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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上邪

    苍穹高远,戈壁广袤,蒲昌海浩淼无际。【来自疯狂f】

    寒风呼啸,沙尘漫天,菩提寺孤悬天地,仿若断壁残垣,写尽人间沧桑,千万轮回。

    钟声蓦然响起,如狂飙中的惊涛骇浪,在厉啸风中掀起惊天狂澜。

    沙尘中一马一驼一獒迎风而来,一位戴着幂离的人坐在马,逆风而进,黑色大氅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咆哮战旗。

    人马驼獒越走越近,渐渐停下。

    在他们前方五步外,盘膝坐着一位僧人,全身下被沙尘所覆盖,灰头灰脸灰袍,仿若一尊泥塑。

    马人透过幂离风罩仔细打量了几眼,却无从辨认僧人的容貌。迟疑了片刻,抬首四顾,除了远处笼罩在风沙中的菩提寺,满眼尽是莽莽戈壁,耳畔除了寒风的厉啸,悠扬肃穆的钟声,再无其他声音。

    马人翻鞍下地,移步向前,慢慢走近僧人,“师兄安好?”

    “伽蓝……”嘶哑干涩的声音仿若从遥远世界传来,沧桑悲凉,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泥塑的嘴艰难地嚅动着,眼睛缓缓睁开,空洞而无神,脸厚厚的一层沙尘簌籁而落,落在灰蒙蒙的胡须,又随风飘去。

    伽蓝掀开幂离,露出英俊的面庞,披散的长发,杀气腾腾的眼睛,还有一身亮银色的铠甲。

    “伽蓝,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奔波于生死轮回之间,所图不过就是今日,就是手刃仇敌。”

    “你在冬窝子故布重重疑局,不过是想逼迫莫贺可汗速离楼兰,然后以重兵将其伏杀于中途。莫贺可汗已然识破,他不但没有远离楼兰,反而重兵布于菩提,以菩提为饵,诱杀于你。杀了你,寻到借口,莫贺可汗便可毁弃盟约,举兵攻击鄯善。伽蓝,请以苍生为念,以菩提为重,速速退去”

    伽蓝缓缓蹲下,单膝跪地,“师兄已代契苾歌愣传完口信,伽蓝已知。请问师兄,可有遗言?”

    “伽蓝……”僧人轻呼,眼神渐渐涣散,声音渐渐低黯,“阿修罗已出,修罗战场已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暴止暴,以杀止杀,伽蓝……”

    声音消失,眼睛闭,尘归尘,土归土。

    伽蓝低首默哀,数息后慢慢站起,解下大氅覆于其。

    蓦然,伽蓝仰首长啸,啸声悲切,穿透寒风,撕裂沙尘,直冲云宵。

    “希聿聿……”烈火激嘶。

    “嗷……”暴雪雷吼。

    刀疤低鸣,缓缓跪伏于地。

    “呜呜……”角号吹响,旌旗翻飞,一队骑士从菩提寺打马冲出。

    伽蓝后退,一步,二步,三步……探手从藤筐取下长刀,佩金狼头护具,迎风而立,渊渟岳峙,威风凛凛。

    寒风啸,马蹄疾,幡旄飞舞,卷起漫天沙尘。

    角号再起,战马激扬嘶鸣,“轰隆隆”的战马奔腾声骤然停下。

    一骑风驰电挚,紧追沙尘之后,席卷而至。

    马人顶盔贯甲,佩鎏金护具,气宇轩昂,锋芒逼露。

    沙尘狂啸,铺天盖地,如狂飙冲过,霎那间淹没了伽蓝,吞噬了驼马雪獒。数息过后,长发飞舞的伽蓝从沙尘中缓缓走出,长刀倒提,步步逼近。

    “伽蓝,别来安好?”马人掀开护具,露出一张黑中泛红的刚毅面孔,浓眉下一双碧绿眼睛森冷如狼。

    伽蓝傲然颔首,“莫贺咄特勤,契苾葛,好,好”

    契苾葛举起马鞭,四下指指,“此处就是你的归宿,如何?”

    “遗憾的是,没有美丽的胡杨林。”伽蓝淡然说道,“孔雀河已经改道,蒲昌海日渐干涸,楼兰古城只剩下断壁残垣,风景不在。”

    契苾葛微笑点头,“这里没有西海好,也没有伊吾道的美景,委屈伽蓝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埋骨之所?”伽蓝冷声道,“只要能痛饮铁勒人的血,此生足矣。”

    契苾葛摇头,“你还没有喝够吗?这些年,你喝得何止是铁勒人的血?看看西土,有多少生灵倒在你的刀下,死在你的诡计之中?你杀得太多了,天怒人怨,就连老狼府都要置你于死地,都要杀之而后快。今日,你已走到穷途末路,西土虽大,却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老狼府?”伽蓝哂笑,“就凭你铁勒人,也敢欺侮老狼府?”

    契苾葛笑着摇摇头,“不管你如何算计,都不会想到我会铤而走险挟持菩提。我攻你所必救,给你致命一击,任你有千般变化也不得不亲身赴险,与我放手一搏。你想在黑暗中刺杀可汗,一击而中,中而远遁,那是绝无可能了。你死了,刺杀失败,老狼府也罢,突厥人也罢,无论他们的谋划如何周密,终究都是功亏一篑。老狼府陷入被动,而突厥人的鼻子被我们牵住了,接下来的西土局势就由我们铁勒人来掌控。”

    “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却想复杂化,非要从突伦川出来,非要死而复生,岂不知今日的老狼府已不是当年的老狼府,今日的你也不是当年风光无限的金狼头了。你已成为历史,而你的传奇就像这寒风中的沙尘……”契苾葛抬手做了个烟消云散的姿势,脸露出得意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嘲讽和鄙夷。

    伽蓝微微颔首,“请特勤赐战”

    “伽蓝,当初在西海,在罗漫山,你我曾携手共战,你我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我当初结盟的誓言犹言在耳。你和苏先生一样,都是我铁勒人的好兄弟。当年苏先生被自己人出卖,如今你也被自己人出卖,为什么你还要战?你为何而战?又为谁而战?”

    “我是中土人,我是大隋人。”伽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为中土而战,我为大隋而战。”

    “伽蓝,你的谋划已经失败,你为何还要坚持?你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长刀划空而起,击碎厉啸狂风,“要战,便战”

    契苾葛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护具,遮住了面孔,“伽蓝,走好……”说完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伽蓝拿起号角,望空而吹。

    “呜呜呜……”角声如愤怒的野公牛,在寒风中发出暴戾咆哮。

    契苾葛霍然回头,眼里掠过一丝警觉,一丝疑惑。

    伽蓝不是寻常之人,他能纵横西土,倚仗的不是武力,而是谋略。去年伊吾道,各方联手设计,可谓万无一失,但终究还是未能杀掉泥厥处罗可汗,在谋略输给了伽蓝,在策略输给了老狼府,让东土大隋人成功掌控了西土局势的发展。今日楼兰之局同样关系到西土的未来,关系到由谁来掌控局势的发展,假如铁勒人在这一局中输了,那么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继续臣服于大隋对抗突厥人,一个是同时臣服于大隋和突厥,在两强对峙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但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铁勒人所不能接受的,铁勒人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

    契苾葛心念电转,再一次推敲了诸般细节,但看不出有什么遗漏失误之处。西北老狼存者寥寥,又被老狼府所抛弃,伽蓝手里的实力已经荡然无存。西北沙门在西土的主要力量来自于外门弟子,而保护楼兰菩提寺的实际就是以伽蓝为首的一帮西北老狼。这也是伽蓝的软肋,知道这一软肋的就是楼观道,而楼观道既然敢拿出此策说服铁勒人,让铁勒人以挟持菩提寺来诱逼伽蓝决战,继而斩杀伽蓝,并摧毁老狼府和突厥人的阴谋,从而一举掌控西土局势,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策划,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契苾葛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打马如飞,直冲本阵。

    次在伊吾道伏杀,竟然让伽蓝突围而走,这成了铁勒人心中的梦魇,所以此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手。毁了菩提寺,杀了寺中的僧人,铁勒人撕下了蒙面的黑巾,也把伽蓝拖进了不死不休的决战之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伽蓝死定了,铁勒人的谋划成功在即。

    =

    风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传来奔雷般的急骤马蹄声,传来狼狗的吠叫,传来激扬的号角之声。

    沙尘中冲出六骑,一个个顶盔贯甲,面带黑狼头护具,倒提双刃长刀,迎着厉啸寒风咆哮沙尘狂奔而至,杀气腾腾。

    伽蓝飞身马,与六骑雁行列阵,长刀横举,气势如虎。

    契苾葛的眉头皱了起来。七个西北狼,伊吾道一战,竟然走脱了七个西北狼,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里面肯定有诈,这其中必有冒充之人。难道……契苾葛的心里蓦然冒出一个不详之念,但旋即又把它强行压制了下去。

    对于铁勒人来说,当前最大的敌人是突厥人,是射匮可汗,铁勒大联盟正因为再一次面临生存危机,楼观道正因为感受到了来自碎叶川的威胁,所以才再一次全力支持莫贺可汗,而薛延陀的乙失钵也正是因为局势异常紧张,才主动放弃了野咥可汗的称号,向莫贺可汗俯首称臣,从而维护了大联盟内部的团结,缓和了联盟内部的矛盾,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策划。

    但楼观道和莫贺可汗之间的仇隙已生,双方的信任已经降到最低。莫贺可汗为了铁勒人的利益,主动向射匮可汗示好,并联手共抗东土大隋,以便为双方谋取最大利益。此事楼观道是否一无所知?老狼府是否毫无察觉?吐谷浑人的攻击时间正是西土诸虏朝贡大隋的时间,当吐谷浑人的军队杀到鄯善婼羌城下时,各路朝贡使团也陆续抵达了鄯善,这难道是巧合?大隋人难道就没有嗅到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

    楼观道虽然为了自己的利益经略西北,但楼观道毕竟是东土的楼观道,如果东土的整体利益受损,楼观道还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之不理吗?

    正在思索之刻,远方灰蒙蒙的天际之间突然卷起一股冲天沙尘,跟着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连绵的号角声,驼马嘶鸣声。

    契苾葛掀开了护具,脸色骤然冷峻,两眼死死盯着正在天际间逆风而卷的沙尘,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

    伽蓝还有援兵?他从哪找来的援兵?突伦川的沙盗?白龙堆的马贼?铁勒人的耳目遍布鄯善,如果有大量沙盗马贼出现,必定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鄯善鹰扬府的军队?这根本不可能,无论是老狼府还是鹰扬府,都不会主动毁盟,毁盟就等于与长安对抗,与大隋天子针锋相对,那是找死。除了像伽蓝这些被抛弃的大隋弃卒,没人会试图刺杀一位铁勒大联盟的可汗。

    沙尘中,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出。

    白马,一员战将披亮银铠甲,戴七彩孔雀翎兜鍪,佩五色金翠纹护具,系红色大氅,提七尺长枪,正纵马狂奔。

    一队骑士冲出了沙尘,紧随其后,皮甲鲜明,刀槊如林,气势如虹。

    紧跟在大队人马之后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驼马队,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载满辎重,轰隆隆的急速飞驰,卷起漫天沙尘,遮天蔽日。

    车队中间有一辆六马拉动的豪华马车,车高竖一杆白色大旗,旗绣饰着一只开屏的白孔雀,美丽而华贵,气质典雅,即便在灰蒙蒙的沙尘中,也是耀眼醒目。

    “孔雀旗。”契苾葛的脸色骤然凝重,眼里更是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苏氏,日月峡谷的苏氏。好,好,楼观道,寒笳羽衣,苏合香,好,好……”

    不祥之感应验了。骗局,一切都是骗局,西土的大隋人终于联手了,楼观道、老狼府、日月峡谷、西北老狼……他们在危机面前,就如铁勒人一样,尽释前嫌,携手合作,势必要斩杀莫贺可汗,要重创铁勒契苾部,要牢牢掌控西土局势的发展。

    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伽蓝,就是这些西北老狼,而在背后谋划的则是楼观道和老狼府,至于突厥人,不过因势利导,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而已。

    计了,可惜的是,我可汗南下楼兰,岂能没有万全之策?岂能把自己的性命,把契苾部的生死,把铁勒人的未来交给一帮阴险狡诈的敌人?

    “速报可汗。”契苾葛神色狞狰,咬牙切齿地说道,“楼观道背信弃义,菩提寺是个绝命陷阱,请可汗速调大军,攻杀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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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帝国风云第六十章菩提寺正文

第六十二章 菩提寺外

    沙尘飞扬,寒风厉啸,一股股狂飙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吞没了菩提寺,也吞噬了戈壁上的万物生灵。

    战马奔腾,鼓号齐鸣,长刀凄厉咆哮,吼声震耳欲聋,血肉横飞中不时响起惨绝人寰的绝望嚎叫。

    激战正酣,七头彪悍而血腥的西北狼如冲出地狱的嗜血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残忍地撕裂着敌人,痛饮着猩红的血液,蚕食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杀”伽蓝疯狂吼叫,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射出凛厉杀气,心里只有沸腾的仇,爆发的恨,这一刻,他已变成魔兽,他已失去灵魂,他已泯灭人性,他就是洪荒猛兽,他只知道杀戮,只知道撕裂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敌人。

    烈火在燃烧,在沸腾的战场上燃烧,在四射的血液里燃烧,在暴雪狂野而血腥的厮杀中燃烧。

    风在吹,火在烧,长刀在发出惊天啸叫,菩提寺外,没有守护法神,只有血淋淋的恐怖的阿修罗。

    西行、布衣、江都候、楚岳、魏飞、阳虎,六个老狼紧随其后,锋矢战阵如同一支厉啸的箭,一柄雷霆战刀,一把厉芒四射的剑,无坚不摧,挡者披靡,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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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鎏金护具下,契苾葛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七个西北狼,七个大隋彪悍的勇士,七把无可匹敌的长刀,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目睹大隋锐士那令人恐怖的强悍攻击力。

    去年在伊吾道上,在拥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铁勒人和一群伏击者在付出惊人的代价后,还是让一群西北狼撕裂了战阵,让金狼头伽蓝带着残军突围而走,而更让人沮丧的是,殚精竭虑的谋划,精心布置的伏击,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这一次,会不会重蹈覆辙?

    契苾葛回头看看背后的骑士,犹豫着,踌躇着,难做决断。如果现在就把全部兵力投上去,日月谷苏氏必定也被拉进战场,铁勒人的损失会更大,到那时,假如伽蓝再召来一支援兵,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伽蓝还有没有援兵?此刻是速战速决,还是拖延下去,等待可汗从孔雀洲驰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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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鼓声如雷。

    苏氏骑卫雁行列阵,蓄势待发,面对汹涌战场,面对波澜惊天的厮杀,亲眼目睹西土传奇西北狼骁勇身姿,无不血脉贲张,战意盎然。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就连坐下的骏马也感受到了澎湃激情,奋蹄扬首,放声长嘶。

    战场已是咆哮漩涡,风在吼,马在啸,沙尘掀起重重浪涛,骑士们在漩涡中拼死挣扎,杀戮已成为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长刀破空而出,穿透了风沙,撕裂了空间,如地狱亡灵从黑暗中伸出的利爪,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以难以想像的锋利插进了敌人的胸膛,剁进了敌人的身体,斩进了敌人的咽喉。

    西北狼的灵魂是伽蓝,战阵的灵魂也是伽蓝,伽蓝就如一尊天神,他的力气永无穷尽,他无畏无惧不知生死,他更像不死亡灵,贪婪吞噬着孱弱生命。

    锋矢在前,无坚不催,六狼在后,六柄长刀上下飞舞,形成片片耀眼刀幕,犹如实质,水泄不通,阻挡了敌人的攻击,也给伽蓝竖起了一道坚实护盾。

    蹄声如奔雷滚滚,战马如暴龙狂飚,卷起漫天沙尘呼啸飞旋。人在奔雷中怒吼,长刀在沙尘中咆哮,战场如轰然爆裂的狂澜,震撼了这片灰蒙蒙的天地。

    突然,一支长矛穿透了刀幕,狠狠刺在江都候的胸口上。“当”,明光铠挡住了这必杀一击,被刺处深深凹下。江都候遭此重创,心口剧痛,眼前金星飞舞,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江都候自知难以久撑,当即发出一声狂吼,“变阵”

    西行与其并辔居中,听到江都候的吼声霍然转目,看到虬髯血染的江都候正在奔腾的战马上摇晃着,铁塔般的雄壮身躯就像失去了根基随时都有倾覆之危,急得纵声雷吼,“大虎,侧翼护卫,快快”

    阳虎就在江都候之后,已然发现江都候摇摇欲坠,就在西行狂呼之际,一脚踹到马腹上,战马吃痛,骤然加速,一个腾身飞跃便已追上江都候,长刀划空而至,突然间便如狂风暴雨一般厉啸狂劈,金铁交鸣之声犹如密集雨点,惊心动魄。

    魏飞斜向冲到阳虎之后,与楚岳、布衣拉开距离,死死护住战阵,拼死阻御随后追杀的铁勒人。

    江都候避入战阵中间,长刀拖地,上身缓缓伏下,一口鲜血再度涌出,落在黑骝马飞舞的鬃毛上。

    西行一手执刀攻杀,一手拿起角号全力吹响。

    伽蓝霍然回头,眼里射出冲天杀气,睚眦欲裂。

    “退快退”西行厉声叫道,“人已伤,马已乏,不可久战,退”

    伽蓝仰天怒啸,长刀如嗜血猛兽,张开血盆大嘴,血珠飞射,杀气四溢,似九天之鹏,似入海蛟龙,似下山猛虎,一头射入敌群。“轰”,血光爆裂,一个铁勒骑士倒飞而起,半截尸体随着飞驰的战马急速而奔,另外半截则没入沙尘,瞬间无影无踪。紧随其后的一个铁勒骑士则如遭天雷轰击,连人带马轰然倒地,霎那间便被无数马蹄践踏于地,血肉横飞。

    铁勒人愈发疯狂,如饥饿的野狼,如暴戾的野牛,四面围杀,舍生忘死,酣呼鏖战,誓死要吞噬掉这几头血腥而残忍的西北狼。

    战阵随着风沙而动,随着咆哮的漩涡而飞旋,数息之后已经调转方向,向车阵急速杀进。

    七彩孔雀翎在寒风中飞舞,红色大氅在沙尘中猎猎作响,五色金翠纹的护具在孔雀旗下耀眼夺目。白马扬蹄抬首,激烈长嘶。苏合香摆动长枪,一声娇叱,便如离弦之箭,逆风射出。

    “轰”,鼓号连天,骑卫狂呼,杀声如雷,早已蓄势待发的勇士们终于爆发了,一时间战马如龙,蹄声震耳欲聋,一股洪流滚滚而出,如决堤江水,一路咆哮,以无坚不摧之势直杀战场。

    “轰轰轰……”沙尘飞扬,直冲云霄,惊天动地的奔腾声,震撼天地的杀声,惊心动魄的金铁交鸣声,猛烈冲击着战场的鼓号声,在这一瞬间骤然碰撞,轰然爆发,天地为之颤栗,风云为之色变。

    =

    契苾葛举起了马鞭,犹豫着,凝听着,两眼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淹没在沙尘中的战场。身后的旗手号兵瞪大眼睛望着他手中的马鞭,心儿剧烈跳动着,等着挥下的一刻,全面攻击的一刻。

    围杀西北狼的铁勒人腹背受敌,不得不且战且退,任由西北狼冲出包围,冲向车阵。

    西行一边纵马狂奔,一边高举号角,一遍遍地吹响。

    苏合香长枪如电,战马如风,呼啸卷入敌阵,左右骑卫拼死扈从,刀槊并举,奋力攻杀。西行的角号声就在他们的耳边回荡,攻击,再攻击,死死拖住铁勒人,不给他们喘息时间。

    “换马……换马……”伽蓝冲到车阵前,纵声厉喝。

    西行、布衣飞身下马,一个拉住黑骝的缰绳,一个把江都候从马上拖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卸去他的铠甲兜鍪。江都候再吐鲜血,面色极度苍白,神情更是萎顿不堪。

    车阵中的仆役连声叫喊,一辆马车迅速推开,跟着冲出七八匹矫健战马。

    伽蓝长刀拄地,身形腾空而起,凌空跃上一匹枣红马。楚岳、魏飞、阳虎紧随其后,换马,列阵。暴雪浑身浴血,气喘吁吁地冲到伽蓝马前。

    “守住他。”伽蓝长刀指向躺在地上的江都候,“不要让人伤了他。”

    暴雪抬头看着伽蓝,目露忿然之色。伽蓝目射寒光,一声怒叱,长刀作势举起。暴雪无奈低吼,悻悻走到江都候身边,与黑豹一左一右伏地蹲踞。

    布衣飞身上马。西行拿出一张角弓、一支鸣镝放在江都候身边,冲着他微微颔首。江都候惨笑,伸手握住角弓,“咱还死不掉,还死不掉”

    伽蓝举刀,回头看看身后五骑,舌绽春雷,“走……”

    “杀”五人齐声怒吼,长刀横空,战马如虎,飞一般再冲战场。

    就如厉啸的弩箭射中胸膛,就如厉啸的长矛刺进身体,六个西北狼组成的锋矢战阵以恐怖的攻击力,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插进了铁勒人的战阵。

    厮杀声冲天而起,沙尘冲天而起,惊天狂飙在莽莽戈壁上剧烈啸叫,疯狂旋转,如通天之剑,直刺苍穹。

    铁勒人没有退路,他们的目标就是杀死所有阻挡他们攻占楼兰的敌人,不管是大隋人还是西土其他诸虏,只要阻挡了他们的生存之路,那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杀,以命搏命,在杀戮中寻到一条血路。

    苏氏骑卫两翼跟进,奋力攻杀,奋勇向前。他们也没有退路,楼兰是他们的家,但铁勒人要攻占他们的家园,要掳掠他们的财富,要奴役他们的生命,他们只有杀,在杀戮中生存,在杀戮中捍卫自己的家园,捍卫自己的尊严。

    铁勒人在杀戮中怒吼,在杀戮中倒下,在杀戮中血肉横飞。苏氏骑卫在杀戮中爆发,在杀戮中死去,在杀戮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战马在嘶吼,在悲鸣,在冲撞中轰然倒塌;勇士们在叫喊,在悲号,在激战中四分五裂;风沙在厉啸,在哭泣,在鲜血中崩溃,在生命的屠戮中化作层层波澜,卷起漫天风云,化作咆哮的漩涡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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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血淋淋的长刀从天而降,那绽放着血花的长矛从黑暗中突然射出,苏合香已经筋疲力尽,鹿皮手套已经染满鲜血,长枪颤栗已经失去锋锐,再也无力阻挡这雷霆一刀,无力抵御这来自黑暗的致命一击。

    一道带着血光的闪电划空而过,一双血淋淋的利爪从白马的腹下电闪而出,低沉而愤怒的吼声就如惊雷炸响,暴雪在千钧一发之刻出现在苏合香的眼前,轰然撞上敌骑,两爪狠狠地插入奔马的腹下。敌马激烈痛嘶,庞大身躯骤然腾空,背上骑士措手不及,当即失去平衡,打横飞出。

    伽蓝仿若地狱亡灵,又如黑暗骑士,突然间破空而至,就那么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苏合香的身边,长刀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了出去,一刀穿透了敌骑,插进了马背。

    苏合香的体内陡然涌出无穷力量,血液沸腾了,血脉贲张了,手中长枪厉啸而出,刺进了铁勒人的咽喉,一声娇叱,长枪左右摆动,挑起一颗硕大头颅。

    伽蓝像风一般从她身边跃过,像幽灵一把探手夺过铁勒人的长刀,跟着五个西北狼从左右席卷而至,转眼就把苏合香卷进了战阵,霎那间没入滚滚沙尘。

    =

    急促的角号声从沙尘里连番响起,战场上的铁勒人死伤惨重,渐渐难以支撑,不得不鸣角求援。

    契苾葛抬头看看天色,又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菩提寺上,“烧”

    鸣镝冲天而起,一点火光从菩提寺蓦然爆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力,短短时间内,菩提寺便浓烟滚滚。大火熊熊燃烧,再过数息,已是火光冲天,大火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吞噬着菩提寺,吞噬着沙门的信念和荣光。

    谁来守护伽蓝?谁是伽蓝的守护神?没有,在这片沙漠上,在这片戈壁上,只有毁佛的魔鬼,没有伽蓝的守护法神。

    契苾葛手中的马鞭终于挥下,“杀”

    大角响彻云霄,战鼓雷动,契苾葛一马当先,带领百十旗精锐骑士如潮水一般冲进了烟尘,掀起一股惊天狂澜。

    “杀”伽蓝愤怒了,愤怒得失去了理智,菩提寺因他而毁,沙门因他而饱受**,他的力量太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菩提寺毁在铁勒人手中。

    佛祖,请赐予我力量,请让我施展无上神威,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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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都候艰难站起,举弓向天,“嗡……”弓弦惊鸣,鸣镝厉啸上天,钻入灰蒙蒙的云层,发出刺耳啸叫。

    黑豹抬头望天,疯狂叫吠。

    西行吹响了角号,他的手在颤抖,鹿皮手套上血迹斑斑,角号上沾满了血液,那悲怆而愤怒的声音仿佛是用生命吹出,仿佛在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发出最后一声怒吼。

    车阵打开,二十多骑苏氏健仆壮丁催动着战马,高举着武器,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沙尘,冲进了战场。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捍卫家园的战场上,死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

    “杀”伽蓝在吼,西北狼在吼,完全疯狂。

    “杀”苏合香声嘶力竭,苏氏骑卫一往无前,杀,杀尽敌虏,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护卫这片土地,护卫心中的圣土。

    “杀”契苾葛在吼,铁勒人在吼,奋勇向前,悍不畏死。若要生存,若要让子孙后代有尊严的活下去,那就杀,杀尽所有剥夺自己生存之权的敌人,哪怕对手是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只要是敌人,那就杀。

    狂飙冲天,沙尘滚滚,熊熊大火照亮了灰蒙蒙的天际,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血与沙中泯灭,在风与火中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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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风中传来大角的长鸣,“轰隆隆……”风中传来战马的奔腾。

    天际间,再起狂飙,一股沙尘铺天盖地而来,如咆哮的洪荒猛兽,迎着火光,迎着战场,风驰电挚而来。

    契苾葛霍然抬头,铁勒人霍然心惊,敌人,还有敌人,伽蓝到底有多少实力,在这片莽莽戈壁藏匿了多少伏兵?

