那些朋友如今都躲着他走,刚才去与他一向交好的赵仓监家借钱,赵仓监哼哼哈哈的半天不放一个屁,倒被赵仓监的娘子含沙射影地损了他一通,硬把他给轰出来,如今真有点走投无路了。

    柯典事正垂头丧气地走着,迎面忽然走来一人,柯典事以前也是极骄横的人物,如今人穷志短,懒得理会,便向旁边一闪,不料那人横迈一步,又拦在他的面前。

    柯黄事恼怒地抬起头,一见面前一条大汉,足足比他高出一头,抱着臂膀,满脸冷笑,不由大惊失色,踉跄两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便是一紧,左右一看,同样是两个面色不善的魁梧大汉,面前那人道:“柯典事,欠债还钱,这都多少天了?你总得给债主一个交待吧。”

    柯典事陪笑道:“我这不正想办法呢么,还请再宽限几日。”

    那人道:“我们兄弟只是拿钱做事,宽不宽限的我们可做不了主,你还是跟债主说吧,带走!”

    柯钊无奈,只得跟着他们离去。在他想来,对方要讨债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这一走,柯典事就从此消失了。

    坊间传言,柯典事欠债太多,又被家人抛弃,所以逃往异乡去了。便连鄜州仓上上下下的官吏,诸如仓令、仓丞、仓史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一个小小典事不入流小吏的消失,在鄜州府连一个泡沫都没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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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八章 乱战

    仕望河上,一条轻舟缓缓而行,两行山峦起伏,两岸层峦垒嶂,争奇竞秀,美不胜收。

    一名青衫文士站在船头,发挽道髻,束以布带,发带被水上轻风徐徐吹起,又复落下,显得异常飘逸。

    船老大光着双脚,踩着甲板走过来,对这貌相清秀的文士叉手施礼道:“郎君,这水尽头便是壶口,河水陡然收束,倾泻而下,如万鼓轰鸣,甚是壮观。那水气腾空,遮天蔽日,只见彩虹道道,美丽异常,郎君可要前往一观么?”

    “不必了。”

    青衫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本……本人去丹州城,有要事待办,耽搁不得。”

    “是!”

    那船老大见他气度谈吐不凡,随从也谨言慎行甚守规矩,知道这位雇主不是寻常人,是以毕恭毕敬,不敢造次。

    青衫文士复又目注前方,笑容恬淡。

    这位容貌清朗的青衫文士就是当朝御史时雨,时御史接到朝廷命令后立即趋转丹州。大唐时代的丹州也就是后世的宜川,时御史虽不似胡元礼一般有杨帆提点,但他对这趟差使却也没有丝毫大意。

    他起于微末,后来考中进士,又蒙当时的吏部尚书青睐,招为女婿,由此一步步进入朝廷中枢,成为清贵御史,本就对底下的诸般事务非常了解,他可不认为这次朝廷命他复查的案件仅仅是因为时效问题统计出了岔子。

    他知道仓鼠的存在,甚至知道他们惯用的一些伎俩。他曾经弹劾过的一位州府官,就是因为在粮食上做手脚,从而锒铛入狱的。那一次的官吏贪墨粮款不仅仅是比之市值高抬价例、羸落官钱,更为恶劣的是,他们还把收进籴场的谷米加入糠麸。用温水拌和,充作上等好米,简直丧尽天良。

    这等案子,大多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完成的,一般都是相关的官吏以及牙侩、粮商三方伙同作弊才能做到,可那一次,他明察暗访,终究抓到了真凭实据,把那伙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有了上一次办案的经验,他相信若丹州府真有问题。他一定也能查到真凭实据。

    “右佥都御史之职空悬久矣,如果能办成这幢大案,众望所归之下,这佥都御史之位必是我的!”

