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进退维谷
孟折竹脸色凝重地道:“我们派一路人马去河白寨子为她解围,主力只能去取姚州,只要我们夺了姚州,河白寨子自然无忧,如果多拖延一刻,我们全族却有可能……陷入更大的危机当中!”
孟折竹转向薰期,诚恳地道:“我很喜欢薰儿,为了她,我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但是现在不是展现我个人勇武的时候,我是一族之长,要为全族人负责!如果薰儿有个好歹……,做为她的男人,我会用云皓和文轩的人头为她偿命!”
薰期大笑起来,道:“说的好!这才是一个称职的土司!”
薰期慢慢站起来,威严地看着头人们,沉声道:“文皓和云轩图谋的是我们的领土和子民,黄景容那个贪官比豺食还要贪婪,他在嶲州时就曾向我索要过一具有真人大小的金佛,你们以为,如果我们现在乞降,会得到什么?
你们以为不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会答应与我们谈和?忍让不会得到和平,只会让他们的贪婪和野心更加难以满足。鱼的身上剪不出羊毛,同黄景容这样的贪官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同文皓、云轩这种以下犯上的狂妄之辈我们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薰期要为祖先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奉养我的所有子民们负责!薰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也是折竹土司的妻子,但是为了我们的领土和子民,我只能置其安危于不顾,折竹土司也宁愿放弃这个机会!
我将和折竹土司一起,带领你们打回姚州城去,打疼他们、打怕他们,叫他们再不敢把我们看成可以随意宰杀的羔羊!此一战,我们要象光阴一样,有进无退,再有胆战退缩言和者,有如此几!”
薰期拔出铎鞘,一刀斩下,面前楸木制的几案“嚓”地一声被斫去一角。
孟折竹也霍然站起,他的身形高大威猛,这一站起,脑袋几乎顶到棚顶.孟折竹攥着刀柄,沉声喝道:“立即砍伐树木,制造云梯、撞木等攻城器械,采集毒药、淬炼箭头、削制竹箭。此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棚帐中的大头人们纷纷单膝跪地,以手抚胸,异口同声地道:“谨遵土司大人命令,有进无退、有胜无败!“棚帐中的声音有种气壮山河的气势,远处巡弋的土兵依稀听到了些什么,纷纷伫足向棚帐这边看过来,拴在棚帐外面的马匹,似也感受到了众土司、头人们声音中那种悲壮的气氛,纷纷昂首长嘶起来。
头人们纷纷钻出棚帐,热血沸腾地赶回自己的驻营地,准备发动对姚州城的突袭反攻。棚帐中只剩下薰期和孟折竹两个人。
薰期怒发冲冠的模样不见了,变得冷静沉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如果这一战失败,我们和朝廷谈判的本钱都将不复存在。我们自己的命可以拿来赌,全族的存亡,不能拿来赌!”
“我明白!”
孟折竹走到他身边,并肩向外看去,脸上带着与他的粗犷不相符的冷静:“从我们成为首领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再是只为自己和家人活着。如果这一仗失败,我们只能向南诏和吐蕃求援了。”
薰期皱了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如果失败,我们最好先向南诏求援。南诏王会向我们索取财物,对我们的领土却没有垂涎之心,而吐蕃则不然。一旦依附吐蕃,他们会比大唐更加不堪!”
孟折竹重重地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浊气道:“看情形再说,先打完这一仗吧!”
※※※※※※※※※※※※※※※※※※※※※※※※※※※“小心!”
杨帆猛扑上去,一把将薰儿摁倒在地,一支长矛般的巨大弩箭呼啸而过,擦着薰儿的身子飞过去,鹅卵粗的弩箭射中一根木桩,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折,炸裂的木屑到处乱飞。
劲风刮面,犹有痛意,想起只消被扑倒的稍慢一刹,自己就要被那大弩洞穿,薰儿的小脸吓得一片惨白。
黄景容亲自赶到河白寨子来了,不但他来了,就连文皓和云轩也来了。他们没有把嶲州、戎州赶来的朝廷援军带来,却向他们借来了床弩。河白寨子脆弱的防御工事在这种犀利的武器面前怎么堪一击。
好在姚州武装实际上就是文皓和云轩两位土司的私人军队,朝廷封其为都督和刺史,等同于在军政上让地方自治,朝廷并不负责他们的武器装备,而远道赶来赴援的朝廷兵马所携的重型武器有限的很,床弩一共十二具,只借给他们三具,给他们的弩箭也有限,否则河白寨子早就被攻陷了。
饶是如此,这三具床弩还是给河白寨子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尤其是黄景容一来,几乎把文皓和云轩的主力都带来了,他们夜以继日地攻打山寨,仅凭着兵员的消耗,寨子上面的防守力量便日益薄弱了。
一天前,薰期头人忽然派来一支援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照理说,这个数量的兵马足以为他们解围,至少可以突破围山的军队,增强寨中的防守力量,可是黄景容在攻势受挫以后,居然亲自带兵赶来,正好迎上这支援军,援军损失惨重,没能冲进来。
其实也幸好他们没有冲进来,否则现在外面这么多兵马困着,里面再冲进一千多号人,山上的饮水将马上告讫。实际上现在山上的饮水就已经不够了,现在已经开始限量供应。
幸好黄景容、云皓等人对寨上缺水的事一无所知,否则他们也不用如此不计牺牲的猛烈攻山,只要再围上两天,山寨将不战自溃。
床子弩一阵猛射,把寨上守军压制的抬不起头来,随即文皓和云轩的土兵便又如同一群兵蚁似的攻上山来。
箭矢、石弹的远程对射之后,就是短兵交接。刀光剑影中不断有人倒下,呈半崩坍状态的寨墙上已经伏着好多具尸体,一直也来不及清理,有的尸体已经晾在那里两三天,被烈日晒得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战争是残酷的,仗打到现在,每一个人都麻木了,身边有人失去生命,旁边的人已无动于衷。一枝冷箭倏然飞过,射穿了一个人的咽喉,杨帆甚至顾不上看他一眼,只是一把将这个还未断气的人推开,挺枪冲上去死死堵住了他留下的豁口。
河白寨子快守不住了!
※※※※※※※※※※※※※※※※※※※※※※※※※※※※※高青山用卷了刃的钢刀把一个冲上寨墙的土兵敲得脑浆迸裂,气喘吁吁地对杨帆道:“土司大人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否则他一定会亲自带人来解救我们,薰儿小姐在这里,土司大人不会不管!”
杨帆大枪一摇,把两个土兵挑落寨墙,沉声道:“这些事顾不及理会了,这一拨敌人或许还能抗得住,等他们再来一拨,这道防线怕是就要守不住了,第二道关隘已经加固好了么,这一仗打完,我们主动撤到第二道防线上去继续固守!
高青山咬牙道:“妇孺在后方日夜加固修建,现在已经变不出什么新花样了,打退这一拨敌人,咱们就撤!”
这场激烈的厮杀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杨帆等人正渐渐不支,山下忽然响起了“当当当”的铜锣声,文皓鸣金收兵了。
刺耳的铜锣声听在交战双方的耳朵里简直如同天籁之音,土兵们潮水般退却了,寨子上的人一下子松懈下来,紧张劲儿一过,才觉得身上最后一丝气力都被抽走了。
许多人立即瘫倒在地上,顾不得身子底下还压着伙伴和敌人的尸体,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正在流着血,他们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一会儿,多躺一会儿。妇人老人和孩子急急地冲上寨墙,给他们喂水,帮他们包扎伤口,就连几岁的小孩子,现在都能娴熟地帮人包扎了。
杨帆现在的形象比别人强不到哪儿去,看起来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胡子拉碴,因为睡眠不足,两眼满布血丝。
薰儿姑娘现在也与美丽丝毫不沾边了,她那个月牙状的美丽头饰早就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蓬松的头发像个鸡窝,灰蒙蒙的全是灰土。原本蛋清般白皙娇嫩的脸蛋都被烟灰熏黑了,衫子皱皱巴巴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上边还沾了许多黑红色的血渍。
攻打寨子的土兵一退,她就像那些坚守在寨墙上的男人一样倒了下去,躺得四仰八叉,毫不淑女。
“喂,你的姿势……可不好看,把腿合上!”
杨帆累得有气无力的,居然还有闲心教导薰儿怎么做个小淑女,别人大概不会在乎薰儿现在的大字形模样,从文明世界里来的杨帆可接受不了。
薰儿白了他一眼,气若游丝地道:“你可真有闲功夫!”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听话的合拢了双腿,两条腿好象已经不是她的了,合拢的时候,大腿筋都酸疼酸疼的。薰儿的小脸薰得如灶王爷一般,这是上午风向突然转变时被毒烟弹熏的,所以她的眼睛现在也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
杨帆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你说,如果我现在下山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放过寨子里的人。”
薰儿懒洋洋地道:“行了,试来试去的你不烦么?做贼的心虚,姓黄的不会让寨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活着泄露他杀害钦差的事情!这个道理你当我不明白?我是不会在你背后捅刀子的。”
杨帆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担心青山兄不会这么想,你看他跟那几个人嘀嘀咕咕的,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第五百三十一章 生死一线
“什么?”
薰儿也顾不得疲惫了,一咕噜爬起来,顺着杨帆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高青山坐在一个半坍的木头棚子下面,旁边一个寨丁正帮他包扎着臂上的伤口,在他身边还围着几个寨丁,高青山正同他们低声说着什么,那几个寨丁听着,便下意识地向杨帆这边瞟来,瞧那情形的确有些诡异。
薰儿大怒,低声道:“他敢!这个蠢货!他要敢做出卖朋友的事,我就先砍了他的脑袋。”
这时,高青山已经包扎好伤口,起身向他们这边走过来,那几个寨丁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杨帆慢慢坐了起来,挪了挪佩刀的位置,薰儿则一下子站起来,看着高青山,目光颇为不善。
高青山没有注意薰儿的目光,径直走向杨帆,微笑道:“杨兄弟!”
杨帆慢慢站起来,道:“怎么了?”
高青山道:“我打算把寨子里的人都撤到第二道防线后继续坚守,可是这道防线究竟能抵抗多久,很难预料。所以我想……”
薰儿忍不住了,脱口问道:“你想怎么样?”说话间,她的手也按住了刀柄。
高青山道:“我想……让杨兄弟护着小姐先行离开,这个寨子背后是陡不可攀的高峰,两侧是悬崖峭壁,曾有寨中巫医系了绳索在上面采药,虽然不曾从那里到过地面,不过据他们讲,右侧的悬崖还不算特别险,如果绳索的长短足够,应该可以从那儿下去。所以……”
杨帆怔住了,方才战斗一结束,他就发现高青山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后来裹伤时与几个寨丁低声细语,目光不时向他这边逡巡过来,更似有所打算。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高青山要对他不利。
虽然这个寨子本就在文皓的目标之中,可是到了眼下这种局面,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这却是因他的存在。他又是个外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认为高青山对他起了歹意,却没有想到……杨帆脸上发烫,有些无地自容,在官场久了,见惯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地抛弃同伴的行为,还振振有辞地曰之为顾全大局、壮士解腕,他竟习惯性地用这种龌龊的心理猜测起这些心胸像高山白云一般的汉子来。
薰儿舒了口气,得意地瞟了杨帆一眼,道:“我不走,如果寨子出了事,我就只顾自己逃命,我还配做土司的女儿么。不过,你这个打算很好,叫人护送杨大哥离开吧,阿爹打得过文皓,却不可能打得过朝廷,我们终究还要生活在这块天空下,要得到皇帝的宽宥、要让皇帝知道我们所受的委屈才行,这些事离不开杨大哥的帮助。”
高青山断然道:“不行!小姐,你一定要走,如果你有个好歹,高青山将百死莫赎!””
他不容薰儿再拒绝他,便霍然转向杨帆,神色郑重地道:“那个人叫谢传风,你记住了么?”
杨帆道:“我记得!”
高青山欣慰地一笑,道:“如果我死了,这个人就拜托给你了!”
杨帆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那么黄景容也要拜托给你了。”
高青山道:“那是钦差,我连他的影子都不可能见得到,我杀不了他!所以,我可以死,你不能死!”
薰儿疑惑地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杨帆道:“既然你做不到,那现在就不要忙着安排后事!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从不轻言失败!咱们先撤守第二道防线吧!”
高青山刚要张嘴,杨帆又笑道:“你想绑我下山容易,想绑我下悬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薰儿眨眨眼睛,又问:“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谁都没有说话,薰儿撅起小嘴,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为什么收兵?”
黄景容满脸怒气地冲进文皓的中军大帐,厉声质问道。
他站在树塔上,眼看寨子就要被攻破,正心花怒放,云皓突然鸣金收兵,将杨帆埋葬在这座山头的美梦再度幻灭,黄景容快要气疯了。
大帐里,文皓和云轩似乎刚刚发生过一场争执,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些阴郁。
黄景容满眼怒火,看看文皓,又看看云轩,大喝道:“回答我!”
文皓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道:“兵士疲惫不堪,如何还能再战?”
黄景容大怒,挥着连鞘长剑咆哮道:“再如何疲惫,难道比山寨中那些人还要疲惫?他们连妇人、老人和孩子都冲上寨墙充作战士了,那是寨墙吗?现在已经垮塌成一道土包,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儿,马上就能攻下来!”
文皓暗暗腹诽:“放屁!敢情死的不是你的人了,这是拿我的人往寨子上铺路啊,每前进一步,都要丢下无数具尸体,等到打下这个寨子,我的伤亡将有多么惨重?到时候我拿什么去跟其他土司争?”
黄景容见他一脸无奈,却不说话,愤愤地又道:“打下去!必须坚持打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攻下这个寨子了。”
文皓道:“我的兵马已疲惫不堪,如果要打,现在还是换上云土司的兵好了。”
云轩一听,一脸不悦地道:“文土司,今儿一早可是我的人马打的头阵,我部伤亡惨重,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你现在打不成,难道我打得了?真是笑话,我的兵力可没有你强大呢。”
文皓马上道:“既然如此,我看我们围而不攻好了,马上叫人回城向朝廷的援军再借几架床弩来,我看那东西威力巨大,如果有十具床弩同时发射,这座山寨马上就能被射烂,我们轻易就能攻陷它!”
黄景容暴跳如雷:“废物!都是废物!都是瞻前顾后、小肚鸡肠的废物!你们心里什么打算当我真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如果杨帆不死,我完了,你们也就完了,若是杨帆从中作梗,朝廷兵马一撤,你以为薰期、孟折竹会放过你们?”
文皓撇撇嘴道:“真跟他们翻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打不过他们又如何?他们想吞掉我们,却也没有那个实力。”
“你们果然是这么想的!”
黄景容疯狗似的在大帐里乱窜起来,窜了一阵,又站住,跳着脚的大骂:“你们的雄心壮志呢?难道你们就甘心一辈子在薰期和孟折竹的面前做狗?欲成大事者谁能不作牺牲,你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
“哎哟!”
黄景容还没骂完,突然有人拱了他一下,把跳着脚的黄景容拱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黄景容定睛一看,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单膝跪倒,对文皓道:“大都督,姚州失守啦!”
“什么?”
文皓和云轩大吃一惊,黄景容也顾不得再骂,一个虎扑,紧紧揪住这人衣领,连声质问道:“你说什么?姚州城怎么会失守?那儿有朝廷的兵马,怎么可能失守,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你……”
黄景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那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黄景容正问话,忽然觉得衣领一紧,卡得他喘不上气来,双手下意识地一松,便被人甩到了一边,定睛一看,却是情急之中的文皓也顾不得他的钦差身份,扯着衣领把他甩到了一边。
文皓瞪着那人道:“谢传风,你说清楚,谁人攻打的姚州?为什么会失守?”
一旁的云轩道:“这么快?薰期、折竹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实力,难道是他们向南诏搬兵了?”
原来那人就是谢传风,看长相眉目俊朗,倒不是獐头鼠目之辈可以比拟的,谁会想到他竟那般凶残,又是那般淫虐,对一个妙龄少女也舍得出刀,对断臂痛晕、倒于血泊之中的女子也有性致施展。
谢传风听了云轩的话,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回云土司的官,南诏没有兴兵,攻城的就是薰期和孟折竹。”
文皓大怒,道:“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攻下姚州城,朝廷的官兵都是纸糊的不成?”
谢传风带着哭音儿道:“两位土司带兵来攻河白寨子,城中守军不多。薰期和孟折竹在城中有人,外边一攻城,里边立刻放火,制造混乱,协助夺取城门。守城的人一看两位土司不在,立即弃城逃跑了。
等朝廷兵马闻讯从驻地赶来,准备协助守城,早已四城洞开,满城都是乌蛮兵和白蛮兵了。一见这般情形,那些官兵怕自己的人马陷在城里,也自东城突围出去了,小人在都督府里当差,知道的消息最晚,那些混蛋逃得比兔子还快,都没人来府里告知一声,小人险些就做了他们的俘虏……”
谢传风诉完了委屈,又表忠心道:“小人逃出城,快马加鞭来给两位土司大人送信儿。孟折竹率领他的人马追着朝廷的兵马去了,薰期土司率领白蛮兵奔着这儿来了,两位土司再不走,就要被生生困在这里,再也逃不得了。”
文皓一脚把滔滔不绝的谢传风踹到一边,咆哮道:“撤兵!马上撤兵!立即撤回齐云寨,快!”
