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归去
“仙长,杨某公务已了,这就要离开潘州了,咱们京城再见。”
杨帆赶到什方道人居所辞行,此时万国俊、李千里和许多潘州官员都在。万国俊很想问一下:“不知足下在潘州都干了些什么公务?”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对一位失败者,不需要逞口舌之利,他万中丞这点涵养气度还是有的。
什方道人向杨帆微笑稽首道:“无上天尊!贫道祝郎中一路平安!”
什方道人其实是被杨帆邀请来潘州的。
当然,这件事杨帆不会说,什方道人做什么事都喜欢推到天机上面去,自然也不会说。所以除了他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反正潘州官吏已经被万国俊这位从京中赶来的朝廷大员吓破了胆,一听说潘州又来了一位更有来头的道人,连皇**尊称他为仙师,个个毕恭毕敬,竭力巴结,什方道人对此次潘州之行异常满意,这就够了。
杨帆在潘州是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既没有人给他送金银珠宝,也没有人给他送如花美眷,因为谁都清楚他是万国俊的对头,对他表示好意,就是与万国俊为敌。
杨帆去姚州和蛮州的时候,都是去的狼狈,走的风光,唯独这一次潘州之行,却恰恰反了过来,他是来的风光,走的狼狈。
别看他说得冠冕堂皇,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是在潘州处处受到万国俊的压制,根本施展不开手脚,这才狼狈离去的。
万国俊坐在上首,笑吟吟地举杯道:“今日杨郎中还朝,我等就借什方仙长这席酒宴,为杨郎中饯行吧,还请郎中满饮此杯,此去一帆风顺,太太平平!”
左右文武官员和潘州狸僚土酋就跟一群牵线木偶似的纷纷举起杯,鹦鹉学舌地道:“今日杨郎中还朝,我等为杨郎中饯行,还请郎中满饮此杯,此去一帆风顺,太太平平!”
杨帆笑着举杯,满面春风,貌似根本没有看出万国俊眼中隐隐露出的讥诮之色。
杨帆来时的接风宴虽是万国俊的威风宴,好歹也算是给他置办了一席酒宴,可这临行,根本没人理他,还是他主动来向什方道人告辞,万国俊顺口说了一句,借着什方道人的酒,就当给他饯行了。
可是杨帆似乎真的毫不在意,落座之后,居然谈笑风生,这般情形落在万国俊眼中,自然以为他是强作镇定,以保脸面。
一席盛宴,各怀机心。
待到曲终人散,杨帆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进了寝室大门,把门关好,一边往内室走,一边说道:“元一,此间事情已了,明日一早咱们就走。”
杨帆没有听到冯元一的回答,走到侍婢所居的那间小屋,也没看见冯元一的身影,杨帆怔了怔,快步走到自己卧室门前,猛地一掀门帘,还是没有冯元一的身影,杨帆不禁变了脸色。
杨帆所居院落的高墙之外,有一排奴仆杂役所居的房舍,高墙与房舍之间,有一人宽的缝隙,缝隙里潮湿阴暗,生长着及膝的野草,冯元一和吕家姑娘口吕小袖正在这里相拥哭泣。
“小袖,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冯元一擦擦眼泪,对吕袖儿认真地说道:“阿姐要被送去京城。杨大哥答应我会救阿姐出来,等我接了阿姐,我就回来!”
说到这里,冯元一咬紧牙关,目中露出仇恨的光芒:“杨大哥还说,别看那个万狗贼现在风光,只要他一回洛阳城,必死无疑!我要去洛阳,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说到这里,冯元一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激动的浑身发抖,吕袖儿善解人意地抱住他,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这才轻轻放手,用力地点头道:“嗯!袖儿会乖乖地等元一哥哥回来,元一哥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不远处,杨帆隐隐探出墙头的脑袋缩了回去,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杨帆卧室的后窗打开了,冯元一从外面悄悄爬了进来,天色已经阴暗,房中没有点灯,直到冯元一爬进来,回身掩上窗子,再一扭头,才赫然发现杨帆正静静地坐在桌边。
冯元一吓了一跳,低呼一声道:“杨大哥!”
杨帆沉着脸色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冯元一垂首站定,胀红了脸庞不敢回话。
他对杨帆既亲且敬,既崇且畏,一见杨帆露出不悦的语气,哪里还敢说话。
杨帆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苛责他,只是问道:“令尊身为潘州刺史,想必你也是自幼读书的,你可知‘不出户庭,无咎’何解?”
冯元一垂着头,嚅嗫地道:“乱之所生,以言语为阶。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机事不密则成大害,是以君子慎密!”
杨帆道:“你知道就好!明天就要出发了,你的食物我已放在桌上,早些吃了安歇吧!”
“是!”
冯元一答应一声,垂着头走出去。
杨帆看着他可怜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忍,心肠一软,便想安抚他几句,但是转念一想,他又狠下了心肠。
看着落难之中的冯元一和他的袖儿妹妹,杨帆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童年,叫他怎能说出重话来。可是,童年时候,哪怕他能为了小蛮豁出自己的命去,他的大秘密,终究没有对小蛮说,不是因为他信不过小蛮,可谁也不知一个年幼的孩子会不会说漏了嘴,有些秘密,只能藏在自己心里,它才是秘密。
杨帆暗暗思忖道:“不知道保密,是会害人害己的,今日这几句重话若能叫他忐忑一些,对他的未来,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万国俊散了筵席回来,哼着小曲儿进了书房。
不一会儿,一个心腹手下悄然闪入,向他拱手一礼,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
万国俊把手中的书放下,吩咐道:“明日杨帆回京,你一路跟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潘州境界,再来回报!”
那人向他拱手一礼,又闪身退了出去。
万国俊重新拾起书来,歪着头想想,嗤地一笑……※※※※※※※※※※※※※※※※※※※※※※※※※※※※秋风习习,天宇澄碧。
一行人打马扬鞭,离了潘州境,前方依旧是山套着山,水连着水,此情此景,无穷无尽。
众人此番是回转京城,赶路不似来时一般着急,又没有什么心事压着,所以放开马蹄,甚是畅快。
他们此去,还不能直接还京。当初是从长安来的,现在还要回长安去,接了祭祖已毕的太平公主,再一并回转洛阳。
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娇妻,想到小蛮已经快到分娩之期,杨帆就归心似箭。虽然此时不是为了救人,不用日夜兼程,大队人马走的比较轻松,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速度,打马扬鞭,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小蛮快生了,她会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还是生个漂亮可爱的小丫头?”
杨帆美滋滋地想着,忍不住嘿嘿地发笑:“管她呢,不管生的是小子还是丫头,反正都得管我叫爹,都是我的孩子!”
马桥和胡元礼走在队伍的中间,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孙宇轩。
胡元礼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道:“此番出京,收获最大的就是孙郎中了吧。孙郎中这一遭出京,可是不白来,居然得了一位千娇百媚的佳人倾心,真是羡煞人也!”
马桥也来了兴趣,笑道:“孙郎中与那位胡菲姑娘郎有情、妾有意,正是一双两好。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回京,会不会抱得美人归呢。”
胡元礼迟疑道:“这个……恐怕不能吧。好歹他是一位朝廷大员,家中又有父母长辈,除非是娶妾过门,否则哪有不禀明父母的道理,三媒六证、双亲点头才行呀,直接把人带回京去,太不合规矩了吧。”
马桥嘿嘿笑道:“由洛阳到蛮州,实在是太远了,这一往一返费时良久,如果还要回京先禀明父母,再去蛮州迎亲,那可折腾不起。我看他二人如胶似漆的,怕也不舍得分离。咱们此去荆州,说不定就能看到胡菲姑娘。”
胡元礼摇首一笑,不以为然。
马桥睨了他一眼,说道:“胡御史要不要与末将打这个赌啊?”
胡元礼笑道:“赌就赌!你说,咱们赌点什么?”
一文一武旅途寂寞,闲极无聊,竟然拿孙宇轩的终身大事打起赌来。
冯元一骑着一匹紫骝马,紧跟在杨帆身后,不时偷偷睃他一眼。杨帆自顾打马前行,神思早飞到了长安去,一路走一路想,脸上总会在不经意间便露出笑容。
追了良久,冯元一终于按捺不住,打马扬鞭追了上去,与杨帆并肩驰骋片刻,按捺不住地问道:“杨大哥,此去京城,那万狗贼真会受到惩治吗?”
“嗯?哦!”
杨帆醒过神来,哈哈大笑道:“放心吧!咱们这一走,万国俊也该走了,而杀万国俊的人早已经陆续上路了,等他回到京城,必死无疑。送死送死,所谓送死,指的就是万国俊这种人,这种事……”
第五百六十章 意外
荆州是孙宇轩和杨帆等人相约碰头的地方。
这几天,孙宇轩陪着胡菲姑娘已经游览了荆州多处景致,就连洪湖都去过了。
苗家女子虽然也有他们的规矩,但因时就势,绝对不会泥古不化。孙宇轩对胡姑娘一往情深,胡家的人都看在眼里,而且蛮州距洛阳也确实太远,如果等他回京禀明父母高堂,再返回蛮州迎亲,对一位朝廷官员来说,确实有诸多不便。
既然胡菲姑娘自己不反对,胡父也就同意让他带着菲儿先回京城了。
胡姑娘活泼开朗,得此佳女子,孙宇轩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每日陪她游山玩水,形影不离,你侬我侬、情投意和,虽然因为还未拜堂成亲,未曾做过真正夫妻,但是两人的感情却是一日千里。
二人住在馆驿里面,得知明日杨帆就要赶到荆州,孙宇轩知道杨帆的夫人分娩在即,杨帆不可能在荆州逗留,便想着在他赶到之前,再与心爱的女人享受一下温馨的二人世界,所以一大早就带着胡菲姑娘出门游玩去了。
二人今天去的地方是关帝庙,这个地方两人还没有来过,因为孙宇轩这几天带着胡菲姑娘游览的多是山水风景,而关帝庙因为每年有两次大型庙会,久而久之,这里已成为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关帝庙前有各种商贩,货物琳琅满目,街市热闹非凡,胡菲姑娘见了这等景象眉飞色舞,异常快乐。其实这几天游山玩水,孙宇轩是想着要尽量寻找环境雅致的地方,可是真要说到山水,胡菲姑娘从小就住在山里面,又哪会如他一般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倒是迁就他的心思多一些,如今逛庙会,这才是姑娘家的最爱。
孙宇轩见了胡姑娘快乐的样子,心里也莫名地欢喜起来。他喜欢这女孩儿神采飞扬的样子,胡菲姑娘东张西望,对孙宇轩不屑一顾的各种布匹、丝绸、荷包、头面乃至各种小工艺品都喜欢的不得了,孙宇轩的目光却一直留连在胡姑娘的身上,越看越爱。
“让开些,让开些!”
两个身着青衣,做寻常仆役打扮的汉子在前方分着道路,后面有两位身着圆领长袍的执扇文士缓缓走来。
孙宇轩的胳膊被推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路边一闪,他并未动怒,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从那两个青衣仆役打扮的人严肃的面孔,走路的姿势,孙宇轩马上认出这是两个官家人,寻常富绅人家的仆役断然没有这种官家人特有的威严。不过若有官员微服出游也是寻常事,倒不致于让他如此惊讶。
他之所以呆在那里,是因为他扫了一眼,正想回头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熟人:王弘义!
因为贪墨,被发配琼州的王弘义!
因为御史台与政事台之争,在付出苏味道、崔元综、张锡三位宰相的代价后,被杨帆从公堂上锁走,又被李昭德率众弹劾,从而发配琼州永不释返的王弘义。
孙宇轩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这人只是长得与王弘义相像。可他直勾勾地看着,只见那人与旁边一个中年文生浅笑低语,神情气质、动作举止,竟与王弘义一般无二,这就绝不可能错了。
两人从他身边经过时,孙宇轩甚至还听到那个三绺胡须的中年文士唤这位与王弘义一般无二的人为“弘义兄”,这就绝不会错了,这个人果真是王弘义,王弘义……按时间算,他此刻应该梏着大枷,跋山涉水,还在去交趾的路上,如果他禁得起一路的折磨,那么他将在一两个月之后,一步一步量到交趾,在那里度过他的余生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受到这样的款待?
胡菲手里托着一尊小小的关公像,喜孜孜地扭头对孙宇轩道:“阿哥,你看这像好看么,我想买一个回头,关公大意失荆州的故事,我们那儿也听说过呢。”
她掌心的关公像虽小,长髯赤面、卧蚕眉丹凤眼,手中一口青龙偃月刀,倒也威风凛凛,神韵十足。
孙宇轩这时哪还顾得上多说,顺手往摊子上丢了几枚大钱,拉起胡菲的小手道:“快走!”
胡菲见他神情凝重,不禁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问道:“阿哥,出什么事了?”
孙宇轩摇头不答,只是一路跟着王弘义,直到他和那位便服官员进入关公庙这才停下。关公庙不好躲藏,如果再跟进去,难免就会被王弘义看到了。
“难道王弘义被赦免了么?”
孙宇轩站在关帝庙外一角,眉头蹙成了一团。
他虽是个书呆子,政治觉悟不高,这点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王弘义得到赦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在这背后所表露的态度。如果王弘义居然得到赦免,那么御史台重新凌驾于三法司乃至凌驾于满朝文武之上,重新恢复来俊臣当年那种对满朝文武予杀予夺的威风霸气,也就是必然之举了。
胡菲姑娘站在一旁看着孙宇轩,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能让孙宇轩眉头紧皱,一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难解之事,她很乖巧地站在一旁,也不打扰。
孙宇轩暗想:“如果王弘义被赦免,就表明陛下对御史台的态度有了重大转变。我刑部正与御史台为敌,不可能不派人把这个变故通知我们,就算他们不通知我,也该告知杨帆才对呀,也不知杨帆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
事关重大,孙宇轩全然没了游兴,便对胡菲歉然道:“菲儿,你先回馆驿吧,我忽然想起一件要事,要去拜访一位在此地任职的朋友。”
胡菲知道他言不由衷,却也并不点破,只是温驯地点了点头。
孙宇轩唤来一个赶脚的,付了租驴的钱,叫胡菲乘了驴子,由那赶脚的引着自回馆驿,孙宇轩绕着关帝庙转悠了一圈,就在关帝庙对面一家小饭馆里坐下来,随便要了几道下酒菜守着。
这关帝庙还有几道侧门,不过因为不是开庙会的时间,庙里游人不是特别多,所以此刻都关着。除了正门只有后面的角门儿开着,以方才所见陪同王弘义的那位便服官员的气派,他们没有选择从角门离开的道理。
孙宇轩在小酒馆里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那位官员陪着王弘义又走出来,孙宇轩赶紧会了帐,远远地辍在他们后面。王弘义从关帝庙出来,又在闹市上闲逛了一阵,便与那陪同的人离开,路口有辆轻车等着,二人登车离去。
孙宇轩忙也租了一头驴,叫那赶脚的在后面跟着,尾随车驾而去。车子在城中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府邸,府中自有人迎出来,王弘义和那官员下了车子进去,孙宇轩假意从府前经过,乘着驴子到了府前抬头一看,顿时暗吃一惊,原来这里竟是荆州刺史府。
孙宇轩此来荆州,为了少些应酬,多与胡菲姑娘有些私人时间,所以只是投宿在馆驿里,并没有与当地官员照面,所以他没有见过当地的官员,否则的话别的人他可以不认识,陪在王弘义身边的这个人,他在关帝庙前时就一定会认得了,此人正是荆州刺史樊广。
孙宇轩二话不说,绕过刺史府,便向自己所居的馆驿赶去。
※※※※※※※※※※※※※※※※※※※※※※※※※次日一早,樊刺史由他最宠爱的侍妾如烟姑娘侍候着洗漱起床、用罢早膳,便穿戴整齐,赶到了前院。
荆州府的大小官吏早已一身冠带、袍服齐整地候在那里,樊刺史一到,众人齐齐施礼:“见过使君。”
“各位早啊!”
樊刺史昨夜与爱妾折腾了半宿,又起了个大早,现在还有些倦意,他向众官员拱了拱手,打个哈欠,道:“今日钦差杨帆路经此地,我等这便前去相迎吧。”
众人无话,随在樊刺史身后出了刺史府,早有人为樊刺史备好车驾,各位官员来时也都骑马坐车各有乘具,这时纷纷登上自己的车子或马匹,长长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荆州城。
孙宇轩也起了个大早,他若去十里长亭相候,便要与樊刺史等人撞在一起,若在昨日遇见王弘义之前,他没有什么顾忌,可现在不成,他想抢先一步把这个消息说与杨帆知道,所以比樊刺史等人走的还早。
孙宇轩骑着马,身着便服,带了两个随从,出了荆州城。
他一路南行,过了“十里亭”又继续向前走了大约七八里路,才在官道旁停下,这时已红日高升了。
杨帆此次归来,带着大队仪仗,想瞒也瞒不过去,官场上的礼仪就得讲究一下了。每日行程他们都计划好了,什么时间起程,一天能赶多少路,什么时间能到哪里,这些都是经过计算的,所以才能提前派人告知他将要到达的地方官府。
杨帆也是清晨才从昨日所住的镇子出发,所以樊刺史原不必起的这么早,只是迎接的人员多了,行动难免迟缓,他们宁可早到等候一阵,也不愿意比客人晚到,这也是应尽的礼仪。
孙宇轩在树下歇了大半个时辰,远远就见龙武卫的官兵策马驰来,孙宇轩立即上马迎了上去。
孙宇轩穿过龙武卫的骑兵阵列,来到杨帆马前,刚要开口说话,胡元礼和马桥便兴冲冲地策马迎来,异口同声地问道:“孙郎中,胡菲姑娘可是随你来了荆州?”