    时御史摇头小扇,心头却愈加火热。

    “仕望河。仕望河,这条河的名字吉利啊。此番若能晋升佥都御史。嫂娘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想到这里,时御史心情激动莫名,眼睛都微微地湿润了起来。

    时御史出身贫寒,幼时长兄便已过世,那时家境困顿,依照老父的意思。本来是要他辍学务农的,都是长嫂全力支持,为他交纳“束脩”,置办学具。鼓励他继续读书,他才有了今日。

    从小到大,他几乎是在嫂子的照料下一步步成才的,在他心中嫂娘的恩情比山都重,可他没有什么能报答嫂娘的,只能在仕途上努力奋斗,用他的光宗耀祖,让那含辛茹苦助他成才的嫂子欣慰欢喜。

    “嚓!”

    上游忽然飘下一艘船来,速度很快。河道虽不算窄,可是近来少雨,适宜行船处不是很宽,那艘船离得太近了些,两艘船微微地碰了一下,船儿一晃,时御史站立不稳,踉跄跌出几步,险些跌倒。

    “哎呀,真是对不住!”

    对面船上有人轻呼,微有懊恼的时御史抬眼望去,就见青青竹帘高卷,对面船舱中坐着一个淡青衫子的小妇人,长衫逶逦,领口微露一痕葱绿诃子,慢掩一痕雪腻。乌黑秀发轻挽,只插一根檀木钗子,气质如兰。

    其实这小妇人若说容貌,却也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六七分的姿色,打扮得体,气质优雅,手持一卷书本,那种书卷气质淡淡飞逸,却是远比鼻腻鹅脂、妖娆妩媚的美人儿更能打动时御史这般读书人的心了。

    小妇人持书掩口,却只掩了一半,檀口微张,皓齿半露,一脸歉然地看着时御史,只是还不待再说第二句话,那船便飘流而下了。

    时御史看了这等气质高雅的小妇人,那懊恼之意登时一扫而空,他站直身子,抖抖衣衫,望着那迅速与他的船拉开距离的轻舟,微微一笑。两岸风景虽美,总不及如此美人赏心悦目。这番邂逅,心中涟猗微荡,未尝不是行路途中诸般枯躁里的一件惊喜事也。

    时御史此番赴丹州,决心先不与当地官方打交道,他要微服私访,先暗中打探一番,以免丹州官府上下含隐、互相遮掩,因此以游学士子身份,到了丹州后先使人租下一幢清幽安静的小筑。

    刚刚入住,身体疲乏,时御史并不打算今日便去民间寻访,先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刚刚沐浴已毕,换了轻便衣衫,便听琴声淙淙,优扬入耳。

    那琴声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直沁心泉,听得时御史如沐春风。

    时御史知道这一排精舍都是当地富商所筑,专门租与南来北往客人居住。只隔一道矮矮篱墙,便是别人家房客。可他也是爱琴之人,耳听如此高明的琴技,不免有见猎心喜之感,大家都是游子,见见何妨?

    时御史本有些书生意气,主意一定,使取了小扇,循那琴声而去。琴声自屋后林中传来,时御史拨花弄草一路行去,悠扬的琴声渐渐清晰,翠绿林中一道纤纤身影也赫然在目。

    那人垂眸抚琴,唇角微勾,墨玉般的青丝披垂于肩后,腮上两抹桃红,显然也是新浴,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隐约现出,淡雅出尘,如林间一朵孤芳自赏的芸花,赫然正是他在仕望河上偶然邂逅过的那位小妇人。

    原来是一位妇人,时雨若冒昧上前未免失礼,可若就此退却又未免又有偷窥之嫌。君子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端,何必如此顾忌?

    时雨正想着,那书香袭体的小妇人已婉然抬头,见得是他,讶然止住琴音,盈盈起身,福礼微笑道:“原来是船上郎君,倒是有缘,奴家这厢有礼了!”

    ※※※※※※※※※※※※※※※※※※※※※※※※※

    长安城里,一片萧萧竹林当中,沈沐负手而立,听着七七淙淙琴音,道:“此计行得么?”