黄景容抢到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急迫地道:“只要再有一战!只要再有一战!杨帆必死!”
文皓狞笑道:“他不死朝廷便只信他的话?如果那样,你黄御史又有何用?哼!要打你打,老子再不走,就得与全族勇士尽数葬送于此!撤兵!立即撤兵!”
第五百三十二章 退步抽身
杨帆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他刚到山寨时被吊起来的那座棚屋里,一屁股坐到青草堆上,刚刚喘了口气,独臂的涟新姑娘便给他端来了一簸烤饼子,又把挎在肩上的水篓放下,有些难为情地对他道:“水不多了……”
水篓很轻,往地上一放杨帆就感觉到了,看看涟新姑娘皲裂的双唇,杨帆的声音变得很柔和:“我不渴,篓里剩下的水,你和薰儿姑娘分了吧。”
“不不不……”
涟新急忙摇头:“这是留给薰儿小姐和你的水,你们在前边打仗,比我更需要……,我是说,我已经喝过了。”
这时薰儿和高青山交待了几句话,正好走进来,杨帆抓起水篓递给她道:“喏,你和涟新分一下,快点吃完休息休息吧,估计他们下一拨的攻击不会间隔太久。”
涟新推辞不要,被薰儿硬拖着坐下,杨帆用力咬了一口饼子,烤麦饼其实挺香的,如果是平常时候,不需要就什么菜,杨帆就能很香甜地吞下几只去,可是现在他的喉咙渴的冒烟,饼子嚼在嘴里根本化不开,用力咽下去时,喉咙里就像有刀子在割似的疼。
薰儿拿过一个木碗,将水篓里的水倒到碗里,只有大半碗水。
涟新有些不安,低声道:“我再去弄些吧。”
薰儿叹了口气道:“算了,整个寨子都缺水。我们多喝一口,别人就得少喝一口。”
涟新道:“可……你是土司小姐,杨大哥是朝廷的钦差,不一样。”
薰儿道:“有什么不一样?来,你先喝三分之一,剩下的我和杨大哥分。”
涟新连忙又推辞不要,杨帆道:“涟新,你受了伤,比我们更需要水。就别推辞了,你不喝掉你那一份,薰儿是不会喝的。”
涟新无奈,只得小口地喝着水。她把碗里的水喝掉浅浅一层,便递给了薰儿,薰儿同她一样,也是小小地抿了三口,水碗就转到了杨帆手上。
杨帆没有推辞,他端着碗轻轻抿了一口,感受着那清甜的水流缓缓淌过喉咙,全身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欢喜地叹息,不是渴到极致的人,永远都不会体味到那种滋味。
品味了半天,杨帆又抿了一口,不舍得立即咽下去,他含着水把碗又递向薰儿,薰儿哪里肯接,三人正为了小半碗水互相推让着,高青山仿佛屁股着了火的公牛,一头撞了进来。
“杨兄弟,杨兄弟,他们退了,他们退啦,哈哈哈……”
高青山抓着杨帆的肩膀拼命地摇晃,摇得那碗水泼出来,溅了杨帆一身。
涟新急了,捶着哥哥坚硬的肩膀道:“哥,你小心些,水都洒……什么?你说什么?”
涟新的小拳头停在空中,突然回过味儿来。
正艰难地咽着烤麦饼的薰儿也愕然看向高青山。
高青山眉开眼笑地道:“文皓退兵啦!他们退兵啦!”
薰儿和涟新一起扑过来,连连问道:“是真的么?”
杨帆把碗轻轻放到一边,强捺着心中的欢喜,沉声问道:“你确定?他们会不会使了什么诈兵之计?”
高青山大笑道:“咱们在山上,他们在山下,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他们诈退有什么用,又能骗得了谁,哈哈,他们是真的退了!”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为何退兵?”杨帆喃喃自语着,脸上却已露出笑容。
文皓和云轩匆忙退兵了,甚至连几顶将领住的大帐都没来得及拆掉,他们退兵的方向也不是姚州城,而是落荒而逃,沿着大江向下游逃去,下游十余里外也有一座吊索桥,可是那条路并不通向姚州。
山上派了几个机灵的汉子下山摸了一圈,确认他们是真的撤退了,马上又派人上山送信,同时遣了两个人跟踪文皓等人的去向。
杨帆和高青山、薰儿闻讯后急急下了山,在文皓驻地里里外外走了两圈,只见满地狼籍,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可见他们走的有多匆忙。
三个人正分析着文皓退兵的原因,远处尘烟滚滚,犹如一条长龙般向这里卷来,声势如此之大,站在山下就感觉得到,可是半山腰高高树干上负责瞭望的人却没有发出警示的讯号,几人正诧异间,一个布于外围负责警戒的人狂奔回来,老远就嚷:“土司老爷来啦!咱们的土司老爷带兵来啦!”
薰儿大喜,立即迎着那人冲过去,杨帆和高青山对视了一眼,也举步跟在了薰儿的后面。
“文皓那个兔崽子呢?什么!逃走了!龙飞,你带人给我去追!”
薰期用打雷似的大嗓门吩咐着,命令二管家龙飞带领先锋人马去追,又吩咐一个儿子快马去后阵催促兵马加快行军追杀文皓,然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迎向薰儿。
薰期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了一抱,又放开她上下打量一番,见美丽的女儿如今的模样就像一个小乞婆儿,不禁伤心地道:“我可怜的女儿,竟然被文皓那个兔崽子欺负成这样儿了。”
薰儿白了他一眼,道:“阿爹胡说八道甚么呢,什么叫女儿被文皓欺负成这样子。”
高青山赶到薰期身边,恭敬地施礼道:“高青山见过土司大人。”
薰期看了他一眼,目光便锁定在杨帆身上,审视地看了几眼,他的目光便锐厉起来:“他是……”
薰儿擦擦眼角的泪水,对薰期道:“阿爹,他叫杨帆,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跟那个姓黄的御史可不是一路人,我派人去向你讨救兵时曾经提到过他,他可以帮助我们……”
薰期“嗤”地一笑,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道:“他能帮助我们?眼下可是我帮助了他,如果我不来,他怕是连命都不保了。哼!那个黄钦差调来三州兵马,又有文皓和云轩听命,他这个钦差有什么?”
薰儿蹙起柳眉,不悦地道:“阿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杨大哥……杨钦差可是很厉害的,那个姓黄的家伙怎么比得了。”
杨帆微笑着制止了她,上前一步,向薰期抱拳道:“杨帆见过薰土司。土司大人说的没错,黄景容现在有文皓和云轩两位土司支持,可是如果薰期土司和折竹土司肯支持我呢?我的力量自然就比黄景容更大了,不是么?”
“至于朝廷派来的三州援军……”杨帆摇摇头,笃定地道:“他们只是受了黄景容的蒙蔽而已。现在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如果他们知道了,我要叫他们作壁上观,不再插手挑州之事,他们一定听从。”
薰期大笑道:“算了吧,老汉再信不过你们了!现在没有你,朝廷的兵马和那个黄景容还不是被我赶得落荒而逃?念在你帮老汉守山寨也算有些功劳,老汉便放过了你,要不然,朝廷的人我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如果不是你们,文皓和云轩怎会生起野心,把姚州拖进战乱之中!”
杨帆道:“文皓和云轩有野心,既便没有黄景容的到来,以后找到机会,他们一样会发作,薰期土司把这件事归罪于朝廷,可有些欲加之罪了。你现在打赢了,可是你以为这一时的胜利算得了什么呢?
你曾经把文皓赶离过姚州,朝廷大军一到,你又迅速缩回了自己的领地,现在你再度杀到姚州,当朝廷兵马卷土重来的时候呢?不客气地说,薰期土司,你可以打败文皓和云轩,可以赶走赴援的朝廷少量兵马,可是朝廷若真派大军来,你们根本不堪一击!”
薰期大怒,“呛啷”一声拔出铎鞘,厉声道:“你可要试试老汉的钢刀利否!”
薰儿慌了,赶紧拦到杨帆身前,张开双臂将他护住,嗔道:“阿爹!你刚来就发疯,这是朝廷的钦差,杀了钦差,可就坐实了你的谋反之名!”
薰期大怒道:“臭丫头,胳膊肘儿往外拐!你让开,钦差怎么啦?黄景容也是钦差,现在还不是被我赶得落荒而逃?他要是晚走一步,你看我会不会砍了他!”
薰儿道:“杨大哥和黄景容不同!”
薰期道:“有何不同?”
“他……他是我们的朋友!”
“薰儿姑娘,让我来说!”杨帆的手搭在了薰儿姑娘的肩膀上。蛮族女子,男女大防不似中原严格,薰儿姑娘不是头一次被男人碰触到身体,可是杨帆那温暖、有力的大手往她的削肩上一按,掌心热力透入,薰儿的身子都有些软了。
杨帆把她轻轻推到一边,上前一步,迎着薰期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铎销,沉着地道:“薰期土司打赢了一仗,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在你看来,朝廷兵马也不过如此,是么?呵呵,土司大人应该记得你这个寨子以前是什么样儿,凭这座寨子,能挡得住多少兵马。
前几日你曾经派过一支人马来为山寨解围,却被文皓击溃,他们回去后,应该告诉过你究竟有多少兵马在攻打山寨,而这座寨子,在你赶来之前,一直都在我们手中,文皓日夜攻打山寨,始终奈何不了我们。
我们为什么守得住寨子?寨中勇士不畏死、敢作战,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下对山寨做过一番改造,而我这些领兵打仗的本领,在朝廷的将领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你以为你能轻易击退朝廷兵马?焉知不是朝廷兵马不想为姚州各部落的内战出力?否则的话,一万多精锐之师,够土司大人你喝一壶的,土司大人若不见好就收,朝廷若再加派兵马,那时你如何应付?”
第五百三十三章 尔虞我诈
薰期冷笑道:“如果我率族人退守丛林,朝廷便是派来百万大军,奈何得了我吗?”
杨帆道:“不能!”
薰期得意地一笑,杨帆又道:“但是,朝廷既无心吞并你的领土,也无心夺取你世袭的权位,你这么做所为何来?难道退进丛林之中做个半野人是件很有趣的事么?”
杨帆歪了歪脑袋,看着薰期的脖子,一本正经地道:“土司大人脖子上有几个大包,坟起如丘,其色嫣红,看来这丛林里的蚊子毒性不轻啊。”
薰儿轻轻掩住嘴巴,忍不住想笑。
薰期被杨帆调侃的怒不可遏,像只愤怒的大狒狒似的,暴跳如雷地道:“放屁!既无心吞并我的领土,也无心夺取我的权位?你们的人如今正在这么做。”
“不不不……”
杨帆竖起食指,优雅地摇着:“要吞并你领土的人是文皓和云轩,他们虽然担任着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史,但是你很清楚,他们并不是朝廷的人。至于赴援的那三卫兵马,是受了黄景容的蒙蔽,而我现在正要帮你戳穿他的谎言。”
薰儿着迷地看着杨帆,虽然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象个鸟窝,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身上满是泥垢和血污,就连那根晃动着的手指都很肮脏,可他站在那儿,显得那么沉稳和优雅,她的族人之中谁有这般风度呢?
杨帆道:“所以我很奇怪,做为一族首领,素有睿智之名的薰期土司,为什么放着这样的好机会不用,而宁愿走一条不归路。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正中黄景容和文皓之流的下怀,让他们奸计得逞吗?”
薰期突然平静下来,瞪着杨帆,道:“此一战,在我而言,是不得不战。如今,我们死伤了很多人,作为土司,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黄景容这个罪魁祸首必须死,你做得到?”
杨帆笑了笑,道:“这一点,我们意见一致!”
薰期的脸色又缓和了些,道:“文皓和云轩以下犯上,必须受到惩治,否则其他土司以后有样学样,我姚州将永无宁日了!”
杨帆眨眨眼睛,问道:“那么薰期土司打算怎么惩治他们呢?”
薰期粗鲁地摆手道:“这是我们姚州各部族间的事,与朝廷无关!你又何必过问!”
杨帆道:“皇帝陛下是很大度的,对于姚州,只要你们承认朝廷的存在,接受朝廷的统治,皇帝陛下对你们几乎未作任何干涉,所以只要是你们姚州地方部落之间的事,朝廷当然不会管。不过,文皓和云轩都是朝廷委任的都督和刺史,你向他们动手,朝廷置之不理,那朝廷体面何在?”
薰期瞪起眼睛,怒道:“这么说,你们是要包庇他们了?””
杨帆道:“虽然他们是朝廷的官员,可是既然他们不能维持姚州地方的安宁,反而生出许多事端来,我看他们这个官是做不得了。薰期土司想算你们自己人的帐,那也该等朝廷免去他们的职务再说。”
薰期冷冷地道:“朝廷会免去他们的职务?”
杨帆道:“黄景容控告你们谋反的奏章,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皇帝手上。”
薰期脸色一紧,杨帆又道:“虽然我一直待在这个寨子里,但并不表示我只有一个人,控告黄景容罪行和文皓、云轩野心的奏章,现在应该也已到了皇帝面前,薰期土司觉得朝廷会维护一个贪婪的罪臣以及两个野心勃勃的土司,还是更愿意支持你这样忠于朝廷的人?”
薰期土司脸上的怒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还刀入鞘,冲上来给了杨帆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大笑道:“认清了有毒的东西,就等于找到了良药。老汉如今不但认清了文皓还云轩这两个有毒的混蛋,还得了杨钦差这样济世救民的良药,这是老汉的福气啊!”
杨帆怔住了,薰期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些,他有些适应不来。
薰期土司松开怀抱,又热情洋溢地握住杨帆的手,笑容可掬地道:“老汉代表白蛮部落,愿意接受杨钦差的帮助和调停,请相信我,乌蛮部落也一定会同意的!”
杨帆期期地道:“土司大人……”
“钦差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薰期严肃地说:“钦差帮助我的子民保护山寨,愿意为老汉主持公道,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可以直呼老汉的名字,或者老汉占你些年纪上的便宜,叫我一声大叔好了!”
他从腰间摘下那柄剑鞘上缀满宝石的铎鞘,双手交到杨帆手上,脸上挂着异常真挚、热情的笑容,大声说道:“这柄剑,是老汉随身之物,如今我把它赠送给你,作为你我友谊的见证!”
“呃……,薰期大叔,你同意与我合作了?”
“当然同意!”
薰期揽住杨帆的肩膀,大声道:“走!咱们上山!今晚,我要大排筵宴,犒赏山寨里勇猛的战士,还要同我族的好朋友、尊敬的钦差大人喝几杯好酒。请!”
薰期不由分说,拉起杨帆的手就往山上走去。
杨帆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自己身边这个看似性情异常火爆的老汉其实并不是一头易被激怒的大狒狒,而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而自己则是陪他耍了一趟猴戏的小猴子……※※※※※※※※※※※※※※※※※※※※※※※※※武则天正在丽春台陪着她两个最宠爱的男宠嬉戏,她躺在湘妃竹榻上,把张易之的手握在胸前,轻轻摩挲着,正笑吟吟地看着张昌宗换了胡服,为她跳胡旋,忽然内侍总管高公公匆匆走来,附耳对她低语几句。
武则天骤闻有西南军情急报,宰相李昭德已在武成殿候驾,不由暗吃一惊,不知究竟出了何等大事,赶紧叫停舞蹈,匆匆更换冠服,急急赶往武成殿。
武则天赶到武成殿的时候,执笔首席宰相李昭德和御前待制上官婉儿都已经到了。
“免礼,平身。宰相请坐!”
武则天懒得客套,一进武成殿便免了二人向她施礼,匆匆绕到御案后坐下,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昭德肃然道:“陛下,御史台黄景容巡察剑南道流人,滥施淫威,屠戮无辜,为勒索贿赂,大肆株连,姚州土蛮不堪欺压凌辱,起兵造反了!”
“什么?”