    “急报可汗,速速来援”

    契苾葛挥动长槊,纵声狂呼,“吹号,列阵,重整队列,死战死战”

    伽蓝疯狂突进,吼声如雷,“杀杀杀上去”

    西北狼紧随其后,长刀卷起漫天风尘,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苏合香猛地勒住马缰,掀起五色金翠纹护具,举起了白玉角号,用尽全身力气吹了起来。苏氏骑卫纷纷打马而至,列于两翼,孔雀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如虹。

    护具掩上,长枪举起,白马扬蹄长嘶,直立而起。

    “苏家儿郎,家园已毁,生死无路,今日唯有一战”苏合香高悬马上,挥枪娇呼,声嘶力竭,“唯有一战”

    “杀”白马腾空飞起,苏合香一马当先,呼啸而进。

    “杀”苏氏骑卫杀声如雷,狂飙猛进,如决堤洪水,咆哮而去。

    =

    一队骑士从沙尘中冲了出来。

    为首一人黄袍黑氅,手执双刃长刀,正是老狼府旧将傅端毅。

    在他的身后,是一位长髯僧人,一张黑褐色的脸膛,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不怒而威。

    杨渊、西门辰、谢庆、方小儿……天马戍戍卒,河北刑徒,还有一群沙门信徒,都从沙尘中呼啸而出。

    “菩提寺……”僧人怒声狂呼,“孽畜竟敢毁我沙门伽蓝?”

    “不悔师兄,我可曾诳你?”傅端毅手指冲天大火,冷笑道,“楼观道已经疯狂,铁勒人更是灭绝人性,若你还是抱着一分菩萨心肠,那么今天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楼兰将成为人间炼狱。”

    不悔的怒火在燃烧,杀气在沸腾,脸颊上的肉剧烈抽搐着,“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杀”

    号角起,战鼓擂,勇士如虎,发出震天怒吼,卷起万丈狂飙,一头冲进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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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燃烧的菩提寺

    契苾葛所领乃契苾部的精锐,无一不是身经百战之辈,以一当十之勇士,而伽蓝一方,可以用乌合之众来形容。

    激战之初,西北狼凭借自己的强悍武力尚能横冲直撞,但随着战斗的延续,西北狼的体力迅速下降,好在苏合香所率精壮也是强横之辈,勉强支撑,然而,随着战斗的白热化,尤其契苾葛带着全部亲兵侍卫杀进战场之后,局势马上一边倒。

    危急时刻,傅端毅和不悔和尚率众杀到,不过依然无力扭转双方实力上的差距,这样打下去,就算铁勒人没有后援,契苾葛也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虽然付出的代价可能极其惨重,但由此一来整个局势必然为铁勒人所控制。

    擒贼先擒王,今日一战,若想击败铁勒人,若想活着离开战场,唯一的办法就是击杀莫贺咄特勤契苾葛。

    西北狼配合默契,在临敌经验上更是丰富。伽蓝看似疯狂,实际上始终保持着理智,耐心地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西行、楚岳等人对他了如指掌,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尤其在这一刻,大家都想到了同样的对策,采取了同样的办法,是以西北狼的战阵更是严密,攻守兼备,就等待那生死存亡的一刻。

    西北狼在沙尘里鏖战,在战场上纵横,就像一头咆哮猛虎,冲过了战场左翼。

    左翼战场上,苏合香和部属们正在浴血奋战。伽蓝从苏合香的马前掠过,向她做出了一个手势,嘴里更是发出一声嘶哑狂吼,“阿苏,攻上去,拖住他们”

    苏合香心领神会,长枪舞动,厉啸回应。

    如狂飙席卷,西北狼随着暴戾的沙尘冲到了战场右翼。

    右翼战场上,傅端毅带着杨渊、西门辰等天马戍卒,谢庆、方小儿等河北信徒,步骑并进,疯狂厮杀。不悔和尚和沙门信徒们更是舍生忘死,满腔愤怒轰然爆发,以命搏命,誓死捍卫沙门荣光。

    伽蓝从傅端毅的马前掠过,一手执刀御敌,一手凌空挥动,“文谦兄,攻击,攻击”

    傅端毅长刀划地,掀起冲天沙尘,“伽蓝,不可久战,快,快”

    西北狼没入沙尘,霎那间出现在沙门信徒之中。烈火风驰电掣,数息便追上了不悔和尚。

    “师兄,助我”伽蓝冲着他厉声叫道,“杀了契苾葛,杀了他”

    不悔和尚一声怒吼,抬掌拍上马背。战马痛嘶,撕开四蹄,舍命狂奔,与烈火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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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苾葛怒不可遏,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原本无懈可击的谋划,因为伽蓝的出现产生了一连串的变数,如今更是把铁勒人逼得铤而走险,不得不摧毁菩提寺,设局围杀,但即便如此,铁勒人还是被伽蓝这头恶狼咬得遍体鳞伤。

    伤得太重了,损失太大了,契苾人丧失的不仅仅是士气,还有夺回楼兰的机会。几年前,铁勒人付出巨大代价击败吐谷浑,攻占了楼兰和且末大部,但转眼就易手于东土大隋。隋人不但实力强悍,更阴险狡诈,极尽巧取豪夺之能事。

    今日,铁勒人绝不能失败。隋人的大军正在远征辽东高丽,短期内根本无法应对西土的紧张局势。铁勒人假若错过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那么等待他们的命运不堪设想。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控制,绝不能仰他人鼻息屈辱生存。

    菩提寺的大火照亮了灰蒙蒙的苍穹,就连沙尘都沐浴在这片血色光芒里。契苾葛转首北顾,在天际间寻找新生的狂飙,急切盼望着援兵的到来。

    杀了金狼头伽蓝,砍下西北狼的脑袋,宰杀楼兰苏氏巨贾,形势就牢牢控制在铁勒人的手里。这个世间虽然没有天理可言,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天理,但有的时候,在形势微妙之刻,掌握主动,寻到理由,却可以有效阻御强者的攻击,最起码可以给自己赢得回旋的余地,赢得积蓄力量的时间。

    突然,沙尘厉啸,激扬碰撞,天地顿时为之一暗,眼前能见不过数尺,耳畔是轰鸣的战马奔腾声、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惊天动地的鼓号声。

    寒风咆哮,沙尘席卷,火光撕裂了黑暗,倏忽间眼前一片大亮。

    一张金灿灿的狼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五张黑黝黝的狼脸仿佛从地狱里破空而出。

    契苾葛的心骤然猛跳,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惊恐而愤怒的吼叫,“伽蓝,伽……蓝……”

    “咻咻咻……”弩箭撕裂空气的声音刺耳而惊心,就像地狱亡灵发出的啸叫。

    契苾葛的吼声刚刚冲出鎏金护具,坐下的战马就突然煞住了身形,庞大的身躯连番震颤,跟着就摇晃起来,悲嘶声仿若撕心裂肺的哭号,让人感同身受,仿若看到死神狞狰的嘴脸,看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离体而去。

    契苾侍卫们骇然惊呼,拼死阻击,但他们的速度慢了,太慢了。

    一道血染的闪电突然掠空而至,两只利爪犹如无坚不摧的电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插进了契苾葛的大腿。契苾葛发出惨痛叫吼,单手执槊,右手拔刀就砍,但慢了,太慢了,他的刀尚未拔出,暴雪就腾空而起,利爪上带着两块血肉,瞬间没入沙尘。

    烈火狂嘶,矫健身躯跃空飞起,伽蓝如天神一般高居其上,长刀举起,雷霆一击。

    侍卫们杀到了,刀矛枪槊厉啸而至。

    老狼们杀到了,五只长刀整齐划一,咆哮着,嘶吼着,舞起片片残影,筑起道道刀幕。

    沙尘飞卷,一名白袍僧人裂空而出,从飞奔的战马上腾空跃起,一脚蹬上楚岳的兜鍪,身形再起,一柄三尺厚刀横空出世。

    烈火落地,长刀劈下,伽蓝发出震天雷吼,“杀”

    契苾葛急怒攻心,瞪大双眼,疯狂叫吼,长槊凌空阻截。

    “当”,金铁交鸣,长槊倒撞下落,长刀去势不减,呼啸而下,狠狠剁在马头上,鲜血迸射。

    战马轰然倒地。契苾葛随之倾覆。

    不悔再蹬西行之兜鍪,身形三度腾空,三尺厚刀高高举起,如九天鲲鹏,一击而下。

    契苾葛惊惧之极,倾倒之刻,长槊横扫,意图护住自身。伽蓝长刀如虹,再度击下,“当”一声正中槊柄,当即断为两截。

    不悔电闪而至,一刀剁下,契苾葛惨嚎半声,仆倒于地,再无声息。

    不悔站直身躯,高高举起鎏金护具。

    暴雪突然从沙尘里冲出,嘴里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昂首立于不悔身边。

    “契苾葛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西行放声狂呼,声如惊雷。

    “契苾葛死了”伽蓝、布衣、楚岳、魏飞、阳虎齐声高呼,声震沙场。

    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契苾侍卫们望着不悔手中的鎏金护具,望着暴雪嘴里的人头,心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溃,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愤怒,极致的愤怒,“杀,杀”侍卫们悲愤惨呼,蜂拥而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回人头,抢回尸体。

    “契苾葛死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在沙尘里此起彼伏,隋人欢呼雀跃,鼓号骤然密集,士气陡然大振,杀声更是直冲云霄。

    “杀”伽蓝爆发了,西北狼爆发了,六柄长刀疯狂嘶吼,血肉横飞。

    “杀”苏合香浑身血染,带着苏氏儿郎疯狂杀戮,不死不休。

    “杀”傅端毅如凶残猛兽,带着一群杀红了眼的野狼,亡命撕咬,攻击

    铁勒人的战旗倒下了,士气崩溃了,勇气丧失了,终于,在失去理智的契苾侍卫们被砍倒之后,余者狼奔豕突,逃亡而走。

    =

    不悔拿着鎏金护具,望着在大火中燃烧的菩提寺,望着尸横遍野的戈壁,双目含泪,喃喃念起了《大般涅磐经》。

    伽蓝气息粗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来。暴雪跟在他的身后,浑身血染,大头高高昂起,傲然四顾。

    西行和楚岳相互搀扶着,铠甲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布衣、魏飞、阳虎倒拖长刀,牵着战马,摇摇晃晃地走出沙尘,精疲力竭。

    苏合香拄着长枪,带着几个苏氏属从,步履蹒跚而来。

    傅端毅和杨渊、谢庆等人依旧沉浸在击败强敌的兴奋之中,大步流星,匆忙赶来。

    “师兄……”伽蓝愧疚躬身,拱手请罪。

    不悔紧闭双目,面如寒霜,仿若不闻,诵经不止。

    西行、楚岳分立于伽蓝身侧,躬身致礼,“师兄……”

    不悔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沧桑的楚岳,颔首致礼,“你还活着,好即转目瞪着西行,厉声质问道,“檀施主,贫僧当不得师兄之称,贫僧没有你这个师弟。”

    西行微微皱眉,眉宇间掠过一丝恼色,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下了头。菩提寺焚毁,在自己的预料之外,楼兰局势的变化,也在自己的预料之外,这一次,失策了。

    “伽蓝是谁带出来的?是不是你?”

    西行无言以对。此次南下且末,自己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召回伽蓝,把老狼们聚集到一起,然后杀回长安,血债血偿。不悔如此诘问,自己无力辩白。

    “好悔脸色铁青,指着在大火中燃烧的菩提寺,怒声叫道,“菩提因你而毁,佛祖必生雷霆之怒,你死后必坠阿鼻地狱,此等罪孽,即便拿你的生命也难以抵赎。”

    “师兄,此生此世,我必回楼兰,重建菩提”西行冷笑道,“师兄大可不必为**心,百年之后,我或许还能登上梵摩天。”

    不悔勃然大怒,把手中鎏金护具狠狠砸到地上,作势就要动武,不料就在这时,地上传来一声痛苦呻吟。众人齐齐低头,却看到鎏金护具正好砸在一具尸体上,而那尸体经此一击,额头顿时流出鲜血,一个血糊糊的头颅竟然抬了起来。

    “契苾葛”伽蓝惊呼出声,“他还活着?”

    西行等几个老狼霍然望向不悔。不悔冷笑,一脚踹在契苾葛的脑袋上,头颅撞回地面,“咚”一声响,寂然无声。

    “活着比死了有用。”不悔用力一甩袍袖,“收拾伤者,即刻上路。”

    说完再度闭目,喃喃诵经。

    伽蓝和西行等人互相看看,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散开,各带人手火速打扫战场。

    苏合香却是没动,反而走近了几步,站在不悔身边,拿下了五色金翠纹护具,嘶哑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不悔轻叹,“阿苏,这一步走出去,万劫不复啊”

    苏合香咬着嘴唇,美目含泪。

    “当年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两位兄长,都不敢走出这一步。”不悔痛爱地看了她一眼,“伽蓝是魔鬼,是阿修罗,你听他的话,跟他走,只会坠入阿鼻地狱。”

    “我真的错了?”

    不悔手指正在大火中悲号死去的菩提寺,“沙门伽蓝遭此大厄,就是源自他的杀戮。贫僧此前正在魔鬼城超度亡灵,惊闻伽蓝重现,当即日夜兼程而回,但依旧迟了一步。”不悔仰天长叹,“但这仅是开始,更可怕的杀戮还在后面。”

    苏合香轻轻擦去眼泪,“师兄,那我这一步就没有走错。”

    “时也,命也,运也。”不悔微笑颔首,“阿苏长大了,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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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沉沉,戈壁上沙尘厉啸,菩提寺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几缕黑色的浓烟。

    契苾罗利儿慢慢走在尸横遍野的戈壁上。在他的周围,两百余名将士正在翻寻尸体,寻找契苾葛。

    黑夜即将到来,罗利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没有寻到莫贺咄特勤的尸体。

    这个消息让他松了口气。契苾葛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被伽蓝俘虏了。

    罗利儿抬头望向暮色中的遥远天际,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伽蓝,过去你曾帮助铁勒人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今天,你是不是还要帮助我们攻占楼兰?

    “传令,连夜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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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黑胡子

    暮色如晦,沙尘飘扬,晚风凄厉啸叫,冷彻入骨。

    蒲昌海渐渐沉入黑暗,唯有涛声依旧,胡杨林掀起阵阵波澜,仿若与海水、与风沙一起唱和悲怆之曲。

    帐篷在林里摇晃颤抖,枯黄落叶在风中飞舞盘旋,篝火点点,或明或暗,驼马散落其间,不时发出几声寂寥嘶鸣。远处有野狼的凄嚎,孤单而森厉,更添无穷寒意,让人不自觉地裹紧毛裘大氅,贴偎于篝火四周。

    长孙无忌躺在地上发出轻微鼾声,李世民却是毫无睡意,一双眼睛半闭半合,整个心神都放在了帐篷外面,凝听着风中的动静。

    落叶飒飒,如黑暗中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处在这个险恶而恐怖的环境里,假若心神不守,必然恐惧难当,毛骨悚然。李世民正要放弃,突然就听到一声战马的低嘶,几声狼犬的凶吠。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帐帘旁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

    十几步外有一堆篝火,一个披发左衽的黑袍大汉坐在火边,兴致盎然地烤炙着一只野兔。这个大汉身高体壮,一脸浓密的黑须,因为胡子太多太密,能看到的也就是一张厚实的大嘴,一个肥嘟嘟的大鼻子,还有一双晦涩无神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睛。

    这个人叫沈仕鹏,几天前带着十几只骆驼,三个健仆突然出现,自称是行走于敦煌和楼兰之间的牛贩子,受伽蓝委托,给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做向导。

    在沙漠中转了几圈,然后就到了蒲昌海,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看到,而尤其让人奇怪的是,阿史那泥孰和黑突厥卫士们竟然不闻不问,任由沈仕鹏带着他们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对行程路线从不提出任何质疑,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诡异。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预感到楼兰要发生什么,但面对莽莽大漠,面对灰蒙蒙的苍穹,两人一筹莫展,只能无助等待。

    在沈仕鹏的仆役中,李世民看到了一个人,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同寻常,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产生,此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薛德音?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遏止。李世民随即全身心投入,试图寻到蜘丝马迹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三个仆役打点好宿营杂事,陆续走到篝火边坐下。沈仕鹏拿出短匕切开野兔肉,洒了一些盐巴香料,递给三人分而食之。

    “吃完后,分头行动。”沈仕鹏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忧虑,“你去北边探查。你去南边,要小心一些,见机行事。先生劳累了,吃完就去帐中歇息,莫要伤了身体。”

    两个胡人低声应诺。

    “无妨,某还能支撑。”

    一个纯正的长安口音随风传入李世民的耳中,让他的心骤然猛跳。当真找到了?此人当真就是薛德音,就是河东三凤里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

    “此去龙城还有多少路?”长安口音嘶哑而疲惫,但十分亲和,不似世家大族那发自骨子里的矜持和傲慢。

    “两百余里。”

    四个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肉。很快,两个仆役吃完兔肉,抹抹嘴,各自没入黑暗。

    “他们都在哪?”那个带着长安口音的人拿出一块手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油污,一边问道。

    沈仕鹏有些迟疑,过了半天才说道,“菩提寺。”

    “何时来此会合?”

    沈仕鹏摇摇头,指指身后的帐篷,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那人望着摇曳的火光,低声叹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到沈仕鹏根本没有与自己说话的意思,随即躬身为礼,起身去了帐篷。

    李世民的心“砰砰”跳动,他急切想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甚至有股冲动,想乘着沈仕鹏巡视营地的时候,悄悄溜进对方的帐篷,开门见山问个清楚,但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之后,他的心智成熟了很多,知道西土的局势太复杂,利益之争太激烈,当初家中大人叫自己来西土寻找薛德音的初衷已经不可能实现。

    今日无论是身处漩涡的薛德音,还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寒笳羽衣和金狼头伽蓝,皆非家中大人所能预料,当初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如今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不是寻到薛德音并把他安全护送到长安,而是如何从西土复杂的局势中脱身而出,平安返回长安。

    李世民犹豫着,思考着,焦虑不安。

    外面沈仕鹏坐在篝火边上并无动窝的意思。吃完兔肉,他拿出一副做工精细的骰子,有滋有味地玩着,浑然忘记了呼啸的寒风。

    时间悄然流逝。李世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他放弃了一探真相的想法,倒头躺下,但心烦意躁,久久不能入眠。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如奔雷一般猛烈敲击着幽静的黑暗。

    李世民霍然坐起,翻身冲到帐帘边上,掀帘探查。

    沈仕鹏还坐在篝火边上,手里拿着骰子,神情呆滞地望着黑暗深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呆了。

    突厥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暗里。阿史那泥孰身披铠甲,手抱兜鍪,急匆匆走来,“可是敌警?”

    “嗤……”沈仕鹏虽然表情呆滞,两眼无神,但鼻子里却发出鄙视之音,嘴里更是瓮声瓮气地说道,“谁敢在我大隋疆土为所欲为?”

    阿史那泥孰走到他身边,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一个卖牛贱贾知晓何事?”

    沈仕鹏一脸痴儿相,对阿史那泥孰的讽刺置若罔闻。

    一匹怒马冲出了黑暗,卷起漫天落叶,带来一股冰冷寒风。马上人正是先前南下探查的健仆。这名胡儿腾身下马,飞一般冲到沈仕鹏面前,气喘吁吁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仕鹏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竟然闭了起来,好像陷入了思考之中。

    阿史那泥孰大为不耐,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名胡仆的肩膀,用力将其拽到自己跟前,厉声喝问,“南边有何情况?”

    胡仆挣扎不语。阿史那泥孰愈发恼怒,意欲再次喝问,但嘴巴刚刚张开,脸色却骤然突变,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惊骇。

    沈仕鹏缓缓站起。阿史那泥孰松开手。胡仆急退,紧贴着沈仕鹏,右手握住了刀柄。

    短匕插在阿史那泥孰的腰肋,从铠甲的缝隙里插了进去,鲜血正在向外渗透,一点点染红了黑袍。

    几个黑突厥卫士站在几步之外,只看到阿史那泥孰的后背,看到眼神呆滞的沈仕鹏正努力而艰难的挤出几丝笑容。那是一张长满黑须的脸,就算笑,也是在黑须下面笑,很难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黑胡子,你是黑胡子”阿史那泥孰霍然想到什么,惊呼出声,“西北狼,你竟然是西北狼。”

    沈仕鹏笑了,厚实的大嘴咧开了,脸上的黑须剧烈抖动,就连呆滞的眼睛也罕见的露出了几分笑意,“你也知道黑胡子?谁告诉你的?伽蓝?”

    “你不是死在了碎叶川,死在了热海吗?”

    “老莫贺设告诉你的?”沈仕鹏轻蔑冷笑,“当年没能杀死他,却险些被他杀了,不过我运气好,从热海游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阿史那泥孰怒声吼道。现在他的小命就捏在沈仕鹏手上,只要短匕再进三寸,必死无疑。

    “谁跟在后面?”

    “路是你带的,这应该问你。”阿史那泥孰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要吃了沈仕鹏。

    黑突厥卫士发现情况不对,作势就要冲过来。

    沈仕鹏的手轻轻一抖。阿史那泥孰痛得一咧嘴,冲着身后卫士连连摆手,“退下去,都给我退下去。”

    “谁跟在后面?”沈仕鹏再次逼问。

    “你敢杀我?”阿史那泥孰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沈仕鹏。

    “不是我发现后面有人,是伽蓝发现的。”沈仕鹏冷哂道,“我带着你们在沙漠里转了好几天,却始终未能甩脱。你说,我不问你,去问谁?”

    “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史那泥孰指指从四面围上来的黑突厥卫士,指指被一群卫士挟持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冷笑道,“你如果不想带路了,想离开这里,我可以放你走,给你一条生路。”

    沈仕鹏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很刺耳,突然,他抬起手,拍了拍阿史那泥孰的脸,鄙夷说道,“自以为是的蠢物你知道伽蓝和白孔雀是什么关系?楼观道利用白孔雀,故意泄密给伽蓝,把你们都卖了,就连老君殿的寒笳羽衣都给卖了,你不知道?”