    侧身站在一旁的蓝金海信心十足地道:“属下有八成把握!那时御史自幼由嫂娘抚养成大,他那嫂娘出身书香门第,贤良淑德,时御史能有今日,全赖他嫂娘功劳。这时御史考中进士入仕作官之后,对他嫂娘至诚至孝,敬若高堂。

    这时御史性情刚直、清廉自守,据说他当初之所以答应做吏部尚书女婿,倒不是阿附权贵,而是看中那老尚书的幼女气质相貌,与他寡嫂有六七分神似。

    还有,咱们的人还查到,时御史与同僚好友交游,也曾出入青楼,旁人只索年轻貌美、妖娆风骚之女子侍酒,而时御史所选,必然看似良家妇,且大多年纪稍长于他。

    属下据此判断,时御史对他那寡嫂定是由敬生爱,不可自拔。可这般心事,对他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定是不敢吐露分毫的,如此种种,其实都是寄托情怀。属下所选此女,神情气质,谈吐本领,俱都投他所好,再加上此女诸般手段,不怕他不入彀。”

    沈沐叹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害了一个好官、伤了一个痴情种子了。”

    蓝金海陪着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道:“鄜州那边怎么办?刚刚上任的鄜州刺史是当朝郡马裴巽,此人可不是咱们的人,如果胡御史一到,再有此人配合,鄜州这边可不好办。”

    沈沐眉头一皱,道:“鄜州这边,问题是我们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凭空变出那么多粮食啊。鄜州……”

    他刚说到这里,竹林中一种奚索作响,一个灰袍青壮汉子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微微气喘道:“公子,洛阳刚刚送来的。”

    沈沐接过一个小小竹筒,拔开塞子,从里边抽出一卷纸,展开来看了片刻,突然大手一攥,把那封信紧紧攥在了手中。

    蓝金海关切地道:“公子,怎么了?”

    沈沐长长地吸了口气,沉声道:“赵逾擅作主张,触怒了杨帆。显隐二宗之争,怕是越来越难善了了。”

    ……

    洛阳城北,千骑军营。

    杨帆看着校场上认真训练的士卒,耳畔听着喊杀震天的呐喊,对任威道:“时御史精明强干、操行端亮,或会在丹州有所斩获,但是一直以来,我的重点放在鄜州,那就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时御史身上了。

    对隐宗的能力我们不可小觑,对沈沐这个人更不可小觑。只要给他充足的时间,他一定会有办法让我们找不到破绽。以我之见,对付沈沐这种人,想要十拿九稳,一定会被他抢了先机,观天部的法子太稳了,不可行。”

    任威道:“那宗主的意思是……”

    杨帆道:“要快!我们准备不足,沈沐准备一定也不足,但我们是查案的一方,他们是被查的一方,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传令给古姑娘,等胡御史一到,马上联系裴刺史,乱拳……才能打死沈沐这个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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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入彀

    初秋时节,洛阳城里犹自显得闷热,可这丹州城里却已是秋意袭人了。这丹州地境近半是山,处处浓荫如盖,即便是夏日最热时也不会酷热难耐,更不要说这般初秋时节了,是故时御史掩了窗子,房中也不觉的闷。

    房中不显闷热,可榻上的时御史却是两颊飞红,好似喝醉了酒一般,额头更是细汗腻腻。在他身下,躺的正是那位仕望河上偶然邂逅的小妇人。

    这小妇人姓谢,闺名钿钿,本是一个商人妇,丈夫在北方经商,如今北方境况不佳,要回转关内老家,丈夫留在后面料理一些善后事,她先打了前站,歇在此处等候丈夫的到来。

    与时御史熟了之后,闲聊起来,诸如自家因为不育,丈夫专宠几房侍妾,对她如何冷淡无情的遭遇一一说出来,颇得时御使的同情。谢钿钿又屡屡展示她琴棋书画各项才艺,样样挠中了时御史的痒处。