武则天一听,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上官婉儿轻声道:“姚州白蛮和乌蛮率众二十万余造反,姚、嶲诸州其他部落蠢蠢欲动。吐蕃和南诏陈兵边境,意图不详。”
武则天一听,脸色更加冷峻,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时,吐蕃就曾与突厥联手出兵,被王孝杰大败,西域传来消息,王孝杰如今已经收复安西,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打下安西四镇,就要派兵驻守。
如今粗略估计,留守安西四镇的兵马至少也得有三万人,这三万兵卒长期镇守边陲,军粮马粮都是大问题。从内地运输固然是个法子,可是路途遥远,路途不靖,每运一斗粮,怕不要消耗五斗。
王孝杰已经上书朝廷议屯田事,朝廷议论之后同意了他的建议,决定让他暂时留守安西,开辟屯田。虽然开辟屯田所能提供的补给也不到边军所需粮食的一半,其它的还是要从中原运过去,但是总胜过全部靠朝廷补给。
即便如此,户部也给朝廷算过一笔帐,眼下海运贸易逐渐兴旺,丝路贸易已不及汉朝时候重要。朝廷驻兵安西,打通丝路所产生的贸易收益,还比不上在安西四镇驻兵所需要的花销多。
因此胜利之后,反对驻兵安西的声音又起,还是有大臣建议从安西撤兵,认为此贫瘠之地不足镇守。四镇的存废,如果只算经济帐,如今的确是得不偿失,而从政治利益上考量,眼下又看不到太多实惠。
其实安西四镇要与不要,本就是一个利弊互见的难题,根本没有两全齐美的结论。如果这时剑南道大乱,恐怕撤销安西四镇的声音又要甚嚣尘上、占据朝廷主流了。而恢复安西四镇,是武周一朝迄今为止唯一的军功,武则天哪舍得撤销。
再者说,剑南道一旦大乱,若是吐蕃再趁隙生事,勾连剑南土蛮,那样的话整个西北、西南都没有宁日了!这就不只是安西四镇的事,而是涉及整个大周帝国安危的事情。
武则天想到此处,忿然拍案道:“黄景容!竟然如此不能顾全大局,该杀!”
婉儿见眼药已经上得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圣人,这有黄景容刚刚上奏朝廷的奏章,言及姚州叛乱一事,圣人请看!”
武则天接过奏章仔细看了一遍,疑惑地道:“这黄景容奏章上所言,似与李相所言不符啊!”
上官婉儿道:“这里还有巡抚大使杨帆的奏章一封,也是刚刚以八百里快马呈送京城的,请圣人阅过。”
杨帆这封奏章自是张柬之代笔,其中也提到了姚州白蛮和乌蛮造反,但是黄景容奏章中说的是土蛮早就流人勾连,蓄谋造反,因为被他发现不得不提前起事。而杨帆的奏章中则直指黄景容滥杀无辜、贪墨贿赂,逼反白蛮乌蛮。
武则天看罢,一时不知该相信他们二人谁才好了。眼下固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但是不同的判断,将决定朝廷对剑南是抚还是剿。兵者国之大事,尤其是眼下西域之事未平,对西南究竟用不用兵,所产生的影响至关重要,武则天岂能不予慎重。
第五百三十四章 怅然若失
李昭德抚着长须,斟酌地道:“西南局势一旦靡乱,于国将成大患,如今朝廷正对西域用兵,更不可迫之太甚,否则土蛮若投奔吐蕃或南诏,则情形更加不可收拾。西南诸族交错杂居,形势一向复杂,羁靡才是最适合那里的政策,故剿不如剿抚,剿抚不如抚。
今依杨帆所言,土蛮造反乃是受到勒索威逼,愤而反抗,如此更宜施之以恩,安抚为重。臣以为,只消惩治首恶,化解土蛮怨愤,这场动荡自然消解。陛下应该果断下旨惩办黄景容,再命剑南道官员从速安抚,平息事态。”
武则天睨了李昭德一眼,问道:“李相与朕一样坐守于京城,如何知道剑南形势便如杨帆所言一般呢?若是判断失误,土蛮果真有心谋反,早已暗中勾结吐蕃和南诏,则朝廷一旦发兵迟缓,恐王孝杰东返之路也要被切断了!”
李昭德泰然道:“他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臣现在只凭他二人的一封奏章,自然难以分辨是非。然则,若再辅以剑南道官员们近日的奏章来看,臣以为实情如何便一目了然了。”
武则天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对于国事已经不再事事操劳,自从她有了张昌宗和张易之这两个美男子,每日耽于享乐,对国事就更加不甚关心了,李昭德说起剑南道官员近日的奏章,武则天竟全无印象,忍不住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道:“李相所说的奏章是前几天送到京师的,圣人已经批阅,婉儿找找看。”
上官婉儿检索一阵,翻出几封奏章,递给武则天,最上面一份就是嶲州刺史张柬之的奏章。
张柬之在奏章中控诉黄景容勒索地方、大肆受贿,屠戮无辜,为了索取好处,又大搞株连,给蛮族首领编排造反的罪名,以朝廷的名义加以恫吓,逼迫他们贡献财富消灾。
奏章里还提到黄景容羁押蛮族首领,收到贡献才肯放人,还提到有两个小部落的首领因为没有贡献,被他强指为叛党同谋,将其首领处死。
张柬之在奏章中最后言道,西南土蛮民风彪悍,百姓尚武,黄景容的所作所为,引得诸族怨愤不已,如不下旨斥责,着令悔改,恐有不测之后果。
看到这里,武则天忽然有了印象,前些天她的确看过这样一份奏章,不过她当时并没有在意,反而觉得张柬之言过其辞了。
这个张柬之当初是她提拔进京的,并且让他做了凤阁舍人,不可谓不予重用。谁知此人不识好歹,屡屡驳还她的旨意,武则天一怒之下就把他赶出了京城,自此对这个人再无一点好感。
再加上御史是监察百官的,本来就是站在官员对立面上,不大受人待见,官员弹劾御史她不在乎,御史不管兵、不秉政,在她看来不会酿成大害,如果官员们满口替御史说好话,那才真的危险。
尤其是张柬之是地方官,黄景容是京派御史,两个人的立场大不相同。张柬之为官一任,关心的是他辖区内的安定和地方上的利益,而朝廷官员奉旨出京,先天上就与地方官有所抵触,不受待见乃是必然。
有了这层考虑,武则天便没把张柬之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他虚张声势想把黄景容赶走,不想让黄景容在他的地盘惹些麻烦出来叫他去揩屁股。如今再看张柬之这封奏章,武则天的想法便大为不同了。
武则天又看了看其他几封奏章,那都是张柬之发动与他友好的剑南道同僚弹劾黄景容的奏章,言辞虽比张柬之温和的多,但是意思大同小异。
所谓三人成虎,更何况黄景容在剑南道确实作威作福,有大把的把柄可抓,这些奏章中大多都列举了些事例,武则天越看越生气,忍不住问道:“剑南道观察使现为何人?”
李昭德欠身道:“是监察御史裴怀古!”
唐朝早期常由朝廷不定期派出使者监察各道及州县,名称不定,诸如采访使、观察使、按察使、巡察使,又或节度观察处置使,权力不小,当时还没有节度使,那时的观察使就是简化版的节度使。如今裴怀古是剑南道观察使,就相当于该道最高长官了。
武则天道:“以八百里快马传敕于裴怀古,命其为招抚大使,立即往姚州安抚土蛮,平息事端。旨到之日,免去黄景容钦差身份,停职待参!”
李昭德起身道:“臣遵旨!”
武则天之所以没有把这件差使交给杨帆去做,自有她的考虑。
首先,裴怀古是剑南道最高长官,剑南道的造反事件正是他的份内之事,由他负责理所当然,绕开这个地方长官派一个京官去,很多事情要不断与京里沟通、与剑南道地方官员沟通,且京官不熟悉当地情形,难免再出乱子。
另一方面,杨帆是诸道流人巡访使,不只负责剑南道的事情。剑南道的造反什么时候才能通过谈判平息,有什么后续的发展,平息之后的一系列善后事宜,都需要大量的时间,杨帆不可能一直留在姚州专门解决此事。
尤其是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武则天更希望通过他的监督,了解一下其他各道御史们的情况。
此外,杨帆和黄景容是对立的,武则天虽说现在对杨帆的说法信了八成,但是黄景容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御史台报告说诸道流人有谋反迹象,朝廷派人去查,那儿果然就发生了叛乱,这究竟是这位钦差逼反了土蛮还是土蛮早有反心?
武则天对此不无疑虑,如果让黄景容的死对头去查办他,恐怕真有什么疑问的话她也休想知道了,有此种种考虑,武则天才决定另派一位大员专门负责平息姚州叛乱,以确保她能了解到土蛮造反的真相。
李昭德得了圣旨,拱手离去。武则天拾起张柬之的奏章,又看一遍,若有所思地道:“此人是个干材,若能忠诚于朕,倒是一个可用之人!”
婉儿道:“张柬之年逾七旬,已经过了杖国之年,世事通达,性情沉稳,做事确也老练。黄景容西南之行,他能预先察觉会生出不测,果然是老诚谋国之辈,圣人若要用他,用了便是,朝中如今只有李相为圣人股肱,确也需要再多些臂助。”
武则天有些意动,思索片刻,道:“先放一放吧,等剑南事了,先给他换个地方,再观察观察!”
婉儿欠身道:“是,婉儿记下了!”
※※※※※※※※※※※※※※※※※※※※※※※※※※“杨大哥回来了!”
正在营中烹煮食物的几个白蛮女孩子远远看见数骑飞驰而来,中间一人正是杨帆,忍不住便嚷起来。蹲在那儿往灶下添着柴禾的薰儿站起身,手搭凉蓬向那几骑快马望去。
杨帆策马驰来,头缠白色包头,身穿白色对襟上衣,下身穿一条蓝色宽桶裤,系着一条拖须裤带,俨然是一副白蛮男子打扮。这身白蛮装扮,使他不仅英俊、潇洒,神采飞扬,而且让薰儿看着很有亲切感。
随着他越来越近,薰儿还看清了他腰间佩着的父亲赠他的那柄铎鞘,以及另一侧腰间的一只绣着蜜蜂采花图的小挂包,小挂包随着杨帆跃马奔驰的动作,正一起一伏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薰儿脸上顿时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小的酒涡儿仿佛漾满了美酒,那小小的挂包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本来她还担心杨帆不会收下,如今见他真的把这挂包挂在腰间,她的心中自然欢喜。
杨帆和高青山几人到了近前勒住战马,薰儿立刻迎上去牵住了他的马缰绳,旁边还有好几位骑士,可她那两汪泉水般的眼睛却只看着杨帆,关切地问道:“杨大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们答应了吗?”
杨帆一偏腿从马上跃下来,笑道:“你当他们喜欢打仗吗?我身上带有圣旨,他们不能不信。我同他们说明缘由后,他们便原地扎营了,向我承诺只要你们不主动攻击,他们绝不动用一兵一卒,静候上锋命令。你就放心吧,黄景容外援已绝,如今就是一只瓮中之鳖!”
杨帆笑着拍拍马颈,又对薰儿道:“两位土司何在?”
听他提到孟折竹,薰儿脸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了,低声答道:“山上派人乞降来了,他们正在接见文皓派来的使者。”
“哦?”杨帆神色一动,道:“我去看看!”
杨帆快步向薰期的大帐赶去,薰儿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脚下迟迟,终究没有跟上去。
薰儿去河白寨子之前就知道父亲把她许给孟折竹了,当时她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像她这样的出身、血统,未来的归路只有嫁去南诏或者吐蕃做王妃,或者成为某个权贵的夫人,再不然就是成为某个土司、头人的妻子。
孟折竹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他的身份、地位都很高,乌蛮又不像南诏和吐蕃王室一样有那么多的规矩拘束着她,而且孟折竹的年龄也不大,如果嫁给其他权贵,很可能对方的年纪已经有四五旬了。
最重要的是,孟折竹在姚州各大部落里享有盛名,是个出名的英雄,哪个少女不爱英雄?薰儿也是听说过他的大名的,所以,薰儿对父亲的决定没有意见,没有特别的欢喜,却也没有什么忧伤。
可是谁知道她在河白寨子偏偏遇到了杨帆。其实她很清楚,她不可能嫁给杨帆,她是蛮族的公主,不可能去做一个汉官的妾,她的家族不会答应,杨帆也从未表现过对她的喜爱。
然而,情不知所起,它就是发生了。
薰儿自欺欺人地享受着偷偷喜欢一个男人的感觉,不愿去想结果,也不愿去想分离,可是有些事情是她回避不了的。望着杨帆的背影,她的心里空空的,怅然若失。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杨帆走到薰期的中军大帐附近时,就看到几个人正在蛮兵的押送下向大营外走去。
杨帆看了他们一眼,从他们的衣着确认是山上文氏部落派来的人,知道信使已经离开,便不再着急了,他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去。
中军大帐的帘儿高挑着,杨帆走进去时,就看到薰期和孟折竹正坐在矮几后面,低声交谈着什么。一见杨帆进来,二人连忙起身,先向杨帆询问一番,得知朝廷兵马已经在原地驻扎,准备对姚州四大部落之战作壁上观时,这才放下心来。
杨帆说完自己此番使命的完成情况之后,开口问道:“听说文皓和云轩派信使来了?他们想谈些什么?”
薰期道:“他们是派人来议和的,他们说,文皓和云轩两家愿意向我乌白两族各赔偿山羊五百只、水牛一百头,以作为此番他们主动挑衅、引起战争的赔偿。同时,他们会向朝廷辞去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吏的官职,并愿与我乌白两族缔结兄弟之盟。”
杨帆眉头一挑,微带讽意地笑道:“除了那五百只羊、一百头牛,其他都是虚的。这官他们辞也得辞,不辞也得辞,他们以为自己不请辞就还能干下去么?至于缔结兄弟之盟……呵呵,还有没有别的?对于黄景容,他们怎么说?”
孟折竹冷笑道:“他们居然还妄想保住黄景容,毕竟这件事是他们合伙操办的,眼下吃点小亏不要紧,只要能保住黄景容,他们就等于在我们两族头上悬了一口刀,谁也说不准它什么时候会砍下来。”
杨帆笑道:“折竹土司既然已经看清楚了这一点,想必是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薰期沉声道:“不错!我们也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两条要求,一是他们要负责邀请姚州各部土司,当众向我乌白两族谢罪!二是,黄景容此人,必须死!否则,一切都没得谈!要么,他们主动献上黄景容的人头,要么,他们把人交出来!”
孟折竹摩挲着下巴,沉吟道:“人,他们是绝不会杀的,我担心他们连人都不会交。如果他们据山而守,死死拖着我们,拖到朝廷出面解围,凭着力保钦差这一条,不管这个钦差有没有罪、该不该死,他们都可以得到朝廷的青睐。”
杨帆道:“所以,我们可以谈判,但攻山之势不可因此稍缓,反而要加强!我们要迫使他们在朝廷派人干预之前让步!两位土司,请马上派人追上他们的信使,告诉他们,朝廷的援军已经保持中立,他们已经没有外援,不投降的话,绝无第二条路可走!”
薰期道:“你确定朝廷会派人来安抚调停,而不是再派兵马来?”
杨帆道:“七成把握,够不够?”
薰期还待思索,孟折竹已拍案而起:“有五成把握就值得一拼了!我去山前督战,只要把他们揍疼了!揍狠了,就不怕他瞎子进学堂(不认输)!”
孟折竹说着,就像一头大牯牛似的,迈着咚咚咚的脚步冲了出去。
※※※※※※※※※※※※※※※※※※※※※山前喊杀声震天,震得文皓老宅的窗棂都一阵阵的颤抖。
文皓在姚州作官,但他的部族不可能因为他做了官,便全部改变原来的生活,一下子变成城市居民,他们依旧生活在自己的寨子里,该种田的种田、该放牧的放牧、该打渔的打渔。
如果这么发展下去,几代以后文皓的家族就会演变成一个真正的官宦家庭,失去对其麾下部落应有的影响,那些一连几辈子都代替文家管理这些山寨的头人就会成为山寨新的主人。
嶲州的罗书道罗都督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但是现在文氏家族成为姚州都督一共才二十多年的时间,这期间还几经废立,所以他们的根本依旧在山里,在寨子里,还没有失去对部落的控制力。
这座山寨就是文氏部落的总寨,常住人口三千多人,如今却拥进了两三万人。因为是比较大的寨子,所以地势并不险要,太险要的地方是不可能成为数千人的大部落聚居之地的,因为那样的地方生存环境太恶劣。
一般情况下,人口众多的山寨拥有比较强的自保能力,也不需要选择那么险要的地方。像眼下这样数万兵马包围的情形并不常见,没有人因为居安思危,为了应付几百年才出现一次的这种大型战争,便全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住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可这一点,此刻恰恰成了山寨最大的软肋。山势不够险要,他们就无法借助地利构筑比较坚固的防御,四面八方都可以成为敌人进攻的方向。山寨周围郁郁葱葱的山林这时也成了敌人最好的掩体和随时可以取用的攻城材料。
在这样的环境下,乌蛮白蛮那些惯于丛林作战的勇士如鱼得水,这里看不到寻常攻防战中人如蚁附的激烈场面,即便是正面战场上的厮杀,也只是文氏族人扼控住比较狭窄的山谷,与攻上来的白蛮、乌蛮族人肉搏。
至于四面八方丛林之中那些蛮族单兵的冷箭袭扰,足以弄得寨子里草木皆兵,却几乎拿他们毫无办法。来自于外面的攻击倒也罢了,三万多人的吃喝又是个大问题,哪个山寨会储备这么多的军粮呢?