    “楼兰苏氏?苏合香?”阿史那泥孰眉头紧皱,目露惊诧之色。

    “白孔雀怎会下手杀伽蓝?寒笳羽衣在冬窝子设伏围杀伽蓝,这个消息就是白孔雀故意泄露的。”沈仕鹏冷哼了两声,“楼观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伽蓝一无所知?”

    阿史那泥孰暗自心惊,“菩提寺是个陷阱?”

    “楼观道要杀契苾歌愣,要借刀杀人,但契苾歌愣怎会把自己的大好头颅拱手相送?菩提寺的确是个陷阱,可惜这个陷阱不是契苾歌愣所设,而是楼观道所设,伽蓝不过是个诱饵而已。”

    “你以为伽蓝能逃出菩提寺,能绝处逢生?”

    “无知胡儿”沈仕鹏嗤之以鼻,“楼观道不是借刀杀人,而是利用伽蓝故布迷阵,把你们骗进更大的陷阱,然后一网打尽。”

    阿史那泥孰目露疑色,将信将疑。

    “你们这些胡虏想到的计策,楼观道那些杂毛早就想到了,否则老狼府的长孙恒安岂会任由你们离开冬窝子,鄯善鹰扬府的军队岂会任由契苾歌愣横行楼兰?”沈仕鹏再度拍拍泥孰的脸庞,冷笑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跟在后面的是谁?是大叶护的蓝突厥卫士,还是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

    阿史那泥孰神情复杂,心念电转,霍然顿悟,眼里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愤怒。隋人狡诈,太狡诈了,魔鬼城一战,未必就如契苾歌愣所预想的那样顺利。

    “既然你已知道了,何必再问?”

    “受伽蓝之托,必须要问。”沈仕鹏动了一下手上的匕首,呆滞的眼神骤然生变,霎那间杀气喷涌,凶神恶煞一般狞狰,“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利用他们……”沈仕鹏手指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怒声咆哮,“利用他们进入魔鬼城,与铁勒人里应外合,攻占魔鬼城,切断敦煌和婼羌之间的联系,一举拿下鄯善?”

    李世民面色大变,长孙无忌也是骇然心惊。原来如此,胡虏心机原来如此之深。

    “血口喷人。”阿史那泥孰在瞬息之间已经想好对策,矢口否认,“大叶护和伽蓝已有约定,但彼此之间缺乏足够信任,我当然要预留后手以防不测。”

    “呸”沈仕鹏张嘴喷了泥孰一脸唾沫,“楼观道狂妄自负,引狼入室尚不自知,而你们突厥人更是张狂,竟然要养虎为患,可笑啊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沈仕鹏狂笑三声,接着一声咆哮,如狂暴猛兽,冲着泥孰疯狂叫吼,“说是不是要攻占魔鬼城?说”

    泥孰冷笑,一言不发。

    “契苾歌愣的军队在哪?契苾人的精骑在哪?乙失钵的薛延陀大军又在哪?”沈仕鹏两眼血红,咆哮不止。

    黑突厥卫士蜂拥围上,弓弩齐举,一触即发。

    “你想知道?”泥孰实在忍不住了,他毕竟年轻,年少轻狂,何曾受过今日之辱,“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泥孰手指北方,“远处就是干旱之山,契苾歌愣的精骑就在山中,一日之内就能杀到魔鬼城。至于乙失钵的大军,早已密屯于罗漫山东南,只待契苾歌愣拿下鄯善,河西隋军来攻,则直杀伊吾,胁逼敦煌,继而迫使隋军后撤,确保契苾歌愣牢牢控制鄯善之地。”

    泥孰举起手,指尖猛戳沈仕鹏的大鼻头,“伽蓝已死,你既然想随他而去,我就送你一程。”

    “无知胡儿。”沈仕鹏大笑,“伽蓝已到,你若想见,不妨鸣镝相请。”

    泥孰霍然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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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我的人头不值钱

    伽蓝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寒风厉啸,落叶飞舞,刺鼻的血腥味渐渐弥漫,一点点渗入身体,倍感冷彻。

    银色兜鍪,金色护具,银色明光铠,乌皮战靴,黑色大氅,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铠甲上更是伤痕累累,鹿皮手套上的鱼鳞甲片在篝火的映射下光芒闪烁。一只血染的大獒跟在后面,高昂着大头,一双眼睛森冷而暴戾,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阿史那泥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恐,几分不安。

    黑突厥卫士列阵而待,守护着自己的莫贺设,也挟持着一群人质,但所有人在看到金狼头出现之后,心里都涌出一丝寒意,一丝畏惧。

    伽蓝慢慢地走着,步履坚定,护具后的那双眼睛湮没在黑暗里,两个黑黝黝的空洞让人想到了枯骨,更似幽灵,一股无形的恐怖煞气就像这蒲昌海的寒风,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窒息,让人崩溃。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突厥卫士无法承受,惊惧后退。这一退,恐惧就像黑暗里卷起的狂飙,席卷了所有黑突厥人的心灵,他们仿佛听到了地狱幽灵的厉啸,仿佛看到了幽灵从黑暗里伸出来的利爪,一个个惊怖难当,步步后退。

    一个全身黑甲戴着黑狼头护具的彪形大汉突然破空而出,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手中长刀鲜血淋漓,杀气喷涌。

    落叶飒飒,脚步姗姗,又一个手持长刀的彪形大汉从黑暗里走出,接着又出现一个,再出现一个……

    最后走出来的战将头戴七彩孔雀翎兜鍪,面带五色金翠纹护具,身披亮银铠甲,手持长枪,英姿勃勃,卓然不群。

    五个西北狼,一个孔雀翎,六员悍将傲立于黑暗之中,气势凛冽。

    金狼头还在缓步而行,大獒亦步亦趋,一人一獒渐渐逼近黑突厥人的战阵,距离那冷森森的长矛近在咫尺。

    “伽蓝?”阿史那泥孰终于承受不了心中的恐惧,厉声喝问道,“当真是伽蓝?”

    金狼头停下脚步,伸手取下护具,霍然正是伽蓝。

    “让莫贺设失望了。”伽蓝冷笑,揶揄道,“莫贺设期待的是谁?莫贺咄特勤契苾葛?宝山王白十三?裴三郎?”

    阿史那泥孰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眼神极其复杂,失望固然有之,但更多的却是茫然、焦虑和不安。

    “如果你想见到契苾葛,我可以满足你。”伽蓝的脸色非常冷,冷得如同大雪山的冰川,“如果你想见到白十三和裴三郎,我就没办法了,因为他们和老君殿的寒笳羽衣狭路相逢,现正杀得血肉横飞,能否活着赶到白龙堆,我就不得而知了。”

    阿史那泥孰感觉自己的心非常痛,痛得令人窒息,气息骤然粗重起来。

    “是不是很惊讶?”伽蓝脸颊上的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杀气重重,“算计我,把我骗进陷阱,围杀我,一个拿我的人头做背信弃义的理由,一个拿我的人头做诱饵。好,好计谋。不过我们是生死仇敌,虽然我们当年也曾并肩作战,但始终无法改变我们敌对身份,所以你们要算计我,要杀我,很正常。既然如此,我当然也可以算计你们,杀了你们。”

    “你如何做到的?”泥孰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丝丝颤抖,艰难问道。

    “杂毛老道不放心,担心我死不了,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你也是一样,不过你不想亲自动手,你还想继续骗下去,以便混进魔鬼城,于是你就寄希望于白十三和裴三郎。”

    伽蓝再度举步,一脚跨出,距离长矛不足三尺。

    “浑水摸鱼,你懂吗?”伽蓝阴恻恻地冷笑,“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我略施小计,便让白十三和裴三郎上了当,也欺骗了那帮卑鄙无耻的杂毛老道,让他们互相厮杀,狗咬狗。”

    黑突厥卫士紧张不已,再度后退。

    “让开”阿史那泥孰断然喝道。

    伽蓝能安然无恙地杀出重围,似乎还俘虏了契苾葛,那么足见其实力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预料,自己这点人马恐怕难以抵敌,而更无奈的,白十三和裴三郎中了伽蓝的诡计,与同样中计的老君殿人马杀到了一起,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给自己以支援。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务之急是保全自身。只要自己能顺应形势,及时从这场风暴中脱身而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突厥汗国,都不会带来太大损失。临行前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就一再嘱咐过,见机行事,便宜行事。这场风暴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对突厥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突厥人本来就是推波助澜者,而不是直接利益获得者,理所当然是随风而动,随波逐流,只要于己有利就去做,但不能把自己陷进去,更不能让突厥汗国利益受损。

    黑突厥卫士立时让开一条路。

    伽蓝缓步而入,慢慢走近阿史那泥孰。

    沈仕鹏冲着伽蓝微微颔首,然后当着阿史那泥孰的面,毫无顾忌地问道,“谁在后面?”

    “小叶护契苾罗利儿。”伽蓝面露凝重之色,“契苾人轻装简从,快如飓风,我们已经到不了魔鬼城。”

    沈仕鹏迟疑了片刻,眼神慢慢晦暗无光,再现呆滞之态。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看样子你是插翅难飞了。”泥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契苾人的大军就在干旱之山,一旦接到契苾歌愣的命令,必定以最快速度赶到白龙堆。伽蓝,这一次,你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又如何绝处逢生?”

    伽蓝挺直身躯,负手向天,长发乱舞,傲然伫立。良久,他忽然问道,“射匮可汗和楼观道之间有什么交易?”

    “各为其利而已。”

    “从突厥人的立场来说,当然希望契苾歌愣死在楼兰,这样突厥人的大军就能顺利征服罗漫山以南的铁勒诸部,然后杀到大金山,征服薛延陀和葛逻禄诸部,如此则横扫西土,再建昔日辉煌,但这是中土所不愿看到的,楼观道更不愿意看到突厥人雄霸西土,损害它在西北丝路上的重大利益。”伽蓝望着阿史那泥孰,声音低沉而嘶哑,透出一股悲怆和落寞,更带着丝丝渗入肺腑的寒意。

    “楼观道和老狼府一样,都是两面三刀、卑鄙无耻的腌臜。”泥孰忿然骂道,“突厥人的分裂和衰落与这帮无耻宵小层出不穷的阴谋有直接关系。”

    “如果契苾歌愣死了,乙失钵也死了,获利最大的是谁?”伽蓝不动声色的问道。

    阿史那泥孰的眼里掠过一丝慌乱,但旋即以一连串的冷笑所掩饰,“想杀契苾歌愣,想杀乙失钵,想分裂和摧毁铁勒大联盟的不是我突厥人,而是你们中土人,是老狼府和楼观道。你这句话,应该去问长孙恒安,去问寒笳羽衣。”

    “正因为你突厥人现在没有能力远征罗漫山,更不敢陷入与铁勒大联盟的长期对抗,所以射匮可汗才利用了老狼府和楼观道对西土利益的贪婪攫取,利用了吐谷浑人和契苾人对自身生存的强烈需求,挑起了两者之间的争斗,继而摧毁中土人和铁勒人之间的盟约,攻占鄯善和且末,达到兵不血刃降伏罗漫山南北铁勒诸部,征服吐谷浑人的目的,实现自己雄霸西土,重建大突厥汗国的美梦,是不是?”

    阿史那泥孰暗自叹息,不得不佩服伽蓝的智慧,但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即便伽蓝对突厥牙帐的策略了解的一清二楚,又能如何?凭他这点微末力量还能逆转局势,力挽狂澜吗?绝无可能了,按照今天的形势发展下去,隋人必定失去鄯善和且末,而罗漫山南北的铁勒人和大雪山的吐谷浑人也只能暂时臣服于突厥人的脚下,为突厥人抵御来自东土大隋的强大威胁。

    “我这颗人头不值钱。”伽蓝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不过适逢其会而已,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结果引发了一场本不应该出现的杀戮。现在,我们假设事情回到原点,我想知道,谁去斩杀契苾歌愣?是中土隋人,还是你们突厥人,抑或是铁勒人自己?”

    阿史那泥孰沉默不语。

    “抑或,是所有人?”伽蓝追问。

    泥孰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伽蓝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射匮可汗在哪?是不是在白山?是不是要攻打契苾歌愣的牙帐?现在契苾歌愣的主力潜伏于干旱之山,那么白山牙帐就是一座空帐。好计策,好计策啊,你们突厥人当真是一头狡诈的狼。老狼府和楼观道愿意充当你们的帮凶,其目的虽然是摧毁铁勒大联盟,但实际上是与你们瓜分丝路利益。”

    “一帮卑鄙无耻的宵小。”伽蓝咬牙切齿,怒声咆哮,“为什么要我的人头?为什么?”

    泥孰鄙夷而笑,“你当真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块遮羞布,仅此而已。”

    “哈哈……”伽蓝怒极而笑,“大家都是文明人,赤身**的未免难堪,的确需要一块遮羞布,可惜的是,你们不应该杀我这头狼。杀人太野蛮了,对于文明人来说,遮羞的办法很多,树叶可以,树皮也可以,实在不行还有草嘛,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必须死。”

    伽蓝点头,“说得对,我知道的秘密的确太多,的确该死。”他冲着沈仕鹏挥挥手,“胡子……”

    胡子摇摇头,手中的短匕不退反进。

    阿史那泥孰强忍疼痛,冲着四周卫士厉声大吼,“退下都给我退下”

    黑突厥卫士们无所适从,实在搞不清楚目前敌我状况。谁是敌人?金狼头是不是要杀死莫贺设?但好在手中有人质,长孙无忌是老狼府官长长孙恒安的弟弟,中土的国公大权贵,这个人质有份量。卫士们小心翼翼地后退五步,弓弩齐齐对准伽蓝和沈仕鹏,全神戒备,以防不测。

    伽蓝再次冲着沈仕鹏挥挥手。沈仕鹏慢慢抽出短匕,慢慢后退,气氛极度紧张。

    终于,沈仕鹏退到了西北老狼们的中间。

    黑突厥卫士们齐齐松了口气,浑然不知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给我一个答案。”伽蓝说道。

    “答案很简单。”阿史那泥孰一手捂住伤口,一手凌空挥舞着,怒声说道,“当年大家需要契苾人,需要契苾歌愣,所有联手帮他,现在不需要他了,所以就要杀他。你也一样,都是弃子,既是东土的弃子,也是西土的弃子。只是命运很残酷,让两个弃子互相残杀,同归于尽。”

    “很好,很好”伽蓝赞了两声,“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周旋,马上给我一个答案。”

    “我这个人质不值钱。”阿史那泥孰冷笑道,“契苾歌愣巴不得你杀了我。”

    伽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阿史那泥孰的脖子,怒声叫道,“契苾人在哪?那帮无耻的杂毛老道又在哪?告诉我”

    “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伽蓝咆哮着,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不要逼我,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敢做。告诉我”

    黑突厥卫士蜂拥而上,长矛弓弩一起围上了伽蓝。

    “呜呜……”角号吹响,撕裂了黑夜。

    林中陡然响起连天号声,憧憧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双方剑拔弩张,血腥嗜杀一触即发。

    “泥孰,我再说一遍,不要逼我。”伽蓝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叶护还在冬窝子,射匮可汗还没有夺下白山,这时候假如楼兰形势彻底颠覆,对你突厥人没有半分好处。你知道我大隋皇帝远征辽东已经结束了吗?知道高丽已经亡国了吗?知道再过几个月,我河西大军就可以倾巢而下了吗?”

    泥孰脸色微变,暗自吃惊。伽蓝以狡诈而著称,他的话又能相信几分?不过此刻关系到伽蓝的生死存亡,假如把他逼急了,自己就算侥幸不死,楼兰局势恐怕也不会像预料的那样发展。

    其实现在伽蓝已经改变了楼兰局势,契苾歌愣的胜算正在一分分减少,在这个关键时刻,突厥人的选择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就是步步错。东土大隋的实力太强悍,今日突厥并没有与其一争长短的实力,还是顺应形势,走一步看一步吧。

    “能否绝处逢生,就看你的运气了。”泥孰说道,“如果你的运气好,杀出了重围,你就必须把昭武屈术支交给我,也就是说,我与你一起去魔鬼城,你要亲手把昭武屈术支交给我,让我带回牙帐。”

    “好”伽蓝五指骤然用力,“你若再施诡计,我就剥了你的皮,挖了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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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龙城戍主

    魔鬼城就是白龙堆。

    白龙堆是片广袤沙漠,有无数绵延起伏的陡峭丘壑横卧于茫茫戈壁上,其色灰白,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犹如鳞甲一般耀眼亮丽,远望如一群白色巨龙游戈于沙海之中,时隐时现,首尾相衔,无边无际,蔚为壮观。

    白龙堆地形险恶,尤其夏秋之际更是风暴不断,无数商旅曾葬身于此,故有魔鬼城之称。

    大汉帝国经略西域,从敦煌到楼兰一千多里长的丝路上,修筑了近百座烽燧。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烽燧也逐渐成为历史。大隋统一中土,称霸西域,遂重筑烽燧,其中在白龙堆丝道上就筑有十座烽燧,一座戍垒。这座戍垒被中土人冠之以龙城之美称。

    这里是丝路的分岔口,南下就是楼兰,连通丝路的南中两道,而北上则是罗漫山,连接丝路北道,故此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大隋在此筑垒戍守,其目的就是要掌控丝路利益,不论是行走南道的胡贾还是辗转北道的富商,若想在东西两地的回易中牟利,就得交足买路钱。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中土大隋在此驻军戍守,而西土诸虏则想方设法明争暗夺,沙盗马贼横行白龙堆的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白龙堆有大小十几股贼人,出没无常,其中最大一股马贼甚至还在白龙堆建寨筑堡,贼人称其为魔鬼城。

    今夜龙城灯火通明,红色风灯高悬夜空,如一串瑰丽的红色夜明珠,光芒璀璨。

    城上戍卒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夜风厉啸,黑暗中隐约传来鼓号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苍莽大漠狂奔而来,声势惊人。

    城外有数支火把,火焰在寒风中激烈摇曳,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明暗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几张须发狂舞的大汉身上,把他们的面孔映衬得惨淡而晦暗,如同地狱来的亡灵,让戍卒们惊恐不安。

    一位黑甲红氅的战将出现在城楼上,褐红色的圆脸膛,如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浓眉下一双凶神恶煞般的圆眼睛,手中握着一把带鞘横刀,神情骄横,气焰嚣张。

    “小魔头,腌臜杂碎,恶狗一般的土贼,深更半夜的,跑咱龙城干啥?滚否则刀箭伺候。”

    粗犷而跋扈的暴戾之音在黑暗中骤然响起,仿佛在寂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巨石,掀起层层波澜。

    火把高举。一骑越众而出,手持圆盾,催马逼近瓮城。

    “魔鬼城卢龙,特来拜会,请苗将军城前一叙。”

    嗓音非常洪亮,如钟罄一般浑厚,还带着一丝悠远而空灵的回音,随风而荡,悠扬动听,让人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说话之人才是龙城将军,而刚才那位恶声恶气的将军反倒是恶贯满盈的盗贼。

    “滚”城楼上的苗将军更是愤怒,手中横刀“啪啪”敲击在墙垛上,扯着嗓子吼道,“你这贼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无耻之极。即刻滚走,否则乱箭射杀”

    卢龙大笑,动听的嗓音悠然再起,“苗雨,不要给脸不要脸,惹恼了咱,你这龙城马上就是一堆废墟,明天早上,你若是还能看到太阳,咱从此就滚出魔鬼城。”

    “小魔头,爷就站在这里,爷的头颅就在颈上,有本事你来拿”苗雨睚眦欲裂,厉声吼道,“只待天亮,爷必定杀出戍垒,剁下你的贼头。”

    卢龙微微皱眉,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露出愤恨之色,浓眉下的一双深陷眼睛更是射出森厉寒芒。

    “苗将军,卢龙特来拜会,有要事相商。”浑厚的嗓音里渐渐透出一股凛冽杀气,“你若想死在这里,若想眼睁睁地看着龙城和你手下兄弟毁灭在铁勒人的刀下,咱调头就走,绝不再打扰苗将军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场春秋大梦。”

    苗雨张嘴就想来一阵酣畅淋漓的痛骂,蓦然,他想到了几天前接到的鄯善鹰扬府的命令,说河西方面马上要运来一批粮草辎重,请他务必加强白龙堆一带的戒备,设法驱赶盘驻在此的沙盗马贼,确保粮草辎重安全通过。

    现如今吐谷浑人卷土重来,攻占了且末,并持续攻击婼羌城,形势紧张,鹰扬府能否守住鄯善,稳定局面,关键不在于兵力的多寡,而在于粮草武器能否保证军队的需要。假如此刻西土诸虏乘乱而起,攻占龙城,切断河西和鄯善之间的丝路,断绝鹰扬府的军需供应,那形势必定急转直下,鄯善十有**陷落敌手。

    苗雨张大的嘴巴动了动,一股冰冷的寒风顺势灌入,霎时肺腑受惊,连打几个冷战。

    就在此刻,一个黄袍竹冠的道士从黑暗里悄然而出,缓步走到了苗雨背后,低声说道,“将军为何不去辨辨真假,听听贼人所商何事?”

    “亡命之贼,所图不过钱财之利,会有何事相商?”苗雨嗤之以鼻。

    那道士年过不惑,肤色白净,三绺长须,气质儒雅,颇有几分道骨。听到苗雨的不屑之语,道士微微一笑,说道,“贫道在河西曾听到往来商贾说,龙城的将军和魔鬼城的盗贼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苗雨霍然回头,怒形于色,张嘴就要厉叱,但话到嘴边,想到楼观道在西北的庞大势力,又强行忍住了。

    自己这个七品队正在楼观道的眼里一钱不值,得罪楼观道的结果不仅仅是丢官,甚至连性命都不保。自己在白龙堆做了不少违法的事,鹰扬府知道,楼观道当然也知道。白龙堆本是险恶之地,若要生存,就得适应,就得与魔鬼城的沙盗马贼打成一片,与他们称兄道弟,与他们一起在丝路上“劫掠”,否则必定身首异处。

    既然你抓住了咱的把柄,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咱也就撕下遮羞布了。苗雨冷笑,“那又如何?”

    “贫道要去楼兰,当然想知道贼人所说是真是假。”

    “先生以为是真是假?”

    中年道人沉吟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将军可知道,假如龙城失陷,对鄯善鹰扬府的卫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河西乃至整个西北又意味着什么?将军戍守龙城,身负重任,这其中的轻重应该略知一二吧。”

    苗雨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楼观道在西北是个特殊的存在,就如西北沙门一样,有其特殊的地位和权势,普通人轻易不敢得罪他们,而像苗雨这样的七品武官也是小心翼翼,唯恐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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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雨进入瓮城,到了城墙上却看到卢龙冲他连连招手,示意他出城说话。

    “狗一般的腌臜。”苗雨气得破口大骂。官匪一家也不能嚣张到如此地步吧?咱好歹也是一戍之长,大隋七品武官,有地位有身份,却给你一个马贼呼来唤去,岂有此理

    瓮城城墙上扔下一根绳子,那意思很明显,你要说话,就上来说。苗雨站在城墙上怒骂不止,瞧那气势汹汹的架势,随时都有可能万箭齐发。

    卢龙根本不理他这一套,索性拍马就走。

    火把下又冲出一匹马,飞驰到城墙下。马上黑衣人缘绳而上,翻过女儿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具递了过去。一个戍卒隔着墙垛接过来,匆忙送到苗雨手上。

    黑狼头护具?西北狼?苗雨拿着护具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下,虽然不敢确定这就是西北狼所佩戴的护具,但他知道小魔头和西北狼中的一些人有交情,这几天又听说西北狼中的传奇人物金狼头“死而复生”了,正在冬窝子与突厥人打波罗球。

    苗雨越想疑惑越大,料定小魔头深夜来此必有大事,于是拿着护具三两步冲到墙垛边上,推开手持弓弩的戍卒,冲着墙外的黑衣人叫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戴着风帽,不待苗雨看清他的面孔,便腾身跃过女儿墙,缘绳而下,飞马而去。

    苗雨犹豫了片刻,断然决定出城。黑狼头护具不仅仅是西北狼身份的象征,有时候也代表着某种特殊权力,而覆盖其上的神秘更具有无穷诱惑。

    苗雨转身冲着城上的队副做了个手势,然后翻过墙垛,跳上女儿墙,顺着绳子就到了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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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把熄灭,城外陷入黑暗。

    苗雨毫不在意,急匆匆冲了过去。

    小魔头卢龙迎了上来。

    “西北狼在哪?”苗雨大声问道,“谁是西北狼?”