第五百六十一章 恶人我来做
胡元礼和马桥同时一问,顿时把孙宇轩问的一呆,愕然答道:“你……你们已经知道了?”
“哈哈!”
马桥拍掌大笑道:“胡御史,我赢了!这顿酒席,你请定了!”
胡元礼连连摇头,叹笑道:“孙兄啊孙兄!你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人到中年,怎么反不如少年人稳重了?”
孙宇轩疑惑地道:“你们已经派人来过荆州了么?不然怎知胡姑娘已与我在一起?”
杨帆打马一鞭,迎上来笑道:“孙兄,你不必理会他们,他们两个闲极无聊,拿你打了个赌而已。孙兄怎么会迎出这么远的路来,忒也客气了吧?”
杨帆向孙宇轩身后望了望,一座青山,郁郁葱葱,官道上三两行人、几辆骡车,荆州城还连点影儿都看不到呢。
杨帆这一问,孙宇轩面皮子便是一紧,急忙道:“杨郎中,你猜我在荆州看到了谁?”
杨帆和胡元礼、马桥互相望望,急忙问道:“看到谁了?”
孙宇轩一字一句地道:“王、弘、义!”
“王弘义?”
胡元礼失声叫了起来:“怎么可能?你会不会看错人了?王弘义不是已经被发配交趾去了么?”
孙宇轩道:“我绝不会看错!正因为如此,我才心中生疑,杨郎中,你可曾接到过朝廷邸报,言及王弘义被赦免的事情?”
杨帆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胡元礼此时业已想通其中关键,变色道:“御史台扳倒了苏味道等三位宰相,政事堂还以颜色,这才杖杀了侯思之,流放了王弘义。王弘义如今竟被赦免……,莫非朝中出了变故?莫非李相他出了……”
杨帆相信如果李昭德出了事,或者皇帝因为什么大变故又倾向于重用御史台,他一定能够得到消息。现如今他和几方面势力都有联系,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相权派的李昭德与刑部、薛怀义的白马寺,还有沈沐的隐宗。
如果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至少其中某一方势力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可事实上他这一路摆着钦差仪仗堂皇而来,并不难找,却不曾听说过朝中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马桥对王弘义的事也略知一二,瞧他们三个变声变色,疑神疑鬼的样子,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如果朝中没有出什么变故,王弘义就不可能被赦免么?”
杨帆道:“那是自然!否则的话,赦免王弘义,李相岂肯答应,满朝文武岂肯答应?”
马桥道:“那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不肯走,赖在荆州不肯南行了。”
杨帆和胡元礼、孙宇轩一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马桥动了动眉毛,说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杨帆道:“发配交趾,自有差役逐州押解递送,这一州将人犯押解给下一州,下一州官府再派员继续递送,人不送到,公事不了,他想赖在荆州不走,那怎么可能?一介囚犯,由得他自己作主么?”
孙宇轩补充道:“他不但正在荆州逍遥,而且还有荆州刺史樊广待其如上宾。”
马桥道:“这可奇了,你们既说他不可能被赦免,又不可能想留下就留下,那他怎么可能在荆州逍遥快活,还被荆州刺史如此礼遇?除非他伪造了一份圣旨,自己赦免了自己。”
马桥越说越不像话了,胡元礼和孙宇轩已经连看白痴的眼神都省了,只当没听到他说话,杨帆摇摇头,对孙宇轩道:“有关王弘义的消息,我确实一无所知。你不用急,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也已经发生过了,咱们急也没有,且到了荆州再说!”
孙宇轩别无主意,只好答应,一行人继续北上,半个时辰之后,十里亭已遥遥在望,亭下隐约可见一群身着绯、绿袍服的官员等在那儿。
杨帆远远看见,心中忽地灵犀一闪,脱口说道:“你们说……那群迎候的官员里会不会有王弘义?”
胡元礼和孙宇轩面面相觑,孙宇轩迟疑道:“王弘义与咱们一向不合,怕是不会来相迎的吧?”
杨帆摇头笑道:“不然不然!如果此人确实遇赦免罪,哪怕他还没有官复原职,他既然知道我来,那也一定会来十里亭见我!”
胡元礼久在御史台做事,素知王弘义为人,杨帆这一说,他也反应过来,憬然道:“不错!如果此人是王弘义……”
孙宇轩截口道:“不用如果,确实是他!”
胡元礼道:“那么,只要他确实遇赦,必会会来迎接咱们。”
马桥瞪着一双牛眼说道:“凭什么?难道他吃了这个大亏,开始学乖了?”
孙宇轩这时也明白过来,目光闪动着道:“不错!如果他身在荆州乃是正大光明之事,他今天就一定会来!”
马桥急得抓耳挠腮,嚷道:“你们三个究竟在卖什么关子,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
胡元礼和孙宇轩又用看白痴的眼神儿瞟了他一眼,就是不解释。
杨帆笑道:“桥哥儿,你不了解此人,自然不明其中缘由。原因其实很简单。御史左台的人全是来俊臣搜刮来的一群泼皮无赖,这些人都是些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油的主儿,如果他真的遇赦而归,哪怕还不曾官复原职,对他而言都是一个莫大的胜利,他不到十里长亭来炫耀一番才怪!”
马桥这才恍然大悟。
樊刺史正在亭中歇息,忽见远处旌旗招展,队列整齐,不觉站起身来。派到前面瞭望的差人匆匆赶回,向他禀报,确系钦差到了。樊刺史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缓步走到路旁相候,荆州众文武官员也都各依品秩,在他身后站好。
龙武卫到了十里亭便放慢了速度,在荆州公人的引导下分列左右,环绕十里亭站定。杨帆、胡元礼、孙宇轩三人并辔而至,樊刺史瞟了一眼三人身后高高矗立的钦差大旗,拱手揖礼,朗声说道:“荆州刺史樊广率本府文武,迎候三位钦差!”
杨帆三人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来,向他们拱手笑道:“使君多礼了,各位同僚多礼了,劳动诸君久候,恕罪、恕罪!”
三个人一面拱手还礼,一面东张西望,樊刺史就站在他们面前,却见三人一边与他拱手说话,一边探着头向他身后寻摸,不禁奇道:“呃……,三位钦差,可是在寻找什么?”
“啊?哈哈,没甚么没甚么,我等此番只是途经宝地,竟劳烦荆州这么多位同僚前来相迎,兴师动众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杨帆收回目光,敷衍地答着。樊刺史看出他是言不由衷,不过他只是想尽一尽地主之谊,依照朝廷礼制迎接钦差而已,对这位过客有什么想法并不关心,所以只是微微一笑,肃手礼让道:“樊某已备下酒宴,为三位钦差接风洗尘,请!”
“请!”
杨帆三人客气地还礼,借此机会对视了一眼,眼中透露出相同的意思:“没有王弘义!”
没有王弘义,那这件事就大有问题了。
杨帆一行人在樊刺史等人的陪同下向荆州城走去,看着跨马佩刀,昂然走在龙武卫队列前面的马桥背影,杨帆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不会真让桥哥儿一语中的,那王弘义其实是伪造圣旨,自己赦免了自己吧?”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心头,杨帆便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谁会做下如此容易暴露的蠢事,居然还敢在荆州招摇?”
樊广笑问道:“杨郎中何故发笑?”
杨帆泰然答道:“哦!我观这城门宏伟,古朴厚重,忽然想起刘备借荆州、关公失荆州的故事,不觉发笑。”
樊广听他说起本州故事,有些自得地抚须道:“荆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是以留下了许多历史遗迹,诸如点将台、马跑泉、曹操寨、乌林泉、子龙岗、华容道、孙夫人城等等,杨郎中若能在荆州多留几日,樊某可以陪钦差同往游览。”
杨帆道:“杨某求之不得,奈何公务缠身啊。”
樊广微微一笑,把马鞭向前一指,说道:“今日我等设宴为钦差接风洗尘,便在这宾阳楼上。”
杨帆抬头一看,就见寅宾门的城台之上,建有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恢宏城楼,楼高三层,青灰筒瓦,大柱回廊,屋脊连角,各饰带兽,古色古香,异常庄严。
樊广抚掌笑道:“三国英雄,不止一位曾在此楼饮酒郷客。关羽长驻守荆州时,更曾多次在此大开酒宴,我等于此处设宴,既可居高一赏风景,又可品咂一番古人的风韵,一举两得呀,哈哈……”
樊刺史准备的很充份,楼上不只有酒宴、有歌舞,有醇酒美人儿,还有盥洗的一应用具。所谓接风洗尘,并不是一句空话,长途跋涉、风吹雨淋,难免要出一脸油汗,而那时的道路多是土道,这“风尘”便也成了常事,杨帆等人此刻真的是一脸风尘,不可能这样子就入席饮宴,所以,他们要洗漱、沐浴、更衣。
在他们清洁身体的时候,樊刺史和其他官员便在楼中闲坐,或扶着栏杆居高远眺,欣赏着城内城外的风景。
一间木屋,几层隔断,每层隔断里都有浴桶、浴巾和漱洗用具,杨帆举起一桶水,把身上皂角豆子的泡沫冲刷了去,便裹了浴巾拿起牙刷子,蘸了细青盐刷牙。
胡元礼和孙宇轩见杨帆自入城来始终一脸沉着,以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所以一直忍耐着不问,但是一直到现在都不见杨帆对此事置予一辞,好象完全忘却了,偏偏有闲心跟马桥打趣。
杨帆刷得一口泡沫,居然还眉飞色舞地夸奖这牙刷子质量好,劝说正在一旁洗浴的马桥应该去城里打听打听,向人家学上两手,回去好孝敬老娘,闲话说了一堆,偏无二人最关心的问题,两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接迎的官员里面没有王弘义!”
“所以,他在此地出现,不只没有道理,而且必有蹊跷。”
两人一人一句很有默契地说完,便异口同声地问道:“杨郎中有何高见?”
杨帆咧开涂满泡沫的嘴巴,笑道:“高见没有,低见倒有一个。他不来见咱们,咱们找他就是了。他不是樊刺史的贵宾吗?一会儿,我直接问他!”
胡元礼犹豫道:“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杨帆道:“何必婆婆妈妈的,唐突又能如何?恶人总须有人做,我做便是!”
第五百六十二章 胆大包天
杨帆几人沐浴已毕,一身清爽,换了身轻袍回到主楼,主宾双方纷纷落座,彼此又寒喧客套一番,美酒佳肴便似流水一般呈上来。
樊刺史笑道:“三位钦差久居神都,世间最美味的佳肴美酒想必都是尝遍了的,为了款待三位钦差,樊某煞费苦心。这几道菜虽比不得京城美食,却是我荆州风味,想必几位还不曾尝过。”
樊刺史拈起筷子,点着面前一道菜介绍道:“这道百合鱼糕,相传是上古年间女英为娥皇所制,楚庄王也深爱这道美食,引之为楚宫王庭头道佳肴,入口鲜香嫩滑,清香可口。这道梳子肉也是本地特产,肉片薄如纸,形如梭,色泽金黄,肉质松软,肥而不腻……”
杨帆截口笑道:“使君真是费心了。啊!本官遍观堂上,王弘义王御史与我本是故交,怎么未见他来呀?”
单刀直入!既没有拐弯抹脚旁敲侧击,也没有似是而非地询问王弘义是否在荆州,杨帆一句话,直接咬定了王弘义就在荆州,而且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他的下落。
饶是孙宇轩和胡元礼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杨帆这般问法问的一愣,樊刺史更是呆住了,他举着筷子怔了片刻,才有些不自然地道:“啊!王御史本是要来的,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所以就没有到!”
杨帆讶然道:“弘义兄生病了?如今他可是住在使君府上?”
樊刺史颔首道:“正是!”
杨帆道:“既如此,宴后本官当去拜访一番才是。”
这句话说完,杨帆便举起杯,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对众人道:“我等因公务路经荆州,劳烦诸位荆州同僚为我等设宴接风,杨某与胡御史、孙郎中感激不尽。这第一杯酒,我等借花献佛,先敬使君与诸君……”
胡元礼和孙宇轩也举杯站了起来,同声应和。
酒宴开了,丝竹乐起,蛮腰云袖,翩跹起舞,各位官员轮番敬酒,气氛热烈无比。马桥坐在下首,得了杨帆一个眼神,这边酒宴气氛刚显热烈,他便借着尿遁走了,带了十余名心腹,离开宾阳楼,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的门子忽见十余位军人出现在府门外,其中一位看服饰冠带还是位军官,忙迎出门来。询问之下,方知是今日宾阳楼上刺史大人与钦差大人相见甚欢,派人来邀请王弘义王御史同往赴宴。
那门子知道刺史大人一早出门便是去迎接钦差了,虽然觉得刺史不派人来,反倒是钦差派人来迎接王御史稍显奇怪,却也没有在意,在他想来,钦差来自京城,王御史也来自京城,想必是彼此关系更加亲近的缘故。
门子开了中门,迎众军士进去,唤过一个青衣小仆,引着这几位军人自去客舍去见王弘义。王弘义正在房中自斟自饮,门外忽有人道:“王御史,我家阿郎正在城头宴客,钦差特遣人来,邀请御史前往赴宴。”
话犹未了,马桥就带着人闯进来,王弘义脸上变色,手中酒杯“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他用微显慌乱的眼神看着面前这几位戎装大汉,正想说些什么,马桥已然笑道:“王御史好酒兴,自斟自饮,已然醉了。”
马桥把手一挥,吩咐道:“你们搀了王御史,王御史已醉,可莫摔了御史,惹得钦差不高兴。”
来时路上,左右早就得了马桥吩咐,立即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挟了王弘义就走。那引路的青衣小厮觉得这般邀请客人有些粗鲁,可他同样没有多想,只道这京里的军爷就是这般粗鲁的性子。
王弘义一被架起,便知情形不妙,脸色顿成死灰。他也没有叫嚷,叫嚷又有何用,画皮一旦揭破,便连樊刺史也不会保他。
杨帆在城头楼上正与樊刺史和荆州众官僚杯筹交错,其乐融融,马桥突然按着刀大步走上堂来,神色凛然,后边跟着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架着王弘义。一见这般情形,堂上欢声笑语顿时停下,被冲散了的舞姬乐女茫然看向主人。
樊刺史诧异地坐直身子,看看旁边依旧挂着浅笑,目光却已锋利如刀的杨帆,再看看被两个魁梧的军士扣着手臂,脸色灰败、极不自然的王弘义,挥挥手打发了那些舞女离开,纳罕地问道:“杨郎中,你这是……”
杨帆不答,只对王弘义道:“王御史,别来无恙啊!”
王弘义猛地一挣,却挣不开两双铁钳般的大手,便色厉内茬地喝道:“杨帆,你使人把本官抓来,意欲何为!”
樊刺史眼神飘忽了一下,便安定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再不发一语。事已至此,他如果还看不明白两人之间大有蹊跷,他这个刺史也不用做了。
樊刺史对于王弘义和杨帆之间的过节本来不甚了然,得知杨帆将到时,他还曾与王弘义说起此事,邀他一同迎接。谁料王弘义听了却大为不悦,冷笑一声道:“他杨帆是个什么东西?他来我便去迎?我不想见他!”
只一句话,樊刺史便知趣了:可想而知,杨帆与这王弘义必然不合,如此,确是没有去见他的必要。王弘义之所以安然待在刺史府上,倚仗的也是这一句话。
既然知道两人不合,那么樊刺史就绝不会自找没趣,在杨帆面前提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杨帆从来到走,自始至终都不可能知道他在荆州。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昨日游关帝庙,竟然已经露了形藏。
王弘义一句质问,杨帆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这个钦差是专差,担负的是巡察各道流人和与流人有关的各道巡察御史的使命,没理由包打天下,见到什么都管,今日之事他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交待,那就是他滥用权力了。
但杨帆自有主意,他转向胡元礼,对胡元礼道:“胡御史,足下身为监察御史,在京则纠察内外百司之官,在外则巡按地方,监督州县,考课官吏,纠劾违法行为,整肃风纪。如今这桩蹊跷,还要劳烦足下。”
杨帆无权调查王弘义的事,胡元礼有,胡元礼身为御史,干的就是这种差使,他到了哪里,就可以查哪里的事,只要他觉得不对劲儿,他什么事都可以查。
胡元礼点点头,肃然道:“王弘义,你卖爵鬻官,受国法制裁,发配交趾,永不释还。如今为何出现在荆州城,居然还成了使君大人的座上宾?”
杨帆冷眼旁观,胡元礼这番话说出来,荆州官员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看来王弘义被流配一事他们是清楚的,既然如此,还对王弘义如此礼遇……,杨帆皱了皱眉。
王弘义努力挺起胸膛,大声道:“蒙圣上隆恩,王某行至荆州时,便得圣人追旨免罪了,怎么?这就是你捕拿本官的原因么?”