而且他们是在攻打河白寨子的时候急急逃回来的,几乎没有携带几天的粮草,如今完全靠寨子里提供。粮草的问题根本无解,军心也无比地涣散。
先前他已经在姚州主动撤退了一次,之后是借着朝廷援兵的威势才打回姚州,这一次久攻河白寨子不下,结果只是听说姚州失守、薰期追来,便又闻风逃回他的总寨。
他的势力原本就不及白蛮,也不及乌蛮,这一来更是给大家造成了一种乌白两蛮不可战胜的感觉,而兵马困于总寨,他们不知道乌蛮和白蛮有没有分兵攻打隶属于他们的那些山寨,从那些寨子赶来的战士心悬家人,又怎能安心打仗?
几天猛烈的攻击下来,寨子里有了大量的伤亡,总寨里好多人跟他沾亲带故,所以常常跑来哭儿子、哭丈夫,哭他的大侄子、二表弟,哭得文皓心烦意乱。
这些问题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寨子里这几万兵卒还不都是他的兵,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云轩的人马,云轩当初野心勃勃,文皓之所以下定决心完全是受了云轩的蛊惑,现在云轩却率先有了悔意,一再催促文皓遣使下山议和,就是他的主意。
“烦!真是烦呐!”
文皓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轩厅下走来走去,脸上阴云密布,侍婢下人早就被他吓得溜出老远,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自找晦气。
“文都督,咱们的使者回来了!”
一棵缀满了青桔的果树枝叶一阵摇曳,云轩急匆匆闯了过来。
这轩厅周围都植满了观赏性的花果树木,云轩放着道路不走,居然径直从果树下钻过来,可见其心情的迫切。
文皓一抬头,就看见他派到山下的一名心腹小管家从碎石铺地的小径上急急走来。
※※※※※※※※※※※※※※※※※※※※※※※※※※黄景容自从到了山寨,吃的没胃口、住的也不习惯,尤其叫他肉疼的是,这一路敛来的财宝和那几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全都丢在了姚州城,如今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眼下乌蛮和白蛮把山寨围得水泄不通,口口声声说要取他性命,黄景容吓得坐立不安。一早他就听说文皓派人下山议和去了,到现在也没有个回信,黄景容坐不住了,便急急来找文皓询问消息。
文皓倒没亏待他,到了山寨依旧把他当贵宾看待,他就住在文皓家的后宅里,绕过两条小径,穿过一丛果林,眼看赶到轩厅,忽听前方林木后面传出文皓气极败坏的一声大喝:“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黄景容急忙放轻了脚步,悄悄凑过去,站在一道树墙后面,侧耳倾听,一俟听清文皓和云轩议论的内容,黄景容不禁惊得魂飞魄散。
杨帆那个祸害已经制止了三州援军对山寨的援救;杨帆和嶲州刺史张柬之等多位朝廷官员已经上书朝廷弹劾他;薰期和孟折竹已遣使赴洛阳向天子请罪,并自陈造反缘由;薰期和孟折竹已提出议和条件,必须交出他黄景容的人头,否则一切没得商量。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一道道惊雷劈在黄景容的心头,劈得他失魂落魄。他紧紧抓住一根厅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身子软下去,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文皓和云轩身上,但是接下来的一番对话,却让他更是心惊。
“不可能!我怎么能这么做?邀请姚州各部土司,公开向薰期、孟折竹请罪,那也罢了,不过是威风扫地而已。反正取而代之的计划失败,我们这对难兄难弟做不得姚州最大的土司,也就当不成这都督和刺史了,便低低头也无妨。
可是,献上黄景容的人头,这怎么可以?如果我们杀了黄景容,把他的人头交出去,我们就是背信弃义、卖友求生!我们丢的不再是面子,而是人心!从此以后,我们不要再指望有一个部落肯与我们联盟,我们在姚州将成为孤家寡人!”
文皓脸色铁青,扭曲得非常可怕:“云兄,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看不出薰期老贼这一招有多么阴险?如果我们这么做了,我们在姚州将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第五百三十六章 狗急跳墙
云轩的声音有种英雄迟暮的落寞:“文兄,我们还有得选择吗?”
他颓然坐到石凳上,黯然道:“杨帆没死,朝廷一定会知道真相。你不用否认,你看看黄景容必欲置那杨帆于死地的态度,就知道此人只要活着,一定能坏了他的好事。朝廷知道真相,意味着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文皓,绝望地道:“这也就意味着,你我已经没有倚仗,不会有援军来了,不会有人替咱们出头了,你我还能怎么办?”
有野心的人未必有相应的胆色和才能,有些有野心的人成功了,更多有野心的人却是志大才疏,最终害人害己。云轩恰恰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初文皓对借助朝廷之势逼反乌白两蛮本来犹豫不决,是他坚持己见,而今眼见情形不妙,他又最先胆怯后悔起来。
文皓惨然道:“当初我本不愿响应,是你一意孤行。如今低头,除了众叛亲离,还有什么?”
云轩听出他的犹豫之意,眼睛亮起来:“怎么会没有?我们现在承认失败,至少还可以保存实力,那样的话,即便你我没有机会取而代之,可是我们的儿子呢?孙子呢?几百年后,谁还记得你我今天干过什么?我们要争的,本就不是你我一时的荣耀和风光,而是未来谁的家族能成为姚州最强大的势力。
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我们的精锐一旦被他们吃光,你以为其他部落不会起而效之,把我们吞并吗?薰期和孟折竹实在不济还可以投奔吐蕃或南诏,我们呢?他们是横在我们外面的一道屏障,我们借助不了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完蛋啦!”
文皓重重一拳捶在石几上,他的手上渗出鲜血,可他却似完全没有一点感觉,他现在真是后悔极了,悔意像一条毒蛇,一口一口地噬着他的心脏。
云轩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如果……你实在不同意由咱们来杀掉他,那么咱们把他交出去如何?”
文皓沉声道:“这与我们亲手杀了他有何区别?”
云轩垂下眼帘,阴沉地想了想,忽地张开双眼,兴奋地道:“有了!我有一计,可以让咱们满足他们的要求,又不致令你我身败名裂!”
文皓耸然道:“什么办法,你说?”
云轩兴奋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想法对文皓说了一遍,文皓听了双眼蓦地一亮,欣然道:“此计似乎可行!”
黄景容站在树墙后面,听他二人计议如何正大光明地杀掉自己,只气得肝胆欲裂,他攥紧双拳就想跳出去斥骂,一步未迈,忽尔想到,他现在已被这两个人抛弃,这时已不是他大发淫威的时候了,若是跳出去,只怕两人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他干掉了……
黄景容眼珠转了转,咬着牙,悄悄向后宅退去……※※※※※※※※※※※※※※※※※※※※※※※※※一般来说,攻打城池,除了里应外合、偷袭等手段,不外乎就是以火烘以水泼通过热胀冷缩裂坍城墙,深挖地洞潜入城内,以及云梯、撞木一类的方法,可是在这山里这些法子全都没有用武之地,主要就是厮杀、冲锋、反冲锋。
只是因为地势的不同,无法进行大兵团做战,所以战斗规模相对较小。但是对于这些土兵来说,这样的战斗已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箭矢横飞,竹制的投枪不要钱似的泼洒出去,随手抓起的石块也能成为武器,每进一步,都是以血肉之躯趟开一条血路。
这里没有军纪可言,也没有进退有序的章法,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号令根本无法严明,整个战斗是漫山遍野式的,常常是这里下达了命令,过好半天散布在山坷里、草丛里、树林中作战的士兵才通过别人的反应明白主将的意图。
尤其是散布在丛林中的单兵们,他们的环境更加凶险,他们之间的战斗没有那种极度血腥的壮烈,却让人时刻保持着紧张的状态。你不知道草丛里会不会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树上会不会突然掷下一根竹矛、哪里突然会坍陷一个布满竹刺的陷坑,你也无法确认不知从哪儿就会突兀地冒出一群敌人。
这种时刻提起精神的战斗比起沙场上敌我分明的战斗更加煎熬精神,也更容易叫人崩溃,很多人为此变得神经兮兮,战友被各种阴险的杀招害死的,更是激忿满腔,哪怕突然遇到小股敌人,对方明知不敌,情愿弃械投降,也要扑上去杀个精光。
崎岖的山道上,倒毙着无数的尸体,有脸孔涨紫、双眼怒凸的,那是中了毒箭;有被竹矛射穿身体的,因为竹矛的支撑,身子还佝偻着立在那里;有被刀剑劈死的,也有扭打在一起脑浆迸裂的,死者手里还紧攥着沾满红白之物的石头……,饶是见惯死亡的人,看了也是触目惊心。
文皓又派出了信使,这场仗真的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固然乌白两蛮也会伤亡惨重,可是军心涣散、缺粮无援的山寨更加坚持不下去。
信使摇着白旗下山了,虽然战士们已经杀红了眼,但是对这摇着白旗的使者,他们还保持着一分清醒,没有向他们发动攻击。很快,就有小头人发现了状况,派来几个亲兵护着他们下山去了,而山坡上的战斗却依旧继续着……※※※※※※※※※※※※※※※※※※※※※※※※※薰期听了来使的话,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文皓和云轩,真是丢尽了我姚州男儿的脸,这样的招法也想得出来。”
文皓的信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无耻的主意确实是自己的主子出的,他也无从反驳。
孟折竹屈指轻轻叩着案几,似笑非笑地道:“妙!妙极!先让双方正式谈判,再叫我们出其不意擒杀黄景容。如此一来,黄景容之死,顶多是他们保护不利而已,而谈判是四大部落早已商定的,关系到的是四大部落的切身利益,黄景容这个外人的死,自然不会影响谈判的进行,这是文皓土司和云轩土司顾全大局之举啊,倒是我们显得有些睚眦必报了。”
薰期把脸一沉,喝道:“打得如意算盘!我们不答应!你回去告诉文皓,要投降就投降,不要婆婆妈妈的,黄景容是挑起四族大战的罪魁祸首,必须交出来!否则,我们唯有死战到底!”
“且慢!”
杨帆笑吟吟地插嘴了:“黄景容在嶲州为了勒索财物,绑架薰期头人,到了姚州,为了制造事端,向朝廷邀宠献功,又怂恿文、云两部落向两位土司大人挑衅,激起四族大战,可谓新仇旧恨、个人之恨、部族之恨集于一身,薰期土司愤而杀之,这是激于义气,并不丢人。仗再打下去,咱们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已经有那么多勇士捐躯了,文、云两位土司的打算固然令人不齿,可是为了那些族中勇士,两位土司大人又何必计较呢?公道自在人心!”
孟折竹道:“嗯……,既然杨钦差这么说,我看,便答应了他们也无妨。”
眼下的杨帆可不是河白寨子时的杨帆了,现在主动已经操之于他手,姚州这场大乱的定性就着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态度将决定姚州的未来是战争还是和平,他的意见,孟折竹和薰期就不能不考虑。
“好吧,既然杨钦差这么说……”
薰期瞪了文皓的信使一眼,道:“你还不回去告诉你们的土司大人,早早准备!”
“是是是!”
那信使喜出望外,山上还在打仗,每延误一刻,就不知多死多少人,他的三个儿子也是其中的战士啊,一俟得了回信,他是一刻也不想等了,赶紧向杨帆三人鞠躬:“多谢仁慈的钦差大人,多谢宽宏的薰期土司、折竹土司……”
杨帆笑而不语:再打下去文皓和云轩就要被残了,这两个野心家留着他们对朝廷未必是坏事,对薰期和折竹来说,也未必是坏事。乌白两蛮现在已经联盟,既有战争之谊,又有翁婿之义,如果在姚州排名第三第四的两大部落垮了,他们的领地和势力势必更上层楼。人的野心和**,是随着力量的增涨而不断增长的,那时,可能不管对朝廷来说,还是对乌蛮白蛮来说,便都成了坏事。
山寨里,文氏祖宅的后花园里,黄景容青渗渗的一张脸,两腮上的棱子肉紧紧地绷着,看着面前两个执役,这两个人是他从京城里带出来的两个随从,原本都是市井间悍勇好斗的泼皮。
黄景容道:“该说的,本官都已经对你们说了,现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蹦不了我,也跳不了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就这么个结果。方才本官所说的办法,是咱们唯一的活路,你们两个可已想好了?究竟是干还是不干?”
第五百三十七章 鸿门宴
方才文皓和云轩兴冲冲地来找黄景容,对他说经过多次洽谈,薰期和折竹已经基本上答应了他们的赔偿条件,将由黄御史和杨郎中两位钦差担任调停人,双方正式举行谈判,谈判成功便歃血为盟,从此缔结兄弟之盟,永不侵犯。
文皓和云轩说的就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文皓负责向他通报双方接触的过程和结果,云轩则在一旁似乎对如此让步犹有不满,不时还要发几句牢骚,令文皓的说辞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奈何黄景容早已偷听到他二人的商议,心中只是冷笑,脸上却扮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还佯作不满地训斥了他们一番,又经二人百般解说他们的苦衷,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文皓和云轩一离开黄景容的住处,便长长地舒了口气,演这种戏,他们真的很累。黄景容陪着他们演戏,似乎也筋疲力尽了,送二人离开后他回到房中坐下,沉思半晌,这才唤过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躲到了后花园去。
黄景容汲取了文皓和云轩的教训,特意挑了一个小亭,居高临下,四处又没有树木掩映,以免隔墙有耳。
黄景容已经仔细考虑过,他不能同文皓和云轩公开决裂,如今他身在文皓的山寨里,就是文皓砧板上的一块肉,公开决裂,他必死无疑。
逃也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听说乌蛮战士遍布山寨四周的丛林,就连山寨中同样擅长丛林作战的士兵出去也是九死一生,更不要说他这种以前只在名山大泽游览过,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丛林为何物的一介书生了。
可他不想死,不想坐以待毙,他想活着,眼下就必须依赖文皓和云轩的包庇,可这两个人已经决定抛弃他了,那他该怎么办呢?他只能想办法把文皓和云轩继续绑在他的战车上,死心踏地的为他而战,这是唯一的活路。
所以黄景容把两个跟班唤到自己面前后,便把眼下的险恶形势对他们坦率地说了出来。在他的说辞中,他固然是要死的,这两个跟班也绝无幸理。
虽然黄景容是为了让他们两个死心踏地的为自己所用,但他的话却也不是诳语,如果对方要杀他,的确不可能让他的这两个跟班活着回到京城,说出他们亲眼所见的真相。
两个跟班听了黄景容的话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再也看不出半分血色。
秦舞阳十二岁便于闹市杀人,令众人不敢忤视,到了秦王大殿上,却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街头巷斗,那是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与黄景容要他们做的事所需要的勇气和胆魄实不可同日而语。
“黄某的身家性命,就要拜托给你们了!此事若成,回到京里,本官保你们一个富贵前程。若是不成,本官死在这里,你们两个也活不了,你们若能把这利害想个透澈,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黄景容笑了笑,又道:“黄某也怕死,因为怕死,所以才要拼,你们怎么想?”
两个御史台的执役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咬牙道:“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一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干了!”
黄景容大喜,连忙起身执起二人的手来,亲切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人虽然从出京就跟在黄景容的身边,可是两个跟班的,黄景容还真没问过他们的名姓,平时招呼他们也只是“来人!”“你去”一类的话,他们的姓氏黄景容或还隐约记得,名字却是根本不知道。
两人分别回答道:
“小的姓洛,叫洛梦亦!”
“小的姓李,叫李世淳!”
“好!”
黄景容重重一点头,慨然道:“来日若死,你我便是同穴之鬼;来日若活,你我便为异姓兄弟!”
两个泼皮出身的执役激动的满面绯红,因为黄景容的尊重和许诺,令他们颇有一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停战了。
看着寨子里顿时安详下来的气氛,感受着周围人的反应,文皓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山前一片开阔地上,用竹木搭起了一座大棚子,竹篾匠心灵手巧,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搭出了一座巨大的棚屋,上边铺了青青的野草,棚子下边非常阴凉,紧跟着,又有人拖来竹席、毡毯、几案,歃血为盟用的大牯牛,酒坛子在棚屋边堆成了小山,不远处挖了几个馕坑,几头全羊被吊进坑里,肉还没有熟透,肉香已经四溢。
这个位置很好,文皓如果安排兵马偷袭,必须得从那条山道上下来,从这里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等他们赶到山下,在棚屋中谈判的人早就可以乘马离开了。同样的,如果薰期想暗埋伏兵,这里除了山的一面,三面一览无余,兵马未到文皓等人就能退回山上。
双方的主将此时还没有到,他们已各自派了一位大管家来,带了十多个人,负责安排会场,也负有检查对方是否暗中做手脚的责任。
一根竹竿立在地上充作日晷,影子渐渐与竹竿重合,又向东方倾斜过去,当它倾斜到三步距离时,山上出现了一群人。大地上,远方也有一群奔马向这里驰来。站在山坡上,可以看清那群奔马,瞧着不过二三十骑,文皓等人这才放心,继续向山下走来。
棚子足够大,方圆五六丈,碗口粗的竹竿撑起,棚下两排长几,左边坐着的薰期、孟折竹以及乌白两蛮的大头人,右侧则是文皓、云轩两位土司和文、云两族的大头人。
本来孟折竹是事事不愿落于白蛮之后的,他最喜欢和白蛮一较长短,像当初赴姚州拜见钦差,听说薰期不去,已经到了半路的孟折竹马上打道回府,换了一个人去。
但如今不同了,他现在是薰期的女婿,乌白两蛮尊老之风比之中原丝毫不差,自己的老丈人坐上首,他连个屁也放不出来。
两排长几最上首横着两张矮几,那就是黄景容和杨帆这两位钦差的坐席。两个人是大周的钦差,现在的穿着却都是当地土著的衣服。
黄景容的衣服扔在姚州城了,本来穿着的那一身经过一路的逃难,也早就破烂不堪,杨帆本来就没带官服,他孤身一人,只带了证明身份的印信和圣旨,其余的东西都在马桥那儿。
双方的人见了面,一个个怒目而视,尤其是那些自己的寨子在战争中毁损严重的大头人,个个咬牙切齿,一副一言不合就会拔刀相向的模样,就连薰期和折竹见到文皓和云轩,也是一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的模样。
反观杨帆和黄景容,在河白寨子时,黄景容亲自督战要打下山寨,目的就是要置杨帆于死地,此番杨帆围困文皓的山寨,谈判的首要条件就是宰了黄景容,两个人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可是二人笑得满面春风,却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啊!黄御史,请座!”