    卢龙指指身后的两个人,“这是紫云天的火狐,阿史那贺宝。”又指着一位黑衣汉子,“这位是鹫兄,西北狼的黑鹫。”

    西行颔首致礼,然后拿出自己的符信递了过去。

    苗雨扫了一眼,当即确定了西行的身份,肃然起敬,马上躬身一礼。黑鹫就如金狼头一样,同样是西北狼的传奇人物。在这等彪悍勇士面前,苗雨的狂态荡然无存,至于紫云天的火狐,名震西土的突伦川沙盗,苗雨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戍中可有楼观道士?”西行问道。

    “有,有三个道士。”

    苗雨正想具体介绍一下,西行却急切问了下去,“从河西来的粮草辎重何时抵达龙城?”

    “如果天气正常,尚需五天。”

    “五天?”西行的眉头紧紧皱起,旋即又问道,“戍中武器是否充足?如果有敌军攻击,可以支撑几天?”

    苗雨顿时紧张起来,“铁勒人杀来了?多少人?”

    “明天就知道了。”西行叹道,“但愿我们能守住龙城。”

    “将军深夜来此,就是为了报此警讯?”

    西行摇头,“另有一件大事,必须瞒过楼观道士,所以才请你出城相商。”

    苗雨看到西行神色沉重,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猛跳,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呼吸骤然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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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黑鹫

    铁勒人一来,不管是龙城戍军还是魔鬼城的盗贼,都将遭到攻击。【“f”获取更多章节】

    龙城戍军没有选择,只有与戍垒共存亡,而魔鬼城的盗贼为了生存,要么远遁,要么降服,绝不会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在当前形势下,戍军若想守住龙城戍垒,就必须获得足够多的援军,而魔鬼城的盗贼是他们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援军。某种程度,历任龙城戍主与魔鬼城的盗贼沆瀣一气,也存有这种危急时刻指望对方伸以援手的心思,毕竟龙城的存亡关系到大家的利益。

    现在苗雨必须守住龙城,不是要与龙城共存亡,而是必须守住。龙城是正在婼羌前线作战的鹰扬府主力撤回敦煌、保住生命的唯一退路,也是河西大军支援而来后迅速击败敌虏扭转局面的先决条件,所以对苗雨来说,他绝对不能让龙城失陷,他不能死,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逃避不了他的责任,他必须守住龙城,必须活下去,必须把大隋战旗牢牢竖立在龙城之巅。

    心念电转间,苗雨已经权衡出轻重。他相信西北狼,这是西北军将士对西北狼的尊崇,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能的信任,无须理由。

    “请将军吩咐,末将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听说过金狼头吗?”西行问道。

    苗雨点头。金狼头是西北军声名显赫的第一锐士,可谓如雷贯耳。

    “他就在几十里外的太阳谷。”西行说道,“铁勒人正在围追堵截,务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苗雨明白了。西行先是到魔鬼城向小魔头卢龙求援,现在又到龙城向自己求援,目的就是不惜代价营救金狼头,但铁勒人既然杀来了,距离龙城近在咫尺,自己怎敢置城防于不顾,尽出精锐到太阳谷救人?假如损兵折将,拿什么戍守龙城?

    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免得得罪了西北狼。这些老狼府的秘军锐士同样得罪不起,相比起来,他们比楼观道更有权势,手段更为恐怖。

    “咱愿随将军杀往太阳谷。”苗雨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慷慨激昂,一副仗义相助、视死如归的样子。

    卢龙一声冷笑,嗤之以鼻。苗雨这话听着舒服,实际就是把自己和龙城戍军撇开了,我可以陪你去救人,但你休想调我龙城戍军。

    苗雨不屑地横了卢龙一眼。猖狂甚?铁勒人一来,你们这帮土贼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妄图借助西北狼之力得到我大隋卫府的庇护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进我的龙城避难更是想都不用想,即便有西北狼的担保,我也绝不会置龙城的安危于不顾,让你们这帮丧尽天良卑鄙无耻的土贼躲进龙城戍垒。

    西行自然听出了苗雨话中的意思,对他的印象顿时有所改观,没想到这个看去粗莽鄙俗的戍垒将军竟然也是心机深沉之辈,不过想想也是恍然,能在白龙堆这种恶劣环境生存下来,自非寻常之人。

    “将军高义,谢了”西行颔首说道,“深夜前来,并非向将军求助,而是有意与将军携手,共御叛虏,戍守龙城。”西行手指小魔头卢龙,又指指火狐阿史那贺宝,“大家携手,龙城尚有坚守五天的可能。五天后,河西的粮草辎重到了戍垒,再加押运粮草的军队,我们可以继续坚守下去,等待河西大军来援,但是……”

    苗雨听到西行的话,马松了口气,而且暗自高兴。他与魔鬼城盗贼的关系也就是互相利用,尔虞我诈,平时大家一起“劫掠”丝路还可以,等到大难临头了,没人会帮他,就算有人帮他,他也不敢相信,因为彼此间根本没有信任可言。现在西北狼出现了,情况就不一样了,西北狼和西土盗贼一向来往密切,很多盗贼实际就是西北狼暗中扶植或者背后支持的,可以想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然而,西行的一个“但是……”让苗雨的心顿时又拎了起来。

    西行眼神锐利,即便在黑暗中也是森然凌厉,此刻他紧紧盯着苗雨,让苗雨不但紧张,更有毛骨悚然之感。

    “但是,婼羌城前线军队假如缺少粮草辎重,鄯善鹰扬府必定无力抵御叛虏,其后果可想而知。”西行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铁勒人之所以倾尽全力攻打龙城,原因就在这里,就算他们拿不下戍垒,也一样可以断绝丝路,切断我大军粮道。”

    “时值冬天,风雪弥漫,路途艰险,河西方面的援军不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龙城。退一步说,就算援军及时赶到了龙城,粮草辎重的运输也是个难题。不出意外的话,初春之前,河西大军恐怕难以发动强大攻势,婼羌城极有可能失陷,鄯善之地十有要落入铁勒人之手。”

    苗雨难以置信。几年前皇帝亲征,隋军横扫半个西土,吞灭吐谷浑,臣服突厥等诸虏,何等威风?何等强大?怎么一转眼,形势就颠覆了?且末当真失陷了?婼羌城当真岌岌可危?昔日挡者披靡的隋军卫兵如今被西土诸虏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不但丢城失土,甚至还要全军覆没?

    对面站着的如果不是西北狼,不是西北狼中的传奇人物黑鹫,苗雨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吐他一脸唾沫了。你唬谁呢?当咱是痴儿啊?

    “轻视对手,必被对手所乘。”西行抚须叹道,“从长安开始,到老狼府,到楼观道,无一不轻视西土诸虏,岂不知,对手是凶残成性的狼,而不是软弱可欺的土狗。”

    这句话说得高深莫测,再加西北狼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苗雨心中的怀疑不禁减去了几分,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事关重大,尤其此事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长安在西土未定的情况下仓促远征辽东,老狼府和楼观道更是狂妄自大,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操控西土局势,可以任意铲灭一个西土部落,可以肆意斩杀一个大联盟的可汗。”西行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愤懑,一股无奈和悲怆,“你要杀人,人岂会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苗雨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更多的讯息,估猜到了更多的秘密,对西行所说不禁又相信了几分。

    “事关西土局势的发展,数千卫士的性命,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西行郑重说道,“我会尊重将军的选择,请将军慎重考虑。”

    接着西行从突伦川、天马戍说起,一直说到菩提寺大战,详细分析和解释了当下西土的复杂局势。

    简单的说,就是西土诸虏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发展,试图联手把隋人逐去西土,而隋人为了维持和发展自己在西土的势力,继续离间西土诸虏并试图摧毁铁勒大联盟。

    当前的大背景是中土大隋的主力军队在万里之外远征辽东高丽,这时候河西隋军只能维持现状,而无法深入西土给诸虏以强大威慑,于是西土诸虏蠢蠢欲动,而老狼府和楼观道则针锋相对,打算摧毁铁勒大联盟,进一步离间诸虏,造成西土局势的混乱,以便乱中取胜,火中取栗。

    愿望是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隋人若想在西土获取更大利益,就必须以实力为后盾,偏偏这时候隋人在西土的实力急骤下降,但隋人傲慢自大,狐假虎威,拉大旗作虎皮,把胡虏当痴儿,轻视对手,结果搬石头自己的脚,在策略犯下致命错误,导致形势急转直下。

    “长孙都尉新到西土,力图维持现状,而楼观道对西土局势的发展有清晰认识,果断出手。两者在策略有根本性分歧,矛盾愈发激烈。这个矛盾被西土诸虏所利用,突厥人随即成为西土局势急剧变化的幕后推手。按照目下的形势发展下去,大隋必将失去且末和鄯善,吐谷浑人必将复国,最终必将迫使我西北大军不得不退守河西。几年前皇帝西征所取得战果,丧失殆尽。我等西北边陲的将士将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未来对我们来说一片黑暗。”

    “长孙都尉如今被困婼羌,已无力回天。老君殿被毁,菩提寺已成废墟,楼观道的谋划彻底失败,但敦煌太平宫至今尚不知道楼兰发生的剧变,龙城的那几名道士还在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他们还在按照原定谋划行事,要紧闭龙城大门,要把所有罪责推给老狼府,嫁祸于金狼头和我们这些西北狼。”西行忿然骂道,“一帮无耻杂毛,引狼入室也就罢了,还要自相残杀,当真是祸国殃民。”

    苗雨心潮激荡,情绪随着西行的述说下起伏。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西北层,就如一扇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让他窥探到了其中的真相,虽然仅仅是一瞥,但就是这一瞥所见,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那久被压抑的心遽然翻动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归宿不应该在龙城,也不应该在鹰扬府,而是在那大门里,在那更高的层次,去掌握更大的权势,主宰更多人的命运。

    “腌臜蠢物。”苗雨一脸怒色,义愤填膺地骂道,“咱回到龙城,就把这些杂毛老道统统逐走。”

    西行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眼前这个人看似言行粗鄙,头脑简单,其实却是个狡诈之徒,每句话说出来都滴水不漏,圆滑透顶。西行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了,他依旧没有做出实质性的答复,甚至连试探性的询问都没有。

    “目前的局面是,楼观道明知道自己的谋划给西土诸虏利用了,引狼入室了,给中土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恶果,但他们绝不承认,更不会去承担这个责任,所以,他们要将错就错,要借铁勒人的刀,杀了金狼头和我们这些西北老狼,断绝长孙都尉和鹰扬府卫士们的退路。”

    西行的声音冰冷,透出浓烈的杀意,“假如所有知情人都死在了龙城以北,死在了铁勒人的刀下,那么所有责任都可以推给西土诸虏,和楼观道没有半分关系。”

    苗雨恭敬应诺,摆出一副聆听受教的架势,就是不说开城接应之类的话。

    “将军有何选择?”西行直言不讳地逼问道。

    “末将听将军的吩咐。”苗雨拱手为礼,“将军为龙城安危而来,末将自然言听计从。”

    西行从怀里拿出一块金色传信木牌,连同自己的符信一起递了过去,“拿着这份密件和我的符信,派出自己的亲信,日夜兼程赶赴河西卫府,将其交给右候卫将军冯帅或者武贲郎将王帅。”

    苗雨的心顿时一阵猛跳。冯帅?王帅?河西诸鹰扬的统帅?这等人物高高在,距离他太远了,遥不可及,今生或许都无缘相见,但谁能想到,这次竟然有机会接近他们,让自己的名字传进他们的耳中,存于他们的记忆中,这将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何种影响?一个曾经只有在梦中才想过的念头突然冲进了脑海。要抓住这次机会,一定要抓住,有机会结识西北狼已经难能可贵,而通过西北狼结识军中统帅、豪门权贵的机会更是罕见。这种机会在人生中或许只有一次,抓住了,就能一步跨入梦想中的天堂。

    苗雨心念电转,霎那间掠过各种想法,而脸始终是恭敬表情。小心翼翼地接过传信牌和符信,他小声问了一句,“是否要瞒过楼观道士?”

    西行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一笑,“此战结束,我将在冯帅和王帅面前力陈将军之功,保证将军荣升到卫府任职。楼观道休想伤到你分毫。”

    苗雨要的就是这个报酬,只要报酬足以打动他,那么理所当然博一把。人生能有几回博?跨过这一步,就是一个新天地,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苗雨深深一躬,轰然应诺。既是感谢西行的报酬,也是做出自己的承诺。

    “此时此刻,不宜于楼观道发生冲突。”西行虚手相扶,继续说道,“以我的估猜,楼观道的谋划是联手突厥人把契苾歌愣诱骗到龙城,然后围而杀之,并嫁祸于突厥人,激化突厥人和铁勒人之间的矛盾,让双方的战争扩大化,继而实现摧毁铁勒大联盟和持续削弱突厥人的目的。突厥人则是将计就计,让铁勒人、吐谷浑人冲在最前面,与我中土激战,它则乘机经略葱岭南北,扩大实力,只待时机成熟,便与中土联手夹击铁勒人和吐谷浑,再图霸业。”

    “楼观道当然不可能完全信任突厥人,所以必定留有后手。不出意外的话,这支护送粮草辎重而来的河西军队就是楼观道的后手,所以此刻千万不能与楼观道爆发冲突,假如楼观道提前告之护粮军队,让他们延缓行进速度,那龙城就未必保得住了。龙城一失,鄯善再陷,我等就算活着逃回敦煌,也必定背所有罪责,喊冤都找不到地方。”

    苗雨面露恍然之色,连连应是。

    “第二件事,就是将军今夜必须打开龙城大门,让魔鬼城的老弱妇孺全部撤进城内。”

    苗雨神色不变,双目炯炯地望着西行,等待他的解释。

    “以目前我们的力量若想守住龙城,必须与魔鬼城相配合,以为犄角之势。将军与戍军在内,魔鬼城义士在外。敌虏若攻城,魔鬼城义士则攻敌之侧翼以为牵制,如此可延缓敌虏攻城速度,给河西大军来援赢得足够时间。”

    苗雨明白了,对西行之策大为敬佩。所谓内外配合、协同作战不过是场面话,实际就是以魔鬼城的老弱妇孺为人质,逼着魔鬼城的盗贼不得不与铁勒人死缠烂打,而魔鬼城人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铁勒人一来,战事一起,魔鬼城十有保不住,大小盗贼只有四散而逃。时值严冬,老弱妇孺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几率非常低,若想确保亲人家眷的生命,只有把他们送进龙城。

    西行的到来让局势发生了变化,现在只要苗雨点头,那么龙城戍军和魔鬼城盗贼联手御敌的局面就形成了,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苗雨的反应非常快,当即冲着小魔头卢龙拱手为礼,感谢其襄助之情。

    这一举动再次赢得了西行的好感,对苗雨颇为欣赏。如此机敏变通之人,在军中并不多见。鄯善鹰扬府让他来镇戍龙城,显然对其性格颇为了解,知道他在白龙堆能够活下去。

    “第三件事。”西行伸出了三个指头,“魔鬼城的老弱妇孺撤进龙城之后,马封死城门。”

    苗雨有些奇怪。封死城门,岂不意味着城外军的最后一条活路被彻底断绝?

    “老君殿的人正在后撤,一旦他们进入龙城,必定把楼兰讯息十万火急送到敦煌,这将给我们的计策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假如河西援军迟迟不至,不但龙城肯定失守,鄯善也肯定失陷,鹰扬府的将士也将全军覆没。”西行厉声说道,“到那时,我们万死莫赎其罪。”

    “末将坚决遵从将军之令。”苗雨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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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帝国风云第六十七章黑鹫正文

第六十八章 太阳谷

    阴沉沉的天,冷飕飕的风,莽莽黄沙席卷大地。疯狂F打

    在一个形似孔雀的土台,几骑一字并列,马骑士戴着幂离,透过视孔遥看前方。前方都是连绵起伏的土台,形状各异,一望无际,如无数蛟龙起伏在沙海之中,蔚为壮观。

    车队缓缓行进在丘壑之中,时隐时现,悦耳的驼铃之音随风飘荡,不时还有驼马的嘶鸣声清晰传来。

    “楼观道的伏兵就在那里。”魏飞手指前方天际,大声说道,“契苾精骑突然出现,四面围杀,伏兵尽数被诛,无一逃脱。”

    “至少有两百余具尸体,头颅都被剁下,堆在谷中道。”楚岳语调森冷,透出一股浓烈杀气,“契苾人要为他们的杀戮付出代价。”

    “追兵在哪?”傅端毅的声音从幂离中传出,有些嘶哑,尽显疲态。

    “距离二十里。”布衣冷笑道,“契苾罗利儿加快了速度,显然已经与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三王子会合,要把我们尽快赶进陷阱。”

    “可曾发现老君殿的人?可有寒笳羽衣的踪迹?”大概是精疲力竭的原因,苏合香的声音更显粗犷,乍听之下仿若男声。

    “没有。”布衣停了片刻,安慰道,“阿苏无须忧虑,早在老君殿被毁之前,寒笳羽衣就已经发现契苾人倒戈一击了,虽然撤退途中与龟兹宝山王狭路相逢,但龟兹人和焉耆人不会痛下杀手,更不愿意在西土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彻底得罪中土,所以寒笳羽衣肯定能安然而遁,只不过她害怕遭到伏击,必然要避开大道,另选间路。”

    “楼观道经此重创,不但声誉受损,实力更是骤减,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杂毛老道只能待在敦煌太平宫里调养伤口,再不敢横行西土了。”楚岳幸灾乐祸地说道,“猖狂,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这就是报应,哈哈……”

    “伊吾道一战后,裴氏被赶出西土,而长孙氏新来乍到,楼观道自以为可以操控大局,趾高气扬。”傅端毅轻蔑冷笑,“如今可好,万般努力,尽数付诸东流。此次河西大军如果能及时支援而来,扭转了局面,也是白白便宜了长孙氏,与它楼观道却并无直接好处。”

    “祸乱之源。”伽蓝忽然开口,鄙夷说道,“出家方外之士却纠缠于俗世之私利,为此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才有前朝两次覆灭之祸。前魏太武帝废佛灭道,前周武帝也是废佛灭道。本朝先帝和今虽然崇尚佛道,但像楼观道这样胡作非为,必会给沙门道教带来血光之灾。”

    “一帮蠢物,理他作甚?”江都候忿然叫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如何杀过去?鹫兄先行赶赴魔鬼城,不知可曾寻到小魔头,否则今日我们可能丧命于此。”

    “丧气”布衣用力挥动马鞭打断了江都候的话,“休要胡言乱语,且听伽蓝的安排。”

    “放心,鹫兄不会误事。”伽蓝说道,“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龙城,假若龙城失陷,丝路断绝,鄯善丢失,我们就算逃回敦煌又如何?我们若想去长安手刃仇敌,今日就必须扭转危局。”

    众皆沉默。这话说得大了,自家的性命尚且不保,拿什么去力挽狂澜?

    “文谦兄,熊霸,你们和不悔师兄,还有阿苏一起,带着车队先去魔鬼城。”伽蓝用手中的马鞭轻轻敲击着鞍鞒,徐徐说道,“契苾人要的是我的头颅,而我的手中却拿着契苾葛和阿史那泥孰的人头。契苾歌愣和契苾罗利儿投鼠忌器,必不敢一网打尽。你们先走。”

    傅端毅和江都候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伽蓝,保重”苏合香这时也不敢要求留下了。

    大队人马离去后,伽蓝没有了羁绊,与几个老狼兄弟突围的把握大大增加,兼之手中还有人质,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该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逃到魔鬼城。

    伽蓝冲着她挥挥马鞭,微微颔首,示意其无须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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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号长鸣,在空旷而广袤的沙漠里阵阵回荡。

    马车辚辚,沙尘滚滚,不悔和尚带着一众信徒,苏合香带着所属部从,傅端毅与江都候带着天马戍卒和河北刑徒,高速行进在太阳谷中。

    转过一个陡峭横坡,视线霍然开朗,但眼前所见让众人骇然心惊,不悔和尚更是高诵佛号。

    地伏尸遍野,血迹斑斑,更为恐怖的是,一堆人头就堆在谷道中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人目光都急急避开,转首四顾,寻找躲在暗处的敌人。

    江都候冷笑,一掌拍在黑骝的背脊,一人一马疾驰如飞,转眼便在数百步之外。江都候勒马停下,举弓射出鸣镝,凄厉的啸叫撕裂了寒风,直冲云霄。

    傅端毅长刀挥动,杨渊和西门辰等天马戍卒一声怒吼,打马飞驰,数息之后便与江都候会合,结阵而守。

    “走”傅端毅蓦然回首,厉声狂吼,“急速,急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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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望着天的鸣镝,举手轻摇。

    阿史那泥孰眉头紧皱,稍加沉吟后,转身冲着护卫们做了个手势。

    队列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带着一众家将亲卫策马而出。两人看到伽蓝和他的五个兄弟正在脱去幂离,披铠挂甲,其中那个熟悉的沈仕鹏还冲着他们微笑致礼,显然,一场血战即将开始。

    李世民飞身下马,迅速走近伽蓝。

    “龙城已经封死,我们只有去魔鬼城寻找一条活路。”伽蓝神情平静,语调平淡地说道,“途中我已经向你详细解说了西土局势,我这颗人头不管是老狼府还是楼观道,都欲取之而后快,所以我们即便顺利返回敦煌,我这条命也是危在旦夕。”

    伽蓝望着李世民,眼神渐渐凌厉,“现在,可否给我一个答复?”

    李世民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怒气。这是威胁,毫不掩饰的威胁,现在自己除了给伽蓝一个肯定的答复外,没有其他选择,否则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

    “伽蓝,某尚年少,又是唐国公的次子,某并没有你想像的实力。”李世民强自控制情绪,郑重其事地说道,“某能相助的,一定相助,绝不食言。这就是某能给你的答复。”

    伽蓝摇头,“人的命运很难说。你不顾艰苦,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这本身说明很多问题,比如潜力,比如性格。我认为性格决定命运,你的性格注定了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你我相遇即是有缘,现在假若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将来,我或许会给你千万倍的回报。”

    这个承诺让李世民惊愣不已,满腔怒火顿时化作乌有。

    伽蓝既然做出这等承诺,可见他势在必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但自己有能力斡旋于西北狼和楼观道之间,让两者暂时放下仇怨,化干戈为玉帛吗?从目前这个局面来看,不要说自己缺乏这个能力,即便自家大人在此,恐怕也不敢贸然答应,这不仅仅关系到伽蓝和老狼们的生存,还关系到楼观道在西北的利益,甚至还关系到了长安最高层面的权力斗争。

    伽蓝到了中土,到了长安,将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李世民毕竟是少年心性,禁不起伽蓝的激将,他稍加考虑后,对伽蓝的尊崇还是战胜了理智,果断伸出了一只手,“伽蓝兄,你需要怎样的答复,某就给你怎样的答复。”

    伽蓝微微一笑,与其伸手相击。

    “以后就是兄弟。到了魔鬼城,我们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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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镝再响,车队已安全越过太阳谷。

    “去”伽蓝手指前方深邃谷道,“或许契苾人想拿住齐公……”

    长孙无忌已走到李世民身后,听到伽蓝这句话脸色马变了,眼里更掠过一丝恐慌,还有一股怨恨。刚才完全可以混在车队里一起过去,虽然阿史那泥孰可能蓄意阻扰,但阿史那泥孰自己都是人质,还能当真与伽蓝翻脸?从冬窝子到现在,一直被这些野蛮而残暴的西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更是被伽蓝送给契苾人当人质,岂有此理

    “我已被逼到绝路,岂肯与其交换人质?”伽蓝冷笑,“不过刚才契苾歌愣给了我一分薄面。我这个人不欠人情,他既然给我一分薄面,我就还他三分。”

    伽蓝曲指入嘴,打出一个唿哨。

    两个追随沈仕鹏的胡仆策马而出,背后正是被捆在马背奄奄一息的契苾葛。

    “齐公,一路多有得罪。”伽蓝冲着长孙无忌拱拱手,“一命换一命,这份礼物虽然薄了一点,但聊胜于无。”

    长孙无忌愣了片刻,问道,“你呢?你怎么办?”