胡元礼沉声道:“圣旨取来我看!”
王弘义乜着他道:“你有什么资格看陛下给予我的圣旨?”
胡元礼拍案道:“就凭本官是监察御史!”
王宏义是被递解到荆州,由荆州府接收后,收到皇帝释还免罪的圣旨的。
那官差不可能始终是那么两个人,从京城万里迢迢直到交趾,都是把人犯这么一站一站地解送的。王宏义刚被荆州府的差人押解着要上路,就收到了圣旨,免去了对他的惩罚,荆州府差人自然放人。
樊刺史知道这件事以后,知道王宏义起复有望,这才对他十分礼遇。可樊刺史并没有看过那份圣旨,如果非要索看了人家的圣旨才对人家以礼相待,那不明摆着不信任么,到时候好人没做成,反倒结了一个冤家。
反正在樊刺史想来,绝不可能有人伪造圣旨。可他哪里想得到,来俊臣网罗的这班手下根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泼皮出身,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又有什么脑残的行为是他们作不出来的。
此刻见胡元礼与王宏义一番对答,樊刺史可不敢如此笃定了。
樊刺史咳嗽一声,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说道:“王御史,既然胡御史有疑虑,也是职责所在。王御史不妨就取出圣旨叫胡御史看看,如此便还了你的清白,相信到时候胡御史也会向你郑重道歉的。”
王弘义那道假圣旨是他出京之日就指使人开始制作的,直到他磨磨蹭蹭地赶到荆州,家人才做好假圣旨快马加鞭地送来。这道圣旨固然做得精美,能瞒得过那荆州府负责押送的差役,却如何瞒得过胡元礼?
那差役压根就没见过圣旨,而且对圣旨也不敢翻来覆去检查个没完,可胡元礼既已起了疑心,这粗制滥造的一道假圣旨,又岂能瞒得过他?王弘义听了樊刺史的话,低下头去,沉吟半晌方把头一抬,很光棍地答道:“圣旨,是我伪造的!”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樊刺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怒。一个朝廷要犯,竟然被他奉若上宾,堂堂一州刺史,被人如此戏弄,他这脸皮都要丢光了。
胡元礼心中不无忐忑,王弘义这句话出口,他才心中大定,忍不住便想大笑一声。他强捺兴奋,不理满堂官员的惊呼议论,只是微微向杨帆侧了侧身子,低声问道:“杨郎中,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杨帆端起酒杯,以袖掩口,轻轻答道:“夜长梦多,何不效仿李相杖杀侯思之故事?”
第五百六十三章 权高震主
胡元礼听了杨帆的话,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重新坐直身子,肃然道:“伪造圣旨!王弘义,你还真是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
王弘义晒然一笑,昂过头来不屑理他。
伪造圣旨这种事实在是太少见了,那年代又没有什么评书戏曲一类比较大众化的故事传播方式,王弘义这个执法的法盲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么大的罪,在他想来,只不过冒充皇帝说了句话,罪上加罪,大不了也不过就是照旧发配交趾而已。
胡元礼道:“欺君罔上,乃是十恶不赦之罪!王弘义,如今你做下这样的大案,犯在本官手里,本官可饶你不得!”
王弘义听到“十恶不赦”,这才发觉不妙,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说道:“胡御史,你我同在御史台做事,份属同僚,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胡元礼放声大笑道:“王弘义,你当初任御史时,胡某是洛阳县尉!如今我为监察御史,你是一个流放的罪囚!本官与你,算是甚么同僚!”
胡元礼把笑容一收,厉声喝道:“来人啊!把这个伪造圣旨、狗胆包天的恶贼拖下去,鞭笞而死!”
王弘义大惊叫道:“胡元礼,你敢杀我!”
胡元礼拂袖道:“五品以下官员,本御史便有权就地发落,何况你是一介罪囚,杀你又如何?拉下去!””
几个士兵不由分说,把叫骂不已的王弘义拖出宾阳楼,就在城头上用起刑来。
不一会儿,外面隐隐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楼中众官员悻悻然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王弘义矫诏与他们无关,他们若只是与王弘义称兄道弟地喝过酒,怕是不会这么生气的,从他们此刻的反应来看,对这位有望东山再起的王御史,他们前几天可没少“雪中送炭”啊…………姚州土蛮首领以薰期、折竹、文皓、云轩为首,率领十余位土司,与蛮州谢蛮的几位峒主溪主再加上岭南狸僚的五六位大首领,陆续赶到了京城。后面陆续还有人正在赶来,但是武则天已经有些吃不住劲了。
这些头人们赶到洛阳求见皇帝的时候,武则天听说后还很开心,她觉得皇朝慑伏了这些地区,骚乱弹指而定,各部首领如今亲赴京城俯首请罪,这是一件非常长脸的事,所以吩咐礼部用三天时间教习这些蛮夷酋长见驾之礼后,马上召开了一个大朝会,公开接见这些蛮夷首领。
各部首领上殿面君,行礼如仪,一丝不苟,武则天龙颜大悦。
但是这些首领一跪就不起来了,他们请完了罪就热泪盈眶,愤懑异常地开始控诉各道御史到了地方究竟都干了哪些天怒人怨的坏事,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才被迫造反。他们不但告御史台,还把朝廷派往当地的许多流官也一并告了。
一方面,朝廷派往地方的流官确实从骨子里就有一种高傲感,对归附的四方夷蛮缺少平等相待的态度。如果他们把这种高傲留在骨子里也就罢了,一旦付诸行动,那欺压凌辱或者放纵部下欺压凌辱的事儿就不会少了。
另一方面,派到这种地方的官员大多是在朝廷上不大得志的,他们自知前途无望,这一任期满很可能就得“告老还乡”,就会终结他们的宦途,所以为自己、为家族、为亲友谋取好处的大有人在。想这么做,对地方部族就难免剥削勒索,这些土司头人确实一肚子委屈。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尽是事实,弄得武则天坐在龙椅上如坐针毡,满朝文武也都颜面无光。说到激愤处,这些夷蛮酋领不约而同地拔下簪子,披发于面,用簪子划破了脸面,弄得满脸血污,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表示他们的愤慨和委屈。
这一手示威的功夫,哪是自幼生长于豪门,十四岁娉婷少女初长成便进了深宫,这一呆就是一辈子的武则天见过的,饶是她心狠手辣、意志如铁,也被这些土蛮首领的强硬表现弄了个手足无措,只好温言安抚。
大朝会在土蛮夷酋的控诉声中仓促结束了,武则天回到武成殿,余怒未息,她刚刚把政事堂一班宰相唤来,正要就这些土蛮酋领所反映的事情与他们详细商量个对策出来,胡元礼从荆州送来的加急奏报又呈到了御前。
附在胡元礼奏章后面的,还有一份伪造的圣旨,黄绫缎面,金丝银线织就的二龙戏珠,圣旨居然做的惟妙惟肖,只是看内容,从圣旨的行文格式和所用的大印上,才能看出破绽来。
伪造圣旨!
一个被皇帝发配流放的罪囚,居然敢伪造圣旨,自己赦免自己,而且事成之后并不潜逃,居然还在荆州交游权贵、肆无忌惮,若不是胡元礼及时发现,他骗罢了荆州怕要再去别处行骗,还不知要在外面逍遥多久,骗倒多少地方大员才会暴露,真是让朝廷丢尽了体面。
“岂有此理!当真岂有此理!”
武则天气得脸色铁青:“婉儿,传旨!被诸道御史所杀之家口幸存者,任何人不得再行杀戮,全部递还本管。”
婉儿欠身领旨,武则天怒气冲冲地踱了两步,又道:“胡元礼诛奸有功,传旨嘉奖!荆州刺史樊广被一罪囚戏弄于股掌之上,有失朝廷脸面,着即免职,罢官还乡!”
武则天思索片刻,又道:“调嶲州刺史张柬之,转任荆州刺史!”
婉儿心中一跳,暗道:“终于来了!此人先用一纸谏书尽显其先见之明,又在姚州土蛮谋反一事中展露了才干,如今终于守得云开。此番虽是平调,可是他的回京之门已经算是洞开了!”
婉儿暗自思忖着,仍不忘将武则天的吩咐一一记在心头。
武则天又对李昭德等宰相们道:“今日大朝会,夷狄酋领控诉各处流官不法之举的事,你们也都听到了。前番曾有边州官吏上奏朝廷,弹劾边州流官大多既无安远靖寇之心,又无治理地方之能,只顾瓷情割据,诡谋狡算,互结朋党,提携子弟,以致中原亡命,皆视边州无法无天之地为乐土。
朕当时还不以为然,以为其言夸张,尽多不实之处,如今看来,边州各地情形,比之所言还要严重百倍。今日各地土酋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为了取信于朕,他们不惜自刺脸面,血满衣襟,其愤懑之深可见一斑。
今日,他们已经把状告到了御前,如果他们的状况依旧不能得到改善,恐怕……下一次就不是一时一地造反,而是处处造反、时时造反,且再也不可能像这次一样轻易就能安抚了。诸位宰相,有见良策啊?”
李昭德扫了几位宰相一眼,轻轻咳嗽一声,拱手道:“大周革命,万物惟新。臣以为,这四夷边荒之地的气象,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众宰相一起拱手:“臣等附议!”
众人议事已毕,纷纷告退,这时上官婉儿也把四道圣旨写罢,武则天批阅用印,发付中书,这才一拂大袖,转回丽春台。
丽春台上,置了几张铺了锦褥的竹榻,张昌宗和张易之身着绯衣,懒洋洋地半躺在榻上,旁边各有一名小宫娥,使那纤纤素手剥好了荔枝递到他们嘴里,另有两个小宫娥托着银盘,专门负责接他们吐出来的荔核。
两人正逍遥自在地谈笑聊天,忽见武则天回来,两人连忙起身,一左一右迎上去,搀住武则天。武则天见到这两个可爱的少年,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模样。
张易之察颜观色,小心地问道:“圣人今儿在朝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么?”
武则天道:“还不是御史台那班混帐东西!哼!一群目无君上、无法无天之辈,还有什么胆大包天之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
武则天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吩咐道:“御使台离京公干人员,大负圣望,个个该死!五郎,这件事,朕就交给你了!”
张易之的眼角飞快地掠过一丝喜气,连忙应道:“是!圣人说谁该死,那谁就一定该死,这件事,圣人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张氏兄弟可与薛怀义不同,他们是真正的世家子,自然有大把的人脉可用,以前他们是没有机会,如今得了圣宠,很快就建立起了属于他们的一方势力。所以,武则天才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而他在操办此事的过程中,自然也可以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势力。
两兄弟心中欢喜,忙把武则天扶上竹榻,又抢过小宫娥的活儿来,亲手剥了荔枝喂给她吃,你一句甜言我一句蜜语,哄得老太太渐渐露出欢喜之色。只是,武则天眉宇间隐隐有一丝疑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张易之看在眼里,忍不住又问,武则天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儿,说道:“小东西,知道你孝顺,不用问啦,这件事儿,你帮不上忙。”
武则天说完,就着张昌宗的手吃下一颗荔枝,轻轻靠在竹榻上,一边品味着那甜丝丝的汁液,一边回想起方才在武成殿议事的经过,花白的眉毛微微地一皱:“李昭德如今一呼百诺,有些……权高震主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温柔乡,平康坊
一只蝴蝶在马逊河的热带雨林中扇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后引起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御史台在中南、东南、西南地区掀起的这场轩然大波,又将在整个大周王朝掀起多么大的政治风浪?
杨帆不知道这场风浪究竟有多大,却知道它一定不会太小,反正他的事情已了,没必要一脚踏进这个政治漩涡,所以他很聪明地避开了洛阳城,直奔长安而去。
照理说,如果此番南行风平浪静,那么他径直去长安也无妨,可是南行路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一个尽职的或者说一个精明的官员,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到京城,及时出现在他的皇帝面前。
不管是听候垂询,还是献计献策,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份,这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皇帝的青睐,对杨帆的诱惑远不及他的亲生骨肉刚刚诞生的那一刻,望他的那一眼。
而且,紧追着御史台的人去一路灭火的人是他,在他连斩两名钦差以后,说服姚州、蛮州和潘州的酋长头领们把火烧到万象神宫的人也是他,这时回京,利益不少,风险也绝不会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借着武则天当初的吩咐不甚明了,对太平公主从长安返程时是否也需要他来护送没有做出明确的交待,杨帆果断地去了长安。可是,风波不知其大,避到长安城就能躲得过吗?
风无形,云无相,世事无常。
焉知他这一脚,不会踏进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呢?
长安,到了。
初进长安城,杨帆几乎以为是回了洛阳,这里的一切与洛阳是那般相似,城市的格局与洛阳相仿,同样是横平竖直的街道、同样被一堵堵高墙隔断开来的一个个坊,同样是植在路旁的至少百年以上的槐、榆和垂柳。
再走几步,他又发现了不同。
这里路边的排水沟比洛阳更宽、更深,而且都是明沟,所以每一个交叉路口都要架桥。
这里也有上百万人口,并不比洛阳少,可是走在街上,总给人一种人烟稀少的感觉,远不及洛阳热闹,因为这座城比洛阳更大、街道比洛阳更宽。
一行人进了城,便往平康坊赶去。
杨帆身边还有胡元礼和孙宇轩以及龙武卫的一旅之师,总不能一进城就撇下大家,飞也似的去寻裴大娘家,去见他的媳妇儿。所以,他只能先去见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府邸就在平康坊。
沿着宽达百步的朱雀大街拐入平康坊,那种人烟稀少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
坊内和大街上完全是两种感觉,和一路上经过的几个坊相比,也是大不相同,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酒旗飘摇,胡姬身着异域风情浓郁的民族服装,热情地向你招着手,当你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她那妩媚笑靥上醉人的蓝色美眸,高耸酥胸上幽深的乳沟,混合着店里飘来的醇酒的香气,还会在你的脑海里飘荡不休……那异域美人儿的风情尚未挥去,迎面又有两位戴着“羃離”的少妇姗姗而来,后边跟着两个青衣小婢。一顶带檐的帽子,从少妇帽沿上一直延伸到膝部的薄薄黑纱,将整个人都笼罩其间,身姿袅娜,风情无限。
与那卖酒的胡姬相比,这种富有秦汉古风的妇人打扮,别有一番味道。
乐器店、书店、珠宝店、彩缬铺、酒肆、粥饼舍,鳞次栉比……街头上不只有唐人,还有突厥人、回纥人、吐火罗人和粟特人,甚至昆仑奴、高丽婢,波斯胡、裸林邑、番僧、道人等等,形形色色,好象整个世界都浓缩到了这里。
杨帆虽然一进长安城,心情就变得更加迫切,见到这般景致却也忍不住赞道:“这平康坊里好生热闹。”
杨帆不曾来过长安,不知道这里是除了东市和西市之外整个长安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平康坊之所以繁华,是因为这里是声色犬马、游乐之地。
整个长安城,以平康坊的妓家最多。当然,这平康坊虽然是长安城里的风流薮泽,却也并非整个坊都是烟花柳巷。平康坊里的妓家集中在北里,南里、东里、西里居住的依旧是百姓人家。
卫国公李靖、河南郡公褚遂良、阳翟县侯褚亮、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等曾经担任过朝廷文武重臣的官员府邸都在这里。皇室里面,兰陵公主李淑和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此坊置有府邸。
平康坊北里才是妓院最集中的地方。
入北门,便是北南中三曲。北曲以一鸨一妓的小型妓家居多,大多都是亲母女,女承母业,以此谋生;南曲以名妓居多,一妓一楼,如同书斋,如王侯贵戚难以一亲芳泽,缠头之资也是高的吓人;中曲则以大型妓家居多,内中诸妓三六九等,有钱自有天姿国色任君采撷,没钱也有那姿色一般、人老珠黄的老妓陪你消遣。
“那是自然!”
一向不苟言笑的胡御史听了杨帆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只有男人才能意会的笑容:“老弟,这儿可是平康坊,长安城里温柔乡啊。记得当年老夫考中进士,看完榜单以后,全体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相约一起到这平康坊里醉酒赏花,哈哈哈,癫狂一夜、一夜癫狂啊!”
马桥撇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读书真是读傻了,根本找不到什么乐子,中了进士,居然以赏花为乐。却不知这长安城什么花最有名啊,老胡你赏的是牡丹花还是牵牛花呢?”
胡元礼给他老大一个白眼,愤然道:“真是一只蠢牛,到这平康坊里赏花,当然是赏女人花!”
马桥奇道:“女人花?还有这种花么,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帆哥儿,回头咱们两个也一块去欣赏欣赏吧,要是真的好看,我就弄一盆回洛阳。”
杨帆忍俊不禁地笑道:“女人花,女人如花。胡兄所说的女人花,自然是此间美人儿了。想来,这平康坊就像洛阳的温柔坊一样,青楼酒肆极多吧!”