“不不不,你我同为钦差,杨郎中职位在黄某之上,理应先座。”
“哈哈哈,论年纪,杨某可是晚辈,黄御史不坐,杨某哪敢就坐!”
薰期、孟折竹、文皓、云轩和一众大头人看着这两个人假惺惺的模样,不禁直翻白眼儿,暗自腹诽:“都他娘的亮刀子了,见了面还这么装模做样,你们这两位朝廷钦差用不用这么恶心人呐?”
“好吧,既然杨郎中这么客气,那黄某就托个大,呵呵……”
黄景容向杨帆拱拱手,在首席先坐了下去,杨帆却不就座,又对黄景容拱手道:“黄御史,当初在河白寨子,为了取信于官兵,杨某曾让他们持本钦差的勘合印信去见你,这枚印信,现在是否可以还给本官了?”
杨帆说着,瞟了一眼站在文皓身侧的凌破天。黄景容好象才想起来似的,“啊!”地一拍额头,道:“杨郎中若是不说,黄某险些忘了”
黄景容从袖中摸出一枚黄澄澄的印信递与杨帆,杨帆验过无误,收到袖中,又向黄景容施了一礼,这才在他旁边坐下。
黄景容如今自然不会在一枚印信上和杨帆计较。方才双方头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他已经看在眼里,对自己的计划又笃定了几分。双方的土司和头人之间,满是仇恨、猜忌和互不信任,只要溅上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能烈火,他的主意大为可行。
黄景容如今要想保命,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谈判桌上制造一场刺杀,让双方彻底决裂。杨帆是必杀的人,但是杀一个杨帆未必能改变局面,还要再杀掉对方一个重要人物,双方才能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至于杀谁,这个人可以是薰期,也可以是孟折竹,不管是他二人中的哪一个,只要这个人一死,文皓和云轩就别无选择,哪怕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也只能裹挟他逃回山去,负隅顽抗,再无谈和的余地。
当然,猝袭中,他也可能被当场击杀,可这已是唯一的机会。
黄景容知道双方合谈的前提条件就是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他不知道杨帆这边准备何时发动,所以,他打算先发制人。
双方刚一落座,黄景容便开口说话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猝杀
杨帆并没打算马上宰了黄景容,动手的人可以是薰期的人,但是他的致死之由必须说开,要得到文皓一方的认可,也就是说,黄景容的死,必须是参加谈判双方一致认同的结果。
不是杨帆太小心,而是没有经过朝廷,杨帆身为一位钦差却伙同地方蛮族处死另一位钦差,哪怕那个钦差有一万个该死的理由,一旦被朝廷知道详情,这都是犯忌讳的事。
文皓等人现在只求休战,可以默许杨帆一方处死黄景容,可以答应种种条件,未来却难免不再生出别的想法,所以一定得把他们拉进来变成同谋,这样的话就不能猝杀。而且也没有必要猝杀,现在就算给黄景容插上一对翅膀,难道跑得了他这个鸟人?
可是杨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黄景容居然知道了谈判双方的打算,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了!
黄景容什么都没有说,他擎杯在手,有些紧张地举目四顾,似语将语,酒杯却突然失手滑落。“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四溅,众人诧异地向他举目望去,不明白这位钦差为何如此失态。
酒杯一落,站在黄景容身后的两个护卫便同时动手了。
洛梦亦一刀斩向杨帆的头,李世淳脱手掷出一口飞刀,直取孟折竹的咽喉。
黄景容不需要说什么,他只需要一场大乱。只要杨帆和一位土蛮首领横尸当场,现场这些人之间马上就会爆发一场恶战,没有任何人再可以阻止他们。
哪怕双方都是聪明人,都能看破并且马上看破这是他的阴谋,薰期和乌蛮的大头人也只能用对方所有人的血来给孟氏家族一个交待。而文皓和云轩除了铁了心与对方死杠到底,也再没有第二条路走。
那时,他活着远比死了对文皓和云轩一方用处更大,哪怕这两个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得把他当老祖宗供着。
杨帆看到黄景容失手落杯,心中顿时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虽然“失手落杯”远不及“掷杯为号”或者大吼一声“动手”更能令在场的这些土蛮头人们立生警惕,但是对他这个中原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从小到大,各种故事里面,“掷杯为号”这个桥段用的实在是太滥也太有名了。杨帆心生警惕,马上扭头看向黄景容身后的两个侍卫,黄景容一介书生,如果有危险,一定来自他身后的这两个人。
两排长几,最前面是横向的两张几案,杨帆和黄景容的坐位分别挨着与他们一派的人马。杨帆坐在左边,黄景容坐在右边,洛梦亦和李世淳就站在黄景容身后。
黄景容手中酒杯一落,两个人便同时动手,洛梦亦拔刀出鞘,“嚓”地一声响,一道寒光卷向杨帆的脖子。李世淳站在最右侧,身边是洛梦亦,身前是黄景容,他的视线因此受到干扰,不便攻击坐在左首最上席的薰期,所以他选择了孟折竹。
他掷出的飞刀上面淬了毒,刀刃泛着奇异的蓝光,蓝色的飞刀笔直地飞向孟折竹,直取他的咽喉。
杨帆心生警惕,微一侧首,眼角刚刚瞟见一道寒光劈下,立即侧身一倒,迎着那道刀光倒了下去。
洛梦亦这一刀志在必杀,他也知道杨帆有一身功夫,担心他察觉到后会闪躲,所以他一刀劈出,手上留了三分力,不管杨帆是后仰前探还是顺着刀势向左侧躺倒,他都可以及时调整劈砍的角度继续斩下去。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杨帆会选择迎着刀子向右倒过来,这是完全违反人的本能反应的。
刀贴着黄景容的肩膀斜着向杨帆的脖子劈下去,杨帆迎着这道刀光主动倒过来,两下里一迎凑,差之毫厘地错过了这一刀,杨帆的头倒进了黄景容的怀抱,刀贴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
洛梦亦大吃一惊,他留了三分力,可以调整利刃劈向的角度,却不可能及时止住劈砍的方向,转而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进攻。洛梦亦急忙把手腕一沉,刀刃向下,想要削伤杨帆的腿,他的刀也淬了毒,只要刮破杨帆的一点皮儿就足够了。
这时他才发现杨帆并不是向黄景容的怀里倒下来,而是窜过来。杨帆在倒下的同时,双足用力一蹬,在他身下本是一张光滑的凉席,可他双脚这么一蹬,竟蹬的凉席整个儿向左侧移动了一尺有余,他的身子籍这一蹬,贴地窜向黄景容的怀抱。
洛梦亦一刀劈空。
杨帆身形窜出的刹那,竟还眼观六路,看到了李世淳掷向孟折竹的那口飞刀。
孟折竹一身武勇,正面做战的话,十几个骁勇的大汉也近不了他的身,但他并不精通小巧腾挪的功夫,他在这方面的造诣比起杨帆,简直可以用蠢笨迟缓来形容。
眼看着那口明晃晃的飞刀射向自己,孟折竹心中想躲,可身体却无法立即做出反应,在外人看来,他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口飞刀向他射来,躲都不躲。
杨帆见飞刀射向孟折竹,心中也是一惊。如果孟折竹被刺杀当场,乌蛮绝不会善罢甘休,白蛮不管出于道义还是切身利益,也只能选择与乌蛮同进同退,乌白两族与文、云两族必成死战,说不定南诏、吐蕃也会趁机闯入姚州,导致西南大乱……这一切想法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杨帆身体倒窜而出的同时,伸手一拂黄景容落在几案上的那只酒杯,酒杯化作一道白光,呼啸而去,竟后发先至,“叮”地一声击中了那口飞刀的刀柄。
“哗啦!”
“呯!”
黄景容和身前矮几间的距离不大,容不下杨帆的身子,杨帆这一窜出去,将整张矮几挤得向外飞出,同时把黄景容挤得向后栽倒,撞在洛梦亦的身上,撞得洛梦亦站立不稳,向侧后方退了一步。
那只酒杯击中飞刀的刀柄,登时碎成几片,飞刀被酒杯斜刺里一撞,刀尖转了方向,旋转如轮地飞去,竟从左而右,“噗”地一声刺中文轩手下一个大头人的肩膀,疼得他大呼一声按住了肩膀杨帆纵身从黄景容身前穿过,眼看李世淳就站在那儿,杨帆顺手一抄,抄住李世淳的脚脖子往怀里一带,李世淳倒摔出去,一跤撞在一根碗口粗的立柱上,撞得棚子一阵摇晃。虽然这棚屋扎的结实,没有被他撞倒,许多青草却从棚顶飘落下来。
棚屋下一片混乱,当杨帆猱身而起的时候,双方的土司、头人们已纷纷跳起,一脚踢开案几,拔刀出鞘,破口大骂着就要冲上前去,双方候在帐外的几十个侍卫见棚下发生意外,也纷纷拔刀向帐中冲来。
“不要动手!”
杨帆眼见混战将起,凌空一跃,在空中团身一翻,稳稳当当地落在剑拔弩张的双方中间,沉声大喝道:“统统住手!此事与文、云两位土司无关!”
“没错!没错!不关我们的事,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文皓的脸都吓白了,为了表示自己无意动手,他急急还刀入鞘,双手高举地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释:“两位土司,我们全然不知情啊!我们是诚心求和的,根本不知道他会动手。”
云轩挺刀冲向黄景容,厉声大吼道:“混帐东西,你这是干什么,想陷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么?”
黄景容被杨帆的身子撞得倒摔出去,杨帆的臂肘还撞中了他的鼻子,一时鼻血长流,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帐中情形,知道大势已去,不禁绝望地骂道:“你这个懦夫!你和文皓都是没用的懦夫!本钦差当初怎么会选择与你们合作!有朝廷兵马相助,你们居然还能落到这种地步,还要出卖本钦差向他们乞饶求活!无耻之尤!无能之极!”
文皓大骇道:“你怎么知道的?”一句话出口,方知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云轩恼羞成怒地向冲进帐来的手下吩咐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文皓急急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释:“两位土司,这全是黄景容一人所为,实与我等无关。我们既然答应和谈,怎么可能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来,两位土司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我们……”
这时忽然有人惊叫道:“祤破!祤破头人,你怎么了?”
众人闻声望去,就见方才被飞刀刺中的那个头人脸色乌黑,他怒凸着双目,吃力地叫道:“刀……刀上有毒……”说完就“噗嗵”一声软倒在地,旁边一个头人赶紧蹲下去试了试他的呼吸,大叫道:“他死了!祤破头人死了!”
众人看看被毒死的祤破,再扭过头,用怪异的令人毛骨耸然的目光看向黄景容和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一口口寒光闪闪的铎鞘被他们举了起来。
“砍他!砍死他!”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一片刀光剑影便蜂拥过去,乌白两蛮的头人和文、云两族的头人一拥而上,一柄柄铎鞘此起彼落,只听人群中先是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然后又是一阵惨叫声,最后只剩下“噗噗”的利刃入肉声了。
等那些溅了一身血肉的头人们泄了心头怒火,慢慢退开时,地面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滩,完全看不出一点完整的人的模样了,黄景容三人在众人盛怒之下竟被乱刀斫为肉酱。
孟折竹眼见黄景容已经毙命,心头的怒火才平息了一些,他再看看那个中毒而死的头人,想想刚才那口飞刀乃是射向自己,如果不是杨帆脱手掷出酒杯,此刻横尸当场的必是自己无疑,心中不禁又是后怕又是感激。
杨帆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一堆已不辨形状的血肉,颊肉微微抽搐了几下。
杨帆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眼仍旧手持血刃的双方头人,沉声道:“黄景容为饱一己私欲,蓄意挑唆姚州诸部争斗,奸计败露,被义愤填膺的诸部头人将其斩杀,不知杨某所见所闻,是不是这样?”
文皓和云轩对视了一眼,连连点头道:“钦差大人所言甚是!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杨帆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文土司和云土司应该把此事奏明朝廷,不然这妄杀钦差之罪你们可担待不起,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件事的全部经过,本钦差都看在眼里,我可以为你们做个见证!”
文皓好似含了一口的黄莲,咧咧嘴,涩然道:“钦差大人英明,文某多谢钦差大人为我等主持公道!”
杨帆打了个哈哈,说道:“那么文土司这就动笔吧,趁你写字的功夫我们可以把这里好好清理一下,我相信……接下来的和议一定会很顺利!”
第五百三十九章 投桃报李
杨帆和薰儿并肩沿着山路向上走去,山路狭窄,两侧都是茂盛的灌木,一些藤花和不知名的野果点缀其间。当然,时不时的也会窜出一条肥嘟嘟的长虫,就在刚才,杨帆分开树枝,一条足有四尺多长的大蛇就从树上垂下来,吐着蛇信,想要吓退这个侵入自己地盘的生物。
杨帆在南洋住了多年,蛇是长见的生物,他并不害怕,薰儿姑娘的胆子貌似比他还大,一探素手,就抓住了那条蛇的七寸,在手里把玩了一阵,才把那条蛇远远地丢进草丛。
这里曾是土蛮和文、云两族的战场,步步陷阱、步步杀机,而今却是一片坦途,放眼望去,都是原野丛林特有的盎然生机,就连碎石小径上的血迹,也被昨日的一场大雨冲洗的干干净净。
两人并肩走着,薰儿好奇地问道:“杨大哥,你为什么不去姚州呢?我听说招安是极大的功劳,明明在那位裴御史赶到以前,你就已经促成双方和谈了,何必把这份大功劳拱手让给他呢?”
“这份功劳,我不能抢!”
杨帆笑了笑,把玩着薰期赠送给他的那柄铎鞘,轻轻一挥,面前一截树枝便无声地落地,果然锋利之极。
杨帆解释道:“有时候,功劳并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这样的功劳,抢到手会后患无穷。黄景容之死虽然各部落都有份儿,不怕有人说出去,可它的破绽太多,禁不起推敲。那个裴御史是个极精明干练的人,分功给他,他才会帮我揩屁股。”
“什么?”
薰儿脸蛋晕了晕,有些羞涩的窘意,杨帆这句话她不是太明白,不知道揩屁股是什么意思。杨帆解释道:“就是说,我要让他在这件事上沾些好处,我有什么漏洞,他才会帮我去圆。”
“哦……”
薰儿凝眸想了想,摇头叹道:“你们官家人的心思,比浑浊水底的游鱼还难以琢磨,我想不明白。”
杨帆笑道:“为什么要想明白?你又不在官场,能活得单纯一些,是你的幸福。不过,也只能在你们这样的地方,才能有这样单纯的生活,如果我在官场里也像你这样活着,怕是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那……那你何不到我们这里来生活呢?”
薰儿壮起胆子问道,一句话说出口,脸上便泛起桃花般的红晕,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希冀地瞟一眼杨帆,马上逡巡地闪开,可略一闪避,忍不住又再偷偷瞟他一眼,那种少女羞态说不出的动人。
杨帆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话,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停住脚步,转首望向山下谷中。
薰儿眸中掠过一抹失望,轻轻地叹一口气,幽幽地道:“这里对你来说是一片蛮荒之地,你当然不会来啦。你那娘子……想必也是一位大家闺秀吧,她怎么可能受到了这里的生活呢。”
杨帆咳嗽一声,指着谷中道:“那里……是高青山么?”