    时御史本就喜她相貌端庄、气质高雅,又怜惜她才识出众却红颜薄命,在她曲意温存之下,没几日功夫两人便郎情妾意,暗通款曲,只差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了。

    这几日,时御史并不曾误了公事,他派家人扮作帮工力夫,到周边乡下去打短工,收割早熟作物,趁机与地主乡人攀谈逐事。时御史深知,许多事情是瞒上不瞒下的,上边要查可能费尽心机也难查到一点脉络,可是下边的人早就尽人皆知了。

    然则你真要去查。那些人又是绝对不会说与你听的,哪怕他正是深受其害的人。你总要走的,他却要祖祖辈辈在此生活。那些不仁的大户又不是造反,你治他一个治不了一家,他们宁可吃些苦,也不愿得罪了乡间豪强,通过这样的法子,却能打听到真实消息。

    而他也摇身一变化身粮商,专在城中几处粮店里出入。渐渐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情形。昨日,时御史得到了一条确凿的证据,大喜之下多喝了两杯,一时控制不住,这小妇人又有意奉迎。二人便滚作一团,作了露水鸳鸯。

    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可就一而不可收了。

    这时候,时御史眼见身下的小妇人妩媚中带着端庄,矜持里含着娇羞,有种说不出的艳媚感觉。不由得情兴勃,俯下去。捧住她春情荡漾的烫小脸,吮住她的樱桃小口,咂了个结结实实。

    不知不觉间,时御史便蹬掉了小裤,又扯下她的小衣,要做那入幕之宾。谢钿钿软绵绵地一双玉臂撑住他的胸膛,推托道:“天色尚未全黑。羞人答答的,怎生是好。”

    时御史喘息道:“小娘子恁般标致。叫人实在等不得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娘子请看。”说着把下身一挺,**地杵在小妇人软绵绵的腹上,妇人嘤咛一声,含羞掩面,再不言语。

    时御史大喜,把那白花花一双大腿扛在肩上,瞧那细细一道红缝,摇头晃脑地叹道:“芳草凄凄,恁也迷人,削人之骨,蚀人之魂呐!”奋力向前一挺,两下里齐声一哼,便是一阵云疏雨狂。

    这厢里兴情浓,颠筛正狂,只听门户那边猛地一声巨响,硬生生被人撞开来,许多青衣小帽家人打着灯笼火把直闯进来,就听一人大喊:“好个贱婢!难怪到你房中寻你不得,原来在此与人苟且偷女干!”

    那人一声喊,把个时御史吓得登时就软了,慌慌张张自那妇人身上翻下来,就见两个家人打着灯笼闯进来,中间一人三绺长髯、道貌岸然,穿一件圆领大袖直缀,头戴软角幞头,威风气派,着实不凡。

    时御史只道是这妇人在北方经商的丈夫今日来了,只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只好抓起薄衾掩面。那妇人赤条条滚下榻去,跪在那士子打扮的人面前,泪汪汪哀告道:“阿郎恕罪,非是奴家不守妇道,实是他迫力用强,奴家抵死不得,只好从了他……”

    时雨一听不由大骇,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一个念头霍然跳上心头:“仙人跳!”

    时御史怒冲冠道:“好!好手段!原来你夫妻二人是使仙人跳的行家,想要讹诈时某钱财么?你们可知时某身份,信不信本官办你们个敲诈勒索、构陷官员之罪,流放三千里!”

    那三绺长髯的士人愕然大惊道:“你是官?你是何方官员,既来本州,为何不住馆驿,却租住于此?本官堂堂一州之牧守,岂会做什么敲诈勒索、构陷官员之事?”

    时御史惊了一惊,怔怔地道:“一州牧守?你……你是……”

    三绺长髯道:“本官丹州刺史李骏峰!”

    时御史大惊失色,再指赤条条跪在地上自称姓谢名钿钿的小妇人道:“那……那她是?”

    三绺长髯道:“那是本官妾室,因老妻善妒,居于府外,怎么?”