胡元礼笑道:“正是!此间青楼女子姿容婉媚、能言善辩、乖巧可人,大多精通诗词歌赋。不管你是京都侠少、坊间泼皮还是文人举子、富贾豪绅,她们都能分别品流,衡尺人物,依照你的品味习惯,哄得你留连忘返……”
马桥一听是妓坊,揉揉鼻子,干笑道:“逛窑子就说逛窑子嘛,还说什么女人花,我又不是读书人,哪懂你们掉书袋的那些花。既是窑子,那不去也罢,没得把钱花在她们身上。”
胡元礼连连摇头,道:“少年风流嘛,临到老来,总是一番回味,若等你到了老夫这把年纪,想癫狂也没那么大的本钱喽。”
孙宇轩在一旁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杨帆假装没有看见穿了一身士兵的军服,唇红齿白、俏丽非常的胡菲姑娘正策马向孙宇轩靠近,大声向他问道:“这么说来,孙兄当年考中进士的时候也曾风流过了?”
孙宇轩回味地笑道:“呵呵,哪个少年读书郎当年不是如此啊?一旦考中进士,全体同年都要去的,不醉卧美人怀抱,如何偿这多年苦读的辛酸。记得当年赴京赶考时,我是住在洛阳宣教坊,在那里租房备考。
期间,曾和几位朋友去过温柔坊。温柔坊从西门进去,第一家酒肆,里面有个波斯侍酒女郎,此女能歌善舞、身姿妩媚,孙某是一见钟情啊,那段日子,我常去饮酒,不是为了喝酒,就是为了能听到她的说话,能看到她的身姿……”
孙宇轩想起自己当年对那楚楚动人的波斯女郎的苦恋相思,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痴意。
马桥也看见了胡菲姑娘,她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正在危险地眯起来,马桥忍着笑问道:“那么这位波斯姑娘呢?”
孙宇轩垂下头,难过地说道:“被一位扬州富商量珠聘走了。我考中进士那天,兴冲冲地赶去酒店,却不见她的身影,向店家一问,当真似五雷轰顶……”
杨帆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孙郎中倒是个多情种子,莫非你对她至今还是念念不忘么?”
孙宇轩叹息道:“平生钟情第一人,如何能够忘得了?我……”
他说着抬起头来,眼角余光陡然瞟见胡菲姑娘,孙宇轩心中一跳,面不改色,立即改口,从容说道:“不过,自从有了胡姑娘,我这心里便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杨帆哈哈大笑道:“你这话,还是留着对胡姑娘表白吧,说给我们听是没有用的。”
杨帆大笑拍马而去,胡元礼和马桥也偷笑着跟了上去,后面只剩下孙宇轩愁眉苦脸地面对着一脸甜笑的胡菲姑娘。
胡菲姑娘眉也眼,眼也笑,声音甜的发腻:“人家还真不知道阿哥有这么多的风流往事呢,那位姑娘是叫波斯对么?听着不像是汉家人的名字呀,她是哪儿人,和人家比,谁长得更漂亮些呀?”
胡菲姑娘一面说,一双修长的手指便作势掐住了孙宇轩腰间的软肉。片刻之后,一声凄惨的尖叫在平康坊里响起,接踵而来的便是孙宇轩悲愤的呐喊:“姓杨的,你不够朋友啊……”
第五百六十五章 蝴蝶风暴
梳妆台前,一个侍女站在太平公主身后,为她梳理着光可鉴人的长发。
这座府邸,太平以前住的并不多,从她很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后就时常移驾洛阳,她的童年岁月虽是在长安度过的,但那时她还小,还住在宫里。等她长大成人,嫁作人妇,获赐这座府邸时,她已长住洛阳了。
不过这座府邸保持的很完好,即便她不来长安,每年也会关心一下这边的修缮和维护,此番回长安以后,府里只添置了一些日常应用东西,整座公主府便恢复了人气。
寝室里帏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六扇镶金嵌玳瑁螺钿的玉石画屏后面,就是一架流苏披垂、帷幔高挂的巨大胡床,床上被褥香软、绫罗生光。
一架紫檀木的五屏云纹梳妆台上,置着一口菱花玉珠铜镜,正映着太平公主那张妩媚动人的面孔,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太平公主睇着镜中,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从屏风边上反映到镜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头戴折上巾、身穿交领长袍,躬身而立,是个男子。这个男子正向太平公主禀报着:“御史台的人一朝出京,得志猖狂,在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先后逼反了乌蛮、白蛮、谢蛮、俚僚。
如今这些土蛮首领齐至京师告御状,他们不但告了御史台,索性连派驻这些地区的流官也一并告了,告他们贪婪成性,告他们尸位素餐,皇帝勃然大怒,现已令政事台彻查此事……”
太平公主静静地坐着,一边听他禀报,一边随手打开了镜奁,梳妆台左侧的门儿无声地开了,里边滑出一个木制的小侍女,头挽螺髻,双臂前托,手中捧着面巾、妆粉、眉黛等物。
太平公主从小木人手中拿过一盒妆粉,听他说到这里,手忽然停住了,她颦眉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也就是说,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将会有大批的官员要被免职了!”
太平摆摆手,身后的小侍女便停下手,退开一步。
太平公主长发披肩,在室中缓缓踱起步来:“御史台经此一事,彻底完蛋了,与御史台有所瓜葛的官员也会跟着倒霉。南方各道的官员将会更换一大批人,朝里面势必也会有大量的职位空缺……”
太平的目光闪烁着,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难怪一向不大露面的宁珂会邀我赴宴,呵呵,怕是也与此事有关!”
太平公主霍然转头,凝视着他道:“朝中现在有什么动静?”
那人欠身道:“武承嗣、武三思正在到处活动,不过他们对边荒之地兴趣不大,只是想利用一个交易,从其他派系手中换取更多的朝中空缺,留给他的人。
另外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业已听到风声,试图从中获利,不过他们对京城以外的官职同样兴趣不大,打的主意和武三思、武承嗣一样,也是想利用帮助别人争取地方官位的方式,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当初太子之位行将不保,她献张昌宗于母皇,虽然籍由张昌宗的说和,暂时保住了太子之位,却没想到张氏兄弟并不甘心做一个面首,他们对权力也是如此的热衷。
这个苗头令她很不舒服,不过张氏兄弟的势力现在还有限的很,太平公主也不觉得这对面首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所以心中虽然有些不悦,倒也没有生起再树一敌的念头。
太平公主想了想,又问:“李昭德难道没有什么动静吗?”
那人道:“李昭德如今正召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右台的人,彻查边州流官不法之事,倒未见他有何动作。”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是了,他们近水楼台,自然不急!”
太平公主思索片刻,促声道:“不成!这个机会,我们不可以错过!我得尽快回洛阳去!”
说到这里,太平黛眉又是一皱,自言自语地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离开潘州以后他又去了哪里呢,是正在回京的路上还是……”
言犹未了,门外便有人高声禀报:“启禀殿下,杨帆、胡元礼、孙宇轩率一旅龙武卫,已赶至府前,求见殿下!”
太平公主喜上眉梢,欣然应道:“他来了!”
※※※※※※※※※※※※※※※※※※※※※※人口逾百万的大城,在唐初这个年代非常罕见,可即便如此,长安城南地区仍是人烟稀少,土地荒芜,由此可见长安之广大。
长安城的人口主要分布在北半城,其中以崇仁坊人口最多,祖祖辈辈居住于此的真正的老长安,即便现在已不住在这里,只要家里还没有破败下去,也一定在这个坊里拥有一幢老宅。
崇仁坊靠近皇城景风门街,又与东市相连。大周还是大唐的时候,都城设立于此,有二十一个州府的进奏院便都设在此处,各省赴京公干的、被选入京候官的,全都集中于此,时时宴请,每至夜晚,别处或还清静,但是除了永康坊,就属这崇仁坊里最为热闹,尽夜喧哗、灯火不绝。
赵国公长孙无忌和申国公高士廉的府邸也在这座坊里,两人都是凌烟阁上的人物,一个排名第一,一个排名第六,可是如此大的功勋也没能保得他们与国同休,长孙无忌被高宗李治赐死,高士廉当时已死,他的儿子受了牵连,也被贬官。
长孙无忌是高宗李治的亲舅舅,高士廉则是长孙无忌的亲舅舅、李治的亲舅姥爷,高宗晚年的时候又把这两个人恢复了爵位,反正这两个人已经死了,武则天不愿为此和李治闹翻,便也听之任之了。
这两个人的后代虽然幸运地恢复了世袭的爵位,从此倒是异常的低调,深居简出,再不参与国事,只管做个清静无为的国公爷,倒也因此避过了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清洗。
此刻,在申国公府的后宅一座宽敞的厅堂上,难得地出现了十几位客人聚集一堂的盛况。
厅堂布置的并不奢华,却很干净、素雅。
客人们没有穿着锦绣华服的,衣服色调朴素、干净舒适。从这些客人们落座的位置来看,更是透着些古怪,这些客人大多是七老八十的老者,偶尔也有一两个壮年和青年,可是他们落座的顺序,却并没有一定之规。
这些人未必全是有爵位在身的人,也不是做官的人,那么就座的顺序就应该按照年岁的大小,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文士就坐在上首第四席,而第六席上更是一个看起来刚及弱冠的俊俏青年,可是在他们左右参差坐下的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真不知道他们是按什么规矩落座的。
这些人都是一几一席跪坐于地,哪怕是一个白发老者,都是颈项笔直、腰杆挺拔,坐得极为精神,显然对于坐卧行走,他们自幼就受过严格的训练,早已养成了习惯。所以他们的言行举止,骨子里便透着一种尊贵与雍容。
这样一些人,大部分又是常年不在外面走动的,整个长安城里已经很难找得出一个能把厅上所有人都认全的人,如果能有一个人真能把这些人认全,怕是要为之惊叹不已,因为在座这些不起眼的老头子、壮年人和少年人,已经集中了全部关陇豪门的当家人。
这些人聚在一起,所谋当然是大事,可是高府内外,一连三条巷子之内,全都布满了他们的明哨暗哨,就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来,又怎么可能有人看到他们的聚会。
看来他们已经谈了很久,现在进入了短暂的沉默期。
过了一会儿,坐在最上首的一位白发老者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夺回,本应属于我们却已被我们失去的东西!可惜我们费尽力气,渗透一批,便在政争中损失一批,迄今毫无成果。”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但是没有人敢把他看做一个垂垂老矣、没有力量的老人,他的声音依旧有力,目光依旧像鹰鹫一般锐利。
他冷冷地扫了左右一眼,加重语气强调道:“这是我们复兴的一个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没有说太多,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大家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机会既然对大家这么重要,那么不管谁从中获得的利益多一些、谁获得的利益少一些,大家都应该全力以赴,如果有谁因此而心生他意,那就是大家的公敌。
坐在第二位上的清瞿老者轻轻咳了一声,朗声说道:“老夫当年游东海,曾于蓬莱海滨,见渔夫捉蟹。蟹有八足,又有双螯,那柳条儿编的篓子并非没有借力之处,蟹是可以爬出来的。
可是奇怪的是,渔夫捉第一只螃蟹时,要盖上盖子防止它爬出来,等捉的蟹子多了,却连盖也不用盖了。老夫当时还是个少年人,好奇之下,便去请教渔夫,渔夫笑答:‘哪只蟹子想要爬出来,自有其它的蟹子攀爬其上,它们一个也爬不上来的。’老夫仔细观察,果然如此!”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顿,笑笑道:“韦公的意思,我想大家都明白了。希望大家能够放下成见,放下一己得失,为我们共同的希望全力以赴!谁要是想做那只让大家谁都爬不出去的蟹子……”
老者呵呵地笑了两声,声音里带起几分萧杀之意:“那……就是我们的公敌!”
第五百六十六章 规矩与她如狗屁
杨帆慢慢走进公主府的后宅,举目所及,或苍翠、或葱绿,处处藤萝缠绕,草木旺盛,偶有狸猫松鼠从草丛中窜出来,也不怕人,只是站在路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你,野趣盎然。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阿奴和小蛮都喜欢把院落打理的井井有条,哪怕是一管修竹、一株鲜花,她们都想按照自己的设计来好生安排一下,让院落里充满生活的气息。而太平公主恰恰相反,她喜欢放任自流。. .
大概,这与她们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有关。小蛮和阿奴都是幼失怙恃,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所以她们珍惜所得到的一切,只要是属于她的,她都喜欢好好侍弄一番,可着她的心意来安排。
而贵为公主的李令月,从小就受到方方面面的束缚,所以她格外地渴望zì yóu,渴望无拘无束。别看太平公主xìng如烈火,上官婉儿婉若chūn水,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们两个人其实是一样的。
尽管上官婉儿在宫里的闺房布置得中规中矩,可是因为即便那是她的闺房,也是在皇宫大内,也要受到规矩的约束,而她游龙门时,独自一人徘徊于山水之间,放飞她的心情,透露的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她也渴望zì yóu,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
杨帆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院中野趣盎然的风景时,会突然想起比较这四个女子的不同,当他从一丛含苞yù绽的野菊花处收回目光时,就看到一朵盛开的艳丽牡丹,冉冉地向他飞了过来。. .
裙拖六幅湘江水,妒杀新绽石榴花!
木棉锦的火红裙袂上下翻飞,裙内的白绸束腿轻薄柔软,把一双笔直浑圆的长腿完美地衬托出来。
这就是太平,就连一些小家碧玉也讲究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可规矩于她如同狗屁的大唐公主李令月。
院子里有侍女也有太监,但是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己主子的这种作派。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倒是杨帆见此情景仿佛作了贼一般。忙不迭左顾右盼,那些太监宫娥们都很机灵,一见杨帆发窘,马上乖巧地转身,很快消失了踪影。
“二郎!”
太平长发飘飘,欢喜地扑进杨帆的怀抱,杨帆下意识地环住了她柔软的身子。她的长发这才缓缓而落,正披在杨帆的手臂上。
自从两人在铁门镇说开了心事,太平公主夙愿得偿,可惜杨帆次rì便独自南下了,两人根本没有卿卿我我的机会,太平只得捺下满腹相思。苦苦捱到今rì,如今一见杨帆,压抑多rì的思念仿佛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太平紧紧地抱住杨帆的身子,用尽了全身气力,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放开杨帆,掀开妖媚的眼眉。星眸中全是缠绵的爱恋:“二郎。你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杨帆看到她由衷的欢喜,感受到她的一片深情。心中不禁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以致于一向的伶牙俐齿,最终也只能化成有些憨朴的一句话。
太平公主眼也笑、眉也弯,轻轻握住杨帆的大手,甜甜地道:“来,快到房中坐下歇息一下,咱们再说话。”
杨帆没有动,只是干笑道:“公主,胡御史和孙郎中还候在前厅呐。”
“啊!”
太平恍然,有些不开心地皱了一下鼻子:“这两个讨嫌的家伙来干吗?”
杨帆苦笑,这种不讲理的话,他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
太平转眼释怀,灿然笑道:“那……你随我来,我总不好这般模样就去见他们吧。”
杨帆踌躇道:“公主梳洗更衣,我似乎不便……我还是在外面等吧。”
太平歪着头冲他笑:“就是想让你看,不行么?”
杨帆迟疑道:“可是你……你身边有很多人……”
太平“噗哧”一笑,一双笑眼睇着他,揶揄道:“没人在旁边的时候,你比谁的胆子都大,怎么啦?我旁边有个侍婢下人伺候着,你就畏手畏脚啦?”
她拉起杨帆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回走:“放心吧!她们都是从小就伺候在我身边的人,什么事都不用避着。”
这倒是实话,大户人家便是主人行房这等私密的事情,都不避着身边人的,那些丫环侍婢要在一旁捧茶递水、侍候湿巾,有时还要做些助兴的服务,主人早就习惯把他们当成一件东西,而非一个dú lì的人了。
可杨帆哪里习惯得了,被她一把拉进房去,浑身的不自在。
胡御史和孙郎中坐在厅中等,踱着步子等,聊天解闷等,等啊等啊等……
杨帆和太平公主的风流韵事,他们两个早就听说过,所以太平公主单独传杨帆到后宅相见,他们觉得理所当然。现在等了这么久还不见两人出来,他们还是觉得理所当然。于是,两个人一直等,等的理所当然……
※※※※※※※※※※※※※※※※※※※※※
申国公府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他们所议论的事情,与太平公主刚刚听到的消息是同一件事:“朝廷将有大量的官职空缺!”
打击御史台的一班酷吏?