薰儿幽怨地瞟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向谷中望去。
谷中有一片开阔地,有五匹马分别朝向五个方向站着,在五匹马的中心点有一群人,两人举目看去的时候,那群人正向四下里散开,从山上望下去,依稀可以看见原地还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呈大字型趴在地上。
有人跳上了马,挥鞭驱马向前冲去,那个大字形的人一下子被拉得悬停在了空中。只停了一刹,便爆起一团血雾,那个大字形的人被扯得四分五裂,五匹马分别拖着一截躯体向前猛冲过去。
杨帆和薰儿站在半山腰上,听不见山下的惨呼,可他们分明感觉到了那声凄厉到骨子里的惨叫,薰儿打了个冷噤,下意识地向杨帆靠近了些。
杨帆低声道:“那个人应该是谢传风,他被处死了。”
薰儿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恨恨地道:“那是一个畜牲,他不只祸害了涟新姑娘,还砍掉她一条手臂,该当此报!”
杨帆眯着眼向山下望去,只见那五匹马各自拖着一截躯体一直向前,并不见回来,不禁疑惑地道:“人都已经处死了,他们这是往哪儿去?”
薰儿道:“五马分尸,然后把他的躯体丢的远远的,让他永远都不能合为一体,魂魄不全,就算转世,也不能为人。”
杨帆默然片刻,缓缓抬头,看向湛湛天空中的一朵白云:云被阳光照着,白的耀眼。看它的形状,就像一位穿白衣、戴布凰、身背水篓的白蛮姑娘,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正快乐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鼓角轰鸣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从戎州、嶲州和岭南道来援的官兵已经接管姚州城,成为此间主人。
因为文皓和云轩兵败,其所作所为受到姚州地方各部落的抵制,已经不可能继续履行都督和刺史的职责,虽然朝廷还没有下旨免去他们的职务,但是他们的土兵已经撤回自己的部落,把姚州交给了从其它三州赶来赴援的朝廷官兵。
薰期、折竹、文皓、云轩以及姚州其他各部的土司都穿着各部族的民族服装,站在姚州城门前等候着宣抚钦差的到来。
裴怀古从剑南道只带来八百骑士,八百人在姚州这种多山多水、道路崎岖的地方,一旦发生战争就是山地式的游击战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裴怀古摆出这样的阵仗,就是明白告知姚州各部头领,他是来招抚的,不是来打仗的。
顶盔挂甲的八百名骑兵勒马站住了,八百铁骑,肃立无声,飘扬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剑南道观察使、宣抚钦差裴怀古的车驾缓缓从队伍中间驰出,戎州、嶲州和岭南道的三卫将领和薰期、折竹等人一起趋前迎接。
裴怀古如今四旬左右,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此人官声极好,刚直不阿,为官清廉,遇事敢为,素有谋略,在右御史台享有盛望。
他是去年年初担任剑南道观察使的,观察使虽然权力极大,但是这种官职不是常职,一般最多任期两年就要调回京去。裴怀古还有半年就要回京,不想却在治内出了造反这样的事,他也想在自己任期内圆满解决此事,免得在仕途上留下污点。
裴怀古出发时并不知道姚州的内战已经中止,不料当他赶到姚州后,却获悉交战各方的土蛮已经息兵罢战,歃血为盟,裴怀古听了自然欢喜。
可事情至此并不算完,罢战只是交战各方的土蛮部落之间罢战,其中文皓和文轩是有朝廷命官身份的,薰期和折竹与之一战,便是造反,这件事不管抚也好,剿也罢,必须得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才能体面的结束这场战乱。
本来裴怀古心中已经有了些打算,可是随后他又接到消息,钦差黄景容死于乱军之中,裴怀古闻此消息顿觉棘手,御史台的反应他可以不去理会,然而钦差乃天子使节,钦差被杀,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让朝廷接受的合理解释,天子威信扫地,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
而且,他已经敏锐地嗅到,黄景容之死似乎有另一位钦差杨帆暗中活动的影子。虽然他隶属御史右台,但他一直巡守地方,对于御史台左右两台之争并不想干预,对御史左台和刑部之争更不想干预。
杨帆和黄景容背后都牵涉到一支甚至数支势力,如何处理才能掌握好这个度,棘手啊!
车驾已经停下,裴怀古想着这些棘手的问题,轻轻叹了口气,敛去眉宇间的一丝隐忧,弯腰出了车子。
众土司立在城门前,就见轿帘儿一掀,一位须发如墨,风神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的官员从里边弯腰走出来,众人知道引人就是裴钦差,军中将领和姚州土司纷纷上前参见。
裴怀古肃穆地扫了众人一眼,缓步下车,先向众人拱了拱手,便向身边一位武将声问道:“刑部杨钦差何在?”
那武将拱手道:“杨郎中职责在身,心忧诸道流人谋反一案,奈何姚州情形复杂,一时不得脱身。后来获悉裴御史前来姚州安抚,甚是欣然,便对卑职等说‘裴御史才器敏达,遇事敢为,乃国之干臣,既然陛下钦点裴御史解决姚州之事,姚州可以凿饮耕食、海晏河清了’。之后便放心地往黔中道去巡视流人了。”
“哦?”
裴怀古听了不觉有些意外,平息姚州判乱,这是多大的一桩功劳。这不仅仅是一桩功劳,更是一桩功德,是可以载之史册的。自从大唐开国至今,曾经有过多少位御史、有过多少位刑部郎中,可是他们在史书中有哪个人会留下一笔?
岁月悠悠,他们不管当初是如何的风光,都要湮灭于历史长河中。可是姚州叛乱是必然要载之于史册的,平息姚州判乱者的大名也能载之史册,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大机缘啊!这等诱惑,杨帆居然功成身退?
裴怀古深邃的目光从众人脸上轻轻掠过,将众人迥异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有些了悟地捋着胡须微微一笑,心中暗道:“这杨帆倒是个会做人的,他既推功于我,我若不帮他隐过,可就不近人情了……”
第五百四十章 高山无语
薰儿站在山巅,游目四顾,神采飞扬地对杨帆道:“杨大哥,你看这姚州山水美丽吗?”
杨帆纵目远眺,入目的是一片绿,如海洋一般没有尽头的绿,这绿色是鲜活的,远远的仿佛一个个澎湃而来的大浪,而他们就是站在浪尖儿上的那两个人。
起伏的绿浪之中,偶尔会有几株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突兀地冒出来一截,仿佛是绿色的海浪中露出的一段桅杆,而这桅杆的顶端,却是如云的一朵冠盖,仿佛是帆。看着这山、这绿,杨帆竟有一种当年第一次乘舟远航深入大海的感觉,杨帆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欣然道:“很美!这里的山跟北方的山很是不同,北方的山雄浑大气,纵横如龙,那里也有漫山的树,但不是这样的新绿,而是一种苍青色,就像披在巨龙身上的一身铠甲。
这里同南方的山也不同,南方的山圆润而优美,即便是偶尔有一座尖锐如剑地山峰矗立在那儿,也会被漫山遍野的树裹上一层柔和的曲线,就像一位美丽的水乡女子,穿着一件荷叶裙子,水灵灵的透着柔气……”
薰儿听着,不禁露出有些陶醉的感觉,欢喜地道:“杨大哥,你说的真好,没有一点文诌诌的话,可是听着就能想像那山的壮观或柔美,那么……你觉得我们这儿的山如何?”
“这儿的山嘛……”
杨帆叉着腰四下看了看,说道:“这里的山就像水,像一层一层的海浪,咱们一路走来,这山上处处都有泉水,只是那溪流都隐藏在翠绿的丛林之中,不显山、不露水,这就是姚州地境的山,就像这里背着水篓的白衣姑娘们一样,没有大红大紫,没有一见惊艳,可是越看越耐看。”
薰儿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有些痴迷:“你……你说话真好听,以前也有朝廷大员来过这里,还吟诗赞美过这里的山水,可我听不懂。你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去,把我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一下子都说了出来,听得又敞亮、又痛快!”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几绺青丝散落在她亮洁的额头,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再配着她那痴迷的眼神儿,更加迷人,那是一种美丽少女的春光,又岂是这自然的山水可以比拟的。山上有风,她的眼睛因之眯起,青丝在她眼前摇曳,便生出几分妩媚的丝缕。
杨帆只看了一眼,心头便是怦然一动,如此少女、如此风情,让他也有些禁受不住,可这自然的山水他可以尽情地欣赏,这少女风情,又岂是他能恣意享用的?因为,那风情只能为私人所有,而她……已罗敷有夫。薰期已把她许配给孟折竹,这件事杨帆也是知道的。
他赶紧转过身去,望着起伏的山峰,自言自语地道:“不知道薰期和折竹土司什么时候回来,剑南道被黄景容搅得靡滥不堪,其它诸道可想而知,怕是也都不成样子了,叫人想起来便心中不安呐。”
薰儿幽幽地道:“你就这么盼着离开么?”
杨帆干巴巴地道:“杨某公务在身……咳!”
话说到一半,杨帆就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只能用一声清咳代替他未尽的言语。
薰儿痴迷地看着他的侧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她从来也不知道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好看,叫她看了就眼饧骨软,不克自持。爱如潮水,似那连绵如浪的山峦,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冲击着她的心防,她有些控制不住了。
白蛮女子,爱慕一个人时从来就是大大方方毫不拘谨的,她们可以站在山坡上用嘹亮的歌声把一首情歌送给她心爱的男子,毫不介意漫山遍野的旁听者。她们可以当面向心爱的男人表达她的爱意,少女的羞涩和矜持从来都是要让位于她心中所爱的。
“薰儿姑娘,我们四下走走,就下山去吧……”
杨帆隐隐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感觉,就像有一只凶猛的野兽正在暗处窥伺着他,随时一跃,就把他吞噬为腹中的食物。他不安地转过身,刚刚说罢,薰儿便裹着一阵香风,忘情地扑进了他的怀抱,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杨帆呆住了,他张着双手,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到少女柔软芬芳的身子紧贴着自己,她的发丝被山风拂着,一丝丝撩在自己的脸上,喉头登时一阵发紧,呼吸也急促起来。杨帆紧张地四下看看,咽了口唾沫,道:“薰儿姑娘,你……你做什么?”
薰儿轻轻仰起头,痴痴地凝视着杨帆,布满红晕的俏脸上满是神圣的期待和虔诚的奉献:“我……我要把自己给你!杨大哥,你就要走了,我怕我现在不给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薰儿的娇躯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连人带声音抖得像狂风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但是这句话说完,她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不能嫁给你,我知道!但我可以做你的女人!”
薰儿认真地说着,脸上的红晕更浓,可是她的眼神里虽充满了羞涩,却再也没有躲避,她大胆地看着杨帆,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仰起,花瓣似的唇微微翕张,期待着他能吻下来,热烈的如火山一般,把她烧成灰也心甘情愿。
杨帆用力把薰儿的肩头往外推出一点,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道:“薰儿,你即将为人妻子,成为一族土妇,难道你忘了么?”
薰儿道:“我没有忘!所以,我不会缠着你的,今日之后,你是你,我是我,等我嫁过去,我会死心踏地做他的妻子。但是现在,我还不属于他,我只属于我自己,我愿意把我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我喜欢的男人,就是神,也不能干涉!”
杨帆道:“神当然不会干涉,哪怕乌蛮与白蛮失和,从此战事不断,文皓和云轩那种野心勃勃的人得到机会,再生事端。哪怕乌蛮和白蛮再度与朝廷开战,直至朝廷大军辗压过来,把两族辗得粉身碎骨。可这后果,你能承担吗?”
“什么?”
薰儿眨眨眼,眼神有些清明起来,只是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杨帆说的这样的可怕后果。
杨帆道:“因为我很自私!如果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就不会容许你躺进别的男人怀抱,为他生儿育女!你以为一夕之欢后,我就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似的满足地离去?不会,你若成为我的女人,就只能是我的女人!”
薰儿被他霸道的宣言欢喜的心都要炸了,她满脸绯红,一迭声地道:“我愿意,我跟你走!我……”
杨帆道:“然后呢?新娘莫名其妙地失踪,那就是逃婚,是奇耻大辱,乌蛮和白蛮将战火再起,文皓和云轩将混水摸鱼。如果折竹土司知道你是被我带走,还会不惜一切向朝廷开战,以雪耻辱!因为那已不是他失去一个女人的事,而是他全族的莫大耻辱!最终会怎么样?你会因为带给亲人和族人的不幸而后悔一辈子,再也没有欢乐可言。”
薰儿的脸色苍白起来。
杨帆放缓了声音,说道:“既然你知道这是你不可改变的命运,并且认可你父亲给你选择的丈夫,为什么不试着从现在开始就做他的好妻子?只有这样,你将来才不会真的后悔!”
薰儿有些迷惑地道:“这样,我才不会后悔?”
“是!这样你才不会后悔!”
杨帆真切地道:“当他对你好的时候,当你为他生儿育女的时候、当你真正爱上他,愿意与他厮守一生的时候,你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他,你才不会后悔!
偶然邂逅的机缘、生死与共的经历,的确容易让男女之间产生好感。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或许我们真的有可能在一起,可惜我注定要回洛阳,你注定要嫁给折竹。这一切都无法假设,无法重来!”
“薰儿,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活泼灵动,韵在天然,就似一方无瑕的美玉,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让这方美玉玷上污点。大丈夫立世,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人,我岂能图一时之欢,让你终生后悔!”
薰儿泪如泉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白玉无暇的脸蛋滚落下来:“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担心你对我的小嫂子不利,其实在我知道你只是做过她家坊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我担心,其实只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被你吸引了,你让我着迷,所以我以为别的女孩子也是这样。杨帆,你是一个偷心贼,而且是一个残忍的偷心贼,你连我这样一点点小小奢望都不肯给我,我恨你!”
薰儿突然抓起杨帆的手臂,用力地咬下去,杨帆没有动,也没有绷紧手臂的肌肉。薰儿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鲜血,鲜花般的唇瓣透着凄美的冷艳:“我恨你!我真应该见到你头一眼时,就把你砍成碎块!”