    时御史看看李刺史,再看看那谢姓小妇人,手中薄衾悄然滑落……

    ※

    同一个夜晚,鄜州府。同样的风清月朗,诗情画意,几道人影却悄然潜入了鄜州仓,似乎正干着梁上君子的买卖。潜进鄜州仓的正是古竹婷姑娘和她的三位兄长。他们已经从柯钊口中问出了鄜州仓的情形,如今柯钊已被他们转移看护起来,充作重要人证。

    这些天在鄜州府行走,再与杨帆曾经说过的话一一印证,古竹婷终于明白杨帆所说的为何粮食对一个国家如此重要,这些世家豪门又是如何通过粮食来控制或者影响国家大政方针的。

    丰收年利用他们巨大的财富买入粮食、欠收年再出售粮食,这只是牟取暴利的最简单手段。从粮米充足地区购买粮食再运到生粮荒的受灾地区出售粮食。这就有大把可能影响急得火上房的当地官府,做出种种有利于他们的决策了。

    运粮这种事说来容易,可是除了官府也就只有他们才有这个人力物力办得到。官府即便没有互相推诿扯皮或者贪污**的行为,其办事程序也不及他们简化,办事效率也不及他们迅。

    因此地方官方唯一能够倚重的只有他们,而且是永远只有他们,这就使他们立于不败之地了。只要他们没想造反,官府就不能巧取豪夺,一切就得在国家律法允许的规则之内解决。

    如此一来那些有求于人的地方官府岂能不予妥协?没饭吃的老百姓是会揭竿而起的。这个后果比什么都严重。所以,掌握着粮食的大户豪门,从一定程度上,就有了话语权。

    再一个,有些地区以开矿设厂为主,有些地方以种桑养蚕为主。有的地方以种植菜油籽为主,有的地方则是以果蔬、蔗糖,酿酒、烧瓷或者渔牧业为主。这些地方人口多,农业却不达,粮食严重依赖从外地输入。

    于是,从上游控制了粮食收购、运输、销售的那些世家豪门。就可以控制粮食价格。粮食价格每提高一分或者降低一分,都直接影响到当地的生活水平。间接影响的就是当地百行各业的价格。

    产矿的就要提高矿产价格、产油的就要提高食油价格,产果蔬、蔗糖,酿酒、烧瓷或者渔牧为业的,都要相应提高他们的价格……

    而穿衣戴帽、住宿就餐、做工经商都涨价,那么农民出售粮食、力夫贩运粮食的价格当然也要上涨,于是粮食本身的价格还得再次上涨。粮食价格再度上涨,又刺激其它行业物价继续高涨。如此恶性循怀,终至不可收拾。

    这所有的变动。都关乎着国计民生,关乎着天下的稳定,统治者怎能置若罔闻?置若罔闻的统治者或者解决不了这些困难的统治者,最终将使其成为激社会各种矛盾的重要诱因,甚而走向灭亡。

    朝廷在任何一个方面的决策,如果比较严重地影响到这些控制着国家经济命脉的世家大族的利益,而他们在官府中扶植的代理人又无法阻止这些政令的施行,他们就可以动用这些经济手段。

    这一切是没有一个明显的运作者的,它的作用又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李太公所说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它在,但是没有人感觉到它在。它在起作用,但是没有人认为那结果是它起的作用!”

    而这仅仅是世家大族影响朝政的一种手段,他们在政治上扶持代理上,文化上掌握舆论成为士族代表,经济上控制种种与国家经济密切相关的产业,哪一项都能对朝政产生影响。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雄才大略的改革者最终折戟沉沙,声败名裂,都是因为这种力量在起作用。当然,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在这种力量生作用时,也能通过它的政权力量进行调控和整治。

    可最终无论谁胜谁负,胜的一方也将是元气大伤,这是一把双刃剑,所以面对种种矛盾,整个社会大多数时候是在妥协中前进的,很少会展到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也可见其力量之强大。

    “阿郎就掌握着这样的力量!”