张柬之的心胸和抱负岂止于这么一点。
张柬之,那也是世家后裔,他是汉初三杰的留侯张良后人。
张良的父祖在战国时期就曾担任过五代韩国相国,张良为汉室江山立下不世之功后,其子嗣承父祖余荫,rì益壮大,自汉朝到唐朝,张良后裔中出任宰相或相当于宰相级别的官员有二十多人。张家,从战国到如今,乃至以后,始终是一个宰相世家。结果传下的后人中竟然有十派支脉拥有郡望。
张柬之就出身于十大拥有郡望的支脉后裔中的襄阳张氏。别看张柬之把酷吏之害说的那么严重,但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手段并不是长远之计,所以张柬之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整治这一班酷吏。
你今rì费尽周折除去一个御史台,明rì只要皇帝觉得需要,她就可以在旦夕之间再重建一个御史台,皇帝永远不缺“人才”,她需要什么人才,哪怕已经把朝里的杀个jīng光,也能从民间马上再搜罗一批。
在张柬之这个坚定的保李派官员心中,武则天是篡位之君,心虚之下,唯重酷吏,酷吏之害永远不可能消除,想让天下太平,唯有还政于李氏。要实现他的个人抱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重振祖先声望,也只有立下保李复位这样的大功。
御史台意图“养匪自重”,在南方炮制叛乱以及杨帆赶去制止,这些事情固然不在他们的计划和预料之中,但是也正因为他们早有志向,才会想到利用此事的影响并扩大此事的影响,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计划果然成功了。
武则天夺取帝位之后,为了江山稳固,对那些并无威胁的边州镇守从未触动过,而没有被她触动的人,恰恰是些碌碌无为之人,似黑齿常之那等真正有威望、有能力的将领和官员反而被她防患于未然,一一剪除了。
如今她的江山已经稳定,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武则天确实想趁此机会对这些地方做一下清理,把那些把持其位、不谋其政的庸官裁撤一番。而这,正合那些世家之意。
世家势力无孔不入,除了他们本家的子侄后裔,还有被他们通过联姻、栽培、扶持等各种手段拉拢到自家势力中的人,这些人遍布朝野,做皇帝的总不可能舍弃天下所有大姓统统不用吧。
武则天虽然打压世家,可是就连她身边的宰相们,往祖辈里一查,十之六七也是世家后人,更不要说更低一层的衙门里充斥着多少世家子弟了。只不过,武则天的打压政策还是卓见成效的,那些世家不想捧一个女子为帝,与之作对的后果就是难以向高层渗透更多的力量。
这次事件,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既然自上而下成效甚微,他们便想自下而上地进行,从外线渗透,曲线迂回。凭着他们无处不在的人脉和关系,只要能让子侄顺利地入仕做官,他们就有把握在几年之内,让这些在边州为官的子侄通过升迁或平调,渐渐向中枢靠拢。
这个庞大的计划一旦成功,要实现他们的目标和理想就容易的多。但是天下并非只有山东贵族这一支势力,如果他们拥有可以左右这一切的力量,早就可以决定皇帝的兴废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武承嗣、武三思分别统领的武氏集团、太平公主的李氏集团、张易之和张昌宗的面首集团,乃至山东贵族集团、关陇贵族集团,还有一些手握大权的庶族大臣也想趁此机会扩充自己的实力。
这份大蛋糕,人人都想分,好处又岂能尽入山东贵族之手。
眼下这次会议,就是rì渐衰微的关陇贵族们所进行的一次垂死挣扎。
刚刚以螃蟹作喻的河东柳氏家主说完了话,见众人默默无语,便瞟了一眼那个坐于第六席、容颜清秀的青年,开口问道:“独孤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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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官与女人会作戏
独孤名唤独孤宇,因为父祖都不长寿,身为长子嫡孙,他小小年纪便成了一族之长。不过此人年纪虽小,本领却是了得。这些年独孤氏韬光隐晦,不求在政坛上有所作为,却恰好避过了一场场政争,保全了独孤氏的实力。
独孤家这几年专注于兼并土地、经营粮食,渐渐成为关中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和最大的粮商,有粮在手,就是一种实力,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谁都离不了他们,独孤氏因之在官场上渐渐又拥有了不容忽视的实力。
不管是之前果断退出官场,从而避过一场场政治劫难,还是现在如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般自然而然的扩张手段,趋吉避凶,如有神助,这些事正是独孤宇担任独孤氏的家主这几年中发生的事。
因此他的年纪虽小,却没有一个人敢小觑于他。独孤宇并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与人交往时偶尔还会口拙,但他有大智慧,凡事只要经他仔细思量一番,必定算无遗策,因此柳氏家主偌大的家纪,也忍不住要咨询他的意见。
“晚辈以为,要分桃子,现在还言之过早!”
独孤宇启齿一笑,沉稳地应答道:“现在咱们应该趁热打铁,先帮着朝廷多拉几个人下马,这样将来才有更多的位子可挑,更多的桃子可分,咱们跟山东世家讲起理来也理直气壮!”
“嗯!”
为首的韦氏家主赞许地点头:“独孤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凡。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各位不要现在就惦记着争好处,咱们应该集中力量,制造更多的空位子。空位子多了,大家也就不必伤了和气。”
柳氏家主应和道:“诸位如果没有别的想法,那这就回去,各自发动家族的力量,利用这个机会,争取更大的机会,开始行动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韦老头儿和此间主人申国公拱手为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离开了。
他们的车马就停在申国公府宽大的院落里,独孤宇离开客厅,走到自己车前,车夫马上放好脚踏,随即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阿郎,刚刚收到消息,杨帆已到长安!”
“哦?”
独孤宇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真的来了长安?呵呵,此人居然不回洛阳,果然……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啊!”
独孤宇略一沉吟,便微笑道:“走!咱们去裴大娘府上,守株待兔!”
……孙宇轩和胡元礼在客厅里等了很久,很久……太平公主终于出现了,荣光焕发、丽色照人,就像……一个甫经雨露浇灌的新娘子。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瞟了杨帆一眼,目光颇为玩味,那目光中有调侃、有羡慕、更有钦佩。
杨帆很是无奈,他什么都没有做,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他就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太平公主欢欢喜喜地打扮,最后在她故作娇憨的央求下,为了尽快让这位公主殿下到前厅去会客,才勉为其难地提起眉笔,在她闭目含笑的脸庞上象征性地描了描眉,又笨手笨脚地替她把步摇插好。
没了!他真的就只做了这么一点事,可是看这两个猥琐的家伙诡异的眼神,怎么好象他刚跟公主发生过什么似的呢?
太看不起人了,这才多点时间,他杨大官人会这么快就丢盔卸甲么?若是他全力施为,令月姑娘现在能不能走路都是问题,还能走得这般轻盈如猫?杨郎中因为无法解释,只好昂首挺胸,努力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杨帆忽然发现,女人天生就会作戏。
方才在闺阁之内娇憨若痴、甜笑妩媚的令月姑娘此时摇身一变,又成了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天家公主。
她步履轻盈而优美,身姿优雅而高贵,笑容恬淡而雍容,款款走进厅堂时,不要说裙袂没有掀动一点,就连她发髻上插着的那支明珠步摇都没有一点摇晃。
她对胡元礼和孙宇轩的接见过程也是无可挑剔,无论态度还是言语,既和蔼可亲,让人如沐春风,又于彬彬有礼中始终保持着一位皇家公主应有的尊贵和优雅,真是一位出得厅堂的美妇人。
杨帆忽然又发现,孙宇轩和胡元礼也很会作戏,方才他们望向自己的一眼是那般猥琐,可是此刻面对着公主殿下,他们的言谈举止却无可挑剔,俨然翩翩君子。女人天生就会作戏,做官做久了的人,何尝不是一样会作戏。
太平公主和孙宇轩、胡元礼等人见了面,就不好让杨帆再单独和她在一起了。太平公主公事公干,关心了一下他们此番南行的差使办的如何,向他们道几声辛苦,又问了问他们将要住宿的地方可曾安排妥当,与他们大致定下返回洛阳的日期后,杨帆等人就得告辞了。
太平公主知道现在不是痴缠郎君的时候,而且小蛮已经有了身孕,杨帆理应先去探望娘子,只好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离开。到了此时,太平公主的戏终于演不下去了,将杨帆等人送到阶下时,太平公主终于按捺不住,轻轻一拉走在最后的杨帆衣角,低语道:“郎君此去,何时再来看我?”
胡元礼、孙宇轩和马桥只不过才走下台阶三步,这声音虽然细微,三人怎么可能听不见?只是,太平公主身后的宦官和侍婢们装作没听见,胡元礼三人也只好装作没听见。
孙宇轩正要回身请公主止步,都转过半个身子来了,听到公主这句话,孙宇轩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形,皱着眉头努力打量面前那座精致的四角攒尖亭,似乎那亭尖上突然生出一朵花来。胡元礼则背对着公主,整衣、抻襟、捋袖,动作迟缓无比。只有马桥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杵得跟旗杆儿似的,保持着军人本色。
杨帆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窃语私情,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掩耳盗铃地朗声说道:“公主殿下请留步,臣等这就告退。等安顿下来,臣再来向公主殿下请安!”
太平笑了,笑的甜美。
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尽情绽放时会是怎样的一种风景?
丽色照人,不可方物,令人一见心旌动摇,杨帆竟尔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倒是便宜了马桥,错过今日,他哪有看见太平公主如此妩媚嫣然的小女人模样。本来,他只是身子站得笔直,现在连眼神都直了。
一出公主府,马桥马上揽住杨帆的臂膀,在他耳边感慨道:“帆哥儿,咱们两个可真不愧是好兄弟!”
“哦,此话怎讲?”
马桥道:“就连偷情,都偷的惊天动地啊!”
※※※※※※※※※※※※※※※※※※※※※※※※※※※※※裴大娘的家在敦化坊,准确地说,这座府邸该叫公孙府。
杨帆单骑南下的时候,由胡元礼、孙宇轩等人护送着公主来长安,他们把太平公主送到永康坊的居处之后,紧接着就护送小蛮去了敦化坊,所以这路他们是认得的。
不过这一次他们当然没必要来打扰人家小夫妻相会,所以只是为杨帆指明了道路,一行人便去见长安令柳徇天了。他们三百多号人,人吃马喂的,当然得由这位长安令来安排。
裴大娘的丈夫叫公孙不凡,只是粗通骑射,不懂技击之术。他的夫人裴大娘却是剑技了得,裴大娘乃北平龙华军使裴旻裴大将军的胞妹,家传的剑技,十分了得。公孙不凡只是长安城里中规中矩的一户官宦人家,名声不显,在外面反不及他的夫人和女儿出名。
关中人好武,长安多侠少,裴大娘和公孙姑娘剑技出众的事又没有刻意掩饰,名声籍由这些人之口,自然传得长安城里无人不知。
杨帆循着马桥等人告诉他的地址,快马加鞭直奔敦化坊。
敦化坊里的道路十分宽敞,不只是那些十字大街宽敞平坦,便是一曲曲住宅房舍间的巷路也极为宽阔,比洛阳城里那种狭窄的小巷相比,简直也可以称之为大道了。
道路都是夯土,一旦下起暴雨,道路泥泞不堪,便无法行走。都城还设在长安时,便常有因为下大雨而皇帝不上朝、衙门不办公的情形,这里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晒干以后,路上的车辙、蹄印还没有被踏平,看着这些痕迹,就可以想象出暴雨倾盆时,那些急于回家的行人是如何艰难跋涉的。
道路两侧有极深的排水沟,排水沟上一排高大的槐树密集成荫,一二老者与槐下揖让、三五妇人于槐下聊天,极尽悠闲恬静。
杨帆却是越走越急,他虽从马桥口中已经详细问过裴大娘家的住址,转悠在这坊里还是有些不甚确定,绕过两条街巷之后,他正想找个人来询问一番,就见前边一户人家大门前聚集着七八个少年,指手画脚地不知在说着什么。
杨帆立即打马迎了过去。到了府门前,杨帆刚要开口询问,打眼一看,却不由得笑了出来。好巧不巧,这户人家正是公孙府,门楣上一幅匾额,“公孙府”三个烫金的大字赫然在目。
杨帆欣然下马,就要走上石阶叩门。那七八个少年似乎正在争吵什么,杨帆一到,他们便住了口,纷纷向杨帆望来。这几个少年人人佩剑,身着箭袖武服,看着杨帆的眼神颇为不善。
第五百六十八章 剑客与刀客
杨帆虽也瞧着这些人透着些古怪,可他急于去见小蛮,不想多管闲事,举步便向台阶上走去。那几个少年见他旁若无人,神色更加不悦,其中一个十**岁的少年身形一转,便拦到他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问道:“你要进公孙府?”
杨帆奇怪地看了看这个恍若长安侠少的人物,颔首答道:“不错!在下正是想到公孙府上拜望,足下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杨帆一开口,那几个少年的敌意更浓了,拦住杨帆去路的少年将插在腰带上的铁剑往手边挪了挪,冷笑道:“居然还是个外乡人!想进公孙家的大门,哪有这么容易,足下不给我们亮上两手,怕是不好进去!”
杨帆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少年,蹙眉道:“请问几位是公孙家的什么人,这进门较技,是公孙家的规矩,还是你们的规矩?”
那少年抬起下巴,洋洋得意地道:“我现在虽还不是公孙家的人,以后却难说是不是公孙家的人。总之,你想进这个门,就得先让我领教领教你的功夫,否则,你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吧!”
说着,少年便自鞘中抽出了长剑。
杨帆眉头皱的更紧,说道:“几位怕是误会了,在下登门不是挑衅来的,也不是想寻公孙姑娘比武较技,只是我的家眷正在公孙府上做客,在下此行,是为了见见自己的家人。”
拦住他的那人哈哈大笑,道:“想进公孙家的人,种种借口,什么法子不曾用过,你的家眷在公孙府上?若是你被公孙姑娘看中,那么你的家眷倒是真的可能在公孙府上,拔剑吧!”
“什么?”
杨帆隐隐听出其中关键,还待在问,少年已把剑一扬,大声道:“胜了我,你便进去,若不然,原路请回!”
杨帆看看这少年,又看看那几个握住剑柄的少年,一回手,便自马鞍旁摘下了他的刀,他的刀有两口,一口薰期所赠的铎鞘,刀如残戟,削铁如泥。另一口便是普通的制式单刀,杨帆自然不会靠利器欺人,伸手摘下的就是一口普通的狭锋单刀。
那少年见他握刀,不禁愕然:“你……竟然用的是刀?”
杨帆道:“怎么?”
少年不屑,屈指一弹,剑峰“嗡”地一声龙吟。少年有些陶醉地道:“剑,乃君子之器,至尊至贵,人神咸崇。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立身立国,行侠仗义,乃我辈游侠首选,足下不用剑,也配登裴大家的府门么?速速离去,免得自取其辱!”
杨帆急于进门探望妻子,哪有闲心跟他聒噪,神色一沉,不怒自威:“我要进府去,你偏拦着;应你之言动武,偏又这么多的屁话。某哪有功夫与你闲扯,要么便战,要么滚开!”
那少年怒道:“好!你既不走,那我便赶你走!”
他把神色一正,横剑当胸,这个一脸青春痘的少年神情便异常地庄重严肃起来:“我是一名剑客!鄙姓步,单名一个戟字。此剑名龙泉,长两尺七寸,重……”
“还是废话!”
刀,兵中霸者。杨帆一刀在手,似也生起几分霸气,不等步戟聒躁完毕,他手腕一紧,刀化一道匹练,便向步戟当头斩去。
步戟正在夸夸其谈,面前寒光一闪,一道刀光,隐挟殷殷风雷,向他劈面砍来,真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举剑便迎。
剑是轻灵之物,哪能跟刀这般硬挡硬架,刀剑相交,“嚓”地一声,步戟手中剑便断了一截,断剑应声而落,“噗”地一声扎在地上,离他的脚趾不过一寸有余。
步戟吓呆了,举着剑柄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帆哼了一声,提刀就往门前闯,其他几个少年一看大怒,纷纷掣剑在手,向他猛扑过来,厉声大叫道:“你使诈,仓促偷袭,算不得英雄!”
杨帆有些忍俊不禁,朗声说道:“手持君子的各位君子竟然一涌而上,不要脸皮了么?”
杨帆一面说,一面走,从他所站之处距府前石阶约有七步,石阶则有三阶,一共十步而已。杨帆左手牵马缰,右手持单刀,或刺、或扎、或斩、或劈、或扫、或撩,一口刀随心应手,仿佛道道匹练环绕周身。
杨帆连走七步,连出七刀,只听“叮当”声不绝于耳,当他走到大门前时,七八个长安侠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依旧保持着各种攻击姿势,只是他们两手空空,都已没了兵刃。
如果他们手中的剑都是被杨帆倚仗刀势沉重强行击断,或者他们还有话说,可是一口刀在杨帆手中竟比剑还轻灵,他们之中除了一人是被杨帆击断了剑,其他人都是被杨帆用刀柄敲了手腕,吃痛不过,这才弃剑。
如果杨帆有心伤人,他们此刻岂不全都成了独臂侠少?如果杨帆有心杀人,那么……一念及此,众侠少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话来。
前面三步就是石阶,但是杨帆已经止步,没有上前去叩门环。
不知何时,一个青衣少女已经开了角门儿,笑吟吟地站在那儿看他,看他动手,看他威风。
少女身形纤柔,一身素雅青衣,婉约妩媚。
她那双清清亮亮的眸子深情地凝睇着杨帆,柔声道:“你来了!”
“我来了!”
“呵,你一来,便显威风!”
“这可由不得我,也不知这些少年是怎么回事,逼着人比武较技,这是长安规矩么?”
少女抿嘴一笑:“你不用理他们,这些侠少都是公孙姑娘的仰慕者,忒也烦人。不过,我喜欢看你这么霸气,可是自从你做了官,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官威,已经很少见你这般洒脱了。”
杨帆道:“南行路上,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要想看,以后尽有霸气叫你看。”
“看一辈子都可以么?”
“看几辈子都可以!只要你不烦,就一直看下去!”
杨帆一笑,挽起少女的手,笑的温柔。
青衣少女也是一笑,笑姿嫣然,凭添几分妩媚。
阶下众侠少见此情景,终于知道挑战错了人。
这一战实在颜面无光,他们摸摸鼻子,很无趣地拾起他们的“君子”,灰溜溜地走掉了。
※※※※※※※※※※※※※※※※※※※※※※※※※“小蛮还没生吧?”