薰儿噙泪说罢,一把推开杨帆,哽咽着向山下奔去。
杨帆微微扬起手,又无力地垂下,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吧。
少女情怀总是梦,就让梦于梦中结束好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再斩一首
世事无绝对。
有些事其实是可以假设、也可以重来的。
比如,钦差黄景容就重新死了一回。
新任钦差裴怀古刚刚赶到姚州,前脚还没迈进都督府的大门,从京城赶来的八百里加急快马就一路追进了姚州城。
武则天又追下了一道密旨给他,裴怀古得了这道密旨,展开一阅,登时长长地松了一口大气,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有了这道圣旨在手,他所担心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姚州战乱留下的烂摊子,他可以打扫的干干净净。
武则天在圣旨中极其严厉地命令裴怀古尽快查明真相,若确系黄景容为了勒索贿赂,利用流人谋反一事株连土蛮、大兴冤狱,可将其就地斩首,以息众怒,并要求他尽快平息姚州动荡局面。
裴怀古揣好圣旨,马上摒退接迎钦差的各道官员和土司,只留薰期、折竹、文皓、云轩四人共商大事,他原本还担心这些蛮族头领听不懂他的暗示,却不想虽是蛮族,能做首领的又岂是平庸之辈。
四人都是多智多谋之人,其中尤以折竹和云轩为甚,裴怀古暗示的话只说到一半,这两个人就已心领神会了。于是,黄景容狐假虎威,为了勒索财物,在姚州大兴冤狱,逼反土蛮的经过在当事人双方你一句我一句的补充下渐趋完善,滴水不漏。
随后,姚州城中又传出消息,先前所传黄景容已死的消息实为谣言,黄景容还活着,只是被薰期和折竹土司拘押起来而已。裴御史精明干练,执法至公,到姚州不足两日,便已查明黄景容索贿受贿、逼反土蛮的种种事实,还起出了黄景容收受的各色财宝十余担,收受的各族美女数十人。
姚州百姓都亲眼看到了那一担担珠宝被裴钦差的随员挑着,从黄景容原本居住的府邸里运出来,还有那数十名各族少女,都被她们的父母兄长赶到府城接了回去,都督府前哭声一片,人人赞颂裴御史青天之名,痛骂黄景容贪婪无耻。
裴御史趁热打铁,决定依照国法,将黄景容斩首,以谢天下。可是黄景容已经被剁成肉酱,就算想斩一次首都无法斩了。
薰期曾经命人把黄景容的那身碎肉从土坑里掘出来,叫人用刀挑了黄景容的人头给他看过,薰期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觉得哪怕是找一个最好的忤作,也实在无法修饰黄景容人头上那刀砍剑劈的痕迹,只好另找了一具形体与黄景容相近的尸体叫裴御史用刑。
裴怀古煞有其事地安排了刑场,将观刑的百姓隔得远远的,叫人架了那具尸体登上斩头台。死尸一动不动,据说是因为裴御史念及同僚之谊,事先命人灌了烈酒下去,免他临终一刀再受惊惧痛苦,这一举措,又让裴御史得了一个慈悲之名。
“黄景容”被斩首后,人头挑上六丈高的长杆,在烈日下曝晒三天示众,直至那人头完全腐烂,裴怀古又个人掏腰包买一具薄棺盛敛尸体,停柩于姚州的一家寺院里面,等着黄家人来领回尸体,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在裴御史好心提示下,姚州土蛮各族首领又福至心灵地在姚州城为女皇陛下立了一块石碑,请姚御史着笔,在碑上刻下一篇称颂女帝英明、仁慈、宽宏、大度的铭文,这一切,裴御史当然都写成奏章,命快马传报京师了。
裴御史赶到姚州后,赏罚分明,抚民安居,雷厉风行地处斩黄景容,平息土蛮各族之怒,经过他的一系列努力,成功地化姚州大乱于无形,姚州战事平息了,白蛮、乌蛮两位土司率部落二十余万众重新归附朝廷,功莫大焉。
在裴怀古热情地帮杨帆揩屁股、同时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的时候,薰期命人快马赶到文皓部落的总寨,把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杨帆。
这样的处理结果,明显比诿过于文皓和云轩漏洞更小,更没有后患,所以藏在杨帆袖中的那道由文皓亲笔所写的如何处死黄景容的奏章自然就没有用了,杨帆随手便撕掉了文皓的那封亲笔奏章。
杨帆在决定把平息姚州之乱的大功让给裴怀古的时候,就知道裴怀古一定会尽量圆满地解决此事。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能处理的如此圆满。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武则天以八百里快马送来的这份圣旨。
武则天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平息姚州的动荡?她先前明明用拖延战术阻止杨帆介入御史台巡察各道的事,对御史台是持纵容态度的,如今却一反常态,这种改变实在耐人寻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薰期派来的信使只知道薰期告诉他的话,那就是黄景容之死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切勿再把文皓的奏章上报朝廷,其他的一概不知,杨帆琢磨不透内中缘由,只得耐心等待薰期和折竹回来……※※※※※※※※※※※※※※※※※※※※※※※※※※※※黔中道西临剑南道,南临岭南道,其交通比以上两道更加困难。
黔中道的蛮州,其治所在巴江县,朝廷以当地大族宋氏为蛮州刺史和巴江县令,世袭罔替。每一任的蛮州刺史和巴江县令由宋氏家族自行选出可意的子弟,向朝廷禀报由朝廷任命之后就是一任地方大员。
由于南方地理形势特殊,改朝换代很少会给一个世家带来巨大的变化,所以这些南方大族在当地根深蒂固,逍遥一方,其家族势力实比帝王江山还要稳固百倍。
那些大帝国不管曾经如何耀煌,有个三百年气运就算国祚长久了,可这些称霸一方的地方大族,其气运一般都是以千年计数的。
在大唐立国以前,巴江宋氏就在事实上统治此地已不知多少年了,其家族历汉晋南北朝直至隋朝建立,等大唐建国后,设立黔中道,又封巴江宋氏为该地的世袭刺史和世袭县令,此后宋氏一直统治着这个地方,一直到清朝初年,这个家族耀煌了多少代可想而知。
这一代的蛮州刺史叫宋楚梦,巴江县令叫宋万游,这是一对叔侄。这对叔侄近来很是苦恼,本来他们自治地方,天高皇帝远的甚是逍遥自在,谁知朝廷忽然派来一位叫刘光业的钦差。
这位刘钦差是御史台的人,到了蛮州之后,只是出去随便转了一圈,就说发配该地的流人意图谋反,叫宋楚梦派兵协助他去围剿平叛。
宋楚梦迫于无奈,只好派兵协助刘光业去抓捕流人,在刘光业的命令之下,如今已杀戮流人九百四十余人,几乎把发配蛮州的流人屠杀殆尽了。
这件事引起了蛮州许多部落首领的不满,因为这些流人被发配蛮州多年,不少人家已经与当地人通婚联姻。
南方这些大族乡土观念尤其强烈,被他结纳为自己人的,就无法容忍被人如此欺凌的。如今这些流人受到朝廷的捕杀,而钦差动用的又是宋氏的族兵,他们就纷纷向宋氏提出抗议,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地方大族之间的利益和政治关系错综复杂,由于千百年来的互相联姻,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更加难以分个清楚。宋氏叔侄既不敢得罪钦差,又要受到治下各个大族乃至本族内部的强大压力,他们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偏偏那刘光业似乎杀上了瘾,不把蛮州流人杀的一个不剩他就不肯罢休。宋楚梦已经不只一次给他送上厚礼,只求打发这个瘟神离去,可是刘光业却置若罔闻,每日带着土兵,到处以追杀那些逃亡的流人为乐。
今天一大早刘光业就带着土兵离城而去了,宋氏叔侄不知道这位钦差今天又要去祸害哪个寨子,正聚在一起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忽然有人急急来报,说是有一支钦差队伍赶到了蛮州城外,请刺史和县令前去迎接。
宋楚梦和宋万游一听登时叫苦不迭,一个刘光业还没走,又来了一路钦差,这些钦差莫非要把蛮州杀个血流成河不成?二人顾不及多想,只得穿戴起来,硬着头皮赶出城去迎接。
突然赶来的这路钦差人马是杨帆的副使孙宇轩和胡元礼,领兵的则是马桥,统帅着龙武卫的一旅之师。他们是从长安一路赶来的,路过夜郎的时候,他们还恰好遇到追赶而来的朝廷信使。
杨帆是单枪匹马行动的,不好查找他的下落,而孙宇轩、马桥一行人马人数众多,一路下来人吃马喂的全要靠地方官府供给,所以要找到他们很容易,而且信使也不知道杨帆是单独行的,因此一路循踪追上了孙宇轩他们。
信使送来一道密旨,马桥等人以杨帆刚刚出了夜郎城微服私访为由,要替他接下密旨,那信使出京时就得到嘱咐,务必把密旨尽快送达,而且他还身负往别处传信的差使,不敢耽搁,便把密旨交给了钦差副使。
大唐帝国目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就是各地的馆驿,马桥他们一路下来,已经听到了太多的消息,诸如剑南道姚州薰氏、孟氏造反,岭南道潘州冯氏造反,他们知道如此密集而频繁的造反必定是御史台那班酷吏巡视地方敲诈勒索大肆株连而造成的。
尤其是剑南道的乌白两蛮造反,杨帆此刻应该就在那里,兵慌马乱之中也不知是否安全,一行人忧心忡忡,奈何早与杨帆有了约定要在蛮州汇合,如果他们直接赶往姚州,彼此信息不通,又恐与杨帆错身而过。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日夜兼程,向蛮州进发。不过他们几百号人全都是骑兵,在关中时还好,一进入蜀地,骑兵便寸步难行了,尤其是一些险要却可以节省大段路程的山路他们根本走不得,进入黔地之后依旧如此,他们一路辗转跋涉,病死了十几匹马,今日才堪堪赶到。
第五百四十二章 遇袭
巴江县城很小,虽是一州的治所,但是城中破破烂烂的却没有几幢像样的建筑,蛮州治下的百姓主要是谢蛮,也就是后世的苗族,他们大多分散居住在各处山岭上,其州县所在地用处并不大,自然难以发展成大城大阜。
不过宋氏家族的府邸倒还配得起他们这巴江第一大族的身份,这是占地极广的一处大宅院,厅殿楼阁,峥嵘轩峻,颇有几分气派。府邸前院就是刺史府和县衙门,后院则是宋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宋楚梦和宋万游把三位钦差接进宅中安顿下来,又置酒宴款待,席间旁敲侧击地一问,这才知道三位钦差的来意与刘光业竟大不相同,隐隐然竟有与刘光业作对的势头,宋楚梦和宋万游叔如见救星,登时大喜。
只是转念想想,他们又谨慎起来,他们拿不准这些人是真来找刘光业麻烦的还是作作样子,官官相护这种事又不是蛮州官场上的专利,所以二人一时也不敢直言刘光业在蛮州的种种暴行。
宋楚梦心思狡黠,便以赞赏的语气,替刘光业把他在蛮州干下的“丰功伟绩”吹嘘了一番,孙宇轩三人听了登时沉下脸色。
这三人都不是酷虐成性的官吏,胡元礼富有正义感,马桥本就出身升斗小民,现在虽然做了军官,也没有把自己当成官宦阶级,他们都无法接受这种滥杀无辜平民的事情,孙宇轩虽然从张楚金做刑部尚书时就是刑部官员,却也与他们一样。
孙宇轩是经学出身的进士,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书呆子,而且是拘泥不化的书呆子,所以他虽然背了一肚子的书,可是在刑部任上处理公事却始终感觉能力不济,这才落得个“难下笔”的绰号。
刑部自张楚金、周兴以来,一直盛行严刑酷法的作风,孙宇轩在这班酷吏中却是个少见的憨厚人,其作风也与这些酷吏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职司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档案室,权柄不重,所以一直没人觊觎他的职位。
如今他们与杨帆一同出京,其立场本就与御史台相悖,再闻听刘光业犯下的恶行,自然格外抵触。宋楚梦察颜观色,确定这三人果然对刘光业的所作所为并不苟同,才向侄儿示意了一下,由宋万游向三位钦差大吐苦水。
刘光业在蛮州所犯下的罪行鲜血淋漓,罄竹难书,三个人只听得义愤填膺,胡元礼拍案而起,怒声喝道:“简直是丧尽天良!宋刺史,这刘光业如今何在?”
宋楚梦叹道:“刘钦差一大早就带着本刺史拨付给他的土兵下乡去了。他的事,本刺史从来不得置喙,也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一处村寨。”
※※※※※※※※※※※※※※※※※※※※※※※※※杨帆打马如飞,奔驰在山间小道上,路旁草丛中探出的一根野草被马腿一刮,急剧地摇曳了几下,还没止住晃动,杨帆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箭地开外。
马是好马,体形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奔跑起来碗口大的马蹄蹬踏在地上非常的有力,可它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四条马腿都糊满了泥浆,浑身热气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湿透了。
“不行,欲速则不达,再这么赶路,它就得活活累死,一会儿得歇下来,最好有条溪流饮饮马……”
杨帆累忖着,本来习惯性地抽下去的一鞭子,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
杨帆在姚州苦等薰期和折竹,终于把二人等了来,同来的还有乌蛮的一位大鬼主。
鬼主是一个部落主祭的巫师,一般的小部落,鬼主是由部落首领兼任的,像那个把自己的狼牙项链赠给杨帆的棵蛮女首领就兼任部落鬼主。而像乌蛮这样十余万众的大部落,早就政教分开了,担任族中重要大事主祭的巫师有专门的人选。
孟折竹带了他们部落的大鬼主来,竟是要由他主持,跟杨帆结成生死兄弟。对孟折竹的要求杨帆欣然应允,于是在大鬼主的主持下,二人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结拜仪式,折箭为誓,结成异姓兄弟。
就在当晚为他们召开的盛大篝火晚宴上,杨帆向薰期问清了武则天给予裴怀古的那道圣旨上的全部内容。
杨帆终于知道武则天为何前倨而后恭了。
姚州乌白两蛮反了,岭南东道的冯氏反了,岭南西道的俚獠也在蠢蠢欲动……武则天并不是一个蠢人,或许她的疑心病重了些,但是无论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就凭那些流人,有那个能力、付得起那个代价,能说服乌蛮、白蛮、狸僚、谢蛮等诸多少数民族一致拥戴他们造反。
很明显,御史台那些人在京里跋扈惯了,官员们哪怕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只要他们捏造一个谋反的罪名,也只能任由他们宰割,这些酷吏已经养成了目中无人的心态,根本没把诸蛮放在眼里,到了地方肆无忌惮。
而流放犯人的地方,大都是诸蛮聚居、经济落后、民风彪悍、缺少王道教化的所在,这些酷吏们在京城里吃得开,到了这些连朝廷都只能恩威并施的地方却一味以势强压,势必会激怒这些土蛮,引起强烈反弹。
御史台所奏的谋反,至此算是“确有其事”了,只不过这谋反并不是流人的策划,恰恰是这班酷吏一手促成。武则天又气又恨,唯恐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她一面下旨给裴怀古,命他根据需要可就地斩杀黄景容,以求平息姚州动乱。
另一方面她又给杨帆下了一道密旨,催促他尽快赶往御史台众官员所往的各道,制止各路钦差滥杀无辜激起民变,并授他机变之权,可奉旨杀人。这道圣旨就是孙宇轩代他接下的那道密旨。
武则天同时还分别遣使信使,给那些巡视各道的御史们,严辞训斥,令其立即停止杀戮,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只是这些酷吏分赴各道,游走于各州府县之间,有时还深入崇山峻岭之中缉捕流人,驿卒囿于安全和行路的种种限制,未必能及时传达得到。
杨帆获知真相,第二天一早就向薰期和折竹告辞,一路向东而来。折竹给他提供了两匹马,轮换骑乘,昨日路过一座山岭时恰逢大雨,山路奇险,泥泞湿滑,一匹马失足跌落山涧,结果就只剩下这一匹了。
如果这匹马再出了问题,恐怕赶路就更成问题了,眼看那马已疲惫不堪,杨帆也不敢再催促,让那骏马渐渐放缓马速,驰到前方山腰处时,一条狭窄山道更加难行,道路两旁的树条藤蔓几乎要把这条小道掩埋了,看这样子也不知多久才偶有行人经过这里。
杨帆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挥动铎鞘一路劈砍藤蔓树枝开路,正往前行,忽然察觉有些异状,刚一驻足,前方草丛中突然弹起一条长长的影子,杨帆大吃一惊,只道是一条长蛇,唯恐这蛇有毒,挥刀便向那条长影砍去。
一刀砍落,长影迎声而断,吧嗒一声落回草丛,杨帆定晴一看却是一条绳索。
如此荒无人烟之处,怎么会有一道绊马索?
杨帆立知不妙,他脊背一弓,就想倒窜而回,可是就这一刹那,他全身的气力仿佛就被抽光了,眼前一阵模糊,仰头摔倒在地。
树丛中慢慢站起几个人来,头上缠着青巾的包头,身穿左衽青布夹衫,下身掩在树丛草坷里看不到,他们的脸上都涂抹着几道五颜六色的油彩,看起来就像突然从草丛中冒出来的山精野怪。
其中一个黎黑皮肤的中年汉子正把一支吹管从嘴上挪开。
杨帆倒在草径上,脖子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针,针尾上几缕用来定向的红线在风中轻轻抖动着。
这样细如毛发的吹针,破空飞行时甚至连空气都带不起一丝波动,便是丛林中最机敏的野兽都无法产生警觉,更何况一路疾驰,精疲力竭,而且已被绊马索吸引了注意力的杨帆。
几个脸上画着兽纹的青衣汉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方才射出吹箭的那个人低头看了杨帆一眼,又看看他那匹疲惫不堪的坐骑,眉头微微一皱,用蛮话说道:“咱们好象抓错人了,这人远道而来,不像是那狗钦差的探子!”
另一个人凶狠地道:“管他呢,反正也是汉人。既然抓到了,就杀来偿命!”
说完,他就从腰间缓缓拔出了腰刀,这刀不长,只有一尺有二,这样的刀子才适宜在这样的丛林中使用,横刀到了这种地方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刀身向外弯曲着,刀刃两侧各有两条血槽,以及两条纹形指甲印的花纹,刀刃看起来锋利异常,刀柄也不长,用牛角固定为柄。
“谢枫,不许胡闹!”
吹箭人训斥了他一句,对另一人吩咐道:“翻翻他的身上!”
那人答应一声,蹲下身子在昏迷的杨帆身上翻了一通,掏出一堆东西,当他展开那幅圣旨时,吹箭人不由耸然动容道:“这黄缎上画的是龙?这是圣旨!我见过的,那个狗钦差就带着这么一件东西,闯进我们的寨子胡乱杀人,连宋刺史都不敢管他!”
谢枫怒道:“我就说是他们的人,果然不假。此人指不定又给那狗钦差送来什么害人的命令了,我宰了他!”
谢枫说着,手中尖刀便向杨帆胸口狠狠地刺下,这一次那吹箭人并没有阻拦他!
第五百四十三章 鬼域
“狗钦差回城了!”