    黑突厥人本来就是敌人,契苾人更是围在四周虎视眈眈,伽蓝假若失去人质,只能凭借手中的刀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生机渺茫。

    伽蓝指指悬挂在藤筐的刀,“我纵横西土,靠的就是这把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试问天下,谁能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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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帝国风云第章太阳谷正文

第六十九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长孙无忌不再怨恨,反倒有些同情伽蓝。

    这个世上无论是东土还是西土,最不缺的就是勇士,而勇士永远都是权贵手中的“棋子”,只不过是最为醒目的“棋子”而已,但其存在的意义和草芥蚁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统治这个世界的是权贵,是豪门望族,像伽蓝这样的精英也有机会登上权力的巅峰,但伽蓝却是没有这样的机遇了。

    在生死关头,他把“生”留给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把“死”留给自己,并不是因为他道德高尚,也不是因为义气两肋插刀,而是因为他知道事情的轻重。假如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死了,或者惨遭磨难九死一生,由此和豪门权贵接下生死仇怨,那么不但他必死无疑,而且还要连累很多兄弟朋友,甚至连累到西北沙门。两害相权取其轻,伽蓝终究还是个聪明人,即便战死当场,也不愿连累无辜。

    伽蓝豪气干云的一句话,掩饰了他的无奈和悲哀。

    长孙无忌理所当然地收下了伽蓝的“礼物”,对其生死非常漠然。伽蓝是生是死,与他有何干系?李世民却对伽蓝尊崇有加,觉得大丈夫就应该像伽蓝一样仰俯无愧,顶天立地,壮哉如斯。

    年纪不一样,生活环境不一样,阅历不一样,对同一件事的看法肯定是迥然相异。阿史那泥孰此刻却是望着伽蓝,大为不解。这是啥意思?契苾人当真会重视契苾葛的生死?当真会为了拯救契苾葛一条性命而放过这些大隋人?根本不可能。可以肯定,当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带着契苾葛穿过太阳谷的时候,契苾人必定全力围杀。

    契苾葛的人头可以给铁勒人一个背叛大隋、攻打龙城的充足理由,而长孙无忌、李世民和伽蓝的人头就是活生生的佐证啊。契苾人放过苏氏和车队,实际上是削弱了伽蓝的力量,可以确保围杀成功,可以大大减少自己的损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战斗,然后跟在车队后面直杀龙城。时机掌握得好的话,甚至可以利用车队进城的时候发动攻击,攻敌不备,一举夺取戍垒。

    难道伽蓝要以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为诱饵,把契苾人的精骑全部吸引出来?不可能,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不过寥寥十几人,不堪一击,唯一的解释就是伽蓝要借刀杀人。假如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死了,而契苾人又未能攻占龙城,隋人依旧牢牢控制鄯善,那愤怒的长孙恒安接下来要干什么可想而知,不但契苾人会遭到血腥报复,突厥人也一样跑不掉。更可怕的是,假如真如伽蓝所说,隋人远征辽东已经胜利,隋人的皇帝即将开始第二次西征,那么这种仇怨必将给突厥人带来难以估量的恶果。

    这是伽蓝的诡计,这才是真正的伽蓝,即便死了,也要在对手的身上咬下一块肉,让对手疼痛难忍、寝食不安。

    阿史那泥孰冷笑,断然反击,“伽蓝,你以契苾葛的性命换他们一条生路,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要像你一样从契苾人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泥孰挥掌下击,黑突厥卫士齐举弓弩,对准了伽蓝。

    李世民等人一直在防备着黑突厥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举起了弓弩,对准了阿史那泥孰。

    布衣和沈仕鹏等五个老狼则视而不见,依旧忙着自己的事。

    伽蓝抬头望着南方天际,面露落寞之态,慢条斯理地说道,“目下西土局势无论怎么变化,对你们来说都是有利。你和大叶护之所以亲自赶赴鄯善,无非是想加快西土局势的变化,让西土的混乱来得更快更猛烈一些。如今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吐谷浑人正在图谋复国大计,而铁勒大联盟分裂在即,未来我大隋皇帝即便要发动第二次西征,其首要对手也是吐谷浑人和铁勒人,为此必须结盟于突厥,而你们也因此赢得了足够的发展时间。”

    伽蓝缓缓转头,望着阿史那泥孰,淡然笑道,“泥孰,谢谢你送我一程。另外,请转告大叶护,我会照顾好苏罗,我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让苏罗和父母团聚。假如上天眷顾,让我活得更久一些,我或许还能兑现给可汗的承诺,帮助他重返西土,回归碎叶。”

    沉默。静寂。无论是阿史那泥孰,还是长孙无忌和李世民,都没有想到伽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局势发展到今天,突厥人的谋划全部实现了,继续“玩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对于铁勒人、楼观道和老狼府来说,伽蓝的确要杀,但对突厥人来说,杀死伽蓝真的很重要吗?

    我要走了,离开西土了,重归故里的希望非常非常渺茫,就如泥厥处罗可汗一样,又如这漫天的沙尘,终究是过眼云烟。

    “有得必有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伽蓝冲着泥孰微微躬身致礼,“昭武屈术支早已被我送到敦煌,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就在河西卫府,所以,你没有必要再去魔鬼城了。”

    泥孰浓眉立耸,怒气再涌,你竟然一直欺骗我?旋即想到伽蓝此刻据实相告,必有深意,硬是把心头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且末失陷,鄯善局势紧张,河西怎会置若罔闻?”伽蓝笑道,“老狼府和楼观道既然想杀了契苾歌愣,摧毁铁勒大联盟,又怎会只在太阳谷埋伏一支乌合之众?”伽蓝指指龙城方向,“那里是个陷阱,既然是陷阱,必有环伺四周的狼群。契苾精骑算是一支狼群,你和白十三、裴三郎也算一支狼群,而我是诱饵,是把你们诱进陷阱的饵,那请问,谁下的饵?”

    泥孰暗自吃惊,想到鄯善鹰扬府的军队还在婼羌前线与吐谷浑人激战,想到长孙恒安还在冬窝子与大叶护磋商西土局势,隋人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依旧泰然自若,从容不乱,可见必有后手。后手在哪?答案呼之欲出,河西大军可能已经秘密南下,现在就藏匿于白龙堆沙漠中,就等着猎物坠入陷阱,然后发动致命一击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泥孰不动声色地问道,“伽蓝,能否解释一二?”

    “对于你们来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经略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而不是仓促介入到西土争霸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伽蓝语调平静地说道,“射匮可汗之所以要背上兄弟阋墙之罪名,与铁勒人联手击败泥厥处罗可汗,正是因为葱岭以西的紧张局势迫使牙帐必须集中全部力量应对来自波斯的强大威胁,但泥厥处罗可汗与铁勒人大打出手,导致牙帐在葱岭东西两个方向都陷入了严重危机。射匮可汗无奈之下,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射匮可汗与栗特人交恶,不是因为康国老王参拜了我大隋天子,而是因为康国老王与波斯人往来密切,严重威胁到了突厥人在葱岭以西的利益。”

    伽蓝这句话说出来后,阿史那泥孰脸色微变,而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等人却是暗自吃惊,他们还是低估了伽蓝的实力。试想就连黄门侍郎裴世矩都愿意折交下交的人,一个当今炙手可热的权贵都极力拉拢的人,岂能是一个秘兵信使那么简单?

    “当年阿史那实点密崛起于碎叶川,横扫葱岭以西,挡者披靡,并与波斯人结盟联手摧毁了嚈哒。达头可汗继续与波斯结盟,联手攻打乌浒水以南诸虏,平分其地。但随着中土统一,丝路繁荣,丝路利益越来越大,你们和波斯人的关系迅速恶化。”

    “波斯人和大秦人(拜占庭帝国)是世代宿敌,双方打了三百多年,征战不休。十年前,波斯人再一次发动了战争,波斯皇帝库斯鲁的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克。大秦人内忧外困,希拉克略于是揭竿而起,顺势登上帝位,而他力挽狂澜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你们突厥人求援。”

    “波斯人需要庞大的军资维持战争,同时还需要切断联系大秦的丝路以进一步打击敌人,而这都严重损害了你们突厥人的利益,危及到了你们突厥人的生存,于是你们必然要联合大秦人攻击波斯。”

    “射匮可汗的策略是西联大秦,东并铁勒,以结盟中土大隋来夹击西域诸国,稳定葱岭东西两个方向的形势,继而集结全部力量南下与波斯人作战。在这一策略中,乌浒水北岸的昭武九国成为胜负的关键,假如栗特人整体倒向波斯,那对你们突厥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所以你们迫不及待地要控制昭武九国,要用自己的傀儡来驾驭栗特人,但事如愿违,昭武形势一片混乱。这时候,假如昭武屈术支能得到我大隋的支持继任康国王位,而你们借此机会一方面牢固与我大隋的结盟,一方面又得到昭武九国的鼎力相助,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阿史那泥孰吃惊不已,他至此才知道大叶护和伽蓝那夜到底谈了些什么,而大叶护能把这等机密告诉伽蓝,显然对伽蓝非常信任,并期待伽蓝能借助裴氏的权势,帮助突厥人稳固与大隋的结盟,在整体策略上稳步推进。

    但泥孰吃惊的不仅仅是大叶护对伽蓝的信任,对伽蓝实力的倚重,还吃惊大叶护为什么要把牙帐内部的矛盾告诉一个敌人。昭武九国今日的混乱局势就是出自射匮可汗之手,而射匮可汗和大叶护在如何控制昭武九国一事上有着截然相反的策略,兄弟两人为此屡起冲突。

    假如这一切都是大叶护的谋划,那么昭武屈术支逃亡中土,苏罗逃亡中土,伽蓝离开西土,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昭武屈术支逃亡中土当然是为了向大隋求助,而苏罗逃亡中土则是为了向泥厥处罗可汗求助。大隋天子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必然要向泥厥处罗可汗了解葱岭以西的具体情况,而泥厥处罗可汗的介绍,必然会影响到大隋天子的判断和决策。至于伽蓝,更是这一谋划能否实现的关键,只要伽蓝活着回到敦煌,那么他就可以借助裴氏的力量,以最快速度和最大把握把昭武屈术支和苏罗安全送到长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就是这个意思。阿史那泥孰心念电转,反复推敲,先前诸多疑惑在这瞬间竟然一一解开。

    昭武屈术支为何能逃离碎叶川?苏罗为何在出嫁前还能来楼兰寻找伽蓝?再往前推,石国老王对今日混乱的昭武局势有直接责任,为何他至今还安然无恙?伽蓝还活着,就藏在突伦川,大叶护肯定知道,所以他谋划了这一切,然后借助西土急剧的形势变化,掩藏这一切,以免激化他与射匮可汗之间的矛盾。

    至于契苾歌愣和契苾人,肯定要输掉这一局,因为年复一年的战争消耗了他们全部的力量,他们得不到铁勒大联盟的援助,也得不到大隋人的援助,而龟兹、焉耆等西域小国本来就是墙头草,眼见风向不对了,岂肯给契苾人陪葬?所以他们只能给突厥人赶出白山,只能在罗漫山南麓苟延残喘,最终也只能降服于突厥,而攻击大隋,不过是临死之前的一次绝命反击,试图以此来要挟大隋,逼迫大隋伸以援手。

    大隋在西土一贯是扶持弱者,打击强者。当初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就是这样给扶持起来的。现在泥厥处罗可汗败亡了,突厥人实力削弱了,暂时威胁不到大隋了,所以他们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很快突厥人又卷土重来,谁敢说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阿史那泥孰不愿想下去了。望着远处那阴沉沉的天空,漫天的沙尘,他很难估猜到白龙堆里到底潜藏着一头怎样的猛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凶多吉少,而伽蓝肯定能杀出重围,顺利地返回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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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十年之约

    第七十章十年之约

    伽蓝的话,可信度有多少?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大叶护对伽蓝的信任,难道还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

    阿史那泥孰没有过多考虑,他选择了相信大叶护。大叶护临行前交待过自己,顺势而为,见机行事,不论西土局势如何变化,都对突厥人有利。

    如今契苾人已经改变了既定策略,楼观道的谋划也已经失败,而老狼府和西北卫府至今还藏匿在黑暗中没有出手,突厥人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浑水摸鱼乱中取利的可能,此刻掉头就走,脱身事外,倒不失为明智之举。

    “伽蓝……”阿史那泥孰的神色渐渐缓和,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你欠我一个承诺。”

    伽蓝笑了,再一次转目望向南方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泥孰,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当年我在碎叶川的话发自肺腑,那是我的梦想,我这一辈子的梦想。”

    泥孰愣了一下,旋即霍然醒悟,旋即明白大叶护为什么那么欣赏伽蓝,喜欢伽蓝了,原来都是源自那个梦想,志同道合。

    泥孰举手向卫士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收起弓弩,准备撤离。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也放下了弓箭。两人距离伽蓝很近,对伽蓝所说的梦想非常好奇。这样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的梦想是什么?

    “你要离开西土了。”泥孰一边策马走近,一边叹道,“你的梦想也将随之而去。”

    伽蓝没有说话,目露迷惘之色,眉宇间弥漫着一层深深的忧伤。

    泥孰与伽蓝错马而立,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伽蓝,还回来吗?”

    伽蓝迟疑着,踌躇着,缓缓抬手,与他紧紧相握。

    “这也算一个承诺?”

    泥孰微笑点头,“是的,既然那是你的梦想,你一辈子的梦想,你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不回来?”

    伽蓝若有所思。

    “伽蓝,可敢给我一个承诺?可敢与我一起纵横西土?”

    伽蓝沉思良久,微微颔首,终于用力点头。

    “十年,十年后,我一定回来。”伽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泥孰大笑,与其紧紧拥抱。

    “兄弟,十年后,西土再见。”

    蹄声如雷,战马如龙,阿史那泥孰带着黑突厥卫士如狂飙一般呼啸而去,渐渐没于沙尘之中,渺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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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带着契苾葛打马疾驰,迅速消失在蜿蜒曲折的谷道中。

    楚岳、布衣、魏飞、阳虎、沈仕鹏驱马上前,列于伽蓝左右。

    “契苾人看到突厥人突然离去,会做何种猜想?”楚岳笑着问道。

    “正因为想得太多,担心太多,前怕狼,后怕虎,患得患失,所以才会迟疑不决,才会惊疑不定,导致机会白白错失。”伽蓝一手拿着金狼头护具,一手倒提长刀,慢悠悠地说道,“泥孰不走,齐公和李二郎即便把契苾葛拱手送还契苾人,也休想逃出太阳谷。”

    “阿史那泥孰那个蠢物,竟然被你三言两语骗走了。”布衣摇着头,有些难以置信,“他是佯装中计而走,还是真的被你骗了?”

    “我没有骗他。”伽蓝很严肃地说道。

    沈仕鹏突然哈哈大笑,“伽蓝,你装神弄鬼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一通胡说八道,那个胡儿竟然相信了。”

    “我没有骗他。”伽蓝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楚岳和布衣等人都笑了起来。

    “波斯和大秦的事情都是大叶护告诉我的。”伽蓝解释道,“大叶护说,现在波斯人在西方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大秦内部却混乱不堪,不出意外的话,波斯人很快就能从水陆两道杀到大秦国都君士坦丁堡,形势已经非常紧张。”

    大家看他始终严肃,郑重其事,不由的相信了几分。

    “突厥人卑鄙无耻,必定想在波斯人的背后捅一刀。”魏飞撇撇嘴,鄙夷说道。

    “如果不在波斯人精疲力竭之际捅上一刀,将其打回原形,那将来砍下突厥人脑袋的必定就是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波斯人。”伽蓝摇摇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适者生存,想要活下去,就要不择手段。”

    “伽蓝,你不会也想着去捅波斯人一刀吧?”楚岳揶揄道。

    伽蓝笑而不语。

    “伽蓝,你的梦想该不会是带着突厥铁骑横扫西方,把波斯人和大秦人踩在脚下吧?”布衣忍不住也出言调侃道。

    “有梦想才有希望,有梦想生存才有意义。”伽蓝笑道,“十年后,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能活着回到这片养育我们的故土,我们为何不在有生之年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皆大笑。

    梦想就是梦想,现实就是现实。对于西北狼来说,梦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现实是血淋淋的,他们必须每天面对生死,梦想早已成为一种奢侈。这一刻,他们高谈梦想,奢望一下将来,下一刻,他们或许就要死在千军万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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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传来鸣镝之音。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已经安全通过太阳谷,契苾葛已经还给了契苾人,恶战即将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方天际沙尘滚滚,一支军队破空而出,卷起漫天风沙,呼啸而至。

    契苾罗利儿带着追兵杀来了,西北狼陷入包围。

    太阳谷内,大角突起,悠扬而雄浑的大角之音穿透了灰蒙蒙的天穹,犹如惊涛骇浪,掀起阵阵波澜。丘壑之中,惊雷炸响,由远及近,由小而大,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声势惊人。

    伽蓝目视前方腾空而起的沙尘,杀气喷涌而出。金狼头护具缓缓举起,与亮银色的兜鍪连为一体。

    五个老狼戴上了黑狼头护具。

    暴雪仰首雷吼,战意冲天。

    六匹骏马扬蹄长嘶,蓄势待发。六匹副马紧随于后,昂首嘶鸣。

    六柄长刀倒提于手,杀气凛冽。

    沈仕鹏举起角号,望天而吹,“呜呜……”

    烈火一声怒嘶,长鬃狂舞,四蹄如飞,箭一般射了出去。暴雪如影附随,左右相伴。

    “走”楚岳厉叱,与阳虎打马冲出。

    “血债血偿。”布衣突然放声狂吼,“天上的兄弟们都在看着我们,今日死战,不死不休”

    “杀”魏飞和沈仕鹏齐声怒吼,策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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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尘飞扬,战马奔腾,雪獒厉吼,西北狼如飓风席卷,长刀在厉啸的风沙中发出森冷而狞狰光芒。

    一声清冷尖锐的鹰唳之音骤然撕裂了苍穹,一头苍鹰破空而出,从厚厚的云层中射了出来,就如一颗流星,又似一道惊鸿,激射而下,霎那间到了西北狼的头顶上,翱翔盘旋,高亢唳叫不时响起,如寒风吹过汹涌的怒涛,激起片片惊澜。

    “莫贺可汗……”伽蓝望着上空中的雄鹰,眼里杀气更浓,嘴里更是嘶哑狂呼,“契苾歌愣到了,契苾歌愣就在太阳谷。”

    “走走走”楚岳一掌拍到马背上,战马狂嘶而起,数息之后便至极限,“快快快,加速,加速……”

    “驾驾驾”西北狼厉声怒吼,拼命催马急进。

    “希聿聿……”战马激嘶,亡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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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咻咻咻……”鸣镝冲天而起,凄厉的啸叫声响彻云霄,随风回荡,久久不散。

    苍鹰一飞冲天,瞬间没入茫茫云海,倏忽间又破云而出,如厉啸之箭直射契苾精骑。

    “可汗……”

    契苾罗利儿振臂高呼,契苾儿郎纵声狂呼,群情激奋,奔驰速度更快,战马如插翅神骏,在沙尘中腾云驾雾一般风驰电挚。

    刚刚阿史那泥孰背约而走,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裴三王子也临阵脱逃,契苾罗利儿气得睚眦欲裂,这一刻看到翱翔天宇的苍鹰,突然间豪情万丈,满腔仇怨在这一瞬间化作了无穷力量。

    主力大军已经从干旱之山杀到了太阳谷,已经把埋伏在这里的敌人一网打尽,此刻就算阿史那泥孰带着黑突厥精骑弃约而走,就算龟兹人和焉耆人都临阵退缩,契苾人也一样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控制局势的发展,再一次把鄯善夺回来,再一次狠狠回击那些贪鄙无耻的铁勒诸部,就算没有回纥、拨野古、薛延陀和葛逻禄等铁勒诸部的支援,我契苾人也一样可以纵横西土,我莫贺可汗的地位更无人可以撼动。

    “呜呜呜……”

    冲锋号角吹响了,旌旗猎猎,百骑将士以锋矢为阵,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纵马跃进太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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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谷中,契苾精骑蜂拥而出,如咆哮的山洪,又如决堤江水,一泻而下,势不可挡。

    六个西北狼在沙道上纵马飞驰,面对咆哮山洪,面对决堤江水,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义无反顾地迎面杀上。

    长刀挥动,斜指向天,轰隆隆的奔腾声中传来伽蓝声嘶力竭的吼声,“锋锐……”

    战阵起,五个老狼横刀鞍鞒,身体前倾,战马速度瞬间冲至极限。

    山洪咆哮,无坚不摧,挡者披靡;六狼逆流,仿若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战死战死战”

    烈火腾空飞起,直射敌阵。伽蓝直立马背,双手举刀,纵声狂呼,“杀”

    雷霆一击。“轰”一声,契苾骑士首当其冲,连人带马剁翻在地,瞬间便被咆哮洪流吞噬一净。

    一道闪电掠空而过,洒下一抹恐怖血花。暴雪紧随烈火之后,杀进了敌群。

    “杀”楚岳和阳虎如同两头疯狂猛虎,护在伽蓝左右,又如厉啸锋矢,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和力量撕开了敌人的战阵,射进了敌人的身体。

    “杀”布衣、魏飞和沈仕鹏如三团厉号狂风,在狂风暴雨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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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冲出太阳谷,向龙城方向急速飞驰。

    在一座形似千年老龟的庞大土台上,十几面黑色战旗凌空狂舞。战旗后,一队队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密集列阵,遥望远方。

    天际之间沙尘翻卷,一支驼马车队跃出沙海,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不悔和尚、傅端毅、江都候和苏合香等人疾驰而至。

    西行、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三人打马冲下土台。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死,会被铁勒人屠杀,为何不救他们?”不悔和尚须发戟张,指着西行的鼻子厉声喝问,“为甚?”

    西行冷笑不语。

    “楼观那帮杂毛要杀我们,要杀伽蓝,要打击西北沙门,你不知道?”贺宝大为不忿,当即反唇相讥,“和尚,你要大发慈悲,那是你的事,咱要借刀杀人,那是咱的事,你管得着吗?”

    “孽畜”不悔大怒,指着三人大声骂道,“你等罪孽,尤甚杀人之虏”

    “和尚,魔鬼城的老弱妇孺危在旦夕,你还是替他们想想办法吧。”卢龙冲着不悔深施一礼,一副忧心如焚、悲愤难当之色。

    不悔当即色变,调转马头就走,再不理会这帮穷凶极恶的野蛮人。

    “呱噪”江都候不满的嘟囔了一句,旋即叫嚷道,“伽蓝他们陷在太阳谷,急需援手。鸣起鼓号,速速杀过去。”

    “休要慌乱”西行和傅端毅几乎同时举手相阻。

    “太阳谷是个陷阱。”傅端毅说道,“仓促驰援,必遭围杀。”

    “伽蓝他们深陷重围,必定难以久持。”阿史那贺宝着急了,扯着嗓子叫道。

    “契苾歌愣急于拿下龙城,而能给龙城以支援的就是你们魔鬼城,所以契苾歌愣必须先把你们解决了。解决你们的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利用伽蓝把你们诱进太阳谷,围而杀之。”西行断然挥手,“不要急,不要慌,相信伽蓝,他能杀出来。”

    “鹫兄,你甚意思?你要袖手旁观?任由伽蓝自生自灭?”卢龙的脸色顿时难看,语调也变得尖锐起来。

    “在伽蓝和龙城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西行毫不畏惧,冷目对视,“我必须选择龙城,因为在婼羌城里,还有我鄯善鹰扬府上千卫士,还有数千大隋人。两者孰重孰轻,还要我告诉你吗?”