“没等到你这个当爹的回来,小家伙怎么肯出世呢?不过,近日闹腾的尤其厉害,大概也快生了。”
“门前那几个少年是怎么回事?”
“嗨!还不是公孙姑娘搞出来的把戏。公孙姑娘剑技出众,享誉长安。只是一直没找婆家,公孙先生很是着急,也曾托媒人给她介绍过几位少年俊彦,可惜公孙姑娘全都看不上眼。
眼看着她都十七八了还不找婆家,裴大娘也着急了,老两口儿逼着公孙姑娘尽快择选夫婿,公孙姑娘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放出风来说要比武招亲,谁能斗剑赢她个一招半式,便嫁给谁!
消息一出,长安侠少蜂拥而至,这公孙府就成了演武场,天天刀光剑影,斗个不停,公孙姑娘原是想用这个法子逼父母收回成命,谁知这对老夫妻也是横了心,任你折腾,反正不嫁人就是不成。”
天阿奴捂着小嘴“咭儿”地一笑,又道:“可惜,放眼长安,能比公孙姑娘剑技更高的实在是没有,头几天公孙府还门庭若市,这几天渐渐已没有人来了。方才那几个侠少都是公孙姑娘的手下败将,心犹不死,日日守在门前论剑,只盼公孙姑娘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杨帆纳罕地道:“那他们拦我做什么?如果我是上门比武的,打不过他们,自然也不是公孙姑娘的对手,就算让我进门,也是铩羽而归。如果我能比公孙姑娘技高一筹,他们既是公孙姑娘的手下败将,又岂能拦得住我?”
天爱奴笑眼看他,看了半晌,微笑不答。
杨帆挑眉道:“怎么?”
天爱奴嫣然道:“我猜,他们是怕公孙姑娘见了你的风采,有意放水,输你两招。”
杨帆忍俊不禁,哈地一声笑,道:“我又没有潘安之貌,你太夸张了。”
杨帆固然英俊,可是方才那几位长安侠少之中,论身材相貌,不逊于他的至少就有两个,但是那些侠少有哪个有他一般的经历?他们之中哪一个幼经大难,身负血海深仇,颠沛流离,经受过如许苦难?
有哪一个年纪轻轻便跋涉万里,经历过大风大浪?有哪一个未及弱冠,不靠父祖余荫,而是凭自己的功劳在羽林卫和刑部这一文一武两个要害衙门身居要职,蕴养出一身威严气度?
杨帆身上有一种成熟男子的风度和气质,这种风度和气质对怀春少女最具杀伤力,这又岂是那些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可以比拟的。可是一般拥有这般气质的男子,大多年过中旬,有儿有女,杨帆才多大?
他有这种独特的成熟魅力,又兼具少年人的锐气和英朗,那便绝对的与众不同了。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这等目高于顶的奇女子先后倾心于他,固然有其机缘,未尝不是因为杨帆的这种独特魅力。杨帆自己不自觉,可别人却能感觉得出来,那些侠少自然视其为莫大威胁。
杨帆入得公孙府,自然得先去见此间主人,否则未免失礼。天爱奴引着他,正是去见公孙先生和裴大娘。路左有跨院,跨院中假山,假山上有小亭,亭中有两女,一个大腹便便,另一个红衣胜火。
“小蛮,那人就是你的夫君?”
红衣女负手傲立,向大腹便便的少妇问道。
“嗯!他就是你的妹夫!”
小蛮眉开眼笑,要不是知道郎君须得先去见过主人,早就抢下亭去相见了。
红衣女道:“好!我瞧他配不配得我家师妹!”
“师姐!”
小蛮惊呼一声,未及阻止,红衣女已似一团火焰,从小亭中一掠而出,箭一般射向杨帆!
第五百六十九章 野蛮师姐
杨帆与阿奴并肩往院中走,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望着阿奴俏丽如昔的容颜,笑道:“你怎会出现在门口的,莫非是心有灵犀,我刚一到门外,你就知道了?”
阿奴白了他一眼道:“少臭美了。你那十月怀胎的小娘子天天掐着指头算你的归期呢,一直派人留心着,如今你们三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长安城,先跑到永康坊转了一圈,又一路赶向长安府衙,这么大的阵仗,还能看不到么?”
说到这儿,阿奴向他嫣然一笑,道:“算你有良心,还以为你要先去过府衙才会回来呢。”
“公主是不得不见,至于洛阳令……”
杨帆刚说到这儿,突见阿奴的双眸蓦然睁大,她的瞳孔里迅速出现了一抹火苗,火苗燃烧着、跳跃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瞬间几乎便布满她的瞳孔。
阿奴倏然举手,青衫袖褪落,滑出一管凝如脂腻的皓腕,她的纤纤玉手伸出两根青葱似的手指,正探向她发间的银钗。杨帆与她在刑部司相依相伴那么久,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秘密,比如她的发钗也是杀人的利器……一见她这般动作,杨帆的手立即攥紧了刀柄,霍然扭头。铎鞘是一口宝刀,他不可能丢在马背上让下人牵走,这口吹毛断发的利器现在就插在他的腰间。
杨帆扭头而不闪避,是因为阿奴就在他的身后,如果真的有危险,他贸然闪开,那么阿奴就会首当其冲,成为别人狙杀的目标。虽然看她的表情已经有所准备,杨帆也清楚她的一身功夫,但他从来也没有让自己的女人顶在前面的习惯。
杨帆扭头时,铎鞘已出鞘一半,然后他就看到犹如一个人,犹如一团烈焰,人剑合一,向他飒然冲来。
这口剑很长,犹如古时名剑太阿,远比一般的剑都要长,如果把它背在身后,想拔出来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至少四尺长的剑锋,如一道银霜,如一抹电光,笔直地刺向杨帆的咽喉,附之于后的,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英气逼人。
好快的人!好快的剑!
杨帆在扭身的刹那,刀便已出鞘一半,这时看清了眼前的人和剑,他却“嚓”地一声,手中刀还鞘了。
剑锋一闪即至,映得杨帆的眉梢靛青,便如一道惊虹掣电一般,长剑贴着杨帆的脖子滑了过去,长剑滑过去三尺,硬生生凝住,如一泓秋水般,静静横在他的面前。
杨帆举目向那人望去,就见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这是一个红衣佳人,长腿细腰、肤白如雪,可是因为一双眼睛,整个人便如剑一般多了几分刚性,少了几分柔婉。
红衣佳人不高兴地说话了:“你怎么跟呆头鹅似的,既不躲避也不出刀?”
她的语气凶巴巴的,但是声音很清脆,只是有些中性的感觉。
杨帆唇角一撇,淡淡地答道:“因为我怕你输了!”
阿奴眸中立刻露出一抹笑意,公孙姑娘却气红了脸,恨恨收剑。这句话别人或许听不懂,但是在场的这三个人全都听得明白。公孙兰芷曾公开放言,谁能打败她的剑,她就嫁给谁。杨帆不出刀,是因为怕她输了,那么言外之意……这时,阿奴才好奇地笑问:“你为何不反击?”
杨帆打量了一眼公孙姑娘手中那口特殊的利剑,答道:“因为……你抬手的动作很快,拔簪时却停住了,我转头的刹那,还能看到你的眼中露出一丝释然,那绝不是看见敌人的样子。我不知道来人是谁,但我知道你绝不会害我!”
阿奴望着他,明丽的眼波顿时化作一泓春水。
杨帆却把脸一板,又对她道:“不过,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些,以公孙姑娘的快剑,如果我胡乱闪避,闪避的方向又不妥当,她一个收剑不及,你就要守寡了,以后这种无谓的风险,千万不可再试!”
这句话出口,阿奴的脸蛋也腾地一下红了。可她虽然羞窘,却并没有反驳杨帆这句话,于是脸蛋愈发红艳,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左边的红衣女气红了脸,右边的青衣女羞红了脸,相映成趣。杨帆站在中间,又对公孙兰芷板着脸道:“男女相处,不是比武夺魁,若能打败你你就嫁,那也太过草率了!”
“我……”
公孙姑娘刚一张嘴,杨帆又道:“我知道,你对你的剑术很自信,可是人外有人,如果偏偏来了一个武功高过你,你又不想嫁的人呢?姑娘视终身如儿戏,便是真有喜欢你的男人也会被你吓跑。”
公孙兰芷大怒道:“你这是在教训我么?”
“是!”
公孙兰芷没想到他竟这么直接,一时呆住。
杨帆沉着脸道:“任性不招人喜欢,任性而不知轻重,那就格外令人讨厌了!”
杨帆这句话说的有点重,说的公孙兰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阿奴有些不安,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
男人对漂亮女人总是比较容易忍让的,杨帆的性格更是一向比较随和,阿奴不明白杨帆今天为什么对公孙兰芷如此苛刻,她不只是一个漂亮女人,还是小蛮的师姐呢。
杨帆之所以如此,自然有他的理由。方才公孙姑娘全力一击,如果技艺远逊于他,他蓦然拔刀反击,难免就伤了公孙。如果技艺高明于他,如果他闪避失措,这样的一剑,也未必就不会伤了他。
不管出现哪种局面,结果都是悲剧。他是来看老婆孩儿的,不是想来变成残废或者把别人变成残废的。这一剑,对公孙姑娘来说或者只是兴之所致的一个举动,杨帆却是打心眼儿里反感。
全力一击,试人武功?
今日的杨帆心性何等成熟,又是什么身份地位,会无聊到对这种无聊事兴致勃勃么?
如今是公孙兰芷不知轻重,还指望他笑颜以对,再夸几句公孙大姑娘剑法超卓,大家哈哈一笑,你好我好?笑话!
公孙兰芷被杨帆训斥的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地扬剑道:“就算你是小蛮的夫婿,今天我也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杨帆!举刀!”
杨帆挺起胸,用眼角梢着她,淡淡地道:“没功夫!没兴趣!没意思!”
“你……你……”
公孙大姑娘笔挺漂亮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兰芷!”
随着一声断喝,一个头戴折上巾,身穿圆领轻袍的胖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咆哮:“你这个臭丫头,真是快把为父活活气死了,越来越不懂规矩,对客人也是动刀动枪的!”
老头儿走得刚劲有力,吼得中气十足,一点也没有快被气死的样子,不知他是不是从小就吼他这个舞枪弄棒的宝贝女儿,练出来一副大喇叭般的喉咙,老头儿吼的声音比起姚州白蛮的那位薰期薰老爷子毫不逊色。
“给我回房反省去!今天不许吃晚饭!”
老头子声如霹雳,吼得杨帆耳根子直痒痒,吼完了女儿,老头儿便转向杨帆,上下打量一番,露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儿:“足下就是小蛮的夫婿?”
杨帆连忙拱手施礼:“正是晚辈。杨帆见过公孙老伯。”
“好!好好!”
老头儿眉开眼笑道:“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年轻有为、性情稳重,小蛮那丫头真是有福气呀!”
老头儿不理女儿,毫不见外地拉起杨帆,一边走一边感叹道:“兰芷这孩子都被我给宠坏了,还是小蛮那丫头乖巧懂事啊,老夫一直视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只恨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呀……”
阿奴见公孙不凡自己陪了客人进去,便不再跟他同往,而是与愤愤然的公孙姑娘一起回转小亭,公孙兰芷拎着剑,风风火火地走进小亭,第一句话就是:“我爹又夸你比我乖巧了!”
第二句话就是:“你这郎君当真不错,是条汉子!可比那个死人头强多了,我都比武招亲了,他还做缩头乌龟!”
小蛮姑娘看着她这位性情爽朗的比汉子还像汉子的大师姐,唯有苦笑不已。
※※※※※※※※※※※※※※※※※※※※※※※※※杨帆走进客厅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一位客人。
看到此间主人陪着杨帆进来,那位客人放下茶盏,慢慢站起身来,满脸笑意。此人年纪与杨帆相仿,眉眼俊秀,笑容清爽,穿一身素雅青衫,领口露出的一抹雪白中衣一尘不染,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异常干净的感觉。
公孙不凡对杨帆笑道:“呵呵,来来来,老夫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贤侄是老夫的晚辈,复姓独孤,单名一个宇字,他们家与老夫有通家之好,常来府上走动。独孤,这位是当朝刑部司郎中……”
独孤氏?
杨帆心中蓦然一动。
这个姓氏虽然不大常见,可就是这个不大常见的独孤氏,已经出过三位皇后,虽说眼前这位独孤宇未必就是杨帆所以为的那位独孤氏。可他既然身在长安故都,又与公孙不凡这样有身份地位的长安大族有交往,焉知他就一定不是那个独孤氏?
第五百七十章 别来沧海事
杨帆听他姓氏不俗,虽然对方只是白身,却也不敢托大,赶紧抢前一步,向那青年拱手笑道:“在下杨帆,你我都是公孙老伯的晚辈,咱们叙齿论交就好,千万莫论官职!”
这独孤宇倒不是个矫情的性子,大概也是真不把什么郎中放在心上,爽朗地一笑,便依了杨帆所言,这一论年岁,独孤宇虽然看着和杨帆一般年轻,年纪却比杨帆长了四岁,这一来杨帆就得以兄长相称了。
独孤宇与公孙不凡家关系匪浅,杨帆今日登门只是循礼拜见,也并没有什么**的话要说,所以公孙不凡并没让他这个世侄回避。
杨帆客套一番,谢过了公孙不凡对小蛮的关照之后,公孙不凡便道:“贤侄远道而来,定是挂念小蛮的紧了。老夫岂能拉着你东拉西扯啊。贤侄去见见小蛮吧,你既然来了,自然是要住在老夫府上的,回头你我再详细谈过。”
杨帆连忙起身道谢,独孤宇也跟着站起来,微笑着:“独孤与二郎一见如故,如今你我谈兴未尽,改日独孤再设宴相邀,你我二人把盏言欢,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
杨帆欣然应允,又向他微笑着拱拱手,这才由公孙府上的家人陪着去见小蛮了。
公孙不凡捋着胡须,望了杨帆背影一眼,收回目光后,见独孤宇仍旧望着杨帆远去的背影,略现沉思之色,不禁冷哼道:“你这小子,除了年节,从不登门,浑然忘了老夫与你爹乃是八拜之交,今天这般殷勤,只怕也不是来看望老夫的吧?”
独孤宇连忙扮出一副委屈模样道:“老叔,你这可真是冤枉侄儿了,侄儿今天是诚心诚意来探望你老人家的……”
“滚你的蛋!”
公孙不凡笑骂了一句,眉头却又一皱,说道:“小蛮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虽非我的女儿,却也视如己出,杨帆是她夫婿,你可不要打他的什么坏主意。”
独孤宇赶紧道:“老叔过虑了,独孤是真心诚意想跟二郎结交的,绝对没有存什么不良的心思。”
公孙不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独孤宇坦然以对,一双眸子澄澄澈澈,如溪见底。
公孙不凡吁了口气,道:“就算你没有恶意,也不许在老夫家里胡搞,老夫自由自在、逍遥快活的很,可不想沾惹你们高门大户里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
独孤宇陪笑道:“自当遵从老叔吩咐!”
※※※※※※※※※※※※※※※※※※※※※※※※※※※小蛮还在小亭里,当杨帆走进去的时候,阿奴便拉着公孙兰芷走开了。
公孙兰芷显然对杨帆先前的顶撞还有些不高兴,不过对她的这个小师妹,她还是很体贴的,当着小师妹的面,不想再与她夫婿争执,只用她那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狠狠地剜了这个不给她面子的霸道妹夫一眼,便迈着一双长腿虎虎生风地离去。
小蛮看见杨帆走来时,眼中便已没有了旁人,立即欢喜地迎了上去,杨帆看她大腹便便,走得还那么快,可是担心的不轻,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便抚上她高耸的肚皮,感受着他与小蛮生命的结合,满心欢喜。
小蛮被郎君扶进小亭坐下,看他小心翼翼、又欢喜异常的样子,乍见夫君的的欢喜就变成了幸福与满足,还有一种母性的温柔与自豪:“我就知道郎君一定会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的,这两天孩子闹腾的厉害,整天拳打脚踢的,大概也知道他爹快回来了吧……”
小蛮偎在杨帆怀里,甜甜地说。
杨帆拥着她,看着她含笑的眉眼,听着她的絮絮低语,心里异常的满足与恬静。
亭中有风吹过,杨帆的心神却已全部沉浸在自己的爱妻和即将诞生的孩子身上。
小蛮一见杨帆便滔滔不绝,她说了很多很多……她说阿奴比剑败给公孙师姐,心里头不服气,便一次次地向师姐挑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两天已完全放弃,再也没有兴趣同师姐较技了,偏偏师姐打出了兴致,要不是因为这,方才也不会手痒向郎君出手。
她说到公孙先生和裴大娘老夫妇眼见她都有了孩子,而她的师姐,两夫妇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公孙兰芷却还深闺独处,老夫妻又是羡慕又是着急,整天数落师姐,师姐才被逼无奈,搞了个“比武招亲”向爹娘还以颜色。
每说一件事,小蛮都想笑,都想与郎君分享这份快乐。
当然,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尽管孩子还没有出生,她还不知道孩子的样子,也没听孩子唤过她娘亲,待在肚子里的小家伙也不可能有太多淘气的举动,偏偏她就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许多关于孩子的事来。
她说了这么多,唯独没有说到她对杨帆的思念。
情到浓时反为薄。
爱很浓很浓时,它便渗透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再是玫瑰般的热烈激情,而是腊梅般的清淡宜人;它不再是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而是平平淡淡点点滴滴。它不再是轰轰烈烈,而是长相厮守,这时想要把它诉之以语言,反而会有一种忘言的感觉了。
杨帆微笑着倾听,他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过,直到小蛮说尽了心中的欢喜,意犹未尽地靠在他的怀里,才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苦了你,这次来,我就不走了。我会留在这里,一直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
小蛮在来长安之前就已听过杨帆的打算,她虽不舍,也是同意的。可是距孩子出生之期越近,她的心肠就越软,原来已经同意的事情,现在又有些反悔了。她抱着万一的希望,眼巴巴地道:“郎君,我……想随你回洛阳。等孩子出生,我就不怕路途的颠簸了……”
杨帆把她抱的更紧,柔声道:“你留在这边,我在洛阳才能放开手脚。我这一去,是要向姜公子发难的,不把他赶走,就像是有一口利刃始终悬在我们头顶。我不容许我的家人活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以前不允许,现如今我们马上就要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更不允许。”
杨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似许诺又似誓言,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陪着我,幸福安宁,白头携老!我要我们的孩子,快乐长大,娶妻生子,一生太平!”