    一想到这一点,古竹婷就心潮澎湃。当然,她不懂,这股力量永远都不是由一两个人来决定的。

    在以前,比如隋炀帝的变革影响到整个世家大族的利益时,那时并没有如“继嗣堂”这样的一个组织,是相同的利益取舍,使那些门阀世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手段,最终……这成为大隋灭亡的一个重要因素。

    今世有了“继嗣堂”的存在,使第一流的门阀世家有了更密切的联系,许多事情他们可以沟通商量着去做,这股力量比以前更加强大,但是要让他们达成一致,也不是一件事两件事、一个两个人就能决定的。

    可是无疑,如果在今时今日需要那么去做,杨帆无疑就是那个释放这股魔鬼力量的人。这就足以让古竹婷产生顶礼膜拜的冲动了,那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啊,而她……就在掌握着这股力量的那个男人身边。

    “可惜那个男人吝于给我一点点怜爱。”

    狸猫般跃过高高的围墙,轻盈无声落地,古竹婷的心中微微一酸。

    古大并不知小妹正心潮起伏地想着什么,他机警地伏在地面,仔细观察片刻,指点道:“柯钊交待可能有问题的粮仓在那边。”

    古竹婷收敛了心神,冷静地一瞟,道:“咱们先查左起第三座!”

    既然那边一座座粮仓都有可能有问题,为何要从左起第三座查起?

    古氏几兄弟都没有问,他们素知小妹机警,论脑筋他们是比不上的,小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于是相互一打手势,几个人便化作几道清烟,冉冉地向那座高大的粮仓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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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仓中仓

    鄜州仓共有粮仓二百四十七座,粮窑二十六座。谷子可藏九年,稻米可藏五年,是关内道的一处大型粮储所在。

    仓窑是大口小底缸形窑,口径四丈,深三丈。粮仓则是圆锥形,夯土为墙,仓顶建有通风楼,人字型屋脊,上铺灰瓦。内部四梁八柱,十分牢固,大梁与立柱连接处没有一钉一铆,木头与木头之间全是用阴阳卯连接起来的。

    大唐建国前,这里就是大隋的一处重要粮仓,曾经发生过一次重大贪腐案件。隋炀帝派员查案,那钦差倒是能干,迅速破获了此案,只是这位钦差一边追贼赃一边抓贪官,自己也从赃物里贪墨了很大一部分。

    那时大隋已是风雨飘摇,内部派系林立,互相攻伐不休,事情很快被敌对派系掌握,一状告到御前,隋炀帝大怒,再从那一派系的官员中派人查他

    结果后任钦差追讨前任钦差赃款时,顺手又从前任钦差那儿贪墨了一大笔金银,这还不算,他还把前任钦差的一位绝色宠妾占为己有。于是,又有盯着他的人再度告发,最后鄜州城头悬挂的办案钦差及其随员的人头几乎不少于贪墨的当地官员……

    贪污着你的贪污,腐败着你的腐败。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有人思量造反,有人疯狂敛财,乱局莫过于此。自那以后,鄜州仓倒是再未发生过这么重大的贪腐案件。而如今,古竹婷与三位兄长却扮演起了民间反贪义士。

    飞勾甩到仓顶,勾住屋脊,兄妹四人很快便灵猿般攀附而上。粮食堆积在一起会产生热量,严重的情况下还会自燃。古人虽不明其原理,却知道这一现象。所以仓顶所建的通风楼与下面的粮仓是相通的。

    四人上了楼顶,见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敢贸然便跳下去,先由古竹婷辍着绳索而下,只行不足一丈,双足便触及粮堆,古竹婷心中一宽,说道:“下来吧,高只及丈。”

    三个哥哥听她发声处略一判断高矮方位,纷纷纵身而下。一人取出火折子吹燃,又从怀中取出牛油巨烛点燃,另一人打开一个折叠的白绢所制的灯罩,将巨烛罩于其下,明亮柔和的光顿时辉映开来。