    “你是伽蓝的师兄,是他最为信任的兄弟,你怎能在此刻置他于死地?”阿史那贺宝怒不可遏,疯狂吼叫。

    西行面无表情,眼神坚毅,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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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太阳谷中的交易

    第七十一章太阳谷中的交易

    西北狼在沙谷中攻杀,在攻杀中前进。

    上是灰蒙蒙的天,下是莽莽沙地,四周都是契苾人,耳畔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杀声。六人深陷其中,感觉就象洪流中的浮萍,挣扎,全力挣扎,竭尽所能地挣扎,但力量是有限的,总有力竭之刻,而那一刻,也就是死亡之时。

    楚岳愤怒叫喊,援兵在哪?黑鹫在哪?阿史那贺宝在哪?魔鬼城的小魔头为什么至今不见踪迹?

    伽蓝仿若不闻,埋头厮杀。

    布衣悲愤不已。西北狼就是这样灭亡的,在中土大义之下,不得不战,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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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

    密集大角之声冲天而起,在沙谷中回荡,在绵延不绝的土台中起伏。

    契苾人的攻击骤然缓减,一队队骑士左右飞驰,只围不攻。

    伽蓝驻马停下,横刀于手,剧烈喘息。楚岳、布衣、阳虎、魏飞和沈仕鹏列于左右,惊疑不定。

    突然,契苾人欢呼起来,惊天动地的声浪震撼沙谷,“可汗,可汗……”

    战阵分开,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在契苾罗利儿的扈从下,飞马而至。

    令旗挥动,角号长鸣,欢呼声渐渐停止。

    契苾罗利儿一手拿着兜鍪,一手执缰策马,慢慢走向伽蓝。

    契苾人的弓弩齐齐举起,一触即发,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伽蓝……”罗利儿躬身致礼。

    伽蓝一手横刀,一手拿下金狼头护具,微微颔首,“叶护……”

    “从菩提寺到太阳谷,尸横累累,伽蓝心中之恨,是否稍减?”

    伽蓝低下头,望着手套上的鲜血,望着护具上的斑斑血迹,目露哀恸之色,良久,英俊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落寞浅笑,无限凄凉,无限伤悲。

    长刀插地。兜鍪卸下。长发披散,迎风狂舞。风中传来伽蓝沧桑的嘶哑之音,“当年在白山,我曾对你们说过,我曾告诉过你们,狼王可以做,但代价是生命,是整个部落的存亡。”

    罗利儿无声叹息,“伽蓝,你要走了吗?”

    “这是我的宿命。”伽蓝手指四周契苾精骑,“就像他们,不得不离开家园,不得不流落他乡,自此,重归故里,重建家园,就成为一种梦想,一种奢望。”

    罗利儿抬头望天,黯然无语。

    “时也,命也,运也。可汗是铁勒人的英雄,契苾是西土的英雄,你们曾经辉煌一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朽传奇。”伽蓝目露钦佩之色,郑重说道,“千百年来,西土涌现了无数英雄,留下了无数传奇,但如今何在?看看今日的楼兰古城,它还能在风沙中屹立多久?”

    罗利儿沉默良久,忽然飞身下马,躬身一礼,“可否请伽蓝移步?”

    伽蓝点头,转身冲着布衣、楚岳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策马而行。

    暴雪紧紧追随。

    罗利儿拖后两步,牵马而行,摆明了就是给伽蓝做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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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苾歌愣挥手斥退左右,拍马上前。

    望着浑身血染的伽蓝,契苾歌愣苍老的面孔上露出愤怒之色,但那双沧桑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深深的哀伤。举头望天,契苾歌愣脸上的怒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往日英雄岁月的缅怀,对今日穷途末路的痛苦。

    “伽蓝……”良久,契苾歌愣低声呼唤。

    伽蓝躬身致礼,“可汗……”

    “当年你在白山助我举旗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契苾歌愣手中的马鞭指向伽蓝,指向四周契苾精骑,“可曾想到你我都将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伽蓝叹息,“去年伊吾道,我和老狼府的西北狼被你所伏,全军覆没;今日白龙堆,你和契苾儿郎被西土诸虏所谋算,败亡在即。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是我和西北狼的命,也是契苾人的命。天道如此,人力岂能回天?”

    契苾歌愣皱眉不语,稍许,问道,“伽蓝相信天道?”

    伽蓝不语,望着手中的金狼头护具,目露迷惘之色,良久,说道,“契苾是匈奴人的后裔,而匈奴人如今何在?”

    契苾歌愣灰眉深皱,再度举头望天,久久不语。匈奴人何在?自大汉帝国崩溃,中土陷入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混战之后,匈奴人随之消失,或融于中土,或融入西土,匈奴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存在。再如继匈奴之后雄霸大漠的鲜卑人和柔然人如今何在?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传说。以此类推,突厥人终究有一天会化作历史的尘埃,而铁勒人也会变成这茫茫的风沙。

    契苾罗利儿犹豫了一下,忽然躬身问道,“伽蓝为何离开西土,远走东土?”

    “匈奴人早已变成传说,而东土汉儿却代代承继。”伽蓝遥指东方,自豪说道,“东土汉儿已经雄起,东方雄狮已经苏醒,重建辉煌之期指日可待。远走东土,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涅磐?”

    契苾歌愣和罗利儿互相看了一眼,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喜色。这步棋终究还是走对了,伽蓝已经估猜到了契苾人的真正目的,正在隐晦地做出试探。

    以内九族回纥、拨野古等部落为首的铁勒大联盟生于北方,长于大漠,他们要在金山以北的广袤大草原上求生存、谋发展,而薛延陀和葛逻禄等金山南麓部落考虑到突厥人的强大和对丝路北道利益的攫取,不得不依托铁勒大联盟对抗突厥人,从而保住金山南麓的生存之地。如此一来,罗漫山和白山一带的铁勒诸部不得不再一次面对突厥人的攻击,但在与泥厥处罗可汗的战争中,以契苾人为首的铁勒部落损失惨重,自身实力一落千丈,根本无力抗衡射匮可汗所统的突厥大军,即便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和野咥可汗乙失钵俯首称臣,自去汗号,也无法守住自己的家园,更无力维护丝路的利益。

    契苾人居住白山,首当其冲,又是当年反抗突厥人的先锋军,主力军,所以一旦与突厥人作战,一旦败北,必有灭族之祸。契苾人为了生存,唯有主动撤离,以保住自己的族人,保住未来的希望。

    往哪撤?在哪能继续生存下去?最简便最简捷的办法就是要寻求强者的庇护。

    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年东.突厥分裂,启民可汗兵败,手下只剩下数百骑,生死悬于一线。关键时刻,他选择了投降中土大隋,而大隋则利用和扶植他控制东.突厥,双方各取所需,各取其利,结果短短几年功夫,启民可汗就横扫大漠,重建霸业。

    契苾人也想走这样一条路。契苾歌愣认为,突厥人始终是中土大隋的心腹大患,而长安为了钳制和削弱突厥人,必定会长期扶持铁勒人抗衡突厥,假如契苾人向大隋效忠,得到大隋的援助,那假以时日,契苾人必将再次成为铁勒大联盟之主,而铁勒人也必将崛起并最终取代突厥人称霸西土。

    若想实现这一生存策略,契苾歌愣首先必须赢得大隋西域都尉府的支持,赢得拥有庞大西北势力的楼观道的支持,然后通过他们上达天命,得到大隋皇帝的扶植,但现在楼观道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抛弃了契苾人,而老狼府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老狼府,虽然新来乍到立足未稳的长孙恒安答应了契苾人的恳求,但彼此间因为没有信任,契苾人根本不敢把部落的生存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事实证明长孙恒安也的确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在最后一刻,契苾歌愣通过局势的发展仔细分析之后,断然决定寻求伽蓝的帮助,与伽蓝联手求生。

    伽蓝的背后是中土裴氏显贵,裴世矩更是大隋皇帝的亲信宠臣,只要伽蓝愿意出手相助,双方联手操控西土局势,那么裴氏可以借此机会重返西土,而契苾人则借助裴氏力量赢得大隋的扶植,暂时有了一块生存之地,将来必能杀回故土,称霸西土。

    “伽蓝,契苾人正在走向涅磐之路。”契苾歌愣神情沉重,抚须叹道,“当初,在契苾人生死存亡之刻,伽蓝来了,成为我们的守护法神。今日,我们再遇伽蓝,这是天意,上苍并没有抛弃契苾人。”

    “从冬窝子传来消息,说金狼头死而复生,说伽蓝从突伦川走了出来。”罗利儿也是一声长叹,“我们不相信,所以,才让莫贺咄特勤在菩提寺设下了一个陷阱。”

    “菩提寺毁了,这是我们的罪孽。”契苾歌愣说道,“但相比契苾人的生存,我愿意承担这个罪孽。”

    “为了赎罪,我们毁了老君殿,我们杀了楼观道的伏兵。”罗利儿说道,“这也是对伽蓝所受苦难的一点补偿,将来,契苾人会千万倍回报伽蓝。”

    伽蓝沉默,眼神悲哀,大手颤抖,金狼头护具上的血已经冻结,怵目惊心,其心之痛,无以复加。

    “伊吾道一战,我们不过是杀人的刀。”罗利儿继续说道,“这把刀已经残缺不堪,毁了这把刀,无助你报仇雪恨,相反,假如你磨砺这把刀,让其重现锋芒,那么报仇之举将事半功倍。”

    “伽蓝,这是契苾人对你的承诺。”契苾歌愣深深一躬,“当日伽蓝有白山之诺,今日,伽蓝是否该予以兑现?”

    罗利儿看到伽蓝始终不说话,忍不住厉声质问道,“当**到白山,曾对契苾人说,你要给契苾人一条活路,一条生存之路,如今路在何方?”

    伽蓝缓缓戴上了金狼头护具,向契苾歌愣伸出一只手。

    “离开西土之前,我会兑现昔日的承诺,我以生命起誓。”

    契苾歌愣长吁一口气,尽显疲态。

    罗利儿惊喜不已,向着伽蓝深深一躬,然后举手向远处的侍卫做了个手势。

    一个腊封的牛皮筒由罗利儿郑重交到伽蓝手上。

    伽蓝背到身上,向契苾歌愣和罗利儿躬身致礼。契苾歌愣和罗利儿也是深躬相谢。

    烈火一声长嘶,驮着伽蓝绝尘而去。

    =

    西行带着魔鬼城马贼,紫云天沙盗,天马戍卒和苏楼兰苏氏迅速逼近太阳谷。

    虽然西行坚决不同意把有限兵力投入到太阳谷营救伽蓝,但必有的攻击态势还是要做的,以此来吸引契苾人,牵制契苾人的兵力。

    刚刚接近太阳谷,便与疾驰而至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遇。

    听说阿史那泥孰已经带着黑突厥卫士离去,契苾葛也已经还给了契苾人,西行和傅端毅不禁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里面藏有玄虚。伽蓝为什么要驱走阿史那泥孰?又为什么要把人质还给契苾人,自取死路?唯一的解释就是伽蓝另有脱身之计,而且必须把阿史那泥孰赶走,不让他知道这一秘密。

    几个人伫立一座形似奔马的土台,遥望太阳谷。

    蓦然,一只大獒跃入众人的眼帘,接着一员银甲战将倒提长刀,骑着紫骅骝,从容自若地策马而出。

    伽蓝?伽蓝他杀出来了?

    五员战将紧随其后纵马而出,神态悠闲,根本不像浴血突围的样子。

    众人又惊又喜,刚想振臂欢呼,就看到一匹小黑驴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沙尘,一个黄袍帷帽者侧坐其上,衣袂翻飞。之后又冲出十几匹战马,马上有黄袍道士,也有左衽披发的精壮骑士。

    寒笳羽衣?老君殿的道士?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太阳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撤”西行再不犹豫,断然厉喝,“快撤,撤往魔鬼城。”

    大角吹响,一队队藏在沙谷丘壑中的骑士调转马头,风驰电挚而去。

    马鞭挥响,几声厉叱,西行和傅端毅等人打马冲下土台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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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马激嘶,沙尘飞扬,大巫和凌辉各带一支紫云天悍匪将老君殿道士团团围住,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围住这帮腌臜杂毛,谁敢动,就给咱宰了。”阿史那贺宝气势汹汹地叫骂道,“狗一般的蠢物,竟敢杀咱兄弟,今日定要剥皮抽筋,剁了喂狗。”

    寒笳羽衣端坐驴上,沉默不语。

    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秦世英连声厉喝,叫众人不要冲撞对方,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苏合香冲着伽蓝挥挥手,然后飞驰寒笳身边,亲声呼唤,“姐姐安好?”

    黑纱拂动,帷帽内传来寒笳的空灵之音,“安好。本被契苾人所俘,赖伽蓝道兄搭救,平安脱险。”

    寒笳的声音看似不大,却随风传入众人耳中,一时间所有目光全部望向了伽蓝,人人眼神复杂,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甚至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羞辱。骗局,一切都是骗局,从婼羌冬窝子到楼兰菩提寺,再到白龙堆的太阳谷,统统都是骗局,都在伽蓝的算计之中。原以为太阳谷有一场血战,一场有死无生的恶战,谁知竟然是这帮不可思议的结局。

    太阳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伽蓝和契苾歌愣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之前伽蓝一直信誓旦旦要杀了契苾歌愣,说只有杀了契苾歌愣才能扭转西北局势,如今却又作何解释?

    西行、傅端毅,还有一帮老狼,深知西土复杂局势,深谙西土生存之道,稍稍思量后便不难估猜到伽蓝与契苾歌愣做了什么交易。

    寒笳羽衣、秦世英当然也早已想明白,只是这番羞辱却是刻骨铭心,两个被他们所算计的人,决意要杀死之人,却联手算计了他们,尤其可怕的是,主动权易手了,今日楼观道陷入极度被动,前有老狼府和西北军的夹击,后有长安权力中枢那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缓缓伸来,接下来他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处理善后,否则利益损失太大了,与当日设计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伽蓝的面孔藏在金狼头护具后面,只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让人心悸,让人畏惧。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只能把愤怒藏在心里。伽蓝他们根本惹不起,这个人的真正实力太可怕了,即便是有死无生的绝境,对他来说也是如履平地。这颠覆了他们对权力的认知,这个世上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还有一种隐权力,黑暗权力,楼观道如此,西北沙门如此,伽蓝这些西北老狼也是如此。

    西行、傅端毅拍马上前。

    “契苾歌愣来了?”傅端毅急切问道。

    伽蓝点头。

    “那头凶悍的老狼到了穷途末路还要拼死挣扎。”西行冷笑道,“你答应他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伽蓝冷声道,“否则西北军损失太大,鄯善鹰扬府一旦覆灭,冯帅和王帅必受牵连,最终收益的还是那些无耻之徒。这次,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契苾人何时攻击?”

    “我去敦煌,即刻动身。”伽蓝说道,“我必须亲自向冯帅和王帅禀报。”

    西行和傅端毅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小魔头卢龙策马走近伽蓝,“兄弟,哥哥等你很久了。”

    伽蓝与其伸手相握,“有劳哥哥了。走,去魔鬼城,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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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龙年行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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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魔鬼城

    第七十二章魔鬼城

    魔鬼城,一座藏匿在沙漠中的城堡,白龙堆及其周边的沙盗马贼和游侠的聚集之所,实际上就是由山洞、土屋和帐篷组成的一片临时栖息地。大凡在东土和西土已无立锥之地的恶徒基本上集中于此,依靠劫掠丝路苟延残喘。

    小魔头卢龙是白龙堆最大的一股盗贼,也是魔鬼城的主人,本来他想把这一“事业”做大做强,将来或许可以雄霸一方,开国称王,最不济也能做个一方巨贾,谁知飞来横祸,一场灭顶之灾突然从天而降,铁勒人飞马杀到,不但摧毁了他的梦想,也让魔鬼城危在旦夕,一帮沙盗马贼更是命悬一线,危如累卵。

    卢龙为此忧心如焚焦虑不安,即便在给伽蓝接风的简陋宴席上,也是三番两次试探伽蓝,希望伽蓝给他指引一条生存之路。

    “契苾人今夜在太阳谷,明天上午赶到龙城。”伽蓝放下酒杯,打了个饱嗝,一边拿着手巾擦拭嘴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契苾歌愣肯定要打龙城,不计代价,虽然我们说服了龙城守将苗雨,与其携手作战,另外还有一支从河西赶来的运粮军队也将抵达龙城,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武器,我们都有希望坚持到河西援军的来临,但正在婼羌前线作战的鹰扬府主力能否坚持到那一刻?契苾人已然疯狂,契苾歌愣以整个契苾部落的存亡为赌注誓死一搏,而射匮可汗正带着突厥大军攻打白山,一旦突厥人攻占了白山,整个罗漫山以南的铁勒诸部都将陷入生存危机,到了那一刻,契苾歌愣必将再次赢得他们的支持,薛延陀的乙失钵也会在伊吾道方向予以支援,可以想像,龙城战局何等残酷。”

    “大家都在殊死搏斗。吐谷浑人为了复国大计,突厥人为了重建辉煌,铁勒人为了生存,而龟兹、焉耆、高昌等西域诸国不得不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至于我们大隋人,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疆土。”

    “这个冬天,西土群狼全部出动,试图从我们大隋人手中抢夺猎物,而这一战的关键就在龙城,就在白龙堆,就在这片广袤沙漠上,所以……”

    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卢龙那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上,“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猛虎再厉害,也难以抵挡狼群的攻击。对于今日的河西来说,重要的不是夺回鄯善和且末,不是守住最西边的两个边陲重镇,而是把军队撤回去,把戍边的大隋人撤回去。只要人在,军队在,那就能最大程度地保全实力,只待养好伤口,马上就能卷土重来。反之,假如军队覆灭了,戍边的大隋人全军覆没了,那么还能守住鄯善和且末吗?还能保全现有的实力吗?还能在得到长安的支援后,迅速由守转攻,卷土重来吗?”

    卢龙和身边的几个兄弟相视无语,神色沉郁。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却是再无退路,只有想方设法跟着伽蓝避难河西了。

    西行和傅端毅等人若有所思。伽蓝对西土局势非常悲观,他说得很清楚了,大隋这次肯定要败走西土,鄯善和且末肯定要失陷,再无挽救之可能。联想到东征的失败,皇帝马上要发动第二次东征,不难想像长安对西土的策略。主力大军都在东征战场上,长安拿什么应对西土剧变?唯有消极防御,也就是说,在东征没有胜利之前,河西大军绝无可能远征西土。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心情复杂,各自低头沉思。

    李世民没想到西土局势如此恶劣,联想到家中大人临行前的嘱咐,李世民隐隐约约有一种发现,他感觉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什么,但又无法具体说清楚。记得长安权贵们对远征高丽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见,好像关中的权贵都反对,而江左和山东的权贵都支持。几年前皇帝西征,就是为东征做准备,假如西征的战果尽数丢失,西土局势对大隋十分不利,那么东征自然就要放弃,如此那些支持东征的江左和山东权贵自然要背负罪责。这关系到权力中枢的争斗,而其中局面之复杂,远非他一个日渐没落的世家大族子弟所能了解。

    长孙无忌想到的则是自家的命运。假如鄯善和且末失陷,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就是弘化留守府和河西卫府,而第二个要承担责任的就是西域都尉府,二哥长孙恒安这一次肯定难逃罪责。父亲已经逝去,大哥死在汉王杨谅的叛乱中,如果二哥再遭重创,那么长孙氏的没落也就不可阻挡了。

    寒笳羽衣和秦世英也在这座帐篷里。杀人不成,反被被杀者所救,伽蓝故意要羞辱他们,他们也只有忍受。直到听到伽蓝这番话,他们才意识到局势远比自己想像的恶劣,楼观道这次被胡虏算计了,输得一干二净。伽蓝和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做了什么交易?和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又做了什么交易?假如伽蓝已经拿到了楼观道做为西土剧变幕后推手的证据,那对终南山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了,虽然这场灾难未必动摇得了楼观道的根基,却可以让楼观道在利益上遭受惊人损失。

    伽蓝的用意不言自明,楼观道必须在策略上改弦易辙,不论对西北沙门还是对西北利益,都必须在策略上做出改变,如此大家可以合作,反之,鱼死网破,拼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他人。

    秦世英马上向寒笳羽衣做出了手势,示意她抓住这次机会。

    伽蓝出现后,马上成为整个谋划的棋子,是牺牲品,是替罪羊,不论西土局势最终如何变化,承担直接责任的都是伽蓝和一群西北老狼,但突厥人和铁勒人在伽蓝出现后却选择了信任他,这给了伽蓝反戈一击的机会。如今伽蓝掌握了主动,并试图拯救自己,兑现给予突厥人和铁勒人的承诺,因此他需要西北军方、老狼府和楼观道的支持,既然如此,何不送个顺水人情,大家你好我好,一起度过眼前的难关?

    寒笳羽衣心领神会,帷帽下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李世民。最合适的居中斡旋者,无疑就是这位李二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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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龙踌躇良久,问道,“伽蓝,此去敦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搬来救兵?”

    “不要指望救兵。”伽蓝断然摇手,“能救你们的,就是你们自己;能守住龙城的,也是你们这些人。”

    卢龙与阿史那贺宝霍然瞪大眼睛,脸色顿时难看。大家打家劫舍做沙盗,做马贼,就是为了活命,假如连命都保不住,那后果可想而知,必定一哄而散,各奔东西。

    苏合香忍不住了,她眯起眼睛望着伽蓝,粗重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愤懑,“你去敦煌,却把我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如果你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去敦煌,我就留下。”

    苏合香看了一眼西行,又看看傅端毅,最终还是紧咬嘴唇,悻悻不语。

    “这里都是我的兄弟,我要救你们,就必须即刻赶去敦煌。”伽蓝叹道,“但我入关之后,就身不由己了。”伽蓝指指四周,“在这里,我还能说得上话,但入了关,到了卫府,我算什么?我或许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冯帅和王帅,但接下来我还能干什么?我或许连卫府的大门都出不来,甚至有可能被直接禁闭。”

    这是一句大实话。伽蓝现在既不是老狼府的秘军,也不是裴世矩的秘密信使,他公开的身份就是且末鹰扬府的一名普通卫士,突伦川烽燧的烽子,说白了就是一名逃兵。他想见到河西卫府正副统帅冯孝慈和王威,必须借助自己的私人关系先行传信,然后由冯孝慈和王威下令召见。可以想像,这种情形下,伽蓝返回魔鬼城的可能有多大?

    “你说过,要带我们去敦煌,去河西?”阿史那贺宝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

    “所以我现在必须去敦煌。”伽蓝苦笑道,“如果西土局势正常,你们或许还能乔扮成胡商以获得通关文牒,依次入关,但现在关隘封锁,即便是普通胡商也难以入关,更不要说你们了。”

    “唯有河西卫府的命令,才能让你们全部入关去敦煌。”西行及时插了一句,“相信伽蓝,他既然去敦煌,那就一定有把握。”

    小魔头眉头紧锁,神色阴晴不定。伽蓝如果有把握,就不会亲自赶赴敦煌了,正是因为没有把握,他才扔下这帮兄弟,亲自赶赴河西卫府求助。事情麻烦了。

    “人心散了,队伍乱了,魔鬼城完了,龙城也完了。”苏合香毫不客气,一语道中要害,“你和契苾歌愣虽然做了交易,有了默契,但他岂肯相信你,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拿下龙城。我要离开,带着我的人赶往阳关,即便受阻于关隘之下,也绝不给龙城陪葬。”

    此言一出,小魔头和火狐自然跟从。楼兰苏氏走了,魔鬼城和紫云天的人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当然是一起逃了。至于龙城的存亡,鄯善鹰扬府的生死,与他们有何干系?

    伽蓝沉默不语。

    苏合香不能不顾苏氏老小的生死存亡,不能不威胁他,他能理解,但他的确找不到合适的对策。

    “伽蓝道兄,龙城失陷,会对局势造成何种影响?”寒笳羽衣忽然开口问道。

    伽蓝感激地看了寒笳一眼,此刻精绝女冠的挺身而出,帮了他一个大忙。

    “河西卫府非常被动,就算长安及时拿出决策,送来圣旨,答应了契苾歌愣的恳求,允许契苾人投奔大隋,暂居楼兰,但因为龙城失陷,鄯善陷落,局势再度发生变化,长安的决策和圣旨也随之失去了作用。”

    “道兄需要多长时间?”寒笳羽衣追问道,“道兄必须给一个大概的时间。”

    “此去敦煌八百里,假如冯帅和王帅当机立断,即刻遣使赴龙城与契苾人谈判,那最快也是八天之后了。”

    “八天?”寒笳羽衣稍稍沉吟了半晌,又问道,“道兄能做为使者赶来吗?”