“嗯!”
小蛮咬了咬嘴唇,低低应着,贴到他的胸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小蛮似想到了什么,忽地破啼为笑,仰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道:“娶妻生子?郎君想得好长远,你就这么笃定我生的一定会是个男孩儿么?”
“对啊,还有可能是女孩。如果是女孩的话……”
杨帆忽然蹙起了眉头,小蛮马上忐忑起来,期期地道:“郎君……郎君不喜欢女孩儿么?”
杨帆摇摇头,道:“喜欢!当然喜欢!我的亲生骨肉,为什么不喜欢?”
“那……””
杨帆脸色凝重地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蛮啊,如果咱们生的是女孩,可千万要记住,绝不可以教她学武功!”
小蛮奇怪地道:“为什么?”
杨帆担忧地道:“女孩子嘛,就得有点女孩子的样子,让她舞枪弄棒的,一旦变成你师姐那样的女子,可不愁死我这当爹的了!”
小蛮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才不是呢,师姐虽然性情爽直,不过平时也没有这么莽撞的。这一回是因为……,嗨!她不肯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知道一些,好象是她喜欢了一个男子,偏偏那人总是躲着她,她才用这个法子,想激那个人现身……”
小蛮笑道:“我和阿奴都是习武之人,哪个骄纵霸道过了?”
杨帆释然笑道:“倒也是,是我想多了。”
杨帆知道公孙姑娘‘比武招亲’另有目的,虽然对她的观感还是不算太好,却也没有防备之心了。否则的话,就冲着她把终身大事付诸于“比武招亲”这么荒唐草率的方式,杨帆就得考虑把小蛮接走,另行安置了。
这位公孙大姑娘太不着调,一个对自己都如此不负责的人,杨帆担心她会带坏自家乖巧的小妞妞,一想到另行安置,杨帆就想到了他在长安唯一的熟人,忍不住问道:“对了,你到长安以后,沈沐有没有派人来看过你?”
小蛮颔首道:“嗯!他派人来看过我,见我在这里很安全,才减少探望的次数。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过来探望一下。对了,沈沐本人现在不在长安,你知道么?”
杨帆道:“我今日刚到,马上就来见你了,还没跟他取得联络。他不在长安去了哪里?又到西域去了?”
小蛮摇摇头道:“不是西域,这回更远,他去了新罗。”
杨帆讶然道:“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小蛮道:“他派来的人也语焉不详,只是因为沈沐没有露面,所以他们才向我解释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沈沐做了一件什么事,动静太大,惊动了长辈们,所以受到责罚,命他去新罗做一件什么事情以为惩诫。”
杨帆哦了一声,心中暗忖:“这件事,说的怕就是他和姜公子的斗法了。这两人长安一战,各自操纵粮价,关中时而斗米千文,时而粮贱如土,连朝廷都被惊动了。姜公子斗法失败,拱手让出长安,败走洛阳。沈沐虽然大获全胜,可是这件事声势太大,那些世家不可能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杨帆忽然想起他在苗寨时,那个扮作行商前来会面的林子雄曾经说过,如果他到了长安,说不定会有哪个老人家想见他,心中顿时一动,暗道:“莫非显宗和隐宗的明争暗斗,让那些隐居幕后的老家伙们觉得晚辈们独撑大局不甚可靠,按捺不住想要出山了么?”
第五百七十一章 高门
假山迤逦,曲廊飞檐,这是一座秀丽雅致的园林。同太平公主府放任自流的野趣盎然不同,这里哪怕是一棵小草都有斧凿的痕迹,任何一处都布置的别具匠心,安排的井井有条。
厅堂很宽敞,因为只有一张几案,又显得很空旷。几案后面坐着一个人,三旬左右,轻衣软袍,相貌平凡,但是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他头戴高冠,身穿宽带,宽坐于几案之后,颇有几分汉晋遗风的神韵。
在他面前,长长的几案上摆满了佐料和食物:酱汁、蒜泥、芥茉、胡椒、芜荽、韮黄、葱姜等调料盛在小碟内,又有鹿脊、羊项、鸡舌、虾仁、驼峰、牛肉、蘑菇等各色食物,切好码片,状若花瓣。
桌子中间有一只宛若青铜大鼎的式样古朴的紫铜火锅,锅中沸水滚滚,热气腾腾。
一位身着素净的窄袖襦裙,腰里系一条短腰裙的柔媚少女,跪坐于几案一侧,正探身案上,一双纤秀如花的小手有条不紊地把一味味佐料投入沸水,又使一双象牙箸挟一片鹿肉,在沸水中稍一涮洗,便蘸了酱料盛进一只薄如蝉翼的兰花小碟,双手捧送到主人面前,动作优雅之极。
那位高冠博带的男子并没有看她递来的香气四溢的食物,而是微微侧着肩膀,一手托着下巴,正倾听堂上躬身站立的一人说话。
“杨帆已经到了长安,先去拜见了太平公主,随后便和大队人马分离,独自去了公孙府。”
“公孙府?是公孙不凡的家么?”
“是!”
高冠博带的男子挟起那片涮鹿肉添进嘴里,细嚼慢咽一番,将鹿肉咽下,这才缓缓问道:“他和公孙世家是什么关系?”
那人答道:“杨帆的妻子幼年时曾是公孙府上一个侍婢,但是因与公孙姑娘情同姊妹,所以也被公孙不凡视如己出。如今她有了身孕,被送回长安,入住的就是公孙府。杨帆是去探望他的妻子的。”
那位公子冷笑了一声,道:“杨帆!他既然来了长安,那就不要走了!”
微微欠着身的人迟疑着问道:“大公子不是近日就要秘密返回长安么,此事是否与大公子商议一下再说?毕竟,他是一个朝廷命官!”
那位公子乜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区区一个刑部郎中,只要让他死得没有破绽,能出什么问题!难道这件事,我还做不了主吗?”
那人脸色一变,不敢多说,连忙躬身道:“是!”
“杨帆!”
高冠博带的男子停下象牙箸,脸上露出忿恨之色:“若非是你,吾家大兄岂会轻易落败!这一次,你既然来了长安,我就叫你来得走不得!”
他的眼睛慢慢抬起,森然道:“你去安排吧,我想尽快听到他的死讯!”
那人没再说话,只是深深一揖,悄然退了出去。
高冠公子打发了那人离开,便专心吃起东西来。
他吃东西时很仔细,细嚼慢咽,就像在写一篇字,非常的耐心专注,而且在进食的过程中绝不说话。
旁边的小侍女涮好鲜肉,蘸好酱料,再递到他的面前,平常人这么吃饭大概会感到很不耐烦,但是这位公子好象早已经习惯了这样进食,再加上他用餐的速度实在不快,所以侍女涮肉、蘸酱料的过程也很从容。
这时,又有人被引进了大厅,于是,公子又放下筷子,他没有一边说话一边吃东西的习惯。
这是一位客人,严格来说,又不是客人,而是一位生意人。
这位生意人贩卖的商品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
他是一个奴隶贩子,长安城里最大的奴隶贩子,龙飞。
龙飞的身材不算魁伟,甚至有些羸弱,脸上始终挂着一种很卑微的笑容,可是谁都知道他的凶狠。能在长安成为数一数二的奴隶贩子,没有一点真本事,如果镇得住手下那班阴狠狡诈之途?
但是现在他脸上谦和卑微的表情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因为他眼前坐着的这位公子姓卢,家在范阳。这是一位真正的世家子弟,拥有庞大力量的人,龙飞在这位贵介公子面前,连给人家舔脚趾的资格都没有。
龙飞未语先笑,谦卑地向卢公子弯下腰去。
龙飞的奴隶来源很丰富,不管是西域草原上的马匪,还是东海、南海的海盗,都与他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突厥吐蕃的战俘、波斯的破落贵族、高丽新罗的少女、南方的傣人和昆化奴,能够源源不绝地流入他的手中。
龙飞经手的奴隶从来都没有唐人,因为贩卖国内的平民是违法的,风险太大,得不偿失。这些异族奴隶又极受豪门世家的欢迎,所以龙飞是一个合法的奴隶商人,因之也就成了豪门世家最受欢迎的一位商人,所以他才能在卢公子面前拥有一席之地。
但是龙飞自打站在那儿,就再也不肯挪动一步,似乎生怕踩脏了人家的厅堂。他打起精神,向这位高冠博带的卢公子卖力地吹嘘起来,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可是范阳卢氏的嫡房子嗣,是他最大的买家之一。
“卢公子,这一次小人手里有新运来的高丽、新罗少女三百人,娇艳美丽、性情温柔,而且个个能歌善舞,做贴身侍女、姬妾或者乐舞伎都是上上之选。此外,还有昆仑奴五百人,个个温驯耐劳,其中有九人水性奇佳。
去年公子一时大意,不是在入水寻珠的游戏中输给崔公子了么,呵呵,只要公子从这九人中任选一人,相信其他几位公子就再也没人能胜得了公子您了。”
入水寻珠是贵介公子玩的一种游戏,他们将价值千金的明珠随手抛进河水,然后让水性好的奴仆入水寻珠,谁的奴仆最先捞的上来,谁就算赢了,如果捞得慢或者干脆就找不到的,那自然就是输了。
方才说起三百名新罗奴、高丽婢,卢公子还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听他手中有水性奇佳的昆仑奴,卢公子便来了兴致:“好!这九个人,我都要了!”
龙飞一怔,说道:“公子,入水寻珠……有一两个水性奇佳的人就行了,何必……”
卢公子瞪了他一眼,说道:“万一叫崔放他们几个人把其他水性好的昆仑奴买走,如何就能保证我赢?这几个水性好的,我都要了!如此才万无一失!”
卢公子坐直了身子,将那片涮鹿肉挟起来,细嚼慢咽了一番,抿了口酒,等到食物完全咽下,才又说道:“我的祖母大人寿辰将至,你从新罗、高丽女中挑选一百名最好的来,我要送去伺候祖母。”
龙飞连声道:“是是是。公子要不要亲自看一下?”
卢公子摆摆手,道:“不用了,又不是头一回和你打交道,你的眼光我信得过。除了那九个水性好的,你再选五十名年轻力壮的昆仑奴来。”
“是是是!”
“明天!”卢公子兴致勃勃地道:“把那九个昆仑奴带去曲江,我要亲自看看他们的本事。”
如今已是深秋,早起的时候,草叶上会有一层白霜,山上的枫叶已经变成深红,曲江的水也开始变凉了,昆仑奴来自南方,并不适应寒冷的江水,但是他想在这个季节看看那些昆仑奴的水性,那些人就只能跳到江里去,在江底淤泥里寻找他投下的一颗明珠,搏他一乐。
“如果他们的水性果然奇佳,我一定要把小崔他们找来,大家再比一场!”卢公子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兴冲冲地:“上一次把我极钟爱的一位波斯公主都输给了他,这一次,我要把他最钟爱的侍妾赢过来,报这‘一箭’之仇!”
龙飞满脸堆笑地恭维:“公子一定能得偿所愿!”
卢公子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眼里,杀死一个朝廷五品大员,似乎远不及一次投珠入水的游戏来的重要。
※※※※※※※※※※※※※※※※※※※※※※※※※※杨帆在公孙府住了下来。
公孙不凡是个很爽朗、很好客的胖老头儿,短暂的相处下来,杨帆就发觉公孙兰芷姑娘那种让她老爹深恶痛绝的男子性格,其实恰恰就是遗传自这位公孙老先生本人,可是同样的这种性格出现在男人身上就让人舒服多了,所以他和公孙老头儿相处的很愉快。
裴大娘出身裴字世家,虽然一身剑技惊人,但是在常人看来,她就是一位雍容高贵的妇人。居移气,养移体,这位裴大娘已经多年不在外面走动了,看起来就更像一位和善慈祥的老妇人。
如今裴大娘崇信佛教,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自家的佛堂里敲木鱼儿,所以杨帆也只见过她一面,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她了。
在公孙府的日子平淡而温馨。清晨,杨帆陪着小蛮在花园中散步,这时候公孙姑娘正在林中练剑;杨帆陪着小蛮和阿奴一起用早餐的时候,这时公孙姑娘还在练剑;等到太阳高升,杨帆准备出门去拜望长安府令柳徇天的时候,公孙姑娘依旧在练剑。
杨帆为之动容了,一个人如果能如此专注于一件事情,就算他天资一般,成就也绝对不俗。何况公孙姑娘看来绝不是一个蠢笨的人,她的师傅更非平庸之辈。听小蛮说,阿奴与公孙姑娘屡战屡败,如今看她练剑如此刻苦,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自己也未必是她对手呢。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杨帆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修行武功的时间,远远不及这位公孙姑娘。
杨帆本来还想找时间和这位公孙姑娘较量一下剑技,她毕竟是小蛮的师姐,不好闹得太僵,籍由比武投其所好,或可缓和彼此的关系,如今见了公孙姑娘习剑时的痴狂劲儿,这个念头早已不翼而飞了。
他可不愿意跟一个女剑痴较量武功,老婆和准老婆都在旁边看着呢,赢了胜之不武,输了……很丢人的!
第五百七十二章 来去匆匆
孙宇轩和胡元礼、马桥知道杨帆与家人团聚的时间有限,所以都没有来打扰他。
这三个人因为喜好不同,也没有聚在一起,而是各依所好,游长安城。
胡元礼去了长安学府,那里有几本珍藏的孤本,他闻名久矣,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誊录下来;孙宇轩拉着他的菲儿妹妹兴致勃勃地游山玩水去了,虽然菲儿姑娘明显对逛坊市更感兴趣,可她需要在情郎面前装斯文,而孙宇轩也没发现菲儿其实是个购物狂。
马桥则是逛完了南市逛北市,买了一大堆估计老娘和媳妇会喜欢的东西,当然他也少不了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一些东西,虽然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过婴儿用的东西本来就差不多,诸如虎皮衣、虎头帽,还有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
长安原是大唐国都,如今的大周陪都,不是一个寻常小地方,身为长安令,在朝廷中自然有他的后台和关系,所以柳徇天是很清楚杨帆在洛阳的声望地位的,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刑部郎中,现在是朝里对抗御史台的一个先锋人物。
尽管杨帆一向的表现很低调,除了在跟御史台斗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游手好闲的感觉,也没未显露过什么强大的力量和背景,倒像是舍得一身剐的一个愣头青,但是柳徇天却不这么看。
御史台如今虽大不如前,可是他们乍一出手,照样扳倒了政事堂的三位相公。苏味道、崔元综和张锡哪一个不是为官多年,哪一个没有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上面又有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李相公为他们撑腰,还不是说倒就倒了?
御史台虽然看着已岌岌可危,可是一趟南方之行,还不是照样搅得天翻地覆、朝野震惊?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杨帆偏偏挑明了跟他们作对,居然一直毫发无伤,他背后会没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支持?
柳徇天如果相信这是杨帆的运气,他也就做不到今天这样的位置了。所以,他对杨帆非常客气,马上置办酒宴,盛情款待。这顿酒一直喝到午后未时才宣告结束。盛情难却,陪酒的官吏又多,哪怕一人只陪一杯,杨帆离开时也醺醺欲醉了。
从柳徇天府上离开之后,杨帆信马游缰,原来只是想散散酒兴,同时观赏一下长安风景,谁知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永康坊,等他发现之后,那马已经到了太平公主府前,不知是不是它来过的原因,竟然又找到了这个地方。
杨帆哑然失笑,翻身下马,正犹豫着要不要此时登门拜访,公主府的府门突然大开,一群鲜衣怒马的随从护拥着一辆厌翟车出来。翟羽为蔽,白铜饰犊,青通帷幔,朱裹油幢,这是公主出行的正式仪仗。
杨帆微露讶色,既见公主出行,他便有意离去,不料太平公主的车驾帷幔未卷,已经看到倚马而立的郎君了,太平公主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神色,一声吩咐,便有一个侍立在车旁的青衣婢女款款走来,向杨帆福了一礼,柔声道:“殿下请郎中上前相见!”