远远看见城外大道上飘动出现的钦差旗帜,巴江县城里就像晴天打了个霹雳,赶集买东西的百姓扶老携幼纷纷走避,卖东西的小贩慌慌张张地收起东西一溜烟儿逃的不知去向,店铺掌柜慌忙招呼伙计上门板打烊。
一眨眼的功夫,大街上就只剩下几只掉了底的破竹筐和一堆烂菜叶子,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了。
一只癞皮狗从一条小巷子里踱出来,狐疑地看看空荡荡的大街,慢慢放轻了脚步,看来它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了,它弓着脊背,谨慎地走出几步,低低呜咽两声,突然夹起尾巴窜进了另一条小巷。
破破烂烂的城门,刘光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傲然走进城门洞,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两匹马,马上分别坐着一人,是从御史台随同他前来的执役,跟着刘光业出这趟公差,财帛赚了无数、女人想玩就玩、一言决人生死,两个御史台执役此刻神采飞扬的仿佛他们才是钦差大臣。
再后面就是宋楚梦派给刘光业的那些土兵了。
土兵的竹矛上面挑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有的在一杆长矛上串了足有三四颗人头。那些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保持着怒目喝骂的表情,有的紧闭双目一脸哀伤,还有小孩子的人头,面部依旧保持着惊恐号啕的模样,只是他的嘴巴虽然大大地张着,眼睛虽然惊恐地瞪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
路边一个杂货铺子里传出“咕咚”一声响,店掌柜的好奇地趴在门缝上向外看着,结果一个懒洋洋的土兵正好从他门前走过,矛尖上的那颗人头正好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老妪,满脸皱纹,血染后的模样仿佛厉鬼。
她双眼怒凸,仿佛死鱼的眼白,直勾勾的,粘稠的鲜血从她脖子下面拖曳下来,拉长、变细,在血线的尽头又汇聚成一滴,吧嗒一声落在掌柜的门前,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撞翻了一簸箕野刺梨。
难怪街头人人如避蛇蝎,虽然此刻正是艳阳高照,可任谁看了这一幕,不心如抱冰?这一幕,简直就如鬼王出巡一般恐怖、阴冷。
最后面,土兵还押着一群俘虏,这是一群谢蛮。谢蛮也就是后来所称的苗族,当时因为其首领大多姓谢,所以被称为谢蛮。被抓起来的这些谢蛮据说是因为有包庇流人之嫌而被抓回来的,但是从他们的年纪来看,却显得有些古怪。
这些俘虏男的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才十一二岁,只是一群少年和儿童。女子都很年轻,大约都在十四五岁上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黔中道虽是山穷水恶,可养育出来的人却是别样俊俏,仔细看去,被刘光业抓回来的这些男女个个眉眼清秀,没有一个难看的。
无论男女,他们的穿着都是五彩斑斓。这时的谢蛮服装男女差异非常小,都是土布的衣裳,土染的色彩,头包赫色花帕,身穿花衣系百褶裙,脚下一双船形花鞋。然而经过他们的巧手裁制,却能给人一种瑰丽鲜艳的感觉。
他们不管年纪大小,都用一种仇恨怨毒的目光盯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刘光业,看那样子,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像一群狼似的扑上去,把刘光业撕成碎片,可是周围土兵肩上锋利的长矛和腰刀,却提醒着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刺史府在城西,刘光业进城后却穿过长街直奔城南,城南是巴江县城最荒僻的地方,那片地方根本没有几户人家,自他来到以后,更是把那里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再也没有人敢住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敢经过那里。
南城那片荒地里,现在有无数的木桩竖在那里,有的上面绑着一具完整的尸体,有的因为处斩犯人的地方太远,搬运尸体困难,就只携了人头回来插在上面,时当正午,阳气正旺的时候,这里却给人一种阴森至极的感觉。
无数的乌鸦黑压压地扑在尸体上啄着他们的血肉,若是偶尔有人经过,会惊得那些乌鸦聒噪着飞起来,也许会有腥臭污黑的血点从空中落下来,也许它来自乌鸦的喙、爪,又或者就来自它们口中叼着的不舍放下的一块人肉。
刘光业先要把他的战利品带去南城挂在那些空木桩上,他希望当他离开蛮州的时候,这里的尸体已经被乌鸦啄个干干净净,他就可以用森森白骨,在这里搭一座“京观”。
当然,他带着俘虏前去,也有恐吓这些谢蛮的想法,他打算把这些年纪不大的小童都阉了带回京去进献给皇帝充作宫奴,而这些美丽的谢蛮少女,不管是留下自己享用还是拿去送人,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南城,孙宇轩和胡元礼伏在车辕上吐得一塌糊涂,已经快把苦胆都吐出来了。马桥虽然看着还算平静,可是一张脸乌青乌青的,也已看不出一点人颜色来。
他们听宋万游说出刘光业令人发指的暴行后怒不可遏,可惜刘光业已经出城,他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晦气,听说刘光业已把南城变成修罗场,成了他炫耀杀人恶迹的地方,三位钦差忍不住要来看看,回头也好上表弹劾于他。
结果三人一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宋楚梦和宋万游的脸色也很不好,这儿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尸臭,熏得他们脑瓜仁疼。虽然这些血迹斑斑的恶行都是刘光业一手所为,可是动手杀人的却是他们的土兵,他们到了这里,就仿佛看到无数的冤魂围绕着他们哭泣哀嚎,他们的脸色又怎么好得起来。
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谢蛮虽也是个大族,但是各峒各寨各溪之间互不统属,力量过于松散,牂牁蛮、东谢蛮、南谢蛮等谢蛮大族所居住的地方隔着无数大山,很难互通声息。
其实他们当初也曾威风过的,隋末时候,谢蛮大首领谢龙羽拥兵数万,称霸一方。李渊招安谢龙羽之后,委官刺史,又封爵夜郎郡公,然后又把另几个大酋长如赵国珍等尽皆授予并不低于谢龙羽的官职。
等到李世民成了皇帝,跟他老爹一个法子,又把谢强、谢元深、赵磨以及巴江宋氏分封为刺史,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能统属于谁,就更加难以形成合力了。是以时至今日,反倒以谢蛮最为安份。
虽然刘光业倒行逆施,可是只要没把这些族长头人们逼到绝路上,宋氏家族是鼓不起勇气对抗代表着朝廷的这位钦差的。
胡元礼“呕呕”了半天,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喘息着刚直起腰来,一抬头便看见一颗人头孤零零地顶在一根木竿上,一个眼窝黑洞洞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另一只眼球被乌鸦啄了出来,挂在眼框下面,忍不住又伏辕干呕。
宋楚梦叹息一声,从车上取下一个水葫芦递过去,胡元礼接过水葫芦,艰涩地道:“楚梦兄,你车上怎么还带了这东西来?”
宋楚梦讷然道:“方才我劝两位钦差不要来,你们不肯听,我就知道你们必然会有这般反应,所以特意备了清水。实不相瞒,宋某第一次来时,与两位一般狼狈。唉!两位钦差,咱们还是回去吧。”
胡元礼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
那边,孙宇轩也由宋万游扶着漱了口,脸色难看地道:“明公(县令尊称),还请你尽快派人来收敛了这些尸骸择地安葬,让亡者入土为安。再者说,天气还有些炎热,这么多的尸体,久了恐有疫毒传播。”
宋万游面有难色道:“可是……刘钦差那里……”
胡元礼截口道:“刘光业那里,自有我二人分说!明公不必担心!”
宋万游欣然道:“既如此,万游谨遵两位钦差吩咐!只是……这些尸骸,唉!便是忤作也不愿收敛的,这么多的尸体,怕是……”
马桥插话道:“运些干柴来吧,把这里付之一炬,否则余毒未清,恐会祸及全城。相信……这些亡灵不会怪罪我们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强忍着喉头欲呕的冲动,没敢往两边看。
宋楚梦也不愿将自己的城池化身鬼域,一听这话连连点头。
胡元礼和孙宇轩匆匆登上车子,放下车帘,不敢再向修罗地狱般的路旁多看一眼,众人便急急离开,赶向宋氏府邸。众人刚刚离开“坟场”范围,迎面便撞上了刘光业的队伍。
胡元礼和孙宇轩在车中刚刚平息了胃里的翻腾,一听刘光业来了,二人立即冲下车去。一见刘光业以及他身后土兵肩上扛着的那些人头,胡元礼便禁不住簌簌发抖。
他戟指点向刘光业,怒不可遏地喝道::“刘光业!你竟干下如此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之事,这民风淳朴的桃源之地竟在你手中变成了人间鬼域!你你你……你残虐乱权,肆无忌惮,屠戮无辜,伤天害理,我要弹劾你!我胡元礼拼了这份前程,也要弹劾你,弹你弹到死!”
第五百四十四章 生天
刘光业一见胡元礼,不由暗吃一惊。
胡元礼与他同为御史,虽然一个是御史左台的人,一个是御史右台的人,两台势同水火,但是同在一个衙门当差,彼此自然是认识的。
刘光业惊讶之下,竟然忽略了胡元礼对他的斥骂,骇然道:“胡御史!你怎会在这里?”
胡元礼怒道:“本官奉旨出巡诸道,专为察缉尔等草菅人命的不法之事!刘光业,你在蛮州犯下的桩桩血案,害死的缕缕冤魂,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本官一定据实上奏朝廷,不将你刘光业绳之于法,还公道于天下,胡元礼誓不罢休!”
刘光业听说朝廷另外派有人监察他们的行动,心中更加吃惊,可是一听刘光业如此指控,刘光业拂然不悦,暂时压下心中的惊慌,把脸一沉,道:“胡御史,你身为朝廷大臣,岂可信口开河,诽谤本官!本官奉旨办案,何罪之有?谋反之叛逆,自当处斩,悬尸以示众,是为了震慑宵小,你无端诽谤,有何凭证?”
孙宇轩下车后,一见刘光业又携来许多人头,后面还押着许多童子少女,已经气得脸皮发紫,只是让他背书他可以滔滔不绝,让他骂人却远没有胡元礼的嘴皮子那么利索,让他一口气儿罗列这么长的罪名更非他之特长,那是御史们练就的本事,所以他只在一旁怒目而视,由胡元礼开口说话,如今听到刘光业当面还敢狡辩,孙宇轩悲笑一声道:“凭据?你还要凭据?”
他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孙宇轩正当壮年,倒不是身体老迈,只是一想起方才所见那种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这个埋首案牍从未见过如此惨无人道的场面的书呆子双腿就突突地发颤。
“依朝廷律法,纵有谋反者,虽至亲不杀老父幼子及妇人,我在那边亲眼看见那些尸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不及十岁的稚童,还有许多妇人女子,死者之中十之七八都是些老幼妇孺。
刘光业!难道年逾七十的老翁也要造反?难道襁褓中的婴儿也要造反?难道那些妇人女子也要造反?刘光业,你!你该死啊!你罪孽如此深重,便是死一万次也难赎你在蛮州犯下的累累罪行!”
刘光业镇定下来,坐在马上轻轻鼓掌,微笑揶揄道:“好!说的好!骂得好!慷慨激昂啊!两位红口白牙,一唱一和,真比唱戏还好听!”
刘光业装模作样地仰天大笑三声,又把脸一沉,哼道:“你说我有罪我便有罪么?本钦差奉旨办案,自思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朝廷,绝无半点私心,本官办案至公,何惧你二人诋毁!”
他不屑地瞟了二人一眼,又道:“本官奉旨而来,办的是流人谋反的案子,既然你们身负监督之责,那就在一旁看着好了。本官做事,问心无愧,皇帝面前,也不怕与你们打这一场笔墨官司!”
刘光业把衣袖一拂,声色俱厉地命令道:“走!把谋逆者的人头挂上竿去,以儆效尤!”
那些土兵是当地官兵,凡事也得谨守法度,可是自从跟了这个刘钦差,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比土匪还土匪,那日子当真快意已极。人的**一旦失去约束,心中的善念也就被贪婪侵蚀的所剩无几了。
一开始拨付到刘光业麾下听他指派时,这些土兵还颇为反感刘光业一个外人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尝到甜头之后,却已对他言听行从,服贴的很,一听他有吩咐,马上押解人犯,就要继续前行。
两下里的这番对答,那些被俘的谢蛮听在耳中,其中有些不精汉话,不甚明了双方在说什么,有些虽然听懂了,但是怯于土兵的刀枪也不敢言语。
可是其中有个听懂了双方谈话内容的女子,听说这两人也是钦差,听他们语气又与这个刘光业是对头,知道机会难得,马上冲了出来,尖声叫道:“钦差大人,我们冤枉!我们冤枉啊!刘光业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请钦差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竟然有人敢当面拆台?
刘光业勃然大怒,扭头一看,见那冲出人群喊冤的少女正是他此行掳获的最满意的一个女子。这女子是这些苗女中最美的一个,他本想收入自己房中的,可是既然这苗女如此不识抬举,刘光业又何惜一杀。
刘光业脸色一沉,厉声道:“放肆!”
傍在他左首的那个执役闻声知意,盘在手中的蛇皮鞭子倏地放开,抖手炸开一个鞭花,便向那苗女狠狠抽去。
“住手!”
孙宇轩一声大喝,拦到了那个苗女身前,那个执役收手不及,“啪”地一鞭抽在他的肩头,痛得孙宇轩一个激灵,夏日衣衫薄,肩头立即现出一条血印。
刘光业见他阻拦,心中戾气更盛,一指那苗女道:“给我杀了她!拖尸游街!”
两个土兵立即拔出尺余长的腰刀,冲向那个苗女,孙宇轩忍着痛楚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厉声道:“谁敢动手?”
胡元礼见刘光业当着他们的面还敢肆意杀人,也不禁气得浑身哆嗦,厉声道:“刘光业,你好大胆!当然我们的面还敢肆意杀人!”
马桥此番陪同他们来南城,只带了四个士兵,五人本来一直待在一侧,看着这几位朝廷大员交涉,眼见如此情形,马桥的手“啪”地一声搭上了刀柄,缓缓抽刀出鞘。四名士兵一见旅帅有所行动,立即也把长枪向前一指。
刘光业把三角眼一翻,凛然道:“怎么?你们要刺杀本钦差么?”
胡元礼大声道:“本官不止负有督察你等行事之责,亦负有查勘流人谋反一案真相的责任。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本官怀疑其中别有隐情,有权制止你之所为,查明真相!”
刘光业眉头一挑,说道:“方才怎么不见你说?胡御史,你等真的负有圣命吗?须知,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胡元礼道:“我等自然有圣命在手!”
刘光业懒洋洋地伸出手来,说道:“那就请出圣旨勘合,叫本钦差看个清楚!”
圣旨与钦差的勘合都在杨帆手上,胡元礼如何拿得出来?他手中虽然另有一道密旨,可那道密旨也是给杨帆的,他可不敢擅自启封观看。
胡元礼神色稍一迟疑,刘光业坐在马上看得清楚,心中顿时起了疑窦:“莫非他根本不是奉旨钦差,只是另有公务,偶经此地,见我行事,便虚张声势地来诳我?”
刘光业想到这里,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胡御史,圣旨呢?勘合呢?你……不会是诳骗本官吧?”
宋楚梦和宋万游叔侄听了也不觉紧张起来,他二人迎出城去,看见数百名官兵护拥着,哪还会怀疑胡元礼和孙宇轩的身份。再说他们是当地土官,并不像朝廷官员一样在乎规矩,是以竟未请出圣旨一观,如果这两个人真是假货……叔侄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胡元礼道:“本官自然是货真价实的钦差!只是,本官乃钦差副使,钦差正使是刑部郎中杨帆。圣旨与勘合都在他那里!”
刘光业一听还有一个杨帆,此人正是御史台的大对头,心中已经信了七分,紧张之下脱口问道:“此言当真?杨帆现在何处?”
胡御史是个方正之人,不会撒谎,闻言一窒,方讷讷答道:“杨钦差……与我等分头行动,先赴姚州查探流人情形,如今……想来正在赶往蛮州途中。”
刘光业心中大定,仰天大笑道:“哈哈哈,那也就是说,你们并无可以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是么?”
刘光业自马上俯首,瞪着胡元礼,冷冷地道:“你无圣旨勘合在手,凭什么约束本钦差的行动?哼!本钦差的行止,你最好不要妄加干涉,否则,我刘光业认得你,我刘光业手中的剑可不认得你!”
刘光业示威般的目光从胡元礼、孙宇轩和马桥身上一一掠过,看到马桥时,他的目光定在马桥半出鞘的锋利兵刃上,讥讽地一笑,最后又狠狠地瞪了宋触梦叔侄一眼,两叔侄一脸不安,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刘光业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牛一郎,还不把那小贱人给我砍了?”
胡元礼又惊又怒,可是他一下子说漏了嘴,现在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竟是奈何不得。他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如果是杨帆在场,即便没有圣旨在手,也敢命人先把这个嚣张的酷吏拿下再说,可是在胡元礼的思维之中,根本没有规矩之外的想法。
马桥固然恨不得一刀砍下刘光业的狗头,可是眼下不成。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几百号人都在这里,如果他这么做无疑于造反,他有高堂老母,有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儿,如何能这么做。
牛一郎就是方才挥鞭的那个执役,他闻声下马,拔刀出鞘,眼见他要行凶,久未说话的孙宇轩又挺胸站了出来,往那苗女身前一挡,冷喝道:“此人杀不得!”
胡元礼睨了他一眼,并不认得他是谁,便冷冷问道:“怎么,你要阻挠本钦差办案?”
孙宇轩道:“本官从职于刑部,这个蛮女既向本官喊冤,本官接下了她的状子,此女自然由本官负责!”
胡元礼打个哈哈,冷笑道:“任你巧言诡辩,寻找借口,无奈她是本钦差的俘虏,本钦差所负责的是谋反大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此女生死,只怕你管不得!”
胡元礼把马鞭向那苗女一指,大喝道:“将这叛逆朝廷的蛮女,给我就地处斩!”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森然喝道:“他管不得,我管得么?”
孙宇轩闻声回头,愕然望去,刚一张目,就见一只大脚凌空飞来,靴底“噗”地一声吻上了他的嘴巴,把他一脚从马上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