    “绝无可能。”伽蓝无奈摇头,“不出意外的话,使者应该是卫府长史。”

    帷帽轻动,黑纱微拂,寒笳羽衣再度考虑了片刻,空灵之音再度传出,“阿苏,你能坚持八天吗?”

    苏合香犹豫了片刻,仔细权衡了利弊,轻轻点头。楼兰苏氏已于楼观道决裂,此去敦煌,就算得到了河西卫府的庇护,也很难躲开楼观道的报复。寒笳羽衣这是给苏氏一个机会,只要苏氏愿意在此刻帮助楼观道戍守龙城,那么彼此间的恩怨或许可以缓和,最起码楼观道不至于公开报复苏氏,这给了苏氏从容离开西北的时间。

    “火狐,当年在孔雀河,你欠了羽衣一条命。”

    火狐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羞恼不已,恨恨说道,“好咱还给你,这次就还给你,不过说好了,就八天,八天之后,咱拨马走人”

    黑纱再拂,传来寒笳羽衣动听笑声,“小魔头,当年蒲昌海上,羽衣的精绝之音可是袅袅不绝。”

    卢龙神色尴尬,抱拳为礼,“当年鲁莽了,既然羽衣开口,咱岂敢背信?好,八天,八天之内,魔鬼城的兄弟任你驱使,但八天之后,这些人是去是留,就不是咱能控制的了,请羽衣谅解。”

    寒笳羽衣躬身致谢。

    “伽蓝道兄,临行前,羽衣能求你一件事吗?”

    伽蓝笑笑,转目望向坐在身边的薛德音,低声说道,“事已至此,先生应该拿出决断了。”

    “某认为,伊吾道一战,应该与楚公无关,与蒲山郡公更无瓜葛。”

    “先生,西土局势发展至此,你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关键?”伽蓝凑到薛德音的耳边,声音更低,“很明显,只有西土乱了,东征才会被迫结束,中枢的权力斗争才会掀起**。唐国公派李二郎千里迢迢寻找先生,难道仅仅是因为配合楼观道的西北布局?”

    薛德音无声叹息,“难道某始终逃不过厄运的追杀?”

    “以你家大人和楚国公杨素的亲密关系,你以为你能逃过厄运的追杀?”

    薛德音苦笑摇头,“某还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实际上就是选择。”

    薛德音缓缓点头,“如此,就依伽蓝之计。”

    伽蓝伸手拍拍薛德音的后背,然后冲着李世民微微一笑,再对寒笳羽衣颔首示意,“人交给你了,但入关之前,必须把先生毫发无伤的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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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阳关

    第七十三章阳关

    夕阳如血。

    茫茫戈壁,一道紫色墙垣如逶迤巨龙,匍匐在黄沙之上,写尽岁月沧桑,流尽浩然之气。

    阳关巍峨矗立,如一座通天彻地的战神,渊渟岳峙,大气磅礴。

    赤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狂舞,红色幡旄如猛兽咆哮,黑色的燕尾垂旒如雄鹰张开的双翅,似欲一飞冲天。

    鼓声阵阵,如惊雷掠过戈壁,如战刀撕裂寒风,如千军万马奔腾战场,纵横捭阖,傲视天下。

    金钲激烈,如狂风暴雨般的利箭射进血流成河的杀戮场,惊心动魄,悲怆之音在苍莽大地上久久回荡,久久不绝。

    夕阳下,沙丘上,一骑孤立,黑氅翻飞,衣袂翩舞,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尽的艰辛。

    驼铃悠扬,刀疤驮着暴雪,小跑而至,身后跟着四匹精疲力竭的**驼,还有四匹风尘仆仆的矫健战马。

    烈火仰首长嘶,兴奋不已。暴雪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雄伟阳关,忍不住昂首嘶吼。

    “回来了。”伽蓝激动地放声长啸,“妈妈,我回来了……”

    刀疤一声怪叫,四蹄如飞,向着阳关发力狂奔。

    “走,走……”伽蓝一掌拍上烈火,大声叫道,“关门将阖,快马加鞭。”

    烈火一声激烈嘶鸣,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挚,卷起冲天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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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关门已闭,悬门缓缓下降的声音震耳欲聋。

    阳关关令毛宇轩身着皮甲,披着黑氅,背负双手,慢慢走在城墙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始终盯着滞留关外的商旅,似乎想从中寻到什么,偶尔抬头望向茫茫戈壁,眉宇间更是忧色重重。

    西行离开敦煌前曾说过,他要去且末,要去突伦川找到伽蓝,然后召集尚存的西北老狼,一起去长安报仇雪恨。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杳无音信,直到最近才从鹰扬府中听到金狼头重现冬窝子的传闻。伽蓝既然重出江湖,那么其回家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然而,西北局势突生剧变,先是阿柴虏卷土重来攻占且末,接着龙城举烽报警,铁勒人大举进攻。伽蓝和西北老狼们的回家之路就此断绝,生死未卜。

    就在这时,西天的落日余晖中忽然卷起一股沙尘,由远及近,风驰电挚而来。

    毛宇轩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眉头紧缩。城上戍卒也注意到了异常,一个个驻足观看。关外局势紧张的消息已经传开,鹰扬府已下令加强关防,现在出关绝无可能,而进关商旅的盘查更为严格,这导致滞留关外的商旅越来越多,怨声载道。

    “是不是关外信使?”令丞走到毛宇轩的身边,揣测道。

    “希望是信使。”毛宇轩叹道,“龙城被围,驿路断绝,如今只有烽火传讯,鹰扬府对关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卫府更是忧心如焚。”

    “下午王郎将巡关,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卫府和鹰扬府都在等待关外信使。”毛宇轩微微颔首,神色更为严峻,“如果再无讯息,鹰扬府就不得不出兵驰援了。”

    “将军是不是想随军出征?”

    毛宇轩冷笑,“咱一个被贬卫士,你以为还有出征立功的机会吗?”

    “当然有。”令丞望着毛宇轩,小声安慰道,“将军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

    他知道毛宇轩曾是西北狼锐士,后因罪被贬,不过被贬之后还能出任阳关关令,保留正八品的武官职,可见其罪责并不严重,或者其背后有靠山,迟早都会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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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骑从沙尘中冲出,沐浴着血色夕阳,迎着凛冽寒风,纵马飞驰。

    紧接着一队驼马也冲了出来,一匹灰白色的大獒伫立于驼背之上,威风凛凛。

    毛宇轩的浓眉骤然紧凝,心跳骤然剧烈,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令丞,大步冲向城楼,一边跑,一边拿起挂在腰间的角号,高举向天,全力吹响。

    “呜呜呜……”号声雄浑而激烈,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嗷……”大獒张嘴雷吼,一声接一声,声震旷野。

    “暴雪……”毛宇轩狂喜,纵声狂呼,“伽蓝,伽蓝来了……”

    令丞跟在毛宇轩的后面一路飞奔,他不知道暴雪是谁,也不知道伽蓝是谁,但他知道来者肯定是关外的信使,或许就是某个神秘的西北狼锐士,与毛宇轩有着生死之情,兄弟之义,否则向来冷若冰霜的毛宇轩绝不会如此失态,如此惊喜。

    城楼上的戍卒们诧异地望着毛宇轩,关门的戍卒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正在下降的悬门嘎然而止,悬于半空。

    “伽蓝,伽蓝……”毛宇轩冲到城楼上,兀自狂呼不止。

    “将军,是否燃起烽火,报讯卫府?”令丞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点火,报讯”毛宇轩喜笑颜开,用力挥动着手臂,“开门,开门”尚未说完,又转身向楼下冲去,“兄弟们,打开关门,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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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火点燃,咆哮的火龙在暮色之中呼啸而起,向着龙勒府方向疾射而去。

    悬门“隆隆”再起。

    毛宇轩和几个戍卒合力推开半扇关门,才开了一条大缝,毛宇轩就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在关上戍卒和关外商旅们惊诧的目光中,在茫茫戈壁上,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

    暴雪从刀疤的背上腾空而起,四爪刚刚粘地,庞大身躯便再度腾空,如飞一般冲向毛宇轩。

    一人一獒在黄沙中紧紧相拥。

    烈火停下脚步。伽蓝滚鞍下马,掀开幂离,露出一张激动的面孔,“宇轩……”

    “伽蓝……”毛宇轩冲上去,与伽蓝紧紧拥抱,“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梅花开了,娘想你了,她想你了。”

    伽蓝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

    毛宇轩眼圈泛红,用力拍打着伽蓝的后背,“你的病好了吗?是不是不再痴癫?你说啊,快说啊,是不是好了?”

    伽蓝哽咽点头。

    “你是不是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告诉咱,是不是?”

    伽蓝再次点头。

    “快快进关”毛宇轩手指城楼上的冲天烽火,大声说道,“冯帅和王帅正在翘首以待,王郎将下午还到了关隘,他说,伽蓝该回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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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熊燃烧的烽火让关外的商旅们惶恐不安,接下来他们看到了更为不可思议的一幕,阳关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关令竟然为一名面带金狼头护具的黄袍卫士执辔牵马,而关上关下的戍卒们对马上之人无不恭敬施礼。

    令丞非常激动,不仅仅因为他看到了金狼头,那个神秘而极富传奇色彩的西北狼锐士,更因为金狼头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关外的大隋将士和大隋的疆土或许都将因此而得以拯救。

    入关之后,伽蓝马不停蹄,在毛宇轩和几名戍卒的护卫下,向龙勒府打马狂奔。

    路上伽蓝向毛宇轩简略说了一下关外的事,其中重点提到了楼观道、李世民、薛德音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能否处置好,则直接关系到了西北狼能否顺利东赴长安报仇雪恨。

    毛宇轩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关注,这种事自有伽蓝和西行等人去处置,他关心的是仇人,是如何报仇雪恨。

    “杨玄感是礼部尚书,李密是望族子弟,元弘嗣更是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这种人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毛宇轩说道,“杀人简单,一刀而已,但杀这种大权贵,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们的命不值钱,但如果因此祸及无辜,甚至连累了明公,那就万死莫赎其罪了。”

    “伊吾道一战,本就是长安权争的结果。”伽蓝冷笑,“我们这些西北狼在长安权贵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草芥蚁蝼,说杀也就杀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但我们若想杀他们,却是千难万难,即便得手了,砍下了他们的脑袋,也一样会被长安权贵所利用,依旧是长安权争的牺牲品。你想想,我们死了,做鬼了,还免不了做他人获利的牺牲品,还要被那些权贵们榨干灵魂,你甘心吗?你在阿鼻地狱里能安息吗?”

    毛宇轩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伽蓝想干什么了。

    “所以,你打算暂时放过楼观道,利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等关中权贵们的力量去诛杀仇敌,是吗?”

    “我们要寻仇楼观道,必然会挑起沙门和道教之争,其结果是两败俱伤。”伽蓝的眼里掠过一丝森冷杀意,“你想想,谁才有绝对力量铲除楼观道?”

    “皇帝。”毛宇轩脱口而出。前朝有两个皇帝毁佛灭道,天下皆知。

    伽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毛宇轩却是暗自惊悚。伽蓝的报仇手段太残忍了,先是让权贵们互相厮杀,挑起内争,这是要死人的,要连累无辜,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当帝国风雨飘零之际,皇帝肯定无法容忍,必然出手,到了那一刻,幕后推手楼观道恐怕就难以独善其身了。

    “你十万火急赶赴敦煌,是不是打算借助明公之力,先行布局?”

    “布局?”伽蓝苦笑摇头,“以我们的实力,除了顺流而下,在风浪中拼死挣扎外,还有布局之力吗?去年,明公不但没有拯救我们,反而拱手让出了西北,可见明公为了保全裴氏的权势,无视我们的生命,断然抛弃了我们,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明公伸手相助?他不杀我们就算顾及当初的香火之情了。”

    毛宇轩紧锁眉头,当即质问道,“你要背叛明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明公会以我们这些悍卒为亲信?我无意背叛明公,但我要生存,所以迫不得已,我只能认敌为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具备新的价值,而明公才会继续利用我们,以我们为亲信,如此我们才能左右逢源,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只待时机成熟,我们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天下。”

    毛宇轩惊讶地望着伽蓝,旋即又露出欣慰笑容,“好,突伦川的风沙当真有效,不但治好了你的病,还让你的才智更进一步。”

    “报仇不是以一己之勇血溅五步,那是武夫所为。”伽蓝淡然笑道,“杀人于无形,让仇人互相厮杀,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才叫报仇。”

    毛宇轩长叹,“娘生前说过,不希望你变成一个阿修罗。”

    “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阿修罗,让娘在九泉之下担惊受怕?”伽蓝脸色骤冷,忿然说道,“人要杀我,我岂能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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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驰约莫二十里,遇上龙勒鹰扬府的卫军,为首者,霍然是鹰扬郎将王辩。

    火把如林,照亮了黑暗。年近天命之龄的王辩满脸沧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刚毅而沉稳。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累累战功虽然没有给这位悍将以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但出身关中京畿之地,官宦之家,历任两朝的老将军还是无怨无悔忠心耿耿地戍守在西北边陲,为中土的安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伽蓝飞身下马,摘下护具,恭敬施礼。虽然两人是忘年之交,但伽蓝对这位老大哥非常尊崇,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辩上下打量了一下伽蓝,这才缓缓下马,走到伽蓝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关外形势如何?”

    “比想像的严峻,但若要解决,却也没有想像的困难。”

    王辩冷峻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如此甚好。粮草辎重可到了龙城?”

    “途中相遇。”伽蓝回道,“虽然龙城可以坚守更长时间,但一旦失去魔鬼城的支援,旦夕可破。”

    王辩迟疑了片刻,问道,“除此以外,别无援军?”

    伽蓝没有说话。王辩来自关中普通官宦之家,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必须得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这种人正是楼观道所青睐的对象,楼观道可以做为中间人为其升官加爵牵线搭桥,所得的回报当然丰厚。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暗中帮助楼观道操控西北局势的就有王辩,否则王辩不会有此一问。

    “我在经过太阳谷的时候,曾看到两百多头颅堆砌道中。”

    伽蓝这句话让王辩的脸色稍稍起了些变化,“你可曾遇见老君殿的寒笳羽衣?”

    “她在魔鬼城。”

    伽蓝简明扼要,不再多说一个字。王辩所知有限,给予楼观道的帮助大概也就是那支护粮军队,所以他不想知道得太多,而伽蓝也相当知趣,绝不多说一个字。

    “冯帅和王帅都在卫府等候消息。”王辩伸手相请,“劳累了,稍后老哥哥请你吃酒。”

    伽蓝笑笑,在王辩转身的霎那,低声说了一句,“楼观道机关算尽,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输得一干二净。”

    王辩面无表情,仿若不闻,不过嘴角那一抹笑纹却把他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既然输了,那就对不起,连本带息一起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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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府大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炭香,但室内的气氛却异常冷肃,就连站在屋外的卫士们都感觉今夜的天气格外冷,冷得让人颤栗。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端坐于豪华案几之后,削瘦的面庞凛若冰霜,灰白长眉下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此刻却像刀锋一般寒气四溢,锋芒毕露。

    武贲郎将王威气质儒雅,神态平和,他既不像冯孝慈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名门望族的高贵和倨傲,也不像出身寒门的王辩那等刚毅和谦恭,他出身大族,却因为庶出而不得不努力拼搏,他有今天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源自自身的努力,靠的是文韬武略一身真本事。

    伽蓝滔滔不绝,把西土局势的剧烈变化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和推衍,最终得出结论,并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冯孝慈和王威并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欣赏,两人当着鹰扬郎将王辩和卫府长史的面,直接与伽蓝商讨对策,这实际上就是把伽蓝当作了心腹,引为卫府的参谋从属。

    “皇上在东都。元留守在弘化。”王威说道,“无论是禀报留守府,还是急奏东都,时间上都来不及了,所以某认为伽蓝的计策可行,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契苾歌愣,守住龙城,确保丝路畅通,继而让鄯善鹰扬府坚持到明年春天。”

    “这种缓兵之计根本瞒不了契苾歌愣。”王辩断然反对,“假如射匮可汗带着突厥大军攻占了白山,直接威胁罗漫山南北,那么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和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完全可以说服龟兹和焉耆等国,联合吐谷浑人一起攻打婼羌,如此婼羌必失,我大军必定全军覆没,所以当务之急是撤退,让鄯善郡府、鹰扬府即刻撤回敦煌。”

    “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撤?”冯孝慈冷笑,转目望向伽蓝,“你凭什么判断突厥人不敢攻打婼羌?”

    “现在有谁知道我大隋军队即将再次远征辽东?”伽蓝反问,“既然没人知道我大隋即将发动第二次东征,那突厥人拿什么保证开春之后,我河西大军不会远征三千里直杀且末?契苾歌愣为什么要率部投奔大隋?还不是因为他预计我河西大军一定会在明年展开反攻?”

    “但明年河西大军根本无力远征。”王辩苦叹,“这时候坚守鄯善还有什么意义?”

    “撤退的命令必须由东都来下。”冯孝慈说道,“坚守鄯善的意义就在于给东都足够的时间做出决策,而我们则不至于因此背上丢城失地的罪名白白赔上这颗头颅。”

    众皆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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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师父

    第七十四章师父

    伽蓝从混沌中醒来,意识一点点回归。

    血色夕阳下,纵马入关。沉沉暮色中,王辩嘴角那一抹笑纹异常醒目。气氛凝重的卫府大堂上,冯孝慈如山一般稳重,而王威则头角峥嵘,锋芒毕露。

    昨夜的商讨最终还是在王威的坚持下拿出了决策,卫府长史连夜出关赶赴龙城,在没有征得弘化留守府和西京长安同意的情况下,行便宜之事,与契苾歌愣展开实质性谈判。所谓实质性,就是必须取得成果,必须保证丝路的畅通,粮草辎重必须以最快速度运到婼羌城,为此,可以答应契苾歌愣的全部条件。

    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鼻翼漂浮着淡淡的幽香。伽蓝的思绪从卫府大堂转到了美酒佳肴,躺在雾气氤氲的浴桶里享受着娇娆佳丽的温柔,积郁已久的生死重压在这一刻不翼而飞,疲惫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人慵懒无力,即便在锦被暖裘的床榻上与佳人缠绵缱绻,也是不堪久战,酣畅淋漓一番后便倒头睡下,再醒来时,竟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

    丝发如缎般顺滑,柔夷如水般细嫩,两个火热的**一左一右偎进伽蓝坚实的胸膛,撩拨起他狂热的生命,激起他燃烧的**。

    伽蓝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帷幔,火红的暖裘,还有两张迷人的娇嫩面孔,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家了,终于从血雨腥风中杀了回来。

    抚摸着鲜嫩的娇柔,吮吸着甜甜的幽香,仿若雨露滋润了干涸的沙漠,仿若涓涓溪水汇成长河,伽蓝的血液沸腾起来,接着爆发出无穷力量。

    帷幔内蓦然传来猛兽般的嘶吼,荡人心魄的娇吟随之起伏,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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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

    食案上有葡萄美酒,有千金碎香饼子、添酥冷白寒具、飡(糍团)、饧(薄糖),还有两盘时令鲜蔬,虽清淡无华,却别致高雅。

    伽蓝坐于客席,白衣如雪,长发如丝,英俊的面庞上钢须如针,气宇轩昂,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沧桑而忧郁。

    冯孝慈斜靠在胡椅上,紫袍黄幞头,长髯垂拂,右手轻轻抚摸着鬓角上的白发,削瘦的脸庞上虽然带着温和笑容,但紧皱的眉头和深思的眼神,还是清晰地表露出他心中的阴郁和不安。

    “西土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必然。”伽蓝说道,“在长安的谋划下,射匮可汗和莫贺可汗联手击败泥厥处罗可汗,迫使其东进中土,西土随即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但接下来长安不是继续经略西土,稳固自己在西土的战果,而是倾尽国力远征辽东,置西土安危于不顾,由此导致形势急骤恶化。不出意外的话,皇帝率军二次东征之刻,也就是我大隋弃守鄯善之时,未来西土局势对我极其不利。”

    “裴侍郎毅然放弃西土,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今日之局?”

    伽蓝微微摇头,“从天下大势来看,当然是经略西土对我大隋最为有利,皇帝的丰功伟业应该在西土。当初裴侍郎经略西土,图是是百年大计,而皇帝远征辽东,毫无征兆,更没有想到的是百万大军竟败于小小高丽?裴侍郎之所以放弃西土,还是为了顾全大局,缓和中枢矛盾,以便东征一战而定。假如东征胜利了,西土又出现今日局面,那么裴侍郎必能再控西土。”

    “现在你也要离开西土了,能告诉某原因吗?”冯孝慈不动声色地问道。

    “明公误会了。”伽蓝笑道,“裴侍郎并未召唤于我。我之所以被迫离开西土,是因为我在西土已经无法立足,不得不走。”

    冯孝慈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在你看来,西土局势还会继续恶化?”

    伽蓝犹豫了片刻,轻轻颔首。

    “这是你的判断,还是裴侍郎的推衍?”

    伽蓝沉吟稍许,反问道,“在明公看来,皇帝二次东征,是胜是败?”

    “当然是胜。”冯孝慈不假思索地说道,“高丽小国,不堪一击。”

    “那请问明公,第一次东征,百万大军为何败于高丽?二次东征,还有百万大军吗?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吗?黄河两岸,山东暴民蜂拥而起;大江南北,江左盗贼攻城拔寨,请问连贯南北的永济渠、通济渠还能保证畅通无阻吗?再看北方草原,西土大漠,东西突厥乘势而起,对我中土虎视眈眈。形势恶劣至此,明公何敢断言东征必胜?”

    冯孝慈当然清楚第一次东征之败不是败在军力国力,而是败在中枢激烈的矛盾上。皇帝之所以东征,就是试图以武功来缓和或者解决这个矛盾,但如今东征败了,矛盾更激烈了,皇帝也就更加急于发动第二次东征,其结果……冯孝慈越想越是害怕,越是惶恐,假如再败,中枢的矛盾必然激化,爆发,一场血雨腥风必定席卷中土。

    “第一次东征失败,受到打击的是关陇权贵。”伽蓝继续说道,“功勋彪炳的当世名将,三朝元老,八柱国之后裔,燕国公、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承担了东征失败的全部罪责,他的死去,不仅仅代表着关陇权贵的整体没落,也意味着中枢矛盾已经彻底爆发。高颎、贺若弼之死尚可以归结为皇帝对先帝旧臣的清洗,对太子旧党的打击,但于仲文之死就不是清洗旧臣,也不是打击太子旧党了,而是对关陇权贵直接下手了。”

    “为什么要对关陇权贵下手?原因其实很简单。看看当初先帝是如何开国的?再往前追溯,看看山东高齐和前朝宇文周又是如何篡夺帝位的?江左更是如此,自司马氏败亡,宋、齐、梁、陈依次嬗变,凡夺帝位者,无不是权臣望族。本朝皇统之争之所以惊心动魄,其中就有先帝对关陇权贵的忌惮。太子深孚众望,关中权贵应者云集,这必将给国祚延续埋下隐患,而对策就是打击和削弱关陇权贵,把这个隐患彻底铲除。太子被废,太子一党连遭先帝和今上的数次重击,关陇权贵惨遭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颎是先帝旧臣,太子旧党,曾宰执天下,功勋显赫,但连遭罢黜,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于仲文是关陇虏姓望族,三朝元老,在军中威望盛隆,杀了他,等于动摇了府兵之根基,撼动了关陇权贵之鼎柱,其后果可想而知。”

    冯孝慈暗自吃惊。虽然他视伽蓝为子侄,伽蓝也尊其为师长,言谈间并无忌讳,但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这些话,这些想法,绝不是出自伽蓝,而是出自河东裴氏,或者河东薛氏。可以肯定,伽蓝决意要离开西土,不是受了裴世矩的召唤,就是得到了薛世雄的密令,而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宠信的近侍大臣。由此推及,伽蓝这是在暗示自己,二次东征可能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则是关陇权贵的“反击”,结果就是关陇权贵将再一次遭到重创。

    中枢的权争太可怕了,动辄就是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几十万将士因此死在了东征战场上,但回头看看过去的四百年历史,这其实又不算什么,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中土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死在权力和财富的争夺中?