杨帆微一踌躇,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太平公主本来坐在座位中间,这时往旁边挪了挪,向他莞尔一笑。杨帆会意,登上车子之后,追随过来的青衣小婢便顺手放下了帘子,牛车缓缓前行。
“算你有良心,这么快就来看我。”
太平嫣然一笑,把螓首轻轻贴在杨帆的肩膀上,抱住他的手臂,满足地叹了口气。
“今日拜访长安府令,蒙他盛宴款待,酒后信马游缰,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
杨帆顺口答了一句,把她滑腻香软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着,问道:“你出门一向喜欢轻车简从,尤喜身着男装,只为图个轻便爽快,今日却盛装隆重,全副仪仗,这是要去哪里?”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笑道:“我是受人之邀前去赴宴的,那些人家都是讲究规矩法度的,我若太随便了,在他们而言便是一种轻慢,实不得已。”
杨帆讶然道:“什么人家,连你也不得不予重视。”
太平公主笑道:“是自幼玩大的一个朋友,她叫宁珂,出身独孤世家。”
“独孤?”
杨帆心里登时打了个突,这个罕见的姓氏,近来出现在他耳中的次数似乎也太频繁了些。
太平公主说的这个独孤宁珂既然是从小与她玩在一起的,她们的年龄和身份应该相差不多,那么她就必然是出自曾经有过北周、大隋、大唐三朝三位皇后的独孤世家。只是不知这位独孤姑娘和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个独孤宇之间是否有关联,也不知道这个独孤宇确实是和自己一见如故还是别有目的?
杨帆暗自提高了警惕。
太平公主既是赴宴去的,杨帆就不好与她耽搁太多时间,所以杨帆很快就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公主能否籍故在长安多耽些时日?小蛮产期将至,但具体的日子还不确定,我不能守着孩子满月、百日,总也要多守他几日的。”
“嗯……”
太平的声音有些不太确定的飘忽,杨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平神情犹豫,有些取决不定。
杨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太平公主道:“我……原打算今日赴宁珂之宴,明日再把其他事情处理一下,后天便启程回洛阳的。”
杨帆吃惊地道:“这么快?”
太平怏怏地“嗯”了一声,兴致有些不高,显然她也很想与杨帆在长安厮守些时日。
杨帆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说道:“小蛮还没有生产,这……这该如何是好?”
太平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道:“事出仓促,要不然,我原也想在此多耽些时日的,只是……京里出了些事情……”
太平公主把事情经过和她的打算简单地对杨帆说了说,杨帆这才明白,诸般变故,竟是因为自己在南方所为一手促成。
太平道:“你也知道,我那两位皇兄被母皇看的甚紧,不敢稍有动作。要保留李唐一脉香火,就得及早存蓄力量。一直以来,武氏家族的力量都远比我强大,我只能悄悄的积蓄一些力量、结交一些人脉,如果失去这个机会,我和他们的力量差距就会更大。而且……”
太平一双既弯且细的黛眉轻轻地蹙了起来,仿佛月牙儿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不幸让你言中了!我献张昌宗与母皇,借张昌宗进言,固然打消了母后废太子的想法。可是,得到母皇的宠幸之后,张氏兄弟也滋生了野心。
现在他们还未成气候,但是再这么下去却很难说。我急于回京,也是想阻止他们通过这件事攫取更多的权利,否则,武氏之祸未除,张氏之患又起,我李氏已如风中残烛,可禁不起这么一拨拨的折腾了!”
杨帆把牙一咬,道:“罢了!我护送你还京!小蛮通情达理,不会怪我的!至于我那儿子……”
杨帆笑了一声,道:“初生婴儿,啥也不懂,我守在他的面前,也是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过些时日再相见也没什么。今日这般打拼,还不是为了让他一出生就有个太平安康的好日子过么。”
“不!我回洛阳,是为了我李氏江山;你留下,是为了你的亲生骨肉。这是你的头一个孩子,我若让你陪我回京,太也不近情理,你纵不言,小蛮也要怨我。再者说,各方势力角逐,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若牵涉其中,绝非幸事!”
太平公主凝视着杨帆,柔声道:“我回去!你留下!”
杨帆皱眉道:“我不回洛阳,而是来长安,本就是为了护送你回洛阳的。如果你走了,我却留下,如何向皇帝解释?”
太平公主歪着头向他一笑,竟然有些调皮的味道:“真笨!若是你生了病,皇帝总不能叫你抱病上路吧?”
杨帆默然片刻,苦苦一笑,道:“那……只好如此了!”
“帆郎,我……也想留在长安陪你的。如今实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太平并不是因为恋栈权力。”
太平公主又靠在他肩上,轻轻攀住他的手臂,依依不舍中有些忐忑。
杨帆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李家现在只能靠你撑着,我明白,又怎会怪你,做你该做的事,这本来……也是我想做的事,对么?”
“嗯!”
太平公主低低应了一声,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仰起娇媚的脸蛋,忽然把一双柔软的臂膀环住杨帆的脖子,把她丰满诱人的双唇凑了上去……※※※※※※※※※※※※※※※※※※※※※※※※※牛车一路前行,竟然也是往崇仁坊来的,原来这独孤世家的府邸也在崇仁坊中。杨帆从太平公主的车中出来,换乘了自己的马匹,看着公主的车驾仪仗继续向前行去,这才折向公孙不凡的府邸。
杨帆回到小蛮住处时,小蛮和阿奴正陪着一个戎装男子坐在亭中叙话,仔细一看却是马桥。看见杨帆来了,两个女子才站起身来,向马桥告罪一声,由阿奴扶着小蛮回房歇息去了。杨帆瞧那石案上摆着虎皮衣、虎头帽一类的东西,忍不住笑道:“替你孩儿买的?”
马桥笑道:“我一买就买了两套,这些孩子衣服不分男女,小家伙嘛,都能穿,呵呵,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却是我这做大伯的一点心意。”
杨帆坐下,拿起那小衣服比划了一下,摊开了并不大,比他的巴掌也大不了多少,想想那出生的小人儿也就这么大,杨帆的心里不禁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想着他的孩子穿上这小衣服,躺在他的怀里……,杨帆脸上不知不觉便漾满了笑意。
把玩半晌,杨帆忽然想起太平公主的决定,忙放下东西,对马桥道:“对了!大嫂生产在即,怕是你也归心似箭了。你不用太着急,后天一早,公主就要启程回洛阳,你有什么要采买的东西,明天可得尽早。”
“这么快?”
马桥意外地问道:“那……小蛮怎么办?”
杨帆道:“我留下,你们走!”
他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马桥点点头,脸上微微露出些异样的神情。
杨帆奇怪地道:“怎么了?”
马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感觉:“我总觉得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安生度日。国家大事,轮不到一个女人往里边掺和。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往里边掺和,就算本来是一番好意,也会办成坏事。”
杨帆沉默有顷,道:“她不只是一个女人,还是大唐的公主!高祖太原起兵时,子女之中最出色的三个,就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平阳公主。大唐的公主,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身为女人,就不必理会国家大事。
固然,她们之中很多人只是为了攫取权力,做了很多混帐事,可是至少太平公主目前所做的,对大唐的未来只有好处。房州那位庐陵王什么样子你我不知道,可是宫里那位太子爷你我都是清楚的,靠他?那天下必然姓武。”
马桥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认同杨帆的说法,可他还是本能地抵触女人参政,这也是大多数唐人的想法。武则天已称帝这么多年,依旧风声鹤唳,闻谋反而色变,也恰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是男人的天下!”
杨帆叹了口气,道:“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个皇室中人站出来收拢人心,只靠大臣们殚精竭虑,李氏是没有机会的。我只希望,太平做到这一点就好,当她掌握更大的权力时,不要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变成……第二个武则天!”
这时,一位公孙府上的家人走来,在小亭外站住,向杨帆遥遥一揖。
杨帆起身道:“什么事?”
那公孙府家人朗声答道:“独孤公子邀杨郎中于明日未时,于曲江芙蓉园饮宴,这是请柬。”
第五百七十三章 曲池赴宴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升平坊,升平坊内的乐游园地势在整个长安最高,立于其上,如棋盘般严整、气势恢宏壮观的长安城尽收眼底。乐游园南面则是地势极低的所在,这里碧波荡漾,一水长流,即为曲江。
曲江两岸垂柳如云,花色人影,乃是长安盛地。每年三月三上巳和七月十五中元,豪门巨贾纷纷聚集于此,饮宴会友,歌舞不休,是以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之说。
杨帆还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到了曲水池边,只见花卉环周,烟水明媚,岸线曲折,碧波之中又有小舟数艘,池边荷花、菖蒲丛生,亭楼殿阁掩映于花木之间,柳阴四合,水光天色,湛然可爱,不禁心旷神怡。
杨帆因为路途不熟,所以出来的时间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如今见此地风光确实不俗,不禁动了游兴,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缰,一人一马,优哉游哉地沿着曲折的池岸缓缓行去。
时值深秋,曲江游人不多,清静洞天,正好静下心神细细欣赏这方天地风光。
深秋时节,荷花渐稀,许多荷叶也渐渐枯萎了,倒是一片片莲蓬茁壮起来,细长的柄托着一个个鼓鼓的莲蓬,在深绿的荷叶间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仿佛好奇地张望着岸上行人的顽童。
在杨帆身后隔着一箭之地,有两个牵马人也在漫步游览曲江风光,余此之外再无一人。
茂盛的荷叶密密匝匝地挨挤着,风拂过也只能让它们轻轻掀动一下,绿浪之中,偶尔泛起一点嫣红,却是一朵晚开的芙蓉,刚刚绽开粉嫩的娇靥,宛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从碧绿玉盘似的荷叶间探出头来,偷眼斜睨岸上行人。
又是一阵风来,这位娇羞的莲花少女便忙不迭拉过一片绿叶为袖,掩住了她那羞红的脸庞,挡住了杨帆的目光。杨帆笑望了一眼那朵藏到荷叶下面的莲花,又睨了一眼远远辍在他身后的那两个牵马人。
两个牵马人正面向池水荷花站着,指指点点,摇头晃脑,似乎正在吟诗作赋。杨帆转过身,迈着四方步,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去,那两个牵马人也似被他以一条无形的缰绳“牵”了起来,随着他一步步行去……※※※※※※※※※※※※※※※※※※※※※※※※※※※一柄小刀在小蛮手上灵巧地旋动着,梨片被她一圈圈旋下,依旧贴着梨子,手法灵动之极。
旁边坐着阿奴和公孙兰芷,两人又在拌嘴。
公孙兰芷蛊惑道:“技不如人也没甚么,可是没有胆气一战,那就再无进境可言了。怎么样,秋高气爽,你我闲来无事,要不要再比划比划?”
阿奴哼了一声,道:“被你虐来虐去的,你倒是开心了,我可不开心。你剑法出众,我不是对手,不过我最擅长的本来也不是剑术,干嘛舍己所长,就己所短,非要和你争个高下?”
“那你擅长什么?”
“杀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
“听着很了不起的样子。”
“当然!”
阿奴的小瑶鼻儿骄傲地翘起来:“斗剑,我不如你。可要是真作生死之搏,我能杀你!”
公孙兰芷的眼睛亮了:“要不咱试试?”
阿奴摇头:“试不得,杀人的功夫,就只能用来杀人,我又不想杀你!”
公孙兰芷瞄着她冷笑,做不屑一顾状:“大吹法螺。”
阿奴不受她激,道:“爱信不信,反正,我不想再跟你动手。”
公孙兰芷眼珠转了转,忽然嘻皮笑脸道:“我看杨帆好象很厉害的样子,要不你跟他说说,让他跟我比划比划?”
阿奴板着俏脸道:“不能比!”
公孙兰芷瞪起俏眼道:“为什么?你怕他输?”
阿奴叹了口气,道:“我怕你输!”
公孙兰芷瞪着眼不说话了,阿奴道:“洛阳寸土寸金,杨家置下的宅子实在不算大,可挤不下那么多姐妹!”
小蛮忍不住笑着打圆场,道:“好啦好啦,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对头,一见面就斗剑,现在又斗嘴,喏!吃梨!”
小蛮捉住梨皮的头儿一扯,就像扯起了一条长蛇,露出晶莹雪白的梨肉来,小蛮丢开梨皮,刀子往中间一切,两瓣雪梨便落入盘中:“一人一半,不偏不倚。”
小蛮自打有了身孕,身子就比以前丰腴了许多,如今连脸蛋都胖了起来,原本俏丽的尖下巴有些圆了,脸蛋儿绷得紧紧的,这一笑起来,就像个有些婴儿胖的娃娃,可爱的很。公孙兰芷和阿奴虽然喜欢斗来斗去,却都喜欢她,尤其喜欢看她现在这个样子。
小蛮一笑,甜甜可爱,二人便不再斗嘴,阿奴拈起一半梨来,公孙兰芷一手去拿梨子,瞧着师妹可爱的模样,另一只手还忍不住捏捏她结实的脸蛋,道:“师妹啊,你倒耐得住性子,我那侄女几时才能出生啊,我还等着教她功夫呢。”
小蛮现在的脾气特别好,笑眯眯地纠正道:“干嘛一定是侄女,就不能是侄子么?”
公孙兰芷道:“侄子有什么好,长大了就是臭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时候,一个不是好东西的东西领着另一个不是好东西的东西走到了小厅外面。
前面的是公孙府上的一个小管事,后面的却是一个外人,看其装束,也是某户人家的佣仆下人。
“杨家大娘子,此人是奉其主人之命来下请柬的,要见杨郎中。”
公孙府上的管事一说,旁边那人便笑微微地揖了一礼:“见过三位娘子!”
小蛮歉然道:“我家郎君去曲江芙蓉园赴宴了,一时半晌不会回来。不知你家主人尊姓大名,可否留下请柬,等我家郎君回来,再择日回访。”
那人讶然道:“杨郎中赴宴去了,不曾记得杨郎中在长安有熟人呐,请恕小的冒昧,可否问一句,相请杨郎中赴宴的是什么人呐?”
公孙兰芷瞪起眼睛道:“你自己知道冒昧还问,请他赴宴的是独孤世家的人,怎么啦?”
那人眸光微微一闪,微笑道:“哦!原来是独孤世家的人,那么……小人照此回复主人,改日再请杨郎中一见吧。告辞!”
这人向她们行了个团揖,将请柬呈上,便即转身离去。
小蛮打开那份请柬,看了看落款,疑惑地道:“林子雄?阿奴,你听说过这个人么?”
阿奴撇撇嘴道:“那个家伙做事一向喜欢神神秘秘的,不知有多少事瞒着,不肯叫我们知道,天知道这个林子雄又是何方神圣!”
小蛮笑眯眯地回护郎君:“他若不说,定是怕咱们替他担心,阿奴何必为此责怪他呢。”
公孙兰芷打个冷战,绝望地道:“想当初那么可爱的小蛮,这一嫁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如果这就叫闲妻良母,我情愿不嫁!”
天爱奴马上接口:“好得很!你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若是来了,你可千万不要理他。”
公孙兰芷瞪眼道:“理他又怎样?”
天爱奴把下巴一扬,道:“我会鄙视你!”
公孙兰芷道:“我才要鄙视你呢,有本事跟我比剑!”
小蛮苦恼地叹了口气,托起原本尖尖如今日见圆润的可爱下巴,忧愁地道:“又开始吵,你们两个就不能有一刻消停么……”
※※※※※※※※※※※※※※※※※※※※※※※※※杨帆漫步而行,因为时间还早,他也不急,沿着曲江池畔悠哉悠哉地一路逛去,前边路上忽然看见一个卖小吃的商贩。深秋时节游客太少,没有生意好做,那个小贩正懒洋洋地靠在江边一块大石上,草帽扣在脸上打着瞌睡。
杨帆走过去往车上一探头,先就嗅到一阵甜香。车上的食物用蒸布盖着,只掀开一角,露出一截红白相间晶莹如玉的东西来。这是关中有名的小吃甑糕,又名水晶龙凤糕,色泽鲜润,绵软粘甜,浓香扑鼻。
秋阳此时正映在那掀开的一角甑糕上,润白的糯米,鲜红的枣泥、碧绿的葡萄干,被阳光照得晶莹一片,很是勾人食欲。杨帆笑吟吟地问道:“喂!你这甜糕是怎么卖的?”
那小贩正倚着大石瞌睡,一听生意上门,忙把草帽往头上一顶,殷勤地跳了起来,陪笑应道:“客官要买甑糕么,这可是好东西,甜香可口,滋味极佳,价钱也不贵,两文钱就能买一大块……”。
远处那两个牵马而行的人见杨帆停下买糕,忙也停住步子,这个往湖上信手一指,那个便频频点头,装模作样地蹭着时间。杨帆买了一块甑糕,又向那两人睨了一眼,微笑着行去。
一块甑糕,人吃三分之一,马喂三分之二,就着清澈的江水净了手,再往前走不远,就见一座七层宝塔高耸入云。那是玄奘自天竺取经回来后,亲自主持修建的大雁塔,里面供奉着舍利、贝叶梵文真经以及诸多佛门宝物。
芙蓉园就在大雁塔之南,看到大雁塔,芙蓉园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