    光芒所照不过丈余。四下看不到仓壁,仍是黑漆漆一片。四人仿佛置身于一只洪荒巨兽的腹中。古竹婷四下看看。蹙眉道:“粮仓是满的,看样子没有问题。”

    她的胞兄弯腰捧起一捧谷粟,又徐徐撒落开来,说道:“谷物也没有问题,粒粒饱满,没有糠麸。没有瘪谷,也没有掺杂沙砾杂草。”

    古家大哥沉吟道:“柯典事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这些贪官究竟怎么贪污挪用粮草的,具体手段他不清楚。他只是跟着开一开方便之门。占一点小小便宜而已。不过,他一口咬定这边几幢粮仓粮储不足,实有其据。这几幢粮仓每幢该储粮多少他是有数的,可入仓粮食不及应储量的一半,却已堆满粮仓,本身就是一桩蹊跷事。”

    古家老二道:“或许这幢粮仓没问题?要不要再查查其他几仓?”

    古竹婷想了想道:“你们等在这儿,我去看看。”说完一拉绳索,灵活之极地攀援而上,一闪便消失了踪影。两柱香的功夫之后,绳索晃动,古竹婷又回到了仓中。古氏兄弟正坐在粮堆上,一见她来,马上站起。

    未等哥哥们询问,古竹婷便摇摇头道:“全都一样,粮食堆得满满的。”

    古家老大疑惑地道:“莫非柯典事撒谎。”

    古竹婷晒然道:“我看他可不像一位忠贞义士!”

    古家老三思量片刻,道:“每年都有户部和御史台查验粮草,如果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粮储不足,他们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了。这其中必有古怪,咱们可着这一幢粮仓查下去。”

    古老大瞪着他道:“怎么查?”

    古老三指了指插在粮堆上的几把木锹,道:“往下翻!”

    古老大怪叫道:“这么多粮食,往下翻?你真是蠢的够……”

    他还没说完,古竹婷突然眼睛一亮,欣然道:“这法子不错!有时候,用聪明人的办法对付聪明人,反而不得其法。笨人笨法子,对付这些聪明人反而更有效果。”

    这句话是杨帆说过的,古竹婷对杨帆有一种莫名的信服,这时重复阿郎说过的话,心里甜甜的,笑靥如花。

    古老三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地道:“幺妹子,我都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古竹婷向他扮个鬼脸。

    四口木锹上下翻飞,亏得这粮仓宽阔,否则粮食颗粒松散,堆向四壁的粮食随时塌落,他们也休想在中间不断向下挖掘了。不过这粮仓极宽阔,四人又是一身好武功,体力极其充沛,那挖掘速度竟是极快。

    四人挖掘近丈深度,古老大暗觉失望,正想叫兄妹罢手,古竹婷一锹下去,就听“咚”地一声,竟然触到了什么硬物。

    四人同时罢手,相互看了一眼,马上加快了动作,片刻功夫,随着他们的清理,脚下渐渐露出了木质的地面,古竹婷使手一叩,“嗵嗵”作响,古竹婷沉声道:“这是空的!”

    古老三道:“这些贪官用的法子真是千奇百怪,这样的手段也有。”

    古竹婷道:“在仓中动这样的手脚,那说明他们贪污粮草已非一日两日,参与的人也不会是一个两个,否则如何在仓中建这么大的一个东西又不为人所知?只怕是上下其手,州官、仓官都有份儿!”

    古老大想了想道:“粮仓可以做手脚,帐目也可以做手脚,可是户部官和御史台检查粮草时他们怎么敷衍?难道所有的官都被他们收买了?阿郎给我们的户部官查验流程,可是要开仓验看的,下面没有粮,如何唬人?”