    冯孝慈不惧薛世雄,舞阴公久在军中为将,自有军人的豪迈和气魄,为人光明磊落,不喜欢耍阴谋诡计,但裴世矩不一样,这位来自高齐的山东旧臣能得到先帝的赏识,又能得到今上的器重,如今更为宰执权重天下,其心智之高可见一般,而从其经略西土的策略来看,其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更难得的是,此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所拟之策所行之计无一不是大手笔。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假如伽蓝之言出自裴世矩的授意,那自然是一种警告,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但问题是,现在的西土局势已然失控,且末已失,鄯善岌岌可危,一旦铁勒人陈兵关下,吐谷浑乘机攻打西河、河源诸郡,那整个西北局势将轰然倾覆,做为河西卫府统帅,必定难辞其咎。

    左右都不得善终,那就剩下一个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冯孝慈仔细思量了一番,试探问道,“假如二次东征凯旋而归呢?”

    伽蓝缓缓摇头,“明公,还是想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吧。这里一无所有,你拿什么与西土诸虏作战?如其在这里固守城垣,无故获罪,倒不如去河北河南戡乱剿贼,尚有功勋可建。”

    “伽蓝,你如此肯定?”

    “明公拭目以待。”伽蓝叹道,“攻打辽东,春夏为最佳时机,过了夏天,明公或许就能接到不好的消息了。”

    冯孝慈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前途。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股肱之臣,这在西北高层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伊吾道一战后,伽蓝能活下来,薛世雄固然出了力,但若说裴世矩没有起作用,那鬼都不相信。裴世矩是什么人?他能任由政敌杀死自己的股肱亲信?那将来谁给他卖命?伽蓝始终是裴世矩的亲信,他这次要离开西土,足以证明裴氏对西土局势非常悲观,彻底放弃了。裴氏为何要彻底放弃西土?原因只有一个,长安暂时顾不上西土了,中枢权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对裴世矩来说,当务之急不是阻御外敌,而是解决内讧。

    伽蓝给冯孝慈决策西土之事指引了一个方向,这个人情很大,冯孝慈投桃报李,当即问道,“打算何时去长安?”

    “越快越好。”伽蓝说道,“我本想在三月前赶到东都,但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敦煌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置,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

    冯孝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若有为难之处,不凡直言。”

    “关外有不少兄弟受我连累,难以立足,所以想请明公……”

    “多少人?”冯孝慈问道。这种小事对卫府来说不值一提,伽蓝无须找他,鹰扬郎将王辩就能解决,但现在伽蓝既然开口了,那说明入关的人不但多,而且身份还不一般,必须由他这个卫府统帅点头,亲自下达命令。

    伽蓝一一禀报。栗特巨贾石蓬莱和他的驼队,天马戍的戍卒和河北信徒,紫云天的沙盗,楼兰苏氏,魔鬼城的马贼,这些人都要入关,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林林总总有好几百。

    冯孝慈有些为难,商队还好办,沙盗马贼就难办了,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放在哪都是个祸害。

    “此次东行,你是秘密潜行,还是以公差名义……”

    “秘密潜行。”伽蓝说道,“如果皇帝马上召见康国王子昭武屈术支,我倒可以充作他的随从,但二次东征在即,皇帝很快就会赶往辽东,昭武屈术支东去长安的时间恐怕要拖延很久,所以不得以的情况下,我只能随石蓬莱的商队火速赶往东都。”

    冯孝慈心领神会,这事绝不掺合了。伽蓝有秘密任务,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河西卫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权当没有这回事。将来伽蓝出了事,或者裴世矩在权争中失败了,也不会连累到河西卫府和他这个卫府统帅。

    “康国王子的事有多大把握?”冯孝慈问道。这件事他还是权衡再三方才密奏长安,毕竟皇帝身边有老帅薛世雄,由老帅转呈裴世矩,再上达天命,成功的机会非常大,但现在西土局势突生剧变,结果就难以预料了。

    “此事明公必建大功。”伽蓝笑道,“射匮可汗一旦死去,继位的必定是大叶护阿史那翰海,而阿史那翰海志在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所以他肯定会迎回昭武屈术支,并以此为契机,与大隋建下牢固盟约。”

    冯孝慈略感诧异,“伽蓝为何如此肯定?难道突厥人的牙帐也要爆发内讧?”

    伽蓝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葱岭以西的局势大略介绍了一下,“突厥人如果不能臣服栗特人,控制昭武九国,那么就无法联手大秦南征波斯,这将直接影响到突厥人的未来,所以,射匮可汗肯定会改变策略,而大叶护阿史那翰海会忠实执行这一策略。未来中土只待有实力远征葱岭,必能把整个葱岭以东的所有疆域纳入大隋版图。”

    冯孝慈的眼前当即浮现出裴世矩那张冷峻的面孔,还有那双阴森而睿智的眼睛。

    伽蓝在过去的一年里果然负有秘密使命,葱岭以西的局势竟然被他调查得如此清楚,而这显然是为将来的西征拓疆做准备。相比起长安那帮一门心思争权夺利甚至图谋篡国的望族权臣,裴世矩所处的高度就完全不一样,也唯有如此人物方能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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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呼啸而至,银装素裹,江山如画。

    龙勒山覆盖在白雪之下,美仑美奂。

    寒风中,伽蓝牵马而行,暴雪伴随左右,阵阵林涛中,隐约传来钟鼓之声,还是如天籁一般的梵音。

    坟茔孤立,无碑无字,唯有一株腊梅悄然盛开。

    伽蓝跪下,磕头,嘶哑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在突伦川遇到一个人,她说,我很像她家的一个至亲之人,还说她是我的小姑……妈妈,我姓什么?妈妈,我很想知道我姓什么,但我很害怕……很害怕……”

    泪水悄然滚落,心痛如绞,痛得颤栗,痛得了无生意。

    “妈妈,我要去中土,去长安,去洛阳,我要去杀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要杀死多少人……妈妈……我不想去,但死去的兄弟在天上看着我,活着的兄弟拿刀逼着我。妈妈,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无情无义之徒,我必须去,我必须去杀人……妈妈……”

    风在呼啸,雪在飞舞,腊梅在点点盛放,仿若带血的泪珠。

    “妈妈……”伽蓝仰天悲啸,痛苦如潮水一般将其淹没,只剩下灵台那一丝丝清明。

    梵音突起,在风雪中唱响,“路值一河者即是烦恼。云何菩萨观此烦恼犹如大河……大河水能长一切草木丛林。烦恼大河亦复如是。能长众生二十五有……譬如有人堕大河水无有惭愧。众生亦尔。堕烦恼河无有惭愧。如堕河者未得其底即便命终。堕烦恼河亦复如是……”

    伽蓝在痛苦的浪潮中浅浅苏醒,神智犹如波涛中的浮萍,随着梵音低声吟唱,“烦恼大河唯有菩萨因六波罗蜜乃能得渡。如大河水难可得渡。烦恼大河亦复如是难可得渡。云何名为难可得渡……譬如有人为河所漂。不能修习毫厘善法。众生亦尔。为烦恼河所漂没者。亦复不能修习善法……世间大河劫尽之时七日并照能令枯涸。烦恼大河则不如是。声闻缘觉虽修七觉犹不能干。是故菩萨观诸烦恼犹如暴河……”

    “伽蓝……”仿若天外之雷轰然炸响。

    伽蓝霍然睁眼,看到一白袍老僧站立身旁,微笑示意。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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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明镜和尚

    第七十五章明镜和尚

    “慧心师兄已登梵摩天。”

    白袍老僧黯然轻叹,“伽蓝,醒醒,快快醒来。”

    伽蓝的神智一点点恢复,其声嘶哑而悲恸,“师叔,师父……师父他走了?”

    “师兄功德圆满,登梵摩之天,乃大喜之事,伽蓝无须悲伤。”白袍老僧伸手相扶,温言说道,“师兄圆寂前有偈,天降大雪,伽蓝必归,嘱咐老衲至此相候。”

    伽蓝呆立无语,痛疼如潮,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灵。

    “师父,你也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一刻离去?就因为我要去中土杀人,我已变成阿修罗?师父,你既然算到我今日归来,为什么不能算到中土已经变成修罗场,无数生灵将在血雨腥风中凄惨死去?”

    寒风厉啸,白雪翩翩,钟声悠扬,梵音高唱,伽蓝的心渐渐冷却,冷彻入骨。

    “师父为何弃我而去?”

    白袍老僧微微摇头,目光望向白雪所覆的坟墓,眼里露出缅怀之色。叹了口气,宽袖轻扬,老僧从大袖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一个伽蓝熟悉的紫檀木盒。

    伽蓝脸色顿时冷凛,“明镜师叔,为何不让我去佛塔拜祭师父?为何不让我走进圣严寺?”

    明镜和尚神色如常,轻轻抚摸了一下紫檀木盒,平静说道,“伽蓝,这是你母亲之物,一直留存师兄身边。今师兄走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师叔,你要赶我走?你要将我逐去圣严寺?”

    “伽蓝……”明镜和尚低声呼唤,“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师叔,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逐去圣严寺?是因为菩提寺之祸?是不是?”伽蓝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被掏走了一般,空落落的,就剩下灵魂在风中飘荡,如孤魂野鬼一般孤独,一般凄凉,“为什么?”伽蓝撕心裂肺地叫喊道。

    明镜闭上眼睛,花白的长须在风中狂舞,就如他此刻狂乱的心。他也不知道师兄为何要将过去的秘密交还伽蓝,某种意义上,这就是驱逐伽蓝,要将他赶去圣严寺,将他逐去沙门。

    伽蓝犯下何等罪孽要被逐去沙门?伽蓝回来了,西土的事传开了,菩提寺之祸也经卫府送达圣严寺。伽蓝不敢去圣严寺,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师父,他在卫府待了四天,直到今日大雪降临,才悄悄赶到龙勒山拜祭母亲。然而,这世上有多少事能瞒过慧心,瞒过西北沙门的上座**师?

    伽蓝跪下,手指坟茔,“师叔,当着我母亲的面,我发誓,我伽蓝所犯下的罪孽,我伽蓝去赎回。我是沙门弟子,我是师父的弟子,终有一天,我会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师叔,这就是我的选择,我自己的选择。”

    明镜沉默不语,托着紫檀木盒在风中沉思。

    “伽蓝,你决定了?”

    “师叔,请相信伽蓝,像师父一样相信伽蓝。”

    “师兄爱你如子,视你为己出,他圆寂之前的决定,肯定是为了你。”明镜叹道,“伽蓝,老衲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请不要辜负了师兄的一片苦心。”

    伽蓝拜倒,匍匐在雪中,哽咽失声,“妈妈,请你原谅我,妈妈……”

    明镜抬头向天,无声祷告,“师兄,我遵从了你的嘱托,给了伽蓝一个选择的机会,但你肯定失望了。伽蓝是守护法神,他矢志要完成自己的使命,那就让他去吧,沙门需要他。请原谅老衲的私心,为了沙门未来和天下众生,老衲愿入地狱。”

    紫檀木盒重入大袖,明镜扶起伽蓝,与其并肩而行。

    伽蓝把菩提寺之祸的前因后果一一表述。这件事很复杂,如果伽蓝没有出现,楼观道未必就敢挑起西北佛道之争,而铁勒人却借刀杀人,毫不犹豫地激化了佛道之间的矛盾,试图挑起双方的厮杀,混乱西北局势。此次伽蓝之所以能跳出陷阱,主要是契苾歌愣和契苾人要借助大隋人的庇护生存下去,而伽蓝又急于东去长安,这又迫使他不得不设法与楼观道言和,而与楼观道言和,必须得到西北沙门的首肯,圣严寺是一道不可逾约的障碍。

    现在慧心和尚圆寂了,继任寺主是明镜和尚,伽蓝只能求助于这位师叔。

    明镜和尚心如明镜。慧心存了私心,他或许算到伽蓝要去长安,而伽蓝此行,不仅背负为袍泽报仇之义,更要背上护佛之责,而以伽蓝的实力,一旦卷入佛道之争,可以说是有死无生,故有阻止之意。

    今日佛道之争愈演愈烈,不仅有南北宗派之争,更有儒家士子介入其中,联手南北道门一次次攻击沙门。佛、道、儒之争名义上是教义法理之争,实质上就是权力和财富之争,而在争斗中,由于儒道联手,沙门非常被动。今上继位不久,就联合儒道两家,迫使沙门弟子不得不致敬人皇。现在沙门弟子不但要拜佛,还要跪拜皇帝,这对沙门来说,不仅仅玷污了佛法,侮辱了菩萨,更沉重打击了他们的信仰。

    先帝开国之初虽借重道家之谶言,但也因此而忌惮道教,曾下令禁止私家暗藏纬侯图谶,此后尤重沙门。先帝晚年,坊间盛传“杨氏将灭,李氏将兴”之谶,天下李氏人人自危。今上继位,不禁继续打击李氏权贵,还变本加厉,下令禁止图谶,凡与谶纬有关的图书一律焚毁,凡私藏**者视同谋反一律处以极刑,另外还在东都洛阳置道术坊,把中土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之士全部禁锢于坊中。此坊即为中土禁地,坊中居者多为道家术士,也有一部分沙门弟子。

    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兴佛兴道,目的是维护至尊皇权,维护为国行道的忠君思想,这种大环境下,即便当今皇帝是沙门南派菩萨戒弟子,又是道家南宗茅山道弟子,但一旦遇到有佛道之徒挑战他的权威,威胁到他的江山,那对不起,杀无赦。

    洛阳道术坊中,最多的就是楼观道弟子,其次就是北派沙门子弟。很明显,皇帝拜南派佛道领袖为师,信任南派佛道,这从长安大兴善寺和玄都观的日渐凋敝就能看出来,北派佛道的生存日益艰难。

    这时只有两个对策,一个是温和的,一个是激进的。

    温和的对策就是放下身价,主动向南派佛道靠拢。玄都观主王延,中土道门官方领袖,楼观道的耆宿长老,就主动在教义、道法上融合茅山上清道,这一度引起了以法主岐晖为首的楼观法师们的强烈反对,终南楼观内部的矛盾因此激烈。在沙门而言,北派重“戒行”,南派重“义理”,随着南北一统,尤其今上拜南派沙门领袖天台宗的创始者智顗(yi)为师后,中土北派沙门随即主动调整策略,南北沙门逐渐合流,渐渐偏重于“义理”,以联手抗御儒道两教的攻击。

    激进的对策就是改天换地了。你让我的生存越来越艰难,我当然要绝地反击,我总不能等死。从过去四百多年的历史来看,中土人已经习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在频繁的王朝更替中,佛道两教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视。

    佛教是从西土传来,道教则是土生土长,俗语曰,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佛教就压过了道教,而中土的儒学是处世治国之学,佛教则是出世离俗之教,二者对立。在儒家看来,佛教主张弃世出家,实际就是抛君弃亲,与儒家的忠孝之道完全背离,所以儒佛向来针锋相对。儒道佛之争中,儒家往往一马当先冲锋陷阵,而道家紧随其后摇旗呐喊,儒道这两个“地头蛇”理所当然联手对外,于是在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就有了魏太武帝和周武帝的两次灭佛,虽然道家也因此受到了连累,但受到打击最沉重的还是外来和尚。

    流传中土的谶言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掌握中土命运的“精英”和“智者”们或多或少都明白其背后的秘密,南北沙门的上座和耆宿长老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为了沙门的命运,高僧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重蹈覆辙,但问题是,你是靶子,你躲得掉吗?

    比如菩提寺之祸,假如伽蓝没有从突伦川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比如未来,假如中土大乱,儒道两家联手蓄意嫁祸于沙门,谁敢保证就没有第三次灭佛之祸?儒道佛之争,说到底还是权争,血雨腥风一旦爆发,沙门根本无力抵御。

    两年前,儒道两家联手攻击沙门,今上为了顺利东征,有意取悦于儒道,下旨无德僧尼一律还俗,寺院按照僧尼数量予以保留,余者一概拆毁。这道圣旨一下,中土近四千座寺院二十多万沙门弟子中,大约有两成被毁,沙门由此遭到重创。

    无德僧尼?何谓无德?判定标准是什么?又由谁来判定僧尼无德?说到底,这就是欺诈,就是**,就是打击。

    如今东征失败了,中土局势紧张了,西土局势又危机日重,今上焦头烂额,如果儒道两家乘机联手再制造一些危机,并嫁祸于沙门,那沙门必定再遭厄运,而那些手掌权柄的沙门信徒们肯定要受到连累,其实真正打击的对象就是他们,如此一来,沙门危机就更加严重了。

    明镜和尚在风雪中娓娓道来,语调虽缓慢平和,但伽蓝却感觉重逾泰山,让他有些窒息。

    沙门追求的是慈悲爱施,普渡众生,希望人人成佛,当然不能去杀人,但不杀人不代表就可以一直忍受欺辱,伸着脑袋给人砍,自己都死了,还如何去慈悲爱施?如何去普渡众生?所以沙门需要守护法神,需要门徒为护法而浴血奋战。

    现在,沙门就需要伽蓝这样的忠实门徒浴血奋战。伽蓝是慧心养大的,情同父子,圆寂之前存有私心很正常,但明镜不会存有私心,他不但需要伽蓝,还需要更多像伽蓝一样的勇士。

    “中土大乱在即,沙门有血光之灾,菩提寺之祸,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师叔怀疑楼观道有大谋划?怀疑儒道两家要再次攻击我沙门?”

    明镜停下脚步,望着伽蓝,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要看透伽蓝。伽蓝心虚,不敢与其对视,眼神闪烁不定。

    “你请老衲像师兄一样相信你,但你是否像信任师兄一样信任老衲?”

    伽蓝目露愧色,低头不语。

    “你一定要隐瞒老衲?”明镜叹道,“老衲一直疑惑,不知师兄为什么不让你踏足圣严寺,甚至想把你逐出沙门,如今看来,你是变了,变得让老衲觉得陌生了。”明镜再次拿出了那个檀木盒子,“这里面的秘密,可以让你在生死存亡之刻活下去,你当真不要?”

    伽蓝摇头,很坚决地摇头,“我不能背弃沙门,我也不会背弃沙门。这个秘密,我不要,现在不要,将来也不要,我永远是沙门弟子。”

    明镜微微颔首,“伽蓝,哪一天你想要了,就去圣严寺。”

    伽蓝踌躇了片刻,说道,“师叔,我说出来的事情有大半源自我的猜测,就像这一次,我明明知道西土局势急骤变化的幕后推手是楼观道,但我拿不出足够证据,不得不忍气吞声,与他们虚于委蛇。”

    “伽蓝,老衲洗耳恭听。”

    “这要从伊吾道一战开始说起。”伽蓝详细述说了裴氏退出西北的内幕,而中枢激烈的权争又源自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权臣望族之争,之所以权争如此激烈,又与皇帝对巩固皇权和延续国祚的策略有关,今上登基后在官制、军制、土地、赋税等制度上实施了一系列的变革,其目的都是为了巩固和集中皇权,延续杨氏大隋的江山,这必然严重损害到了关陇贵族也就是那些当初帮助杨氏从宇文氏手中夺取国祚的权臣望族们的利益,于是矛盾空前激烈,危机一触即发。

    楼观道正是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机会,与一些日益没落的关陇权贵联手,依据中枢激烈权争的轨迹,在黑暗中慢慢推动着局势的发展。

    “西土危机的爆发,看上去是关陇权贵有意阻止或者延缓皇帝第二次东征,但实际上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场蓄谋已久声势浩大的暴*做准备,有人要篡位谋国了。”

    明镜暗自心惊,虽然神色如常,但眼里却充满了忧色。国乱了,生灵涂炭,沙门又岂能幸免?他已是古稀之龄,曾亲眼目睹中土南北王朝的频繁更替,好不容易等到中土统一了,但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战乱对中土造成的深重伤害和由此形成的“强者为王”的生存理念,又岂是短短二十余年的统一就能抚平和改变?

    手握权柄的居心叵测者伺机暴*才是正常的,相反,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万民顺从才是不正常的。由分裂到统一,由黑暗到光明,需要漫长的时间,而黎明前的黑暗尤其可怕,谁知道这短暂的黑暗将吞噬掉多少无辜生灵?

    “师叔,你相信我说的吗?”

    “你说了,老衲就相信。”明镜说道,“师兄说过,你是伽蓝神附体,你是这世间的唯一。老衲曾怀疑过,但看看你,多少次死里逃生?老衲也相信了。你远在突伦川,却对长安的权争一清二楚,可见你和裴阁老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此去长安,是不是裴阁老相召?”

    伽蓝无法解释,只能默认。不管是冯孝慈,还是明镜和尚,之所以相信伽蓝的话,都是因为他曾是裴世矩委以重任的亲信,而这次他不管是为了昭武屈术支的王位,还是为了契苾人的生存,都必须寻求裴世矩的帮助。自己和裴世矩当真是缘分天注定,这可是跨越了一千多年的缘分。

    “如此说来,皇帝和中枢是有所耳闻了?”明镜追问道。

    伽蓝摇头,“凡事需要证据,谁都可以猜测,皇帝也可以猜测。先帝和今上为了一句莫须有的谶言,不是对天下李氏大肆打击吗?我去长安,就是寻找证据。”

    “然后呢?”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风暴的爆发。”伽蓝叹道,“不出意外的话,中土要乱了,血雨腥风席卷天下,无数生灵将惨遭屠戮。”

    明镜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伽蓝,守护沙门,是你的责任。”

    “所以,我恳求师叔,在这个关键时刻,暂缓与楼观道的冲突。”

    明镜慢慢走动,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足迹。

    伽蓝跟在后面,忐忑等待。

    “伽蓝,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证据?”

    “盛夏。”伽蓝说道,“到了盛夏之时,真相便大白于天下了。”

    “楼观道呢?”

    “楼观道肯定会受到一些牵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如此甚好”明镜停下脚步,望着伽蓝,郑重说道,“法琳师兄在长安白马,明概师兄在洛阳白马。你到了西京,就去找法琳师兄,到了东都,就去找明概师兄。”

    伽蓝躬身答应,“两位师叔多年未见,不知是否还认识我?”

    “你这个圣严寺的大施主,凡西北沙门,何人不知?”明镜微微一笑,问道,“此次回来,收获可多?”

    “所获颇丰。”伽蓝说道,“不过西北局势愈发恶劣,沙门所需甚多,圣严寺即便有长生库,但因为丝路不畅,来往商旅锐减,恐怕难以久持。”

    明镜白眉微皱,慢条斯理地说道,“据说河西有几个大商铺都是太平宫所属,另外在张掖还有大量的良田草场。”

    伽蓝心领神会,知道明镜要乘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楼观道,“等龙城局势稳下来,老狼府的长孙都尉回转敦煌,师叔就可以借助老狼府和卫府之力,向太平宫兴师问罪了。”

    “不要急于东去。”明镜说道,“把这件事了结了再去长安。楼观道杀我沙门弟子,岂能没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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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介绍:
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全国有户约890万,口约4600万。唐武德八年(公元626年),全国户数不足300万,其中黄河下游地区直到贞观中期户数(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郡县为准)还不到70万,约为隋大业初年此三地所统计户数470万的七分之一。自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山东人王薄聚众起义高举反隋大旗开始,到武德末年李唐大军平息中土战乱为止,十五年间,中土大约有600万户3000万人死于战乱,而人口密集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更是尸横遍野、人烟断绝。隋末唐初,群雄并起,锋镝呼啸虎鹰扬,气势恢宏。当无数人吟唱这段热血沸腾的历史,歌颂声名烜赫的英雄们的时候,可曾听到中土三千万无辜生灵的哭号?可曾看到大河南北三千万森森白骨?生于这个时代就如同走进地狱。他就这样走进了地狱,从敦煌到洛阳,从戍卒到统帅,满怀着希望和梦想投入到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当中,试图去拯救那三千万无辜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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