    古竹婷眸波一闪。忽然抄起木锹,沿着那木质地板向一侧掘去,很快,她就掘到了边缘,这时距仓壁还有近丈距离,从这边缘看是下边的木质地板应该是一个圆桶。

    古竹婷恍然道:“我明白了!他们这是仓中仓,圆仓中建圆柱充塞,周围有粮、上面有粮,阿郎给咱们的章程上说,户部官查粮时。多以尺半木管插入粮堆,以检验内中粮米有无损坏霉变或以次充好。这木柱距仓壁至少七八尺,根本验不出任何问题。”

    四人相视而笑,古老大道:“他们用的法子应该不只这一种,其他的仓还要不要查?”

    古竹婷盈盈起身。轻轻拭去额头汗水,轻松地笑道:“不必了。一旦被人察觉反而不美。有此一桩,足以作为铁证!把粮食盖回去吧,等胡御史到了,咱们就让他们的阴谋当场大白于天下!”

    ※※※※※※※※※※※※※※※※※※※※※※※※※※

    丹州,壶口瀑布。

    巨大的轰鸣声持续不断,也不知持续了几千几万年。时御史看着那天下至柔的水狠狠砸下悬崖。怒吼着、咆哮着、奔腾着,溅起连天遮地的水雾,急流湍急旋转,有种想要一头扎进去。被那激流搅个粉身碎骨的冲动。

    李刺史站在旁边,捻须悠然道:“如此壮观盛景,时御史可有兴致赋诗一首?”

    时御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李刺史怡然一笑,又道:“钿钿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榻上风流更是令人回味无穷。如果时御史喜欢,君子有成人之美,李某便把她赠与足下,如何?”

    时雨气的浑身颤抖,霍然转身,怒视着李骏峰道:“李使君莫要欺人太甚!”

    李刺史也不想调侃他过甚,真把此人刺激的不计后果那就不妙了,是以只是哈哈一笑。

    经过那桩丑事,时御史在李刺史面前再也摆不出刚正不阿、操守高洁的御史形象,对于丹州粮储的疑点,他是再也不敢过问了,现在只是捱着时间,等着上报朝廷一个查无实据的结果。

    每每想起自己把持不住,中人圈套,时御史都悔恨得心如刀绞,可他怕,他怕丑闻传开,仕途清誉毁于一旦,他怕罢官丢职,让那一直为他自豪的嫂娘伤心失望。耳听得瀑布巨龙般嘶吼,时御史真想纵声呐喊,可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仰起头,泪如雨下……

    洛阳正下大雨。

    自唐以来,国家三京。西京长安多干旱,北京太原近边患,东京洛阳就是易水患了。

    伊、洛、、涧、谷等数条河流均流经洛阳,所以洛阳及周边地区一旦降水较多,洛阳城中就发大水,洛阳大型水灾平均每十年必发生一次,具体时间多集中在季风影响的夏秋时节。

    杨帆自到洛阳,还不曾遇上连日暴雨,可今年雨水奇多,是他以往从不曾遇到过的,洛阳城中大部分地区已是一片汪洋,虽然水不深却跋涉极难,出入不便,许多坊市店铺都关门了,菜价粮价开始逐步高涨,原定的秋闱也无限期押后。

    杨帆身在宫廷,各地消息都集中送至此处,所以他最清楚水讯严峻,今年雨水太多,各处堤防都在加固,水势也随之增高,河水滔滔,日日夜夜如牛吼一般奔腾狂嗥,天地之威不由人不为之变色。

    宫城北面护城河畔甚至已经准备了一条大船,以备出现意外时接了皇帝与皇太子等人避水灾,虽然真若溃了大堤,船只根本没有作用。

    杨帆牵挂家人,便偷个空闲回来,叮嘱家人备足粮米暂上龙门避险。可也巧,他刚到家还没说几句话,清河崔林便冒着大雨来了,把他堵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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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儿称量天下,太平公主难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才子、佳人、屠狗辈!醉卧枕江山,谈笑望乾坤!醉枕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枕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枕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